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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惆怅秋风寓言却扇 凄凉落月影事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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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月英在写字,排出胸中的愁闷,偶然一抬头。忽见窗户的玻璃上,已经露出鱼肚色来,原来天已大亮了。她倒吃了一惊,怎样糊里糊涂地就混去了一夜。人一受惊,仿佛就也有些疲倦,也来不及脱衣服,和衣就倒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早就应该到公司里去拍片子,现在已经失了时候了,索性打了一个电话到公司里去请假。一天请了假,两天还是依然不高兴,就是这样一连有三天之久,没有到公司里去。公司里拍的这一套片子,正是月英的主角,月英不到场,要牵连好些人不能工作,因此公司里就推王清泉来看病。月英正捧了一盒子糖果,无精打采地在张沙发椅子上斜着坐下了,她见了王清泉进来,才缓缓起身。微笑道:“王先生,你是来催我上公司的吗?”王清泉道:“不是,我听说李小姐人不大舒服,看病来了。李小姐是哪里不舒服?”月英偏着头,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心里很难过。”王清泉笑道:“我看你也是心里不大舒服,在脸上是看不出什么重病来的,李小姐能不能力疾从公。”月英道:“若是公司里一定要我去,我自然是去的,不过我心里烦闷得很。恐怕演不好。”王清泉一想她的话,倒是对的,便答应她再休息三天。不过王清泉这样来,就把她害心病的话传了出来。所谓心病,大家也就料到不外是和杨倚云翻了脸。杨倚云还是逐日到公司里去的,大家就看他的态度怎样,不料他却只当不知道,一句也没有提到。恰好有几幕内景,是柳暗香和杨倚云合作,在休息的时候,柳暗香和他坐在一处,便问他道:“小阿妹这两天怎么没来?”杨倚云道:“你难道不知道?她害病了。”柳暗香道:“我听是听到说,不知道她害的是什么病。”杨倚云道:“我不知道。”柳暗香道:“别人可以不知道,何以你也不知道?”杨倚云微笑道:“你以为我们还是从前那样,交情很厚吗?现在情形大大不同了。”柳暗香道:“好好的朋友,为什么冷淡起来哩。”杨倚云道:“这个我也不明白,你的朋友也不少,你想想,有没有感情很好,后来慢慢冷淡的朋友哩。你自己明白,我这件事,你也就可以明白。”柳暗香道:“她待你很好啊!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她。”杨倚云道:“我也没有什么对她不住的地方。冷淡下来,就冷淡下来,也不由我负什么责任。”柳暗香微笑道:“男子汉的心肠,真是硬来希,说丢下就丢下。”杨倚云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你哪里知道。”柳暗香点了点头道:“说到小阿妹呢,人是天真烂漫的,不过有点儿小囡脾气。但是你做阿哥的人,应该包含一点儿才对,为什么和她这样计较呢?”杨倚云皱眉道:“我的柳小姐,你不明白我们的事,你就不要向下说吧。”柳暗香笑道:“哎哟哟,你看,那样好的阿哥阿妹,现在一翻脸,连提都不愿人提了。那么,我就不提了,我们同到咖啡屋里喝点儿东西去,去不去呢?”他们这班明星,工作之余,你请我,我请你,也是常事,当时杨倚云也不曾加以考虑,马上就答应了柳暗香可以去。柳暗香道:“我今天是没有车子,要坐你的车子同去,可不可以?”杨倚云道:“你太多礼了,既然我们同去,当然坐在一辆车上,那还要问些什么?”柳暗香微笑道:“我问的是别有问题的,因为你这部车子,是合股公司的,得了你这个股东同意,还有别的股东不同意呢?”杨倚云道:“没有关系,车子固然是公有的,难道请一个客人同坐一次,都要征求同意吗?那未免太麻烦了。”柳暗香笑道:“我的意思,不是这么样说……唉,不说了,我们坐车走吧。”于是她坐了杨倚云的车子,同上咖啡馆去。在车子上,柳暗香道:“慢,倚云,你的目的,是要喝咖啡呢,还是要到咖啡馆坐坐而已呢?”杨倚云道:“目的当然是要喝咖啡。”柳暗香道:“既然如此,你就到我家去吧。我正买了一瓶子咖啡,还没有开封,你若是去了,我可以把咖啡做给你喝,又热又香,比咖啡馆里的,要格外有味。”杨倚云道:“好极了,我正也要到你家里去看看。”说到这里立刻招呼汽车夫,勒转车机,开向柳暗香家而来。

到了柳家,柳暗香请他在小会客室里坐了,自己忙着将火酒炉子点着,将新置的咖啡壶在炉子上煮将起来,这炉子就放在茶几上,她和杨倚云坐在一张软椅上,一面招呼炉火,一刻儿工夫,咕嘟咕嘟响起来,壶嘴里冒出那一阵阵的白色热气。杨倚云道:“咖啡已经煮好了,应该预备我喝了。”柳暗香捏着拳头在他脊梁上轻轻捶了一下,笑道:“你还是不在行,喝咖啡罢了,唯有煮咖啡的一般香气,最是好闻,何不多闻一下子。”杨倚云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预备糖了,我们就坐在这里闻一阵子就算了。”柳暗香道:“可不就是这样,若是注意在喝,何不上咖啡馆子里去呢。”杨倚云笑道:“咖啡馆哪里有这样好啊!”说时,目斜视着柳暗香,她微微一笑道:“这种好听的话,不要对我说,对小阿妹去说吧。”杨倚云道:“这是你自己见外,其实我们的交情都差不多,这样一句平常的话,好像并不重要。”柳暗香听了,却非常欢喜。当时斟了两杯热咖啡,亲自加上糖块,小茶匙也放在里面,然后一只手捧了承杯子的碟子,笑嘻嘻地送到杨倚云面前。杨倚云接了一面喝咖啡,一面和她说笑,感情益发浓厚了,说来说去,少不得又谈到电影上去。柳暗香道:“公司里现在要我拍一部少奶奶的片子,你看怎么样?我以为美国已有两部这个片子了,我们若拍不好,和人家一比,又是要挨骂的。不过我们是想试一试,连扇子都预备好了。”她说到这里,就跑进屋子里去,取出孔雀尾拼成的一把扇子来。她打开扇子,遮住了脸,却把眼睛在翎毛缝里看人,笑问道:“好不好?”杨倚云接过扇子来一看,笑道:“很好,很精致。”柳暗香笑道:“你要是喜欢,这把扇子就送给你吧。”杨倚云道:“你不要用吗?”柳暗香道:“原来我是演少奶奶这一角,现改了,我演母亲,这把扇子,我就用不着了。”杨倚云笑道:“你用不着,我更用不着了,我若拿着孔雀尾扇子,那成个什么样子呢?”柳暗香听说,咬着嘴唇,微笑着想了一想道:“你愿意我送你一把扇子吗?”杨倚云笑道:“你送我东西,我哪里还有不愿意之理。”柳暗香听说,马上转身进屋去,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手上握着一柄象牙骨小小的扇子出来,因笑嘻嘻地交到杨倚云手里,笑道:“这个送给你,可是有一层,人家问起来,你不要说是我送的。”杨倚云道:“朋友送朋友的东西,大大方方的事情瞒人做什么。”柳暗香道:“那你就不必管,我送你东西,要求你这点儿小事,你总可答应的。”杨倚云道:“你果然要我保守秘密,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不过你要我保密的用意,我倒实在不懂呢?”柳暗香道:“有什么不懂,你装傻罢了,你真是要宣传,我也不怕,交情是交情,谣言是谣言。”杨倚云站将起来,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说了半天,倒是你这句话中肯。我现在要走,晚上在卡尔登跳舞厅里会。”柳暗香因他拍了肩膀,顺手捞住他的手提着,一路送了他出大门,一直看见他上了汽车方才回去。杨倚云心想:“她向来和我表示殷勤,我就懒得理她,现在听得人说我和月英有些纠葛,所以乘机而入,但是我纵然和月英翻了脸,也不至于靠到你这边来啊。你送我一把扇子,还要我保守秘密,真是像煞有介事。”杨倚云对她的态度是这样,所以到了晚上卡尔登饭店,杨倚云并没有去,只把柳暗香等了一个够。

次日,柳暗香和他见面,他倒先道了歉,也就算了。这天月英也来了,和杨倚云不同幕,也没有和他说什么,演完了就走。杨倚云当了大众的面,觉得反有点儿不好意思,便对月英道:“车子在门口呢,我送你回去吧。”月英本想说他几句,女孩儿家,心里是软的,当着大家的面,有些抹不下面子来,只将鼻子哼了一声。杨倚云看她两眉双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而今只是看着地下,那喜气团团的脸上,一点儿笑容没有,这就怪可怜的,心里老大不忍。陪着她上了汽车,和她一块儿坐着回家。这时,正是九月的天气,马路边的梧桐树叶在风中瑟瑟地抖颤着,两个人在车上都默然不语,车子到了李家。杨倚云陪着月英进了屋,同坐在沙发上。月英正想找句话来搭讪,突然一阵风掀开了窗纱。月英本就穿得单薄,不觉打了个冷战。杨倚云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便抚摸着她的手道:“你不冷吗?”月英摇摇头道:“冷。但是这样天气冷,你还为什么拿着一把扇子。”杨倚云顺手就把扇子交给她,笑道:“这扇子很好哇。”月英接过打开一看,见是牙骨泥金页的,便掩住嘴唇,偏着头想,因道:“这把扇子我在哪里见过啊?”杨倚云笑道:“你自然见过,可是这个人不会做人情,秋风早起了,要扇子有什么用。”月英叹了一口气道:“秋风一起,扇子本来就该丢了,秋风啊秋风,你总要算是扇子的劲敌了。”杨倚云笑道:“西风虽然是扇子的劲敌,但是那不过眼前的事,到了明年,天气热了,还是得用扇子的。世界上永久有西风,永久有扇子。”月英道:“虽然西风和扇子,永久是有用的,但是扇子用久了,就会坏。西风呢,它是永久不会变的。”杨倚云知道她这话明指着自己变心,因笑道:“你不要误会,送这把扇子的人,和我并没有什么交情。”月英道:“我一点儿也不误会,我想起来了,这是柳家姐姐送你的,对不对?她也真是痴心妄想。她也不想杨家大少,现在是什么人,多少人要巴结杨大少还巴结不上,哪里会有工夫来理会你这样一个倒霉的同事呢?”杨倚云听了她这样的话,心里很不高兴。不过她指的是柳暗香,老柳并不是自己要拥护的人,很犯不着为了她来和月英翻脸。当时听着这些话,也不过含着微笑,却不肯多说话。月英见他不作声,一时又不知道要找几句什么话来说好,心里也不住地在划算之中,只这一划算之间,双方都静默起来。你望了我一眼,我也望了你一眼,各不言语。屋子里立刻静沉沉的,几乎掉一管针到地下都可以听见响声。月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杨倚云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很像红楼梦上林妹妹的口吻。”月英道:“我不是说你,你不要多心,我不过有点儿感触,偶然叹一口气罢了。我现在的环境里,我只有悲哀,我希望公司里趁着这个机会,让我拍一部悲惨的片子。我想……”杨倚云拿了帽子戴着,马上就走,笑道:“我不要在这里吧,我在这里,惹着你心里老是不痛快。”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离开屋子了。月英看见杨倚云这样落落难合的样子,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不料男子汉的心肠,却是这样容易变换。从前以为他是真能疼我,所以阿哥长阿哥短,叫得非带亲热。两个人交情的浓厚,也没有法子形容,简直就是非办到结婚不可。他是一再和我表示,愿做终生的良伴。我总以为年轻,不肯就答应。前三个月,我们还合演了一张片子,叫着《甜蜜的回忆》。就是说一个爱吃糖的女子,为一个有钱的男子所恋,慢慢就谈到婚姻问题上,终久是结婚了。结婚之后,男子天天上俱乐部,就把少妇抛开。我当时还对他说,上半部的女主角,太像我了,我不愿意演。他就说,你以为兆头不好吗?正是因为你和片子里的主角很像,所以才要你来演。拍片子是拍片子,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那何必混扯到一处去。当时我也不留心,就这样去了。据现在看起来,我还只上了当一半,幸而没有和他结婚,若是结婚之后,他把我抛弃了,我怎么样子办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虽没有和我结婚,然而我们这一层关系,社会上谁又不知道。这个时候,我们忽然翻起脸来,社会上又少不得当一种影界趣闻去传说。我总算是人家抛弃过的一个女士……她想到这里,真不由得肝肠寸断。心想杨倚云和自己,本来年龄差得很大,无爱情之可言。因为他对于自己一往情深,态度非常诚恳,所以慢慢地为他所动,就允许了他的婚约,不料他为了旁人的引诱,无缘无故,就和我变脸。我和他一年的盘桓,人家只有几天,就夺了过去了。可见男子的心肠,十分容易变。但不知夺我爱的女子,是个怎样漂亮的人,我倒很愿意知道。月英越想越难过,这一天便情思昏昏的,只是想睡觉。到了晚上,心里非常难受,便出去看电影。偏偏这天的片子,情节又是说一个女子为男子所抛弃的。无论什么艺术,若是和赏鉴的人,性质相合,就加倍地有意味,能引起人的共鸣。月英本来心里难受,看了这种片子,也不知什么缘故,眼泪水只管向下落。电影散场之后,回了家去,还是睡不着,坐不稳,便开了亭子间的楼窗,向外看看月色。这亭子间外面,正是一条又长又静的大马路,马路两边,牵连不断的绿树,恰是一望无际。那缺着一小边的新月,已沉到远处一个礼拜堂的钟楼犄角上。这时,天上一点儿云彩也无,在这电光稀少的地方,风露天空里的月色,自然带着清凉的意味。西风过来,吹得那一带秋叶,发出一阵一阵沙沙瑟瑟的声音,满怀幽怨的人对着,更有一种不言可喻的伤感。在这时,忽然一个感念,想到和杨倚云合演《甜蜜的回忆》的时候,其中有这样一幕。说是那个女子是在半轮新月之下,允了一个少年男子的婚约,后来这女子为男子抛弃了。还在半轮新月之下,回想从前的事。前次的新月,是一双人影,在一刻千金的春园中;后来的新月,是个孤独的少女,在满天风露的楼窗下。仿佛那卷影片,竟是和现在的我写照。细想起来,凡事多少有些预兆。当年演这个片子的时候,自己曾想到这事太不妙,不演得好,那时杨倚云一定说没有关系。唉,如今看起来,真是注定了的。想到这里,只望了那半轮沉沉欲下的新月出神。转身又一想,杨倚云他们要新组一个公司,第一个大片子,预定了就是二乔。他的意思,就让我演小乔,小乔是个幼年寡妇。他若自己演周瑜,那不更是不吉祥吗?不过演电影演戏,无非是悲欢离合,不是做好结果就是做坏结果,哪里忌讳许多。这样说来,又不见得有什么关系了。她一个人先是站在楼上的里面望月亮,慢慢地站过来靠住了窗槛,两手抱了胸,伏在窗槛上,也不知道有什么奇异的感触,好像要这样看着月亮,心里才会痛快。可是看着月亮,也说不出什么意味,对了天空,只是这样望,直望得身上冰冷,像洗了一个冷水澡一般,万万望不下去了,这才回正面房。一个上床,脚擦着脚,脱了鞋,腿一缩,就随手牵了被头,向身一盖,糊里糊涂地便睡着了。她人是疲倦了极点,一觉睡去,竟不知道醒过来。李旭东候到次日一点多钟,还不见她起来,便上楼来叫醒她。走到她面前,不觉嗳呀了一声。欲知为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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