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的人马到了潜山十天以后,要办的事,全都办了。残余未曾逃尽的人民,以前不知道长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也略微知道一些了。他们的天王,是上帝第一个儿子下凡。这上帝是不是玉皇大帝,虽不明白,但是照他们的口气听去,那是一个了不得的大神。长毛虽是杀人不眨眼,口里也很讲道理的,不过他们有一个怪脾气,不许人家违抗他,又不愿明明白白受人家的恭维,以前以为抱定了谁来给谁纳粮的主意,倒有点儿走不通了。他们倒没有什么三头六臂,只是一来人多,二来会壮声势,倒并不是他们能够到一处胜一处,全是清兵胆小,自己吓倒了。在聪明一点的人,这时都看出了一些情形。只是遍地都是头上扎了红包巾的人,若是有点对不住长毛的事,长毛纵然不知道,也有人去告诉他们。告发的人,并不见得有什么私仇,也无非是想讨一点功劳,自己可以免了死罪。这种情形之下,别人还可,只难为了汪孟刚父子,有点后悔不转来。但是事情已经做到了绝地了,假使不跟了长毛走,让清军捉到了,死得更快。这样随着黄执中天天在师帅馆子里闲坐,还没有得着一点名义,而且处处要留神,不能违犯了天条。这日做过礼拜以后,师帅吴光汉在他屋里坐着,两个穿绣衣的老弟,在屋子添盆炭烧开水,却把孟刚传了进去。那吴光汉忽然把脸色一变,喝道:“汪孟刚,你犯了天条,你自己知道吗?”这犯天条三个字,随时可以造成死罪的,随着孟刚脸色也是一变,立刻在他面前跪着道:“小弟死罪,不知有犯哪项天条,还请大人明白讲解。”吴光汉道:“你现在虽是一心顶天,来投诚天朝,但是你在妖朝投过府县考的。”汪孟刚心里想着,在你们太平天国的人,以前赴过三考的就很多了,听说天王自己就考过九次,翼王石达开还是一个秀才呢。心里这般犹豫着,跪在地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吴光汉道:“以前你赴过考,这都不怪你,只是你现在的名字,就是以前在妖朝的考名。再说你名字里面有个孟字,孟是孔孟之孟。天国自有天道,用不着这些孔孟之道,你既是一心顶天,为什么还叫汪孟刚?”他听了这话,既是好笑,又是好气,便道:“小弟一时愚昧,没有想到,实在有罪。今蒙兄帅大人大开天恩,指点明白,才是拨云见日。既然如此,索性求大人赐改一名就是。”吴光汉点点头道:“你既知罪,我就不再加罪于你,你且站起来。”孟刚道:“索性跪求大人赐改一名,免了罪过,小弟方才敢起。”吴光汉于是低着头想了一想道:“刚字却是不坏,只要把孟字改掉就是,你现在一心顶天,普沾天恩,要在天上着想。天字是凡人不能用的,现在把孟字改为添加的添,叫你汪添刚吧。”孟刚心里虽是十二分委曲,然而为了讨吴光汉的欢喜,只得深深一揖,站起来道:“谢大人宏量。”吴光汉道:“汪添刚,你从此名副其实,是我们上帝的子孙了,只是你的儿子汪学正,他还叫的是以前的考名,你应当也和他改一改。”孟刚道:“他自幼学文学武,小弟就不让他向妖朝去找出身,所以并没有赴过考。”吴光汉摸了他那下巴几根稀稀的胡子,想了一想道:“学正?这就是学那正当的人,学那正当的事,却也是说得过去。”孟刚躬身一揖道:“就请大人,也和他题上一个名字。”吴光汉道:“天朝的事情,一切都是遵天而行,那么,就叫汪添正吧?”孟刚躬身站在一边,可不敢开口搭话。他身旁有个小老弟,就跳着道:“他父亲叫添刚,儿子叫添正,也行吗?”吴光汉呵了一声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用手连连摸了几下脸道:“那就叫汪添学也好?不,还有一个添字,不改也罢,好在学正人正事,这名字也不坏。”孟刚作了一个揖道:“这样子,大人的意思,不改了。”吴光汉摇摇头道:“这是小事,就不必去过问了。我现在有一件大事,要和你商量商量。”说到这里,他把脸色就沉了下来,微瞪了眼道:“我告诉你,我们是游击军,在这个时候,我们要打上南京,为我真主打江山。但是,东王九千岁、翼王五千岁现在有令,我们这路军队,立刻进攻桐城,打上无为州,杀过江去。不过这潜山桐城,是我们杀到妖朝去的大路,不能放松。所以在这一带,我们还要留驻些兄弟。”孟刚听了他一套话,却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只有恭立在一边,连连地答应了几声是。吴光汉说到这里,就站立起来,向他道:“黄弟请出来,我们一同接九千岁金谕。”只这一声,黄执中由屋子后面走了出来。吴光汉便向两个老弟道:“你们吩咐弟兄们,摆下圣案。”汪孟刚知道金谕两个字,是指着杨秀清的文件而言。这里面是福是祸,不得而知。心里头这就有些梯突不平。只见吴光汉把脸子一正,自己牵扯了几下衣服。那两个小老弟,透着比他还要郑重,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半蹲了身子,将他的衣服缓缓地牵扯着,扯得不让衣服有一点褶痕。吴光汉两手捧了头上的帽子,正上一正。在他这样正帽子的时候,一个小老弟,立刻捧了一面镜子,对了吴光汉,高高举起来让他照着。吴光汉点了一点头,才算把这事交代过去,于是他就起身在前走着引路,直向前面大堂屋里走来。这大堂屋里,就是师帅馆子里的礼拜堂,在堂屋中间,正设着一列案子,供好了花枝香茶水果之列。只见在那圣案上,花瓶之外,设了两个宋字大封套。一边另有两张白纸,上边双龙盘着花纹,两旁水云边,约莫有半寸来宽。只那纸角头上,印有旨准两个大宋体字,其余折在纸里面。吴光汉便道:“我有好消息告知两位贤弟,现在东王有金谕来到,封你二位官爵,现在一同先拜谢金恩,再来开读。”黄执中听说,是比孟刚在行得多,立刻向他拱手道:“请吴兄引小弟们行礼。”于是吴光汉在前,汪黄二人在后,对了圣案,向天空叩头。共拜了四拜,吴光汉便把桌上的白纸公文拿到手上,向二人一拱道:“恭喜恭喜。”孟刚投降天国,就为的是这一点安慰,自是心里一阵蹦跳,将公文接着。展开看时,上写着:
真天命太平天国,劝慰师圣神王乃师赎命主,左辅佐正军师东王杨颁给执照事,照得天国之官,佐理上帝天下之事,必以颁给照凭印信以昭慎天威,照职授官,思份理治天事,尤以执照为据。兹蒙天父天兄大开天恩,暨我主鸿恩,本军师将吴光汉等互结公同保举汪孟刚一名,保奏天王旨准封汪孟刚为赐同旅帅执照赴任,毋得有违。仰该官收执,以凭赴任,领印办理留守潜山乡军任事,务须依公忠正办理,不得有蒙昧冒滥,致干法究,宜立志顶天报国,速速。此照。
太平天国的军制,一个军师,辖管五个师帅,分前后左右中五营。一个师帅,辖五个旅帅,一个旅帅辖五个卒长,一个卒长,辖四个两司马,两司马有伍卒二十五个人。所以照此算法,一个旅帅带兵不过是五百人,只合着现在一个营长的位置。这种军官,又分在军和在乡两种。在军的,实实在在的有五百人。在乡的,是一种官名,看本人的能力如何,可以在地方上办理一点民政。像平常一个军师,也不过管县的民政,而且还有一个监军监督着,一个旅帅,那在乡下,只好当个甲董罢了。汪孟刚在乡下,就是一个很有名的绅士,在一甲里面,也在首领之列。自己担了血海干系,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到,以为投降了天朝,可以找一条出路,不想静候了许久,还是闹着芝麻大的一个官。当时接到这封执照,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里是十分的不受用,可吴光汉是有兵权在手上的人,若是得罪了他,他一个不高兴,随时可以把人杀了。于是看了黄执中的样子,先和吴光汉道了谢,回头再把吴光汉请到一边,二人单独地向天空拜了四拜,叩谢天父天兄天恩和真主天王的鸿恩。吴光汉这才向二人道:“现蒙天父天兄,大开天恩。我主洪兄,大开鸿恩,封了黄弟为将军尉、汪弟为职同旅帅,这是难得的。黄弟虽是由湖北投营前来,究竟还是新兄弟,于今得了将军尉,这是和愚兄一样大的职分了。至于汪弟,投我营不到半个月,日子更浅。但是我主万岁、东王九千岁正在收罗天下人才。念汪弟一心顶天,前来投诚,这是可以替两江外小(指百姓也)做个榜样。加上我东王人马,已经于十七日得了安庆,巡抚蒋文庆妖头,又已自尽。我们的大队人马,顺流而下,眼见我主就要在南京坐下锦绣乾坤。所以我主二兄格外大封官爵。现在本军人马要去替我主打江山,这里的军事,不能不交给一班新兄弟来管领,我望二位一心顶天,好好去办。”汪孟刚听了他十几日的教训,觉得在每篇谈话中,就有好几个一心顶天、好几个天父天兄大开天恩,听了实在有些扎耳朵,便呆呆地站在一边,答应了两个是。
吴光汉将他两只手反背在身后,对了汪孟刚注视了一会子,便点了两点头道:“这件事也并不是这样随便,我们有话,还是去仔细商量。”他说完了这话,就引着二人到自己屋子里去。那两个老弟,却是比大人还要懂得世故,他们知道黄汪二人全授了职,还知道黄执中的职分是和吴光汉平等的,所以把两把椅子平放在上边,把一把椅子放在下边。吴光汉指定着黄执中同坐在上边。汪孟刚一想,下边一把当然是自己的,可以随便坐下了。不料屁股刚落下去,吴光汉就把脸子变着,瞪了眼道:“汪添刚,你现在受了天朝职分,就应当懂得天规。我是师帅,你是旅帅,你不听我的吩咐,就坐下去,这是以下犯上,不懂天道。打江山的时候,军令如山,你这种情形,就该重罚。”汪孟刚听到就该两个字,心中早是一跳,以为他必接着斩首两个字,却算是好,他只说了重罚。可是重罚两字,也是没有限制的,也许重打几十棍了事,也许用他们的惨刑,五马分尸,心里连转了几个念头,感到不妙,立刻就朝着吴光汉跪了下去。当时天国军队里的阶级,正是分得很严的。上一级的官,对下一级的官,正不妨当奴隶看待。所以汪孟刚向吴光汉长跪下去,他自是大剌剌地坐着,并未怎样的谦逊。汪孟刚端端正正地跪着道:“小弟初次投来天国,所有各种规矩,全不晓得,总望大人开恩,多多指教。将来得有成就,都是大人栽培的力量,小弟永不敢忘。”黄执中看到汪孟刚这份委曲,坐在一边,也是很难为情的,于是站了起来,向吴光汉连连作了两个揖道:“汪弟虽然失礼,但是他出自无心,将来吴兄多多指教,自不会有这种失礼的地方了。这第一次的错误,你就饶过了他吧。”吴光汉这才站起身来笑了一笑道:“看在黄弟的身上,这就饶过了吧。自今以后,你得处处谨慎,不可再有这种越礼的事。”汪孟刚算是在刀口里要回转了人头,如何还敢大意,立刻向吴光汉磕了一个头。吴光汉一伸手,做个引起他的样子,点点头道:“起来吧,以后不可再犯规矩了。”汪孟刚脸上虽是完全放出谨慎的样子,可是他那眼睛里面,已是微微透出了许多细小的血管,所有无可发泄的一腔怒气,都由那些微细血丝里透露着出来。黄执中斜坐着向了他,看得清楚,便向他连连丢了几个眼色,而且还微微地摆了两摆头。
汪孟刚心里明白,便低了头,没有作声。吴光汉沉了一沉颜色道:“现在我们得着东王的金谕,攻打南京去,本部军队开走以后,这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二位贤弟来办。只是这一副担子,非同小可,不知二位贤弟,可能承担得起?”汪孟刚方才受了他这一顿教训,心里已是十分明白,在太平天国做事,随时都可以把脑袋取了下来。于是垂下眼皮了眼皮,并不答话。黄执中却答道:“小弟虽不敢说是承担得起,但是吴兄交下来我们一副担子,我们一定要承受起来的。只是还要请吴兄多多指教。”吴光汉沉吟了一会子道:“若是此地没有什么妖人,那倒也罢了。只是天明寨里面,藏了许多妖人,我们去后,他们必定会抢下山来,那个时候,你们没有一点力量怎样抵敌得住?现在做个万全的法子,只有你二兄趁此招集一班新兄弟,扎好寨子。”说着就吩咐两个在屋子里的小老弟出去,挡住了来路,不许人进来,于是把他教练新弟兄的办法,轻轻告诉了黄汪二人。黄执中是垂了眼皮,好像字字已由耳入心。汪孟刚听着,心里头却打了两个冷战,他绝想不到吴光汉一个粗人,想出来的计谋,倒有这样的周全,口里哪里还答复得出一个字来,只是不住地向黄执中偷看。黄执中倒是并不介意,站起来向吴光汉躬身答道:“吴兄想的法子,可说是周全到顶。小弟赤手空人到此地来,还不怕这群妖魔,现在有吴兄这样指教,只天明寨上那几百名小妖,何惧之有?”吴光汉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知道贤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只在这几句话,我看出你是个有肝胆的汉子。明天上午,有监军大人到来,那时,自有监军告诉你们再详细些的计策。”汪孟刚心里计划着,吴光汉去了,自己没有了管头,在乡下大可为所欲为,不料吴光汉去了,又要来个什么监军。照着他们的位分来说,监军比军帅还大,和师帅就大过两三等。自己是个旅帅职分的人,见了这种大人物,哪里还有说话的位分?心里不住地犹豫着,脸上是不时地有了难看的颜色。同时也又转了一个念头,等我回得家去,和儿子商量商量再作计较吧。谁知吴光汉和他商议过了这一回事之后,就把他留在馆子里,不让回家去,只有静候监军前来。到了次日,天色还不曾大亮,便听到海角军鼓乱响。他匆匆地爬起身来,就听到馆子里纷纷传说,排队迎接监军大人。
黄执中头上扎了黄巾,身上穿了一件黄布袍子,跑到卧室里,找着了孟刚,两手扯住他的衣袖,向他脸上看着,低声道:“汪贤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受屈,但是你要想到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在现时不能受一点委屈,怎样能教人家相信你?不过三五天之内,吴光汉就要带了他们这班走了。等他走了之后,这个地方,没有人的权位,大似我们的了,我们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你我出头之年。今天迎接监军,这是最后一关,如监军欢喜你了,就什么不愁了。”汪孟刚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便又笑道:“你所说的,自然是正理。只是我向来在乡下作绅士,是个闲散之人,对于作官为吏这些仪节,全是外行。于今猛然跳到队伍里面来,处处都要遵从军令。”说着,又皱了两皱眉道:“事已至此,悔也……”黄执中不等他说完,脸也红了,将手握住了他的嘴,低声喝道:“你怎么说出这种言语,同我出去迎接监军吧。”汪孟刚被他拉了出去。全营兵将齐齐地站列两排,分在路的左右边,每五个人一面小旗,每二十五个一面大些的旗,每一百人,一面更大的旗子飘荡在人头上,人却动也不动,反是在一点声音没有之下,增长威风不少。队伍外面,另外有几排人,不曾穿得号衣,大概是新收来的百姓,远远地站着。汪孟刚心里,也是雪亮的,便向后退了两步,略后于吴光汉三尺多路。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到呛的一声,又呛的一声,有那大锣的响声由远而近地走了过来。大家听了这种大锣声,好像是受到一种警诫似的,立刻在脸上表现着诚惶诚恐的样子,不敢轻咳嗽一声了,只有那各人头上飘荡的旗角,在风里剖剖作响。那大锣呛声,更是宏大了,在队伍中间,便看到有人肩了两对蜈蚣长旗、两对大锣,锣是两人抬着另一个人敲。锣后面四匹顶马,马上坐的人,穿着红袍,带着红风帽,像火一般的,照人眼睛。在四匹顶马的后面,便有一个人,撑了一柄高竿子红绸伞,伞后才是一顶绿轿子,八个人抬着。这八个轿夫,却穿的是绿裤绿褂、短短的红风帽。这一种装束,让人猛然看到,很像戏台上的戏子装扮了出来的。由人身上,以至天空的旗帜,那鲜明的颜色,全让人感到莫大的刺激。轿子直抬到师帅面前,方才停住。那监军走下轿来,戴了红风帽绲着很宽的黄边,身穿素黄袍子,外加黄马褂,前后绣着两团大牡丹花朵,下面,可登着大红鞋子,颇觉得不是大官的装束。他下轿之后,吴光汉立刻跪下,口称大人。汪孟刚早看到他黄黑的脸色,浓眉大眼,倒翻两个鼻孔,一张厚嘴唇,乱生着一丛稀少的胡子。这一副尊相,添上他那一身穿戴,实在有些不顺眼,心里便有点不愿意。无如自己和他的位分,相差得太远了,假使不顺他的心,只要他一声大喝,自己就有性命之忧的。于是老早看了吴光汉的动作,学他样子,跪了下去。那监军更是比他眼光厉害,早已把他看在眼里,这就手指了黄汪二人,向吴光汉问道:“这就是新投顺的那两个人?”吴光汉已是站起来了,听了问话,又是一拱,便道:“就是他两人。这位是黄执中贤弟,在湖北就投顺过来的,现在受封了将军尉。”监军道:“且到里面说话。”他说着向里走,后面却有拿刀棒剑的随从,紧紧地跟着走。到了馆里设圣案的堂屋里,他是毫不客气的,就在正中一张椅子上安然坐着。
于是吴光汉立在桌子前面,黄执中退后两尺,汪孟刚更退后两尺,一条鞭的排班站定。监军瞪了大眼睛道:“黄执中、汪孟刚,你们现在都明白了吗?我们在此地所要办的事,和定好了的计策,吴弟想必是老早告诉你们的了。”黄执中比汪孟刚聪明得多了,立刻答应:“小弟都已知道了。”监军将警木一拍,喝道:“汪孟刚,你为何不答话。”孟刚上前一步,躬身作了一个揖道:“小弟礼当让黄兄说了,才能开口。”监军点点头道:“这倒言之有理。汪孟刚,我告诉你,你既立志顶天,不可稍有二心。我现在派定二十名弟兄留在此地,帮你训练队伍,把这天明寨的大小妖头,限期一齐除尽。至于多少日子可以除尽,现在我不说定,你是此地人,让你自己斟酌。看你办这件事,可以知道你顶天的心有假无假。至于吴弟和你说的计策,你若有不明白之处,可以再问吴弟。”汪孟刚连说是是。监军道:“你现在且退,我和吴黄二弟要商议天情。”汪孟刚打了一拱,自退回卧室里去。同时,这卧室门外,就有两个伍卒在那里把守着。孟刚坐在屋子里,想到吴光汉说的许多条计划,有好几样,是不忍在本乡本土下手去办的。可是已经事前把天明寨形势险要告诉给他们了,他们就认定了,这虽是一点小小的症毒,也不能放松,就决定了把这群人铲除了才丢手。若是自己只管投降他们,并不告诉他们天明塞是有这样厉害的,想着他们也就像对付太湖宿松一般,占据了以后,随着也就把大队人马调去打南京,不布置了。现在是自己把他们引到东乡来了,天明寨的人,偏偏还偷营了一回,和他们结下深仇大恨,不扑灭天明寨,他们是不干休的。黄执中所说,吴光汉带人马走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天下,那也不见得。刚才监军说了,要留二十个人在这里帮我做事。哪里是留着帮我的,分明是留下二十名小监军,专管我一个了。到了那时,他们所定的那些办法,恐怕一样一样的,我都要做到。假使我不做,这二十个人,就不能饶我了。他们现在议论天情,就把我丢开,这里必对我不利是不用猜想的,我除了依照他们的法子去做,那是毫无活路的。他真后悔,想在分外,邀这么一种臭功,落得做了人家的刽子手,来杀自己家里人。想到这里,两只脚踏在地面上,恨不得将地面踏下两个二尺深印下去。两手捏了拳头,不住地微微抖颤,很想用尽平生之力,在面前的桌子上捶上这么一拳。可是将眼光向房门外一看,正有两个伍卒站在门外。他们全是吴光汉的耳目,动不动他们就可以说别人反革变妖,对天有二心,一刀砍下头来,那还是罪从轻罚呢。自己可不要闹个笑话,到后来弄得五马分尸。想到了这里,这就立刻把脸色平和下来,口里默默地念着天条,微闭了眼睛,表示着在这里沉静着想的神气。这样很久,才避开了伍卒们的注意。孟刚在屋子里闷闷地坐着,约莫有两三个时辰,才见黄执中脸上带了一种不甚自然的笑容,由外面走了进来。他进门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位监军大人才能了不得!孟刚站起来笑道:“黄兄谈这话,定有什么高见。”执中指着椅子道:“你且坐下。我告诉你,监军大人对我们说,他坐在轿子里,就看到贵处这一列高山,是个形势险要之地,刚才带了我和吴兄,悄悄地骑了三匹马,出去偷看了天明寨的地势。他说,用外乡人来打这个寨子,要三千人的话,用本乡人来打这个寨子,有一千人就够了。因为如此,他就临时定了一条计策,这条计教愚兄去做,大概总是马到成功的。说一句大话,天明寨的人他一个也休想逃走。至于这条计究竟是怎么个行法,我暂时不说出来,将来做到哪里是哪里,我自会一件一件地告诉你。”
孟刚听他的话,说得这样厉害,却还不知道他要是用些什么手段来把天明寨这班人斩干杀净。曹家人与自己有仇,逃上天明寨去的人,可与自己无仇。清朝的官,没有好人,是自己所怨恨的。可是在清朝手上出世的百姓,全是同类,把他们杀光做什么?若说他们不降长毛,他们也并非是和长毛有仇,不过是长毛要他们的命,他们躲了起来。我汪孟刚也有一颗良心,老早地勾结长毛到了这里来,闹到全乡的人已经是家败人亡。而今还嫌不足,还要把藏在山寨子里的,一个个全弄死来,这真有些过分了吧?他心里这样忏悔着,脸上已是接二连三地变了好几回颜色,红的,苍白的,青紫的。黄执中这就走向前一步,握了他的手道:“汪弟,你怎么不说话,有什么心事吗?”汪孟刚笑道:“黄兄这话,我可有些承受不起。现在我们既是归顺了天国,只有立志顶天,跟随真主去打江山,哪里还有什么心事?”黄执中回头看门外两个伍卒,却已走开了,这便把他的手,更是紧紧地握住一点,便把声音低了一低道:“你的心事,我也略微猜想到一二,莫非是听说这里将来还有战事,你很觉对本乡人不起?”汪孟刚强笑道:“哪里有这话,黄兄多疑了。”黄执中握住了他的手,依然不肯放,把声音更是低了下去,因道:“你的话,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必是想到这里有了战事,将来你的乡人,遭劫的不少。可是这不算什么呀,由三代到现在,哪一回换朝代的时候,不是这样杀人如麻的。有道是,在劫的难逃。你只管放手做你的事,死人多少,你就不必问了。”汪孟刚听了这话,虽觉得他这是安慰之词,可是说到杀人多少,也不用问,这未免太怕人,因之那灰白的脸色,又加重了一层,呆了那两只眼珠,只管向黄执中望着。黄执中微微一笑道:“怎么样?老贤弟,我说的话,猜到你的心眼里去了。你就算是爬上了老虎背,事到于今,也就只好骑在老虎背上,不能下来了。你要下来,就会让老虎吃了的。”汪孟刚听了这话,不由得两膝向下一屈,对黄执中跪了下去,两行眼泪在脸上流下来,硬着嗓子道:“我的哥,事已至此,你要救我一救了。”黄执中连忙伸着两手,要把他拉起来,连连地道:“这地方,你怎么行这样的大礼,让人看着,如何是好?请起!请起!”汪孟刚道:“但是你必定答应救我一救,我方才起来。”黄执中不知道他犯了什么心病,也不免呆了一呆,救他一救的话,恐怕担干系,还不能答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