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史记·老子列传》,余已录于上篇,且略为论定矣。然吾观《庄子》所录老子之言行,有深足以补史文所不逮者。庄子书虽多寓言,然其言老子,则不特比后世所为《神仙传》者流为徵实,且比之《史记》尤无迷离怳忽之言;故今采录其文,而为斯传。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尝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天下》篇先录此段,见老子学问之全体,为本传之论赞,略仿《史记·伯夷列传》例也。)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郭注:由中出者,圣人之道也。外有能受之者,乃出耳。)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郭注:由外入者,假学以成性者也。虽性可学成,然要当内有其质。若无主于中,则无以藏圣道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天运》篇次录此段,以见老子所居之地。)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昧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曰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亲,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沬,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今乃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成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郭注:不能大齐万物,而人人自别斯人,自为种也。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其弊至于斯者,非禹也,故曰天下耳。言圣知之迹非乱天下,而天下必有斯乱。)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郭庆藩云家世父曰:《荀子·乐论》乱世之征:其服组,其容妇。杨倞注:妇,好貌。而今乎妇女,言诸子之兴,其言皆有伦要,而终相与为谐好,以悦人也。)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郭注:以眸子相视,虫以鸣声相应,俱不待合而便生子,故曰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天运》篇)
孔子(原作夫子释文。夫子,仲尼也。)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郭庆藩云家世父曰:熟玩文义,言狗留系思脱然以去,猨狙之在山林号为便捷矣,而可执之以来,皆失其性者也。)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天地》篇)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天道》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田子方》篇)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间,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而心,澡雪而精神,掊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巍巍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知北游》篇)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淑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德充符》篇。以上老子与孔子及孔子弟子之问答,故类录之。)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
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
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寓言》篇)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曰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籍。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应帝王》篇。以上老子与阳子居之问答,故类录之。)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并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在宥》篇)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郤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天道》篇。郭注:亦如汝所行,非正人也。)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攘。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详。且夫贤尊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呑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扬称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轨,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欢,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求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问,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热哉郁郁乎!然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凶吉乎?(原作凶吉,依王念孙校改作凶吉。)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人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庚桑楚》篇)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民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智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则阳》篇。以上老子与其徒役等问答,故类录之。)
老聃(原作夫子。成疏云:庄周师老君,故呼为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夺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天道》篇。以上老子语附记于此,仿《史记·孔子世家》例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养生主》篇。以上老子死事录之于末,以见老子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