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似的夜战声,在一度喧嚣之下停止了。在竹林子里的几位旅客,刚刚把喘息恢复过来。只一刹那之间,那狂喊的声音在山麓下又大叫了起来,而且一阵紧似一阵,把范围扩大起来。就在这时山这边的人,有一大群人喊着杀呀,如潮涌一般,随着那哗啦啦的脚步声,天倒地塌的形势,直趋到竹林边来。这分明是援兵来了,在竹林子里面的人几乎让这种声涛在四周包围了。大家无论是怎样的镇静,也不能不跟着心跳起来,百川首先忍不住了,就走到欧阳朴面前低声问道:“我们还在这里坐着等机会吗?恐怕环境不允许吧,万一他们混杀一阵,更冲到竹林子里面来,是谁把我们杀死,我们都不会知道。”欧阳朴在暗中握了他的手,低低地道:“你不要作声,让我考虑五分钟。”侃然低声道:“我们用不着考虑了,现在这两方面的人,都在山涧边自相残杀,后方必是空虚的,我们向前面村子里走去,不遇到人我们一直回山口;遇到了人,他们在这生死关头,也许来不及管我们的闲事,把我们放了。”彬如道:“这个理由不见得是怎样的充足,但是闹了这样久,天也快亮了,我们决不能永久在这竹林子里住着,迟早是要冒险出去的。我们在这个时候出去,比较还是妥当一点儿,所以我倒赞成走。”欧阳朴一听那援兵的杀声,已经赶到了山涧下去,这正是双方酣战的当儿,于是一拍手道:“好吧,我们走。”说着他首先一个在前方引路,大家因为竹林子外有喊杀声,料着是不会听到这响动的,而且大家已起了逃走的决心,谁也宁静不起来,脚下绊了乱草,手上分了竹枝,唏唏唆唆,大家不辨高低对准了一个朝前的方向,只管飞奔了去。欧阳朴在前,百川紧紧跟着,只有彬如一人落后。当大家赶出了那竹林子,早见前面一带白光,现出了一道平迤的山岗子。同时风吹到身上,好像也又是一种感触,百川道:“哈!天亮了,我们要提防一二,现在是很容易让人看见的了。”欧阳朴站定了,四周打量一番,低声道:“我们有救了,我看这山岗子分明是我们的来路,误打误撞地走到了这里,这真是幸运。”彬如道:“来的时候,我大意了,果然是这里靠近山口吗?”欧阳朴道:“那决不会错,我看得很清楚,只要翻过山岗子去就是活路。”余、康二人也和彬如一样,来的时候不曾想到会如此出去,所以也没有留心路程的形势。欧阳朴既说得那样的切实,料着不会错事,也就相信了。这时,空气里面现出一种银灰的淡光,向地下看着,已经可以看出深草和平地来,但是平地也长有草皮,并不见人行路,平常似乎不见得有人经过的。大家所走的地,是斜斜向下去的一道山坡,在山坡上一层层的都有松树秧子,在黑暗里看着,倒是有些像站着和蹲着的人。欧阳朴抬起一只手,掩了半边嘴低声笑道:“我们这就大可以利用松树秧子一下了,我们只管沿着一排排的松树秧子,绕到前面山岗子上去,到了那里,我们就是大爷,什么也不必怕了。”他半蹲了身子,由这棵松树边,跑到那棵松树边。一只手扶了树枝,一只手向前挥着,向大家低声叫着道:“来,来,跟着来!”大家顺了这一条生命线都悄悄地向前走着。可是到了半路,天色已经有些苍白了,草上的露水,将各人的裤脚都已打湿。欧阳朴将身子隐藏在一棵松树秧下,蹲起来了,向大家笑道:“走到这里,我有些仿佛了,我们进这秘密谷的时候,似乎没有经过这样长一个山坡呀。”百川倒信任这是回去的路了,便道:“我认为到了现在,用不着疑心,向前进是要走,不向前进也是要走,我们既假定了这山岗子是去路,我们就到了那里再说。”侃然笑道:“百川大概是真急了,按着几何学也就有了假定了,接下去就应该举出证明来。”百川笑道:“这也是我跟三位先生学的,因为你们无论到了怎样危险的时候,总不肯失去那研究学说的态度,我把所有的经历都看得很郑重,未免显着胆子太小了。”四个人说着话,这就不觉得一步一步向前移。
天色大亮,在一块红云映照之下,就到了那山岗子上。他们鱼贯而行,第一个人依然是欧阳朴,到了岗子顶上向前望去,呵哟一声,人就向后倒退了几步。百川伸头看时,也是一怔,原来这不但不是去路,山岗子下面,便是一带房屋,在树杪上参差不齐地露出了屋脊和墙头。百川也就向后一退,将身子隐藏在树里,欧阳朴喘着气微笑道:“跑来跑去,我们还是跑入了虎口,现在天亮了,我们怎么办?”百川道:“据我看,逃走是逃走不了的,好在我们对于山这边的人,是没有得罪过的,我们这就挺身而出,和他们的人相见,就说那边的国王,要我们教放掌心雷,我们并没有答应,总算对得他们住。现在这山里既在打仗,也不是我们游历之所,让他们放我们出去就是了。”侃然道:“你这番话,也好像很对,但是这是指着我们在山中民国而言,设若这山下的人家是山中王国,那可了不得,为了我们背约逃走,才惹起昨晚一场大战,他们能够不和我们算这一笔账吗?”百川道:“我们过了山涧,逃出了那王国的国境,并没有再渡过山涧去,似乎没有走回来。”彬如道:“这话倒难说,他们的国境未见得就是一直线。设若是犬牙相错的,或者是半圆形,我们都有重走进圈子的可能。”如此一说,百川也就不敢保证,绝对脱了危险,望了大家,无话可说。欧阳朴道:“且不问这山下的村庄,是属于哪一国的,但是前方的战事未曾终了,村子里的人总应该是惊慌不定的,我们出其不意地冲了出去,未见得又把我们捉了。”侃然笑道:“未见得三个字是靠不住的呀,你说未见得又捉住我们,我也可以说,未见得就不捉住我们的呀。”他说时也现出了那充分踌躇的意态,只管伸手搔胡子。欧阳朴道:“这次我不驳你了,你说得相当的有理。只是我们决不能站在这山岗子上,就可以了事,我们必须讨论一个妥当办法,杀开一条血路。”说着他靠了一只树兜,懒着身子坐了下去,其余三个人也就挨着草皮坐下。欧阳朴两手高举,打着哈欠,继而又用手摸着嘴唇道:“怎么办呢?我不但是人困倦极了,而且肚皮也饿得不得了。”彬如伸了一个懒腰,揉着眼睛道:“呵欠过人,我也支持不住了。”百川将胸脯突然敲了起来,两手扯着衣襟道:“不成,我们还得把精神振作起来,要不然我们躺在这里,人家一点儿不费事要捉死的。”他这句话,同伴的人并未曾答复,树丛外忽有声音答道:“你们就是不躺下,我们也可以捉活的。”大家听了同吃一惊,连忙站起来看时,早有一大班人,各执了武器,由树丛转将出来,团团将四人围住。那班人后面,有两个老翁,都是苍白胡子的人,看那样子好像是山这边九老一流的人物。这便不是山中王国了,大家心里如落下了一块大石头。欧阳朴正了颜色,走到这些人前面,板着面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山里头你们愿意我玩,我就玩几天。不愿意我玩,我们马上离开这山上就是了。”这后面一个老翁迎上前来道:“你们不是让我们这山上的叛民请去了吗?待你们很好哇,为什么不教给他们放掌心雷,倒要脱逃出来呢?”欧阳朴道:“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老翁道:“为了你们,我们两方混杀了一夜。在陷坑里,又捉到了十几名叛民,所以知道。哎!我们自祖先住到这山上以来,都是很和气的,不想在晚夜里开了杀戒,那边叛民昨晚被我们用箭射倒的不少。跑过山溪来的人,又都落在陷坑里,他们算是败了。不过今天下午,他们还要杀过来,报昨晚上的仇。我们现在和你们约法三章。你若是放掌心雷,帮着我们把叛民杀败了,这山上的东西,随你们的意思要,你要什么,我们送什么,然后恭恭敬敬送你出山。”欧阳朴看他们并没有伤害之意,胆子就越发的大了,因道:“你不要把妖魔鬼怪来看待我们,我们实在不懂什么掌心雷,现在你山里头既然预备着大杀一场,乃是是非之地,我们也就不想游历了,你派人引我到山洞口上去吧。”那两个老翁彼此对看了一眼,一个向欧阳朴道:“这里也不是说话之所,请到舍下去从长商议。”欧阳朴就低声操着英语向同伴道:“走是走不了的,看他们不像是恶意,我们去一去试试看吧。”同伴也都觉得既没有危险性,跟着去也没关系,就同点了一个头。欧阳朴道:“我们同伴都答应去了,你若说我们没有本领,在山上就可以把我们结果了,用不着引到你家里去。你若说我们有本领,那就是我到你们家里去了,一样可以放掌心雷打你。你们请只管请我去,若是内藏奸诈,到那时候可就体怪我反脸无情。”老翁立刻对那些执着武器相围的人,连连挥了几下手道:“你们散开,用不着你们了,若是这四位先生要使出他的本领来,慢说这几个人,就是再来十倍八倍的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呢。”说着这就向欧阳朴一行人连连拱了几下手道:“诸位请吧,这总可以放心了。”欧阳朴道:“好!你请引路吧。”这两个老翁,果然将那些壮丁轰散开了,在前面引路。后面一行四人,各担着一分忧虑,紧随了二人走去。
事情出乎他们意料以外的,便是这老人说的话,果然是事实,对他们一点儿戒备没有,如平常招待宾客一样。将他们引进到屋子里去,这二人自道姓名,最老的是黄华孙,其次是苗汉魂,他们将客人引到屋子里以后,也不曾敬茶,脸上就现出了忧闷之色。黄华孙先拱手道:“昨日自四公去后,我们曾商议一阵,觉得四位来去飘忽,不是常人,要不然,何以这样封闭了二三百年的山洞,从无人到,只有诸位前来呢?我们料着诸位到了叛民那里去,他们一定会借了诸位的法力,更要作乱。不想诸位很明了这顺逆之分,并不曾和他们帮忙,这是我们十分感激的。昨天晚上,叛民大概是伤亡得不少,托天之福,我们这边因为事先防备,竟是不曾有什么受伤的,死亡却是一个也没有。这也叫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了。”他说着话时,用手摸着白色的长胡子,在忧闷的脸色上,表示出一番欣慰的样子来。侃然笑道:“你们在这山上住着,我们世外人,当你们是陆地神仙呢。自家也是这样你一刀我一枪,那是何苦,杀来杀去,无非是这样一个小小山头,被杀的不是亲戚,也是朋友。这也不算什么荣耀,依我说,你们和了吧。”黄华孙在那打着皱纹的脸上,现出一层红光,分明是气极了。同时他那颗脑袋,好像机器撼动着,那样抖颤不定,颤着声音道:“诸位有所不知,我们容忍这些叛民,不是一天了。他们的胆子,一天大似一天,现在损坏我们的庄稼,断绝我们的食盐,我们已经忍耐到了二十四分了,再要忍耐下去,恐怕他们非放火烧山不可。我们现在没有别的打算,只要把这一群恶鬼逐出山去,也就完了。但是他们不但不会走,今天恐怕还要拼了命杀过来,报昨晚上的仇呢。不管诸位会不会掌心雷,但是你们手上拿了一种放出烟火的东西,老远就可以打死人,这是我们亲眼得见的。你若肯把那放火的兵刃拿出来,替我们帮忙一阵,我们就可以把叛党消灭了。”百川操着英语向欧阳朴道:“他们自相残杀,与我们何干,他们所谓叛民,也不会背叛着我们什么,我们何故去杀那不曾侵害我们的人。”黄华孙虽是不懂英语,看他那情形,知道是有从中拦阻的意味,便道:“诸位既是到敝地来了,彼此便是相得的朋友,朋友有难,怎能不救一救呢?”欧阳朴道:“我们不是说不帮助你们,只是我们所带的那些兵器,都失落在山那边了。就算我们会放掌心雷吧,没有那种兵器,我们也放不出去。”黄华孙且不答复他们,回转头去向苗汉魂道:“只要诸位肯这样答应我们,我们这事就好办了。”因向欧阳朴道:“诸位答应帮我们的忙,那就是一家人了,我们知道在山洞外,你们还有一批人在那里守候着。兵器大概更多,这就请诸位立刻到洞口去,把他们引了进来。”这几句话,真是四个探险人所猜不到的。侃然情不自禁地已是抬起手来,连连地搔着腮上的胡子,表示那躇踌满志的样子来。百川是坐着的,这时也就突然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扯着胸前的衣襟,笑向黄、苗二人道:“你肯放我们走吗?”苗汉魂笑道:“我们山里人还嫌着有多呢,能把四位留在这里不许走吗?只是求诸位大发慈悲,替我们把这些叛民驯服了,那就恭送各位出去,如其不然诸位眼望到那些叛民杀来,诸位也不忍心丢下不管吧。”百川笑道:“我们帮你们的忙,你们说是慈悲,可是在山那边的人看来,也许说我们是残忍呢。”黄、苗二老听他们的口音,依然是不肯援救,各人的颜色,就有些不好看。就是百川也料着得罪了主人翁,主人翁决不能随便了事。正估量着大家要怎样对付主人翁呢,只见朱力田很匆忙地走了进来,向黄、苗二人连连拱了几下手道:“怎么好,怎么好,我两个孙女,让他们掳了去了,房子也让他们放火烧了。”说着掉过脸来向百川道:“这都是为了各位先生的缘故,因为诸位到山里来,先歇在我家,后来又是我引见的,山那边的叛民以为诸位逃走,还要歇在我家。他们派了几十个人,也不知道由哪里冲出来,将我们两个孙女掳去,那还不算,又放火烧我的屋子,诸位出去看看吧,那火焰还没有熄下去呢。”大家听到连忙跑出屋来看,只见左角山凹子里,一阵青烟,直冲云霄。朱力田脸上现出懊丧的样子,指着那烟道:“因为我是孤零地住着一家,抢了就抢了,烧了就烧了,等到村子里人去援救,来的人已经跑远了。我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是有命没有命。”说着两行眼泪,由脸上直流下来,他左手扶起右手的袖子,只管去擦揉眼睛。百川脸色红着,直了眼睛的视线,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手的手掌心里,重重地打了一拳。跳着脚道:“这些东西!实在可恶!”黄华孙道:“现在诸位也知道他们可恶了。”百川道:“三位先生,你们出山洞去,把我们的枪弹扫数带来。南京来的那两位听差,假使愿意帮忙的话,也可以把他们带了来。我们也不用杀那些无知的人,只要把蒲望祖捉到,拿去枪毙了。”他说着这话,不但声音高亢,连颈脖子也是僵直的,这不用说,他也是气极了。欧阳朴笑道:“我还记得你的话呀,他们所谓叛民,也不曾背叛着我们什么,我们何故去杀那不曾侵害我们的人。”百川刚才说的公道话,到了这个时候,却不料成为一种话柄,他脸又红上了一层浓晕,勉强地笑道:“话虽如此,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完了,没有别的可接着向下说去了,两手依然扯着胸前的衣襟,放出那怒不可遏的样子来。彬如笑道:“百川这种态度,我们倒是赞成的。这位朱老先生待我们不错,尤其是他的姑娘,当我们被围的时候,还冒着危险,和我们来说合着呢。到了现在人家有了危险了,我们能够不去救救人家吗?”百川听说,情不自禁地就噗嗤笑了一声。彬如道:“我这几句话,不但是主张公道,而且还是百川一个同志,百川以为怎么样呢?”百川操着英语道:“她的祖父在这里,不要说得太露骨了吧。”这样说着他们同伴一齐都笑了。笑完了,欧阳朴却板了面孔,用手不住地去擦下巴上的胡碴子,现出那踌躇的样子。在他那心里,似乎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