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过了是晚上,晚上过了又是白天。还是不见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这人在什么地方呢?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每天晚上,西丝到瑞茄住的地方去,坐在她窄小而整齐的屋子里跟她谈话。瑞茄那样的人,不管心中有什么焦虑,总是整天辛辛苦苦工作着。工厂烟囱冒出来的烟不管谁失踪,或者谁被找着;谁倒霉,或者谁走运;那些抑郁发狂的巨象正如那些只顾硬邦邦事实的人们,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还是丝毫不减轻规定的日常工作。白天过了是晚上,晚上过了又是白天。那种单调并不改变。就是斯梯芬·布拉克普儿失踪的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变成跟焦煤镇上任何机器一样单调的奇事。
瑞茄对西丝说:“我怀疑现在此地是否还有二十个人对那可怜又可亲的汉子还保持着一点信心。”
她跟西丝说话的时候,她们坐在她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街头的灯光射进来。西丝来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就在那儿等瑞茄下工回来;瑞茄回来以后,发现西丝坐在窗口,于是她就在那儿坐下来,她们谈着伤心话,并不需要更亮的灯光。
“要是天老爷不可怜我,让我每天晚上有你来谈谈天,”瑞茄说,“有的时候,我真觉得我要发疯了。但是你给了我希望和力量,并且你相信,虽然形势也许对他不利,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可以证明:他是个清白无辜的人,对吗?”
“我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一点,”西丝回答说,“我觉得很有把握,瑞茄,因为你碰到许多失望的事,对他的信心还是坚定不移,这种信念总不会错。我不怀疑他,仿佛我同你一样深深知道他,经过许多年的考验而对他深信不疑。”
瑞茄用颤巍巍的声音说:“我亲爱的,我多年以来就清楚地了解他,我知道他虽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对每件诚实和善良的事总深信不疑,所以即使他永远没有消息,而我能活到一百岁,我临死的时候,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是要说——上帝知道我的心——我从来没有一次不相信斯梯芬·布拉克普儿!”
“在石屋那儿,我们统统相信,瑞茄,他迟早会洗清嫌疑。”
“我越了解那儿的人都这样相信他,我亲爱的,我就越觉得你是特意来这儿安慰我,给我作伴的,虽然我的嫌疑还没有解除,你还是同我一道,我真感到你心眼儿太好了。同时,因为这缘故我以前对少奶奶说的那些不相信她的话,也使我特别感到难过。不过……”
“你现在不怀疑她了吧,瑞茄?”
“因为你已经使我们两个人更接近了,所以我也就不再疑心她了。但是,有的时候,我还是不能摆脱那念头……”
她的声音变得缓慢深沉,自言自语,所以西丝虽然坐得很近,也得留心听,才听出她说什么。
“我总免不了疑心有人捣鬼。我想不出是谁,我也想不出他是怎样做的,或者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总疑心有人暗中把斯梯芬搞掉了,以图灭口。我疑心要是他自动回来,在大家面前表明他是无辜的,那人就要倒霉了。所以为了使这情况不致发生,他就把斯梯芬拦住了,搞掉了。”
西丝脸色发白地说道:“想到这点真令人不寒而栗呀。”
“想到他可能被人谋害,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西丝全身发战,脸上更无血色了。
“这念头有时不免在我心中出现,亲爱的,”瑞茄说,“虽然我尽量不让它出现,但没用,为了摆脱这念头,我往往一面做工,一面默默地数数目,或者把我在童年时代记得的诗歌,反复背诵——我心里是那样像火烧一般地焦灼,结果我虽然很疲倦,还想跑很多英里路,并且很快地跑。我在上床前必须把这念头驱逐掉。现在我送你回家去吧。”
“他可能在回来的路上生了病,”西丝勉强找出个没用的希望安慰她;“果然如此的话,路上他可能不止在一个地方住下。”
“但他不在那些地方。他们四处找遍了,他并不在那儿。”
“倒也是的,”西丝不得不承认道。
“他要是走路,两天内也该到了。要是他脚坏了走不动,我在信里也曾寄钱给他,怕的是他没有多余的钱乘车。”
“我们只好希望明天有好消息。我们外面去吧!”
她用柔软的手把瑞茄的围巾拉到她光亮的黑发上,像瑞茄平时给自己打扮那样,然后她们一同出去。那天晚上天气很好,工人们三五成群地在每条街头徘徊着。这是他们大多数人吃晚饭的时候,所以街上的人并不怎么多。
“你现在不是那么慌张了,你的手也凉了一点,瑞茄。”
“要是我能走一走,吸点新鲜空气,我就好一点,亲爱的。有时我办不到,就觉得四肢无力,心神混乱。”
“但是,你不能日渐衰弱下去,瑞茄,因为随时需要你替斯梯芬辩护。明天星期六。如果明天还没消息,我们星期天早上去乡下逛逛,使你下一个星期精神好一点。你愿意去吗?”
“好的,亲爱的。”
她们这时走到庞得贝先生住宅所在的那条街上。到西丝住的地方不能不打庞得贝门前经过,她们就一直往那屋子走去。那时火车刚刚到达焦煤镇,有好些车辆来来往往,全镇闹嚷非常。有几辆马车在她们前面咔嗒咔嗒地驶过,又有几辆从背后驶来,当她们走到庞得贝先生的门口正要走过这屋子,后面来了辆马车麻利地赶到门口陡然停下,她们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在庞得贝先生大门口台阶上的亮堂堂煤气灯下,她们看见斯巴塞太太坐在马车里,兴奋得忘了形,使劲儿把车门打开;就在这个刹那,斯巴塞太太看见了她们,叫她们停下。
“这可凑巧,”斯巴塞太太打发了马车夫后喊道。“这是天意!出来吧,太太!”于是斯巴塞太太向马车里的人说,“出来,要不然,我们把你拖出来!”
下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鬼鬼祟祟的老太婆。斯巴塞太太毫不客气地扭住她领口。
斯巴塞太太使了很大的劲儿叫道:“你们大家都别管她!谁也不许碰她一碰!她是我弄来的。进来,太太!”于是斯巴塞太太把她先前发的命令“出来”反过来说道。“进来,太太,要不然,我们把你拖进来。”
规行矩步的贵妇人叉着老太婆喉咙,把她拖进屋去,这情景,对一切有眼福看这热闹的英国人,无论如何具有足够的诱惑性,引他们挤进这住宅去看个究竟。何况现在已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有个神秘的老太婆与银行窃案有关。所以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把看热闹的人引进去。哪怕屋顶有坍下来压在他们头上的危险,他们也不管了。这时偶然在场看见这事的约莫有二十五人,他们都是左邻右舍最爱管闲事的,这些人跟着西丝和瑞茄进去,围着斯巴塞太太和她的俘虏:他们一大堆人莽莽撞撞拥进了庞得贝先生的餐厅,到里面之后,那些后面的人立刻爬到椅子上,以便比前面的人看得清楚。
“把庞得贝先生请下来!”斯巴塞太太叫道。“瑞茄,你这年轻女人;你知道她是谁?”
“她是派格拉太太,”瑞茄说。
“我就知道是她!”斯巴塞太太兴高采烈地叫道。“把庞得贝先生请出来。你们大家站开一点!”她讲到这儿,派格拉老太太就用围巾紧紧地裹起来,怕人家看她。她低声说了句恳求话。斯巴塞太太高声说道:“甭讲了;一路上,我跟你讲过不止二十遍了,等我亲自把你交给他以后,我才由你去。”
庞得贝先生在这个当儿出来了,同他一道的是葛擂硬先生和那狗崽子,他刚同他们在楼上商议事情。庞得贝先生看见餐厅中有那么多不速之客,不仅不表示欢迎,反而很惊讶。
“喂,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斯巴塞太太,夫人?”
高贵的夫人解释说:“老爷,我把你急于想找的人弄来了,我想,这是我的好运气。因为我想使你安心,老爷,我就把不完全的线索凑起来,根据那年轻女人瑞茄讲的那些话(很幸运,她也在这儿,可以认认这个人),我就追踪到那人住的地方,我很高兴,成功了,把这人带了来——我用不着讲,她是极其不愿意来的。老爷,我完成这件事并不是没有麻烦;但是为你服务而受到麻烦,对我是一种快乐,即使我因此受饥,受渴,受寒,我都心甘情愿。”
讲到这儿,斯巴塞太太的话头打住了;因为庞得贝先生一看见派格拉老太太站在面前,他面部就青一阵红一阵,变了许多种颜色,露出狼狈不堪的神情。
“哼,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怒气冲天地提出这个非常出人意外的问题。“我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斯巴塞太太,夫人?”
斯巴塞太太无力地叫了一声:“老爷!”
庞得贝咆哮地说:“你为什么喜欢管闲事,夫人?你为什么伸出你那爱管闲事的鼻子,胆敢来干预我家庭里的事!”
提到斯巴塞太太面部那最犯忌讳的器官,使斯巴塞太太受不住了。她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冻僵了;她眼睛呆呆地望着庞得贝先生,把两只手套擦来擦去,似乎它们也冻僵了。
“我亲爱的约瑟亚,”派格拉太太战战兢兢地说。“我的宝贝孩子!这可不能怪我哟!这可不是我的过错呀,约瑟亚。我翻来覆去地告诉这位太太说,我知道她预备做的事是你不喜欢的,但是她还是要做。”
“你为什么让她带你来呢?难道你不能把她帽子掼掉,把她牙齿打掉,或者抓她一把什么的?”庞得贝问道。
“我的亲儿子!她恐吓我,说要是我抗拒,她就叫警察把我抓来。”——派格拉太太怯生生地,但又很得意地望望四周的墙——“与其在这样讲究的房子里大闹一顿,我想不如悄悄地跟她来好。真的,真的,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亲爱的、高贵的、好神气的孩子哟!我一向安安静静地瞒着人过日子,约瑟亚,我亲爱的。我从没破坏过我们之间约定的条件。我从没说过我是你母亲。我一向都是站得远远地羡慕着你;即使有时候到镇上来,也是隔很久才来一次,得意地偷偷瞟你一眼,我的宝贝,我这样做从没让人知道,只要看见了你一眼,我就回去了。”
庞得贝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在长饭桌旁踱来踱去,觉得不耐烦,又感到耻辱难堪。那时,看热闹的人贪馋地听进派格拉太太恳求话的每一个字,他们越听,眼睛也就越睁越大。派格拉太太讲完后,庞得贝先生还在桌旁踱来踱去,于是葛擂硬先生就向这受了冤枉的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我很诧异,”他正颜厉色地说,“你那样既无骨肉之情,又无人道地对待他之后,老了还有脸来认庞得贝先生是你儿子!”
“我没有骨肉之情!”可怜的派格拉老太太叫起来了。“我没有人道!我是那样对待我宝贝孩子的吗?”
“宝贝!”葛擂硬先生重复了一句。“是的;老太太,或许在他白手成家飞黄腾达后是个宝贝。但是,在他婴儿时代,你把他抛弃了,丢给一个整天吃得醉醺醺的外婆来虐待他的时候,不见得宝贝他吧。”
“我抛弃了我的约瑟亚!”派格拉太太双手紧扣着叫道。“但愿上帝饶恕你,先生,因为你用这样坏的想法来冤枉我,还造谣言败坏我过世母亲的名誉,她死在我怀里的时候,约瑟亚还不曾出世哩。但愿你会懊悔,先生,但愿你可以活得长一点,对这桩事情可以了解得清楚一些。”
她显得那样诚恳,那样委屈,葛擂硬先生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而大受震惊,于是用比较温和的声调说:
“老太太,那你不承认抛弃儿子——让他在阴沟里长大?”
“约瑟亚在阴沟里长大!”派格拉太太大声叫着。“没那么回事,先生。从来没有过!你问这话难道不害臊!我亲爱的儿子知道,他也会让你知道,虽然他出身微贱,但是他的父母同世上最好的父母一样非常爱自己的子女,省吃俭用使他能写会算,我们从来也不以为苦。而且我家里还有他小时候读过的书可以作证!是的,我有!”派格拉太太又生气又骄傲地说。“我亲爱的儿子知道,也会让你知道,先生,他八岁的时候,他亲爱的父亲就死了,后来他的娘省吃俭用,帮助他谋个出身,叫他去做学徒,因为这样做是她的天职、她的快乐和值得骄傲的事。他是稳当的小伙子,他很好的东家也拉了他一把,同时,他自己也努力工作,渐渐富裕兴旺起来了。我还要让你知道,先生,因为关于这一点,我亲爱的孩子是不愿讲给你听的。那就是:虽然她母亲在乡村里开个小店,他却从来没忘记她,每年给我三十镑的赡养费——这远超出我所需要的,我用不完就把剩下来的钱存起来——他只提出一个条件,叫我不要出头,不要对别人夸耀他,也不要麻烦他。我的确没这样做过,只是每年来看他一次而不让他晓得。我这样不出头也是对的,”可怜的派格拉老太太慈爱地为她儿子辩护道,“这是没有疑问的,如果我住在这里,可能做出不合适的事情。我非常满足,我可以为我的约瑟亚暗自得意,我可以为了爱而爱,并不为了别的!那些毁谤和怀疑的言语,真亏你说了不害臊!”派格拉太太最后说。“我亲爱的儿子既然不叫我来,所以我先前从没有站在这儿过,我也没想站在这儿。要不是硬拖,我今天也不会来这儿的。你冤枉我待儿子不像个慈母,你真不害臊呀!难道你没想到我儿子站在这里,他可以告诉你,完全没这回事吗!”
旁观的人,原来站在餐厅椅子上或不站在椅子上的,都嗡嗡地嘟哝着,对派格拉太太表示同情,而葛擂硬先生也觉得自己无辜地处在尴尬地位。庞得贝先生原来一直在踱来踱去,气得越来越厉害,脸也越来越红了,忽然停住脚说道:
“我不大清楚,为什么有这么多客人光临这地方,但是我也不问了。既然他们已经听够了,或许他们自己会走开吧;不管他们听够了还是没有听够,或许他们自己会走开吧。我没有必要对他们表白我的家事!我没有答应这样做,我也不预备这样做。因此,希望在这问题上听到说明的人会感到失望,特别是汤姆·葛擂硬,关于这一点,他早该晓得。银行窃案牵涉到我母亲身上,这完全出于误会,要不是多管闲事,不会闹出这误会,可是不管误会不误会,我始终讨厌多管闲事。再见!”
虽然庞得贝先生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又把门打开让大家出去,但是他还是忸怩不安,既极其垂头丧气,又显得可笑之至。他被人发现是个以出身卑微自豪的人,他以谎话来扬起吹牛的名声,而且他在夸口时把实情抛到九霄云外,好像宁愿自贬下贱(不能再下贱了),也不愿自诩门第似的,所以他就显得是非常可笑的人物了。他开门请大家出去的时候,也知道他们会把这消息传播到全镇,弄得尽人皆知。在这种情形下,他变得垂头丧气,仿佛是剪短了头发露出了耳朵的囚犯。那倒霉女人斯巴塞太太,起初登上了高峰般地洋洋得意,最后又像陷入泥淖不能自拔,不过,跟焦煤镇那个非常人物和白手成家的骗子约瑟亚·庞得贝比起来,她的情形还不至于像他那样狼狈。
瑞茄和西丝让派格拉太太在她儿子那儿找个床铺过夜,她们俩一道走到石屋门口就分手了。她们没走多远,葛擂硬先生就赶上了,跟她们津津有味地谈着斯梯芬·布拉克普儿的事。他认为派格拉太太的嫌疑既涣然冰释,这对斯梯芬倒是有利的。
至于那狗崽子;在刚才闹嚷嚷的情景之下以及以后,他总紧跟着庞得贝。他似乎觉得只要庞得贝先生的一切发现他都知道,就可以平安无事了。他没去看过他姐姐,自从她回娘家之后,他只看见她一次;那就是上面说过的那个晚上,就那晚,他也紧跟着庞得贝。
他姐姐的心中有一种模糊的恐惧,但从不敢说出,她感到有什么可怕的秘密跟她那没出息的、忘恩负义的弟弟有关。同时,西丝那天听瑞茄说有人不愿斯梯芬回来,可能把他谋害了灭口以后,这念头也就在她心中存在着。露意莎从没提过她怀疑她弟弟与窃案有关,她同西丝从没谈到这问题,不过,那天她看见她父亲手托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她们俩的目光相遇时,就彼此心照不宣了。这令人可怕的念头鬼魂似地缠着她们;她们每人既不敢设想它缠着自己,更不敢设想它缠着对方。
但是那狗崽子还是装得神气活现的。假若斯梯芬·布拉克普儿不是窃贼,他就应该出面。他为什么不出面呢?
过了一夜。又过了一天一夜。还是没见斯梯芬·布拉克普儿的影子。这个人究竟在哪儿,他为什么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