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odel millionaire
a note of admiration
要是一个人没有钱的话,任凭他再迷人也没有用。浪漫的爱情是有钱人的特权,无业游民可不能把这个当成职业。
穷人就应该是脚踏实地、单调乏味的。与其让自己变得迷人,还不如搞一份永久收入来得靠谱。以上都是现代生活的伟大真理,可是休吉·厄斯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真理。
可怜的休吉!
我们必须承认,从智力的角度看,他实在微不足道。在他的一生中,不要说妙语警句了,就连刻薄话他也没说过一句。可是,他的样貌真是英俊极了:卷曲的棕发,鲜明的轮廓,还有那双灰色的眼睛。他很受女人的欢迎,男人也喜欢他。他的人生可谓成就斐然,除了从来没有发过财。
他的父亲只给他留下了两件东西:一把骑兵剑,一套十五卷的《半岛战争史》[1]。他把前者挂在穿衣镜上,把后者放在书架上的《勒夫指南》和《贝利杂志》之间,然后靠一位老姑妈给他的二百镑年金过活。
凡是能赚钱的营生,他全都试过了。他曾在股票交易所中摸爬滚打了六个月,可是,一只花蝴蝶能在熊市和牛市中搞出什么名堂呢?他当茶叶商人的日子比炒股票的日子稍长一点,但他很快也厌倦了白毫和小种[2]。接着,他又试着去卖干雪利酒。这项生意同样没什么结果,他卖的雪利酒干得有点过了头。最后,他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一个讨人喜欢却一事无成,样貌完美却游手好闲的年轻人。
更要命的是,他还坠入了爱河。他爱上的姑娘名叫劳拉·默顿,是一位退休上校的女儿。默顿上校在印度染上了脾气不好、消化也不好的毛病,再也没有好转过。劳拉爱慕休吉,而休吉更是随时愿意为她效犬马之劳。他俩是伦敦最亮眼的一对情侣,却都是穷光蛋。默顿上校挺喜欢休吉,但是想和他的女儿订婚却是门儿都没有,这个话题他连听都不肯听。
默顿上校总是对休吉说:“我的孩子,等你自己有了一万英镑,再来找我吧。到时候我们再说。”那段时间,休吉总是愁容满面,因此他老要去劳拉那里寻求安慰。
一天早晨,休吉打算去荷兰公园的默顿府。路上他顺便拜访了挚友艾伦·特雷弗。特雷弗是一位画家。可不是吗,如今世界上还有几个人不能充当画家呢?但是特雷弗还是一位艺术家,艺术家可就非常罕见了。论样貌个性,他是个不修边幅的古怪家伙,满脸雀斑,蓄着乱七八糟的红胡子。可他只要一拿起画笔,就成了一名真正的大师。在绘画市场上,他的作品抢手极了。
他第一次见到休吉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但是,不得不承认,那完全是因为休吉的长相。“画家只应该认识一种人,”他常常说,“那就是脑袋空空的美人。从艺术的角度来说,看他们是一种享受;从智力的角度来说,跟他们说话能让头脑休息。英俊时髦的男人和甜美可爱的女人是世界的统治者,至少他们应该统治世界。”但是,在更了解休吉以后,他也爱上了休吉的个性,休吉开朗愉快的脾气和慷慨率真的天性都很讨他的喜欢。因此休吉获得了特雷弗画室的永久通行证。
这一天,休吉走进画室,看见特雷弗正往一幅真人大小的画上添最后几笔。那幅画画得好极了。画的主角是一个老乞丐,模特就站在画室一角的一个垫高的台子上。他憔悴干瘪,神情凄惨,脸庞就像一张皱成一团的羊皮纸。他肩上披挂着一件质地粗糙、千疮百孔的棕色斗篷,脚上穿着一双缀满补丁的厚皮靴,一只手拄一根粗糙的棍子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伸出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向人讨钱。
“真是个了不起的模特!”休吉一边和朋友握手,一边轻声说道。
“一个了不起的模特!”特雷弗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也这么觉得!一个像他这样的乞丐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一件宝藏,亲爱的伙计,一幅活生生的委拉斯开兹[3]!我的明星!要是伦勃朗[4]见了他,该画出一幅多么伟大的蚀刻版画啊!”
“可怜的老家伙!”休吉说,“他看起来多悲惨啊!不过我猜,对你们这些画家来说,他的脸反倒是他的一笔财富?”
“那是当然,”特雷弗答道,“你不会希望你画的乞丐看上去幸福快乐,对不对?”
“他给你摆姿势能赚多少钱?”休吉一边问一边在长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每小时一先令。”
“那你的画卖多少钱呢,艾伦?”
“噢,这一幅的话,我能得两千!”
“英镑?”
“几尼。画家、诗人还有医生只收几尼的。”
“哎呀,那我觉得模特也应该从这笔钱里分点成,”休吉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大声说道,“他们的工作可不比你的轻松。”
“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你看看,我费了多少功夫。光是一层一层铺颜料就够麻烦的了,我还得整天站在画架前面!休吉,你嘴上说说自然轻松,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有时候艺术真是件苦工,也和体力活一样高贵。不过你还是别在那儿叽叽喳喳的了,我现在忙得很。抽根烟吧,安静地待会儿。”
过了一会儿,仆人进来向特雷弗通报,说造画框的工匠想跟他谈谈。
“你别走啊,休吉,”特雷弗一边朝外走一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既然特雷弗走开了,老乞丐就趁这个空当在一条长木凳上坐下,打算休息片刻。老人看起来那么无助凄凉、可怜悲惨,休吉实在没法不同情他。他把手伸进口袋里,看看自己还剩多少钱——除了一金镑以外,只有几个铜子了。“可怜的老伙计,”他心中暗想,“他比我更需要这个钱,只是这样一来,我就得有两个星期乘不起马车了。”他从画室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那个金镑塞进了老乞丐的手里。
此举把老人吓了一跳。他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抹疲惫的微笑。“谢谢您,先生,”他说,“谢谢您。”
接着,特雷弗回来了,休吉便起身告辞。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他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接下来,他一整个白天都和劳拉待在一起。姑娘听说他花钱这样大手大脚,不由得对他好一阵埋怨,可她连骂人的样子都是那么迷人。从默顿府告辞以后,因为付不起马车钱,他不得不步行回家。
到了晚上十一点,休吉闲逛着走到了调色板俱乐部,发现特雷弗正独自坐在吸烟室中啜饮一杯兑苏打水的德国白葡萄酒。
“我说,艾伦,你的那幅画顺利画完了吗?”他一边说一边点起烟卷。
“不仅画完了,而且连画框都配好啦,我的伙计!”特雷弗回答道,“还有啊,顺便一说,你又征服了一个人的心。你今天碰见的那个老模特可喜欢你了。他对你问长问短,我只好把你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你是谁,住在哪儿,一年有多少收入,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亲爱的艾伦,”休吉大声说道,“这么说今晚我一进家门,准会发现他在我家等着我呢。但你肯定是开玩笑的吧。可怜的老家伙!我真希望能帮帮他。世界上竟有人过着那么悲惨的生活,我觉得真是太可怕了。我家里还有好多我不穿的旧衣裳呢——我送一些给他,你觉得他会要吗?哎呀,他身上穿的那堆破布简直都快碎成片儿了。”
“可是他穿那套衣服的样子棒极了,”特雷弗说,“要是他穿着长礼服,给我多少钱我也不愿意画他。你觉得那是破布,我倒觉得很浪漫。你眼里看到的是贫穷,我眼里看到的却是能入画的美。不过,我会跟他说你的一番心意。”
“艾伦,”休吉严肃地说,“你们画家简直是一群铁石心肠的家伙。”
“艺术家做事用的是头脑,不是心肠。”特雷弗答道,“再说了,我们的职责是把我们看到的世界真实地表现出来,而不是按我们想象的样子去粉饰这个世界。各司其职嘛。好了,现在告诉我劳拉怎么样。那个老模特对她可感兴趣了。”
“难道你跟他谈劳拉的事情了?”休吉说。
“我当然谈了。狠心肠的上校,可爱的劳拉小姐,还有那一万英镑的事情,我全都告诉他啦。”
“你居然把我的私事都告诉了那个老乞丐?”休吉气得面红耳赤,高声喊叫了起来。
“我亲爱的伙计,”特雷弗笑着说,“被你叫作老乞丐的那个人可是全欧洲最有钱的富翁之一。就算他明天把整个伦敦都买下来,他的银行账户也不会提空。他在每个国家的首都都有房产,吃饭用的都是金盘子,要是他叫俄国不准打仗,俄国就不敢开战。”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休吉惊讶地问道。
“我在说,”特雷弗说,“今天你在画室里碰到的那个老乞丐其实是豪斯贝格男爵。他是我的好朋友,买了好多我的画,如此等等。一个月前,他给我一笔佣金,让我把他画成一个乞丐。你说我能怎么办?有钱人就是这么别出心裁!我得说,他穿着他的那身破布看起来棒极了,应该说他穿着我的那身破布看起来棒极了。那身破布是我在西班牙买的一套旧衣服。”
“豪斯贝格男爵!”休吉惊叫道,“我的老天!我给了他一个金镑!”他深深地坐进扶手椅中,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
“你给了他一个金镑!”特雷弗大叫一声,然后不禁纵声大笑起来,“我亲爱的伙计,那你可再也见不着那个金镑了。他的职业就是拿别人的钱来赚钱。”
“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艾伦,”休吉闷闷不乐地说,“那样我就不会像个傻瓜似的出这种洋相了。”
“这个嘛,休吉,”特雷弗说,“一来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这么大方地随便施舍钱财。你去亲吻一个漂亮的模特,我自然可以理解,可是居然把一个金镑白送给一个丑陋的模特——老天啊,我真没料到!再说了,我今天实在没有打算接待任何人。你突然到访,我拿不准豪斯贝格男爵愿不愿意泄露身份。你知道,毕竟他今天穿的不是礼服。”
“他准得把我想成一个大傻瓜!”休吉说。
“一点也不。你走以后,他兴致很高,自顾自地笑得咯咯直响,还使劲搓着那双满是皱纹的老手。我还纳闷呢,为什么他突然刨根问底,对你的事情那么感兴趣。现在我可明白了。他会帮你把那个金镑拿去投资的,休吉,然后每隔半年都会付你利息。他还多了一则茶余饭后的精彩谈资。”
“我真是太倒霉了,”休吉气呼呼地低声说,“现在我只能回家睡觉了。我亲爱的艾伦,你可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就再也不敢在海德公园的骑马道上露面了。”
“没那回事!这事是你慈善精神的最佳例证,休吉。别忙着走,再抽一根烟卷吧。你还跟平时一样和我说说劳拉吧,想谈多久就谈多久。”
可是休吉怎么也不肯留下。他步行回了家,心情糟糕极了。当他离开俱乐部的时候,艾伦·特雷弗还在前仰后合地笑着,根本停不下来。
第二天早晨,休吉正在吃早餐,仆人递进来一张名片。只见名片上写着:“古斯塔夫·诺丁先生,豪斯贝格男爵的代理人。”
“我想他准是来要我道歉的。”休吉自言自语地说。他吩咐仆人把访客引进来。
走进房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戴金边眼镜的老绅士。他说话微微带点法国口音:“请问我能否有幸跟厄斯金先生谈谈?”
休吉向他鞠了一躬。
“是豪斯贝格男爵派我来的,”老绅士继续说道,“男爵——”
“我请求,先生,请求您替我向男爵转达我最真挚的歉意。”休吉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男爵,”老绅士微笑着答道,“派我来把这封信送给您。”他边说边把一个封好的信封递给休吉。
信封上写着:“给休吉·厄斯金和劳拉·默顿的结婚礼物,一位老乞丐赠。”信封里装的是一张一万英镑的支票。
这对新人结婚的时候,伴郎是艾伦·特雷弗。男爵在他们的婚宴上致了词。
“爱当模特的百万富翁,”艾伦说,“已经够少见的了。但是,老天啊,如此模范的百万富翁就更稀有了!”
[1]《半岛战争史》:英国军事历史学家查尔斯·欧曼爵士的一部巨著。半岛战争指1808年到1814年之间发生于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独立战争,交战各方是西班牙帝国、葡萄牙王国、大英帝国和由拿破仑统治下的法兰西第一帝国。
[2]白毫和小种:两种高级茶叶的名字。
[3]委拉斯开兹:西班牙著名画家,他画的人物以生动著称。
[4]伦勃朗:荷兰著名画家,他画的肖像画常常用衰老的模特,并且毫不掩饰人物身上的岁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