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我从热那亚出发,计划要去很多地方(其中包括英国),不过先是到皮亚琴察。我乘上一辆颇有点像旅游大篷车的双座四轮马车式的驿车,前往皮亚琴察城。与我做伴的是那个很有胆量的旅游从仆和一位带了一条大狗的太太。那条大狗断断续续悲哀地嚎叫了一夜。天非常潮湿,非常寒冷,非常阴暗,非常凄凉。我们的驿车一个钟头赶不了四英里路,一路上我们也不曾停下来吃过点心。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我们在亚力山大里亚换车,挤进另一辆马车(这辆马车的车身小得连苍蝇也没有地方飞)。同行的有一个年纪很大的教士,他的同伴,一个年轻的耶稣会会士,那年轻的教士夹着他同伴与他自己的每日祈祷书和别的书籍;他上车的时候,黑色长袜与黑色齐膝裤之间露出了一截粉红色的腿。这不禁叫人想起了出现在奥菲丽娅闺房里的哈姆雷特 [1] ,只不过哈姆雷特两条腿都露出了一截。车上还有一个地方律师和一个红鼻子先生。那红鼻子先生的鼻子有一种难得看到的、奇异的光泽,这种光泽在人身上我却从未见到过。我们就与这些人同行,又继续赶路,一直到下午四点钟,一路上没有停留过。道路仍然非常泥泞难走,马车行进仍然非常慢。事也有巧,那个老教士双腿抽筋,难受得每隔十分钟左右就要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声,大家只好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出车厢外。马车老是要郑重其事地停下来等他。双脚抽筋,老是停车,道路泥泞,这些便成了大家谈话的主要题目。到了下午,车厢里下去了两个人,只上来一个旅客——一个高大、丑陋的塔斯卡尼 [2] 人,长着两撇很长的紫红色小胡子,倘若他戴上帽子,谁也看不见他那小胡子两边的尖儿了。这时,车厢里空多了,我便借此便利与这位先生做伴(他非常健谈,兴致也很高),继续赶路,一直到晚上近十一点钟。这时赶车的说他不想再走了,我们也就留宿在一个叫做斯特拉德拉的地方。
旅店里,一排奇怪的回廊环绕着一个庭院。在这庭院内,我们的驿车与一两辆运货马车,许多鸡,木柴挤在一起,乱七八糟,杂乱无章,真叫你认不出,即便认出也绝不敢肯定说,哪是小车,哪是鸡。我们跟着一个手拿耀眼的火把的睡眼惺忪的人走进了一间又大又冷的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很大的床,床就像是搭在两张很大的松木餐桌上。房间里没有地毯,屋子中间还有一张差不多大的松木桌子。房间里有四扇窗,还有两把椅子。有人说这便是我的房间。我在房间里来回踱了约摸半个钟头,两眼出神地望着那塔斯卡尼人,老教士,年轻的教士,还有那个地方律师(红鼻子家住城里,已经回家去了),他们坐在床上,也出神地望着我。
那很有胆量的旅游从仆(他在那里烧菜)进来说晚餐已经好了,这一下才将长途跋涉之后大家非常郁闷的胡思乱想打断了。大家都到了教士的房间里(即隔壁房间,与我的房间一个式样)。第一道菜是卷心菜,放在盛满了水的锅里与许多米 [3] 一起煮的,上面浇了一点乳酪。菜是热腾腾的,而我们都冻得冷冰冰的,所以这道菜叫人见了似乎真要流口水了。第二道菜是小块肉炒猪腰。第三道菜是两只红鸡。第四道是两只红的小火鸡。第五道是煨大蒜与块菌,除了这两样,菜里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招待大家的就这么一些。
还没等我在自己房间里坐下来抱怨这真是一间最潮湿的房间,门开了,我们的那个很有胆量的旅游从仆抱了一大捆木柴,挪动着步子进屋来,那模样儿就仿佛是勃南的树林在冬天移动了 [4] 。眨眼之间他已将这一堆木柴点燃了,并倒了一杯掺水的热白兰地。因为他那只瓶子盛的酒是因时而异的,在这个季节瓶子里盛的是最纯的eau de vie [5] 。大功告成之后,他管自己去睡觉了。在他走后的一个钟头里,他在一间下房里(显然是躺在床上)与几个知心朋友在一起抽烟,我听见他在与人说着笑话,其实在我睡着以后,他还在谈天说地。他以前从不曾到过这家旅店;但是随便哪里,只要他在那里待上五分钟,他便一个个都熟悉了。他在说着笑话的同时,一定会将这家旅店上上下下的人都吸引住,一个个对他都客客气气的。
这是晚上十二点钟的事。第二天清晨四点钟,他已经起身了,比一朵新开放的玫瑰花还要精神抖擞。他也不问一问店主就擅自动手毕毕剥剥地生起火来。别人只能喝到一点冷水,他竟能弄到一杯杯滚烫的咖啡。然后他就走到黑洞洞的街上,大声喊着要买鲜牛奶,心想说不定会有人大清早牵着奶牛来送鲜牛奶的。套车的马“来”的时候,我摸黑一脚高一脚低地也走到了城里。虽说是进城,其实那城也只不过是一片空旷的地方,并不大;又冷又湿的风,依照一定的方式,交替着向拱形建筑里刮进去,又刮出来。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下着大雨,倘若叫我等天亮了以后再来这个地方,我会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怎么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事。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马才牵来。那赶车的在等马的时候骂个不停;一会儿像基督徒那样咒骂,一会儿又像异教徒那样咒骂。有时候那赶车的骂的是几句很长的话,那么起先还是基督教的咒骂,到后来就成了异教的咒语了。打听消息的人一个接一个打发去了;打发去打听马儿消息的人,与其说是去打听马儿的消息,倒不如说是去打听前面打发出去的人的消息,因为第一个人去了便不见回来,后来去的人一个个也都去了不见回来。马总算到了,全部打发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前呼后拥地跟着回来了,有的在后面踢,有的在前面拉,一个个都朝那几匹马骂个不停。接着,我们这几个人,老教士,年轻的教士,律师,塔斯卡尼人,全部各就各位。这时候,从旅店庭院各处的奇形怪状的鸽笼似的屋子门内,传来了一声声还没有睡醒的人的话音:“addio corrière mio!buon’ viággio,corrière [6] !”听见这些话时,我们的旅游从仆咧着大嘴笑,也一声声地道别,我们的马车碾着泥泞的道路,颠簸着慢慢离开了。
从斯特拉德拉旅店出发到皮亚琴察有四五个钟头的路程。到了皮亚琴察,我们这一小队人马在旅馆门前分手,各奔前程,分手时每个人都表示了各种不同的友好感情。那个老教士在大街上还没走多远两腿又抽筋了;那年轻的教士将他那一包书放在一家门前的石阶上,恭恭敬敬地替那老教士搓着两腿。那律师的当事人已在院子门口等着了,他吻律师的双颊,声音很响,真叫人心中嘀咕,倘非为了一桩重大的官司,那一定是手头紧着呢。那塔斯卡尼人,口衔一支雪茄,走走停停,他将帽子拿在手中,以便将他那两撇长长的紊乱的小胡子尖儿好好地理一番。我与那很有胆量的旅游从仆走上大街时,他立即就开始同我讲述起与我们做伴旅行的这几个人的私事与家庭情况来了。
皮亚琴察是一座色彩暗淡,模样颓败,历史悠久的小城。此地一片荒凉,与世隔绝,到处是青草,遍地是废墟。壕堑几乎填满了,这给在四周漫游的瘦骨嶙峋的奶牛提供了臭气熏人的牧场。面目严峻的街屋,望着街路对面的其他房屋,左右不如意。最困倦、最寒酸的士兵在四处闲逛,那样子,显得既懒散,又贫困,毫不合身的军服上非常难看地布满了皱褶。最肮脏的儿童在最不畅通的街沟里玩着临时抓到手的玩具(猪与污泥)。最瘦的狗在最没有色彩的拱形建筑里跑进跑出,一路觅食,但似乎总是觅不着。一座神秘、庄严的宫殿矗立在死气沉沉的城的中央,庄严肃穆,一对巨人,即两座巨大的塑像在两旁守卫着这个地方。在“一千零一夜”的时代享有盛名的、长着两条大理石腿的国王 [7] 或许会心满意足地在这座宫殿里养尊处优,他那血肉长的上半身绝不会有精力想着到外面来了。
在这些懒洋洋地沉睡在太阳底下的地方漫步,真可以说是一次奇怪的、半苦半甜的睡梦之游!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每一个霉气熏人、阴郁沉闷、被上帝所遗忘的城镇仿佛都竞相要超过其他城镇,居于首位。在古罗马帝国设防的时代曾有过一个棱堡和一个喧闹的堡垒的山丘上,我坐在那里意识到,直至现在我才体会到懒散是个什么滋味。睡鼠在钻进笼子、蜷缩起毛茸茸的身体之前,想必差不多也是处于同样的状态。龟在将自己埋在沙土之下以前想必也是如此。我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生锈了。要想开动思想器官,就像打开生锈的门一样,会发出“吱嘎”的声音。仿佛无论何处都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也不必再做什么事情了。除此以外,什么人类的进步,人类的运动,人类的努力,人类的前进,一概都没有了。万事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在这里中止,停滞不前了,等待上帝的最后审判日的到来。
绝对不会,只要那有胆量的旅游从仆还健在!瞧,一辆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最高的轻便驿车,响着一片铃声出了皮亚琴察,他乘在车上,身体不住地晃动,一面晃动,一面从驿车前面的窗口朝外看,仿佛他是趴在墙头上朝花园里窥探。而那个驭者,他将意大利所有寒酸相集于一身。出了皮亚琴察城,到了城外陈列石膏像的地方,那旅游从仆频频向外窥探的时候,这位驭者一时停止了他兴致勃勃的谈话,朝着一个塌鼻子小圣母像(那圣母像也并不比他自己少一点寒酸相),举起手来碰了一下帽子,以表示他的敬意。
在热那亚及其毗邻地区,人们让葡萄藤爬在葡萄架上。架子用方而粗的柱子支撑。那柱子看上去毫不别致。而在这个地方,人们让葡萄藤缠在树上,爬在篱笆上。葡萄园里植满了树,整齐匀称,目的就是让葡萄藤攀缘。每一棵树都有葡萄藤缠绕着。在这个季节里,葡萄叶一片金黄,满目深红。我从未见过那样具有魅力、富有美感的景色。道路曲折蜿蜒,在这一片千姿百态、绚丽多彩、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中穿行,绵延数英里。葡萄藤有的像乱蓬蓬的彩饰,有的像优美多姿的花环和花冠,千姿百态,形态各异;罩在大树上的、藤蔓组成的美丽的网,仿佛是在与大树嬉戏,将它们统统逮住;地面上一堆堆,一簇簇,形状各异,精巧别致。这一切是多么地丰富多彩、优美多姿啊!我们不时看见很长、很长的一排大树,互相连接,左右连枝,仿佛一棵棵大树手拉着手,一路行走,一路起舞!
就意大利的城镇而言,巴马城倒有欢快、熙攘的街道,因此,它不像许多不很出名的城镇那样富有特征性。街道总是那样欢快、熙攘,只有幽静的广场与它们不同。在这广场上,大教堂、洗礼堂、钟楼——这些都是古老的建筑,颜色黑褐,装饰着用大理石与红色石头雕刻成的无数古怪的妖魔鬼怪和神情恍惚的人像——集中在一起,雄伟壮丽,一片宁静。这些建筑的石缝和角落里,鸟儿筑了巢,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进飞出。我到那里正值鸟噪高楼,也惟有它们才能打破四周的宁静气氛。它们忙碌不停,从用双手建造的阴暗、寒冷的圣殿内一哄而起,飞向阳光灿烂的天空。然而教堂内的礼拜者却不像鸟儿,他们在听同样的催人入眠的圣歌,或者跪在同样的偶像与蜡烛前面,或者低着头,轻声做着同样的阴郁的忏悔,就像我在热那亚以及随便什么地方所看到的那样。
在我看来,这一座教堂墙壁上业已颓败和残缺不全的绘画,有一种非常令人悲伤和令人消沉的影响。眼看着这些伟大的艺术品——那是体现了画家的灵魂的作品——如同人的躯体那样磨灭了,消逝了,那是非常可悲的。这座教堂内可以闻到圆顶上的葛莱基欧 [8] 的壁画正在颓败的气味。上帝才知道这些画曾一度是多么地优美。鉴赏家们见了这些壁画可谓欣喜若狂,如获至宝;然而这样令人迷惑难辨的臂和腿,这么多按透视法缩短的四肢,纵横交叉,错综复杂,哪怕一个发了疯的外科医生,在他神经极度错乱的时候,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情景来。
这座大教堂底下有一个非常令人感兴趣的地下教堂。屋顶用大理石柱子支撑,每根柱子的背后至少有一个乞丐埋伏着;坟墓及僻静的圣坛背后那就更不必说了。这么许多幽灵一般的男人和女人,搀扶着另一些男人和女人,有的四肢弯曲,有的牙齿格格作响,有的因瘫痪而动作不连贯,有的头脑痴呆,有的有其他可怜的残疾。他们步履蹒跚,成群地从这些埋伏地点出来行乞,倘若地面上大教堂里颓败的壁画突然间活动起来,画中的妖魔鬼怪和一个个的人走进地下教堂,也绝不会与地下教堂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他们纵横交叉、错综复杂的四肢也绝不会变得更加错乱的。
这里还有一座佩特拉克纪念碑。还有一座洗礼堂,里面有美丽的拱顶和巨大的洗礼盘。还有陈列馆,内有一些非常卓异的绘画。几个满脸毛茸茸的艺术家正在临摹。这几个艺术家头戴天鹅绒的小帽子,那帽子与其说是戴在头上,倒不如说是快要落下来了。还有一座法尼士 [9] 宫,内有一处最阴郁的颓败情景——一个宏伟、古老、阴暗的剧院正处在倒塌状态之中。
剧院是一座巨大的木头结构的建筑,呈马蹄形。楼下的座位是依照罗马时代式样设计的;而楼上却并非所谓包厢,而是贵族就座的庄严、巨大的房间,堂而皇之,高高在上。因华丽的设计而在游人的心目中变得更加浓厚了的、笼罩着这座剧院的凄凉气氛,只有蛀虫才能熟知。在这座剧院举行的最后一次演出至今已经过去了一百一十年了。屋顶已经有了裂缝,透过裂缝可以望得见外面的天空。楼上的房间已经倒塌,木板在一块块地脱落,只有老鼠在上面安家。潮湿与霉气使已经暗淡的色彩变得一片模糊,只在木板上留下斑驳陆离的痕迹。舞台前部原来悬挂彩饰的地方,现在只飘荡着几块破布。舞台也已经霉烂不堪,现在只好在它上面造一个狭窄的木架柱廊,否则游人一脚踩在上面,舞台就会塌陷,将人埋在阴暗的地下。游人的所有感官都可感觉到凄凉与颓败。空气中弥漫着霉气和泥土气味。偶尔随着漏进屋内的一点阳光传到里面的外界零星的声音,在这里听起来也是那么低沉、滞重。蛀虫的破坏,腐烂的作用,将木头的表面改变了,叫人连摸也不想去摸一摸;仿佛人们光滑的手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粗糙,有了疤痕。倘若鬼要演戏,他们就在这鬼的舞台上演出吧。
我们进入摩德那城的时候,天气非常舒适。明媚的天空,一片蔚蓝。主街两旁的人行道上浅黑色的两行石柱原先是一片阴暗,但在明媚、蔚蓝的天空映照下,却变得分外凉爽、宜人。我从灿烂的阳光下,进入了一座昏暗的大教堂。大弥撒 [10] 正在进行。蜡烛吐着昏黄的光,人们朝着各个方向,跪在各式各样的圣物面前,司仪教士们吟唱着通常的圣歌,声调与通常一样低沉、乏味、缓慢、抑郁。
我心中在想,真奇怪,在每一个死水一潭的城中,都有一颗同样的心,都有同样单调的脉搏,同样麻木、迟钝的制度的中心。我这样想时,不觉出了另外一扇门,突然被一阵从未听见过的最尖厉的喇叭声吓了一大跳。紧接着那喇叭声,一个巴黎马戏团的表演者骑着马飞也似的转过拐角,集合在教堂的大墙下,面对着装饰在教堂外面的怪兽、雄狮、老虎,以及别的石头怪物,他们的马踢腿蹬蹄,目空一切。打头的是一个模样庄重的贵族,他一头的浓发,不戴帽子,扯起一面大旗,上面写着:“今晚!mazeppa!”接着是一个墨西哥酋长,肩上扛着梨子形的大棒,就像海格立斯 [11] 一样。然后是六七辆罗马古战车,每辆战车上都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穿着很短的裙子,里面是颜色极不自然的粉红紧身裤。她们笑容可掬地频频向人群顾盼。她们的顾盼中隐藏着困窘和焦虑的表情。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直至每一辆战车露出敞开的后背,我发现她们是以极大的难度使粉红色的双腿在这座城市的高低不平的碎石路上保持直立姿势,才明白了此中奥秘。这件事情使我对古代的罗马人与布立吞人 [12] 有了全新的理解。游行队伍的最后是十几个不同民族的大无畏的勇士,骑在马上,两个一排地朝前走。他们高傲地扫视温顺的摩德那市民。然而就是这些勇士,他们间或也会放下架子,俯身在市民中散发传单。他们在石狮和石虎当中表演了一番旋转跳跃的马术之后,吹起喇叭,宣布了那天晚上的马戏表演,然后列队从广场的另一端离去。马戏团的队伍走了,广场上重新出现了更为浓厚的沉闷气氛。
游行队伍已经全部离开了,尖厉的喇叭声已在远处变得柔和,最后一匹马的尾巴也绕过了拐角,一去不复返了。这时候,先前从教堂里出来观看马戏团游行队伍的人,又回到教堂里。可是,有一位老太太跪在门口的碎石路上,从头至尾看完了游行,她看得出了神,此时还不曾站起来。在那个时刻我正巧碰上了这位老太太的目光:我们都感到困窘。然而她很快就解除了我们相互间的困窘:她伸手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在一个穿花裙、戴镀金花冠的塑像前俯下身去,脸贴着地面。那塑像酷似马戏团游行队伍中的一位人物,也许这位老太太此刻真把游行队伍中的人当作是仙人下凡了。无论如何,即使我真做了她的忏悔神甫,对于她对马戏团所表现的兴趣,我必定会毫无疑义地宽恕她的。
大教堂里有个小老头,两眼炯炯有神,一边肩膀伛偻着。他因为我不想去看看那只保存在古老塔楼里的水桶而非常生气。那只水桶是十四世纪摩德那人从波伦亚人那里夺走的,为了这只水桶曾发生了一场战争。塔索 [13] 还用仿英雄诗体 [14] 写了一首讽刺诗。然而,由于我只满足于看看塔楼的外表,在想象中领略塔楼内的水桶,而且宁可在耸立的钟楼阴影里漫步,在大教堂的四周游览,也不想登上塔楼,所以,对于这只水桶,我至今仍然不曾亲眼目睹。
实际上,在那个小老头(或者称他为旅游指南)或许认为我们对于摩德那的妙处还只领略了一半的时候,我们已经驱车到达了波伦亚。然而,将新的景物丢在一旁,继续前进,去迎接更加新的景物,这于我是一件如此快乐的事情——而且,就观赏的景物而言,截取一景,枯燥乏味,并由人指点着去看,对此我是非常反感、很不以为然的——我心中真在嘀咕,我每到一处恐怕都得罪了类似的当局了。
尽管如此,在紧接着的一个星期日早晨,我已经在景色宜人的波伦亚公墓里,与一群农民一起漫步在庄严的大理石墓碑和石柱中间了。陪同我的是波伦亚城的一个身材矮小的导游,他急于维护此地的荣誉,所以拼命转移我对于那些不好的纪念碑和雕像的注意,而对于那些好的纪念碑和雕像则竭力颂扬,不厌其烦。我发现这个身材矮小的人(他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仿佛他的脸上只有洁白的牙齿和闪烁的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块草地,这时,我问他那底下埋的是谁。“是穷人,先生,”他答道,一面耸耸肩,微笑着,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我——因为他总是走在我的前面,摘下帽子,向我介绍一个又一个纪念像。“不过是几个穷人,先生!这一个所在真叫人感到愉快!生气勃勃的。草多么绿,多么凉爽!多像一片草坪!有五个,”——他伸出他的右手来表示“五”这个数字。意大利农民都喜欢这样表示数字,只要是十个指头能表示的数字,他们就伸出手来示意。——“我有五个孩子埋葬在那里,先生。就在那边,稍微靠右面的地方。唉!谢天谢地!这一处地方真叫人感到愉快。草多么绿,多么凉爽!多像一片草坪!”
他两眼盯着我的脸;见我为他感到难过,他吸了一撮鼻烟(每个导游都吸鼻烟),微微鞠了一躬。这样做一则是表示他对自己提及这么一个话题并不赞成,二则也是表示他对孩子和他最喜爱的圣徒的怀念。那是毫不做作、非常自然的微微一鞠躬,就同人人所做的那样。紧接着,他脱下帽子,非要向我介绍下一个古迹;这时,他的牙齿比先前更加洁白,两眼更加闪烁了。
* * *
[1] 见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一场。
[2] 意大利西部一行政区。
[3] 在英国,米饭用于布丁及菜肴中。
[4] 勃南森林在苏格兰中部,原为皇家森林。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中女巫曾对麦克白预言,他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勃南的树林会移动。
[5] 法文:白酒。
[6] 意大利文:再见,伙计!一路顺风,伙计!
[7] 见《一千零一夜》:“着魔王子的故事”。
[8] 葛莱基欧(antonio allegri da correggio,1494—1534),意大利画家。
[9] 法尼士(farnese,1545—1592),意大利将领及政治家,巴马公国君主。
[10] 天主教烧香、奏乐的弥撒称大弥撒。
[11] 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12] 布立吞人,指两千多年前古代罗马人入侵英国时住在大不列颠南部的坎尔特人的一部分。
[13] 塔索(torquato tasso,1544—1595),意大利诗人。
[14] 仿英雄诗体是一种文学上的讽刺形式,将微不足道的题材、人物、事件仿照英雄气概来描写,因而显得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