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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借急债还须仗武力 拜把子原自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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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到这个时候,后面已有两个卫兵追了上来。他们解下身上背的枪,很忙的,做出急于要解开包裹枪支黄布的情形,各横睁了二目,向着曹国政。胡二海一见,连忙抢步向前,将两手乱摇着道:“二位息怒,有话只管慢慢地说。既是宋老爷亲自劳步到这里来了,当然不能让二位空着一双手回去。”一个卫兵道:“这东西不识好歹,非把他打死不可。”曹国政听说,心里想道:“你打死就打死吧,反正钱是不能拿出来的。”那卫兵可又接着说道:“打死你之后,所有家里的银钱,我们一齐搜了去,连一个制钱,也不跟你留下。到了那个时候,我看你藏在地下,有什么本事拦阻我们?”曹国政一想,还是这话对了。我留着这条性命在世,多少给他们一些钱,也就完了。假如真照着刚才的主意,死也不拿出钱来,那就大大地上当了。他心里如此想着,脸上自然也就随时变色,胡二海一见他大有软化的样子了,便笑道:“二位不必如此,我们曹老爹,向来也就慷慨,只要说得对劲,花几个钱,他也不在乎的。”一个兵放下了布包的枪,另一个兵,依然手扯了卷枪的布头,大有取出枪来之势。胡二海依然摇着手道:“不可不可!我们有话好商量。”卫兵一顿脚道:“我们不商量,只是要钱,不拿出钱来,我们就放火。我们借钱,不是抢钱,你就把这事告到当官,我们也不能有什么罪。”胡二海拱拱手笑道:“当然,哪个能说老总们做得不对呢?好在曹老爹也就答应了。二位等一等。”胡二海这样说时,一方面却不住地和曹国政挤眉弄眼,又当了两个兵正色道:“二位就在此地等等,让我陪着曹老爹进去筹划筹划。”说着,就用两手将曹老爹向里面屋子推。曹老爹究竟也禁不住胡二海作好作歹,两条腿有些不服从自己的命令,竟自向屋子里走。胡二海决不能跟到内房里去的,只好站在天井外的二门等着。等曹国政进去了,口里便喊起来道:“二位老总,千万息怒,不要进去才好。曹老爹答应了,自然有个安排。”说时向两个卫兵直笑。两个卫兵也笑着叫道:“那不行,那不行!再不拿钱出来,我们就打进去了!”只在这时,一个苍白头发的老婆子跌跌撞撞地抢了出来,胡二海认识是曹老爹的太太,便点头道:“曹奶奶,你放心,这里都有我和你照应的这两位老总,也不能那样不讲理,就会追到屋子里面去。”曹奶奶两腿一屈,扑通向地下一跪,两只手十指伸开,抓在地面,头如捣蒜一般,远远地朝着三个人,就磕下几个头去。胡二海连忙弯腰,将曹奶奶从地上搀起。笑道:“我的曹奶奶,无论多大事情,有我在这里,总可以好好的,何至于要你老人家,下这个大礼。况且这两位老总,是个直性人。虽然是说得到,做得到。究竟只要别人情礼到了,他也就含糊过去,不再向前干的。依我说,你老人家还是去对曹老爹说一说,把钱赶快拿出来。我想天下最贵重的东西,总莫过于性命,俗言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曹老爹是个明白人,横竖是放债,得了利钱,又救了自己,何乐而不为呢?”这一篇话,虽然含糊一点,曹奶奶听了,却也似懂非懂,因站起来揩着眼泪道:“只要救了我们一家子老命,无论有什么大事,我都答应了。”两个卫兵听说,又把脚顿了两顿。曹奶奶两手扶了墙壁,跌跌倒倒,走到里面去。过了一会儿,曹国政和曹奶奶,每人各提了一只小蓝布袋走了出来。那蓝布袋下面,沉坠得非常大,上面的袋口,却是细小非常的,只在这上面看去,可以知道这里面,已经是盛得洋钱不少了。胡二海抢上前一步,正要一伸手,两个卫兵,已各自抢过来一只袋,向肩头上一背。于是,匆匆忙忙地就跑回客厅来,另外两个卫兵,正站在客厅门口,一见同志各背了一口袋洋钱,也不约而同地,伸手就来夺。宋阳泉看到,站起身来,连连摇手道:“不要抢,不要抢,这是我借来的钱,我还要还债的呢!”两个卫兵背转身对了桌子,啪嚓一声,将一口袋洋钱,向桌上一落,在这一声音之下,不但各卫兵心里一下跳,就是宋阳泉心上,也是一下跳。曹国政靠了门站定,两只眼睛望了两只口袋,面如死灰一般默然了许久,才道:“宋……宋……宋老爹,这是一千块钱,你老不是答应给我一张借字的吗?”宋阳泉当他进去的时候,一个人已经默想了许久,一来怕曹国政会告他抢劫,二来又怕这四个卫兵,认是便宜得来的钱,要来分上一半,因此决定明白表示钱是借来的,以防不测,这时曹国政一问,就连忙答道:“不成问题,当然要写一张借字给你。”曹国政究竟是个有名的绅士,听了他如此一说,连忙捧了纸笔墨砚,一齐奉到桌上,而且自己磨好了墨,又给他蘸了蘸笔,才放到宋阳泉面前去。他文理虽不十分通达,然而在乡下认识字的人,有几桩必须经过的阶级,其一,能作中作保画押,其二,能写买卖田契,其三,能作状子。一个乡混混,能混到写状子,便有做绅士的希望,至少,也要办到第二步,会写买卖契纸。宋阳泉的资格,也是办到第二步资格的人,所以写起借字来,他倒是优为之。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地写道:

立借字人宋阳泉今借到

曹国政名下大洋壹千元正周年付息二厘此据

年 月 日 宋阳泉押

写字之后,他倒不自己递给曹国政,先交给卫兵刁作人,由刁作人再交给曹国政,他接过来,从头至尾念了一遍,不由身上抖颤了一下,嘴一吸气道:“怎么是二厘?”但是他也只能说到二厘两个字,声音就细小得没有了,大家都听不见。不过宋阳泉在他那嘴唇皮一动之间,已经知道他说的是利钱少了,便目视刁作人。刁作人脚一顿,大声喝道:“什么?你说些什么?”曹国政一见人家如此呼喝,手上捏了纸条,就不能再说出来了,呆呆站在一边。胡二海向曹国政拱拱手道:“你老有什么不明白?这又不是宋老爷自己借钱用,是他借了去发饷。这是他肯担这种担子,才出一张借字给你。假使他让弟兄们和你直接来借,你是要哪个出字据为是呢?”曹国政两手互相搓挪着,默然地站着。刁作人道:“不理他,他是混蛋一个,他要管利息多少,我们还要数一数这钱数少不少呢。”说毕,向几个同事一丢眼色道:“来,我们打开口袋来。”于是四个人一齐向前,一齐来动手扒开了袋子,露出许多滚圆的棉纸包来。宋阳泉站在一边,心里却不知如何是好,让他们数数钱吧,财露了白了。不让他们数吧,又怕曹国政少给了,他这一分为难,倒在一般人之上。然而在他这样犹豫的期间,几个卫兵已经是把纸包透开,将那白花花的洋钱露出,各人手上拿了一大截,叮噹作响,一面敲一面数。把两口袋洋钱数完,果然是一千元,胡二海从来不曾见过这些现银子,人早是惊得呆了。宋阳泉道:“既是数目不少,我们也不必在此打扰,改日再会吧。”说着,向卫兵一丢眼色道:“吩咐打轿。”卫兵在这种地方,总不能不顾全局面,因之答应着一声,各自走开了,桌上剩了两袋洋钱。宋阳泉一看,实在事不可缓,一手提了一只口袋,弯着了他的腰,一步一拐地向外走着,这两个钱口袋,左右坠着,和人一块儿滚上了轿子去。四个轿夫,看他提了两只袋,已经是十分注意的了。及至将轿子抬上肩膀,突然加重了许多,更是十分明白了。一轿子抬到宋家大门口,虽然卸下肩膀来,依然四个人各用手托住,将轿子直托上堂屋里来。宋阳泉不大坐轿子,不知道这是那一种规矩,所以坐在轿子里,并没有作声。及至轿子停住了,轿夫先给他作两个揖道:“老爷,我们知道你老轿子里带了许多洋钱,不敢在大门外停住。本来我们抬老爷,不算是抬人,就是抬一轿银子,已经非小小心心不可了。现在真加上两袋银子在轿子里,我们怎能不再加一分小心呢?”宋阳泉听他们所说,简直是不像话,便瞪着眼望了他道:“你这是一句什么话?”轿夫道:“我的老爷,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以为当老爷的人,都是要挣大钱的,有老爷就有钱,所以抬老爷也就是抬钱。”宋阳泉也不愿和他们这种人去计较是非,只得又自提两袋洋钱,走进屋子里去。马氏见丈夫提两口袋洋钱进房,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道:“做官是真好哇,就是这样出去一趟,就挣这些钱回来了。我以前不知道做官有这样好,早知道做官有这样好,我早就让你做官去了。”宋阳泉回来之后,就不欢喜这位夫人了,加上夫人语言无味,只管闹笑话,更是加倍地不高兴。所以夫人看了钱来奉承他,他并不理会。关起了房门,将两袋洋钱,独自又数了两回数目点清之后,在家里又找了一个小箱子,将钱一齐盛好,于是躺在床上,静了一静神,只觉这笔款子运到了省垣,鸡蛋捐局长,马上可以发表,官是不成问题的了。一喜之下,盘桓一晚,也睡不着觉,次日一早起来,就带着四名卫兵,坐了轿子,直奔省垣而来。到了省里,先回高升旅馆,恰好赖国恒在唐尧卿这里闷坐,一见宋阳泉又是跟了两只小箱子进来,早是很高兴地迎出了房门来,赖国恒拱拱手道:“阳泉兄辛苦了,但我在省城里,也并不舒服,东奔西跑,只是替你去想法子。据各方面的意思,总算不成问题,只要交款,公事就下来。”唐尧卿也道:“我一天到赖局长那里去两三次,鞋子都要跑破了。唉!为朋友帮忙,哪又顾得许多呢?”两个人算是如流星赶月一样,将他拥进房里去。那箱子是客栈里茶房搬进来的,赖国恒的眼光射在搬箱子人浑身的气力上心里早是一阵欢喜。宋阳泉进门之后,遥遥地已看见他二人脸上,并无什么为难之色,料得所办的事,总有些希望,头一句便问道:“公事果然就可以下来吗?”赖国恒道:“自然,只要交款。你不是上过人家一回当吗?这次让你先到财政厅去见见丁科长,然后你才交款。今天晚了,来不及了,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办。”宋阳泉道:“赖局长出来和我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赖国恒原坐着的,听了这话,突然站立起来,将手一按他的手臂道:“以后不必这样地称呼了,我们同在外面办事,这回我帮你,不定哪回要你帮我,我们总要一连手才对。更是用不着客气的了。这样吧,我痴长几岁,占了一个便宜,做个老大哥,我们换一份帖吧。”说毕,昂头哈哈大笑。宋阳泉望了赖国恒,倒有些莫名其妙,作声不得。唐尧卿一见,心里明白,就拱手向宋阳泉笑道:“我们表弟的意思,要和你拜把子,彼此是兄弟,以后就好办事了。”宋阳泉一想,唐尧卿和他,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表兄弟,他还常常挂在口里夸奖。我现在若和他拜了把子,是同盟弟兄,这就更有面子了。笑道:“呵呀!我哪里敢高攀。”赖国恒一摆手道:“老弟台,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是一个局长,你也是一个局长,分什么高低?换帖这件事,就是为了大家在政界里混事,总有个穷通,借此联成一气,算是自家人,以后就不分高低了。譬如我老大哥,始终干着小厘金,你做了财政厅长,见面之后,我们还是兄弟,你还得叫我一声老大哥,反过来,我高升了,自然也是这样。”宋阳泉本就愿意,加上了赖国恒这一番解释,更是无话可说,只道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然而在这个不敢当声中,赖国恒已经连连作下三个揖去,笑道:“老弟老弟,我有僭了。”宋阳泉听说,也不知道如何答复是好,只是回着揖傻笑。唐尧卿在一旁凑趣道:“这就好极了,兄弟局长,大可以做一块匾挂到家里去,让人见了,多么风光。”赖国恒也快活极了,在身上掏出一块洋钱,就交给茶房,吩咐打一瓶酒,另买些熏鸡卤肉之类,一齐拿进房来,三人开怀痛饮,把盏闲话,约莫谈了一个钟头,茶房忽然走进房来说,外面有几位先生要来见赖局长。赖国恒还不曾有什么表示,唐尧卿已经首先脸色一变,手上正端了杯子要喝下去,不觉手颤了几颤。赖国恒向他以目示意,然后起身走出来道:“唐尧老请出来坐坐,我有话和你说。”唐尧卿跟了出来,低声道:“表弟,怎么办!这个时候,可不能让他们来要钱。”赖国恒嘻嘻地笑道:“在两三个钟头以前,他们来了,我们没有办法。现在我和宋阳泉拜了把子,我就有办法了。凭我这种人,怎么能和他拜把子,你不知道我这兰谱底下,另外还有一篇文章吗?”唐尧卿道:“还有一篇什么文章哩?”赖国恒想了一想,将他手拉着,微笑道:“文章是有了,只是现在没有到发表的时机。”说着,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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