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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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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理想与事实

朋友:

前几天有一位师范大学朱君来访,闲谈中他向我提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现代社会恶浊,青年人所见到的事实和他自己所抱的理想常相冲突,比如毕业后做事就是一个大难关。如果要依照理想,廉洁自矢,守正不阿,则各机关大半是坏人把持住,你就根本不能插足进去,改造社会自然是谈不到。如果不择手段,依照中国人谋事的习惯法,奔走逢迎,献媚权贵,则你还没有改造社会,就已被社会腐化。我自己也很想将来替社会做一点事,但是又不愿同流合污,想到这一层,心里就万分烦恼。先生以为我们青年人处在这种两难的地位,究竟应该持什么一种态度呢?”

朱君所提出的只是理想与事实的冲突的一端。其实现在中国社会各方面,从家庭、婚姻、教育、内政、外交,以至于整个的社会组织,都处处使人感到事实与理想的冲突。每一个稍有良心的人从少到老都不免在这种冲突中挣扎奋斗,尤其是青年有志之士对于这种冲突特别感到苦恼。大半每个人在年轻时代都是理想主义者,欢喜闭着眼睛,在想象中造成一座堂华美丽的空中楼阁。后来入世渐深,理想到处碰事实的钉子,便不免逐渐牺牲理想而迁就事实。一到老年,事实就变成万能,理想就全置度外。聪敏者唯唯否否,圆滑不露棱角;奸猾者则钻营竞逐,窃禄取宠,行为肮脏而话却说得堂皇漂亮。我们略放眼一看,就可以见出许名“优秀分子”的生命都形成这么一种三部曲的悲剧。

我常想,老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理想,青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事实。老年人我们姑且不去管他们,死在等待他们,他们纵然是改进社会的一个大累,不久也就要完事了。“既往不咎,来者可追。”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所负的责任特别繁重,中国事有救与无救,就全要看这一代人的成功与失败。一发千钧,稍纵即逝。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应该认清他们的责任,认清目前的特殊事实,以冷静而沉着的态度去解决事实所给的困难。最误事的是不顾事实而空谈理想。

我还记得那一次我回答朱君的话。我说:什么叫做“理想”?它不外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实现的完美”。比如说,在许多宗教中,理解的幸福是长生不老;它成为理想,就因为实际上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另一种是“一个问题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围以内的最圆满的办法”。比如说,长生不老虽非人力所能达到,强健却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就人所能谋的幸福说,强健是一个合理的理想。这两种理想的分别在一个蔑视事实条件,一个顾到事实条件;一个渺茫空洞,一个有方法步骤可循。第一种理想是心理学家所谓想象中的欲望的满足,在宗教与文艺中自有它的重要,可是决不能适用于实际人生。在实际人生中,理想都应该是解决事实困难的最合理的答案。一个理想如果不能解决事实困难,永远与事实困难相冲突,那就可以证明那个理想本身有毛病,或者可以说,它简直不成其为理想。现代青年每遇心里怀着一个“理想”时,应该自己反省一遍,看它是属于我们所说的两种理想中的哪一种。如果它属于前一种,而他要实现它,那末,他就是迂诞、狂妄、浮躁、糊涂,没有别的话。如果它属于后一种,他就应该有决心毅力,有方法程次,按部就班地去使它实现。他就不应该因为理想与事实冲突而生苦恼或怨天尤人。

比如就青年说,有两个问题最切要:第一是怎样去学一点切实的学问?第二是学成之后,怎样找机会去做事?一般青年对于求学问题所感到的困难不外两种:一种是经济困难。在现在经济破产状况之下,十个人就有九个人觉到由小学而中学,由中学而大学这一笔费用不易筹措。天灾人祸,常出意外,多数青年学生都时时有被逼辍学的可能。另一种是学力问题。学校少而应试者多。比如几个稍好的大学每年都有四五千人应试,而录取额最多只有四五百名,十人之中就有九人势须向隅。这两种事实都是与青年学生理想相冲突的。一般青年似乎都以为读书必进大学,甚至于必进某某大学;如果因为经济或学力的欠缺,不能如自己所愿望,便以为学问之途对于自己是断绝了。我以为读书而悬进大学或出洋为最高标准,根本还是深中科举资格观念的余毒。做学问的机会甚多,如果一个人真是一个做学问的材料,他终久总可以打出一条路来。如果不是这种材料,天下事可做的甚多,又何必贪读书的虚荣?就是读书,一个人也只能在自己的特殊经济情形和资禀学力范围之内,选择最适宜的路径。种田、做匠人、当兵、做买卖,以至于更卑微的职业也都要有人去干;干哪一行职业,也都可以得到若干经验学问。哲学家斯宾诺莎不肯当大学教授而宁愿操磨镜的微业以谋生活,这种精神是最值得佩服的。现在中国青年大半仍鄙视普通职业,都希望进大学、出洋、当学者、做官,过舒适的生活。这种风气显然仍是旧日科举时代所流传下来的。学者和官僚愈多,物质消耗愈大,权利竞争愈烈,平民受剥削愈盛,社会也就愈不安宁。我们试平心而论,这是不是目前中国的实在情形?

如果一般青年能了解这番道理,对于择校选科,只求在自己的特殊情形之下,如何学得一副当有用的公民的本领,不一定要勉强预备做学者或官僚,我相信上文所说的第二个问题——做事问题——就不至于像现时那么严重。在中国现在百废待举,一个中学生或大学生何至没有事可做?一个不识字的人还可以种田做买卖,难道一个受教育的人反不如乡下愚夫愚妇?事是很多的,只是受过教育的人不屑于做小事。事没有人做,结果才闹成人没有事做。

我劝青年们多去俯就有益社会的小事,并非劝他们一定不要插足于政治教育以及其他较被优待的职业。这些事也要有人去做,而且应该有纯洁而能干的人去做,现在各种优遇位置大半被一般有势力而无能力的人们把持,新进者不易插足进去。这确是事实,但不是不可变动的事实。恶势力之所以成为势力,大半是靠团结。要打破一种恶势力,一个人孤掌难鸣,也一定要有团结才行。中国青年的毛病在洁身自好者不能团结,能团结者又不免同流合污,所以结果龌龊者胜而纯洁者败。谈到究竟,恶势力在一个社会里能够存在,还要归咎于纯洁分子的惰性太深,抵抗力太小。要挽救目前中国社会种种积弊,有志的纯洁青年们应该团结起来,努力和恶势力奋斗。比如说一乡一县的事业被土豪劣绅把持,当地的优秀青年如果真正能团结奋斗,决不难把事权夺过来。推之一省一国,也是如此。结党、造势力、争权位都不是坏事;坏事是结党而营私,争权位而分赃失职。只要势力造成、权位争得以后,自己能光明正大地为社会谋福利,终久总可以博得社会的同情,打倒坏人所造成的恶势力。社会的同情总是站在善人方面,“人之好善,谁不如我?”现在许多人都见到社会上种种积弊和补救的方法,只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力量孤单,见到而做不到。其实这里问题很简单,大家团结起来就行了。在任何社会,有一分能力总可以做一分事。做不出事来,那是自己没有能力,用不着怨天尤人。

理想不应与事实冲突,不但在求学谋事两方面是如此,其他一切也莫不然。比如说政治,现在一般青年都仿佛以为一经“革命”,地狱就可以立刻变成天国。被“革命”的是什么?革命后拿什么来代替?怎样去革命?第一步怎样做?第二步怎样做?遇到难关又怎样去克服?这些问题他们似乎都不曾仔细想过,只是天天在摇旗呐喊。我们天天都听到“革命”的新口号,却没有看见一件真正“革了命”的事迹。关于这一点,目前知识界的“领袖”们似乎说不清他们的罪过,他们教一般青年误认喊革命口号为做革命工作,误认革命为一件无须学识与技能的事业。“革命”两个字在青年心理中已变成一种最空洞不过的“理想”,像道家所说的“太极”。有神秘的面貌而无内容,它和事实毫不接头,自然更谈不到冲突。

政治理想是随时代环境变迁的。我们不要古人为我们打算盘,也大可不必去替后人打算盘。每一个国家的最好的政治理想应该是当时当境的最圆满的应付事实的方法。目前中国所有的是什样的事实?民穷国敝,外患纷乘,稍不振作,即归毁灭。这种事实应该使每个有头脑的中国人觉悟到:在今日谈中国政治,“图存”是第一要义。中国是一个久病之夫,一切摧残元气的举动,一切聊快一时的毁坏,都与“图存”一个基本要义不相容。“社会革命”,“打倒帝国主义”,“永久平等”,“大同平等”,种种方剂都要牵涉到全世界的制度组织。在加入这个全世界的大战线以前,中国人首先须要把自己训练到能荷枪执戟,才可以有资格。

这番话对于现代青年是很苦辣不适口的。我只能向他们说:高调谁也会唱,但是我的良心不容许我唱高调,因为我亲眼看见,调愈唱得高,事愈做得坏,小百姓受苦愈大,而青年也愈感徬徨怅惘。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1卷第44期,193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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