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笔下文学 > 艰难时世

第八章 有哲学意味的一番话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他们回到马戏场里,史里锐关上大门,使闲杂的人不能进来。毕周站在场中,仍抓着全身软瘫的狗崽子领口不放,现在已是黄昏,他的白睫毛对着他过去的恩人眨巴个不停。

“毕周,”葛擂硬先生垂头丧气,可怜巴巴地毕恭毕敬跟他说,“你有心肝没有?”

毕周笑他问得奇怪,回答说:“老爷,要是一个人没有心,血液怎样还能循环呢?老爷,任何人只要知道哈威[1]提出的关于血液循环的道理,就不会怀疑我有心。我当然有心。”

葛擂硬先生叫道:“难道你那颗心不能为怜悯所左右?”

“我这颗心只能为理性所左右,老爷,不能为别的任何东西所左右,”了不起的青年人回答说。

他们站着,互相望着;葛擂硬先生的脸像毕周的一样惨白。

“你有什么动机——假定你的动机只是理性的动机——来阻止这不幸的小伙子逃走,来欺侮他可怜的父亲呢?你看他姐姐在这儿。可怜可怜我们吧!”

毕周一本正经很有逻辑地回答说:“老爷,你既然问我有什么理性上的动机来把小汤姆先生抓回焦煤镇,我不妨把这道理说给你听听。我一起头就疑心小汤姆先生和银行窃案有关。这事发生前,我已经注意他了,因为我深知他的行为。我把观察到的事都放在心里,除掉他要逃跑的事和我刚赶上偷听的他那番供认,我现在还拿住他很多把柄。昨天早上我就在你的房子边守候着,你动身了,我也跟着你来了。我预备把小汤姆先生带回焦煤镇,交给庞得贝先生。我决不怀疑,老爷,庞得贝先生在那情况之下一定会让我补汤姆先生的缺。老爷,不消说我很愿意得到他的职位,因为这就是升级,对我有好处。”

“要是这只是你个人利益的问题——”葛擂硬先生道。

“对不住,老爷,我插句嘴,”毕周回答说;“但我相信你知道我们整个社会制度建筑在个人利益上。个人利益这说法任何人都听得进。这是我们唯一可以掌握的东西。人性本就如此。这番道理我从小在学校里就听熟了。老爷,你是知道的。”

葛擂硬先生接着说:“你想的不过是升级,那么你要多少钱才能抵偿你的升级损失呢?”

毕周回答说:“老爷,谢谢你提出这种办法,只不过我决不接受任何代价作为抵偿。我知道像你这种计算精明的人会提出这办法,我预先在心里盘算过了,可是我觉得接受贿赂,纵放窃贼,即使给价多高,总归不妥当;还不如平平安安在银行里得个升级机会稳当。”

“毕周,”葛擂硬先生说,双手伸了过去,似乎本来想说,看我多么可怜!——“毕周,我想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打动你的心。你在我创办的学校里读了好多年书,只要你想到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帮助你念书,你就可以放弃眼前的利益而放我儿子走了。我苦苦地哀求你,希望你想一想前情。”

他那旧日的学生用雄辩的口吻说:“我实在奇怪你会采取这样一个绝对不能成立的论点,我从前是花了钱念书的,这不过是桩买卖;我离开学校这种买卖关系也就完了。”

葛擂硬先生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是,什么都得出钱买。不通过买卖关系,谁也决不应该给谁什么东西或者给谁帮忙。感谢之事应该废除,由于感谢而产生的德行是不应该有的。人从生到死的生活每一步都应是一种隔着柜台的现钱买卖关系。如果我们不是这样地登上天堂,那么天堂就不是为政治经济学所支配的地方,那儿也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我并不否认,”毕周接着说,“我当时所出的学费不算很高;但是这也很对,我是最低价的市场造出来的东西,所以我要在最高价的市场出卖自己。”

这时露意莎和西丝哭起来了,毕周有点被扰乱了。

“请甭哭啦,哭也没用;那只是自寻烦恼。你们仿佛以为我跟小汤姆先生有什么冤仇;其实一点也没有。我所以要带他回焦煤镇完全是由于刚才我所说的合理根据。要是他抗拒,我就大声叫‘捉贼’!只不过你们放心,他不会抗拒。”

史里锐先生张着嘴,一只活动的眼睛像那只固定的一样停在眼圈里。他极留心地听这番大道理,这时走上前来。

“乡绅老爷,你很明白,你那小姐也很明白(她比你更明白,因为我跟她讲过),我不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我说过我不知道也好,那时我以为他只是闹了点什么小花头。现在这小伙子说他与银行窃案有关,这事可严重了。这小伙子的话我很赞同,我也不愿跟这非常严重的事有牵连,所以,乡绅,我如果站在这小伙子一边说他讲得对,您不要见怪,因为这出于无奈。但是,乡绅,我告诉你怎么办吧,让我用马车把你儿子和这小伙子送到火车站去,免得他们在这儿闹得不可开交,声张出去与我们名誉有关。我只能这样做,别的可办不到。”

看见他们最后一位朋友竟然变了卦,露意莎又放声大哭起来,葛擂硬先生更加难过。只有西丝非常注意地瞟了史里锐一眼,而她自己心里也并没误解他的用意。因为当他们大家又走出去时,他那只活动的眼睛私下里向西丝微微转动了一下,意思是叫她留下来。他一面锁门一面激动地说:

“乡绅老爷照顾了你,塞西莉亚,我也预备照顾他。不但如此,这小伙子真是大坏蛋,他又是那专吹牛皮的坏蛋的手下人。那人到我们班子里来过,班子里的人几乎要把他从窗口扔出去。今晚不会有月亮;我这儿有匹马是任啥都能做的,只差不会讲话;我还有匹小马在这儿,它专听齐儿德斯指挥,只要他驾它,一点钟能走十五英里。我又有条狗,它可以盯住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二十四小时都不放。你去跟乡绅的儿子说几句话。告诉他,一看见马开始乱蹦乱跳的时候,别怕被摔下来,只留神等一辆小马车赶过来。你告诉他,看见小马车一走近就跳下来,小马车会飞快地带他逃走。假若我那条狗会让那小伙子挪动一尺一寸,那就让他走。假若我那匹马在它蹦跳的地方不跳到天亮而离开那儿一步,就算我不晓得它性子!——事不宜迟,赶快去吧!”

说快真快,十分钟内,正穿着拖鞋逛市场的齐儿德斯先生已知道要他怎么做了。史里锐先生的马车也准备好了。训练有素的狗在马车边乱叫,真够瞧的,史里锐先生那只能用的眼睛向狗使个眼色,叫它知道要盯的是毕周不是别人。天一黑,三个人跳上马车就走;那条好狗恶狠狠目不转睛地盯着毕周,在马车边跑着,准备好万一毕周有丝毫想下车的意思,就不放过他。

剩下三个人在旅馆里坐了一宵,各人都放心不下。第二天早上八点,史里锐先生兴高采烈地带狗回来了。

“事情都办妥了,乡绅!”史里锐先生说道;“这会儿您的少爷可能已经上船。昨晚我们离开此地一个半钟头后,齐儿德斯就把您的少爷带走了。那匹马跳波尔卡舞跳个不停(要是不被缰绳绊住,它还要跳华尔兹舞呢),跳了些时候,我给了个口令,它才舒舒服服地睡下来。那年轻的大坏蛋说,他要徒步去追赶,但这条狗四条腿一跃扑了过来,抓住他领巾不放,把他拖在地上打滚。后来他只好上车坐下,一直坐到今儿早上六点钟,我才让马掉转头回来。”

葛擂硬先生当然感激涕零地谢个不停,并且在言语之中婉转表示出预备拿一大笔钱酬谢他。

“我自己不要什么钱,乡绅;不过齐儿德斯是有家小的,要是您愿意送他一张五镑钞票,他也许不会拒绝。同样,您要是给这狗买个皮项圈,或者给那马买一挂铃铛,我倒很乐意接受。我总是爱喝搀水白兰地的。”他原来已经叫了一杯,现在又叫了一杯。“要是您不怕多破费,不妨请我们全班子每人吃一顿约莫三先令六便士的饭,那么大家都欢天喜地了。”

这些小小的感谢表示,葛擂硬先生都愿意照办。不过他说,帮了这样大的忙,这点报酬未免太轻微了。

“很好,乡绅;只要你愿意,不论什么时候包我们一场马戏,也就足够还我们的人情了。现在,乡绅,在你们走前,要是您的小姐不见怪,我想单独跟您说句话。”

露意莎和西丝回避到一间套房里去;史里锐先生拿了那装着搀水白兰地的酒杯晃了一晃,喝了一口,说道:

“乡绅,我用不着告诉你,狗真是了不起的畜生。”

葛擂硬先生说:“它们的本能真叫人吃惊。”

“您管这个叫做什么都行——我的天,我可不知道管这个叫什么,”史里锐说,“总之够叫人吃惊的。不管一个人跑到多远,狗总能找着他。您说这多奇怪!”

“狗的嗅觉,”葛擂硬先生说,“非常灵敏。”

史里锐摇摇头,重说一遍:“我的天,我可不知道管这个叫做什么。总而言之,狗要找我总归找得到,那情形使我认为,好像狗会向另一条狗问道,‘你认得史里锐这家伙吗?他是吃马戏饭的——身子长得挺棒——一只眼睛不灵。’于是那条狗也许会说,‘我不能说我认识他,可我晓得另外有条狗可能和他熟识。’然后那条狗也许又想了想,接着说,‘史里锐,史里锐吗?着啊!我有个朋友曾经有一次跟我谈起他,我可以立刻找它来告诉你究竟他住在什么地方。’因为我常在马戏场露面,跑的码头不算少,一定有许多狗认识我;乡绅,这我可不知道。”

葛擂硬先生听了这番妙论,真弄得莫名其妙了。

“这且不谈,”史里锐喝了口酒接着说,“十四个月以前,乡绅,我们是在吉斯特。一天早上,我们正在表演《森林中的儿童》那场戏,忽然有条狗从后台跑进场子里。看得出,它是走了很远的路来的,情况很不好,腿也跛了,眼睛差不多全瞎了。它绕到孩子们跟前一个个仔细看,仿佛在找它认得的孩子。然后它跑到我面前,虽然它已经很不成了,仍会用前腿站住,举起后身,摇了摇尾巴,不久就躺下来死了。乡绅,那条狗就是巧腿儿。”

“西丝父亲的狗!”

“塞西莉亚父亲的那条老狗。乡绅,我可以赌咒,根据我对那条狗的了解,在那条狗没回到我这儿之前,那人一定死了,下葬了。约瑟芬、齐儿德斯和我商量了好久,应不应该写信给西丝。但我们决定不那样做。没什么安慰的话可说,何必扰乱她的心,使她不快活。不过,究竟她父亲是不是狠心地抛弃她,还是他宁可独自一人伤心而不愿女儿跟着他难受,现在我们也无从知道了;乡绅,除非——不,除非我们知道狗怎样会找着我们的。”

葛擂硬先生说:“他叫她去买药的那个瓶子,她至今还保留着,她到死都相信她父亲是真正喜欢她的。”

史里锐先生一面呆呆望着那杯搀水白兰地,一面沉思着说:“这样看来,我们可以了解两件事了,是不是,乡绅?第一桩是世界上真正有所谓爱的,那跟个人利益完全是两回事;第二桩就是爱有它自己的打算,也可以说没有打算。这种爱的表现方式和狗的那些行为,我们都没法子管它叫做什么的。”

葛擂硬先生老向窗外望着,没有回答。史里锐先生干了杯,然后请女客们进来。

“塞西莉亚,我亲爱的,亲亲我,再见吧!乡绅小姐,我真高兴看见你待她如同姐妹一般,你是那样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敬重她。我希望你弟弟改邪归正,更配做你的弟弟,使你放心得下。乡绅,我们握握手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不要生我们这班走江湖的穷人的气吧。世界上的人得有娱乐。他们不能一天到晚老是学习,老是工作;要是这样他们会吃不消的。你们必须有我们这一班人,乡绅。做做聪明的事情,也是慈善的事情吧。尽量利用我们,不要尽量糟蹋我们。”

史里锐先生说完这句话就走出去了,接着又从门口伸进头来说了一句:“我从没想到我是这么会耍贫嘴的人。”

* * *

[1] 哈威(1578—1657),英国医生,血液循环理论的创始人。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