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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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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喜禄

从前昆弋班中,没有青衣这个名词,只有正旦、闺门旦等等,而昆弋合组之班,凡名曰正旦者,则唱弋腔,不唱昆腔。至梆子,皮簧班,始有此名。北平戏界人及社会中,管唱昆腔的旦脚,统名之曰昆旦,比方《游园》之小姐与春香,《乔醋》之夫人与巫姬,《佳期》之小姐与红娘等等,凡演这些脚色的人员,不管该剧本怎样写法,但社会中则统统呼为昆旦,是正旦与花旦的分别很含糊。到了皮簧班,则青衣与花旦,界限就很严了。

青衣出名之最早者,首推胡喜禄,他大致是道光七年生人,号艾卿,与程长庚、徐小香,号称三杰。光绪年间,有一首极流行的明戏《提调歌》,中有四句云,小香到,提调笑,喜禄病,提调跳者是也。为咸丰同治间最红的青衣,掌春台班多年。据戏界老辈说,戏班的规矩,在咸丰以前,所有人员,都是穿公中的行头,稍有名之脚,自制一网子,因网子与头形有关,戴着不合式便不舒服,且容易忝头,再讲究一点,则自己带一双靴子,因靴子稍不合足,便不易做身段也,然绝对没有自己制行头者,有之,则始自胡喜禄,而陈宝云诸人,亦仿效之,遂成风气。喜禄后人,在戏界无甚出名者,其子鹤年,文笔尚不错,恒与李毓如他们,合作编戏,如《儿女英雄传》《粉妆楼》《十粒金丹》等戏,里边都有他的工作,喜禄之侄女,为梅兰芳之伯母。

罗巧福

巧福生于道光十五年,外号嘎嘎旦,本苏州籍,搭四喜班,尝拜杨鸣玉为师,故亦兼演花旦,能戏很多,本与梅巧玲为师兄弟,因他品行艺术都好,梅又拜他为师。他的大儿子,即寿山,外号罗百岁,为光绪年间之名丑,孙子文奎,亦系丑行。

朱莲芬

莲芬名延禧,江苏人,生于道光十六年,初只演昆腔,后则兼演皮簧。为咸丰到光绪初年二三十年中,最受欢迎的旦脚,与杨鸣玉、徐小香诸人合演最久,如《梳妆掷戟》《游园惊梦》《活捉》《思凡》《刺梁》《乔醋》《絮阁》等等,皆有独到之处。陈德林最敬重他,常常与我谈及,永远呼为莲二先生。他不但戏演得好,文学也不错,写得更好,常与潘文勤公祖荫代笔。按文勤为吴大澄的老师,乃有名的大写家,与他代笔,自非易事。与文勤也为莫逆交,文勤给他写的东西当然很多。樊樊山先生常告诉我,潘文勤小楷最难求,惟与朱莲芬则常写,故彼时士大夫都说,若想得潘伯寅之小楷,只可在朱莲芬家求之。莲芬后人无出名者,只有其子朱天祥,然亦只硬里子而已,可是能戏却极多。

孙双玉

双玉行八,故通称孙八儿。乃名琴师孙佐臣的父亲,能戏很多,惜不常搭班,故知者不多。很能排整本戏,如《春秋配》一戏,他曾演过整本的,搭配也很齐整,去石敬坡者为王长林,去张衍行者为李顺亭。该本乃由梆子腔本改来者,仍有些地方唱梆子腔。他之后,多年无人再演,后经李顺亭把该本子交我,我又重新大改一次,由梅兰芳排出。我所以重新大改者,并不一定是旧本不好,盖一时有一时的风尚,不但观众眼光思想,每一时代,各有不同,而本戏班中人员亦各有长短,如同一剧本,也是一班演出来一个样,若想使他们非照原本念,照原样排,则演出来优劣也可以差的很多。比方着一脚事情很多,若使好演员担任,则演出来一定有精彩,若使乏脚担任,则演出来便不成东西,如果有这种情形,那最好是把该脚的事迹,减去若干,如此则演员虽乏,亦可对付交卷,不至出丑而为全剧减色而已,这就是必须重编的一种原因。

有人告诉我说,双玉是孙佐臣的哥哥,王长林则说是他父亲。当民国三四年,孙与孟小如操琴时,常在天乐园后台谈天,奈此事竟未问过他。

鲁大鼻子

此系陈君德林告余者,忘其名号,曾搭四喜班,嗓音极亮,在四喜班中,较时小福微早,小福就有些腔调学他。或云名叫福官,未知果否?因其鼻子稍大,扮相稍差,年稍长便不出台了。

章丽秋

丽秋名桂芬,搭三庆班多年,多唱昆腔,后来才兼演皮簧。念字很讲究,徒弟很有几人,都排蕙宇,如乔蕙兰、冯蕙林等皆是,此二人虽然不能算什么大名脚,但念字则都很讲究,得师傅也。

孙彩珠

彩珠号绚华,搭永胜奎班,又入三庆班,先唱昆腔,后则兼唱皮簧、青衣兼花旦,据陈君德林说,百十年来,兼演青衣花旦者,只彩珠一人,其余都是兼演闺门旦而已,未有兼演花旦者,如《思凡》《琴挑》《得意缘》《鸿鸾禧》《十三妹》等等,都是闺门旦的戏,因为唱功少,大家便认为他是花旦戏,其实如《小上坟》《一匹布》《打面缸》《辛安驿》等等,才是真正花旦戏。彩珠演青衣兼花旦,都很好,扮相很美,曾极红一时,捧的人太多,其中有的很有势力,捧的他不知天高地厚。一次因天桥赛马,与旗人某公爵斗殴,经御史参了一折,某公爵革去爵位又挑去黄带子(挑去黄带子,即是降为平民,皇族没有他的名字了),而彩珠亦被发往军台,惟因有人帮忙,不久即又回京,但不敢再演戏了。

郑秀兰

秀兰与梅巧玲同时,同在四喜班,梅为花旦,他为青衣,本领相等,叫座的能力,也差不了许多,可惜收了几个徒弟,专靠徒弟吃饭,以后就不出台了。其第一拨徒弟,有姜丽云,即妙香之父,及蒋双凤等诸人。二拨徒弟,即陆华云等,都曾红过一时,尤其姜丽云,替他挣钱最多。

孙心兰

心兰乃孙怡云之父,曾搭三庆、四喜等班,虽无赫赫大名,但唱腔极正当稳重,故后台诸人都极尊敬之。怡云享名多少年,其腔调皆得其父之传授。陈德林常告余曰,怡云之腔,可以说是,不及其父之圆润,但怡云之名,比其父较大,盖因彼时,唱青衣者出名之人比较多,故其父遂不甚显,然本领实不弱。

刘清云

清云原为梅巧玲之师兄弟,只比巧玲小三四岁,后特拜巧玲为师。巧玲掌四喜班时,他就永远在四喜演唱了,但多唱昆腔,亦偶演皮簧,如《卖糕干》《孝感天》等等,皆其所长,有很动听的腔调。

时小福

小福名庆,号琴香,乃名老生时慧宝之父,为同治末叶,光绪初年,最红的青衣。嗓音腔调,均稍特别,名青衣张紫仙,就是学他。他徒弟也很多,可惜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这也是运气的关系。他的徒弟,都排仙字,如吴蔼仙,乃是最好的一位;吴菱仙,即梅兰芳开蒙的先生;江顺仙,即小生江世玉之父,其他尚夥,不必尽录。搭四喜班多年,与王九龄、梅巧玲、杨鸣玉、画儿李等合作,后代梅巧玲掌四喜班,与孙菊仙、谭鑫培、余紫云、杨朵仙等合作,与孙菊仙合演《四郎探母》《二进宫》,观众以为配合的极好,因孙嗓音高而宽,与他配戏,实不容易,而小福之嗓音亦宽而亮,合唱起来,听着实在过瘾。乃因家境宽裕,光绪中叶以后,便不恒演了。他有一种特别情形,就是永远用烧酒饮场,日久嗓音难免受伤。惜光绪庚子年,便已去世,享年不过五十几岁。我同他只在同乡团拜堂会中,见过几次,未曾长谈。他的女儿,为陈君德林之继配,我每到陈宅,总会晤谈,人极幽闲贞静,问起他父亲以酒饮场之事,她总是说,虽然嗓音不敢说吃亏,但日久身体总是受伤的。

余紫云

几位老辈告余曰,紫云名金梁,原为梅巧玲之徒弟,因其天才学力都很好,品行亦极纯正,余三胜爱之,遂认为己子,果能克绍其业,亦极美满之事也。紫云嗓音清韵,腔调悠扬,身段表情,亦颇细腻,可以说是,开后来青衣的风气,德林虽不算是学他,可是摹仿他的地方很多;瑶卿便算学他,可是又加上了些发挥的工作;兰芳摹仿瑶卿,又光而大之,遂成了民国以后青衣的宗派,究其来源,则确是由紫云创始的。可惜中年以后,便不恒演,又因得罪御史,不能再演,迨光绪庚子前一年便去世,所以现在听过他的人很少了。他所以不能演者,有下边一段故事。他因家道丰裕,不演戏也有饭吃,当然就懒于登台,一次御史团拜,演堂会戏,传他去演,他不去。从前御史衙门演戏,与其他所有衙门不同,他衙门团拜演戏,算是约脚来演,完全是买卖性,御史衙门曰传差,不曰堂会,完全是命令当差的性质,因为所有戏园,都归御史所管也。紫云不去,该御史便对他说,此次如果不演,以后你就不能再演戏了。紫云也很倔强,说不演就不演,以后遂未再演,专靠买卖古玩度日,然生活亦很充裕。有子四人,叔岩乃第三子。

李砚侬

砚侬多唱昆腔,亦偶演皮簧,青衣小生都不错,余紫云掌四喜班时,他系副手,紫云有时太忙,他便替代,亦时与紫云演对儿戏。其腔调身段,大约不出紫云之范园,然亦很好,惜离开四喜后,便不恒登台了。

张芷荃

芷荃为丑脚张文斌之父,亦是尚小云之师。昆腔皮簧旦脚戏,都会的很多,曾搭四喜、嵩祝成、永胜奎等班,腔调表情,虽无赫赫大名,但诸处稳练,故后台极重之。他父亲名张云亭,通称张五,乃有名的老旦。

叶中兴

中兴为富连成老板叶春善之叔父,为同治年间之青衣,唱做一切认真。梅巧玲在四喜班排八本《雁门关》时,第五本有太后欲投降,铁镜公主阻拦,未蒙准奏,遂碰死殿前等情节。铁镜公主为韩昌之妻,乃有唱有做,真正青衣脚色,如碧莲青莲两公主,乃闺门旦与花旦应行。后来三庆班重排,因为旦脚不敷分配,遂将此段情节废去,不上铁镜公主,以后他班再排,就都不上了。按该段情节本来很好,也很紧张,去铁镜公主者,即为叶中兴,演来极为精彩。

诸秋芬

秋芬名桂枝,多演昆腔,亦偶唱皮簧,乃花旦诸茹香之父,得名昆旦朱莲芬之传授,搭三庆班,唱昆旦,与其师兄弟陈桂亭,永远对儿戏,如《藏舟》《游园》《乔醋》等等,颇受欢迎,皮簧亦不错,然不多演。

田宝琳

宝琳为陈德林之师,唱腔极规矩稳当,曾搭三庆、四喜、春台等班,三庆创排整本《三国演义》,他去蔡夫人,也很能得好。他与老旦谢宝云为师兄弟,都排宝字,二人性格也相同,不讲特别要好,而讲循规蹈矩。中年以后,便不常演,而徒弟也极少,可以说是只德林一人,因为他太认真,他教的腔,不能随便改动,稍一变换,他就有气,所以人多不愿从他学习。晚年则与德林拉拉胡琴,然亦难得与他人拉一次,所以还不算正式改为琴师。

朱霞芬

霞芬名蔼云,乃梅巧玲之徒,幼芬之父,又为梅兰芳之师。腔调悠扬动听,扮相亦极美,光绪丙子菊榜状元就是他,探花为孟金喜,小如之父。霞芬演《女儿国》《女弹词》诸戏,都极精彩,且极出名,可惜他未搭过几个班,只随乃师,在四喜演唱,中年以后,便不常登台,这些戏也就无人继演了。

张紫仙

紫仙名敬福,乃曹寿山的徒弟,寿山即名笛师曹心泉之父,满师后即搭四喜、三庆等班,初学昆腔,后演皮簧青衣,也很出名。《战蒲关》《二进宫》《祭塔》等戏是其拿手,常与杨月楼、李宝琴、王楞仙等,合演《御碑亭》,人称功力悉敌。都说他与陈德林齐名,其实他却早一些,因为光绪中叶,有一时期德林倒嗓,几年未演,在此时期中,紫仙可算独红一时,因小福、紫云,均不恒演,孙怡云年尚轻,与其同时并红者,只票友常子和耳。紫仙在光绪年间,所唱的腔,号称老派,他比小福、紫云虽年较轻,而腔调则旧;后来学他者,只有王勤农一人,而又不常登台;勤农又传给王幼卿,即凤卿之次子,教梅葆玖青衣者。

姜双喜

双喜号俪云,为河间献县人,妙香之父,与余为连县。初学昆腔,又学皮簧,腔调极悠扬稳练,搭四喜班较久,人亦极忠厚恳挚,与余极熟,惜中年以后,便不常演,故知者绝少。

乔蕙兰

蕙兰号纫仙,清宫当差的名字曰阿寿。有人说,他是河北冀州人,但他说一口极流利的江苏话,虽平常不说,而老年仍说的很好,所以我认为他是苏籍。民国以后,因为他教梅兰芳昆曲,我与他在梅宅天天见面,有十年之久,我对这层竟会没有问过他,亦算憾事。他只能昆曲,不会皮簧,又因他进宫当差甚早,生活充裕,于是在外边总未登台。

按本编只录皮簧的名脚,乔君不能皮簧,在昆腔中,虽然能戏很多,而当年亦非名脚,本编本不应录。但因他进宫当差最早,以后虽有谭鑫培、孙菊仙等一百多人都成了内庭供奉,可是开单子领衔之头一人,永远是阿寿,阿寿即乔蕙兰,因蕙兰二字,犯了两位老妃嫔的讳,都不能用,故西后特赐此名,这可以说是北平所有好脚之领头的人,因这种种关系,故特录之。

陈德林

德林号漱云,小名石头,光绪年间,观众多以陈石头呼之。初为四喜梅巧玲之徒弟,后改入三庆,彼时长庚已老,因以璋甫为师,与陆杏林、张淇林、李成林等,为同科师兄弟。他生于同治元年,比我长十五岁,满科后,已稍露头角。迨光绪初年,他才十七八岁,一次在文昌馆演戏,一日演两出,倒第二与杨鸣玉演《活捉》,大轴子与王九龄演《武家坡》,有此两位老名脚一捧,观众大起哄,由此名气就大起来了。不幸二十几嗓音塌中,有几年未能登台,自己难过,自己想,难道自此就不能吃戏饭了吗?然心中不服,一定要用功。每日天不亮,便到先农坛根去喊嗓,亦曰遛嗓,冬天刮着多强的西北风,下着多大的雪,也是一定要去的。如是者二三年,嗓音居然复原,且比以前还好。他对此一段苦功,极为难过,也极为得意,对朋友也最爱谈此,他与我就说过几次,说他天天往坛根来,自己常气的哭一阵,自己想,别人都能自自然然的吃碗戏饭,为什么唯独我受这样的苦呢?我也常把他这段情形,对幼年人述说,可见是有志者事竟成,皇天是不负苦心人的。好在他自嗓音恢复之后,就一直唱到了老,总是很顺当的。

嗓音恢复之后不久,二十八岁中就挑入了内庭供奉,且极蒙西后赏识,与西后接谈之时也很多,每遇王府有生日堂会等等,西后往往推荐德林及余玉琴为承办人。西后戏瘾很大,且常常自编唱词,所有唱词,多数是命德林安腔,尤其排整本《昭代箫韶》时,把乾隆年所编之昆曲,通通改成皮簧,西后自编之词更多,多数都是德林所安的腔(按《昭代箫韶》一剧,共一百余出,西后改为皮簧,减的不少,两种总本,余均有存者)。德林由此更忙,且宫中当差,生活更为优裕,于是外边演的较少,然因彼时青衣人员,如时小福、余紫云等多不恒演,戏园中青衣人才缺乏,所以也不断登台。与谭鑫培合作很久,自己改造的戏也很多,如《南天门》,一上场之慢板,原为原板,经他才改成慢板,后边之“三家店前把饭用”一段,也是由他改成二六。

德林能戏很多,腔调也极正当,对于后辈,亦极肯帮助,可惜因宫中事忙,未收徒弟,他的真正徒弟,只有王勤农一人,妙香就未正式拜过,但后辈则都很尊敬他,这也是因道德高的关系,尤其是梅兰芳,虽然没有拜他为师,但他对兰芳,如同亲子弟一样,而兰芳对他,也极尊敬之至。其实王瑶卿确应管他叫师傅,在前清的规矩,一个演员得以进宫当差,必须先由一资深演员介绍保举,此新演员对保举人,应该终身执弟子礼,呼为老师。瑶卿进宫,便是由德林保举,他自应以老师呼之。按德林虽比瑶卿长十八九岁,但按亲戚世交,都是平辈,所以呼为德林哥,叫了十几年的德林哥,乍改叫老师,瑶卿有点不好意思,而又不能仍呼德林哥,于是给他起了一个号,叫作老夫子,而外界人也跟着叫,其实这是瑶卿奸滑幽默的用意。

德林为人,忠厚诚恳,道德很高,与余亦极好,常相过从,我得他益处极多。一次闲谈,我说大家都恭维您是正宗青衣,他说齐先生快别说这句话,我听到此话,便要难过半天,年轻的时节,哪一个人有不唱活泼一点的小姑娘戏呢,如今快六十岁的人了,再扮小姑娘,不但观众不爱看,自已就有点不好意的,只好光演演穿青衣的妇人戏,至于青年女子的戏,只有戴凤冠的人物,还可以演演,若《花园赠金》《琴挑》《闹学》等戏,就不能演了。自己正在因为过境牢骚,而他们反用此恭维,岂不难过?若自幼便只演青衣的戏,那就成了扫边的旦脚了。

吴顺林

顺林号霭仙,乃时小福的徒弟,嗓音极好,腔调亦极规矩,凡大段唱功的戏,无不擅长,他比德林小八九岁,当德林塌中之期,正是他年轻力壮之时,所以很红了几年。当他师傅时小福掌四喜班时,他在班中可以算是第一名青衣,其次才数怡云,如与孙菊仙配戏,大致总是由他据任。一次大轴子为他与谭鑫培合演《寄子》,乃谭适病,遂由他单演《宇宙锋》,座客一人不走,且很满意,由此名便日高起来。奈因扮相微苦,中年之后,便不恒演,偶尔登台,也只是《寄子》《卖糕干》《祭江》《探窑》等几出戏。

他与陈德林过从极密,且最说的来,我每访德林,十次总有八次遇到他,所以也恒与之长谈,对于戏界掌故,知道的也很多,我受他的益处也不少。

孙怡云

怡云为名青衣孙心兰之子,乃光绪庚子前后十余年间最红的青衣,因彼时德林扮相已稍差,瑶卿等尚未起来,紫云、小福,都是二十五六年去世,前此虽唱,亦算过时,所以他独享了几年的盛名,而且扮相很美,嗓音柔润,腔调亦极规矩,特受欢迎,在光绪七八年间,便曾与许荫棠、何桂山,合演《二进宫》等戏。彼时他不过十几岁,而且许何二人,嗓音都非常高亮,他竟能合唱,已算难能可贵了。光绪中叶以后,与孙菊仙、龙长胜、杨朵仙父子、龚云甫、朱素云等等,合组四喜班,便恒与孙龙两位老生配戏。后搭玉成班,与许荫棠等合演《探母》,名次他总列第一。与德林合演《五花洞》,总是他去假金莲,虽然是德林让他一头,当然也是他有这种资格。与许荫棠、金秀山,合演《二进宫》,他比他二人得好还多。他还很能排新戏,如《回荆州》一戏,系由福寿班排出(说见后票友门,毓五名下),刘备为许荫棠,孙母为老旦全子,尚香即怡云,赵云为李顺亭,周瑜为陆华云,鲁肃为贾洪林,又经毓五把《甘露寺》一段重排,去尚香者,仍系怡云。此外排戏尚多,不必尽录。晚年则以教徒弟为消遣,尚小云即其得意门生。

郑二奎

二奎乃光绪庚子前后很红的青衣,与青衣吴顺林、小生朱素云等等,常常一同演戏。与龚云甫合演《探窑》,尤为常常听到。一次与黄润甫、许荫棠、罗寿山等,合演《法门寺》,台下大捧。惜光绪末年,便不恒露了。

杨韵芳

韵芳为朱幼芬之姐夫,扮相秀丽,嗓音圆润,光绪庚子后,曾红一时,彼时王瑶卿初露头角,偶与韵芳合演,还得算巴结着唱。可惜韵芳,因生活充裕,总未恒演,然其人缘则异常之好,亦极能唱,兹有一事,似应附记于下。

前清光绪年间,有一位票友,孙春山先生,行三,系一位翰林,对于皮簧旦脚之腔调,极有研究,且极能创制,陈德林之腔,多其所创,故德林说起他来,永远称为孙三先生,极为佩服。他的侄孙,伯恒先生,自清朝末年,即为商务书馆之北京经理,与余为同学,故亦得认识。他因为从前皮簧班中所演的《三堂会审》一戏,乃由梆子腔翻来,故其词句多较俗,腔调亦不甚合宜,所以整体特另改编了一次,每句都特创了新腔,因为该戏当年是梆子翻来,所以有七八句还是梆子腔的腔调,孙先生为纪念此一点,也未尽行删去,也仍有一二句唱梆子味道,如“叙一叙旧情”一句便是。他把戏词编好,腔调妥好之后,当然要觅一位能唱的红脚传授,当时就选中了韵芳,一字一板的教好他,并用梅雨田随奏。可惜学好之后,因他常常有病,未能排演,不久孙先生也辞世,该戏遂未唱出。迨至清末民初,梅兰芳稍露头角,雨田便把所有腔调,传与兰芳。第一次出演,是在文明茶园,小生为朱素云,蓝袍为贾洪林,由雨田操琴,一唱而红。以后一直到现在,北平脚色所演者,皆系此派,固然都有些变化,但大体都还未离大格。

吴彩霞

彩霞乃琴师徐兰园之舅父,光绪初年生人,与余差不了两三岁。嗓音高亮,腔调也很正当,常与老旦陈文启合作。刘鸿升老年自己成班,因为他调门太高,无人愿同他配戏,乃约彩霞,固然配得上,但终因鸿升调门太高,自己得巴结着唱,日久便显吃力,嗓音因之稍差,以后遂不常演了。

王瑶卿

瑶卿的名气极大,凡皮簧戏班中的人,几无人不知,观众也大多数都很恭维,他确是一位划时代的人才。不过是大家只管恭维他,但他真好的时候,我想现在看到的人,已不很多。他生于光绪八年,比我小五岁,有几年的工夫,我们几几乎是每天晚上见面,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他虽年轻,知道的戏界规矩却不少,他又能谈,我对于国剧的知识,受他的益处也很多。我写过一本书,名曰《国剧身段谱》,出版的时候,他给作了一篇序文,乃凤卿所写,附录于后。

高阳齐如山先生,研究戏剧三十余年,非常虚心,每逢观戏,必至后台,逢人便问,又时到剧界同人家中,殷殷讨论,与愚对谈,动至夜深,所发之问,往往寻根究底,使愚无词以对,恒至反覆寻思,始有所得,是诚善于启发真理,而大有造于剧界也。先生日积月累,著作甚富,自世人已见者之外,尚当陆续刊行,即此《国剧身段谱》一编,皆深中窍要,为从来所未道及,得此极明了之注解,以作舞台之证据,可谓后学之津梁,剧坛之鸿宝,国剧得以光大,艺术得以发挥,将于此是赖矣。“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三月,王瑶卿撰凤卿书。

由这一篇文字,可以知道吾二人的交情。在前几年我曾写过四篇谈名脚的文字,即谭鑫培、陈德林、杨小楼、余叔岩,曾见报章,不过多赘。当时本也想谈一谈他,但因彼时他还健在,谈之有些嫌疑,故未果,将来一定要详细的谈一谈,此处非其体裁,只得略说一些就是了。

为什么说看过他好时候的人不多呢?

他最好的时候,是光绪庚子前后。到光绪末年,嗓音就差,自此以后,为保存名誉计,便不恒登台。民国以后,因第一舞台为新式戏园,一切齐备,于是约他又演了些日期,此时便已全靠做功,至嗓音则永不能餍观众之望了。看到他最好的时候者,总须在六十岁以上之人,所以说现在在此地的人,看到他最好时候者,不会太多。当他在二十岁左右时,嗓音宽亮而又会唱,扮相颇美而亦能表情,身段亦美,迨塌中后,因嗓音自己已经不满意,只好在腔调及话白中找俏头,腔调无论怎样想法子,但嗓音不够高,一切高腔都不能唱,只好在矮腔中找俏头,于是便不会满人意了。所以以弟子满中国的一位名脚王瑶卿,会没有他特别的腔调传世,就是因此。后来的人,虽没有听到过他的好腔,其实现在传流着南梆子调中几个腔,就多始自他。话白一层,另有一种说法,北平戏界之话白,向分两种,一是中州韵白,一是京白,两种与现在之情形,都有不同。先说中州韵白,简言之曰韵白,彼时老脚,如时小福、张紫仙、余紫云、陈德林诸位,都是昆腔底子,虽皮簧之白,亦未出昆曲的范围,念白口风要紧,口要有劲。瑶卿无昆腔底子,念韵白欠讲究,敌不过上边所举几位,所以他就设法在京白中找俏头,他的京白,全得力于旗人。按戏界中人,与旗人来往最密者,以他王府上为第一家,不过他所来往的,都是内务府人,说话都不够高尚,所以他之京白,多含中下人家的叫嚣性质,与德林之京白,大有不同。可是后来者,尤其是女脚,多半是学他这种。他的韵白,在彼时老脚们虽然都以为不够高尚,但观众也相当欢迎,说见后。

为什么说他是划时代的脚色呢?

在光绪中叶,有一个时期是花旦最受欢迎,于是戏界人有小孩,凡面貌稍好者,无不学花旦,最红的为杨小朵,其余如郭际湘、姚佩秋、诸如香、王蕙芳、陈桐云、罗小宝、孙砚亭、迟二和陈鸿禧等等皆是。只有面貌不够好,又不能表情者,才学青衣,如吴顺林、吴彩霞、胡素仙、赵芝香、孙喜云(怡云之弟,怡云较早),等等皆是,如果有人家子弟,面貌很好而学青衣者,则老辈必说,为什么这样好扮相而学青衣呢,那不太可惜吗?彼时的风尚议论确是这种情形,虽然不能说是人人如此,但大多数人是如此。自瑶卿以青衣兼演闺门旦,能表情,身段亦美,大受观众欢迎,戏界思想,为之一变,子弟学戏,入青衣门者始多,民国以后之戏班,几成青衣世界,而且这些旦脚,走的都是瑶卿的路子,所以说他是划时代的人物。再谈到念白,瑶卿之白,受梆子的影响极大,因为在光绪中叶以后,一直到清朝末年,北平可以说是梆子的世界,彼时十个戏班中,总有八班是梆子腔,尤其花旦一行,更为吃香,如冰糖脆,玻璃脆,小旋风,银娃娃,大五月鲜,小五月鲜,三位灵芝草等等皆是。以上所举都是纯粹梆子班之脚,与皮簧班是两件事情,因为在光绪中叶以前,皮簧班人家的子弟,都是学皮簧或昆腔,绝对没有学梆子腔的,到此才有;如罗小宝、陈鸿禧等,均为皮簧人家之徒弟,但均专学梆子,此种风气,到清末尚未衰,如尚小云、荀慧生、于连泉等,最初都是学的梆子,此足见梆子腔之盛。瑶卿不是昆腔底子,韵白念的不及老辈,昆白讲口紧,梆子讲开口,完全北方音,瑶卿受了这种影响,他念白口太敞,可是有一样,虽然不及老辈讲究,但开口音极好听,大受观众欢迎,于是戏界的思想,也跟着变了,遇有小孩开口音念的好听,则亲戚朋友必高兴,说好了,张得开嘴,有饭吃了,瑶卿以后的旦脚,念白都是讲念开口音的,第一个人便是梅兰芳,以后都是如此。这岂不可以说他是划时代的人物吗?

瑶卿还是很能排戏,经他排的也有几本,如《混元盒》中,原无《琵琶缘》一段,该段是皮人影里头的一本,他把他拉来,加入在皮簧中,很受人欢迎,至今排整本《混元盒》,都必有此段。他徒弟很多,他五十岁生日的征文启,乃友人代撰,出名者都是徒弟,其次序乃我替他所排,如荀慧生,程艳秋,程玉菁,黄玉麟,郭效青,赵桐山,金碧艳,戴南芳,王芸芳,董琴芳,雪艳琴,李艳香,新艳秋,华慧麟,杜丽云,马艳云,毛剑佩,李慧琴,赵岫云,李沁香,李吟香。徒弟虽然这样多,但不过都是为一个名,真正经他教过的人却极少,好脚不肯教人,乃是自然的,历来便是如此。

梅兰芳

兰芳为梅巧玲之孙,竹芬之子,名琴师梅雨田之侄。目下说起来,是世界出名的人物,但他十六岁以前,面貌不但不够一个美字,简直说是不好看。七八岁投入朱霞芬门下为徒,一因霞芬为其祖父之徒弟,二因霞芬之次媳,为兰芳之姊,都有照应也。但因其面貌不美,又不大聪明,教习都不大愿教,只有吴菱仙(乃时小福之徒弟),天天自动去教兰芳,一毫不要报酬,彼时小芬(兰芳姐夫),还抱怨吴菱仙,说你不是白费事吗,难道说这样的小孩,将来还可以吃戏饭吗(靠唱戏吃饭之义)?但他们无论说什么闲话,而吴不管,只是天天去教。此兰芳十一二岁前学戏之情形,以后日见起色,到了十六岁,面貌越变越美,嗓音亦渐亮,没想到后来便成了世界的名脚。他的唱腔如何,几乎人人知道,不必我再说一句。其实他的长处,不止唱功,面部表情及身段之美,尤为他人所不及。戏界所谓六点者,如一身材好,二身段好,三面貌好,四能表情,五嗓音好,六会唱,这六个点的平均分数,他实比人较高。他最大的优点,还是谦和,能够吸收他人的长处。以谦和来说,他到后台,无论遇到何人,都是很和气的,就是对跑宫女丫环及跑龙套的人,都是如此。凡老辈也是如此,无论对于什么样的人,说起话来,总加先生二字。以吸收人长处来说,别的不用谈,只我对他的这种情形,就极难得。当我在民国元年,看了他《汾河湾》之后,我以为这位脚儿,天才是好极了,只是功夫尚未到,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此戏应怎样演法,您所演者应该怎样改法,当时我写这封信,总算是相当冒昧,彼时我虽认识他,但不熟,更无交情,骤去此信,岂非太不客气呢?不意他下次又演,乃完全照我说的改过来了,这一来把我的精神给提起来了,以后每次看了他的戏,总要给他写一封信,此事在余回忆录中,已较详言之。他写的舞台经验,对此也曾郑重言之,兹不多赘。此事之所以难得者,因彼时梅之技术,虽很幼稚,但叫座之能力已极大,而我则不过是一个外行,他对于一个外行人说的话,肯这样重视听从,这是极难能可贵的,也是后生晚辈,所极应该效法的。

他到日本去演戏,是民国八年。往美国去演戏,是民国十九年,因正式出国演戏,他可以说是第一个人,所以附记于此。

再者此编对于民国以后的名脚,本不著录,因他是十一岁登台,他生于光绪二十年甲午,十一岁即光绪三十年,而在光绪三十三年,在喜连成科班,已有相当的名誉,如自演《六月雪》,及与贯大元、小穆子合演《二进宫》等等,便列倒第二出。在鸣盛和班,《六月雪》亦演倒第二。宣统三年,我看他演《思志诚》,便演大轴,这当然不只是民国以后的名脚了。

此外尚有许多名脚,如:

陈宝云,曾搭春台班,比胡喜禄稍晚。

王长寿,也曾搭春台班,学陈宝云。

蒋兰香,也曾搭四喜班。

陈啸云,梅巧玲的徒弟,十二岁出台即红,曾搭四喜班。

韩宝芬,曾搭四喜班。

孔元福,曾搭三庆等班,为同治年间名青衣,兼唱昆腔。

徐如云,徐小香之子,曾搭四喜班。

以上各脚,老辈都很推许,但我知道他们的事情太少,不能详细介绍。又如后来之赵芝香,唱的日期很久,但只平妥,没什么精彩,或可效法之处。

朱幼芬,确名气很大,但他唱做,都只平平,只靠貌美。若只论面貌,那真可以说是美,他比兰芳长两岁,在他十五六岁、兰芳十三四岁之时,两人的面貌,真有天渊之别。最末次宣统末年,好事者还扮过一次菊榜,状元即幼芬,榜眼王蕙芳,探花梅兰芳。他虽面貌美,但只此不能为后人取法,故不多介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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