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西太后面前红得发紫,赐赏“扳指”的故事,有些耐人寻味。
这篇文字的写法,既非小传,又非碑文,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好坏一齐写,孔夫子所谓“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只就是随便谈谈。中国向来有句谚语,曰:闲谈莫论人非,总应该隐恶扬善。为什么人家的坏事,也要说呢?这话不是这讲法。这里说的好坏不是关乎人的私德。这些年来,报纸上常常看到,谈到演员私事,且有恶语攻击的,这固然于法律上站不住,于道德上也站不住。我当然不是那样写法,所谓坏事者,也都是关于戏台上演戏的事情。按台上演戏之好坏,是有目共睹,无须乎隐藏的,也是不能隐藏的。且有时所谓坏处,也或者就是好处。再者,下边所说的情形大部分都是听的戏界老脚的议论,并有我目睹的情形,我通通把他集到一起就是了。
小楼第三
杨小楼自然是光绪末叶民国以来的第一名武生,但在全戏界他可以算是第三名。以前的脚色,不必说,五十余年以来的红脚,共有三个人。前清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前后,以至民国初年,最红者为谭鑫培。民国以后,最红者为梅兰芳。杨小楼虽然不及他们两个人红,但也能抗衡。或者有人以为余叔岩也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者。按相提并论,固未尝不可,但情形上,就差多了。第一,叔岩在正中年的时期,因为嗓音失润,歇了十几年,只不过在春阳友会票房中混混,永未登台,此节容另谈之。又或者有人以为说谭鑫培梅兰芳胜过杨小楼为不当者。捧小楼的人,很可能有这种论调,但我这话也不是无根据的,这里可以举出两件实事来,作一个证明。在宣统年间,谭鑫培领班,一日戏报已贴出,忽因故不能演,无法,只好觅人代替,便找的杨小楼及侯俊山(即十三旦)二人。每人一出,借以补救谭之戏码。其奈届时观众不肯策应,若干人到前台去说:谭实真病,不克出台,才有此举。央告半天,才算完事。鑫培最爱说此来,我在他们的正乐育化会中,就听他说过两次。他表面是表明他不肯失信于观众,而心中则是虽十三旦杨小楼两人,都不能抵他一人(彼时也是十三旦最红的时期)。再者在朱幼芬约梅兰芳杨小楼共成一班时,班名崇林社,意思是两人之姓,都有木字旁。在这个时期,两人永无竞争,谁的戏硬谁就唱大轴子。如是每逢演《长坂坡》,梅饰糜夫人,到他一跳井,则观众一定开闸,而小楼亦必匆匆了事。后台戏班人都说,《长坂坡》改为《跳井》完了。其实这种情形不能说就是小楼的不好,简直可以说是听戏人外行。《长坂坡》一戏脚色虽然很多,但正脚总得说是赵云的戏。民国以来演《长坂坡》的赵云,又以小楼为最好,而赵云的戏最好最重要的,是后头的一百单八枪等场。观众于糜夫人跳井之后,即行离去,是这出戏的好处都没有看到,花钱买票岂不有些冤枉呢?一次我到后台,把这话告诉小楼,并对他说,万不可如此草草。观众只管走,那是他们外行,自己应该怎样做还得怎样做,自己的信用名誉要紧。他对这套话,也很以为然,但到时候,因观众一走,心中总是不高兴的。以上只举两件事情,其余可参观后边的情节,但由此便可知道,他三人的情形了。
戏界对杨小楼的批评
戏界人对小楼的议论,前后颇有点分别。在光绪庚子前后,老脚们批评他,都说他身段松懈懒散,不够边饰,不够紧凑。他偶尔演猴子的戏,都说他笨拙,是一个大马猴。在他初享名之时,确也是这种情形,因他刚出科登台没唱红,就跑到天津去了。在天津因他种原故,乃大红而特红(此层详后),回京后,亦随着红起来,而其本领仍如故。且去津不过一个多月,哪能就会改善许多呢,所以老脚仍瞧不起他。可是庚子以后,到民国初年,这二十来年的时间,议论他的人,就有好评了。他们的论调是,“老脚们都不满意小楼,是不错,他也是不够好。但是你说他不够雄壮,是不错的,但也不软弱;固然不够俏皮,但也不呆板;固然不够脆快,但也不笨滞;固然不够精练,但也不懒散;固然不够边饰,但也不松懈;嗓音虽然不搭调,但响堂,在台上什么人的嗓子,也盖不过他的”。
以上这种论调,虽然不能尽小楼之所长,但也很有道理。他们所以如此议论,是对不满意之老脚发言也。在钱金福王长林诸人,大致都是如此说法。到了民国以后,所有青年之学武生的人,那就都是恭维了。每一个人,都是要学小楼,甚至毛病,也是极力摹仿。在这个期间,尚和玉俞振庭等,都不常露演。常登台者,只有小楼一人,所以也就是容易享名。于是老脚又有一句评语,他天生的长了一个洋钱脑袋来。这话有两种意义,一是讥讽,说他本领不够,只靠脑袋;二是他怎么动作,也好看,这是天生的不是幸致的,也是他脚不能勉强的;而脑袋好,也是天生的,也是他人不能勉强的。这两种意义,也可以算是一种意义。
北平武生从前分三派
在光绪年间,北平的武生,约分三个派别。这件事情,在表面看,似乎不在此文范围之内,但这与小楼的技术名誉,直接间接都有关系,所以也必须要谈谈。所谓三派者,一是黄月山,二是俞润仙,三是李春来,这三位,虽然都是武生行,但演戏的路子各有不同。黄月山,小名胖儿,通称黄胖。光绪中叶以前多在上海,后来便久演于北平,搭玉成班甚久,唱功极悠扬动听,身段讲雍容舒坦,雅静,而无火气,长于靠背及老头戏。例如《剑峰山》及《莲花湖》的胜英,《独木关》的薛仁贵,《八蜡庙》的褚彪等等,都是他的拿手戏。戏界老辈人都说,谭鑫培武戏的手段,都是摹仿他,但这层我不敢下断语。后来学他的,有李吉瑞、马德成诸人。黄月山自己排的戏很多,以《风尘三侠》为最好。他与田桂凤合演,我看过两次,极精彩。小楼的身段动作,像月山的成分很多,所以也都雅静,而无火气。
俞润仙,号菊笙,外号毛包,久掌春台班,耳音不好,不搭调,有时在台上,自己小声骂自己不搭调。然身段架子,雄壮坚硬,宽放而雅,因嗓音宽,故长于花脸戏。例如《晋阳宫》的李玄霸,《铁笼山》的姜维,《艳阳楼》的高登,《桃花山》的金钱豹等等,都是他的拿手戏。因掌春台班多年,徒弟多的关系,所以他名声较大,学他的人较多。小楼虽曾拜他为师,但一生演戏,没有一点像他的地方。例如《长坂坡》之赵云,润仙以雄健胜,小楼以雍容胜,各有所长,谁好谁坏,是很不容易下断语的。在光绪年间,观众看惯润仙之演法,故多不以小楼为然,尤其尚和玉俞振庭诸老脚,没有一个不说小楼闲话的,多说他太松懈。这种论调,固然有同行是冤家的嫌疑,但也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民国以来的观众,因为没有见过杨月楼俞润仙的演法,便都以小楼为独步了。
李春来,先在小福胜,后搭源胜和,以短打武生戏见长。例如《花蝴蝶》《采花峰》《十一郎》等脚,均其拿手,《四杰村》《溪皇庄》等戏之走边,亦为他人所不及。身架之英挺,步法之干净,万非他人所可比拟。总之以脆快、边饰、利落、俏皮擅长。小楼也有效法他的地方,但因二人的身体性格不同,所以摹仿的一点也不像,《白水滩》一戏,尤非小楼所能望其项背。惟《恶虎村》之黄天霸,则二人各有所长。老辈人都说,谭鑫培的《白水滩》,有偷学李春来的地方,或然,但我看他二人演此戏的时候,我尚年轻,只知道看着好看,没有辨别力。故对此事,不敢断语。春来在光绪二十年前后,就到上海去演,未回北平,故北平后起之武生,没有人学他,技遂不传,而盖叫天则可以说是专门学他,且能得其神髓。至于盖叫天亲身受过他的指教没有,我却不知,但戏路身架,则大致相同。
以上三人之外,还有一个武生,就是小楼的父亲杨月楼。按月楼武生的艺术,比以上三人并不弱,如三庆班排整本《三国演义》,程长庚的鲁肃带关公,徐小香的周瑜,卢胜奎的诸葛亮,而赵云一脚,即是月楼。又长于演猴子戏,故外号曰杨猴子。不过因为他后半路,多是演老生戏,所以武生戏,没有特别创出派别来。然小楼之武生,特别像他父亲的地方确是不少。据老辈人说,他父亲并没有教过他,如此,也可以算是遗传性了。
天津是小楼的发祥地
现在才说到小楼的本身,小楼生于光绪四年,他比我小一岁,自幼入小荣椿科班。小荣椿为名武生杨隆寿姚增禄所立。隆寿即梅兰芳之外祖父,内庭教师,光绪以后,宫中之武戏,皆其所指导,西后常亲看其导演。一次嘱内监曰,你们给他搬一个座儿,杨隆寿便叩头谢座。戏界老辈,最羡慕此事,说在佛爷面前有座位的,只有杨隆寿一人。(宫中呼皇太后,永远为佛爷,不止西后,如无太后,呼皇帝亦如此。)小楼名嘉训习武生,满科后,搭宝盛和,即名曰杨嘉训。演多日没什么好处,不为人所注意,后拜俞润仙为师,亦未能得俞之长处。且彼时,正是前边所说武生三派鼎峙的时期,青年脚色是不容易出头露面的,于是停演了些日,乃到天津去演唱。
他去了一趟天津,于是名气便大起来。但是名气大的原因,很特别。他去天津之前,同时接了两个戏园子的定银,至于他同时接两个园子定银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如此,则两造相争,这戏园子要先唱,那一个园子,也要先唱,而那个时候,天津开戏园之人,都是恶霸味儿的,本地名之曰混混,小楼当然两造都不敢得罪,便借词推托,不能前往。在这个时间,两个戏园,更彼此登报,各说各的理由,闹的人人皆知,于是小楼之名大噪。后经人说和,在两边各唱若干日,小楼才去。因为大家在报纸上常常看到他这个名字,大家又常议论,闹的人人心目中,有一个杨小楼,都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到津之后,一唱而红。因为杨嘉训三字,在北平没有响,所以到天津,特用杨小楼三字。天津唱红之后,回平演唱,当然也改用小楼二字,也就跟着红起来。所以彼时老脚说,小楼小楼的喊的震耳,原来就是嘉训哪!这种论调,便有轻视之意。然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也是平常的事情。
进宫当差
以上乃是第一步唱红的情形,第二步,乃是进宫当差。经人介绍,挑上升平署的钱粮,这在戏界,本等于一步登天。俗所谓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不过虽同为内庭供奉,其受宠的程度,亦大不同。这里可以附带着谈几句,以便明了彼时真相。在光绪中叶以前,西后最喜欢的是陈德林、余玉琴(人称余庄儿)二人。西后命将乾隆年间,张照所撰的《昭代箫韶》昆曲,改为皮簧。这本是极大的一个工作,升平署人员不够,由内务府派人帮忙,内务府人员又不够,乃由太医院人员帮忙,西后自己也帮着编。西后编的唱词的腔调,大多数都由德林所创制,故西后尤爱德林。遇各王府有什么庆贺的事情,想演剧时,西后往往推荐德林玉琴二人承办,说他俩能办事,玉琴因此很发财。因为在内庭当差,往往由南边购买行头,运到北平,当然免税。而玉琴常借此多运许多,因不用上税,利息很大。德林则规规矩矩,故内庭尤称道之。
他为什么要排演《昭代箫韶》呢。因为彼时内庭供奉的人多,脚色全,如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王榜仙、杨隆寿、李连仲,等等,都很为西后所喜,故特排此戏。按《昭代箫韶》,八本《雁门关》,《四郎探母》,这些戏,都是捧宋朝,而轻视金辽的性质。金辽为清朝先人,他应该禁止,何以反倒爱看而提倡呢?我常以此问谭鑫培小楼诸人,都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后问德林,他说窥探老佛爷(内庭供奉的戏界人员,对西后都是这样称呼,连皇太后三字都不说,永远是老佛爷,比方说某人在西后前人缘好,他们都说佛缘好,绝对不说人缘好)的心思,似乎是有点骄傲的意思,言外是金朝没有能统一了中国,到清朝才完全成了功,足见清朝的本领,比金朝大,演金朝之戏,借以自炫云云。德林这种窥测,似乎很近情理,则乾隆时之编制《昭代箫韶》,或者也有这种意义,也未可知。
按原来昆曲的《昭代箫韶》,分为十本,共二百四十出,翻成皮簧,也减少不了多少,所以宫中虽然大家忙了几年的工夫,闹的烟雾沉露天,而始终未能把全部排演出来。该剧总本,及各脚草本,仍整份存于故宫博物院。后来各老脚死的死,散的散,遂未接着再排。西后常对德林说,可惜杨嘉训这个脚儿,没有上排《昭代箫韶》,这句话足以证明西后爱小楼之深。
据戏界人云,在宫中当差之脚,在西后面前,红人虽然不少,就最红的莫过小楼了。太监们说他怎么动作,西后都是喜欢的。西后最不喜欢王长林、李永泉二人,所以他们两个人常说,“人家杨小楼,在宫里来演戏,如同小儿住姥姥家来一个样,我们两个人来演戏,仿佛来打刑部官司的犯人一样”。盖各脚在西后面前红,则太监等对于他,当然就有面子,而西后不喜欢的人,所有太监,对于他,也就不会有面子,故他二人有这种说法。然终因他二人为从前的老脚不可少的配脚,尤其王长林,更是小楼离不开的膀臂,故他二人的差使也不会被革。因西后爱小楼之故,就闹出来了许多谣言,说他二人,怎样怎样。这当然是靠不住的话,然也有许多原因。
赏扳指故事
一位升平署的太监,跟我说过一件事,就很特别。他的谈话如下:“一次杨嘉训演完戏,佛爷高兴极了,对总管太监说,嘉训太好,叫他来,我要特别的赏赏他。总管即把嘉训带至佛爷面前,跪的地方,离御座很近,佛爷说,你今天演的太好,我要特别赏赏你,嘉训叩一个头,说谢谢佛爷。佛爷伸着大拇指,指上戴着一个玉扳指,说你看这个扳指好不好,就赏了你吧。嘉训又叩了一个头,说谢谢佛爷。佛爷又说,赏了你吧,嘉训又叩头谢谢,如是者三次,而佛爷永远也不脱下来。看佛爷的意思,似乎是想嘉训亲手由佛爷手上脱下来,但嘉训他万万不敢,情形弄僵。后总管说,佛爷赏奴才赏他吧,遂把扳指到手,交与嘉训,才算完事。”
我拿这段话,问过几位在宫内当差的老脚,谭鑫培对我说,齐先生说这个干吗。陈德林则说,确有其事。其余他脚,亦都说不假,足见是真的了。
德林还有一段议论,他说戏界人,在排戏或研究戏的时候,往往同皇帝混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切举动,都可以像家人父子一样。听说同治皇帝,常常合戏界的人当面研究腔调,我没有赶上,没看见过。可是光绪皇帝与大家研究锣鼓腔调,是常常亲眼看到的。就是跟佛爷研究戏中的情节及腔调,也是恒有的事情。至于在受赏的时候,跪到皇帝临近的面前从前没听见说过。只有宣统婚礼演戏,宣统把小楼、叔岩,叫到面前,每人赏了一点东西,然那已经是改了民国了。像小楼跪的离佛爷那样近,真是稀有的事了。德林又说,外边传流的话,自然是瞎说,但佛爷之喜欢小楼唯确是从心中喜欢。例如《连环套》这出戏之中,有一句白,曰兵发热河。而佛爷因咸丰年之乱,皇帝又死于热河,故极恶此句,但因爱看小楼此戏,特命改念兵发口外四字,倘别人演,他就不许演了。而且扳指这件事情,却耐人寻味。扳指这件东西,本是拉弓用的,乃男子所用,女子绝对用不着,或者从前的公主,在青年时,学拉弓,也许偶尔戴,但佛爷偌大年纪,他当然用不着,平常也没有看见他戴过一次。他这次,特别戴上一个扳指,当然是有意义的。当时戏界人都说,赏小楼一个戒指、一个镯子,也没什么不可以,这当然是戏界人的俏皮话,倘把戒指手镯这些东西,赏一个男子,那笑话就更大了。王长林他们还说过损话,说亲手脱戒指,或脱镯子,岂不比脱扳指,还更亲肉的地方多一点吗?以上这一段话,是我在德林家中,亲耳听他讲的。
大约在民国七八年的时候,德林还找补几句,这话也就是这个时候,在这屋里说,若在前清时代,可万不敢说,说出来,最小的罪过,是砍头。德林又常说,西后在王公福晋等面前,常常夸奖他及余玉琴、鑫培、俊山(即十三旦)诸人,而单单没有夸过小楼。这大概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但大家因知道他宠爱小楼,他越不夸奖,大家更要捧小楼,小楼就更红起来了。以上乃是他第二次发扬的原因,有这样的凭借,自然是更容易出名的了。
小楼与钱金福王长林
小楼之出名,固然由于上边所谈的两种原因,但他的艺术,也是有特别优良的地方。倘艺术不成,专靠外来的帮助,那是永远不会成功的。这里有人不大注意的一件事情,不可不谈谈。他虽生长名门,又从名武生杨隆寿及姚增禄受业,又拜俞菊笙为师,兼学黄月山、李春来二人,前一辈的名武生,总算都跟他有点关系,但他所得都不很多。那么他的艺术,是由什么地方来的呢?可以说是,大多数得力于钱金福、王长林二人,尤其打把子一层,与这二人,关系更大。几十年以来,我所看到的武脚,以功架、身段、步法、姿式来论,当以钱金福为第一。自然王长林也不弱。现只谈谈钱金福。他在三庆班学徒时,功架、身段、台步等等,就很好。三庆班的规矩,每天各行的徒弟,都要走一个钟头的脚步,教师监视,每行都由好的一人领头,金福便是净行的领队人,这足证明他的功架脚步优良。再有一次,与一人打赌,在地上撒了一层白灰面,一人在上头打把子,连打了两次,钱的脚印,前后一样,不爽毫厘,别人则乱多了,这足见功夫之深。长林的功架、身段、台步等等,虽然不及金福,但也差不了许多。小楼自出名之后,演戏永没有离开他二人,也常私下共同打打把子,谈谈戏,于是小楼于无形中,受到很大的益处。不过小楼的好处,还是天才比学力的比例占的多。我跟王长林谈过几次天,谈过许多关于小楼的话。长林因为晚年差不多是靠小楼吃饭,所以谈起话来,最恭维小楼,大略谈的话如下。关于此层,前边已说过少许,兹再补充着说。
小楼的天才
小楼演戏,可以说是天生的(意即天才),也可说是遗传性。为什么说他是天生的会演呢?因为他所学的技艺,他并没有照原学的来做,可是他也很好看。比方各脚出台一挑门帘,总要聚精会神的用力,以便得好,尤其武生,更是如此,而小楼则不然。一出台帘,一低头,一扬头,就完了,可是也很好看。又如亮相,别人都是照着锣鼓的四击头,硬砍实砸的交代,方显结实,有力量,而他则不然。前边稍微招呼,将到末一击之前,他已站好,俟鼓点到的时候,他把肩膀一动,靠旗子一晃,又俏皮,又美观,又省力,而交代的也很准确。你看着他仿佛不卖力气,偷懒似的,可是他绝对不显懈怠。总之他是不到时候,不卖力气。尤其是关于他生平各种的毛病,虽然是毛病,而观众多数都不讨厌。比方第一他爱闭眼,若在别的脚儿,有这种毛病,那大家一定是讨厌的,而他这种毛病,则有大多数人不讨厌。第二唱戏不入调,可是也不难听。第三是爱说“这个”二字,原文没有这两字,甚至不应有这两字,而他也可以随便添上,观众也不讨厌,甚至还有专学这个的。第四是爱拱肩,在别的武生,这种毛病,一定不好看,而他因为身量高,也不显难看。第五是爱忖腿,爱忖腿,固然是各脚应有的身段,尤其青衣,更离不开,但武生则有时不甚合宜,而他永远有,亦因身材高,不显难看。这一切的情形,岂非天才呢!为什么说他是遗传性呢?前边说过的三派武生,他虽都看过,但他谁都不像,虽然亲身叩头拜俞老板(指菊笙)为师,但更不像。俞老板勇猛的地方,尚和玉倒学得几分,小楼则一点没有。那么他像谁呢?确有点像他们老爷子。然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们老爷子,就往上海去了,一直没回来,是他老爷子演戏,他并没有看过几次,他无从学起。那么他这样像他父亲,岂非遗传性呢!钱金福听完这套话,又找补一句,说胎里带来的。以上乃王长林所谈,他这一段话,可以说是对小楼有深刻的认识,及公平的评论,真是内行人的话,外界人则不容易有这样论调。因为外行人,对于戏界人员,都是投其所好,他赞成的人,就什么都是好的,他反对的人,就什么都是坏的,难得有这样透辟的议论。总之,小楼一生,长处自然是很多,而短处亦不少,尤其是有几种戏界万不许有的毛病,现大致谈谈。
小楼的毛病
扛调,即前边王长林所说的,不呼弦,本行通名曰不搭调。戏界有一句谚语,曰“黄腔走板不搭调”,乃脚色最忌的三种毛病,他却有一种。他唱戏永远比胡琴的弦音高一点,给他拉胡琴的人常说,他永远比胡琴高一块。偶尔不让他知道,偷着把弦音高一点,不就唱着合式了吗?可是,他也就跟着高上去了,还是高一块,这是耳音的关系。谭鑫培,一次与梅兰芳,在越中先贤祠,合演《汾河湾》,有许多人,在后台谈天,我也在其中。谭忽然问,您们诸位,以为唱戏的人谁人缘最好?有人回答说,当然要数您了吧,其他人也都说那是自然。谭说我不成,人缘最好的,有三个人,一是龚云甫,一是杨小楼,一是麻穆子。大家听了这话,都莫明其妙。谭又说,云甫是官哑嗓子(成语为奉官哑嗓子,简言之,曰官哑嗓子,意思,是大家认可他可以哑嗓子,北平这样话很多,也很普遍,下边官扛调等义同),别人哑了嗓子,倘唱不出来,那是非得倒好不可,而云甫则不然。遇到他哑嗓子,观众自己认为运气不好,没赶上好嗓子,顶多说一句,今天嗓子不在家(此亦系北平惯语,不在家者,没有带在身旁也),绝对不会有人叫倒好。您看,这人缘有多么好?别人谁也比不了。小楼是官扛调,别人不呼弦,准得倒好,他则不然,也是有许多外行听不出来。麻穆子,是官走板,他嗓子很好,唱的虽然没甚味儿,可也算好听,然而是每次必要走板。别人走了板,准得倒好,他则不然,每到走板的时候,大家是一面叫好,一面乐,叫好是真叫好,并非倒好,乐是笑其走板,大家以为他走板也很有趣味。请问,您们诸位,谁有他们三人这样好的人缘?他说罢,大家大乐。他这话,固然是一种笑谈,但不止讥讽他三人,连看戏的人,也有点挖苦。王长林也说过几句,他说名脚不搭调的人,只有俞老板(菊笙),他常唱完一段,自己骂曰,杂种凑的,不搭调(此层戏界老辈皆知之),他是明知不搭调,而自己不能改。小楼拜他为师,别的没有学会,只学了一个不搭调。以上这些话,虽然有点玩笑性质,但是实情,然若说大家不怪乎小楼则可,若说这不是毛病,则万万不可。有票友单学他这种扛调,那真是太可笑了。
没有慢板
按武生,固然不能说非有慢板不可,但有则好的多,方能称为全才。尤其是小楼,这种身材功架的武生,更应该有。叫天对此,也曾说过一段话。叫天在光绪庚子(一九〇〇年)前后,因为小楼刚出头,又是他的干儿子,所以他很关心小楼。在民国三年,我同侯幼云(叫天妻弟)同到叫天家谈天。说起小楼没有慢板来,叫天说,是的呀,我曾鼓励过他,使他多练练慢板的唱功,固然武生不必一定唱慢板,但他们老爷子月楼,那慢板唱的多好。再说嘉训那个戳个(此是北平话,即身材的意思)很高大,去将官正好看。再说光演武生戏,路子太窄,兼演武老生的戏,路子就宽多了不是。再说戏界的规矩,老生不带髯口(演武戏)算是反串,武生带髯口,不算反串。例如,《阳平关》的赵云,《九龙山》的岳飞,《武昭关》的伍员等等,都是武生老生两抱着的戏呀。但是要不会唱慢板,有许多武老生的戏就不能唱了。鑫培这话,真是极有道理,极有卓见。但小楼限于天赋,天生不能,也就没有法子了。最可笑的,一次他贴出了反串《法门寺》的戏报,他去赵廉,我看见这个戏报,当然非去听听不可。我到了后台,他看见我说,怎么您也来啦。我说这一出戏当然是要听听的。他对我挤了挤眼,摆了摆手,没说什么,我也没十分懂他的意思。及至唱“眉坞县在马上”一段,一张嘴,还是散板,台下大乐,因为他的人缘好,也没有人叫倒好。
没有昆腔底子
北平老脚,在谭鑫培、陈德林他们这一辈以前,都是先学的昆腔,这便叫作昆腔的底子。在杨小楼王瑶卿,他们这辈以后,都可以算是没学昆腔,梅兰芳等他们一辈,就更没有学过了。小楼兰芳他们学昆腔,我怂恿他们力量很大。兰芳学昆腔,头一出是《思凡》,是由乔蕙兰教的。小楼过了几年才学,头一出是《夜奔》,是张洪林教的。按唱戏,并不必一定先学昆腔。但先学昆腔,则念字较讲究,因昆腔的来源,是始自学界,所以念字有统系,而认真。例如北曲,则完全遵守中原音韵、中州全韵,南曲则完全遵守洪武正韵,规矩很严,一点也不能差。(吾乡一带之昆腔,在光绪中叶以后,念字便南北不分,民国以后的脚色,念字就更乱了,此事凡真懂唱昆腔者尽知之。)北平学昆腔之老脚,念字还相当讲究。在皮簧中,念字虽然也有人讲究,但皮簧念字,绝对没有那样讲究。讲只管那样讲法,而念的唱的,满不是那么回事。这些年来皮簧念字,也不能说是没有统系,但另有他的统系。有的念湘北音,有的带安徽音,有的带山陕音,有的念北平土音。大家研究解说的理论,如平仄等等,不过是袭昆曲的念法,来立论。其实皮簧离那么严格的规矩,还相当的远。这是说的没有学过昆腔的脚色。若是有昆腔底子的脚色,虽然不能照着讲的那样念,但还较为相近。所以说明小楼没有昆腔底子,则念字又讲究的地方就很多了。以上只就念字一方说,至于身段,更有关系。先学昆曲,身段有底子,一切动作,就好看的多。因为昆腔武生,开蒙的戏,总是《夜奔》《夜巡》《打虎》等等这些戏,都是以身段为重。把这些戏演熟了之后,一切动作,都可以好看的多。有人说,小楼在科班,也学过一些。按理想来说,小荣椿科班,也应该学过,但我没有看见过他演这些戏,所以他的身段,要说雍容大雅,是不错,然离绵软、脆快、俏皮、边饰,则相差太远。所以他演林冲夜奔,身段就永远没能做到家,固然也因为他学此戏时,年岁已长,又吸烟,有些卖不动,力不随心,也因幼时这种功夫稍差,年长之后自然就不能做的恰到好处了。
小楼路子太窄
戏路子太窄,意思是能演的戏太少。戏界所谓路子,以生脚为最宽,旦脚为最窄;生脚之中,又以老生为宽,武生次之,小生又次之。因为老生在北平,不分文武,种类最多,例如红生戏,如《龙虎关》的赵匡胤,《采石矶》的徐达,《攻潼关》的姜子牙,《双包案》的夜行帅(猫神),《青石山》的关公,《五花涧》的张天师等等,都是此种。正生戏,又名王帽戏,如《金水桥》《让城都》《斩黄袍》等等,都是文生戏。这个种类最多,凡戴纱帽的,如《黄金台》之田单,《打严嵩》之邹应龙等都是,如《鱼肠剑》之伍员,《捉放》之陈宫等亦是。至《坐楼》之宋江等亦是此种,不过他又算是做功老生了。衰派戏,从前这种叫作外末戏,如《教子》《寄子》《南天门》等。又分苦戏,如《斩莫成》《滚钉板》。又有昆腔戏,当然也是特别一种,路子很多,不必详谈。武生戏的种类也不少,如靠背,短打,乃是两大派;靠背,短打,又各不同,而带胡须的,也不少。不过又有武小生的特别戏,分去了武生戏一部分。例如《雅观楼》《探庄》《八大锤》等,乃武小生之戏,其中有许多身段,武生演着不会好看的。旦脚更窄,同是装女子,青衣有青衣的戏,花旦有花旦的戏,刀马旦有刀马旦的戏,武旦又有武旦的戏。以上不过大致谈谈,不必详论,以演戏的人论,路子也有宽窄。大致是专演本行戏的人,路子就窄,戏码就少;兼演别行的戏路子就宽,戏码就多。以谭鑫培、梅兰芳、杨小楼三人来论,以梅之戏码最多,谭也不少,杨则最少。这话,或者有人说我是偏向梅,其实不然,有实事可以证明。梅之正功是青衣,而兼演闺门旦,也带着演几出花旦刀马旦的戏,又有时装戏,又有昆腔戏,又有我给他编排的新戏等等,所以戏码较多。若只演青衣本行的戏,则最多不过三十出,无法再多。此外自然还有,但大概完全是配脚的性质了。谭在老生行中,是戏码最多的一个人。只有正生戏,红生戏,苦生戏,如《滚钉板》《斩莫成》等,这三种戏,非其所长,其余凡老生戏,他都能,而且精。这些戏之外,他又有昆腔戏。因为他倒仓的时候,专演武生,故又多了一部分武生戏,所以戏码也相当多。小楼则戏码最窄,武戏大致是分靠背短打两种,前边已谈过。他可以说是长于靠背戏,至短打的戏,他没有演着合式的。因为短打戏中的人物,多数都是武术人员,这种人才之中,大致又有粗壮、勇猛、狡强、矫捷等等的分别。兹把各类型的人物,大致分开谈谈。
不合短打的类型
粗壮武松一流人物便是这种。《水浒》中在《杀嫂》一回,写的他心思相当细,但如在柴大官人庄上病卧,遇宋江时,及发配与孙二娘开玩笑时等等,都是一种粗壮的神气。小楼去这种人物,就不合式,只管也可以演,但神气去武松稍远,因为他的神气,较为雍容,绝对不会像武松之又粗又壮。
勇猛 史文恭一流人物,便是此类。石秀亦近似。这种人的情形,都偏于坚强精练,小楼的武戏,虽然好,但总偏于文雅,至于一往无前横冲直撞的情形,非其所长。故不宜演此。偶尔演之,也不会对味儿。演石秀或可对付,至于史文恭一流人物,则绝不合宜。
狡强华云龙一流人物,便是此种。《贾家楼》这路戏,小楼也演过,但绝对不会好,因为华云龙这种人,虽然是用武生扮演,但脸上须有一种淫邪奸诈的气象,小楼表现不出这种神气来。而且这种人的动作,须矫健精神,亦非小楼所长。
矫捷短打的戏,这种人才最多,性质也不一样,好坏都有。例如《十一郎》《花蝴蝶》《采花蜂》等等,都是,这种人的本领、行动、姿态等等,都分别很大。大致说不外脆快、利落、边饰、精练等等,但这都不是小楼所长。只按《十一郎》说,《白水滩》这出戏我所看过最好的,要数谭叫天,真是脆快利落,特别精神好看。张琪林也还好,尚和玉、俞振庭,就不合格。尚和玉有这出戏否,我没看过,振庭就嫌稍笨。一次小楼在第一舞台演此,一切动作,都非常笨滞,一点俏皮劲儿也没有,俞振庭在台下大说闲话。当时振庭与小楼,本是齐名,不过振庭叫座之力,远不及小楼,于是振庭永远有嫉妒心,所以有此论调。平心而论,振庭之艺术,实不亚于小楼,不过他风头天才,均不够,所以远不及小楼。然这出戏,则实比小楼好的多。及至演完之后,我到后台对小楼说,这出戏您最好不演。他说,可不是,以后他总未演过。他固然是听话,也是因为这出戏,除碰头好之外,他一个好也没有得到。
发挥自己所长
以上不过略举数种,总之这些类型人的戏,他都不能演,所以他大多数都没有演过,偶有演过的,也不会有精彩,因为天才身份不合式就是了。不过由这样一来,他的戏路当然就窄多了。还不要紧,连前边所说的三派之戏,即俞菊笙、黄月山、李春来所演者,大多数他也不能。李春来一派却是上边所说《十一郎》等等这些戏,他演着固然不合式,黄月山一派之《独木关》等戏,也未演过,只有俞菊笙之花脸戏,如《铁笼山》《艳阳楼》《金钱豹》等等,他还演过。固然可以说是不错,但因为他不够凶猛,故终非其所长。其中姜维一脚,因像将官的性质,演来还觉合宜,但比钱金福之身段,则差多了。诸君不要以为小楼有许多戏不能演,便不够名脚。总之人各有所长,人无论做何事业,只若能发挥自己所长,避去自己所短,便是极聪明之人,当然也就很容易成功。谭叫天常说,我为什么不检着我的拿手(即长处)戏去追究,偏去追究非我所长呢?那不是笨而且糊涂吗?这种见解,极为高超。小楼间乎还有时候演非其所长之戏,而叫天则没有。这一则因为是自己见解的关系,二则也是有一般外行,因为捧他,就以为他什么都好,当面恭维他的原故。
小楼的长处
照以上所谈小楼岂不是没什么戏可演了吗,那是绝对不然的。他的戏路虽窄,有独到处仍然是别人不能企及的。总之凡雍容华贵的将官,强壮稳健的武人,他演着都合式,兹略举几出如下。
《长坂坡》的赵云百十年来,所有演过这出戏的人,除小楼的父亲之外,可以说是没有比他好的。因是赵云之为人,虽是武将,却极稳健,也可以说是雍容大雅。总之是一位儒将,前边所说的三派之中,以俞菊笙演此为最好,但偏于勇健;黄李二位演的也好,但黄偏于轻松边饰,李则偏于精练利落,三人都稍欠儒雅。而小楼演此,一出场便不紧不慢,周身雅饰,与糜夫人对白一场,于着急之中,还不失大将的谨慎风度,后边大战一百单八枪,于勇武之中,还带儒将气概,这种种的情形,实非他人所及。
《连环套》的黄天霸《连环套》这出戏,无论老脚新脚,大致是唱武生的都唱过,唯独《拜山》这一场,我所看过的脚,以小楼为第一。不过此戏不能光看黄天霸,窦尔敦也是极重要的脚色,倘搭配不好,那任黄天霸多好也要减少精彩的。窦尔敦一脚,老脚云,从前刘永春(通称刘春)最好,但我不大理会,我所记得的,以黄三为最好。金秀山也好,但只唱的好,从前送天霸下山,天霸进场之后,窦尔敦还有一大段唱功,功架身段稍差。钱金福也好,但只身段功架美观,而没有嗓子,不能唱,后来的青年脚色,郝寿臣也还对付,但身段话白,做作气太重,只可对付外行,至内行人,则不重视。而黄三则身段功架之好,虽说不及钱金福,但也有他特别好处;唱功虽赶不上金秀山之沉着,但也够脆亮。故光绪年间贴戏报,往往只写黄三、王长林,而天霸的名字,往往不写。这足见黄三此戏之特优了。小楼演此与窦尔敦之对白,尺寸之快慢,声音之高下,接话之迟速,都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总之该高的高,该低的低,无一处不斟酌得宜,此固然是工夫用到,但天才也有很大的关系。王长林议论小楼说,他嗓音虽然扛调,但响堂,任何人盖不过他的,这话一点也不错。例如窦问三太是你什么人,黄答,乃是家父;窦问你呢,黄答,他子天霸,前来拜望寨主。有许多人不念此末一句,所以上海出版戏词等书,也往往无此语,而不知此语,意义极大。意思是我虽系你仇人之后,但此番前来,是客,暗含有你不应该欺侮客人,于仿佛无意中带出此语,而确有深意。小楼念此时,把他子天霸四字念的稍轻紧,接念此句,声音又重又长,特把拜望寨主四字用力念之。意思是使窦要注重此语,真是斟酌得宜。又后边窦说,“大大的忠臣”一句后,黄接“却又来”三字时,特别提高一调,意思是紧张而语气却拉长。心理是有他这句话,我便占住理,先把对方意气压住,再慢慢跟他讲理。这种地方,最有意义。后来脚色,虽也学他,但不懂这种意义,且嗓音也没有他那么响亮高亢,所以念出来,总不会对味儿。以上不过只举一两处,不必多学,我常对友人说,我听小楼的《连环套》,听到这两句就够了。这话虽是笑谈,但他有些道理。与小楼同时之唱武生的,常挑他的毛病,说黄天霸应该穿打衣裤袄,不应该穿箭衣。当年大多数人,确是都穿打衣裤袄,小楼则永穿箭衣。但这种地方,小楼不但不算错,而且是很有理。因为在《施公案》中,天霸此时已是军官的身份,则当然应该穿箭衣。不过假装镖客,也可以穿打衣裤袄就是了。
别姬的霸王 《霸王别姬》的项羽,此戏在民国初年,还算是一出新戏。我编此戏时,原想用名净脚李连仲去演霸王,但李连仲虽是名脚,艺术也很好,不过他最好是去演张飞、李逵、牛皋、焦赞这类人物。去演项羽姜维这流人物,固然也好,但功架不及钱金福、刘永春他们沉着。所以我编此戏时,把霸王一脚,编的比虞姬较为稍轻,此戏编成之后,尚未排演,而小楼与尚小云,在第一舞台已演出《楚汉争》一戏,此剧遂存置未排。但彼戏中,虞姬一脚,完全是一配脚,毫无所事。因彼系旧本子,既名曰楚汉争,则当然以项羽、刘邦、韩信等人为重,虞姬一人,便提不到话下,使她为配脚,也不能算没有道理。我编此戏,是为梅兰芳,所以名曰《霸王别姬》,则虞姬在戏中,当然应占重要地位,此皆编剧之原则也。待朱幼芬约小楼梅兰芳合作,成崇林社,在第一舞台演唱,大家都以为他二人一是理想的项羽,一是理想的虞姬,乃决定排演此戏。但我所编之本,项羽较轻,既然是小楼去演项羽,则当然应该加重。乃商定,把小楼所演之本,与我所编之本,合拢起来,小楼乃把他所演之本子,交给我。他的本子,项羽之事当然多,而且他已早念熟且已演过,我便不肯把他的词句再多变动。于是我把这两种本子,合拢一起,而改成了前后两本,已交杨梅二人,及他脚排熟。出演之前一日,友人吴震修,详读剧词之后,特来见余,并云:此剧分为两本,嫌太松,前部一定不够看。我再看,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似乎是非改正不可,乃决定改成一本,一日演完。但各脚皆已念熟,次日即演,戏报已出,不能回戏,只可删场子,不能改词句。于是把场子删去了若干,又捣置了捣置。总之有虞姬的场子,都是我编的。这一来,小楼倒比他原来所演者,轻松了许多。不过我又在虞姬自刎一场之后,又给小楼添了两场,成了现在的情形。虽然风行全国,而我对之并不满意。以上只说的是本子,为什么要说本子呢?因为这两个本子不同,而小楼对我所改的词句,于很短的时间,而能念的熟,且神气动作,都能相合而有精彩,这是不容易的,足见他能用心,能体会,这是演戏不可少的基本工作,所以演来特别的精神。以后尚未见到继者。兰芳与小楼演过之后,即将赴上海。上海约脚之人,知此戏必能叫座,想连小楼一同约往,但用款太多,票价必须增高,恐怕不易售票,数与兰芳商议,不能决定。适王瑶卿来,谈及此事,瑶卿说:可用金少山,一定错不了。盖瑶卿刚由上海回北平也。兰芳尚犹豫,我说瑶卿非轻许可人者,他既说少山可胜任,则一定过的去。及到上海,与少山一演,果然不错。少山也由此大红起来,从前不过班底,由此变成要脚。他演的固然也算很好,但终不及小楼,按天才的条件说,有些地方比小楼还好,例如身材,比小楼不矮,且还宽,脸比小楼也宽大,嗓音比小楼也宽放,唱功比小楼又宏亮。那么他什么地方不及小楼呢,就是小楼神气比他雍容华贵,动作比他稳健厚重,话白比他沉着雅饰。须要知道,霸王虽然勇猛,而不是毛包,也不是山大王,一切动作神情说话,不应失之粗鲁,方能显出项羽的身份来。少山演此不晓得什么地方,他就要露出山大王的神气来,故终不及小楼。然比方倘不勾脸,则小楼演着,也不会合式,因为脸神只够雍容,不够雄壮也。
以上只举三出,不必多举。简要言之,小楼的戏路,确是很窄,可是确有独到处。按说人一生无论何事,有独到处也就够了。何必什么都会呢?若只能会的多,而无独到处,那个本行名曰戏包袱,有何可取。就是前边所谈的俞黄李三派、也不过是各有所长而已。
小楼是听话的
以上所谈都是关于艺术的,兹再把他关于演戏之外,一切行动措施谈谈。此虽与艺术无关,但于演戏之成功失败,有很大的关系。照原理说成功失败,当然在乎艺术,但为人行事,以及对付观众,也有很大的关系。小楼一生极大的长处,是听话,极大的短处是懒,兹在下边分着谈谈。
我与小楼相熟在光绪末年,彼时他已成名脚。但遇到友人给他出主意,他还很乐意听从。别人同他说的话,不必谈,只把我跟他说的谈几件。如《白水滩》这出戏他演来只显笨拙,一点边饰利落的姿态也没有。我同他说此戏最好不演,他说可不是,以后就总未演过。如《霸王别姬》一戏,他本与小云曾经演过,经我改后情形不同。他的表演法,自然要改,经我给他说过之后,一一照改。尤其是他从前念力拔山兮一诗,都是坐着念。与兰芳合演之第一次也是如此。我看后特约兰芳到他家,与他谈及念此诗时,须有身段,就是歌舞,因为有歌无舞,不能表现霸王牢骚郁闷的气概。我给他安置了几种身段,第二次再演,完全改过来了,所做身段,且有比我所安置的还好的地方。再说所有名脚,向来不甘去演配脚,这是通病,他当然也不能例外。朱幼芬成班,约小楼与兰芳合演,因某人挂头牌,某人挂二牌的问题,找我来商议。我说这个没什么大关系,我把小楼兰芳约到一起,我说凡说谁挂头牌,谁挂二牌,这种竞争,这种论调之人,都是极外行,极无聊的事情。这种身份,是由台下观众来规定,不是由脚儿自己来规定。你自己规定出来,观众不以为然,你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观众欢迎,叫好与否,不在你是头牌二牌。照资格辈行来论,当然是杨老板挂头牌。但是倘梅老板的戏码硬,恐怕他就得演大轴子,否则倘一开闸,于杨老板面子,也不好看。再说你二人,都已成名,谁在前边演于身份名誉,也毫无损失,在后边演也毫无增长。倘有人说,某人给某人挂了二牌,当了配脚,那便是极外行极糊涂的人,你就任凭他去说,那是毫无价值的。并且按真正情形说,就没有所谓正脚配脚,倘乎是好脚,则演什么戏,都是好的,也是观众欢迎的。例如这些年来,演堂会戏,开戏单,往往不管戏中的主脚配脚,而管演员的谁好谁坏,谁好他就把谁开第一名。例如《卖马》,主脚是秦琼,而刘赶三、德子杰,常开在头一名。《取金陵》,武旦为主脚,而黄润甫常开在头一名。《青石山》,王老道算是主脚,而李顺亭常开在头一名。《胭脂虎》,花旦主脚,而龚云甫常开在头一名。《连环套》,黄天霸为主脚,而黄润甫王长林,常开在前头。此是指二本非头本。凡此种种难以枚举,这也可以看出来,观众不但注求戏中人,而且更注重演的人。所以好脚去演配脚,更容易得好。这有两种心理,一是他们以为,如此则全剧齐整得多,且给全剧添不少精神。二是他们以为,是演员自己降尊,故特别同情。总而言之,最好是能够我演某人,我就把某人演成正脚,老脚的这种前例很多。如《探亲》为刘赶三之拿手戏,贴戏报子永远只写他的名字。自王瑶卿一演,便成了旦脚的戏。《卖马》从前也是赶三的戏,叫天一改,便成了生脚的戏。我希望你们二位都在这条路上走,观众自然会恭维。若只管争戏码,争头块牌,那是没什么用处的。我这套话,在兰芳是没有问题的,而小楼也很以为然。后来兰芳演《金山寺》,他去伽蓝,兰芳演《五花洞》,他去大法官等,都是因此。然出台时,碰头好比别的戏还多的多。我对他说,有的地方是费力不讨好,这种地方,是讨好不费力,他乐,从此以后,所有的武生,也都肯去这些脚了。但小楼没去过的,他们还不肯去,由这种种情形看来,足见小楼之能听话。
小楼也是懒的
再谈谈小楼之懒。前边所说,他肯听话一层,只是我一人对他所说。他朋友很多,当然也有别人对他建议,他也很能听从,足见他是很虚心了。那么为什么又懒呢?这种地方,也很有趣味。好在我与小楼,也有相当的交谊,无妨大略谈谈,这也不算说他闲话。总之是你给他出的主意,较为省力,那他是必听的,若较为费力,那就有问题了。兹随便谈两种:如《夜奔》之上徐宁,原剧《宝剑记》,此折不上徐宁,人人皆知,不必细谈。不过在前清,嘉道年间,已有时上徐宁了。但不过多是乡间草台戏用之。因有时用此戏须大轴子,全戏只有一人,实太单独,乃没法添上徐宁。及梁山杜千宋万二人来接,因之便可起打,成为一出大武戏,显着火爆热闹,土名曰大夜奔。火爆热闹是不错,可是外行极了。在《水浒》上,此时固然是没有上徐宁,这还可以不管。但本戏的词句,你不能不管吧。后面明明有由“梁山搬得兵来,誓把奸臣扫”,等等的词句唱出,如今都把这些词句,唱在见了杜千宋万之后,岂非毫无道理呢!再说这出戏,原只一场,行话白“一场干”,是多么紧凑。如今屡次上来下去,不但松懈,精神上也差多了。在外行的观众,外行的演员,如此演法,尚无所谓。而小楼之家世名望,则万不该如此演法。但是他采取了这个路子。我和他说过,这种演法,他人尚可,您则不可,也有其他老脚同他说过,他很以为然,但他不能改。因为他排演此戏时,年力已就衰,总算是已经卖不动了。各种身段,均已做不到好处。若再使他一场干,当然更难勉强,所以他肯冒不合规矩之讥,而亦不肯改。他非不知,但真不容易改,乃是实情。再林冲本应戴黑罗帽,而他却戴倒缨盔式之帽,亦出规矩,且不合道理。按林冲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固然可以戴倒缨盔,但他此时为囚犯,且杀人之后,逃跑,怎能戴此呢?而小楼因自己戴青罗帽不好看,所以他也不肯。故如今除吾乡侯永奎一人外,可以说是都学杨小楼,这正是无知之盲从。如《长坂坡》及《霸王别姬》两出戏,他与兰芳合演,兰芳之糜夫人,当然算配脚。但彼时兰芳正是最红的时候,每逢糜夫人一跳井,虞姬一自刎,则观众必走人很多,而小楼亦必草草了事。我到后台告诉他,这万不可以。须要知道观众开闸,是看戏人的错,不是演戏人的错。就以《长坂坡》一戏而论,《长坂坡》是谁的正戏,当然是赵云,演《长坂坡》的赵云,谁最好,几十年来,当然要以杨小楼为第一。而《长坂坡》的赵云,好处在什么地方,当然是后头大战一百单八枪等场,而大家不看就走,这不是外行是什么。不过是看戏的人,只管走,而演戏的人,却不可不照旧演,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誉,都是要紧的,万不可草草了事。小楼听了这套话,当然很以为然,但他以为,我是有心安慰他。我说不然,您跟兰芳谁好谁坏,不必说,在目下,他人缘,确比您好,但演好戏,也不一定受欢迎,有一次他演《战蒲关》《寄子》两出戏,上座不过六成;倘演《孽海波澜》《宦海潮》,这路无聊的戏,则永远满座。而我则主张,他这路真正青衣的旧戏,虽大家不爱看,也要常演。倘若只演大众爱看的滑头戏,那就不能成为一个名脚了。演《战蒲关》的那一天,潘心航也在座。他就说,大家常说戏剧退化,但是演这些好戏,他们却不来看,那能说是演戏的不对吗。小楼自然也很为然,但他总不容易改。一次演《别姬》,虞姬自刎后,兰芳同到后台,卸装未完,小楼在屋门外说,畹华明天见。好,他已经演完,而且也卸完了装了。其实别姬一场后,还有好几场,他能这样快,当然是演的潦草无疑。自有这种情形以后,小楼的声价,当然不至因之有损,而叫座之力,则似有减无增了。所以我对演员们说,若自己技术不够,而只管在台上胡来,这个名词,本行叫作洒狗血,是不应该的。但自己够身份的名脚,则永远须把持着自己的名誉,认真地做,不得一时不注意,否则是要受损失的。
回戏也是一种短处
以上一段谈到小楼懒的关系。其实他也不一定是懒,也是因为年岁稍长,又吸着口鸦片烟,自然就有许多的地方,减少动作了。比方谭鑫培晚年,未死之前,每日必在院中踢两趟腿,不但于身体有益,于演戏益处更大。所以鑫培至死,演戏的功架身段,总未见颓败,而小楼则无此功夫。于是自补学《夜奔》之后,就没见有任何的进步,以后叫座能力,便似稍差。但原因也不专只为此,更不是艺术的问题,也是信用稍差。这却不是他直接的毛病,而是用人不当。比方贴出戏报,往往回戏,这是兰芳他们,永远不会有的事情。他所以回戏的原因,大多数,都是因为卖座不好,办事人怕赔钱,于是便怂恿小楼,佯病回戏。倘不说有病,官场是不容易允许的。他回戏的办法,是说因病暂回,下一星期补演。售出之票,补演时,一律有效。如此则买票的人,真退票的是极少的少数,就是下次无暇去看,也不过是转送人。这总是把售票时间,又延长了一个星期。连前所售出,带以后售出之票数,是当然要增加的。这种办法自以为是很巧,但一次两次尚可,倘常常如此,则一定要把信用失掉了的。
小楼与谭鑫培
杨小楼与谭鑫培的比较,两个人的艺术,都有独到之处。但谭戏路则宽的多,前边已经谈过。不过谭破坏戏界规矩的地方,往往可以看到,而自己则不肯添加毛病。杨则破坏规矩的行为少,而自己则很容易添毛病。
所谓破坏规矩者,种类颇多。例如在台上阴人(此二字是北京话,而戏界最爱说)等等。如麻穆子说为何不叫咱老张知道,道念成大,李寿山斩谡之三笑,等等,谭都曾当场与以难堪。此层我在报上说过,兹不多赘,或容以后详细谈之。小楼则绝对没有这种毛病,这是小楼在台上高于鑫培的地方。所谓自添毛病者,如谭一次到沪演戏,上座不佳,乃演《盗魂铃》这一类的戏,他去猪八戒,这本是破坏身份,借反串来号召,不得已的情形。所以回到北平,绝对不演。或有人说演过,但我未见,且他自己声明过,绝对不演,这正是谭的高处。而小楼则添了几种。例如武戏起打后架住,他揩把脸。鑫培一次谈起此事,打仗架住,揩一把脸,敌人就那么听话吗?外江脚色,他们可以这样做,你不能跟他讲理。你说杨小楼,也这样做,他爸爸要看见,那是非气死不可。这是小楼不及鑫培的地方。
只举一两件,不必多谈。
小楼与梅兰芳
杨小楼与梅兰芳二人,因为自幼同处居住,所以较为亲切。兰芳几岁时上私塾,因受同学欺侮,不敢上学,他伯父打他,他也不去。小楼劝雨田,你越打他,他越怕,待我来哄他去吧。于是背负他去上学,走到该学的胡同口,兰芳哭而不肯入。小楼又背着他绕一大弯,进那一头之口,兰芳没走过这条道,才肯进去,到私塾,小楼对老师说明情形,老师把调皮学生申斥一顿,又安慰兰芳,而小楼又在塾中陪伴了一会,以后才照常上学。兰芳常对我提此事,小楼亦常以此作为笑谈。小楼长兰芳十六岁,兰芳孩童时,小楼已成人,又在同院居住。他哄着兰芳玩的时候,当然很多,例如打打把子这类的事情,总常常有之,所以他二人,感情更好。兰芳呼小楼为叔,二人常想合作。小楼兴建第一舞台,开幕,把北平好脚,几几乎一网打尽,极力想约兰芳。彼时正是田际云成玉成班,后改翊文社,兰芳为台柱,际云当然不放。虽至际云与第一台,几几乎要闹气而亦未成功。翊文社散,俞振庭成班,又以兰芳为台柱。小楼与振庭,为师兄弟,当然不肯强夺。而第一台办事人,想设法拆散振庭之班,暗中约王蕙芳、孟小如。彼时振庭之班,兰芳之外,只有数人,蕙芳、小如,都算好一点的,二人已被约离班。不意振庭眼明手快,把第一台之王凤卿约出来。关于王凤卿,不得不在这里夹杂着叙述一些。彼时的王凤卿,不是后来的王凤卿,后来不知进步,天赋也有限,遂颓败不堪,然彼时正是老生人才缺乏之时,鑫培年老,不恒演,只有余叔岩、王凤卿、时慧宝三人,余学谭,王学汪桂芬,时学孙菊仙,号称三杰。余因嗓音失润,十余年未演,只在春阳友会票房中,偶尔一露。时亦不常演,且无靠背戏。最受欢迎者,唯王凤卿。且他正是壮年英勇,扮相亦英秀美观,所以彼时北平大多数人,都盼他同兰芳一起演唱,但总未实现。此次合作,自然为大众所欢迎。因此俞之班,与第一台,更成两立不相下之势。如此相持数年,经朱幼芬成班,在第一台演唱,才把小楼与兰芳约在一起。成班之初,小楼定名为崇林社,此层前边已略谈过。小楼倒是无可无不可,而手下办事人,总是给他出主意。他们以为小楼叫座之力量,一定比兰芳大,然戏份又不好高于兰芳,如此则小楼便觉吃亏。于是兰芳拿戏份,小楼拿加钱,每一座他拿一角。成班日期未久,一日小楼演《冀州城》,兰芳凤卿在前边演《武家坡》,上座一千零几十人,小楼拿了一百元零几角。次日兰芳演《嫦娥奔月》,戏情虽简单,但系新排之戏,当然演大轴子,则小楼便演倒第二。这一天正赶上极冷的天,而西北风也很大,我与兰芳在前门内友人家吃晚饭,兰芳不想吃饭,说觉着不舒服,别人便问什么病,赶紧请医生看一看。其实我已经看出他的意思,他想着这样冷天,这样大风,戏园子座一定上不好。而且这出戏,很演过几次,并不新鲜,谁还能冒这冷风来看戏呢。若在平常,他不理会这些。现初次与小楼同班,昨天他的《冀州城》,上了一千人,今天若只上六七百人,便有些不够劲,总算输给小楼了。所以他也想借说有痛,而想回戏,无奈当时那几位朋友,没看出他这种心思来,倘若看出来,他们若提议,因病回戏,兰芳一定极端赞成,也或者真就回了戏。于是我先发议论,说,这个时候,已经开戏,不能再回戏。你少吃一点,静的休息休息,演完了这出戏,再请大夫。我这话是要把他回戏的思想打断喽。他人也无异辞。吃完饭,我同他往第一台,坐在马车里头,他是老麻烦,我就一直的安慰他。及至走到煤市街南口外,车夫便说了一句,西边怎么那样多的车呀?我们探身一看,果然大街两边,都是汽车马车包车,这当然都是来看戏的。兰芳高了兴了,进园子一看,人山人海,那晚共卖了一千八百多张票,为第一台一生的高最纪录。兰芳当然梦想不到,连我也莫明其妙,那天的座,何以上那么好。彼时兰芳叫座之力,比小楼大,那是不错。但平日也常演戏,不见得能叫这样多的座。说是戏好能叫座,这出戏,在彼时确能叫座,但他是我编的,我排的,其实也没什么多好。而且以后同小楼合排的《别姬》,比这出好的多,也没叫过这许多座。第一次出演也不过上了一千五百多人。此日天气又冷,能有此力量,谁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好说一句,兰芳的运气好。为什么啰啰嗦嗦的写这段事迹呢?一则因为有点传奇性,二则因此,小楼与兰芳,就有点不易合作的情形了。此戏演完之后,第二天,幼芬与小楼送戏份,当然照人数共给他送去一百八十元。幼芬把钱放到桌上,小楼叹了一口气,说人家唱戏,咱拿钱。这当然是很惭愧的话,说罢大笑。虽说兰芳是我眼看着长大的,现在居然有这么好的人缘,这么庞大的力量。他小时我常背着他玩耍,实在不是外人,以后我也不用拿加钱了,我的戏份,跟兰芳一样就得了。本来嘛,自己叫来的座,自己拿钱,是理直气壮的,别人叫来的座自己也拿加钱,当然就不好意思的了。这件事情,在小楼兰芳,倒没有什么。而下边办事人,则大不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有了损失,小楼拿加钱,数目有出入。比方上了一千人,他们可以告知小楼,说上了八百则从中便可扣下二十元。自有这种办法,只若告知朱幼芬,没有不答应的,他们是赚很稳当的钱。如今拿一定的数,则他们无钱可赚,然亦无法,只得暗中捣鬼。他二人排出《别姬》之后,我本想再给他们排几出别的戏。但因兰芳往上海,回来,二人就没有再合作,也就未再编二人合作的戏。这是很可惜的事情。《别姬》的霸王,虽然由小楼排出,但二人合演了不过一两次。以后再演,总是义务戏,无钱可挣。小楼常跟我说,我唱了一辈子《霸王别姬》,可是没挣过钱,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因为堂会可以挣钱,但多因为项羽虞姬,结果都死,嫌不吉利,故演的不多。而义务戏,则无钱可得也,故小楼有此语。倘他二人能长期合作,则一定有许多好戏可排,我写此段文字,也是有感于这一层。
小楼与尚和玉俞振庭
小楼与尚和玉俞振庭二人的情形也可以说一说。为什么要把这三个人做比较呢?因为前头所谈的三派武生,比他们早,后来者,比他们晚,同时出名的武生,就是他三人,且都是俞菊笙的徒弟。而且这三人,一向是各不相服,彼此说闲话。振庭一谈小楼的《水帘洞》,及后来演《安天会》,振庭必说,这不是孙悟空,而是大马猴。一谈到打把子,他必说:赶自他净跟一群老人打,显着他不慢,让他同一帮年轻的人打打看,管保他跟不上了。振庭身短力壮勇猛,故有这种议论,他批评的话多的很,不必多说,这些话自然也有些理由。其实这不一定是小楼的毛病。何以呢?孙悟空已成仙,不能照平常的猴来议论,打把子要脆快,乃是后来的情形。从前讲究下下着,雅静好看。小楼因不及振庭速快,然比振庭确雅静。振庭打把子,还有大毛病。就是他打把子之时,不能换气,戏界名为一气把子,必须打完进场,才能缓出这口气来。这也算是很难得见的毛病。不过振庭,也有他的好处就是了。再看和玉说小楼,连云手他都不会拉,永远那么浪而浪当,这话也有片面的理由。若演应该脆快的戏,如《花蝴蝶》《采花蜂》等等,实在是浪当,但若演赵云的戏,则实优于和玉。至所谓不会拉云手一节,外行人听着,当然是不以为然。但若使和玉详细一讲,则小楼真可以说是不会。不但他,连目下所有的武脚,都可以说是不会。这种详细的教导及解释,是早已失传的了。总之若按学力说,和玉、振庭,实不亚于小楼,和玉尚优于小楼,这是毫无疑义的。但他二人,天才风头,都不及小楼,这不是人力所能帮助的。所以小楼永远占他二人的上风。于是有许多外行人,说他二人的技术,也不及小楼,那真可以算是真正外行了。例如《惜惺惺》《四平山》《英雄义》等等,这些戏,小楼对于和玉,可以说是望尘莫及了。所以他也就不演。须知道小楼之不演这路戏,正与鑫培不演《金水桥》《取城都》等戏,是同一心理,同一作风,并非短处。戏界人都知道,俞菊笙赞成和玉,不赞成小楼,这也是实事。不过他是因为和玉的路子近于他,所以他喜欢和玉,不一定就是和玉优于小楼也。再者,我常说,演戏这件事业,光靠技术好,也不成,关于终身的名誉,看戏的人也得拿多一半的主意。否则只管你技术有多好,而大家不欢迎,没有叫座的能力,也成不了名脚。所以戏界有一句要紧的话,就是人缘好。大家谈论起来,一提某人,往往先说他人缘好。这句话,当然有些讥讽的性质,但也有些羡慕的性质。所谓讥讽者,是他技术不够,专靠人缘,观众捧场。振庭批评小楼就含此义。振庭常说:“杨老板唱戏带咳嗽而台下不叫倒好,别人谁成?”按小楼确是有此病,他所灌的《夜奔》唱片一边唱一边咳嗽。一次一位德国人问我中国人唱戏,可以带咳嗽吗?我知道他是为此唱片而言。我只说,此或者因已约定灌片日期,而小楼适病,否则不许。所谓羡慕者,意思是一样的脚儿,人家就特别受欢迎,那一定是好,否则怎能受欢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