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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伦亚、斐拉拉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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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身材矮小的导游埋葬他五个孩子的地方,当时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办事员在场。身材矮小的导游附着我的耳朵悄声地说,倘若我给那个办事员两个波耳(相当于英币十便士)叫他帮一点小忙,他不会动气的。听那矮小的导游这么一说,我将信将疑地望了望那个办事员头上戴的三角帽,手上的软皮手套,身上裁制考究的制服,以及制服上闪闪发亮的钮扣,不由严肃地朝那矮小的导游摇了摇头,颇有点责怪他的意思。因为,看那办事员一身的打扮,他至少也相当于英国上议院引领议员入席的黑棍侍卫 [1] :他会将杰拉米·迪德勒 [2] 所说的“十个便士这么一个玩意儿”塞到自己的腰包里的想法,真是非常荒唐,不可思议。然而,当我冒昧地将那玩意儿递给他时,他倒并不见怪地收下了。他摘下他的三角帽扬了扬,那意思仿佛是要再加一倍。

向人们介绍这里的墓碑、雕像似乎是他的职责——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是这样在做。当我像格列佛在大人国 [3] 所做的那样,将他“与我自己可爱的国家的制度作一比较,我不禁流下了自豪与欣喜的眼泪”。他几乎停步不前,像乌龟那样慢条斯理。别人走一步停一停,他也走一步停一停,以便让人们东看看西望望,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还完全听任他们不时停下来看看墓碑上写的字。他既不怠慢,也不无礼,既不吝啬,也不无知。他对自己的祖国语言运用得体,似乎自以为是某种大众之师,似乎对自己对别人都尊重得恰如其分。他们不会叫这么一个人来充当伦敦西敏寺的寺守,正如他们不会让人进来(像波伦亚所见的那样)参观墓碑而一无所获,道理是一样的。

这里也一样,明媚的天空映照着一座阴沉的古城。城内老街两旁是阴沉沉的连拱走道,新街的装饰性拱门则较轻巧,那里光线也较好。这里也有重重叠叠的教堂神殿,在这些建筑物的石缝中飞进飞出的鸟儿比别处还要多,柱子基石上雕的龇牙咧嘴的怪物更是到处可见。这里也可以看到华丽的教堂,没精打采的人群,轻烟缭绕的香烛,叮叮当当的钟声,穿着白色法衣的教士,还有一幅幅的画,一支支的蜡烛,饰有花边的祭坛盖布,十字架,偶像,假花。

这座城有一种庄重严肃、从事学问研究的空气,有一种令人愉快的阴沉气氛。这样的气氛使这座城市在许多城市之中别具一格,给人留下了清晰而与众不同的印象。只是那两座砖砌的斜塔(必须承认,它们本身也并不雅观)并没有在游客的记忆中进一步加深那样的气氛。两座斜塔相向倾斜,仿佛它们在以生硬的姿势相互鞠躬。斜塔就成了几条狭街的非常特别的终点。还有大学,教堂,宏伟的建筑,尤其是美术学会,内有大量有趣的绘画。吉多 [4] ,多门尼齐诺 [5] ,路德维柯·卡拉齐,他们的画特别多。这些大学、教堂、宏伟的建筑使这座城在人们的记忆中占有独特的地位。即便这些都不存在,而这座城又没有其他值得纪念的地方,照在圣佩特罗尼奥教堂铺石道路上的正午的灿烂阳光(跪在那里祈祷的人们根据阳光照射的位置来确定时间)也使人们对这座城产生了奇异而愉快的兴趣。

由于洪水暴发,通往佛罗伦萨的道路被切断,因此,波伦亚城住满了游览观光的人,我也只好住进了一家旅馆的顶楼。那是一间角落里的房间,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房间里放一张大床,床大得可以睡得下一个寄宿学校的全体儿童。在那张床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一个寂寞的处所,与我们做伴的只有栖息在窗口上面宽阔的屋檐里的燕子。这个寂寞的地方的侍者领班,说起英国人来,他只知道一个人。这位毫无恶意的偏执狂,他心目中的那个人就是拜伦勋爵 [6] 。那是我偶然发现的。有一次吃早餐时我同他说,铺在地上的草席在那个季节里使人觉得很舒服。他听了马上答话道,比伦大人 [7] 非常喜欢这种地席。在他说话的时候,他见我不喝牛奶,就满腔热情地大声说道,比伦大人也是一口牛奶都不喝的。起初我想得很简单,以为他是“比伦”家的一个仆人。然而他说:不是,不是,他有同英国绅士谈那位英国勋爵的习惯,就这么一回事。他说,比伦大人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为了证明他说的话句句是实话,随便话题转到哪里,他都同拜伦勋爵对上号:见了餐桌上的蒙地帕尔恰诺葡萄酒,他就说那是拜伦勋爵庄园里的葡萄酿的;说到那张大床,他就说那大床与拜伦勋爵的床一个式样。我要离开旅馆的时候,他站在院内,一边最后一次鞠躬,一边向我保证,说我要走的那条路线正是比伦大人最喜欢的。我们进了马车,马蹄声还不曾从碎石路上响起来,他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我可以断定,他准是上楼去同另外一间寂寞孤立的房间里的另外某一个英国人说,刚刚离开的那个客人的模样儿和比伦大人一样。

我到达波伦亚的时候是在夜间——差不多已经半夜了——而且由于教皇领地没有一处是治理有方的,因为圣徒彼得的钥匙现在已经生锈 [8] ,因此那赶车的一进入这块教皇领地,一路上总是提心吊胆的,天黑赶路生怕遇上强盗。他的情绪传染给了我们那个很有胆量的旅游从仆。两个人一路上老是赶一段路就停一下,爬上爬下地去查看捆在车后的那只旅行皮箱。他们那样子真叫我觉得,倘若有哪个人把那皮箱拿走了,我倒要感谢他呢。我们说定了,不管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波伦亚,一旦动身,到达斐拉拉的时间最迟不得超过夜里八点钟。我们离开波伦亚是那天下午,直至暮色苍茫,这一段旅途叫大家感到非常愉快,只是途中所见尽是一片平坦的地区。由于新近下了暴雨,江河溪流溢水,这一地区逐渐变得愈来愈泥泞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马儿停下来休息,我一个人独自朝前走去。我走到一处小景;在经历了一番人人都感觉到的奇异的思想活动之后,我觉得这一小景似乎是我非常熟悉的,它现在仍历历如在我的眼前。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血红色的晚霞映照着一条令人沮丧的溪流,晚风吹拂着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岸边有几棵树。在这一幅画面的前景里,有一群默不作声的农家姑娘,她们倚在小桥的栏杆上,一会儿抬头看着天空,一会儿低头望着河水。远处传来了低沉的钟声。夜幕降临,阴影笼罩了万物。即便我过去曾在那里遭到谋杀,我回想起那个地方脑子里也不会有更深的印象,一想起那地方也不会更觉得毛骨悚然了;而那一瞬间所得到的真实的印象,因想象中的回忆而变得如此深刻,我真觉得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处地方了。

在像古城斐拉拉一样庄重的城市中,这座古城比随便哪一座都更加孤寂,更加冷落,更加荒凉!俗话说:太阳好,晒干草。城中静无人语的大街上长了这么多草,真可以在那里晒干草了。然而在冷酷无情的斐拉拉,太阳光也没有多少活力。不管在哪个地方,几乎看不到有人进出,这座城的居民们的血肉之躯也许都已经化作青草,生长在空旷的地方了。

我心里常想。意大利城镇的铜匠师傅为什么总是住在旅馆的隔壁,不然就住在旅馆的对面。他们的铁锤的敲打声叫游客听了觉得仿佛是自己的心在怦怦地直跳!我心里常想,为什么卧室四面都有见不到光亮的走廊,卧室还有不起作用的通走廊的门,关不紧,也打不开,走廊里几乎是一片漆黑!我心里常想,为什么有了这些不相信人的妖怪似的门,整夜地在人们进入梦乡时洞开着,还嫌不足,还要在墙壁的高处挖出一个个圆形的窗洞。听见一只老鼠在护壁板后面活动的时候,你会以为是一个人的脚趾抓在墙上的声音,以为那人是想爬到墙壁高处的窗洞上往室内窥视!我心里常想,为什么木柴要搭成那种样子,点燃了并不断地添加的时候,叫人感觉不到温暖,只觉得烤得难受,在别的时候又只有一片冰冷与窒息!我尤其经常在想,为什么火焰全都朝烟囱里冒,而烟却往屋里冒是意大利旅馆内部结构的一大特色!

这些问题的回答是无关紧要的。铜匠、门、窗洞、烟、木柴,我都喜欢。倘若那侍者(无论男女),对我笑盈盈的;倘若他(或她)举止礼貌,态度和蔼,希望人家满意,也希望自己满意;倘若那侍者神情轻松、愉快、淳朴——这些品质就像粪土堆里的珍宝——明天我还会住在他们这里的!

阿里奥斯托 [9] 的房子,塔索的监狱,一座罕见的哥特式大教堂,当然还有许多教堂,这些便是斐拉拉的名胜。然而那些漫长而寂静的街道,已被拆毁的宏伟建筑,乃是最值得一游的名胜,那里飘拂的不是旗子而是常春藤,蔓生的杂草正在一步步地爬上长久没有人上下的台阶。

我离开斐拉拉时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离日出还有半个钟头,那时这座阴沉的城的景色非常别致,仿佛是在梦幻和虚无缥缈之中的一般,人们都还没有起床,但那也无妨;因为,即便他们都已经起床,在那里忙忙碌碌,对于这一块沙漠一般的地方,有他们与没有他们并没有多少差别。当这一景象中不见一个人影儿,成了一座死者之城,没有一个幸存者时,那才是最美的。仿佛瘟疫摧毁了街道、广场、市场;仿佛浩劫与围困捣毁了古老的房屋,门窗倾倒了,屋顶裂开了。有一处,一座高大的塔楼耸入云霄,那是阴郁悲凉的景色中唯一引人注目的建筑。另一处有一座宏大的城堡,四周是护城河,城堡巍然屹立,它本身即是一座阴郁的城。在这座城堡黑洞洞的地牢里,帕里西娜 [10] 与她的情人在深夜里被斩首。我回首凝望着城堡,血红色的光染红了城堡外面的墙,如同古时候城堡里面也曾多次被染红一样。倘若不是这点儿生命的迹象,那么,从斧子落下来结束了这两位恋人的生命的一刹那起,人们也许就都要逃之夭夭,离开这座城与城堡;在这座城与这座城堡里

只听得明晃晃刀起头落,

只看见悲切切黑夜萧索 [11] 。

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一点儿别的声音了。

我们来到波河岸边,只见河水暴涨,水流湍急。我们从船只搭起的一座浮桥上走过,来到了奥地利境内 [12] ,又继续赶路。面前的乡村地带,很多地方已经被大水淹没,茫茫一片,绵延数英里。那很有胆量的旅游从仆开始的时候为了我们的无期限护照与那些军人争吵了半个多钟头。然而争吵却不过是我们这位很有胆量的从仆的日常消遣。那些模样寒酸的穿军装的官员老是从木头岗亭里钻出来检查我们的护照——换句话说是向我们讨护照。那些军人一来,我们这位从仆就什么话也听不进了。我的意思是给他们几个钱,我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赶我们的路。然而我横说竖说,他一句也听不进。他总是坐在那里,用结结巴巴的英语朝那军官骂个不停。而那可怜的人儿,将脸凑在马车车窗上,宛如一幅满脸苦相的肖像画,因为那从仆尽说他的坏话而他却一句也听不懂。

这一天的旅程中给我们赶车的驭者,就像是个流浪汉,那模样儿要多粗野就多粗野。他高个子,身体结实,脸黑乎乎的,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一直披到脸上,一大片连鬓胡子一直长到喉头。他穿一套深绿色的破衣服,衣服上点缀着一块块的红补丁。他戴一顶尖顶帽,帽子上没有绒,帽带上插一支断了一截的、湿漉漉的脏羽毛。一条火红的围巾披在肩上。他不是骑在马鞍上,而是舒舒服服地躺在车前的低矮的踏脚上,夹在几匹马的尾巴当中——在那个地方躺着,随时都会被马蹄踢得脑浆直流。我们正不快不慢地前进的时候,那很有胆量的从仆随口向那流浪汉提议是否还能再跑快一点。他大喝一声,采纳了那从仆的提议,目光含着嘲弄的神色。他将鞭子在头上一挥(这样奇怪的一根鞭子!说它是鞭子,倒不如说更像一把自制的弓),两脚抬得比马还要高,一阵大笑,人落到马车轴杆边上,不见了。我真以为他会倒在车后一百码远的地上;然而不一会儿那顶尖顶帽又钻出来了,他躺在那里就像躺在沙发上一般自得其乐。他大声嚷着:“哈,哈!怎么样?真要命!再快一点!嘘——呜——嘘!”(这最后一声吆喝是无法形容的挑战性尖叫。)我因为急于赶到最近的一个目的地,没多久便冒险重复了这个提议。结果与第一次一模一样。他同样带着嘲弄的神情在头上将鞭子一挥,两脚朝天,尖顶帽下去了,一转眼又冒出来,又同先前一样躺在那里,自言自语道,“哈,哈!怎么样?再快一点!真要命!嘘——呜——嘘!”

* * *

[1] 英国上议院中引导议员入席的官吏,因手持黑棍而得名。

[2] 詹姆斯·肯尼(james kenny)的剧本《筹款》(1803)中的人物。

[3] 大人国是《格列佛游记》的第二部分。

[4] 吉多(guido,1575—1642),意大利巴洛克派画家。

[5] 多门尼齐诺(domenichino,1581—1641),意大利画家。

[6] 拜伦勋爵(lord byron,1788—1824),英国诗人。

[7] 即拜伦勋爵。这位旅馆侍者领班将这位诗人的大名“拜伦”(byron)错说成“比伦”(beeron)。英语my lord可用来称呼贵族(如勋爵),也可以用于仆人或地位低下的人对主人或地位高贵的人的尊称,如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霍雷旭称哈姆雷特为my lord。由于这位侍者领班将拜伦勋爵的姓说成了“比伦”,狄更斯一时没有弄清侍者领班是指拜伦,自然以为比伦是侍者领班的主子了。

[8] 圣徒彼得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被认为是第一个教皇,圣徒彼得的钥匙象征着教皇的权威。据《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六章第十八、十九节,圣徒彼得得到了打开天国之门的钥匙。

[9] 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1474—1533),意大利诗人,十岁时全家迁居斐拉拉城。

[10] 拜伦的叙事诗《帕里西娜》(1816)中的人物。

[11] 引自拜伦的叙事诗《帕里西娜》。

[12] 意大利这一地区过去长期遭受法、奥等国的入侵。一八〇五年奥斯特里茨之战以前,奥地利的边界直达明乔河,奥斯特里茨战役之后,拿破仑一世将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赶到了阿迪杰河。一八七〇年意大利王国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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