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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围城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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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黄种强却又来韩家奉访,并送了个纸包给韩乐余。他料着这绝不是平常的礼物,要不然,也不要人家团长亲自交来。手上捏了一捏,好像是一本书,便掀开一角报纸来看,里面却是一本手抄本,在封面上题下有四个字,乃是“从军日记”。韩乐余拱了一拱手道:“这太好了,只是这样作品,我们初交可以看吗?”

黄种强道:“这上面没有什么军事秘密,我自己呢吃饭办公,也没有什么可秘密的。不过我对于文字一项,生疏得厉害,文字通不通不去管他。大概这上面还是错字不少,我想韩老先生审查一遍,给我改上一改。”韩乐余连连拱手道:“这可不敢当,让我瞻仰瞻仰罢了。”说着话,宾主在屋子里坐着。黄种强却不住地向屋子四周打量,沉吟着道:“这地方似乎不大谨慎。”

韩乐余笑道:“现在我们只图逃出生命,别的也就不管了。这里原是敝亲的房子,事变的时候,敝亲匆匆地逃出城去,我来不及走,就守在这里了。”

黄种强道:“这城里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韩乐余道:“朋友还有一两个,亲戚可是没有了。”

黄种强道:“一个人困在围城里,又是客边,这是很困难,若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直说,倒不必客气。”

韩乐余道:“那当然是有的,第一就是吃的东西,马上就发生了问题。昨天拿小女一对金耳环子出去只换了一包小米回来,就是极省俭地吃,也只够两天。两天以后,东西怕更要贵,但是我们哪里再拿得出钱来买这个呢?”

黄种强道:“这层顾虑,倒是不可少的,我有工夫一定替韩先生设法送些吃的来。万一我自己没有工夫,也可以叫人送来。”

韩乐余道:“若是这样,我们感激不尽了。”

黄种强说着话时,连抬起手臂来看了好几回,便是检查他那手表。不用说,他是为时间所限,这次前来也是抽空跑来的,那自是盛意可感的了。韩乐余便笑道:“我们是个难民,住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假使黄团长愿意来谈谈,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黄种强站起来和韩乐余握了一握手,笑道:“我果然不得空,改日再谈吧。令媛面前,请致意。”说着走出门来。他这里刚刚出门,恰好见李守白由街那边走了过来,抢上前一步,向他笑道:“失迎失迎,你是来找我的吧?”李守白笑着还没有作声。这时,小梅由大门里走出来胸襟前正系了一块围巾,她伸手把头上的蓝布包头摘下来,不住地在身上弹灰,笑道:“怎么大家都在街上说话,到屋子里坐着谈谈吧。”

黄种强立刻一点头,笑道:“我已经在令尊面前,说了致意了。”说着,又看了看手表,笑道:“对不住!我先告别。”向大家立着正,举手行个军礼就掉转身走了。

李守白道:“老先生怎么也认识他?这个人倒是个粗中有细的军人,只是现在恭维他的人很多,他未免有点骄傲了。”

小梅道:“不呀,这个人很和气的。”这时,已一同走进了屋子。

韩乐余道:“唉!全才难哪!”如此一说,李守白就无可再言了,便微笑一点头。

韩乐余道:“坐着休息休息吧。”

小梅道:“李先生,有什么好消息吗?”她说这话,本是问战事有什么好消息,可是李守白对于这个问题,却是红了脸答不出来。

韩乐余道:“难道今天没有什么军事报告吗?”

李守白这才明白了,因道:“对方大概知道这城不容易攻下,可是这地盘是要的。对于城里,会紧紧地围着,暂时不会放松。记得有一年内战,西安城围到一年,城里的百姓饿不过,曾冲出城去求活,总希望他别围得太久了才好。”

韩乐余听了这话倒没有什么,小梅坐在旁边就噘起嘴向他父亲道:“这都是你,一定要跑开安乐窝,说是有人和我们捣乱。早知道这样,就是有人捣乱,一枪把我们打死了,也死个痛快。现在呢,又饿又怕,活人慢慢地逼死,我受不了,我自杀了吧。”

李守白微笑了道:“这是我不好,不应该把这种消息预先告诉了。”

小梅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你是好意,怎么不应该!”

李守白对于这位姑娘,现在总是持着十二分惭愧的态度,就是人家说一句平常的话,也觉得言中有刺,立刻脸上就要红起来。不过心里又有了第二个感想,纵然有些对小梅不住,但是自己没有和她公然谈过什么爱情,和别个姑娘订过婚,有什么对她不过之处?这样老受她不好看的颜色和她的冷言冷语,却有些不平。如此想着,就不愿意在这地方多坐,便站起身来道:“老先生还有什么事让我做的吗?”

韩乐余道:“你怎么不多坐一会子去。”

李守白道:“我本来就是抽空来的,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就不如先回去了。”同时偷看小梅脸上,见她脸望了右手的手背,似乎怜惜手背受苦了,不住地将左手去抚摸着。

韩乐余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什么时候有工夫,总希望你来谈谈。我们现在算是同坐在一只破船上。在这种患难之中,多一个朋友有多一个朋友的好处。”李守白这时只觉得这老先生依然是蔼然可亲,不过自己说了要走,只有走去,因向小梅点了个头道:“大姑娘再见了。”

小梅原是半侧了身子在那里坐着的,只好站起来笑道:“没有事就请你来坐吧。”

李守白看她已是不鼓着那腮帮子了,那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向人转着,纵然是不曾放出笑容来,只那聪明样子,便令人对她不会有什么不快,于是笑着答道:“我一定来的,明日下午来吧。”

小梅对于他说明天下午来似乎有什么兴味可寻似的,微微地露着她的白牙,浅笑了出来。只在这一两分钟,也不知是何缘故,李守白立刻变为很高兴的人而去了。

到了次日,他并没有得着什么较好的消息,也来向韩乐余父女报告。可是到达这里时,那位黄团长又已经先在了。韩先生一发留着一同谈话,对于黄团长的从军日记倒着实称赞了一番。说不但文字好,而且文字里面充满了正义感,主张学戚继光、岳飞。个个军人有这样的思想,那就不会发生内战了。他们这样说话,小梅有时来听着,有时也离开自去做事。李守白每每偷看小梅的颜色,显得对于这个少年军人并无讨厌之意。有时黄种强说着可笑的故事,她也跟着里面笑上一笑,这实在让他心里加上一种不快,当时不知什么缘故他竟在韩家坐不下去先走了。次日,改了上午到韩家去,意思是要探探韩先生对这位黄团长的观感如何。一见他之后,他却在病后现出了最愉快的颜色,拱着手道:“李兄,我得重重地感谢你。”李守白倒是愕然不知怎样答复。老先生道:“这两天,城里东西越卖越贵,也就越贵越少。什么都有问题,你那个同学黄团长大发慈悲,今天早上给我送来一袋面粉,又是一斤盐。无论怎么着,我们又可以维持十天半个月的生活了。这东西在平常不值什么,于今在围城里可是了不起的人情了。”

李守白听说,先是怔了怔,随后也就笑道:“这无非是公家的东西,他也是慷他人之慨。”

韩乐余道:“那不管他,反正人家对我是一种恩惠呀!何况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交情。”

李守白在他屋子里,似乎与往日不同,有些芒刺在背,随便答应了三个字:“那自然。”韩老先生问了他几件军事消息,他也答复得很茫然。坐谈了一会儿,他就告辞出去。走出巷口的时候,却看到二秃和小梅一同走来。各人手上拿了只空篮子。因问道:“没有买着什么东西吗?”

小梅道:“街上关得一家都没有开门。我们走着,好像在过大年初一似的。”

李守白道:“那黄团长送了你们一袋面粉,你们可以不愁吃的了。”

小梅笑道:“那还不是看着李先生的交情?我们原不认识他的。你不在我们那里多坐一会儿?”

李守白想说什么,但是看到二秃在这里又忍回去了,说声明天见吧,点个头自走了。而走出巷口的时候,回过头来看看,恰好小梅也回头来看着。他情不自禁地笑嘻嘻地点了个头,看她时,也含笑而去。他心里想着,黄种强向他家示惠,但是她对我的态度还很好哇。心里想着,走向城中唯一的一条大街,只见家家依旧是关着门。有几家店面半掩着门,里面黑洞洞的,也有几家关了铺门的杂货店,在门板上贴着字“货物已经卖完”。有两处菜酒馆,门口停着一座冷灶,有桌子没板凳的座头,一列六七副,铺满了灰尘,设在临街的天棚下面,越发是凄惨。但另一方面,就相距不远的十字路口,站着四位警戒的兵士,子弹带里鼓鼓地装满了子弹。枪尖上插着白光闪闪的刺刀,他们脸上都神气十足。这街上零零落落的行路人由他们面前悄悄地走过去。他们对于这萧条的景象,好像也都看惯了,并没有什么观感到脸上发现出来。

李守白一腔心事,想起了这种情形更是增加了烦恼,心想:还是回寓所去和陈少豪谈谈呢。顺着一条无人的冷巷向前走,人家院墙里的树木正生长着密密的绿叶,将巷子里盖上一片浓荫。两条瘦狗夹着尾巴,睡在人家墙脚下,人走过来抬起头来看看又低了下去,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不觉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道:“这真有叫人宁做太平犬的感想了。”他说了这句话省悟到身后有了笑声,回头看时,正是要去找着商量的陈少豪。

陈少豪笑道:“你想着什么想出了神,我跟着你身后走了好久了。”

李守白道:“你看这围城里面多么凄凉。”

陈少豪道:“你又到那韩先生家里去了吧?刚才高师长把我找了去,告诉我说,定国军对于这座县城决不放松。但是我们也不能随便就拱手让人。也许这个围城的局面,要越闹越僵。你们新闻记者,两方面都是熟人,趁着现在形势还不严重,把你们遣出城去,你们走吧。我想围城向外通不了消息,当然不能久居。他们既可以把我们遣出城去,真是皇恩大赦,我们明天走吧。”李守白道:“明天就走?”

陈少豪望了他道:“你还打算在这里等什么红运?”

李守白默然地走着,两手背在身后,两眼看了面前的路。

陈少豪道:“你以为出城有什么危险吗?”

他沉吟着道:“倒不是危险,在城里就不危险吗?”

陈少豪笑道:“原来我猜着,你和那韩家小姐,有点罗曼斯存在。可是我已经采访得一条黄色新闻,你已经在永平城里订了婚了。你不会是为了这位韩小姐不愿走吧?”

李守白站住了脚,回转身来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一件事?”

陈少豪道:“黄种强对我说的。又是那位韩老先生对黄种强说的。这消息不问其真确性如何,可以反证你和韩小姐是不会发生战地佳话的了。”

李守白道:“他们何以会提起这件事?”

陈少豪笑道:“这个我就不明白了。”

李守白道:“黄种强何以又和你提到这件事?”

陈少豪道:“你对于他说你这事,不大愿意吗?他倒是因我的话提起来的,他也劝我和你快出围城。我说你未必肯走,因为有爱人在这里。他就笑说,你的爱人是一个开饭店的小姑娘,在安乐窝失散了,恐怕你还正想冲出围城去寻找呢。”

李守白默然地走了一截路,忽然冷笑一声道:“他倒很注意我的事。大概高师长让我们走,也是他主张下的逐客令吧?”

陈少豪笑道:“他是你的同学,让你走那是好意啊!你看,这情形越来越严重,我们要住也住不下去了。”说着,他向面前一片空地里一指。那里除了几棵大树之外,遍地都长着青草,有一条水沟穿过这片草地。在水沟两岸,生长了许多大叶子野菜。两个老妇人和四个孩子正弯下了腰,将那野菜一颗颗地拔了起来,放在身边的小篮子里。

李守白道:“我早已知道,一部分穷人没有钱买高价的粮食,已经在开始过树皮草根的生活了。”

陈少豪道:“再过两天,恐怕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我们住在这里,会有什么例外,不但是我们,就是他们的军粮是否不发生问题也不得而知。”

李守白笑道:“那你不用和他们担忧。大概这城里的粮食,他们……”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后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看时,来了十来名定国军的兵士,各人肩上扛着一只面粉口袋抢步而过。后面一位腰系盒子炮的官长紧紧地跟随着。脸上带了一分郑重的颜色,不作声也不看人,匆匆而过。那群在水沟边找野草的老少,都停止了。眼望了那十几只人家肩上的面粉袋出神。这两位记者,向两方面看看,彼此又看了一眼。李守白微笑道:“你的感想如何?”

陈少豪道:“假如这是打日本的话,我吃树皮草根也是愿意的。”

李守白道:“你说这话很妙,而我那位同学,还做了件妙事。他把这扛来的面粉,送了一袋给我的朋友。”

陈少豪扛着肩膀道:“自然是那韩小姐了。”

李守白脸上泛出了一阵红晕,踌躇道:“他自然是送给她的父亲。”

陈少豪看看他,有一句要说出来,又忍回去了,却伸手拍了他两下肩膀道:“我们回去商量商量吧。我觉得离开这座危城好。”

李守白没再说什么,跟着他一路走回寓所,这是这县城里的最大住宅。大门是半掩着的,推门自入。原有一对看守屋子的老夫妇,也已出门找野菜去了。走进两间屋子,不见到一个人,自己走路听到自己的脚步响,这实在现出了这环境十分寂寞。李守白在这里占着人家一间上等卧室,并没有去和陈少豪做什么商量,走进屋子向床上一倒,睁了两眼,望着床顶。这样睡了约莫一小时,他忽然将手一拍被褥,自言自语地道:“多年不遇的老同学,不应该这样对付我,我得去问问他。”说着,跳了起来。他也并不通知同寓的朋友,径直向黄种强的团部里来。这里他已来得很熟了,卫兵并没有阻拦他,他又径直到庙后进神殿里来。黄种强在这里,占着一间很好的僧房。木板僧床上,铺着他的铺盖。临窗一张长桌,也没有笔砚,那桌子中间放了一张公用信笺,行书带草,不成行列地写了许多字。纸边放了半杯茶,还有一盒纸烟。可是屋子里并没有黄团长,似乎黄团长不久还在这里写字的。那桌前一把椅子却是斜斜地列着。李守白看那写的字,却是乱抄的诗词,“梅子黄雨时”“黄梅时节家家雨”“梅子黄时日日晴”“青梅如豆柳如梅”“梅妻鹤子子”。他始而还不觉稀奇,但全纸写了这些不连串的成语之外,却在“黄”字旁边和“梅”字旁边,加了许多密圈。他很敏感地就觉得心房乱跳了一阵儿。那字纸下面还盖有一张纸,斜伸了一角在外,他把面上这张字纸揭开,下面这张纸倒没有写多少字,画了几个美女头。那人像梳两个圆髻,鹅蛋脸儿,有点儿像韩小梅。在这人像下面,注了六个字“好一朵太平花”。自己看着淡笑了一笑时,勤务兵进来了,笑道:“李先生来晚了一步,团长看朋友去了。”

李守白道:“也许师部去了吧?”

勤务兵道:“不,有一位韩先生来见他,他没有让他进来,就陪他出去了。”

李守白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儿,和勤务兵说了两字“也好”,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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