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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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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与娱乐

朋友:

前信谈民族的生命力,意尚有未尽,现在再说几句话来补充。

精神的衰落由于体格的羸弱;要想振作精神,先要设法强健身体;要想强健身体,不能不求运动的普遍化。这个道理本极浅近,许多人因为它浅近而忽视它的重要,所以我在前信中反复陈之。今天我所要补充的话是关于游戏与娱乐的。我的要旨可以用一两句话说完:无论是民族或是个人,生命力的富裕都流露于游戏与娱乐,所以如果你要观察一个人或是一个民族有无生气,游戏与娱乐是最好的试水准。中国民族现在已走到衰残老朽无生气的地步,最显著的征兆就在缺乏正当的游戏和娱乐。这是一般人所承认的。我以为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游戏和娱乐的缺乏不仅是生命力枯涸的征兆,简直是生命力枯涸的原因。前信所说的运动只能算是游戏与娱乐中的一个小节目。如果我们想把中国民族改造成一种活泼有生气的民族,只提倡运动还不够,我们应该多多注意一般的游戏和娱乐。

让我们看看欧美人的生活!他们每天工作都有一定的时间,一到下了工,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贫的富的,都如醉如狂的各寻各的娱乐:看戏、跳舞、听音乐、打球、逛公园、上咖啡馆,一玩就玩一个痛快;到第二天起来,又抖擞精神,各做各的工作,一做也就做一个痛快。一到礼拜天或是其它假期,他们简直像学童散学,或是囚犯出牢似的,说不出来那一股快乐劲儿。有钱的人坐头等车到海滨去洗澡晒太阳,没有钱的人也背一袋干粮徒步走到附近的山上或河边,过一天痛快的逍遥生活。我从前住法国时,曾寄居在一个乡下人家,主人是一个寻常的工人,所赚的工资恰够维持家用,看他处处都很节省,但是一到假期,他总是把一礼拜中辛苦所挣的些微储蓄花在娱乐方面。他虽然是很穷,生活却过得很舒适。到晚间来,他的妻子要弹一阵子钢琴,他的小孩要唱几曲歌,玩几种把戏,他自己要讲一段故事,说几句笑话。一家四五口人居然过得很热闹,很快活。在这种小家庭中你绝对感觉不到单调乏味或是寂寞。总之,无论是在野外,在公共娱乐场,或是在家庭里面,他们处处都流露一种蓬蓬勃勃的生气,个个人都觉得生活是一件乐事,因为个个人都知道怎样生活。

让我们回头看看我们中国人的生活!大多数小百姓整天整年地像牛马一样地劳作,肩背上老是感觉到生活的压迫,面孔上老是表现奔波劳碌所酿成的憔悴,没有一刻休息的时间,更谈不到什么消遣和娱乐。许多人都在夸奖中国人这种刻苦耐劳的本领,不知道刻苦耐劳固然可钦佩,过分劳苦的生活也是剥削民族元气的刀锯。弓有弛才能有张,张而不弛,过了一定的限度必定裂断,至少也要失去它的弹性与射击力。中国民族生活就像永远是攀满弦的弓,现在似乎已逼近精疲力尽的日子了。姑就工作的效率说,学过心理学的人都知道,接连做十二点钟的工不如拿六点钟来休息寻娱乐,以剩下的六点钟去聚精会神地工作。所以欧美人虽然每天只做八小时左右的工,而效率反比我们整天做得不歇大得多。我们一般中国人,做既然没好好地做,玩也没有好好地玩,只不松不紧地拖下去,结果是弄得体力俱敝而事无所成。这是中国社会一个极严重的病象,如果掌政教之责的人们一日不觉悟到它的严重性而急谋救药,我相信中国民族就一日没有恢复生命力的希望。

生命是需要流动变化而厌恶单调板滞的。地下的泉水要流通才能兴旺。它愈有机会发泄,就愈源源不绝地涌出。如果你把它的出口塞住,它不是停蓄淤滞,就是泛滥横流。人的生命力也是如此。人生来就有种种本能,情欲和其它自然倾向,每种都有一种潜力附丽在上面,这种潜力正如泉水,要流通发泄,才能生发不穷。弗洛伊德派心理学很明白地告诉我们:近代人的许多心理变态都起于人性的自然要求不得适当的满足。所以新近哲学家们都以为最健全的人生理想是多方面的自由发展;压抑某一部分性格,让某另一部分性格畸形发展,是一种最误事的办法。不幸得很,我们中国人已往所采取的恰是这种最误事的办法。小孩子生下来就要受种种束缚和箝制,许多健康人所必有的自然冲动老早就被压抑下去,还未少年,便已老成。到了老成,束缚更多。尤其是受过教育的人们要扮一副儒雅严肃面孔,一辈子不能痛痛快快地过一天自然人的生活。游戏便是轻薄,娱乐全不正经。“人生而静,天之性”,所以“静”到老到死是最高的理想。我常想,中国人在精神方面尽是一些驼子、跛子、瞎子,四肢孪曲,五官不全,好比园中的花木,全被花匠用人工弯扭成种种不自然的形状,他们的生活干枯,他们的容貌憔悴,他们的文化衰落,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

游戏与娱乐是人生自然需要,中国人决不是例外。有这种需要而没有这种机会,于是种种变态的不正当的满足的方法就起来了。外国人有闲工夫就去泅水、打球、爬山、逛公园,中国人有闲工夫就守着方桌打麻将,躺在床上抽大烟,或是在酒馆里吃得一肚子油腻之后,醉醺醺地跑到窑子里抱妓女,比较新式的也不过是挤到肉臭薰天的电影院和跳舞场里去凑热闹。我可以说,中国人所有的娱乐都是文化衰落后的病态的象征,它们的功用不在调剂生活的单调、求多方面的发展,而在姑图一时的强刺激和麻醉,与吗啡针绝对没有分别。

我说正当的游戏和娱乐的缺乏足征中国文化的衰落与民族生命力的枯竭,听者也许以为过甚其辞。其实我们如果稍稍研究古一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就知道这是不可逃避的结论。在古代小学教育中六艺是必修科,其中不但射、御,就是礼、乐、书、数也多少含有游戏与娱乐的性质。公私宴会中奏乐、唱歌、投壶、跳舞往往是必有的节目,平民娱乐如搏箭、摴蒲、斗鸡、走狗、击剑、跳丸、履縆、戏车、弄马、藏钩、射覆、击钱、掷豆等等五花八门,简直数不清楚。孔子有一天叫门人们谈各人的志向。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平舞雩,咏而归。”孔子听了特别赞赏他说,“吾与点也!”可见古代儒家也并不提倡不近人情的枯燥生活。我们现在回头看看,古书中所载的许多游艺杂技有几种保存到现在?拿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比周秦时代的生活,相差有几远?中国人本来欢喜唱歌,现在已失去唱歌的习惯;本来欢喜跳舞,现在已失去跳舞的习惯;本来欢喜射、御以及许多其他杂艺,现在这些杂艺变为士大夫所不齿的“鄙事”。你说这不是文化衰落的征兆?最显著的是乐歌的灭亡。乐歌是生气的最真切的表现。世界上没有一个有生气的民族不欢喜唱歌奏乐,而中国民族在世界中可说已经退化成为最不会唱歌奏乐的民族。别说这是小事!它比一般人所慨叹的“人心不古,世道沧夷”还更可危惧,因为浪子终可回头,而老朽是必趋于枯死。

我有许多幼年时代的英俊的同学现在都在抽大烟,或是整天地打麻将,逛窑子。想到他们,我不禁慨叹一个人在中国其容易毁;同时,也替未来的许多英俊青年慄慄危惧。谁敢说将来中国没有一天会亡于鸦片与麻将?政府在高唱禁烟禁赌,我以为这还是治标的办法,治本的办法是提倡多方面的正当游戏和娱乐。许多事情都由习惯养成,比如外国传来的跳舞,许多年轻男女都已学会了,难道许多其它比较有益的玩艺就学不会吗?唱歌、弹琴、爬山、泅水、划船、打球、骑马、野餐、旅行,哪一件不比抽鸦片、打麻将强?谁不知抽鸦片、打麻将是坏事?但是在中国生活真枯燥,许多人都被单调和厌倦逼得睁着眼睛下火坑。如有正当的娱乐,许多坏嗜好是不禁自禁的。

一个人如果有正当的游戏和娱乐,对于生活兴趣一定浓厚,心境一定没有忧郁或厌倦,精神一定发扬活泼,做事一定能勇往直前。一个民族如果相习成风地嗜好正当的游戏和娱乐,它的生气一定是蓬蓬勃勃的,文化衰落后的种种变态的不康健的恶习一定不能传染到它身上。所以在今日中国青年图谋民族复兴应注意的事项中,我把游戏和娱乐摆在一个极重要的地位。我奉劝我所敬爱的青年们都趁早学几种游戏,寻几种有益身心的娱乐的方法,多唱歌,多驰马试剑,别再像我们这一辈子人们天天在房子里枯坐着,埋怨生活单调苦闷!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1卷第39期,193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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