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呛呛之声,原来是天国军队在那里敲锣。这锣并不是一面两面,始而是正面那路队伍有了一处锣声。不到一会子工夫,前后左右,好几处都跟着了响起锣来。那锣声越急,响应的也越多。李凤池便向大家道:“这是他们引用了古制,鸣金收军。只听这种声音,我们知道他们是真正的退兵了。你看,我们不是用很少的人打跑了他们很多的人吗?”练勇们听着,哄然地笑了起来。凤池道:“且不要笑,战场上是千变万化的,你看到敌人是朝前面退走了,说不定他们兜一个大圈子,抄到我们后面去,把我们包围在中间。你们要知道,打胜仗最怕骄傲,打败仗最怕灰心。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是要格外小心。”大家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就把叫唤声给停止了。那边的锣声,越敲越远,眼见天国的队伍,拥着那丛灯火,向对河退过去了。凤池就向大家道:“这回就算是敌人真走了。我们可以到村子里去寻找寻找,若是有敌人的兵器粮草,我们一齐搜罗了,带上山去,还可以充我们自己的军用。村子外现时只要留几个人放哨,其余的人,都进村子去找东西。天色慢慢地开了,云彩吹散,说不定什么时候,月亮就要出来。等着月亮出来,照得我们清清楚楚,那我们的大事就完了。所以虽然是敌人走远了,我们也应当加倍地谨慎。你们还是快来为妙。现在你们赶快就去,我亲自在村子外面把风。”这些练勇们本就是浑身高兴,听说到村子里去找战利品,那就一阵风似的散了开去。不到一个更次,天上的黑云大幕,已现出了许多裂缝,那缝慢慢地张开,便有白云和青天露出来。大地上,村庄树木,继续地现出了原形。于是这些进村子里去的练勇,一批一批的,跑到村后来齐集着。自然,他们都不能空手回来,多多少少各掳了一些战利物。在麦田里,点一点人数目,出来是一百四十八名练勇,到现在还是一百四十八名练勇。这一次夜袭,总算大获胜利。大家这就是欢欢喜喜地回天明寨去了。回头再看看打败仗的天国军队,这晚上的失利,完全出乎意料以外,绝没想到在这种山野草县里,会吃这样的亏。当夜收兵回营,紧紧地闭了营寨,却没有动作。到了次日天明,这里的统兵官师帅吴光汉,就差人把汪孟刚叫了去问话。原来,天国军队所到的地方,首先一件事,是扎营设卡,第二件事,就是打馆子。打馆子的办法,是把所在地方的人民,分着男女两股集拢起来,男要归男馆,女要归女馆,不许分开来散住。若是男女共住在一处,纵然是夫妻一对,这也违犯了天条,斩首不留。天国军到这里,刚只得半日一夜,又惊扰了一夜未得安定,所以还只是草草地扎营设卡,不曾打馆。汪孟刚因着黄执中的引荐,已是投降了天国。只为了还不曾打馆,所以还住在家里。这时,营里有了三个传令伍卒来传他,自然是跟了去。随身的衣服,都还和平常一样,只是将辫子打散了梳了一条小髻,绾在头顶心里,拿了一顶平常戴的风帽。
昨天晚上,那样叫嚣大战,他如何不知道,心里捏着一把汗,正是未曾睡得。这时天色一亮,就有人来传见,心里便已料着十之七八,必是为了这事,因之心中更是不安。他随着那传令卒向前走,向前一看,不由他不大吃一惊。原来这程家畈全在平原上,本有不少的富有人家,四处散住着的。这时,那最大的程家大屋,忽然不见,当面却是突起了一堵高到两丈多的土墙,无数的勇卒,正在墙外挖壕挑土,向两边把土墙加长起来。筑好了的墙上,遍插着尖角黄旗子,风吹着,飘展不定,晒着东边照来的太阳,真个是金光万道。那黄旗后面,涌出三座高木架子,在木架子上,盖有风雨亭子大那么三间小楼。小楼上也有一面尖角黄旗子挑了出来。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在那上面传出了零碎的鼓声,可以知道,那是军营里的瞭望楼。汪孟刚跟着前面一个伍卒向前走着,不多远,便是一道土壕。看下去,约莫有两丈深,壕的两边,都挖得十分的陡峭,绝不容人可以爬了上来。在壕面上搭了几块长板子,仿佛是一道板桥的样子,人就在这板桥上过去。板桥朝外的一头,有两根粗绳子盘着,直通到土墙上面去。朝里的一头,两边有两截大木桩,将桥板相连着。过了桥时,土墙上,立刻有人扯着绳子,把土桥吊了起来。汪孟刚只回头略望了一望,因看到后面跟随的两个伍卒,有些杀气腾腾的,就不敢多看。那伍卒将他带到了墙门口,和墙上的人说了几句广东话,然后等了一会儿,这营门方始打开。
门里面却不像门外面这样悄悄的没有人影儿,站立了两排人,将营门围了半个圈子。那三名伍卒身上各解下了一面腰牌,递交了守门的兵士,又进去叙述了一番,方才让孟刚走了进去。他向四周看时,与原来情形大为不同,在每个村屋外面,都可以看到那迎风招展的黄色旗子。本来,各村庄上因为军情紧急,人心摇摇,没有心过年。所以各家大门口,都没有贴那迎春对联。这时倒像过年一样,各家门首,全都把红纸对联张贴着。正中那顶高大的屋子,门联是更大,迎面当中心插了一面三角黄旗,长阔约有四尺,上面有黑字,写着是“太平天国前十五军前营师帅吴”。那对联却把师帅两字分嵌在为首,乃是:
师天父训言,莫学黄巢李闯。
帅地官徒旅,但为鲁肃曹彬。
孟刚虽不曾做得秀才举人,但是他肚子里一肚子诗书,平常的应酬文字,是可以对付的。一看这种对联,觉得还不如那些“财源茂盛达三江”的词句,便有些奇怪。不过这究竟是师帅所在的地方了,没有一点杂乱的人声,也没有一点杂乱的人影,只是那风刮着旗子尖角,咕咕作响,远处更楼上的鼓,一声一声的,从长空里送来,增加了这里的严肃意味。那引路的伍卒,两个陪他站在门外,一个就进去禀报。这里也不过是平常的村庄,以往三五天总来一次的,可到了现在便觉有些不同似的,只觉心里头有些怦怦乱跳。
但是自己想着,反正不曾做过犯天条的事,纵然师帅有什么话问我,我有一句说一句就是了。只管这样揣摸着,先进去的那个伍卒,就出来向他勾了两勾头,因低声道:“你跟了我进去,见到吴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你若瞒着不说,将来天父天兄指示,把你邪心说破,你就罪大了。”孟刚连答应了几声是,跟了他走进去。所过的几重厅屋,在柱子上都贴了对联,那文字就像大门口的一样,全是把师帅两个字分别嵌在句首,一个字也不曾更换。到了最后那进厅屋时。正中摆了公案,搭了桌围,桌上也是乱摆着花瓶帽筒之类。这里就不是大门口那样肃静了,由屋子里一直到天井里,八字排开站了两排人,上面椅子上,坐了那位师帅吴光汉,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一把连鬓胡子长得有四五寸长,头上戴了一顶黄绸风帽。那帽子和平常人戴的有些不同,在前额略微突出一个圆头来。两旁站的人,都戴有风帽,但是到肩上为止。师帅的帽子就长得多,约莫长出五寸来。拖到脊梁上,在风帽上绣得有花,远远地看不清楚,身上穿了黄袍黄马褂。在这个时候,男子的衣袖,有一尺宽大,他们的衣袖可不同,只有四五寸大。马褂是对襟的,正胸五条团龙,正中一条团龙特大,是在衣襟缝上对花的。花的正中有“东殿前十五承宣”七个字。孟刚到了屋檐下,就向上跪着。吴光汉道:“汪贤弟,愚兄叫你来,有正事商量,你且起来坐下。”
说着,在人班里跳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满身穿了红绸子绣花衣裤,戴了绣花帽子,穿绣花鞋,腰上扎着腰带,玉的金的嵌的各种首饰,用彩线穿了,挂在腰带上。走起来,那些小玩意儿,撞得叮 直响。他们走到面前,将汪孟刚扶起。另是两个小孩子,抬出一把椅子来放在桌子横头。吴光汉又向那椅子指着道:“汪贤弟,你就在这椅子上坐下。”孟刚向上作了一个揖,道声谢座,然后在那椅子上坐下。吴光汉道:“贤弟,昨晚上妖兵作乱,暗下袭了我们几处卡子,想你也已知道。不想这李妖头,果有如此厉害,悔不听昨日贤弟之言,上了他这一回当。不过,我仔细想来,妖勇的数目,恐怕不止这些人,贤弟所说,莫非不实?”汪孟刚忙道:“小弟所说,句句是实,无一字谎言,若有不实,愿凭天条处罚。”吴光汉道:“愚兄并非疑心贤弟,只是照贤弟所说,妖勇不过几百人。何以这样胆大?”孟刚道:“这李妖头凤池,为人有心计,很得这一乡的民心。他的儿子李立青练就一身的本领,马上马下,却很是了得。所以他们敢趁着我们不防备,下山来偷营。我想,这样的事情,可一,而不可再,他们不会再有这种戏法的。”吴光汉道:“谅他也不敢!我们凭了天父天兄的威力,扫荡胡妖,湖南湖北的妖兵,也不知道有多少,都让我们杀光斩尽,这里千百个小妖,哪放在我们眼里?不过既是有了这些小妖魔,那就不能不防备他一点,今天再不能含糊,一定要派人四处去捉妖。先把散在四处的毛妖一齐捉尽,绝了他们山里头的消息,然后再去攻打那山寨。只凭他们几百名小妖,敢犯我们天兵的天威,那是他死到临头了。”孟刚听他的话,句句不离天,句句又不离妖,实在有些刺耳。可是在人家权威之下,如何敢违抗人家的命令,便起身朝上道:“吴大人说得是,这四乡总还不免有些小妖的。”吴光汉道:“你说不免还有小妖,好像为数还不多。但是据我看来,绝不止少数,差不多这四乡的人,都是毛妖,非把他们一齐捉到不可!”汪孟刚听了这话,不免心里一动。明知道天国军队捉到了妖人,那一定是死罪。若是把四乡人捉来,不问青红皂白,一齐乱砍乱杀,这孽就作大了,因之站在公案前边,就没有作声。吴光汉又道:“贤弟看我的话怎么样?”孟刚无言可答,只说了一个“是”字。吴光汉道:“这四乡的人,一齐都要归馆,才好分别邪正。哪个地方人多,哪个地方人少,你总知道的。汪贤弟可以开一张单子,好派人随了你这单子去寻找。”孟刚耳朵在那里听着,心里可就想着,若是瞒住了他们吧,让他们知道了,违犯了天条,一定要杀我。不瞒住他们吧,这附近乡村里的人,都有通妖的罪,谁也不能有命。只凭自己一句话,要送了不少人的命,也可以挽救不少人的命。这怎么好?心里是如何的踌躇,可嘴里不能有什么表示,只是唯唯地答应着。吴光汉向他脸上望着,问道:“汪贤弟,我并不是要你答应我的话就算了。我是要问出来哪里人多,哪里人少。”汪孟刚偷看光汉的脸色,正正地板着两只眼睛,乌亮地放出光来,心里倒不免有些着慌,便应声点头道:“小弟遵遵遵命就是。”吴光汉道:“倒不用贤弟亲自去写,只要贤弟说出来,我这里自有先生代笔。傅先生出来。”只回头说这句,在旁边穿绣花衣服的小孩子,立刻走到里面去,引出一位穿长衣的先生来。这位先生,似乎投诚还没有多少的日子,不曾改装,仅仅是头上戴了一顶黄绸风帽,两只近视眼,一张尖下巴,配上几根老鼠胡子。不过,他在这里面倒像很得了师帅的尊敬,这时走到公案下,向上深深地作了三个揖。
吴光汉点头道:“这位新兄弟汪孟刚他有话告诉先生。请先生带了他去,写上几张路由单子。”先生作了一个揖,带着汪孟刚下去。汪孟刚到了此时,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自己的性命,不能不说实话,于是乎这附近地方,哪里人多,哪里人少,都开上了单子了。不到一个时辰,天国军里面,十个一群,二十个一队,派出许多伍卒来。这些人,一个扛了一面两司马的旗,两个人用棍子抬了一面大锣。其余的人,拿大刀的有,拿棍子的也有,拿竹板子的也有,一串地走着。抬锣的人,后面一个,拿了锣槌,一打四下,扛旗的人,可就跟了大声喊着:“老百姓听了,天国的队伍,已经到了你们这里了。你们不必害怕,各在家里住着,不要出门,随后有老兄弟来查妖。天兵一不奸淫,二不抢劫,三不枉杀,天父天兄为了你们被妖缠害,派天王下凡搭救你们,你们要一心顶天,不可隐藏妖头。若查出妖人,那就定斩不留。”他们这样前前后后,走着鸣锣惊众,约莫有二十里周围。可是这里的老百姓,除了一大部分早去逃反以外,又一小部分,也随了团练上山去了。在这四乡的,不过是些胆大的人和一些老弱无能的人。这里四乡鸣锣,老百姓们听了,心里少不得又吃上一惊,谁是长了两个脑袋的,敢出去冒险。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捉妖的人就来了。这还是鸣锣的那些人,不过现在是两三班合并了一班。大家拥进屋子来,就大声喊着,你们这里有妖无妖,若是有妖,赶快献了出来,若不献出来,藏妖的人,和妖一同治罪。可怜这些老百姓,胆都吓破了,哪里还敢说有妖。进门的伍卒,有的是卒长领着,有的是两司马领着,为首的就说,既是你们这里无妖,那很好,跟了我们去归馆。老百姓们又哪里知道什么叫归馆?可是看了这些人来势汹汹,谁也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都是痴痴呆呆地站在一旁,静听下文。为首的这就拿出一根长绳子来,交给伍卒们,把站在旁边听候命令的老百姓,拴上一只右手胳臂。一个拴好,再拴第二个,一根绳子,直拴到底,总可以拴上七八个人。这些村庄,实在也是太空了,一个村子里,一条绳子,不过是拴上两三个人。这样的搜罗了大半天,倒也搜罗了一千多名男女老少。单说其中有个刘小四子,向来是在乡下帮闲混饭、捡小便宜的。当天国军队杀进东乡,人民纷纷逃难的时候,他虽是个小伙子,却单单地没有走。趁了各家无人,人家剩下的衣服,捡两件穿穿;人家剩下来的吃物,捡点吃吃。终日里什么事也不用做,只偶然跑到屋后山上去,向平原上看看热闹。他回到家里,就把在人家家里拿来的被褥垫得厚厚的,架了腿在床上一睡,真是其乐无穷。他还在家里墙上写了两行字:“太平年间,光棍汉子苦似黄连。离乱年间,光棍汉子快活似神仙。”唯其他感到快活似神仙,所以并没离开村子。及至被人一索子拴了,他才觉得这神仙也做不了多久的。一路之上,心里只管扑突乱跳。到了程家畈,四处八方,各条路上,都有人用绳子拴了大串的人,向土墙门口牵了去。这倒让他心里安慰了一点。心想,捉去的人,假使都要开刀的话,无缘无故,也杀不了许多。他气势一壮,也就随了众人进去。到了围墙里面,男女分了开来,各送进了一幢大屋子。小四子所到的这幢房子里,有个大堂屋,堂屋里光怪陆离,挂了许多旧字画。正中设了系桌围的公案,倒仿佛人家设下做生日的寿堂。自己也无心去看,只随了牵绳子伍卒的指挥,进到一间屋子里去。稍微休息了片刻,就有人进来说:“先生出来讲道理,大家前去听讲。”小四子心里想着,把我们捉了来,要杀要剐,听便于你,还同我们讲什么道理?要讲道理,就不必把我一绳子穿着捉了来。心里忖着,可就随了来人走出去。到了那堂屋里,只见所有捉来的人,全都脸朝着上,席地而坐。那公案上三把椅子,坐了三个人,东西两边,坐了两个穿短衣的人。他们的号衣上,写得有碗口大的字,一望便知,是正副两司马。正中那个人,穿了一件黄色长衣,戴了短的黄风帽,料想这就是所谓的本馆先生了。小四子到了堂屋里,心血来潮,不免要卖弄一下聪明。心里想着,天下人没有不喜欢人恭维的,我且对上先磕了头。而且自己像囚犯一般,也不能走来就大剌剌地坐下。于是两腿向下一屈,伸了两手撑住地,正要磕下头去。那正司马大喊道:“起来起来。现在是讲道理,不是审问罪犯。凡是天底下的人,都是天父皇上帝的子孙,一律平等。现在讲的是天道,大家就要知道天父慈爱之心,在这里全是兄弟一般。你坐着诚心诚意听讲。”小四子只得红着脸,在人后面坐着。那正中的先生就开口了。他道:“你们这些新兄弟,罪孽深重,不懂天情,现在我体天父皇上帝好生之心,把天理和你们讲讲。大家要知道,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天父皇上帝一手所造。因为世人为妖胡所迷,昧了天心,将来死后,一个个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因此天父大开天恩,差我主天王下凡,搭救世人。现在圣朝圣军到了此地,是你们的好运气,自今以后,你们必须敬顶天心,不可反草变妖。你们在这圣堂上,要说实话,这群人里,有妖没妖?”大家坐在地上,正在听讲道理。那先生忽然转个话题,问有妖无妖?大家心里明白,他所指的妖,是反抗长毛的。这些人虽也不愿意同长毛打伙,真要论起妖来实说,大家只有伸了颈子脖,让人来砍。而且在那屋檐下重重叠叠地站了两排伍卒,全都拿了刀枪,一声不对,性命就要罢休。因之大家坐在地上,谁也不敢哼出一个字来。
那先生又拍了桌子道:“你们既不敢说,显见得这一群人里面,定是有妖。那我照违犯天条办理,所有在眼面前的人,一齐拿去开刀。”大家听了这话,不由得心惊肉跳,大汗直流,坐在地上,个个在面色苍白里,透出青纹来。有几个人觉得,事到临头,不说不行,只好挣命似的,说出一句话来,便是实在没有妖。那先生道:“难道你们这里面,一个妖人也没有吗?”在许多人里面,有一两个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实在没有妖。”正司马这就接口道:“你们的话,怎么可以相信?我要在你们当中仔细地看上一看,究竟有妖无妖。”他说着就手扶着桌子,站立起来,对所有的人,一个个地审查了去。他这样一审查不要紧,他的眼光射到哪个人身上,哪个人就像刀架住脖子上一样,全身抖颤,一丝冷气由脚板心里向上抽着,直透顶门心。那先生看来看去,究竟是看出一个人来了。他紧靠了刘小四子,缩成一团,像糯米做成的身体,四肢全伸不直来。这个人叫王老好,换句话说,就是个无用的人,差不多什么事情也不能干的。刘小四子偷眼见上面正司马两只眼睛,定了神似的向他看着。这就料着不妙,心里像人驾起了云一样,魂灵飞入了半天。只听到啪嚓一下响,向上看时,那正司马已是将桌上的一方戒尺高高地举着拍了下去,正瞪了眼向王老好望着,大声喝道:“这个人鬼头鬼脑,一定是妖。”王老好叫道:“大人,我不是妖呀,我是好百姓。”正司马道:“我有天父天兄指示,你怎能够瞒过我?拿去云中雪。”只这一声,早有四五个人跑了过来,把王老好拖了过去。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叫云中雪,虽是听了正司马那样叫喊着,却也莫名其妙。及至眼看伍卒们把王老好拖到天井里去,不容分说,一人拖了王老好的辫子,两人拉了他的手,还有两个人按住了他的脚,让他跪在地上。另一个人,两手举了一柄大砍刀,对准了他的脖子,砍将下去。早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随了刀口,滚在地上。原来这就叫云中雪,早是把各人的魂魄,和王老好的魂魄,一块儿摄去,各人全不知道身在何所了。那正司马眼见把这人杀了,却坐下去回转脸向各人带了笑容道:“各位不必害怕。这个人藏有邪心,违犯天条,所以不能容他。你们好好在馆里住着,熟读天条,许你做好人,一同去打江山。有那不认得字的,可以请认得字的将天条念给你们听。你们要知道,天父皇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你们这群人里面,若是有妖,可以瞒得过别人,如何可以瞒得了天父。你们从今以后,要洗尽邪心,发誓做好人。如其不然,将来让天父指示出来,不但是云中雪,还要五马分尸、点天灯,那时悔之晚矣。现在已把道理讲完,你们各自回房。”说到这里,才把各人飞去天外的灵魂重新追了回来。在两旁站班的伍卒,这就向坐在地上的百姓道:“你们都站起来,各各回房去。”这些百姓们听了这话,虽然是惊魂已定,可是这两只脚,只是没有了骨头在里面撑住,哪里站得起来?却是那先生为人很好,悄悄地走到了各人面前,笑嘻嘻地道:“你们不必害怕。刚才因为那个姓王的口是心非,要想脱逃投妖。这种人留在这里,不过是扰乱人心,让好人受连累,把他斩首,倒是替你们轻了一种累了。”说过了这一遍好话,大家心里又算安定了些,于是又三个一班、五个一班,各回到房里去安歇。糊里糊涂,不觉就到了晚半天了。有那看馆的伍卒,向每间屋子里送进几碗饭来。照规矩,每人是一平碗。据说,这也是天父规定的,以为世人多吃粮食,无非是白糟蹋了,每两司马的馆里,每个礼拜,是二百斤米。两司马是二十五人,只好每人每日分一斤米。五七三十五,二七一十四,共是一百七十五斤。二百斤米,多余二十五斤米,正好二十五人,七天蓄余一天的粮食。这二十五斤米,够什么用的,这都是两司马大人,念你们新兄弟可怜,买了米给你们吃的,你们吃了这饭,应当感谢大人的恩典。大家在这天惊风骇浪的当中,刚刚安定了一点神,哪里还有心吃饭,所以虽只是一碗饭,这也就很可以够饱的了。饭吃过了,天色已黑,大家也就准备安歇。因为各屋子里人多少不定,没有床铺,只是在地上撒了些稻草,馆里将民间搜罗来的被褥,全铺在草上,大家和了衣服,卷着稻草,就在地铺上睡。为了小心火烛起见,各屋子里是没有烛火的。大家在黑暗里,摸黑着躺下,也就安然入梦,不看见同伴,也不敢交谈。可是不到一个更次,忽然火光一闪,只听到喊声:“查妖查妖。”大家全知道这个妖字是催命符,加到谁的头上,谁就没命,那守舍不久的灵魂,被这喊声叫着,又飞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