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些年来,写戏剧的文字,总是想写关于戏剧理论的,不愿写戏评,更不愿谈脚色。因为这种文字,与戏剧本身,没有重要的关系,且时间性太短,今天写出来,明天就或许不合用。尤其是评脚儿的文字,说他好,迹近捧脚,说他不好,人家苦巴苦业的谋个生活,你为什么要说人家闲话呢?若专以技术的原理来评论,尚还说的出去,若道及人家私德,尤为有伤自己的道德,有失忠厚。这话又说回来啦,你虽不愿意写,但大多数的朋友,都爱看这种文字,大概是因为它比理论文字,情趣较多,刺激性较大。所以有许多朋友,常常来怂恿我写,总未应命。前年我写过一篇关于《谈谭叫天》的文章,因为他已死去,虽颂扬他,也没有捧脚的嫌疑。没想到这篇文章披露之后,大得朋友们的夸奖,接到许多的信,都说这样文章应该多写,但我始终不甚赞成。今年春天,不得已又给杂志写了一篇《谈杨小楼》,结果反应与《谈谭叫天》相同,这真是没法子的事情。
现在又有几位友人,劝我写一篇关于余叔岩的文章,按余叔岩,还值不得一谈。这句话诸君一听,必然以为奇怪,要说我议论不公,或者说我有糟蹋叔岩的意思。其实不然,我与叔岩,是几十年的交情,并且同他父亲紫云就认识,我当然不应该且不愿意说他坏话的。所谓不值一谈者,是有根据有理由的。这里先说一说什么样的才算名脚?再说一说我与叔岩的认识及交情。
我们为什么要谈脚,当然是要把他的好处举出来,使后来学此者,取为法则;把他的短处,也要说出来,使大家避免。固然自己说的话,也不见得都是对的,但纯以艺术为准则,而再秉公立论,则也不会差大格的。究竟什么样的才算名脚?据戏界老辈传说,从前的规矩,有平常名脚及大名脚之分。但从前所谓名脚,与现在所谓名脚,微有不同。从前的名脚,其情形大致与美国好莱坞之电影明星差不了许多。比方,我于民国二十年到好莱坞,即住在飞来伯(南方泽为范朋克)的别墅中,那时他与玛丽璧克福结婚不久,因与彼处电影界人谈起来,说两位明星结为夫妇,确是美事。但他们都说:玛丽璧克福是一明星,飞来伯还不够。又提起贾伯林,他们都说那自然是大明星。听这些话,足可以证明,他们心目中,对于明星的资历学识,都得有相当标准的;倘不够标准,便不能算是明星。不像中国凡能演电影者,差不多都叫作明星,尤其是女演员,更都是红星,于是旧戏也受了传染,稍稍能唱者,便都曰名脚,其实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先说普通的名脚:一要唱做都够水准,二要观众都欢迎。大众不欢迎,固然成不了名脚。倘不够水准,则无论有多少人欢迎,也算不了名脚。但大名脚则有三个条件,一是大众欢迎,二是唱作都够水准以上,三是要有创作,就是突过前人的地方。就是必须有几手,胜过前人,无论唱功做功均可。然如果只有几手超过前人,而唱做不甚受观众之欢迎,则亦不能算大名脚。因为从前的风气,大多数的脚色,都要特别用功,设法找自己的俏头,好用以战胜别人。例如从前三庆班,所排演的整本《三国演义》,其中的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鲁肃、周瑜、曹操等人,自然都是好脚,且都特有精彩,就连曹八将及舌战的群儒,都各有长处。彼时大家都说《三国演义》,缺一脚都不能演,这固然是故甚其辞,但缺一个脚,则减少精彩,那是不错的,此足见彼时各脚要强之风气。
再进一步说,彼时好脚,都要设法创造一种从前没有的动作,方显自己的本领,兹随便学几位谈谈:
《刺王僚》一戏,姬僚的一大段唱功,乃净脚褚连奎所创。至今各净脚,都还学他。
《甘露寺》一戏,乔国老一大段唱功,乃老生贾丽川所创。丽川为洪林之兄,唱老生能戏极多一且极长于教戏。民国以前的老生,差不多都是他的徒弟,如余叔岩王凤卿时慧宝等等皆是,丽川与姚增禄齐名。
《丁甲山》一戏中,李逵之真假宋江一大段唱功,乃黄润甫(通称黄三)所创,至今都学他。
以上所举三位,他们这些腔调,一直到现在,凡唱这些戏的人,都是还照他们原来的唱法,不过唱的味道不够就是了。然这足见他们所创的这些腔调,是受人欢迎,是有价值的。此外尚有特创身段的好脚,也是不可磨灭的。
《落马湖》一戏,张奎官去李佩,水擒一场,在水中的身段,左扑右涌,如同真在水中一样。观众都说:在台下看着,仿佛真有许多水浪头在他身边绕转。
《御果园》一戏,何桂山去敬德,有时演大轴子,且在程长庚之后,观众无一走者。他唱“数九寒天风不冷,连人带马汗淋身,某家将马来整顿”等句时,不但腔调好听,他所做身段,尤为美观。观众都说:看着他真是浑身发热气,永远看不够。
最特别的是小花脸杨鸣玉,通称杨三,演戏无一不好。每一出戏,他都有特创的动作身段,演《活捉张三》,他去张三的鬼魂——当被阎婆惜捉住之后,是由阎婆惜用手绢,套住张三脖子由后台把他提出来,提着他左转三个圈,右转三个圈,他乃用一个脚尖着地,转此六次。观众都说:看着真像他被提起来的一样,绝对不像他自己着地的,真可以说是绝技。他能戏极多,都各有创造。又如时迁偷鸡的各种身段,多是他创出来的。王长林拜他为师,得的他的传授,不过十分之四。叶盛章拜长林为师,所得的也不过十分之四。然目下的观众,看着叶盛章已是绝技了,则鸣玉当年的技术,是可想而知了。
以上亦只举三人,其余尚多,不必尽述。不过他们所有的身段,现在多已失传,所以目下的观众,不知道他们的,已经很多了。以上六人,因自己能特创的关系,都成了名脚,其中只有贾丽川一人,因为他不恒登台,知道的人更少,还不能算是名脚。但是因为不常登台,便不能受到观众的欢迎,所以才不算名脚,这是证明受大众欢迎,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清末民初的好脚,创造性最大的,首推谭鑫培,在表面上看,他似乎没什么重大的改革,其实他创造的力量也实在不小。单以唱功来谈,在从前是多重雄壮沉厚绵密,而他则变的多是蕴灵和潇洒;自他创出,人多效之,遂成风气,一直到现在未改。其实他有许多地方,都是学的别人,但都又经他锤炼,改变成自创之腔。例如因为他的父亲与余三胜同班,且都是湖北同乡,所以他最初是学余三胜,后来又学程长庚,戏界老辈都说他学的程长庚中年,汪桂芬学的是程长庚的老年。谭之二六则学卢胜奎(外号卢台子),快板则学冯瑞群(以小名冯柱享名,搭过春台,后人嵩祝成),飘洒学孙小六(上海的脚),反二簧几个高腔完全学王九龄,甩须甩发耍翎子等身段学达子红(梆子腔名脚,姓梁,搭瑞盛和班),《南天门》一戏则学崇天云,并且又吸收了几个青衣的腔。他虽然是吸收了别人的腔调,但总算是聚集多人的长处,而加以锤炼,便成了自己特创的腔。自他以后所有唱老生的,可以说是都学他,传遍全国,大家都管他叫作谭腔,所以成为一代的名脚。
其次则可以说是杨小楼。小楼之创造力,虽然不能与鑫培比,但他也有突过前人的地方。此点看我所写的《谈杨小楼》一文,便可知其大概,这里就不必再多说了。
现在说到本题的余叔岩。前边说过凡够称为名脚者,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唱做都够水准,二是受观众的欢迎,凡够称为大名脚者,还要多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有创造的成绩。
先说前两条,叔岩的唱做,当然是在水准以上,这是毫无疑义的。第二条他就差了,他并未受过大多数观众的欢迎。这话并非强说叔岩的坏话,他在童年时代,约在前清光绪二十八九年,最初演于前门外鸦儿胡同,平介会馆,因大栅栏前后左右之戏园,通通都被拳兵烧毁,只剩肉市广和楼一家。事平之后,有戏班无处演唱,都有觅前门外之会馆饭庄。庚子后几年中,凡有戏楼之会馆,都成了营业之戏园,平介馆亦系如此。叔岩在平介馆演时,艺名小余紫云,才十三四岁,确是不错,欢迎的人也很多。演的时期不久,就到天津去演,给他拉胡琴的是他二哥。天津也演的很红,可惜只知挣钱,不顾小孩的身体,一天之中往往演唱四出,于是把喉咙累坏,遂行辍演。回平后未养过来,只在春阳友会票房中混混,此层容在后边再详谈。
照以上的说法,他在北平天津,都曾受过欢迎,何以说就差了呢?这也有特别的理由。当他受欢迎的时代,还只是一个小童,还够不上脚色,这就如同后来富连成科班中的学生,在未倒嗓之前,为观众所欢迎的,也很有些人;但一倒嗓,就算完事。叔岩倒嗓之后,一直歇了二十多年,总未登台,哪能还有受欢迎的机会呢?(关于这层,亦容在后边谈谈。)那么后来又有人很恭维叔岩,那是怎么回事呢?这又另有原因。
叔岩虽然有二十余年未登台,但有不少人同他往来,叔岩相当势利眼(戏界人大多数如此),凡有地位有权势之人,他都乐于接待,所以同他来往者,都是文人政客。他又善谈,更爱挑别人的毛病,说出话来又很有风趣,招人笑乐,所以与他来往之人,都很恭维他;票友对他,也有相当的好感(详情容后再谈)。其实他所谈戏台上的事情,都很有些道理,因为他都是听钱金福、王长林这些人说的。至所谈的理论,那大多数是靠不住的。因为这些话,他都是听得文人们说的。而文人中则多不求甚解,书上怎样写,他们就跟着怎样说,关于戏剧的事情,尤其外行。此并非糟蹋文人,比如叔岩常说“歌唱好的,要有黄钟大吕之声,程长庚所唱,都是黄钟大吕,歌唱要分十二律吕,六律六吕”。又说“念字要分八音,就是平上去入四音,又都各分阴阳”。以上这些话,当然都是文人对他说的,所以他在人前,也常常说,也颇自得意。一次在梅宅,客厅里只有我同叔岩两个人,我问他“你常说的这些话,你都讲得上来么?”他说“怎么讲不上来?”我就问“黄钟大吕之声怎么讲?”他说“就是正气的声音”。我说:“这句话的意义,不但你不懂,就是跟你说的那些文人,也都不懂。”他问我“您怎么知道他们不懂呢?”我说:“他们要懂,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了。”
黄钟大吕,是两个调门的名词,就如同现在说,正工调、工半调,或六字调、六半调等等。这些事情,若问研究音乐的人,那是通通都知道的。就是戏界中吹笛子的人,如曹心泉、方秉忠等等,也都知道的很清楚。比方说,那个人唱的真是正工调工半调,这句话可以讲的通吗?既是正工,便非工半。倘是工半,便非正工。两个名词同时说,便不易解,就是勉强能讲,也算不得恭维人的话呀!十二律吕,也都是宫调的名词,其实就是钢琴上手按的黑白板,现名琴键。至所谓四声各分阴阳一节,于皮簧中,更不合用。我说:“你用一个字,念成八个音给我听听。”他说他念不上来。我说:“不但你念不上来,恐怕没有人念的出来。”因为别的学问里头,没有这一门,只昆曲中有之。这里头不光音的关系,还有声的关系。明朝沈宠绥所著的《度曲须知》中论此最详。然他所举之八音等字,也得换字,才能分的出来。此层不在本文范围之内,不必多说。这种情形,虽然是由唱昆曲创出来的,但唱昆曲的人,能此者百人中不准有几个人,到皮簧中,就完全不适用了。皮簧中不但不分八音,连平上去入四声,都模糊的很。讲的只管那样讲,他自己唱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当时他还不相信。我说:“谭老板唱片中有《卖马》一段,你唱的也很好,你唱一句试一试。”他唱了一句“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我说:“你自己审查审查,你唱的这九个字之中,有错的没有?”我说主字了字之音,已经都不对;黄字之音,干脆把阳平唱成了去声。这还讲什么八声呢?我进一步对他说:“你所听到文人同你说的话,你可以再说,但只不过是用他来唬人,万不可作为学说。总之皮簧最初是一种小调,只有十三道辙,与昆曲中之南曲北曲,洪武正韵中原音韵等等,毫不相干。你要是拿昆曲的规矩,来谈皮簧,那是一点也不会合用的。”并且我给他举的例子证据很多,所以他也很以为然。以后他对我们一群人,就不再说这些话了。这话又说回来啦,他说的这话,虽然都是似是而非,但与他来往的文人政客,对于这些事情,多数都是外行,至少没有研究过,他们听到叔岩的议论,当然是以为很有道理,很乐意替他传说,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于是他的名气,就起来了。也可以说是他的名气,多半是由他客厅里得来的,不都是由舞台上得来的。叔岩的艺术,自然也很高,但他二十多年未登台,由戏馆中得的名誉较少,所以我说:他还不够大众欢迎的资格。
再谈到大名脚,大名脚须有创造,前边已经说过,叔岩可以说是毫无创造。他自童年时代,倒嗓歇业后,一直到民国几年,总未登过台,哪能有创造呢?但他确有演戏的天才,歌唱身段都在水准以上,因嗓音失润,乃是无法的事情。他确很用功,虽倒嗓不能登台,但鑫培有戏,他必要去看。而且极端用心仿效,又拜为师,后又刻了一个图章,文曰“范秀轩”,因谭在宫里当差的名字曰金福,外边则用鑫培二字,号曰英秀,故叔岩有此图章。所以他一生腔调,虽然很好听,但总是没出了谭的范围,不能说有什么创造。腔调如此,身段也是如此。他一生的艺术虽然很好,但没有突过前人的地方,因此便不能成为大名脚。
以上写了这许多,还没说到叔岩的正事,现在才说到,这也如同小说中的言归正传一样。现在先说我同叔岩的关系,大约在前清光绪二十四年,我有一同乡姓蒋,在南城外一家教私馆,我因有事去找他,到了门口,才知道是余紫云家中。我进去见蒋君,见三几个小童,面貌都极清秀,即是叔岩兄弟。以前我并未见过叔岩等,因问“这不是余紫云的家中吗?”他说:“是的。”看意思蒋君似不愿我久坐。按从前教私馆之人因住在东家家中出入不便,大都不愿会客,这是常情。我说完话刚要走,忽见余紫云出来在帘外大声说:“齐先生来了吗?”即走进来,表示的非常亲近。他问我,您跟程绍唐是同学呀?(绍唐为程长庚之孙故有此问)我说是的。二人闲谈了半天,他还留我吃便饭,蒋君最初见东家进来,似乎颇感不安,及见他同我很客气,他就胆壮起来,也坚留我吃饭,他本怕有客找他,东家不愿意,于他的饭碗有妨碍;当时他才知道我去,于他不但无损,而且有些益处,所以也愿意多坐一会,于是我只好在他那儿吃了一顿饭,以后又去过几趟。这是我所以认识叔岩的情形。
光绪二十六年以后,只在戏园中看他戏,平常就不常见了。民国后见到叔岩,他还常说:彼时就盼着我去,因为我去了,他们就可放学。先生有客,学生放学,乃是旧书房照例的规矩,但蒋君不敢常见朋友,而我可常去,所以叔岩有此语。
现在再把叔岩的家世谈一谈,叔岩为名须生余三胜之孙,名青衣紫云之子,故友罗瘿公(名敦融)从前写过一篇《鞠部丛谈》,书中说梨园世家,真正三辈都是名脚者,只有余叔岩。他还指出梅兰芳虽也三世名脚,但中间梅雨田,只是以胡琴出名,不够名脚。谭富英虽也够名脚,但其父小培稍差。他这种议论,固然不错,但他对于余紫云的来历,尚未知清。三胜无子,紫云为梅巧玲的徒弟,学青衣很好,三胜见他有出息,便养为己子,其实非亲生子也。这与程继先之父璋甫为长庚之抱养子相同。这样情形,在官样文章中,当然可以说三世名脚,按实际上说,则还勉强。因为倘见一个好的就抱养,则有许多人,可以三世名脚也。
余三胜与程长庚齐名,是人人知道的,不必多说。紫云之艺术,倒是很值得述说述说。现在唱青衣的一行,是最受欢迎的时代,其实这种作风,是由余紫云创始的。紫云之前,有几十年的工夫,青衣不大演闺门旦的戏,所有闺门旦的戏,都归花旦扮演,所以彼时,如果有貌美的子弟学青衣,则亲戚朋友,必定都来规劝阻拦:说你的孩子这样好的扮相,为什么学青衣呢?那不把孩子给糟蹋了嘛!那时候戏界人的脑筋,都是如此,这足见彼时之青衣不为大众所重视了。其实再从前,青衣也都兼演闺门旦,后因名青衣胡喜禄老年不能演闺门的戏,于是大家盲从,就都不演了。到紫云才改变过来,不但兼演闺门旦,且表情细腻,当时极受欢迎。王瑶卿继起,仿效紫云,范围更大了许多,遂创成一派。梅兰芳最初完全学瑶卿,而又特别发扬光大了许多,遂铸成了现在旦脚的作风。现在社会中,只知道王瑶卿、梅兰芳之名,而对于创始的余紫云,就多半不知道了。
紫云承受其父遗产,自己止剩些钱,到了中年以后,就懒于演戏,所以不常登台。一次御史衙门团拜演戏,传紫云去演,紫云不答应,招怒御史,说他此次不演,以后他就不必再登台了。紫云赌气,说不登台就不登台。于是自此以后,遂终身未再登台演唱。因为倘御史同他为难,他也真吃不消。这种情形,在从前实事很多,无妨也带说两句。在前清无论多大官员或平民,凡家中有喜庆事,约人演戏,都名堂会战。招来各脚,都用约字,每次的戏份,大约是照戏团中的戏份加倍。宫中及内务府堂官,或御史衙门唱戏,则名曰传差,应给的戏份名曰赏,不得争多。为什么这个样子呢?皇帝之权,人人知之,不必多述,内务府为宫内演戏之总管机关,唱戏的人得罪了他,他不但把宫内差使给你取消,且可以禁止你一生不许唱戏。御史有巡视五城之机构,他不但可以禁止你一生不许唱戏,且可以临时锁拿,不必用传票手续,戏界人当然怕他们,紫云后来不敢演唱,就是为此。
叔岩大致生于光绪十六年,名第棋,行三,幼年即从名老生教师吴连奎学戏,后又拜贾丽川为师,十二三岁时,初登台于平介馆,当时与他并称者,尚有小桂芬。二人年岁相若,初次登台,都在平介馆。小桂芬只早一年,叔岩歌唱之韵味,似比小桂芬稍强。但做功表情,似又不及小桂芬。八两半斤,所以两人齐名。当时还有首民谣曰:“真难得俩名伶,小桂芬小紫云,唱也好做也好,能叫座真迷人。”可惜二人都唱了几年,就都不能登台了。
小桂芬比叔岩歇的更早,民国以后,我才又得见他,也很熟,可惜忘了他的姓名,只知他的外号,曰蜜饯曹操;这个外号,也很算特别,他是孟小冬的母舅,后来久住天津。叔岩在北平唱了一年外,便往天津去演,后因他虽为紫云之子,但他父唱青衣,他唱老生,以小紫云三字为号,稍不合式,乃改名小小余三胜。到天津演出,大受欢迎,这一受欢迎,可就吃了大亏了,他家中只知得钱,不管小孩的身体,每日连戏馆子带堂会,至少演两出,多的时候,演过四出,十三四岁的小孩,哪受得了?所以倒嗓后,一蹶不振,以至嗓音终身未能回来。由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二十多年的工夫,总未登台演唱,只在春阳友会票房中,消遣消遣。该票房中人才虽很多,但于叔岩则没什么益处,故艺术也不能进步,然叔岩因天才的关系,不但好此,而且极肯用功。在叔岩成年之后,北平所有好的老脚,多数都已去世,彼时艺术最完备最受人欢迎者,为谭鑫培。
拜谭鑫培为师
叔岩以嗓音相近的关系,乃专心效法谭鑫培,凡谭有戏,叔岩无不去看,并拜认为师,送执见礼颇厚。但戏界的习气,哪一个好脚,也不肯教徒弟,程长庚、梅巧玲等,他们都收的徒弟不少,但都是特别花钱另请教习代教,自己或者也许偶尔教一些,但极少,他固然懒的故,不愿教,且真也不长于教戏,这与其他的学问,都是一样,学问大的人,不见得能够教学生。最早不必谈,百余年来,都是如此。比方:王瑶卿梅兰芳两人,收的徒弟都不少,瑶卿自塌中后,本来可以靠教戏谋生活,但是他也不教,只是在偶尔高兴的时候,对大家谈论谈论。他这种谈论,大家听了之后,也就很有益处,所以大家也还能得到技术的帮助。关于戏界的知识,我得到他的好处就很多。若想使他一五一十,一手一势的来教,那是很不容易的。鑫培更是如此。他不但不教人,连他所唱的好腔,都不乐意让人学,一次演《失街亭》,他看到台下票友很多,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为学他那个腔来的,于是他的旧腔,一个未唱,都变化了。这件事情,从前的老票友都知道的。
学了半出《战太平》
鑫培连他儿子小培都没有教过,何况叔岩呢?但叔岩恭维他太利害,他无法,只好也得教一些,于是拣了一出不十分叫座的《战太平》,教了叔岩,而且只教了半出,并未教全。其实这些地方,是叔岩没有想开,他一定不会教的,就是叔岩自己也是一样。他后来也曾收了几个徒弟,试问他一五一十的教谁来着?陈德林之子少林,乃叔岩之内侄,叔岩一片好意,很想教导教导他,少林他还肯用心去学,但结果也未教什么。李少春拜他为师之时,执见礼颇厚,闻有烟土几十两,叔岩自是很高兴,但也未教什么,也就是大体的谈论谈论而已。不过有天才的演员,你只管闲谈议论,他听到了,也可以得许多的益处,叔岩更是如此,他不但有演戏的天才,而且聪明过人,又兼常看谭戏,所以他得谭的好处也不少。
这里说,好脚不肯教人,或者有人不相信,说我说他们闲话,也或者有人说,好脚都自私,其实这两种思想,也都不是十分对的,现在可以附带着说几句,作为证据。比方先生给徒弟说一出戏,全出身段表情话白歌唱等等,都教会了,得多大工夫?这里一概不必说,只谈唱功一门,也不必谈全剧的唱功,只谈一段,请问:这一段唱功,得先生唱多少次,徒弟才能记得清楚?这当然必须教者,唱给徒弟听,哪一个好脚,肯卖这样大的气力?在不能登台专靠徒弟吃饭的人,他当然非卖这样气力不可;若好脚大天登台,他当然没有这种闲空,没有这样精神,这就是好脚不肯教人原因。
叔岩的学谭鑫培
叔岩除童伶时代外,一生得力于谭鑫培,这也有其他的原因。叔岩成年之后,该时的好老生,除谭外,只剩下了孙菊仙、许荫棠、汪桂芬这三个人,都是宽嗓,叔岩绝对不能学。再者这三个人,可以说都是票友出身(桂芬虽非票友,也等于票友),叔岩又不屑于学。所以他一切举动,都是专意仿效鑫培。谭死后,连谭的检场的,都找来应用,有时也借此标榜。而一般外行,却也拿这个来恭维叔岩,他自己也颇以谭自负,所以刻了一块“范秀轩”的图章。叔岩之身材嗓音,倒是正好学谭,他这步路,走得是很对的,不过以谭鑫培自负这一层,也有人恭维他,说他极端像谭,这倒是可以不必的。叔岩之天才,虽然近于谭,但绝对不会真像谭,因为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够一切都像另一个人的。
从眼神说起
第一眼神。谭之眼神,极足极亮,叔岩绝对不及,所以凡用着眼神的戏,叔岩都不及谭。《武家坡》一戏,乃是薛平贵故意调戏王宝钏,鑫培之眼神,是时时露出故意调戏的神气来,又精神又有趣,叔岩则望尘莫及。《打鼓骂曹》一戏,祢衡看不起曹操的神气,鑫培时时用眼光表现出来,他用眼一看曹操,他那眼光的神气,观客便都可以感觉到,他是瞧不起曹操。叔岩亦不错,但只可以用身段表现之,眼神则不够。总之凡与眼光有关系之戏,叔岩都差。不过这种情形,对于戏剧,没有深刻研究的人,不容易理会,这也就如谭鑫培初次演《捉放》,就有许多老脚不赞成,都说倘陈宫是这个样子,则曹操一定活不了,盖陈宫为忠厚人,而鑫培则特精明,故老脚都有这种议论。总之是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各人有各人的所宜。
叔岩的武功
第二谈武功。叔岩虽也有些武功,但非科班出身,终无基本功夫。而叫天出科后,因嗓音未回来,遂演了几年武生,所以他的武功更有进步,一直到老,武功的练习,总未放下,所以《白水滩》一戏,这些年来,谁也演不过他。如《卖马当锏》一戏,末尾之耍锏,叔岩虽耍的不错,但身手腰腿,所谓手眼身法步,就远不及谭。他虽然完全学谭,但因基本功夫稍差,便不及谭好看。又如靠背戏《宁武关》《定军山》等等,叔岩也很好,但腰腿总差。尤其《定军山》一战,耍着大刀片来唱,又俏皮,又利落,叫天演来,可以说是谁也不及,何况叔岩。
第三学人不可忘了自己。国剧之表情身段,都与本演戏人有关。因为国剧,不许写实,他一切的动作,都含舞义,所以表情的时候,一则要像剧中人的身份,二则也要顾及本演员。《珠帘寨》一戏,二皇娘因李克用不受令,乃用言语激他,后来李克用接令箭时说“你拿过来罢!”这时候老谭的身段神气。是又颓唐又潇洒,真是老将振奋的神气,因为他年已六七十岁,所以这样做法,非常美观而合理,叔岩也专学谭的做法,便不大好看,因为他本人尚年轻力壮,如此做法,便是郎当而不是颓唐了。青年老生之学谭者,都犯此弊,不止叔岩。
谭是谭,余是余
以上这些话,或者有人不以为然,因为几十年来,全国之唱老生者,差不多都是学谭,他们以为不像谭,就是不好。其实不然。谭固好,不是谭也可以好。例如汪桂芬,大体上说,当然是不及谭,但他有些腔调,实比谭好。在堂会中,常看到的,谭先唱,汪后唱,则二人所唱,大家以为都好听,倘汪先唱,谭后唱,听过汪之后,再听谭,则便觉着味儿不够了。尤其是《战长沙》一戏,凡堂会中他二人都被约,则大半是二人合演此戏,汪去关公,谭去黄忠,二人是各有好处,可以说是尽善尽美,倘换一个过,汪去黄忠,谭去关公,则两人都没有精彩了。此无他,各人之身段嗓音,各有所宜而已。我常对叔岩说:你用“范秀轩”这个图章,当然是以谭英秀为模范,这是很好的思想,一则效法前辈,乃是美德;二则你的身段嗓音,学谭也最相宜。但是你可以拿这个作为用功进修的原则,不可以拿这个作为号召的工具,因为谭自是谭,余自是余,你的腔调,虽然是学谭,但总有些不像,然而你有你好处,又何必非像谭不可呢?尤其是你有几个音,确比谭好听,比方《鱼肠剑》《失街亭》《闹府》《坐楼杀惜》《南天门》等戏,比鑫培确不错,然《汾河湾》《武家坡》《斩谡》等戏,则去谭尚远。
叔岩的幼年
叔岩一生,虽以谭为宗,但得的别人的益处也不少。幼年时,除吴连奎给他开蒙,贾丽川、姚增禄两人给他说的也不少。此二人乃光绪年间,极出名的教师,自倒嗓以后,又常常与钱金福、王长林、红眼王四诸人来往,不断请到他家去吃便饭并说戏,《对刀步战》,就是红眼王四给他说的。《问樵闹府》一戏,他虽然常看老谭演唱,但详细身段,都是王长林、钱金福二人教给他的。所以他演《问樵》,去樵夫的,永远是王长林。演《闹府》,永远是钱金福去煞神。离开此二人,他身段就做不好看。不但此,其他武戏的把子,也是他们几人给叔岩说的。叔岩幼时,虽也学过打把子,但得力于他们几人者最多,因为几十年来,把子打的最好看的要数钱金福,至少是我所看到的好脚是如此。杨小楼把子,也多是听钱金福说的,但小楼打的姿式,则远不及金福,何况叔岩呢?
陈德林给他说戏
以上说的是武戏,至于文戏,则经陈德林给他说的也不少,尤其是老生旦脚合演的戏。《南天门》一戏,则完全是德林给说的。因为德林跟老谭合演很久,谭的腔调做功长处,好在什么地方,德林知道的当然很详细,他给叔岩说,当然可以算是老谭的真传;不过德林中年以后面貌稍差,与鑫培配戏,多是偏于唱功或苦情的戏:《南天门》《寄子》《武昭关》《三击掌》《桑园会》《斩经堂》等等。至于较活泼的戏,则不大合宜,类如《汾河湾》《武家坡》一类的戏,则后来谭多与瑶卿合演,所以这类的戏,都非叔岩所长,因德林晚年与谭演比较少,也就未给叔岩详说。
总之叔岩所听得本界人的讲究,都是很有价值的话,钱金福王长林诸人,虽然多去配脚,但他们的学力技术,都很高深,谭鑫培也是很佩服他们,且很怕他们的,不过因为天才或嗓音的关系,不能当正脚耳!然知识则实高人一筹,叔岩常听他们谈谈,获益自然很多。可是有一样,叔岩听得外界人所谓文人政客所谈的话,则大多数都是似是而非的,而且叔岩很爱交往他们,听得他们谈的话很多,这些话于叔岩,自然有些益处,但害处也不少。
提倡废除“梨园”
例如一次梨园公会开大会,我亦在座,叔岩讲演,说我们应该废除梨园二字,改为戏剧公会,或其他名字。因为梨园子弟,是唐明皇的一帮奴隶,现在世界平等,我们大家,既以艺员相称,就应该往高尚里走,应该以艺术为重,不应该再做专供人娱乐的奴隶,也就不应该再用这种奴才性的名称了。他这一套见解,当然是听得外界人所说的,他对本行人,发这种议论,也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所有在座人员,大多数都反对,说用了多少年的名词,老辈都没有改过,我们岂能胡改?当时有几位请我起来说几句话,我笑了一笑,说可与言再与之言,这些位的思想,不是一时一刻,所能改过来的,然叔岩这见解,是高于那一群人的。叔岩由这些地方,便也很自负,常常的看不起本界人,而本界人因他骄傲,所以也有些恶感。
叔岩晚年在本界人缘不好,就在这些地方。他在本界人缘虽不怎样好,但外界人,尤其票友,对于他都是很恭维的,其原因也在这些地方。前边已经谈过,叔岩出名,全靠外界文人政客的宣传,而不在演戏,因叔岩由光绪末叶,到民国初年,总算没在戏园中演过戏,则当然没有人听过看过,既没有人听过看过,则大家怎么能知道他的好处呢?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后在民国十年之后,虽然演了几年,因嗓音的关系,也没有受欢迎,后遂辍演,未再登台。虽然多数人没看过他的戏,但他名气很大,这当然是政客文人宣传的力量了。
叔岩与王凤卿
叔岩自幼,到倒嗓的时期,前边已经谈过。倒嗓后,虽然歇了几年,未得登台,但他每天仍很用功,除前边所说,他领教的诸老脚外,对于他老丈人陈德林,贾洪林、李顺亭、田桂凤等等,也都是很受教的。因为这些人,都跟鑫培配戏很久,关于鑫培的歌唱身段,都知道的很详细,间接的也可以由他们得到鑫培不少的好处。其中得到陈德林的好处更多,如《教子》《战蒲关》《南天门》《武昭关》《击掌》《桑园会》等等,都是德林给他说的。因为德林长同鑫培合演这些戏,所以他知的较详。至于《武家坡》《汾河湾》两戏,叔岩还不及凤卿。但平均着批评,凤卿固远不及叔岩。但这两句戏,除唱功外,一切动作,较比叔岩合局。
想在宫中谋个差使
德林所以特别指点叔岩者,因为光绪末叶,叔岩嗓音,有一个时期较好,想着多多指点他,给他在宫中谋一个差使。在那个时候,这是戏界最重要的企图,而宫中挑选供奉,固然是由升平署太监掌握大权,但在宫中当差的老脚保举,也有相当的力量,尤其是由皇帝(光绪年间,当然是以西后为主)喜欢的脚色保举,力量更大,差不多是必照准的。例如朱桂芳王凤卿二人,年纪很轻,在挑差使的时候,艺术尚很幼稚,可是一经朱文英王瑶卿保举,立刻照准,因为一是其子,一是其弟,尤易得准。彼时德林在西后面前最红,瑶卿就是他保荐的,他要保叔岩,那是毫无问题的,后因叔岩嗓音,又稍颓败,此举便作罢论。这件事情未成,叔岩的心中,当然很不愉快。因为在彼时,叔岩、王凤卿、时慧宝三人并称三杰,这个名词,虽然未能风行,但社会中是承认的;也是因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为三杰,而叔岩学谭,时学孙,王学汪,三人的程度也相等,所以也称为三杰。
后来时慧宝毫无进益,王凤卿后来倒是很努力,但已没什么大成就,民国四五年后,就显出退化来了。叔岩在光绪末叶,虽未见得怎样好,然确比他两个人高,可是没有能够在宫内唱回戏,他当然是失望的。以后就算是休息了几年,只在春阳票友会混混。然在清宫没有谋到差使,终不甘心,因与袁寒云相熟,遂在袁世凯府中,弄了一名内衙的名义,自己很得意,照了一张内卫制服的相片,特别放大,高高悬在自己客厅中。后有友人告诉他,说内卫不是什么好名义,他才不那么得意了。然他终是很要强用功,对于谭的戏,时刻留神摹仿,所以在那几年中,也颇有进益。
唱的退步,不唱进步
彼时北平戏界有两句话:说王凤卿天天唱戏,而越乃退步,余叔岩永远不唱,而越有进步。这两句话,倒是实实在在的情形。虽如此说,终因嗓音的关系,不能常演,更不能演营业戏,不过在熟人家堂会中偶尔露一两次,而这些友人,又大多数是与春阳票友会有关系的,所以在那十余年中,虽偶也演演,但多数人,都不知道,所有知道的人,也都是听叔岩的友人传说的,并非真看见真听见过的。叔岩最后的几年登台,还是我们几个人提倡起来的。这话并非我自己往脸上贴金。我认识叔岩虽很早,但十余年,没有什么来往,只有在戏界同人家,有婚丧事的时候,偶尔碰到,然也甚少,一次在友人家堂会中,见叔岩演了一出戏,除嗓音外,却是很好,若按艺术说,在彼时中年脚色,实在是没有人可以超过他的。在民国元二年至十七年之间,为北平数百年来,堂会最多的时期,彼时我认识的人,也相当多,有许多人求我当戏提调,我说戏提调这个名词,我决心不承认,然一定可以帮忙。所以彼时堂会,我参加的时候很多,于是我们就介绍叔岩加入,果然一演,人人称赞,此事约在民国六七年。
与梅兰芳合作
彼时的堂会戏,差不多都有梅兰芳。我常对梅说,你们是靠戏吃饭,有堂会戏,乐得的多挣他们几个钱,可是有一样,倘这种堂会戏能够老这样演下去,那我们这个国家,可也就完了。这帮贪官财阀,虽然有钱胡来,可是叔岩却沾了光了,因为连演了几次,听过的人越来越多,人人说好,于是乎誉满北平。倘没有这些堂会,则叔岩便没有这些机会来出演,声誉也不会起来得这样快。因为这种情形,有人给他出主意,说你最好加入梅剧团,一则堂会较多,二则也可以与梅合伙,二人多排几出戏。于是叔岩就常到梅家来谈天,兰芳当然也很欢迎。梅虽与凤卿合演多年,但凤卿有许多戏不能演,且一生不会唱反二簧,因此梅遂有许多出不得唱,所以二人愿意合作。我说你们二人第一次演戏,要来一出合作的戏。二人都以为然,我就想把《戏凤》另编排一排。
利用四种本子合编
既决定编排《戏凤》,于是叔岩把他父亲当年演的本子拿来,又有兰芳祖父的本子(这两本当然差不了多少),又加上梆子腔的本子,上海所印戏考上的本子。但皮簧的本子,虽较文雅,而失之沉闷,梆子的本子,虽失之粗野,而较多趣语。我便把这四种本子,合在一起,另编了一编,该用的用,该删的删,另成了一个本子。他二人看了,都很同意,于是一人便先念本子,他二人虽然都会这出戏,但这一改,则非另学不可,念熟之后,从新合对排练。关于两人对口的地方,谁应紧,谁应慢,谁应把声音提高,谁应把声音压低,以至身段神气等等,都加详细斟酌,我也替他们出主意,如是者排了有二三十次,对的沿丝合缝,果然一唱大红,连堂会带营业义务等戏,接着演了十几次。后来叔岩与兰芳分开后,叔岩与苟慧生演了一次,就不演了;兰芳与凤卿演了一次,也就不演了。无怪都不能再演,因为演的精神差得太多,看着就没什么意思,梅余两人都说,要不能讨好,还特别费力,这里头的情形,外行人不能领略的。自排了这一出戏,梅杨余又排了一出《摘缨会》,但我并没有十分参与,以后就没有再排别的戏。
余梅分手原因
后来叔岩终归离开兰芳之班,其离开之原因,确是叔岩不对,他想既有他,就不该再有凤卿。兰芳因自己第一次到上海,是由凤卿带他去的,以后虽然自己叫座力量大,但也不肯把凤卿辞掉,这本是兰芳的美德,而叔岩不能容。其实叔岩有叔岩的戏,凤卿有凤卿的,叔岩固然比风卿好得多,但如《昭关》《城都》这路戏,他唱不过凤卿,就说与兰芳合演的戏,《汾河湾》《武家坡》等等,叔岩亦不及凤卿。可是《牧羊圈》《南天门》这些戏,凤卿便不能演,他二人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因叔岩性情,终归离去。后又与小杨两人合组戏班,并约荀慧生,也未能长久,这可以说是杨余二人的错处。
包银与苟慧生
他们二人承班,赔赚由他二人担任,可是谁也不肯下于谁,于是二人议定,每月每次拿包银二百元;按与兰芳合演时,每人都是一百元。他们二人各拿二百元,荀慧生便要一百四十元。一次小楼在后台告诉我,说,您看,畹华才拿一百元,而慧生要一百四十元,这每天哪卖得进来呀?我问小楼说:这怨慧生啊,还是怨你们两位呢?你们二人,若每人只拿一百元,则慧生要价,不能过去七十元;如今你们每人二百元,则他要一百四十元,也不能算过多。小楼很以为然,不过不久,班就散了。自此之后,叔岩虽又唱了几次,但不甚得意,又到上海去过两次,到汉口去过一次,也都不得意。他不得意的原因,并不一定在艺术,仍是嗓音的关系。就以北平、上海、汉口这三处来谈吧。
在北平天津两处,叔岩本有老牌子,但因十余年,未曾登台,市面上早把他忘了,所知道他的,多半是文人政客。倘在堂会中演唱,自然很受欢迎,若在戏园中,演买卖性质的戏,则观客多半是商工界,跟他有什么感情?而叔岩嗓子又不好,所以总未得意。
上海去过两次,因为票房同他捣乱,以致卖座太坏,此事曾见各报,不必详述。按因票房捣乱,固然是一种很大的原因,但嗓音的关系,也大得很。大多数的人听戏,都是以嗓音为重,嗓音好他就欢迎,各处观众,都是如此。上海为流动码头,听戏的人,各处来的都有,且大多数,都是不常听戏之人,尤其以嗓音为重;不但专门注重嗓音,且以动作火爆为主,否则是难得他们欢迎的。叔岩嗓音不能响亮,动作更不会火爆,哪能不失败呢?不必说他,就是杨小楼到上海,也未能得意。其实小楼的嗓音,很够响亮,按这层说,是在上海应该受欢迎的,而也不受欢迎的原因,就是他动作不够火爆。上海这些年来,看惯了李春来盖叫天诸人的动作,则当然不会欢迎杨小楼的,何况余叔岩呢?北平人则讥笑上海观众不懂戏,所以盖叫天到北平,也不大受欢迎。其实这也不对,演戏各有各的路子,不一定非小楼不可,也不能说非盖叫天不可,各有各的好处,只若合乎情理,都可以说是好。
汉口之行
叔岩到汉口的那一次,虽也照样卖票,但不是完全营业性质,规模还大。倡办的人,虽然都是湖北人,但在北平政界都很知名,与我相熟的也很有几位,他们跟朱幼芬都是朋友,故特约朱为总经理,专管约脚儿。北平好脚,无不被约,我也很帮他们忙,办法是轮流演唱,每人演一个月。比方,陈德林前半月与刘鸿升合演,后半月与王凤卿合演,凤卿前半月与陈德林合演,后半月与兰芳合演,兰芳前半月与王凤卿合演,后半月与叔岩合演。叔岩的后半月,则与小楼合演,因小楼该时正在上海,演完后赴汉口。当兰芳与凤卿合演时,凤卿本无叫座之能力,这半个月,是全靠兰芳,办事人就天天求兰芳唱硬戏。兰芳说:叫座的戏,也得留着下半月演哪,倘上半月都演出,下半月后力不佳,那不糟了吗?办事人都说:下半月叔岩就来了。兰芳无言,看了我一眼。彼时因有几位办事人,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也约我去逛一逛,又因当时南通张季直先生,也约兰芳到南通去一月,季直先生,是我年伯,曾嘱我代约兰芳,并说好由汉口坐船,一直到南通,并约我同去。因这两件事情,我也到汉口住了二十多天,所以这次我也在座。俟办事员们走后,我对兰芳说:照理想说,叔岩叫座能力不会太大,但他原根是湖北人,此次来演,因为同乡的关系,或者大家都要捧捧,而且报纸对他,也很用力,当不会差大格。兰芳说:我愿意这个样子,果然他有力量,我岂不省劲呢?
登台的第三天
及至叔岩登台,第一第二两天,没敢自己挑大轴子,都是与兰芳合演的。第三日兰芳要求办事人说:余三哥来了,我该省点力了?遂在倒第二码上,演了一出小戏,没想到售票顿减,以后总未见起色,叔岩遂不得意而回北平。他此行叫座力,虽然不大,但名誉却很好,大致凡在北平听过戏的人,或对于戏剧有点研究的人,都很欢迎;其余如工商界的人,尤其是乡间来的观众,大多数就不欢迎了。回到北平之后,就没有再成班,就是偶尔演唱,也不过是临时性质。
叔岩自倒嗓接着塌中以后,四十多年的工夫,总算没怎么得意,这也有他的原因。叔岩之艺,所谓士大夫者,大多数都欢迎;贩夫走卒,稍粗率之人,多不欢迎。然在戏园中,演买卖戏,则观众之中,是粗率之人较多,故他不容易得意。若彼时仍有许多堂会戏,则叔岩仍可多演若干次。而自民国十七年,政府南迁后,旧日的贪官污吏,没有钱演堂会戏,就是有钱,也不敢演了。由此北平,就可以说是没有堂会戏,所以叔岩演戏的机会,也就更少了。看堂会戏的人,虽然奸商财阀很多,但总比贩夫走卒,较为文墨一点,所以欢迎叔岩的人尚不少,堂会戏一停止,专靠营业戏,叔岩就站不住,所以以后就算是没怎么演戏;他身体又常有病,演戏的生活,由此时起,就算终止了。虽有时唱唱义务戏,然也极少。
叔岩人缘不好
叔岩的天才,实在是不错,但眼高而骄傲,他所请教的戏界老脚,可以说是最高的脚色,如钱金福、贾洪林、李寿峰诸人,其学力都比谭鑫培较深,叔岩领教这些人,自是有见识,但他对普通戏界人,是很骄傲。他对文人政客,倒是很乐意欢迎,由文人口中,得的益处确不少,然似是而非的话也很多,此层在前边已略谈过,不必再赘。总之他所听到戏界老辈的话,多是有价值的,且于戏剧都有重要关系。不过因他听到这些高朋的讲究,知识自然较高,便与平常的戏界人,说不到一起,因而就有些瞧不起同行的人,这便是骄傲,所以在戏界人缘不大好。他所听到文人的言语,也有这种情形,有些成分,固然于他有益,但有损的地方也不少。学界人所说的话,自然有许多戏界人不知道,于是叔岩因此也有些自负,下边把这些事情略为谈谈。
时常讽刺同行
他因为常听到戏界老前辈们,讲高明的议论,所以他就瞧不起一般的脚色,对许多人,他都很讥讽。例如龚云甫,虽是名脚,但有些地方,总不够地道,且时出规矩,所以谢宝云活着的时候,陈德林决不与云甫配戏,说他胡来。他出规矩的地方很多,但此事不在本文范围以内,不必多赘。只说人人欢迎的唱腔,忽粗忽细,有时几乎像没有声音的。这本出乎歌唱规矩之外,不但中国,世界各国的歌唱,都讲平正通达,所以戏界老辈,都说他入了魔道,很瞧不起他。从前戏界人,都管他叫作“小龚子”,不会呼他龚云甫的,这当然是讥讽的意思。但是许多观众,都很欢迎,遂成一派;程艳秋因为嗓子不好,对付着唱,也有些地方学龚云甫,创了许多阴阳腔,戏界所谓:粗一股子细一股子。后来又出来言菊朋,更是变本加厉,离歌唱二字更远。一次叔岩在大庭广众中谈天说:最好使龚云甫、言菊朋、程艳秋三人来出《桑园会》。说完这句,下边也没说什么,但大家都明了他的意思,于是大乐。又王又宸的身段,好弯腰,弯腰就要撅屁股,言菊朋好凸小肚子。叔岩就说,最好使他二人演《樊城》,两个一同出场,一前一后,台下看着一定有趣。大家听了又大乐一回。诸如此类,说过很多,确都是各该脚的毛病,而他的话又极有风趣。这里不过说一二事而已;这固然是他的见解高,但在本行中得罪人,也在这些地方。
我虽认识叔岩很早,但我不常往他家去,有几年的工夫,他常到梅宅,所以我与他谈话也很多,且毫无顾忌。一次他对我说:他不愿唱《武家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就没有薛平贵这个人,全部都是以伪传伪。其实他这话,是因为他演不过凤卿,尤其《登殿》一场,乃王帽戏,他唱着更不十分对味儿,所以他这样说法。我当然不好提这层,我说:你这话是完全听的外界人,而且外行的议论;不但外行,而且笨。他不知国剧没有历史戏,戏中自然也有载在历史中的材料,但有利用真人名,而变更实事的,也有用其事迹,而变更人名的。例子极多,不必尽举,总之照真的正史的实事,而又用真人名姓的,可以说是没有。你要说历史上没有的你就不唱,那么《黄鹤楼》,你唱不唱呢?刘备周瑜,自然是有的,但这件事迹,不但正史上没有,连《三国演义》中也不见。再往近里说,《二进宫》这出戏你唱不唱呢?你查一查《明史》,管保没这件事,且没有这几人,这样情形多得很,不必多说。
汉人念唐诗的问题
一次我所编的《霸王别姬》,演出不久,其中有句诗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就有人说闲话,说汉朝人念唐人的诗,实在可笑。叔岩听到这话,很以为然,他对我说:这是很大的毛病,决要不得。我说这话你当然又是听到外行人说的。这种议论,我听到很多了,萧长华却跟我说过。叔岩问:为什么前人可以念后人的诗呢?我说你先不必问我,我先问问你:你说前人不可念后人的诗,姑且算你说的有理,那么后来才有的名词,前人可以说不可以说呢?他说当然不可以说。我说好了,待我大略给你讲一讲,总而言之,这些情形,你们自己不会知道,哪是唐诗,哪是汉诗,就是偶有知道的,也少的很,这当然是听得文人说的,因为他们外行,又没有看过传奇剧本,偶尔知道这么一两句,就随便大发议论,以为独得之秘,其实若照他所说的情形来办,那元明清三朝传留下来的杂剧传奇各种剧本都得烧喽才成,可以说是没有一种剧本用得喽的!因为这所有的剧本中,大多数都有集唐的诗,尤其是每折末尾;有的剧本,完全集唐,而每出中,集唐的诗句亦不在少数。例如《邯郸记》为汤临川所撰,其中卢生所念,多是集唐。这还不算,有许多名家的剧本,简直得用后人的姓,比方随便举例说几种。
《琴心记》传奇,第二十三出念:身在萧关意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千金记》传奇,演项羽的事迹,而第十五出项羽白:吾闻昔人有七纵七擒之能,我项羽岂不能一纵一擒,甚么轻重?按七纵七擒,为孟获事,在项羽后四五百年。又四十六出张良白有:昔日四皓,俱归隐商山云云。语气未免太早。
汪伯玉之《高唐梦》杂剧,内侍念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又:殿上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此乃直呼后人名姓。襄王念:今夕复夕,共此灯烛光。
《渔阳弄》中童女合念:可知昨夜玉楼成,不是陇西李长吉。此亦直呼后人之名姓。
杂剧传奇中,这种情形多得很,以上不过只举数则而已。总之戏剧乃游艺文章,与八股等文不同,没那么严格,凡挑这种毛病之人,干脆都可以说不通。我说这话,并非武断,前人有这种议论的也不少,兹举一条如下。
明朝王骥德(号伯良),他在他的律二则中,写过一段文字,说元人作剧,曲中用事,每不分时代先后,马东篱《三醉岳阳楼》,赋吕纯阳事也。《寄生草》曲,讲的是烧猪佛印待东坡,抵多少骑驴魏野逢潘阆,俗子见之,有不訾以为传唐人用宋事耶?画家谓:王摩诘以牡丹芙蓉莲花,同画一景,画《袁安高卧图》,有雪里芭蕉,此不可易与俗人道也云云,就是这个意思。
以上这些,都是杂剧传奇中的情形,撰杂剧传奇的人,多数是有学问的人,他们是明知道,而故意这样用法。到了编皮簧剧本的人,多数都是没什么大学问,他们用的句子,这种情形更多,便都是模模糊糊,随便用的了。例如:
等等的这些句子,都是后人的,但戏中无论哪一朝的事迹,都曾用过他。这你都能改了他吗?
再者你刚才曾说,后来的名词,也不该用,话虽有理,但更难了,我随便提出一出来,你就没有办法。比方《桑园会》一戏中的句子,有“靴尖不离午朝门”“织女配牛郎”“马蹄金一锭”“阳关大道人来往”“披枷带锁”“不看僧面看佛面”等等词句,按靴子、午朝门、织女配牛郎、阳关、枷锁、马蹄金、僧佛……都是鲁国那个时候没有的名词,不但此,在那个时候,就没有骑马的,那么你演这出戏的时候,你照样唱不照样唱呢?你要想改,也不难,那至少你还得好好的念五十年书,否则你不会知道某一个名词,是起自何时的,我知道的不过是太仓一粒,你知道的还不及我多,那么有什么办法呢。
《凤还巢》与《循环序》
一次叔岩又对我说,您编的《凤还巢》一戏,是由《风筝误》变来的吧?我听了大笑,我说:你这是看的报纸,当《凤还巢》演出之后,即有人在报中说过这话,因为报中说话是自由的,用不着分辩,你既也如此说法,我可以告诉你,我编这出戏,是自明朝人的传奇《循环序》改编的,一切情节,都是原曲中有的。按这本传奇,恐怕比李笠翁还早百十来年,若说《风筝误》偷的《循环序》尚可。这都是因为戏看的少,曲子脚本看的更少,所以有这些议论。尚和玉曾告诉我:梆子腔中,也有整本的,名曰《阴阳树》,后来我找到了这个本子,果然与《循环序》大同小异。
我同叔岩两个人,平常谈的这类话还很多,以上不过举两三事而已。总之叔岩信文人的话太深,文人一说,他就跟着说下去;然一生得文人的益处也很多,也是事实。
结论
以上说的已经很多,不必再说了。总之叔岩之资质很聪明,有演戏的天才。又极用功,只是因为嗓音,没有恢复回来,所以未能有大的成就,这当然于他是很可惜的事情。可是有一样,近来票友,凡唱老生的,多替叔岩吹,说他这也好,那也好,这样讲究,那样高超,其实平心静气严格的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艺术,请听他所唱的腔,哪一个不是学的谭,且都未出谭的范围,并没有自己特创之腔。不过还有一句话,是必要特别声明的,就是他虽唱的是平常的腔,但唱出来,哪一句也比平常人唱的规矩,且比任何人唱的都好听,这便是叔岩特别的长处。又何必惊奇立异呢?他嗓音虽低,但你能听到,便是好听的,且有几个音,比谭的嗓音还好听,这也是戏界老辈公认的。所可惜的,就是他灌唱片太少,而且所灌之片,多数都未能详细斟酌的,以致稍有毛病,这也可以说是他老师的传染性。谭的唱片,有一片他儿子谭二拉的走了一板,这当然应该把原片毁掉另唱,但谭不肯,叔岩也是如此,他说唱片公司给我一片的钱,我为什么唱两片呢?这种思想,很是特别;而他唱腔的味道,不能多数传给后人听听,这也是很可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