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王庄,约莫有二里路,是小曹村。储丙元上县城去,必得由这里经过。当他走到村子口上的时候,见路边有个戴枣红毡帽、反穿黑羔皮马褂的人,手里扶了一支长到三尺多的加漆黑色旱烟袋,放在口里衔着,马褂下露出枣红袍子和黑缎薄底鞋子,都是上等的服装。在这样离城市远的乡村,会有了这样华贵的人,他立刻就猜到,必是这村子里的主人翁曹金发老爹。他是个武举人,家里有上千亩的良田,备他花用。他今年五十五岁,还不曾蓄胡子,身体十分健康。因为身体好,生下六个儿子四个女,整整十个,都十分结实。乡下人都说他福气好,竟能修得这样的齐全。当地保的人,对于这样有声有势的绅士,自然要尽量地透着亲近,因之老早地就高喊着曹金老爹。口里喊着,那两手也是比齐袖子,深深地作下几个揖去。曹金发一手放在身后,一手扶了旱烟袋,慢慢地踱着步子,迎到储丙元面前来,先喷了一口烟问道:“你带了个灯笼走,要到县里去吗?”丙元笑道:“金老爹真是厉害,一见就猜着了。”曹金发喷着烟,脸上带一点微笑,向他看了道:“哼!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不用拿眼睛看,只用耳朵听听你们的脚跟响,我也能够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丙元抬着肩膀笑道:“那是自然。你老爹顶着皇帝家的两种功名呢,没有一点能耐,就能爬到这种地位吗?”曹金发吐出了旱烟袋,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个劳碌的命,有能耐有什么用?你看,就是收这几担稻子,也非我亲自上前不可呢。”于是将旱烟袋,向前面大路指点着。那大路上正有七八个挑子,箩里盛满了黄澄澄的肥稻,向庄子里面挑了去。储丙元笑道:“你老人家,真是发财的人。你看,这样丰满的稻子,成班的人,向家里挑了去。”曹金发笑道:“今年的年成,不怎样好,收的租稻,要打个折扣了。我们这一乡,没有什么大富户,所以闹到我头上,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做大王了。我的开销也太大,简直是多不了钱。说到这个钱字,我也就觉得这些个佃户实在可恶,往年稻卖得起价钱来,他们就用银子来折价,稻留着到翻过年去卖,又可以挣一笔钱。今年谣言很多,他们都愿意把现银子扣在怀里,这就把稻向东家送。哼!我是上了几岁年纪,动不得了。若在早几年,有了这样的事,那我会喜欢得高跳起来,因为有了这样的机会,我才可以盼到封侯挂帅呢。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一听说造反的来了,大家吓得魂不附体,那真让我这老年人好笑。”储丙元虽明知道他是个武举人,可以抵得几个人,但是大反的年月,传说是有天翻地覆那样厉害,却想不到他是看得这样的希望,这倒不能不向他问上两句。因道:“金老爹,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据你老人家看法,反得起来吗?”曹金发道:“造反,你以为是件容易事吗?”他说着,将那冷过去多时的旱烟袋,倒吸上了几下。储丙元道:“早些时候,我听了这些谣言,我也不相信的。可是现在越说越是厉害,好像大兵就到了眼前似的,我也不能不信了。今天县里点卯,恐怕也就为了这事。刚才据李凤老说,怕是县老爷要查访四乡的殷实情形,预备摊捐募饷。他劝我不必瞒,也不要说哪个有钱,实话实说好了。”曹金发由嘴里抽出旱烟袋来,瞪了眼向储丙元道:“什么?这是李凤池说的话吗?你是不是照着他的话去办呢?”储丙元一时猜不了他是什么用意,却呆望着,答复不出来。曹金发道:“李凤池是个活书呆子,他懂得什么?若是让你去实说了。就以我们本里本甲而论,外面那些人胡扯,都说我收的租多,少不得摊起款来就派我一个大份子。丙元,你头上长了几个角?你敢到曹举人家里来收款派差吗?就是我们不难为你,你也是得了多少,呈缴多少,不敢沾一点油水吧?请问,你办理这一趟差,能得什么好处?你应该想出这地方,懦弱无能,而且又出得起钱的人,你对他们,都把名字记上,到了县衙里,老爷不问你就算了,问起你来,就把他们供了出去。到了派伕派款的时候,那就点请也好,善请也好,这几个人是跑不了的。那时,有我曹家金老爹,和你一撑腰,你多多少少总沾些油水吧?丙元,你跟在我面前做事,我有什么事亏负过你没有?”丙元笑着打拱道:“你老人家怎么能亏负我?那是笑话了。”
曹金发笑道:“你相信我那就很好。俗言道:淘浑了水就有鱼吃。又说浑水缸里好摸鱼。你今年也三十多岁了,你不趁着年轻力壮的时候抓几个钱到手里,你还等待何时?若真有这样的机会,那是十年难碰金满斗的日子,你难道愿意错过吗?”这一篇话把储丙元大大地提醒了过来,因就笑道:“本来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四乡的人七嘴八舌,说得糊里糊涂,我也就把这个念头搁下了。你老人家这样一说我是如梦方醒。”曹金发将手上的旱烟袋倒捏了过来,在他肩上连连地敲了几下笑道:“小伙子,你不行哪。”储丙元道:“你老人家的话,我很明白了,不知还有什么话吩咐我的没有?”曹金发将旱烟袋嘴子,向他勾了两勾,便道:“既然如此,你算醒过来了,你就跟了我到家里去喝杯茶。我也要回去看他们量稻进仓哩。”储丙元想到浑水缸里好摸鱼这句名言,也就笑嘻嘻的,跟了曹金发进庄去。一小时以后,他方告别主人翁出来。在这一小时以内,他增长了不少的知识,他已经知道在浑水缸里怎样去摸鱼了。在次日相同的时间,他已经由县城里回到了小曹村来复命。曹金发坐在他私人享福的屋子里,两脚脱了鞋,光袜子底踏在铜炉盖上。横桌摆下了账簿算盘之类,一支笔倒插在算盘格子里,可想到他正自算着账,还不曾袖手呢。储丙元在窗子外走着,他就看到了,立刻喊着进来。一进门,不等人问,储丙元先就一拍手道:“金老爹,这事是不好了。县里自昨日起,已经在修城墙垛子。我们算离城远了,没有到我这里来抽民伕。县城四门外,五里路上下,家家都有人去。听说修好了城,就要挖城外的壕,这不是情形不好的来路吗?”曹金发笼住两只袖子,坐了没动,眼望了他道:“你先不要说散话,只说县官叫你们去做什么呢?”储丙元道:“果不出李凤老所料,是叫我们地保问话,问各里各甲,有多少殷富之家。有几个地保,不敢说实话,怕得罪了绅士,就说:大老爷明鉴,只查捐亩簿,就可以知道。说这话的,就挨了骂。王知县说:捐亩册何能为凭?卖田留亩的人,多得很。殷实的人家,也不一定田亩多。也知道你们这班地保,和绅士勾结起来,欺瞒官府。你们先说个底子,回头我自要派委员下乡去督查,若有不实,打断你们的狗腿。大家听得有委员会下乡来督查,都不敢隐瞒……”曹金发两手按了桌沿,站将起来,瞪了眼望着储丙元道:“那么,你是说了实话的了。你把我报在第几名?”储丙元道:“本甲我报的是李家第一名,汪家第二名,没有说出你老人家来,做晚的也正为了这件事为难,特意要和你老人说说,假使督查委员下来了,我要怎么样圆过这个谎来呢?为了这个,我不能不先来和你老商量一下。你老总不忍我在这快要过年的时候,去挨上几百板子吧?”曹金发仔细想了一想,点着头道:“你若是替我瞒过去了,我不能让你为难,我一定想法子给你圆过这个谎来。但不知道委员老爷什么时候下乡来?”储丙元道:“我看这情形是很紧急的,不出三天,委员一定会到。”曹金发道:“三天之内,我都不出门。假使委员下乡来了,我就引到这里来,我替你张罗款待,先省掉你一笔用费,你看好不好?只要他肯到我家来,凭了我当过二三十年绅士的经验,怎么我也可以把他打通一气。”储丙元听他所说,已是做了这样的硬保,就放心不少,又和他谈了许多的话,然后回家去。却派了一个人去转告李凤池,说县里果然是要指派钱粮,只是自己太累了,已经病倒在家里了。李凤池虽然也担心时局,但在一个地保身上,却也不怎么留意。他说病倒了,也就由他。过了两天,满乡风传着,老爷下乡来了。凤池听到,却是有些纳闷,乡下并没有什么重大案情值得知县下乡的,而且外面风声很紧,知县也不应当在这时擅离职守,便特意郑重其事,叫第三个儿子立青到地保家里去打听。
一会儿工夫,立青红着脸回来说:“来的不是知县本人,是一个小委员。地保在半路上接住,就送到曹金老家去了。地保正派了伙计到各位绅士家里去,要请各位绅士到曹家去议事。这曹金发是我们乡下第一等……”李凤池立刻喝住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我们这两甲,就是曹金老的功名最大,也是他家里布置得最齐备,把委员让到他家去,那是很对的。委员下乡来了,总要在一个人家下轿,这有什么使不得。既是委员在他家,我就去,你到房里去给我把大帽子拿来。”立青道:“他不过是县衙门里的一个小差委,何必还同他这样客气?”李凤池道:“这不是客气,这是礼节。依着我的意思,必定要穿了套褂子去才好。不过要是那样,恐怕人家疑心我是巴结官府。礼节这样的事情,就是拘束人不要遇事马虎。我望你们后生做事认真,就不愿你们忽略了礼节。”立青不敢多说,取出大帽,两手捧住,交给了凤池。他戴着帽子,用手扶正了一下,向立青正色道:“我对你说,现在天下惶惶,人心靠不住。我戴了这帽子,去见官府来的人,让他们明白,我是个尊重朝廷的人。”说着,将烟荷包旱烟袋,都交给了立青。立青说:“我拿着烟袋跟父亲同去吧?”凤池道:“对了上差抽烟,那是失仪的事,不必了。”凤池放下长袖子,将身上的衣服,掸了掸灰尘,然后向小曹村来。这时,曹金发堂屋里,不少的三四等绅士和随着委员来的差人,烧着木炭火盆,桌子上放了整排的茶碗、水烟袋,上十个干果碟子,只这些,可见曹金发是如何地款待殷勤。那些人,见凤池来了,喊着凤老爹,都站了起来。金发的儿子曹秉忠,连忙抢上前,将凤池迎到里面屋子里去。这屋子是曹金发自己享福的卧室,平常是不能随便让进来的。正面木床上,高叠着被褥,正中放着大烟家具,点着了油灯。曹金发和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横躺在那里吸烟。床前搁了两只火箱,正好搁脚。脚上另盖一床大皮褥子。烟盘子旁边,摆有一壶茶、两碟上等点心。这里桌上,还另摆了桌盒,地下烧有火盆。汪学正的父亲汪孟刚,他却衔了旱烟袋,斜靠了桌子坐着,望那床上抽烟的人。
凤池一脚跨了进来,这就把床上两个人惊了起来。金发连忙引见那个汉子,就是县里来的委员丁作忠老爷。他身穿蓝绸羊皮袍,外套一字琵琶襟紧身背心,头上戴顶缎子瓜皮帽,一个极大的红绳顶子,在帽子前面,绽了两块绿玉牌子。像这样的人,简直没有一点委员气了。看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七八,脸上惨白,在眼圈下,还带着两道青纹。他倒是不搭什么官排场,右手三个指头,夹住了烟签子,把住左拳头,向凤池拱了两拱。他一见凤池戴了大帽子,又笑道:“李兄太客气了。慢说是兄弟下乡来了,就是敝亲他自己来到,也不必这样客气。请升冠吧,我们可以随便说话。”凤池听到他口称敝亲,这倒有些明白了,听说县太爷有个妻舅,在衙门里当钱谷师爷,很有些权,谅必就是他了。这一见之下,心里便有三分不高兴。不过他这回下乡来,总是办正当事情的,不能够得罪他。也就拱拱手道:“不妨不妨。”丁作忠笑道:“李兄不玩两口?”凤池一面拱手,一面坐下道:“兄弟不会,台端请便吧。”他也点点头道:“好!等兄弟过足了瘾,再来畅谈。”他说毕,又倒下去抽烟了。汪孟刚和李凤池隔了桌面子坐着的。他将酱色马褂大袖,斜撑了桌子,那只手依然扶了旱烟袋,却斜过眼睛来向他看着,脸上皱起了无数的歪纹,冷冷地带了微笑。凤池心里可就想着,无论这委员怎样的不成器,总是由县里来的,而且也不知道他怀了什么鬼胎来的。得罪了他,少不得让这两甲的百姓吃苦了。这就向汪孟刚点了点头。那丁作忠在床上烧着烟泡,眼望了灯火,也是很闲的,就问道:“李凤翁,你知道上游的情形很不好吗?”李风道:“虽然风传一二,究竟息影田园的人,这些外事,是不易清楚的了。”丁作忠道:“汉阳汉口,早已失陷了,听说武昌城,前些日子,也丢了。贼兵排山倒海一样越来越多,看那样子,绝不愿意小干。省里蒋抚台,曾接二连三地去湖北安徽交界的地方打探。前些时候,他们由县里经过,敝亲也曾款待他们,探听些消息。据说,贼心不小,打算用刘玄德坐荆州的那个办法,杀到长安去,在那里建都。究竟以前孔明六出祁山、姜维九伐中原,哪里成功了?我们也料着这乌合之众,像当年李闯、张献忠一样,总是要灭亡的。不料这半个月以来,天天有探报路过,和前大不相同。那贼头洪秀全,自命为朱洪武再世,要建都金陵,决计调动他的军队,顺流而下。安庆六属,是贼兵必经之路,贵处百姓,就不能像半月前那样漠不关心了。前天省里来了公文,本县三桥石牌三处。都要成立粮台,叫潜怀两县不分畛域,日夜赶办。本县产米的地方,都在东乡,贵乡与仁长厚四里共四十甲,要捐两万石米、十万斤柴草,限十天之内,都要办齐。我知道你三位,不但是本里本甲的大绅士,而且也是东乡的大绅士,所以特意来请教请教!”汪李二人都不作声,静静地听他说。他说完了,曹金发睡在床上先道:“草柴呢,多把人工总可以到山上去找出来。这两万石米,摊在四十甲,每甲是五百石,年终岁毕,恐怕老百姓很难呵!”丁作忠道:“不能那样说呀。养了兵,把贼人打跑了,这一方无事。万一不好,贼兵来了,你想,那会鸡犬不留的,岂是一甲五百担米而已哉?不过我是来请教的,也并非一点不能商量的。”汪李二人,始而听到每甲要摊到五百担米,不由各吃一惊。每甲也不过五六百户,这差不多是每户要摊出一担米来。随后听到丁作忠说,也可以商量的,这才把心放下去。
汪孟刚淡淡地一笑道:“若是这两万担的数目,不能商量,这事也少不得扎手,哼!”他说着话,把脸先涨红了,然后将烟嘴子吧吸了几下,鼻子里不住地呼吸出气。李凤池倒不着慌,就从从容容地问道:“这两万担的数目。不知是省宪定下来的呢?还是县尊定下来的呢?”丁作忠一个翻身,由烟床上坐了起来,带了微笑道:“那当然是敝亲定的数目,若是上宪定的数目。谁敢商量什么?”他因为躺着烧烟,把头上戴的帽子,挤着上前,罩到眉毛头上来。说话时,鼻子里兀自喷着浓厚的烟。汪孟刚道:“县尊既是我们这一县的父母官,我们这一县的百姓,是怎样一种情形,他当然知道。请问这区区四十甲的地方,要在十天之内,出两万担米,办得过来吗?兄弟虽然是屡试不第的老书生,只可以说是八股做得不好,若说不知道忠孝,不达时务,我不认账。这样的数目,我要替一乡人请命。”丁作忠虽知道他在乡下是个绅士,然而他不过是个布衣,料着他没有多大能耐。他这一篇话刚强不阿,却是暗骂着县尊,那自然也更瞧不起县里派来的一个小委员。当时红了脸道:“姓汪的,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要知道,县尊办粮台,是为了朝廷军队剿匪之用。若是在这时有心耽误办军粮的大事,那是形同造反!”李凤池连忙起身来,笑着摇了手道:“丁老爷,你言重言重!汪孟兄不过是性子刚愎一点,却也居心无他。”汪孟刚叼着旱烟袋喷出几口烟来,咯咯地冷笑了一阵,然后站起来向丁作忠道:“丁老爷,你还在青年呵!为什么这样血口喷人,说我行同造反?阁下总知道这造反两个字,是诛九族的罪名,怎可以随随便便地就向小弟头上一套?”曹金发当他们起争论的时候,只管在床上烧烟,不置可否,现在这事情说得太僵,恐怕不好收场,这才站起来,向大家拱手道:“请坐请坐,有话好说。我们一不是讲官事,二不是托人情,这是地方公事,见仁见智,尽管说得不同,我们总也可以慢慢地商量,谁也不必发急。”丁作忠道:“我何曾发急,早就说破了,事情还可以商量呢。”说到这里,那口气,各人都算忍了下去,于是重新坐下。李凤池道:“我们不用谈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作老百姓的人,谁也有个身家性命。纳一点捐,能保住了身家性命无事,哪个又不肯做?据丁老爷说,贼兵要犯南京,我们这里,恰是首当其冲,就地办粮台,那是少不了的事。只是老百姓他们绝不懂得这层利害。祸到临头,他们整治家产,也可以丢了不顾。但是祸还不曾来的时候,苦苦播种出来的粮食,那便是一粒米也舍不得糟蹋了的,猛然要他每户出一个五斗,实在不容易。就是我们应承了丁老爷的尊谕,也要慢慢去和百姓商量。因为如此,所以在数目上,总要仔细想想。”汪孟刚淡淡笑道:“若是要两万担米,一粒不可少,哼!那不用等长毛来,就会有事。”那曹金发向汪李二人一看,感到一个书呆子和一个草包,一辈子也想不透这两万担米的数目,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向汪孟刚拱拱手道:“孟老,来,我和你借一步说话。”于是就拉着他的袖子,拉到房后面的屋檐下站定。这里是曹家搁灰池放尿桶的所在,也就是曹金发秘密交际的所在。汪孟刚也是尝过这种滋味的,一到这里来,先就呆望了道:“怎么样?发老,难道这样的地方大事,还有什么手脚好做吗?”曹金发笑道:“你先不用高兴。我跟你都是常走衙门的人,县尊和这位丁老爷是什么脾气,你难道还不知道?”汪孟刚低声,可是张大了嘴问道:“难道说这样的军机大事,也能在里面玩戏法吗?”曹金发笑道:“你为人很精明,也跟着做起书呆子来不成?世上办皇差种皇粮发财的就多着啦。丁老爷所说两万担的数目,那是说给老百姓听的。不把口开得大大的,先把老百姓吓倒,那就小的数目,他们也是不肯出。当然对了这样大的数目,面子上若是不争论一番,怎样落得下价来?但是你尽管笑着说也好,正经着说也好,千万不要认真。其实单说我们这兴九兴十两甲,有一二百担米,事情也就过去了。譬如说,作定了一百八十担,我们报县里,少是一百担,多是一百二十担,还有那六十担,我们和小丁二一添作五把来公分了。我们虽不在乎几担米,但是这里有几层好处,第一是我们自己身上,应摊的捐米,可以挤得别人代我们拿出来,自己不用出了。第二层,小丁是县尊的小舅子,这条路子若是打通了,以后无论干什么事,都有个里应外合。若是像你这样一杠子抬到底,这事就糟了。合着两万担米算,我们两甲也要出一千担,到那时,真到百姓头上去榨油不成?”汪孟刚道:“哦!原来如此。但是他既是来和我们通气做事的,就不该在我们当面,打许多官话,甚至说我行动造反。我想王知县不能那样糊涂,会要我们一乡出二万担米,这必是他自己的老虎口。”曹金发皱了眉头道:“若要是像你这样的说法,这件事一定要弄糟。还是把书呆子也请来商量吧。”于是高喊了两声李凤老。李凤池听了他们在房后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他就有些不高兴,觉得这并非乡下作中作保的事,何必这样鬼鬼祟祟地去交谈,于是故意和丁作忠谈说了一些消息,好搅乱他的心思,免得他把二人的话听了去。这时,曹金发也叫起他来,他倒觉得很窘,怎么大家都去说私话,把委员老爷一个人丢在这里呢?便笑道:“不可以在屋子里谈吗?”丁作忠倒是极不介意,站了起来,向他拱拱手道:“这没有什么要紧,请便请便。”
李凤池想着,他既说不要紧,说明了,也无非是大家商量怎样减少捐米罢了。只好红着面皮,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走到房后来。曹金发把刚才和汪孟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李凤池偏了头,手摸了下巴,微闭着眼,沉思了一下,将头前后摇了几下,正色道:“遇到这样大祸临头的时候,我们对于乡党邻里,本来要开诚布公,才是作绅士的人本等,再要把大话去吓老百姓,良心上也是不忍。不过曹金老也说得很对,若是把这位丁老爷得罪了,他势成骑虎,硬派我们这一乡要出两万担米,那也不好,只要能把老百姓的担子减轻一些下去,总也可以迁就他一点。不过我声明在先,我绝不想丝毫好处,就是兄弟名下,应该出多少捐米,兄弟宁可多喝几顿稀粥,也要拿出来,万不能在这个日子挤老百姓的血汗,替自己纳捐。我觉得地方上有了事,穷人该出力,有钱的人更要出力。”曹金发红了脸,淡笑道:“李大哥是圣人,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我的想头就不这样。接官跪府,担惊受怕,替老百姓讲情,替老百姓免灾,都是作绅士的事。做绅士的人,吃了自己的饭,应该这样去替老百姓卖老命的吗?不说别的,就是这委员歇在我家里,款待官差的酒饭,款待各姓族长房长的茶烟,哪样不是钱?事情说不好,少不得还要到官,我总是个武举,又少不得把我挤在前面说话。县尊训诫下来,算我顶了这大石臼。说好了,满乡老百姓,也不会说我一个好字,为什么我不应当在里面占些便宜哩?若是李凤老不愿我多这事,好!我就不管这事,请你把丁老爷接到你府上去说话吧。”他说着话,那嘴唇皮子抖颤不定,想必是气急了,于是这场交涉绅士们自己就弄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