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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王与马,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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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亡后的次年(317年)三月,琅邪王睿在建康即位称晋王,改元称建武元年。东晋开始了。建武二年三月,愍帝遇害的消息传到建康,晋王才改称皇帝,他就是晋元帝。

这时,晋元帝到建康已经有好几年了。事情该从更早的时候说起,也该从司马睿的身份说起。

司马睿是司马懿的曾孙,和惠帝、怀帝同一辈分,世袭琅邪王。惠帝永兴元年(304年),荡阴之战后(见第五篇),惠帝被挟持到邺。司马睿也到了那边。成都王颖恨东安王繇曾劝他不要与皇帝对抗,把他杀了。司马睿是东安王繇的嫡亲侄子,怕遭连累,连忙逃走。成都王颖对此早有防备,他已经下了命令,一切关口、渡口都不准贵人通过。司马睿尽管换了装束,但到了黄河渡口,还是被拦住不让过河。幸而从者宋典见机,把马鞭朝主人身上一拂,笑道:“舍长(看管房子的小吏),官禁贵人,怎么你也被拘留了?”守渡口的吏信以为真,就把他放过去了。

永兴二年(305年),东海王越起兵讨河间王颙和张方(见第五篇),命琅邪王睿留守下邳。这是琅邪王睿走上政治舞台的开始。他一向和东海王的参军王导友善,这时急需得力的帮手,便向东海王要来,让他担任管军事的司马。王导字茂弘,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北)人。临沂王氏是著名的士族大姓,东晋南朝所谓的“王谢门第”,就以王导为代表人物,同时他也是南迁各士族的代表人物。他和琅邪王睿同龄,这年虽只三十岁,然而早就满腹经纶,是个见识宏远的政治家了。

怀帝永嘉元年(307年),即八王之乱结束后的第一年,东海王越执掌政权,他派宗室诸王出镇襄阳、长安、邺几个北方重镇,接着又派琅邪王睿去镇守江南的建邺。

这年九月,琅邪王睿到达建邺,王导也跟着同来。这是晋朝在江南立足,保存半壁江山的起点。然而此事谈何容易。江东(现在的江南,古代常叫江东)是孙吴的故土,强宗大族的势力根深蒂固,吴郡顾氏、义兴(今江苏省宜兴)周氏、山阴(今浙江绍兴)贺氏等势力都很强大,陈敏就是被这些大族推翻的(参见第九篇)。琅邪王睿到建邺时,不过在陈敏覆灭之后半年的光景,琅邪王睿要立定脚跟,不取得江东大族的支持是不行的。

这是个难题。琅邪王睿资历不深,江东名士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主动到府里参见。为此王导设计了一个戏剧化的场面,他让琅邪王睿坐着人抬的“肩舆”出行参观秋季在水边祓除不祥的“禊祭”(《晋书·王导传》说是三月三上巳节的事情。三月三距琅邪王到建业有半年之久,似不可能。秋季也有“禊祭”,《通鉴》记在本年秋,比较合理),他和府里的幕僚骑马随从,队伍整齐威严。这一着果然有点效果,名士纪瞻、顾荣等见了都颇为惊异,不得不在路边拜谒。但是要争取这些人,单靠威风是不行的,必须使他们心悦诚服。王导又替他出主意,说:“顾荣、贺循,在此地声望最高,结纳了这两个人,别人自然都肯来了。”琅邪王睿便使王导亲自去请顾、贺两人,两人应命而至。从此,吴中、会稽一带受此影响,名门士族无不归附,江东人士逐渐拥护琅邪王睿了。

琅邪王睿任用顾荣为军司,加散骑常侍,一切军国大事,都向他咨询;用贺循为吴国内史,这是地方行政长官。顾荣字彦先,他的祖父顾雍是吴大帝孙权的宰相。贺循也字彦先,他的父亲贺邵是吴国忠良,为孙皓所害。除此两人外,琅邪王睿还对纪瞻、周玘、张闿等江东名流也都委以重任。

永嘉五年(311年),洛阳陷落后,中原士族大批南迁。临沂王氏、太原王氏、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谢氏、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庾氏以及门第较低而为元帝所亲信的刘隗、刁协等,都陆续渡江南下。当时南下的人往往成群结队,宗族乡党都相随同行,如祖逖南下时,率领亲党几百家,他把车辆马匹给老弱生病的人乘坐,自己徒步,所有药物衣食都与众共享,因此为同行的人所拥护,推他做“行主”。这是一个有名的范例。

王导劝琅邪王起用这些人中的贤人君子,同他们商议国家大事。琅邪王有过失,王导也能及时谏阻。琅邪王初到建邺时,常因酒醉废事,王导提出后,他就接受改正。王导治国,以清静为原则,劝琅邪王减少耗费,收到了安定邦国的效果。他们的君臣关系越来越好,琅邪王曾对他说:“卿是我的萧何。”王导却答道:“大王要建立不世的功勋,一统天下,需要管仲、乐毅那样的人才,区区国臣(司马睿是琅邪王,所以王导是诸侯国的臣子)怎能比拟前人!”他并不居功,而劝琅邪王广择贤能,显示出一个胸怀宽阔的政治家的气度。

桓氏是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西北)大姓。桓彝过江之初,见朝廷微弱,很是担忧,对周(周氏是汝南安成大姓)说:“我因中原大乱,想到此间来求生存,不料如此微弱,怎么能维持下去!”后来他见了王导,谈论了一番,回来后对周说:“刚才见了管夷吾(管仲字夷吾),我再也不必担忧了(相传温峤也有相同的事,见《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当时渡江南下的人士,每到空闲的日子,常常互相邀约,到江边的新亭饮酒宴会。有一次,周喝了半晌酒,忽然叹道:“风景虽说与中原没有多大差异,举目所见却是长江而不是黄河了!”(原作“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江河”或作“山河”)周人在建邺,心却飞到了洛阳。众人听了,都相对流泪。王导不哭,他正色道:“我辈应当共同努力为国效劳,克复神州,何至于像楚囚一般,相向哭泣呢!”楚囚原指春秋时被俘到晋国的楚人钟仪,后来用以指处境窘迫的人。的确,在国事艰难的时候,重要的是振奋精神,在战略上蔑视困难,去打开局面。如果只是相对哭泣,一筹莫展,在意志上先垮了,怎么能战胜困难呢!王导的精神境界显然高出众人,所以有做一时领袖人物的资格。当时众人听了,都揩干了眼泪,向他谢过。

愍帝在长安即位后,因其名司马邺,故为避讳,建邺这个地名从此改为建康。上文提到,愍帝曾命琅邪王睿大举北伐,琅邪王不曾应命,只因祖逖的要求,让他独自率领部曲渡江北上。单看这件事情,似乎琅邪王睿和王导都不想“克复神州”。然而他们当时的处境实在是难,大举北伐是不可能的。

难在哪里?一是力量单薄,二是内部还有矛盾。王导努力争取南方士族的合作,但总有一部分人不愿意真正合作。特别是过江的北方人增多后,这不可能不引起一部分南方人的疑虑,因此,愍帝建兴元年(313年),发生了周玘危害执政的事件。

义兴(今江苏宜兴)周氏是势力强大的大姓。周玘的父亲周处因梁王司马彤公报私仇,以孤军御强敌,战死沙场,已见前篇。周玘在西晋屡次不应州郡征召,应该是与父亲的死有关系。他在地方上声望极高。石冰、陈敏之外,还有一个挟持孙皓的儿子孙充造反的钱㻅,都被他用乡里义兵平定,号为“三定江南”。他打完了仗,便解散部队,从他的行为看,他的目的只在安定乡土,不大像是为晋室办事。建兴元年,他正在做吴兴太守,自以为“失职”(不执掌朝政),又与琅邪王的亲信刁协有矛盾,就阴谋联络一部分人,要杀死执政的官员,改用南方人士。琅邪王睿发觉密谋后,不采取公开镇压的办法,只先调他做南郡太守,等他动身后,再改任军咨祭酒,即抽掉实权,给一个闲官。他知道密谋泄露,忧愤而死,临终还对儿子周勰说:“杀我的是诸伧(吴人称中原之人为“伧”)子,能报此仇,才好算我的儿子。”琅邪王和王导明知他要造反,但是仍然谥他为“忠烈”。他们只希望事情就此收场,但是事情并没有完结。

周勰念念不忘父亲的遗言,指使吴兴功曹(太守的属员,相当于总务长)徐馥诈传叔父丞相从事中郎(丞相的幕僚)周札的命令,起兵讨伐王导、刁协。江东的土豪知道了,都愿意参加。建兴三年(315年)正月,徐馥杀死吴兴太守袁琇,发动事变。徐馥家里本来有部曲(私兵),加上响应的土豪,集结了好几千人。吴国末代皇帝孙皓的族人孙弼也在广德(今属安徽,离宜兴、湖州都不远)起兵,与他呼应。他们打算拥周札为主。周札这时因病正在义兴家里,得讯大惊,连忙去告诉义兴太守孔侃。周勰见叔父反对,没有敢发动。徐馥集结的本是乌合之众,他们见情况不妙,便倒戈杀掉徐馥。孙弼也被地方官镇压杀死。事变似乎可以结束了,但是周氏族人周续又在家乡阳羡(今宜兴荆溪南)起兵。建康得讯,琅邪王想要讨伐,王导以为少发兵不能平定叛乱,多发兵则京师空虚。他出了一个好主意,命周续的族兄周莚只带一百名力士,回乡去平乱。周莚日夜赶路,到了家乡,遇见周续,只说同去见太守有话说。到了府里,周莚喝令郡吏吴曾,就在座上把周续杀死。一场事变,就此结束。

事后,晋政府对周勰并不追究,后来还让他做过临淮太守。司马氏和中原大族要做到同江东大族合作,实在不容易啊!处境如此,他们只能集中精力来稳定东南地区,除此以外,实在是别无他法。

而琅邪王本人,至少在东晋草创时期,只能以王导为主要依靠对象。大兴元年(318年),他即皇帝位时,命王导到御座上同坐。王导当然不肯。元帝(从这儿起,应该改口叫他元帝了)其实也是故作姿态。然而,他非依靠王导不可,在这里表现得十分清楚。

晋元帝必须依靠王导,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王导的堂兄王敦是个实力派。王敦字处仲,曾被东海王越任为扬州刺史。元帝到江南后,扬州刺史刘陶死了,元帝就使王敦再担任这个职务。他和王导,一个镇守江左大镇,一个执掌朝政。元帝仗着他们,巩固了统治,所以当时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元帝在建康立定脚跟已经很不容易,要把号令发到扬州(即今苏皖南部、上海市、浙江省)以外的地方并使之生效,自然更加困难。永嘉五年(311年),江州(今江西、福建二省和湘、鄂各一部分)刺史华轶就以没有看到来自洛阳的诏书为理由,不服从琅邪王的命令。这个问题闹到不得不用武力解决的地步。扬州刺史王敦做了讨伐华轶的主将。他攻杀华轶,又督率陶侃、周访等平定杜弢,稳定了对长江中游地区的统治。长江中下游地区都稳定了,琅邪王睿管辖的地区就大体上与孙吴的疆域相同。元帝即位,加王敦江州刺史。大兴元年(318年),任他为荆州牧,因王敦不肯接受,改为荆州刺史(刺史和牧都是州官,但牧比刺史为尊)。从此他坐镇荆州,掌握长江上游地区的军政大权,“王与马,共天下”的情况因而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以后情况又有变化。元帝对王导逐渐产生了猜忌的心理,对王敦更是疑虑重重,而王敦本人也成为跋扈的大军阀,这是后话。但是无论如何,在江东草创之初,王导和王敦都功不可没。王导更是奠定东晋立国基础的大功臣,他忠贞不贰,经历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始终是朝廷重臣。他在成帝咸康五年(339年)去世,享年六十四岁。

王导自然是司马氏的忠臣,但是我们评价王导,绝不能局限于这个方面。我们必须知道,东晋立国实质上是两汉魏晋以来的文明得以延续的关键。东晋和继续它的宋、齐、梁、陈四代,共计两百六十二年。尽管这五个朝代都是局处江东,然而中原人士都视之为文化正统所在。两个半世纪以后,中原的元气恢复了,民族融合了,于是南北一统,又揭开中华文明史的新的一页。历来史家往往从王导不曾恢复中原、不能阻止王敦叛乱等问题着眼,贬低王导的功绩。他们都没有抓住王导的主要贡献。陈寅恪先生独具只眼,在《述东晋王导之功业》(见《金明馆丛稿初编》)中说:“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续延,不谓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论也。”笔者认为陈先生是说得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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