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宏疆听到恩师叫自己下山寻访仇人,这些年,在这荒山绝顶,二人相依为命,已经情同父子。此时一旦离别,这能不引起依恋伤感?他跪在师父面前流泪说道:“但愿弟子早早地访寻着双头蛇叶云,给我全家报仇之后,我定要早早赶回终南,情愿侍奉师父的天年,永远不愿再离开师父的膝下了。”
一鸥子上官毅道:“你不忘师恩,这正是你一点赤忱。但是世事等于浮云,变幻非人力所能为。我埋骨荒山之日,也就是你报恩之时。你起来吧,我还有好些要紧的话要和你讲。你看斗转星回,天也就快亮了。我把话说与你听,你要牢牢谨记:你下终南入江湖行道,访寻双头蛇叶云。江湖道有几个是我终南派道义之交,这几人将来或者你有借重他们之处。你师伯是我终南嫡系本门中最年长之人铁笔镇东边周三畏,他对于你十分器重。这位老人家交游遍天下,武功本领比我成就得早。有什么急难事,只要遇上他老人家,全能解救你一切。还有擒龙手厉南溪,掌中一口伏蛟剑,在大江大河南北,威震武林。商山二老孤松老人李天民和铁臂苍猿朱鼎,一口天罡剑,一口斩魔双龙剑。这两位老侠客,绿林中真是闻名丧胆。武当名家萧寅,他已是当代剑侠一流,和为师的全是生死之交,志同道合。我们在江湖中行道,互相援应,互相借重。”一鸥子说到这儿,更把北五省、南七省稍有名望的武师和绿林道,全说与了陆宏疆,叫他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对于这般人全要十分在意。
陆宏疆对于师父所知道的这般人,十分惊异。因为这六七年的工夫,轻易就不见他离开玉柱峰,可是对于江湖中武林名家、草野豪侠、江湖异人、绿林豪客,说起派别门户来,如数家珍。自己一一地记在心中。这一耽搁,东方已经发晓。师徒二人,身上全是冷露沾衣,丝毫没有倦容。
一鸥子上官毅却把自己的宝剑拿起来,向陆宏疆说道:“在我终南派门户中,我收录你,也就算最后的弟子了。虽则我把武功本领倾囊而赠,可是你侍奉在我身边,颇尽弟子之意。师徒此日一别,不知要何年何日再见了。我无以为赠,把这口白虹剑赠给你。本门的一字乾坤剑术,正是我终南派昌大门户的一种绝技。我愿你仗此剑下终南,手刃仇家,从此后要替我终南派多积些功德事。此剑重返终南之日,也就是你名成业就之时。你收拾下山去吧!”
陆宏疆深感师恩,泪流如雨,跪在地下叩谢了师父。把剑接过来,背在了身上,随着师父回转石屋中。自己有一个小包裹,还有当年入山时所剩的几两银子,带在身上。
一鸥子更叫他叩谢过祖师,随后正颜厉色地问道:“宏疆!你从此下终南,入江湖寻访仇家,正是大海捞针,不知要耗去多少时日。你身边仅有的一点钱,焉能支持长久的岁月?那么你倘若被困江湖,你又该怎样?你不许欺骗我。”陆宏疆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忙跪下说道:“在老师面前,弟子要表明心志。我任凭到了什么时候,不取不义之财,不做非法之事,谨守门规,不忘师训。弟子若有口是心非,定遭惨报。”一鸥子答了个“好”字,才指示了他几句,江南江北、终南山左右、大河南北,全有投奔之处,免得叫他困在江湖。
陆宏疆答应完了,向师父说道:“弟子家乡还有一个族兄,我遇祸之后,奔走天涯,多年音讯不通。弟子先回嘉兴府族兄那里,谅还能助我一切。”一鸥子点头道:“好!”这才打发他起身,更嘱咐他:“从此把‘宏疆’二字不要再用,只用你师伯所赐的‘达夫’二字。”陆宏疆答应着。一鸥子上官毅亲身送他下了玉柱峰。这位老人对于这个徒弟,也有些依依不舍之情,直把陆宏疆送过了红沙涧。师徒二人在泪眼中互相分离。待陆宏疆下了终南,重行踏入江湖,自己才赶回故乡。
陆宏疆从陕西省入河南,一路上访查着那不共戴天之仇的双头蛇叶云。只是江湖道中,却没有人知道有他这么一个绿林道了。直到离着故乡已近,这天入了嘉兴府,来到大石桥。本来是自己祖居多年的地方,现在又到眼中,一切已不是当年旧貌。渐渐地走到自家那所旧宅当年被火焚烧之处,再也找不出一点遗迹,真是故园归去已无家!
自己离家多年,相貌衣装也全都改变;何况离别许久,昔年故友无处寻踪。自己不愿意在此多逗留、多惹伤心,遂仍然投奔他族兄陆宏基家中。所幸这位族兄依然还住在那里。自己叩门招呼,正是陆宏基出来开门。弟兄们相别十年,乍一相逢,几乎全不认识了。陆宏基倒是比较当年胖了许多,往面貌上看,可以知道他近年的境遇很好。可是陆宏疆学就了一身武功之后,骨格坚强,外貌上已经变成了一个久经风尘的江湖客。
陆宏疆止不住流下泪来,一同来到屋中。兄弟二人分别多年,满怀伤感,畅叙离情别恨。陆宏基问道:“宏疆,在外这些年,流落哪里?”陆宏疆毫不隐瞒,把一身经历的事,完全地向这族兄说了一番。
陆宏基听了也是欣喜,向陆宏疆道:“二弟!你此番出走,这些年漂流在外,学了一身的武功、剑术,居然能够回来。我很愿意你好好地在家中忍耐了吧!这些年来,咱家的田产只有增加,没有减少;我这家中又没多少人,你婶娘已经去世数年,只有你一个小侄儿,算是接续我陆家的后代。以前的事,很可以暂时把它丢开;咱们弟兄守着这点田地,也足可以吃一碗太平饭,你不必在外面流落了。”
“至于你走后,过了一天,我托付大石桥附近的乡绅们出头,把伯父母、大嫂嫂及孩子们的尸骨,全好好埋葬在咱家的坟地内,倒是没有再出什么意外。这件事只能看作冤孽。今世冤家,作恶的终有报应。这些年来,也会过温州一带的人们。我从旁探问,就没有人再提起那个恶贼双头蛇叶云,大约他早已遭了报应。二弟!你把这件事从此丢开吧!”
陆宏疆长叹一声道:“哥哥!论起来事过境迁,很可以放手,不过我不作那样想。虽然是年月多,当年双头蛇叶云下毒手,杀害我全家那种悲惨痛心的事,只要一坐定了,仍然全摆在我面前。最痛心的是,我守节的大嫂,最后的一口气,还是我亲手断送。当时虽是我成全她、保全她的贞操、清白,但是这种事、这一切,叫我怎能忘掉?我今日回来,正是来看看哥哥,望你要给我惨死的一家人上坟烧纸。我恩师赐剑下山,也答应了叫我完成心愿。那时节,我也就不回来了。重回终南山,我也就和出家一样了。咱们弟兄今日一别,再见就不知多少年了。”
陆宏基听到这番话,很是痛心,向陆宏疆道:“二弟!你难道就这样固执么?你想十几年前的事,那双头蛇叶云生死不明,大海捞针,又往哪里去找?我看你还是在家中慢慢地托人打听。”陆宏疆摇摇头道:“我忍辱偷生,在终南山上苦熬了六年,我就为的是仗剑访仇人,把他一滴一滴的血,要滴在我一家惨死人的坟前。不然的话,我已经遇到那种惨痛事,我何必留恋着,再活到今日?哥哥,请你不必多言,就这样吧!”
陆宏基知道劝他也无用,只挽留陆宏疆在家中多住几日再走。陆宏疆也因为他弟兄情重,不肯叫他过于伤心,遂答应他,在家中住三天就走。第二日,陆宏基预备了祭品、纸锭等,弟兄二人一同到陆家坟地中祭奠一番。陆宏疆想到父母家人一家团聚,被自己一人害得落了个一堆黄土;若不能报杀家之仇,忝颜活在世上,也太对不住泉下的冤魂!陆宏疆哭奠了一番,回到家中。
在第三日,辞别了族兄。离开嘉兴府,先到那温州地面,访查双头蛇叶云的下落。只是这个恶贼,自从当年出事之后,陆宏疆一家人全遭了他的毒手,可是只他的冤家对头依然逃出手去。既明知道是未了之事,立时把一班部下的弟兄散去;他也远走高飞,绿林中再寻不见他这个人。陆宏疆在这温州一带,访寻了半个月光景,丝毫得不着信息。最后才遇到了一个旧日叶云部下的弟兄,只说是从那时,知道他奔了川广一带,可是后来再没有人见着他。
陆宏疆遂离开温州地面,一路上访寻双头蛇的下落,知道若是单凭道探,越发不容易。这时,他遂溯江而上,仗着掌中一口剑,做些除强诛恶、济困扶危的事。他这一上道、一接近了江湖,渐渐地,江湖上全知道了,在江南一带有一个义侠——终南剑客陆达夫。他也遵照师伯铁笔镇东边周三畏的嘱咐,不再用陆宏疆的名字。从此,遂以陆达夫三字行道在江湖道上。
可是他这些苦痛日子,把东南数省完全走遍了,远到边荒一带;只是访寻不着双头蛇叶云的踪迹。自己也疑心,这恶贼或者已经遭了天报,死在了江湖路上。只是得不着他确实的信息,哪肯就甘心?
一晃的工夫,从离开终南,是似水的流年,已经过了八个寒暑。正在一个春暖之时,陆达夫到了蟒苍山一带。因爱这里山水秀丽,并且听传闻说,这一带隐匿着不少的奇人,遂在这里流连下来。
这天,他到了蟒苍山的深处,贪看着火云岭日没时那片美丽的景色。火云岭这片奇景,非得赶上天阴欲雨,山头上云气蒸腾,可是太阳不被掩尽,在这落日余晖的一刹那,这火云岭才能现出一种奇丽无边的景色。碧绿绿一座跟一座的峰岭,最高处完全被云雾封锁。在这时,斜阳反照这峰岭间,数十里长的地方,现出一片五彩的云霞,如同山盖,如同锦帐,如同彩带,真是美景无边,令人不禁地留恋不舍。可是刹那间,日光一沉下去,山头上立即黑沉下来,并且立刻降起雨来。陆达夫仓促间,找不着安身之处,只好在那石洞间暂时避雨。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雨才停住。
随着雨过天晴,一轮皓月东升。陆达夫在石洞中闷了许久,这时满山被雨水淋湿,风清月朗,胸襟反倒十分舒畅。遇到这种名山胜境,在夜间走到这种人所不敢到的地方,更显得兴趣横生,心怀舒畅。他站在那高岭间,迎着月色,往东望去,碧蓝的天空下,缕缕的月光悠然自在地随风飘荡。月魄吐出来的那种清朗的光华,衬着那满天星斗,映照着这起伏的群山、苍茫的林木;夜鹰时鸣,猿猴远啸;那山头飞起的瀑布,在月光下看着,如同一条匹练挂在山腰。水落下去,冲在山石上,发出铮铮之声,十分悦耳。
终南剑客陆达夫赏玩着美景无边的夜色。他竟起了一番欲望、贪心,要把这一带的名胜,风景极佳的所在,趁这一夜的工夫,把它游赏遍了。他时而缓步徐行,有时更施展开轻功的本领,纵跃如飞,在那峰岭山头上,随意所之。自己自离终南以来,虽则已走过许多名山大川,但是像今夜这般饱览山川秀色,可以说是头一遭!
他正穿过一带层峦叠翠的高峰,耳中突然听得一阵木鱼之声,陆达夫忙把脚步停住。这种名山胜境间,本是出家人修行之地,庵观寺院随处可以见到,不足为奇。可是这一段道路已经没有正式的山道;从火云岭一带起,就算是断绝行人的地方。因为怪岭重叠,奇峰高耸,攀缘上下,没有正式道路可通。平常就是采樵的人,在白昼间走着,全都费事,哪里有人会住到这里?
自己止住脚步,细细地听来,是一点不差,正是僧人在做着夜课。细辨声音的来路,就在自己立脚处一段高岭后,相隔大约不远。终南剑客陆达夫在神情一振之下,运用开轻灵巧快的身手,绕过这段高峰,见离开半箭地一段平坦的山头上,孤零零现出一座石刹。细辨四周的形势,断定了这庙内的僧人,不是平常佛家一流了。自己在深夜间,走入此山中,遇到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不得不慎重一番。先把身形隐蔽,向四周看了看,把道路全看清楚了,直扑这座小山头。
陆宏疆来到这山头上,见有一段石墙围着这座古刹;里面没有多大地方,只不过两进房子。转到庙门前,见门头上用石头刻着“白莲寺”三个字;年月已久,风雨剥蚀得不过略辨形迹而已。庙门紧闭,他来到近前,更听到里面正有僧人念着佛,木鱼等不住地敲打着。这种寂寂荒山,孤零零的古刹,里面的僧人在这深夜间,还肯这么潜心奉佛、刻苦自修,这倒真是个佛门善地,干净的禅林!
终南剑客陆达夫对于这白莲寺,先起了一分敬重之心。自己倒有些犹疑了:夜叩山门,未免扰人清课;暗入寺中,倘若寺僧是我武林中人,形藏稍一不慎,无疑失礼。可是终于还是打定主意,暗中查看一番后,往起一耸身,跃登石墙之上。里面果然地方很小。在这石墙里,有两株古老的苍松,树干足够两人合抱。只这两棵树,已把白莲寺的上面掩盖了一半;迎着山门是一座佛殿。这种建筑倒是一个苦度修真之所。因为这座殿的建筑非常的古老,墙壁完全是巨石堆叠;那阴沉沉的佛殿门内,神案上一盏铁灯中现着昏黄的灯火;就在那佛座面前,坐着两个僧人,一个年岁已老,大约总有六七十岁的光景,另一个却是正当少年。陆宏疆在这灯影下看到这两个僧人,全是庄严的神色,盘膝坐在那儿;各人面前摆着一个木鱼、一部经卷,口中还不住地朗声念着;神案上没有供品,也没有蜡烛,只有一个高大的铁炉,里面香烟尚在缭绕着。
陆达夫隐身而下,在树干后隐蔽住身形,再往后看这庙里的形势。从这佛殿左右,全有道路通着后面。
这时,佛殿中这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夜课已毕,一同在佛前参拜了一番。那个年老僧人走出殿门,从佛殿的左侧向后走去。少年僧人把经卷、木鱼,全摆在神案上,更把那铁灯熄灭,殿中一片黑暗。少年僧人把佛殿中两扇木门带上后,也转身向后面走去。
陆达夫不禁点头叹息。这一老一少分明是师徒两人,明心敛性,皈依佛门,舍身三教,找到这种人迹不到之处。可谓阻绝七情六欲,保持佛门五戒,这才是佛门至上的修为,是佛门中真正弟子!
陆宏疆容他们走进去一刻,悄悄地顺着那佛殿旁松荫,转了过来。只见后面是一个小院落,只有三间屋子;是两间相连,一间隔开。在那西墙下,用三块巨石架起一个锅灶,石墙上已被那黑烟熏得一片漆黑。见那两间相连的屋中,纸窗上透着暗淡的灯光。这师徒二人,似乎还没入睡。
终南剑客陆达夫贴近窗前,听了听里面还有脚步之声。纸窗原本有许多破处,从那破纸孔中向里看时,只见这里面是两间一通道。靠东是一架木床;北墙一带,只有两个古树的树根做成的矮凳;在迎着门一架木案上,放着几部经卷和一个极大的红木鱼,当中供着一尊铜佛,前面摆着一只石香炉;地上是用蒲草编制的拜佛所用的草垫。屋中别无他物,连那床上的铺陈,也极简单。这屋中两间大的地方,只有一盏马灯台,照得昏昏暗暗。好一个清苦的僧寺!那少年僧人,正在把那禅床上收拾好了,那位年老的僧人,却盘膝坐在禅床上,手里捻着佛珠;闭目合睛的那情形,正所谓已经入定。少年僧人却有一个较矮草墩,靠北墙放好,他竟也盘膝在上面。
终南剑客陆达夫看着这些,诧异了。难道这师徒二人,已经修行到快入神仙之境?就这么不眠、不休息一下吗?自己正想着索性现身相见,与这种世外高人盘桓一夜,倒也值得。忽然见那老僧却把眼皮睁开,向那少年僧人说道:“悟明,你近来调息的功夫自觉如何?”少年僧人答道:“师父,弟子还不觉得功夫怎样进步,只是觉得气息均匀,上下放松,这可是进步么?”那老僧说道:“难得难得,你能有这样进步,这是你的福禄,那也正是佛祖的慈悲。你的功夫要赶紧地练,坐禅调息,尤其要做到明心敏性,悟彻此中奥妙。只要你把一关打破,就能够把内里的六关荡开,气走十二重关,固定了你的坐禅之法。一年后也好在这白莲寺中自己修为了。尘缘既断,虽然你年岁还轻,你须把这红尘中的岁月,看成一现的昙花,免得我造了罪孽。”
这少年僧人听到了他师父的话,立刻把他原来的坐禅之色散开,带着惊异的口吻,身躯微转了转,面对着师父说道:“师父何出此言?师父在这白莲寺苦修了这些年,已有了佛家上乘功夫,虽不能成佛作祖,总能修到不老之身,怎说是叫弟子在这白莲寺一人修行下去?”那老和尚微叹一声道:“悟明,你难道又动了贪嗔痴爱之念了么?你不要把生死二字看得这么重!那正是你修为浅薄,根基不固。佛家上乘的功夫,是把眼中所见到的全看成幻象,死即是生,生即是死,没有悲苦,没有快乐,把人世间一切情缘物欲、爱怜憎恶,全看成了虚无的幻象。不过是灵光石火,一刹那间,都成过去;未来还是未来,无人无我无众生,那才是佛门真谛。”
“自幼出来到现在,我皈依佛门,已算是一甲子六十寒暑。回想起来,何尝不是一个幻象?这个臭皮囊终于脱去之时,真灵不泯,那才是佛家的修为。我自觉得再有二百余日,就到了解脱之期。虽说是这些年的修为,已磨炼到把这七情六欲看作清风浮云一般,在我心头上算是不能再留痕迹了。不过躯壳尚存之时,师徒之缘未尽,我怎好把一切事完全抛开?所以佛家的修为至难,我们现在依然算尘缘未断,俗念尚存。悟明,亦不许为我添魔障!我说与你什么,你只要牢牢谨记。能传我的衣钵,也就是我佛门中的慈悲者了。”
那个少年僧人脸色上十分凝重,眼不转睛地望着老和尚,遂答道:“弟子也明白,这正是师父苦度清修所得的善果。弟子焉敢以俗世的依恋,为师父的功德上留这一丝魔障?不过弟子功夫太浅,尘缘未断,真是自己管不住自己,求师父还要恕弟子之罪。正如师父所说,尘寰小住,不过弹指之间。可得蒙师父将弟子度入佛门,正如师父所说,不是无因无果,就是有因有果,弟子哪能做到心地空明、不留一物?弟子就是有那种天赋的灵根,也要是经过若干年的磨炼。不过弟子虽然随侍多年,佛门中真谛,尚有许多不能领悟的地方。求师父要随时地指教,免得将来修为得流入旁门,那就辜负了师父一片慈悲善念。”
那老僧却睁开眼来,看了看他徒弟悟明,说道:“这种理,你还是没有透彻。不论是僧、道、儒,归纳到一处,全是一个理。只有心为主宰,你的心不走入歧途,你的修为不会错误。别的事你不明白,当初马头山伽蓝院,你慧真师伯在俗家眼中,就是他已成正果,能够在伽蓝院归真返天。其实,他懊恨而死的缘由,还是为他心念不坚,易为外物所诱,收下那双头蛇叶云的恶魔弟子,断送了他一身的修为。他那真是为魔火焚烧,数十年来的禅功,抵御不了邪魔外侵,不正是他的心不为自己主宰,一步走差,竟把他打入地狱中,可怜不可怜?”
“所以你慧真师伯圆寂之后,一班同门师兄弟间,引为深戒;凡是已收入门徒的,全要以十二分的戒心来磨炼他。门下的弟子,要看出他本来的面目,才肯传他本门的心法,以免再蹈慧真师伯的覆辙。我这才把你带到这十二栏杆山火云岭后,师徒在这里苦度清修,一面传你武功,一面传你佛门心法。这正是我心不为物欲、邪魔所动,所以我不至于为邪魔所侵。你慧真师伯自己造因,自己结果,没有别人的牵连。”
那个徒弟悟明听他师父说到这里,不由问道:“我慧真师伯,虽说是自己一时不明,误收了那基根不洁的弟子。可是那双头蛇叶云竟肯辜负师恩,得着师父绝艺之后,竟敢作恶江湖,难道他就不会受因果报应么?”那位老僧人点头道:“悟明,你要知道,这正是佛门中不爽毫发的地方,孽障欺人,正是自欺,负人正是负己。他虽则害了师父,师父尚能在伽蓝院保全了躯壳;虽然是魔火内烧,总算没遭什么惨报。可是那个孽障恶贯未盈,他是大限未到,如今他已经逃在数千里外,远走东边。他哪里知道,那也正是他自己造因结果的所在;他身遭惨戮之时,也正是大道有灵、报应不爽了。”
终南剑客陆达夫听到这番话,惊得一身冷汗。自己茹苦含辛,只在这长江上游一带访寻了数年,不得这恶人的踪迹。想不到在这深山绝顶间,竟遇到了这位世外高僧,得着了这恶魔踪迹,此中真有天意在了!陆达夫已听出,那双头蛇叶云重投名师后,还算是这白莲寺高僧的门下徒侄。虽然明听出他师兄弟间,全是被那恶魔连累,可是自己不敢贸然进去见他。刚要撤身,猛然觉得背后一阵风扑到,竟自飞坠下一人。
陆达夫已经纵身退出丈余远,刚要查看来人时,哪知道来人已然发话,向禅房内招呼道:“白莲大师,你师徒真是傲慢无礼!两个客人前来拜望,师徒竟故作不知,未免藐视人太甚了。”说话时,陆达夫这才看清来人苍老的情形,和师父一鸥子不差上下。只是这人的身材较高,面色也不那么枯瘦,穿着黄色长衫,背后背着短剑和一个小包裹,却向自己连连点头。陆达夫听他口中所说,分明是连自己一同向屋中人示意,故意要自己和白莲大师相见。自己一边戒备着,来到近前。
禅房中师徒已然走了出来,那白莲大师却招呼道:“哎呀!今夜是哪阵仙风,竟把商山大侠送到火云岭来?这位壮士又是何人?快快给老衲引见。”
陆达夫一听这白发老人,竟是商山二老中的一位,他与本门中有极深的渊源。师父一鸥子已经嘱咐过,叫自己入江湖后,有何阻难,只管找商山二老——大侠孤松老人李天民,二侠铁臂苍猿朱鼎。这两位老侠客威震武林,交游遍天下,一口天罡剑,一口斩魔双龙剑,有神出鬼没之能。想不到在这里竟自现身!不过不知是大侠,还是二侠?
这时,这位老侠客却自如同熟人一样,指着陆达夫说道:“大师,这是终南派一鸥子老人得意弟子——终南剑客陆达夫。你要看在他师父的面上,多慈悲些。”他这才更招呼陆达夫道:“你还不赶快拜见!这是南海少林派成名的高僧白莲大师,你此后要有许多借重之处。”
陆达夫此时如坠五里雾中,竟不知这位老侠客怎会知道自己的一切详细?赶忙向前给这白莲大师行礼。他这白莲寺的弟子悟明忙向这位老侠客叩拜道:“李大师伯,弟子久没见你老了,我这里给李师伯合十了。”陆达夫一听,知道来人正是孤松老人李天民。知道这位老侠客令自己和白莲大师见面,定有用意,索性不再多说一句话。
这时,白莲大师让他们两个一同走进禅房,弟子悟明却到院中墙下石灶上去烧茶。这位老和尚向孤松老人李天民道:“李大侠,你怎会这样闲,再来到这火云岭?我们师徒住在这种孤峰绝岭间,竟还有故人来看望,真是难得!我听说你们弟兄已经有数年不下商山,怎的又静极思动、重入江湖?”
孤松老人李天民道:“大师,你是佛门弟子,是有修为的南派少林高僧,不要明知故问。我李天民再入江湖,还不是为他们么?”白莲大师愕然说道:“老衲隐匿荒山,再没有尘凡的牵扰。这些年来,我还要看透世事,心如古井,不起微波;我不去牵缠,谁又肯来和我故寻苦恼?我与江湖道中的异人,无恩无怨,无因无果,你为什么为我到来?我又为什么明知故问?”孤松老人哈哈一笑道:“你听我说了出来,你可不要后悔,只怕你推不得干净了。我此来也就是为我这徒侄、终南剑客陆达夫找你要人来的。”
这位白莲大师不由哈哈一笑道:“这倒很好!老衲已经到了解脱之日;这尘凡中,我也不过就是霎时之间了!我这一身不能带走,你如要我这堆枯骨,正好送与你们,随便取去吧!”孤松老人李天民道:“大师,你不要想得那么便宜!就是你想解脱干净,如冤孽牵缠,你不把它了断了,佛祖也不会接引你这有罪的僧人入极乐世界。”白莲大师道:“我苦度清修,斩七情,断六欲,守五戒,潜心奉佛。我心头不染纤尘,干干净净,有什么罪孽?你不要侮辱佛门弟子,更不要欺我这老和尚!行将解脱的僧人岂是任意可以凌辱的?商山二老的天罡剑、斩魔双龙剑,虽是厉害,南海少林僧尚没看在眼内;我那一支铁禅杖尚足以扫荡群魔,你不要威胁我师徒,快快地把来意说明,不然我可要下逐客令了!”
孤松老人李天民手捻着白髯,微笑着说道:“好厉害的出家僧人!已经要修成正果,无名火还这么易燃。你不怕魔火烧了,白白地糟蹋了数十年苦度清修么?我只问你,双头蛇叶云是不是你佛门中人?”这位白莲大师虽然和这位商山大侠似真似假地口角着,仍然低眉垂目。此时忽然把慧眼全睁,向孤松老人李天民道:“大侠,你怎的竟在我面前提起他来?难道你见着他了么?”
孤松老人李天民道:“我若见着他,就不往这火云岭讨你的无趣来了!现在趁着你未成佛之先,要向你算清这笔债。我这徒侄就是讨债之人,你就好好地还吧!”白莲大师这时容色上已不像先前那么镇静,竟自向孤松老人问道:“李大侠,你我一俗一僧,可是武林中道义至重。我们虽派别不同,我敬重你们老弟兄,在江湖道上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比我佛门弟子的修为,功德还要大。我门户中虽则收了那个败类,可是我师兄已经恨极这个恶徒,在马头山伽蓝院,算是被佛家的魔火烧身,已受了妄传不孝弟子的惩戒。老衲也曾搜寻过他一番,可是这个恶魔机警非常,知道这一带没有他立足之地,竟自离开南七省,再也听不见他的姓名和他的行径。你竟带领着一鸥老人的门下,来向我讨债,叫老衲我怎敢承当?此中原委,还望你师徒说明,免生误会。”
这位孤松老人李天民,这才正色说道:“大师不要动怒。我若不是早已领教你是佛门中有修为的人,我也就不这么来找你了。双头蛇叶云他作恶江湖,多行不义,按佛门因果二字来说,他早晚还会逃开天报么?可是他近年销声匿迹,风闻他已经变名更姓,远走边荒,本可以放手任他自生自灭;只是我们的老友一鸥子上官毅,因为他这得意的门徒和叶云有多年血海冤仇,不能不跟他清算一下。这才飞书武林同道,要助陆达夫访拿这个恶魔。我们正好来到天南一带,大师你是他一门一派嫡系的师叔,所以特意来向你求教。请你念在武林道义上,把这个恶魔的下落指示给我们。一来把陆达夫这笔旧债清偿,再者也可以给你们南派少林灭去了多少罪孽,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孤松老人李天民更叫陆达夫把当年在浙江省内这场祸事的根柢和全家惨死的经过,详细地说与白莲大师听听。陆达夫遂把自己一身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一番。白莲大师不住地点头、叹息,向陆达夫说道:“你被这个恶魔害得家破人亡,这种血仇,情实难解。在我佛门弟子,若是抛开师徒的关联,我定要以佛家慈悲之旨,劝解你解冤释怨。不过这个恶魔把他授艺的恩师,已经害得不能成正果;我还怎能顾惜他?我本该亲自下山,为人间除害,只是老衲不能再作此想了。因为我尘寰流连,已没有多时;这件事只好是看一般武林同道,主持正义,诛此恶人。”
“不过,他确实未在天南一带。他自己师父已然不在;这天南一带,他明知尚有不能容他之人,所以远走高飞。只从近三年间,才风闻他已到了关东三省。究竟落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确信。贫僧是佛门中人,绝不致打诳语的。我想他不是什么能够痛悔前非、改邪归正的人,倘若到关东访寻他,还不至访不着他的下落。我所知只于此。至于他列名在我南海少林门下,我无法推说,任凭何人兴问罪之师,我只好低头认罪了。”
孤松老人李天民微微一笑道:“大师,你不要害怕,我们若想把这恶人的罪孽推在你身上,也就不等今夜,早就照顾到你这白莲寺了。”说罢,立刻站起来,向白莲大师告辞。
陆达夫深知,和尚绝没有再袒护双头蛇叶云之心,他是确实不知他实在的下落。拜谢过白莲大师的指教,随着大侠孤松老人走出禅房。这位白莲大师带了悟明徒弟,直送到山门外。白莲大师向孤松老人道:“你我方外之交,大约也就是今夜一面之缘了。贫僧在一年后,也就要归西了。”孤松老人道:“我虽是凡夫俗子,我和朱鼎全是闲云野鹤一般,只要有了余暇,定来相访,还要在大师你面前多领教些禅机。”白莲大师道:“有缘时自能相聚,无缘随即成陌路之人,恕我师徒不远送了。”
孤松老人李天民,带着终南剑客陆达夫,辞别白莲大师,下了火云岭。走出十余里路,天光大亮。在一个树林间,找了两块青石,孤松老人和陆达夫坐下。陆达夫这时才敢问:“老前辈怎竟知道,弟子来到这十二栏杆山火云岭,暗访白莲寺?”孤松老人答道:“从你下终南之后,一鸥老人也因事离开玉柱峰,进商山和我弟兄作会,竭力地托付我弟兄二人,要尽力助你完成心愿。我们弟兄就不信那双头蛇叶云,会藏匿得无影无踪。所以叫我二弟铁臂苍猿朱鼎,到大河南北、山左右一带,一面办自己的事,一面替你们访寻那双头蛇叶云的下落。我遂在大江南北搜寻了一番,果然没有这恶徒的踪迹。我早知道他已入了南海少林的门户,他的师父慧真禅师,为他的事丧命在川县马头山伽蓝院内。他佛门中还有好多位老辈的师父,可是他南海少林寺中,也不肯承认有这么个门徒。我忽然想起火云岭白莲寺白莲大师,也正是慧真禅师的亲师弟,他或者知道他的下落。”
“我从通天岭一到这里,就发现了你的踪迹。看你的年岁、相貌和你背上那口白虹剑,知道你定是一鸥子得意的弟子。我这才暗中跟随你,不想你也走上这条道路,这倒是不期而会!我恐怕你对于白莲大师,不知道他的出身来历,有失礼之处;这个老和尚实不是轻易能招惹的,他的武功在南海少林门户中,是造诣最深的人;他的轻劈拳、八仙拳,全有独得之秘。尤其是他那一条铁禅杖,武林中能对付他的没有几人。我这才现身,招呼你和他见面。如今虽然没问出双头蛇叶云落脚之地,总算知道他到了关东,比较容易下手了。”
“我跟一鸥老人已是几十年道义之交。我近十年来,和我师弟铁臂苍猿朱鼎,商山隐迹,全打算不再入江湖。只是这些年来,大江南北竟出了些作恶的绿林,任意胡为,猖狂至极,我们不忍视,这才互相拾起旧案,为武林中保持正义。我们师兄弟,仗剑下商山,一心想要把江湖道上一股恶魔们消灭了。不过这些年来,绿林中已出了不少非常人物,自从踏入江湖,不去惹火烧身,自寻苦恼;所以现在我们还不能随你下关东。你可先行赶到关外,我弟兄只要把眼前的事料理完了,定然要助你一臂之力。”按:李天民以上说法,与其二弟朱鼎此前所述,存在一定出入,似为作者写作中的疏忽。
陆达夫向这老侠客殷勤致谢,更说明在恩师面前已然交付过,不能够把全家之仇报了,只有辜负师恩,绝不想再回终南。孤松老人李天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只要具坚忍之心、百折不回之意,定能够叫你如愿以偿,上天不负苦心人。我这里还有事耽搁,你就赶紧去吧。”
终南剑客陆达夫和孤松老人李天民分手之后,自己一路上仍然是到处探查双头蛇叶云的消息。走到山东济宁道境内时,终南剑客陆达夫虽说是报仇心切,然而因为这些日来,对于双头蛇叶云踪迹渺然,心灰了一半;就想着到济南游玩一番名胜,再到大河南北,转奔关东。
可是一入济宁境内,这里竟自传扬着,地面上十分紧张。就是山东大府,这一二年来,屡出巨案。这个江湖作恶之人,行为十分下流,手段更为恶辣,出了四五起盗案;杀伤事主不算,还有那万人痛恨的采花作案情形。闹得山东境内地面上不安起来。官府虽是紧紧地踩访缉捕,只访查出来作案的人是个独行大盗,行踪隐匿,出现无常,并且始终没出山东境。可是官家就是访寻不着他。登、莱、青、济、兖东这一带办案的好手,被这个绿林盗作恶的淫贼,毁了个不轻。每出一件案子,受到官家的责比,栽跟斗,现眼,挨板子,罚钱。有的因为逾限不能圆案,连家小全被送入牢中。这样,把这济南境内闹得风雨满城。凡是富室巨绅,全都惴惴自危,夜不安枕,催保镖的、护院的昼夜严防。这个作案的淫贼,他有时三五个月不出来,偶然间作一案就是惊天动地。越是这样,越不好防备。
这天,陆达夫到了城武县白花河附近的万福驿。这地面是济宁道境内一个重要的水陆码头。地方非常富庶,一条驿镇的长街足有三里长,居民五六千户,为济宁道辖境内各县中最大的驿镇。陆达夫遂在驿镇的东镇口人和店住下。只是他才到店中,没待了两个时辰,就有两次官人进店盘查。
陆达夫从江南下来,就没见过有这么不安的地方,遂向店家问起,难道地方上有什么事发生,或是有大帮土匪要在这一带作乱么?店家说道:“老客,你是江湖人,才到这里,你可知道这一带的情形?这一年多,我们这一带就是这个样子,只为一个作恶的淫贼,商民铺户全都受了他的拖累,给我们增加了无穷的罪孽。一天不知道有多少次来搅扰!其实像我们这种店家,全住的是规规矩矩的买卖客商。哪知道现在地面上官人,他们捕不到作案的贼人,只有找寻庶民百姓的晦气,真叫人没有办法。老客你是异乡人,最好是紧睁眼、慢张口才是。”
陆达夫听了这种情形,十分诧异:“凭山东地面,很有些捕盗拿贼的能手,怎么一个独行大盗,就没有办法?我倒要见识见识,是怎么惊天动地的人物?”陆达夫遂在这万福驿住了下来。
地面上虽然官人查得很紧,但是这一带是商贾集聚的所在,地方的富庶繁盛,仍然是火炽异常。陆达夫在这儿住到第三天,夜间出去踩探了两次,毫无所遇。可是陆达夫仍不肯走,原因是自己在这镇甸上,连番地遇到了两三个形迹可疑、乔装打扮的官人。他们暗中不时地跟随着他。陆达夫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语言相貌,他们看着可疑。这倒很好,索性看看这般人的手段究竟如何。
这天,他走到白花河口,沿着柳堤,悠闲赏玩着沿河的风景。忽然见到从上流放过一条船来,到了这白花河口的码头。停住船,从船中走出一人。陆达夫蓦然一惊,此人看着十分眼熟。他虽是一个富商的打扮,可是面貌上带着十分江湖气,并且眼光更是流露出来奸诈狠恶。陆达夫看着此人可疑,遂不敢过于向他张望,急忙隐身树后,竭力思索,好像在那里见过此人。
这时,船上那人已上了码头,提着一个包裹,竟奔镇甸中走去。陆达夫望着他的后影,在他的行路姿势中,蓦然一惊,心说:“这人不分明是当年双头蛇叶云部下,那名最得力的弟兄,小灵狐李玉么?这真是天赐良机!我从此人身上,定可得着双头蛇叶云的踪迹。”遂不再迟疑,紧随在他的后面,赶奔万福驿镇甸内。
这时天还很早,也就是中午之后,街上的人很多,行迹易于掩蔽。终南剑客陆达夫时时隐蔽着身形,见这小灵狐李玉入驿镇后,看情形对这里道路很熟,低着头走,直过了这趟长街的一半。街南有一座大店,字号是万安老店。这小灵狐李玉,一直地走入店门。终南剑客陆达夫紧赶了两步。万安老店对面正是一家卖茶叶的店铺,陆达夫掏了几十分钱,向这铺上买茶叶;并且半转身躯,偏着脸,向对面店门内看去。正有一个伙计从柜房出来,看见小灵狐李玉,赔着笑脸招呼道:“老客大约有两三个月没来了,我们少赚老客你多少钱呢!西跨院正有两间顶干净的屋子,老客往里请吧。”那店伙一边说笑着,把小灵狐李玉领进里间。这情形分明是他在这里很熟,不断地到这一带来。
这时,茶叶已经包好。终南剑客陆达夫伸手接茶叶包往外走时,蓦然见在街东,有一人走到店门旁,往店里一探身,又把脚步缩回。可是分明看着他也是在查看小灵狐李玉。这人倒背着两手,像个庄稼人打扮,一身蓝布衣褂,约六旬左右的年纪,带着土头土脑的模样;忽然便竟自一挺身,走进店门。陆达夫本是向外走的,故意把脚步缩回,向这茶叶店中问了几种茶叶价钱,故意地耽搁着;见那个庄稼汉子向店家招呼:“给俺找一个单间。”此人竟也在这里落店。陆达夫看这人的神情相貌,绝不是庄子里种地的人。自己眼力如若不差,定是捕快官人,假扮乡下人,已经坠上了小灵狐李玉。
陆达夫走出茶叶店。仍然得回西镇口,才走出四五步来,迎面一人,似乎行路很是慌张,竟和自己肩头碰了一下。陆达夫一抬头,这人也一斜身,两人的眼光一碰,陆达夫心中一动。见这人年纪在四旬左右,中等身配,生得骨格清奇,在文雅中含着一股英风锐气;长衫便腹,手里提着一个长形包裹。却向陆达夫微微一笑道:“对不起,走得太慌了。”陆达夫也不好说什么,自己仍然往回走来。
到了人和店,刚进店门,听得过道中有人招呼店家。陆达夫无意中回头看了看,正是在万安老店里边所遇见的客人,他竟来到这里投店,真是怪事!不过五方杂处的地方,不能尽自疑心,自己遂走回房内。
店伙已经跟进来,把房门开了,给陆达夫去打水、洗脸、泡茶。陆达夫把门敞开时,恰见伙计正把两个客人领进和自己对面的客房中。陆达夫此时一心注意小灵狐李玉,无论如何,不能再叫他逃出手去。所以要安心等到晚间,到万安老店一查小灵狐李玉的行动。对一个可疑的客人,反倒放在一旁,不再理会他。
等到店中全安静之后,陆达夫把身上装束一番,白虹剑背在背后,把屋中灯光拨得只留一细光亮,轻轻走出屋来,把门掩好了,留了暗记,飞身蹿上房来。刚出店房,房外面冷清清一条长街,只有更夫梆锣齐响着,正在巡更守夜。陆达夫顺着万福驿这条街,往东下来。到了万安老店附近,自己十分谨慎着,时时地掩蔽着身形,翻进店房中,直奔店房的西跨院。
才到了跨院的附近,终南剑客陆达夫赶紧把身形隐蔽住。这时,从西跨院中飞纵起一人,身影轻灵巧快,一身疾装劲服,背插单刀,肋挎镖囊,正是那小灵狐李玉。陆达夫见他现在这种小巧轻身之术,比当年判若两人。自己远远地跟随他,见他翻出了万安老店,竟向万福驿街北蹿房越脊,飞奔北镇口。
陆达夫跟踪蹑迹,追了下来。直到已望见了北镇口,那小灵狐李玉才把身形停住,在房上略一张望,竟往南面一带民房中紧翻过去。原来后面尚有一条很长的后街,在路南也有一片巨宅,看情形是个大户人家。那小灵狐李玉,好似轻车熟路,他直扑到这巨宅的南墙下,转过去,绕奔宅后。陆达夫暗中跟随,见这所房子好大的地势。那小灵狐李玉直转了半周,到了这片宅子的南角。他借着旁边的民房,蹿上了大墙,在墙头上停身,略一张望之下,竟是翻入墙内。
终南剑客陆达夫也是跟踪蹿上墙头,自己可不敢骤然地现身;双臂捋着墙头,探头往里查看。望到下面的情形,心里腾腾跳个不住。这里又是一个富室的花园子。陆达夫不由想起当年失身为匪,随着双头蛇叶云出去作案,自己为得怜惜那冯慧敏小姐割臂疗亲,才造成自己那场大祸,全家惨死。十几年来,依然没把这血海的冤仇报了,如今在这里巧遇小灵狐李玉,来到这个地方,触景生情,立刻把当年的事全涌上心头。
见小灵狐李玉依然穿过一条花径,奔了这花园子的东南面。陆达夫也跟着翻过墙头,看他经过一处处林木,张身穿过两处花棚草亭,这才看出小灵狐李玉所去的地方。一道竹桥架在一片荷塘上,在桥那边是一座水榭,上面建筑着一排精巧的房舍。前面是万字回廊,围着有五间房子,全是百古式的窗扇,形如满月、蕉叶、八角、书卷,窗形古雅;这一排五个窗子,窗上全有灯光,似乎里面尚有人没睡下。陆达夫见他已经走过小桥,到了过廊上,自己赶紧也飞纵过小桥,在一株垂柳下把身形隐住。见小灵狐李玉已然到了一个蕉叶形的窗下,从穴窗往里偷窥。
陆达夫不禁怀疑着,这种富室的花园中,是否还是绿林作案的所在?有什么金珠细软全在那深宅大院中,绝不会放在这里;自己既已跟随上他,就要看个水落石出。细看这水榭的情形,只有那段竹桥是出路,四周全被河塘包围着。这精致的房子,绝不会就这一面的窗户。并且此时,他更看出了这精舍的出入门户,还得转过这回廊的东面。
陆达夫遂从水边的柳荫下轻身飞纵,转了过来,看了看可以躲避开小灵孤李玉眼光所到的地方;脚下一腾,一个“燕子穿帘”式,已经落在回廊中。踏足轻步,往东转过不远来,正是这排精舍出入的门户。泳纹式的黑漆风门上面,倒显得灯光暗淡;从门首转过去,果然和北面是一样的形式,也是一排五个窗扇。陆达夫贴在一个芭蕉窗户下,用手指把窗上的纸轻轻点破了一些,往里面看,是好富丽堂皇的水榭。这水榭足有五间长,布置得肃雅绝伦,富丽中没带一点俗气。内中所有的陈设,全是紫檀镶螺甸形式,制造得也十分古雅,随着屋子的角落,全是按尺寸打造的;在博古的书架上,牙签玉轴,琳琅满目,椽上是陈设着秦砖汉瓦、檐鼎之属,一派的古色古香;从房梁上垂下的铜链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宫灯。在北墙下一座桌案前,坐着一位富家的小姐,看年岁也有十八九岁,长得端庄秀丽,眉如青黛,目如秋水。穿着一身鸭蛋青熟线的短衫裤,看情形是已卸了晚装,正在灯下提笔写着字,旁边堆着四五张珊瑚笺。
这时,从尽里面一段格扇里湖色窗帘中,走出一位侍女,年纪十三四岁,长得虽不秀气,倒显得娇小玲珑;两眼惺惺,似乎才睡醒的样子。走到了书案前,还有些迷迷糊糊地说道:“小姐,我没有睡,你要什么东西?要喝茶么?”这位小姐已在投笔凝思,听这丫鬟在旁边一问,扭头看了看,扑哧一笑道:“小蓝,你是睡迷糊了,我何尝招呼你?你这是自己来讨差事。别叫你白献殷勤,再把香盒子内的一炉檀香点好了,给我醒醒神。这首词怎么今夜就填不好了?”
壁上的铜壶,那承雾盘上,已经交过二更三点。这侍女小蓝说道:“小姐,今夜可不早了,难道你还等三更过后再歇息?赶明儿给前面老爷、太太知道了,又要说我们引着小姐胡闹了。”这位小姐面色一沉,带着轻嗔薄怒,向侍女小蓝道:“去!叫你干什么赶紧去呀,难道让你管着我么?在我面前不好好地操作,竟恼了我,把你们送到少夫人房中,你们也知道家法如何了!”这侍女小蓝吓得连忙说道:“小姐,我不是故意叫你生气,我怕你过于疲乏了,身体有伤。”那位小姐不去搭理她,仍然目视着所写出来的半首词,仍然勾填那下半首。
终南剑客陆达夫见目中所看到的情形,越发奇异。想不到离开省城,在这一个外驿镇,竟有这官宦人家。看这种形势和这宅子、花园子的情形,定是个达官巨宦的府第。小灵狐李玉从万安店出来,他是一直飞奔这里,分明是早已踩探明白,要在这里下手。只是这里是一个宦门千金小姐,难道这恶徒他还敢另生恶念,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么?当年他在那双头蛇叶云手下,本领并不怎样;只是狡诈万分,足智多谋。如今十几年间,他竟也学会了这一身本领。倒要看看他敢造什么恶孽!
陆达夫思索之间,哪知小灵狐李玉果然发动,他竟自大胆闯入屋中,现身门内。陆达夫自己也估计好了动手之法。这种江湖作恶之徒,手黑心狠,稍一延迟,就许误事。遂把一鸥子所传的暗器中尚未一用的亮银钉扣在掌中,预备势急时先赏他一钉,好缓屋中的形势。陆达夫索性把窗纸之孔多点破一些,好照顾到全室中。
小灵狐这一进屋,那位姑娘听得门口的响声,一回头竟自吓得花容失色,把笔也扔在书案上,口中却招呼了声:“小蓝,你快来!”那侍女小蓝正靠在里边格扇下茶几前,收拾那檀香盒子,听到小姐呼声,一回头见门口闯进来一人;她年岁小,更吓得怪叫了一声,把檀香盒子也摔在地上,人也倒在格扇旁。这位小姐忽然蛾眉一紧,呵斥道:“你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半夜三更竟自闯入水榭!你要知道,这是吏部尚书俞老大人的府第。我这水榭附近有护院巡更的,只要我一出声招呼,就没有你的命了。还不赶紧出去?再往前多走一步,我可要嚷了!”
好个大胆的小灵狐李玉,冷笑一声,向这位小姐说道:“俞小姐,你不用拿这种话吓唬我。别说你这花园中只有两个更夫,就是你有十个八个保镖护院的,也没放在李二太爷的眼内。实对你说,我早已见过你小姐了。从去年泰山进香,我就跟了你一路,不错!你是宦门千金小姐,只是你这花容月貌,落在我眼中,我实在不能忘下。我已经到这万福驿来过两次了,这里一切的情形,李二太爷踩探得明明白白。我自从在江湖作案以来,还没有加过这么大的小心,我为的是你小姐。你趁早不必声张,尚可保全你的性命和你家的名声。你让李二太爷称心如愿,我寸草不沾,与你全家决无伤损;你敢出声叫喊,你来看二太爷背后这口刀,杀个百十个人,绝不会崩钢卷刃!你叫喊一声,也不过先把你这花园中两个更夫性命送掉;你再喊三声,也就是你一家老幼毙命之时!小姐,眼前的事,只要好好依从我,万事皆休;只要敢说一个‘不’字,为你一人断送了你全家,你居心何忍?我看世上没有这么糊涂的人吧!”他说着话,脚下已经移动,竟奔书案前走来。
这位小姐,正是曾任吏部尚书、江苏按察使,浙江省主政俞昭义之女。这位老尚书家室富厚,在这城武县境内拥有一多半田产。自己做官多年,只知道爱民爱才,节廉自守,放了十几年外任,在吏部中又做了七八年的老尚书;因为年岁大,告老家居,膝前一儿一女。老尚书堪称饱学之士,所以对于子女全都十分注重,叫他们饱读经史。尤其是他这女儿俞剑娥,更是天生聪颖,从五六岁上授以书字,就能够过目不忘。赶到十几岁上,越发的把老尚书爱得视如拱璧。她文章经史,书画琴棋,没有一样不精的。老尚书常常笑着对老夫人说:“我们剑娥若是个男儿,何愁不腰金绶紫,封万里侯!”
这位剑娥小姐,不止是对于文学上,造就得笔底生花,更雅慕古今侠女之流,要求老尚书给她找个师父,学技教剑。不过这种事,实不是老尚书俞昭义的心意。只是爱女心切,不忍过拂她的意思,遂请了一位武师,一半是保护家宅,一面教授剑娥小姐些武功、剑术。可是,老尚书这是违心的举动,明告诉所请来这位武师说:“我这个家门中,好几辈都是书香继世,男子全没有习武的,何况一个女孩子家?不过,我就这一个女儿,未免有点溺爱,让老师父好歹地教她一二遍,只能视同游戏,不必在她身上真下功夫。”
所请的这位武师,虽然对于老尚书的话不入耳,不过让自己来时,人家已经说明,是请来护院,并不是当教师,所以也不甚介意。也想着她这种家世,一位不出深闺的千金小姐,敷衍着,教给她舞一趟剑,摆摆样式,也就罢了;真叫她下功夫,只怕她吃不得苦,自己何必卖那种无谓的心血?
哪知道,这位剑娥小姐,她这种聪明实不是寻常女子所有的。教了没有十几天,这位武师竟自起了敬爱之心。因为她这种天赋的聪明,竟能举一反三。你给她讲解这样,她能把那样明白了。这位武师暗暗地叹息,这种天资聪明,若是从幼小时教授起来,岂不是武林中多了一位巾帼英雄?可惜她年岁大了些,老尚书又不愿意让她习武,只好以不合理的方法传授她一趟三才剑。就这样,这位剑娥小姐不到半年的工夫,把一趟三才剑运用得适心应手。那位武师也无法教下去。这种官宦人家,家教非常之紧;你想私下传授她一切,就有许多拘束、放不开手的地方,这位武师只好就此罢手。剑娥小姐虽然不愿意,因为老父不喜欢,也不敢过分地惹他老人家不快。
可是她对这一点所得,就不肯空空把它放过。每到了月薄风清之夜,自己就在这花园中操练剑术,也练得非常娴熟、有力,自己也认为十分快意。想不到无端的大祸临头,竟有这恶贼小灵狐李玉,深夜中冲进屋来,竟说出这种秽语污言!
此时见他话越逼越紧,看情况,就要立时对自己施以强暴。剑娥小姐也明知,这花园中两个巡夜的更夫,全是无用的人,喊叫起来,就许先把他们的命送掉;自己命该如此,还不如舍命一拼,把这恶贼赶不走,横剑自刎,也保得家门的清白。
小灵狐往她凑过来,这位剑娥小姐,娥眉倒竖,杏眼圆睁;手边没有什么东西,拾起书案上押纸笺的铜镇刀,猛喝了声:“恶贼!你还要怎样?”扬手向他身上抛了去。小灵狐李玉一闪身,已经打在门上,声音很大。小灵狐李玉虽然说是目无法纪的淫贼,总有些贼人胆虚。他也怕这种暴响的声音,把本宅护院、守夜的惊动了来;所谋不成,反倒弄几条命案,未免不值。他一抬手,掣出背后刀;可是剑娥小姐已经猛扑向里间门旁的书架子前,伸手将自己的那柄宝剑抓到手中,很快地把剑鞘退下来,摔在地上。
小灵狐李玉竟自哈哈一笑道:“小姐,你居然还想动手?这倒是我想不到的事。很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领,能逃出我的手去。”往前一纵身,蹿到了剑娥小姐的对面,掌中刀往外一展,向这位小姐的右肩头便扎。这位剑娥小姐,虽然没有什么真本领,可是她也练过几天,更兼这一趟三才剑运用得娴熟,胆量未免大了些。更知道此时是一个清白女儿身荣辱生死的关头,哪还把眼前的危险放在身上?往左一斜身,往右一带掌中剑,一甩腕子,这口剑向小灵狐李玉的右腕削去。这淫贼一刀扎空,见剑横削过来,他也自一惊,忙往后一撤右步,一抖腕子,用刀背往剑娥小姐的宝剑下撩来。剑娥小姐赶忙往后一撤剑,一转身,一个翻身,一个“凤凰展翅”式,斜肩带背又劈过来。这小灵狐李玉不由得紧咬牙齿,身躯往下一矮,往地上一扑,这口剑从顶上斜了过去。她已经用足了力,一个“推窗望月”式,从左往右一翻身;这口刀随着翻起,当的一声碰在小姐的剑上。她哪有这淫贼的力大?立刻把剑给磕起,虎口也震得痛疼异常,一转身,忙往里间拼命地逃。
小灵狐李玉一声冷笑道:“你还往哪儿走?”往前一上步,伸左手往俞小姐的背上抓去,眼看着手已沾到衣裳,突然听到外面喝了一声“打”,跟着暗器风声已到,赶紧往下一低头,这支暗器已经擦着他的包头打过去,当的一声打在暗间的隔扇上,是一支亮银钉。他已经翻身过来,看出暗器是穿窗打入,知道外面有人;可是里间哎哟一声,正是那位俞小姐的声音,可是底下并没有什么声息了。
小灵狐李玉恐怕被人堵在屋内,口中喝着:“什么人?敢用暗器伤你李二太爷!”他是话刚说出,脚下用力,身形还没纵起;同时背后噗噜的一声,软帘飞起,竟自打在他脑后。虽没受伤,可是这软帘却有很大的力量,打得他身躯往前一栽,把往前起纵的力量卸了。小灵狐李玉知道暗中还有人算计自己;他身躯没转过来,往前一上脚,已经把镖拔出来,微一斜身,用右手把掌中镖反甩出去,直奔这暗间门的当中打着;镖发出去,他可提防人家的暗算,身形已纵出来。在他发镖时,那个软帘是将将落下;镖打在软帘上,按他的腕力,非得打出两丈的力量,才能卸下。哪知道镖到了软帘上,竟被撞出来,反震出四五尺来,当啷啷落在地上。这种怪异的事情,把这小灵狐李玉吓得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