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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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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孟子人生哲学之根据

孟子之人生哲学,根据其性善论。盖性善论为孟子全部哲学之中心思想,亦其人生哲学之关键也。告子曰生之谓性,其解性字本不误(其详见于前章,兹不赘述),孟子又别有积以经验之心理,归纳而得之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言仁义礼智之端,皆具于性,故性无不善也。其指出仁义礼智为固有,固有即良知也。孟子言良知亦必指出爱亲敬长。此为孟子人生哲学之根据。

第二节 孟子人生哲学之原则

吾人既明孟子人生哲学根据于其性善论,兹再叙其方法论。

第一项 扩充固有良知良能

良知良能,为人类所固有。著者于前章曾云:孟子所谓良知良能者,即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此赤子之心,以先天之本善,具于赤子之时,不论何时何地,皆能表现出之。……仍要赖教育修养之功,以扩充之。

孟子曰: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公孙丑上》)

不忍人之心,即性善也。先王之政,皆从此出也。由性善而扩充之为尧、舜之徒,达则行先王之政,穷则守先王之道。

又清代陈澧对于孟子所言“扩充”之义,论之甚精,其言曰:

孟子道性善,又言扩充。性善者,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也。扩充者,人皆可以为尧、舜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此三言充即扩充之充也。充实之谓美,亦即扩充之充也。此外扩充之义,触处皆是。亲亲敬长,达之天下,扩充也。推恩而保四海,扩充也。集义,养气,尽心,知性,知天,扩充也。

博学详说,增益不能,皆扩充也。(《东塾读书记》)

第二项 尚志

人之能建大功、立大绩,勋业卓著、声施烂然者,操何术以至此哉?夫亦曰基乎尚志而已。心志之刚毅者,不避艰辛,不惮劳苦,黾勉从事,勇往直前,故其一生有进无退,其所成就,较之才具敏妙者为尤多。何也?人纵天资卓荦,然苟无勇敢之气,则一遇觖望之时、危险之地,即不免志沮神丧,不能有为。若其强干自持、百挠不变,则虽颖敏不足,终必能达其成就之目的而后止。是故尚志者,品行之中心力也。孟子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尽心上》)

刚毅之心志,所以运用其精神,动作其肢体,以立真正希望之基础也。

第三项 养气

发挥其性所固有之善将奈何?孟子曰: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公孙丑上》)

浩然之气者,形容其意志中笃信健行之状态也。其潜而为势力也甚静稳,其动而为作用也又甚活泼,盖即《中庸》之所谓诚。而自其动作之方面形容之,一言以蔽之,则仁义之功用而已。

第四项 尽心

人生在世,无论对何事物,必须尽心,自不能苟且敷衍了事。孟子曰: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尽心上》)

赵岐释之曰:“性有仁义礼智之端,心以制之,人能尽极其心以思行善,则可谓知其性矣。”

第五项 求放心

蔡孑民曰:人性既善,则常有动而之善之极,唯为欲所引,则往往放其良心而不顾。故曰,人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虽然,已放之良心,非不可以复得也,人自不求之耳。故又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第三节 孟子行为哲学

孟子之行为哲学(亦称伦理学)颇为复杂,兹略举纲要于下。

第一项 孝悌

孝者善事父母也,悌者相次第而生也。“孝悌也者,其为仁(通人)之本与。”孝悌实为儒家唯一之人本主义。盖人之令德为仁,仁之基本为爱,爱之源泉,在亲子之间,而尤以爱亲之情之发于孩提者为最早。故孔子以孝统摄诸行。言其常,曰养,曰敬,曰谕父母于道;于其没也,曰善继志述事。言其变,曰几谏;于其没也,曰干蛊。夫至以继志述事为孝,则一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皆得统摄于其中矣。故曰,孝者,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是亦由家长制度而演至伦理学说之一证也。

至孟子之伦理学说,注重于普遍之观念,而略于实行之方法。其言德行,亦以孝悌为本。曰: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尽心上》)

又曰:

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离娄上》)

又曰:

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晳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离娄上》)

又曰:

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离娄上》)

至于伦理与政治有互相关系,孟子道之颇详。

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离娄上》)

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告子下》)

第二项 义利

孟子定义利为人类行为之反对标准律,一切行为之动机,以义不以利,无许丝毫利己心夹于其间,是即义利分明之说,为孟子行为哲学中之最大特色者也。

孟子主性善,故以仁为本质,而道德之法则,即具于其中。所以知其法则而使人行之各得其宜者,是为义,无义则不能行仁,即偶行之,而亦为无意识之动作。故曰: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告子上》)

义与利之别为何?如曰:

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尽心上》)

义与利较孰为重要,然取义则舍利,取利则舍义,二者不可得兼。如曰: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告子上》)

利之弊如何,得利非独有患及身,而尤连祸及于国,其关系重大可知。兹引《孟子》书中论此事之一段,以明利之得失。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告子下》)

又曰:

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待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

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尽心下》)

曾文正公云:此章言内重则外自轻,亦必义利之介明乃能见此。厥后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张栻“无所为而为之”之说,皆源于孟子。

第三项 对人对己

孟子对于处世为人之方法,又示人以对人对己之态度。其对人之态度如何?如曰: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公孙丑上》)

又曰: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告子下》)

又曰:

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尽心下》)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离娄上》)

不敢言人之不善,不敢为人师,是其对人纯取谦虚态度者也。

至其对己态度如何?如曰:

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然后人毁之。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离娄上》)

又曰: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离娄上》)

又曰:

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

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公孙丑上》)

又曰: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离娄下》)

“行有不得者,则反求诸己。”人待之以横逆,则必自反曰:“我必不仁也,我必无礼也,我必不忠。”是其对己纯取忏悔态度者也。自反而仁矣,而有礼矣,而忠矣,人待之以横逆如故也,乃曰:“是妄人也,与妄人又何难焉。”则又取不抵抗态度者也。盖其伟大之精神,终日以不若舜为忧,何暇与常人较鸡虫琐屑哉?故能成其伟大之人格。

第四项 大丈夫

各家各立有理想的标准人物。道家以为实行道德之模范者,恒谓之真人。墨家则谓之贤者。至儒家则谓之君子,或谓之士。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其所言多与舜、禹、皋陶之言相出入,而条理较详。要其标准,则不外古昔相传执中之义焉。至孟子对实行道德之人格者,又别以大丈夫代表之(有时亦称君子)。其所谓大丈夫者,以浩然之气为本,严取与出处之界,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为外界非道非义之势力所左右,即遇困厄,亦且引以为磨炼身心之药石,而不以挫其志。盖应时势之需要,而论及义勇之价值及效用者也。其言曰:

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尽心下》)

又曰: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下》)

又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

又曰:

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尽心上》)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尽心上》)

观此足见孟子之胸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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