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替鲁迅戴纸糊的帽子,说他是“青年导师”,因为他们要把他送到神庙中去,好似鲁迅乃是“天下无不是的青年”的说教人。真实的鲁迅,怕是未必如此。他曾和我谈到青年问题,我说:“青年和一切活人一样,有其长处,也有其弱点,说青年特别纯洁,也不见得。”鲁迅在厦门时,有一封致许广平的信说到莽原社的事:“我这几年来,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拼命地做,忘记吃饭,减少睡眠,吃了药来编辑,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有些人就将我做广告来自利,不必说了;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闹架。长虹因为社里压下(压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论,而社里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写作文。我实在有些愤愤了,拟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大家还争持些什么。” 后来,他在上海所遭遇的也是如此,所以,他对青年的失望(连所谓革命青年在内),心中十分沉痛的。
笔者首先来说那件“义子”的故事。(这故事,章锡琛和许广平都曾写过。)这位“义子”,鲁迅在厦门,在广州,都一直追随着他,好似他的忠实信徒。后来鲁迅住在上海,这位忠实信徒,带了爱人和那爱人的哥哥到上海来了;就住在鲁迅的家中,由他供给膳宿、津贴零用,这段经过是富有戏剧性的。那时,鲁迅住在楼上,他们住在楼下。每逢鲁迅步下扶梯,则书声琅琅,不绝于耳,但稍一走远,则又戛然中止。原来那一片书声,是故意读给鲁迅听的,害得他几乎有点怕于下楼了。他们向鲁迅要求读书,要他担负三个人的学费。那青年又把自己的文章送给他,要他介绍发表,他也没能满足他们的心愿;又请托他找事,在那环境中,也无法可想。鲁迅于万不得已的情形下,跟某书店说定,让那青年去做个练习生,再由鲁迅自己每个月拿出三十元,托书店转一转手给他,算是薪水。那青年却一口拒绝,不肯去,说是薪水太少,职位太低。有一天,那青年还对鲁迅说:创造社的人,因为他住在鲁迅家中,就看不起他了。后来,那位“爱人”的哥哥回乡去了,那青年的哥哥(木匠)来了,也要鲁迅替他找事做。他们一家子就一直住在鲁迅家中。据许广平说:“那爱人后来能说几句普通话,闲谈之中,才知道那青年学生原来是来给鲁迅做‘儿子’的;她呢,不消说是媳妇儿了。他们满以为来享福,哪里知道会这样。而鲁迅竟一点也不晓得这个中原委,没好好地招待这淌来的儿媳,弄得怨气腾腾,烦言啧啧。”那双青年男女,对鲁迅已无可希望不能享福之后,便告辞要回去了。有一天晚上,他们去同鲁迅商量,要一笔送他们回去的旅费。鲁迅计算当时从上海到汕头,再转×县,有一百元就足够了。可是那青年不答应,他说:“我们是卖了田地出来的,现在回去了,要生活,还得买田地,你得给我××元。”鲁迅对他说:“我哪里有这么多钱;而且,你想想看,叫我负了债,筹钱给你买田地,心中过得去吗?”他可真说得妙:“错是不错,不过你总比我好想法,筹备的地方也比我多,非替我找××元不可!”那几乎近于勒索了,于是不欢而散。这位鲁迅的“义子”,也就是这么离开上海的。再过几年,那青年又从广州来了信,大意说:“原来你还没有倒下去,那么,再来帮助我吧!”这样的青年,当然还算不得最坏的,我看也不见得纯洁得使鲁迅头痛吧。鲁迅也曾说起他做化学教师时,正在准备一桩化学试验,只怕学生不慎,受了伤害,就事先把危险性告诉他们。哪知,他到室中去做点事回来,着手试验,一点火便爆炸了,伤了他自己的手脸;原来他倒被青年所戏弄了。这样的事对鲁迅该是惨痛的教训吧。
说到“青年”的要不得(当然连我自己也在内),而读书人更要不得(我自己也在内),尤其是文人。我们时常谈到《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他的本性并不坏,他沦落在杭州城隍山摆测字摊的日子,的的确确想上进有为,而且是一个地道的孝子。马二先生看他笃实诚恳,送钱给他,作回乡的盘川,他的确心中感激。他回乡事父敬长,那一幕并不坏,人也聪明,刻苦用功,笔下也来得。他是靠着潘保正的帮忙,李知县的提拔,踹着这一踏脚石爬上去了。他第二次到杭州,眼界不同了,从景兰江那一圈子知道文人的另一出路,从三爷那一圈子又懂得吏途的另一诀窍。他借马二先生的光住在杭州文瀚楼,又知道所谓选家的门径。这一来,他懂得了风雅,捞得了声名,潘三又帮他安了生活家室;进京应试,娶得李夫人的甥女为妻室,考取了教习,那真平步登天了。这一来,这一位农村出来的笃实青年变了性了,他把潘三踹在脚底,见危不救,狂妄夸大,目中无马二先生,正如他那死去了的父亲所预料,忘了本了。鲁迅是最熟读《儒林外史》的人,他会不了解青年的心理吗?
许广平的追记中,便说了几个年轻作家的故事:一位是许钦文(鲁迅生平友人中,姓许的和他最合得来。许钦文的妹妹,和他感情很不错,几乎成为他的夫人),他曾把自己的小说请鲁迅编定,出书之后,销路很好,立刻成了一位有名作家。那书商就劝他再出一本小说集,他便把那些被鲁迅剔除的小说另编一集出版了。鲁迅看了,摇头叹气道:“我的选择也费了不少心血,把每一种的代表作都选入了。其余那些,实在不能算是很成功的;一个年轻人,应该再修养修养,又何必这么急急于求名呢?”言下,表示他的失望。许钦文,后来还出了不少的书,有时也请鲁迅看稿子,他就搁在一边,不再来费力删削了。另一位是高长虹,他是莽原社的青年作家。鲁迅对他也特别爱护,有一回,他要鲁迅替他选集子,他替他选定了作品,校改了字句,已经成书了;他却怪鲁迅糟蹋了他的作品,向人说,鲁迅把他好的作品都选掉了,只留下一些坏的。这样的钉子,鲁迅碰得有苦说不出呢。又一位,便是向培良,也是莽原社的青年作家,鲁迅替他选定了一本创作集,也校改了字句。(鲁迅替良友编选小说二集,说向培良的《飘渺的梦》:“作者向我们叙述着他的心灵所听到的时间的足音,有些是借了儿童时代的天真的爱和憎,有些是借着羁旅时候的寂寞的闻和见,然而他并不‘拙笨’,却也不矫揉造作,只如熟人相对,娓娓而谈,使我们在不甚操心的倾听中,感到一种生活的色相。” 对他的作品可说看得起的。)总算爱护他重视他了。而且替他介绍了稿子和职业。可是就为了鲁迅反责高长虹的话激怒了他,便绝交而去。他逢人就说:鲁迅是爱闹脾气的,鲁迅是青年的绊脚石。
本来,鲁迅对世态看得这么透彻,对人性理解得这么深刻,独独会对青年心理模糊不明,那也是说不通的。我曾对鲁迅说:“我初以为你很世故的,其实你是最不世故的;你的眼睛看得雪亮,一碰到了实际,你没有办法了。其实,你所碰的麻烦,要是放在世故的官僚手中,他们从容应付,毫不费力,绝不会像你这样,为了一件小事,头痛一辈子的。”许广平说:“鲁迅有分明的是非,一面固爱才若渴,一面也疾恶如仇;一般人总以常情度事理,然鲁迅所以为鲁迅,岂常情所能概论。鲁迅对于青年,尽有半途分手,或为敌人,或加构陷,但也有始终不二者。而鲁迅有似长江大河,或留或逝,无所容于中,仍以至诚至正之忱,继续接待一切新来者。或有劝其稍节精力,鲁迅说:‘我不能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像“义子”那一类事,就是一幕滑稽戏,与一切“是非曲直”无关的,你看,鲁迅就处理得十分尴尬呢。
笔者说到鲁迅对青年的说法,只是他对中国社会看法的一相;他的眼睛是雪亮的,而且十分警觉的。我们不必把鲁迅想象得那么天真。在前面,笔者提到他和《语丝》的关系,他在那篇追述的文字中,说到了一件事,《语丝》原是孙伏园所倡议的,伏园是鲁迅的学生,而且非常密切。他离开了北京《晨报》,建议要办这样一份周刊,鲁迅一力支持,那是不在话下。《语丝》之成功,以及对文化界影响之大,那是他们所不及料的。鲁迅说:“至于对于《晨报》的影响,我不知道,但似乎也颇受些打击,曾经和伏园来说和。伏园得意之余,忘其所以,曾以胜利者的笑容,笑着对我说道:‘真好,他们竟不料踏在炸药上了!’这话对别人说是不算什么的。但对我说,却好像浇了一碗冷水,因为我即刻觉得‘炸药’是指我而言,用思索,做文章,都不过使自己为别人的一个小纠葛而粉身碎骨,心里就一面想:‘真糟,我竟不料被埋在地下了!’我于是乎‘彷徨’起来。” 凡是接近鲁迅的青年,都想利用鲁迅,连伏园这样和他亲近的,也是“贤者不免”。许多人,爱用鲁迅所写“俯首甘为孺子牛”那句诗,好似他对青年的要求,无所不可的。鲁迅的诗意,似乎着重在“甘”字上。他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说:“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要做,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贴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养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也不行的,我有时也许还要给别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无须细说。倘遇到上述的三不行,我就跑,或者索性躺在荒山里。即使因此忽而从深刻变为浅薄,从战士化为畜生,吓我以康有为,比我以梁启超,也都满不在乎,还是我跑我的,我躺我的,决不出来再上当,因为我于‘世故’实在是太深了。” 那便是他的“甘为孺子牛”的限度。
所以,鲁迅又很明白表示他支持语丝社的态度。他说:“但我的彷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zarathustra》的余波,从我这里只要能挤出——虽然不过是挤出——文章来,就挤了去罢,从我这里只要能做出一点‘炸药’来,就拿去做了罢,于是也就决定,还是照旧投稿了——虽然对于意外的被利用,心里也耿耿了好几天。” 这又是他所说的“俯首”的注脚。
不过,鲁迅了解青年弱点,知道青年也和其他人们一样的卑怯是一件事,他了解青年问题的症结所在,而加以解剖药治又是一件事。我曾经对朋友说过:鲁迅和青年们相处,反而不及胡适的圆妥。因为,鲁迅和青年太接近,而他自己又是这么敏感的人,所以容易受刺激。(有时,他也太过敏,想得太深了。)胡适之何尝又不是绝顶聪明看得雪亮,他只是装糊涂,不和青年相接近,反而没闹那么多的事故的。而且,鲁迅无论在社会在学校,都是处于比较超然的地位,尚且如此焦头烂额;假如处在胡适的地位,要担负学校行政,有时会和学生处于对立地位,又不知会弄什么僵局呢。
但是临到青年问题的处理,鲁迅是坚决地站在青年的立场说话的;北京国立女子师范大学事件,在他本来用不着那么“见义勇为”的,而他毅然决然站在章士钊的对面,与之为敌。此所以青年对他格外来得亲近。胡适一沾到青年问题,就变成圆滑了;偶尔也说几句漂亮的话,要他去和政府当局对垒,他是不干的,此所以胡适和青年越来越远,一个领导五四运动的思想家,反而没有群众了。
鲁迅有一篇以《导师》为题的杂感文,正是他对于青年问题的看法,他说:“近来很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要前进的青年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传,岂不可笑!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有些青年似乎也觉悟了,我记得《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曾有一位发过牢骚,终于说:只有自己可靠!我现在还想斗胆转一句,虽然有些煞风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但我们究竟还有一点记忆,回想起来,怎样的‘今是昨非’呵,怎样的‘口是心非’呵,怎样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呵。我们还没有正在饿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饭,正在穷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钱,正在性欲旺盛时遇见异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或者还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较为可靠罢。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森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拜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他的话,当然是有所感而发,事实也正是如此。
有一时期,现代评论派每以“青年导师”的纸糊帽子来冷嘲鲁迅;他在《写在〈坟〉后面》中有一段最深刻的话:“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或‘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道哪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糊,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五四运动以后,从《新青年》那营垒出来的,几乎都成为青年导师,到了后来,他们所指引的路也越来越模糊了;倒是鲁迅,对于青年的影响,却一天一天大起来了呢!
当然,鲁迅对于青年问题,并不袖手旁观,而是有他的积极主张的。那年,北京的《京报副刊》征求那时的学人开列“青年必读书”的书目,鲁迅是交白卷的,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但他在附注中,却写了一段话:“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在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的态度,素来就是这么积极的。
我们且看他在北京时的另一封信,更可以了解他的意向。那时是写给河南两位学生的,其中有一位便是向培良,后来和他分了手的。他说:“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他的话,看起来是平淡无奇的,做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许多人只是说了不做。鲁迅因此提出更平淡的几段话。第一,他说需要记住,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受过的苦痛,但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他在许多地方,发挥这一论点,他叹息我们中国是一个健忘的民族。)其次,他说需要韧性。“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竞走的时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预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鲁迅曾经译介有岛武郎(日本文学家)的《与幼者》,说:“时间不住地移过去。你们的父亲的我,到那时候,怎样映在你们(眼)里,那是不能想象的了。大约像我在现在,嗤笑可怜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也要嗤笑可怜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为你们计,但愿这样子。你们若是毫不客气地拿我做一个踏脚,超越了我,向着高的远的地方进去,那便是错的。人间很寂寞。我单能这样说了就算么?你们和我,像尝过血的兽一样,尝过爱了。去罢,为要将我的周围从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罢。我爱过你们,而且永远爱着。这并不是说,要从你们受父亲的报酬,我对于‘教我学会了爱你们的你们’的要求,只是受取我的感谢罢了……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一样,刚强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走罢,勇猛着!幼者呵!” 这是他对于青年们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