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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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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的历史/房龙 著 沈性仁 译

我们现在所住的星球,在最初的时候(按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一个极大的火球,在那广漠无垠的太空中的一点小小的烟云。过了几百万年之后,星球表面上的火渐渐灭了,外皮就结成一层薄薄的石层。这些没有生命的石块,积年累月,不断的受雨水的冲击,便成了沙土尘埃,以后又被带到高峰间的山谷里去了。

后来那太阳从云端里出来,看见这个小星球上有几个小泥潭。过了些时,这些小泥潭逐渐变成东西两半球的大海大洋。

有一天,这星球上发生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变化。那死的东西忽然得了生命。

最初的小细胞在海面上浮着,随波逐浪,漂流了几万年。在这些时期内,它们便发展成了一些习惯;有了这些习惯,它们就容易在这个凄凉的地球上生存。其中有的小细胞情愿住在小河与池沼的底里,它们就在那些从山顶上冲下来的黏泥上生了根,以后渐渐的长成了植物。有的愿意在水里来来去去;后来它们长出奇怪的有关节的腿,如同蝎子似的,在海底下的植物之间爬来爬去;或是长成青绿色的东西,像水母那样的。此外还有些小细胞(遍体有鳞的)靠着它们游泳的能力,可以在水里来来去去,寻些食物吃;因为它们逐年的生殖,海洋里就有了无数的鱼类。

同时那些植物也逐渐增加了数目,那时候它们不得不另觅新的住所。海底下已经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地。于是它们离开了水,在山脚下的泥滩上或池沼里立起新的家来。海潮每天上来两次,将它们全身浸在咸水内。其余的时候,它们虽然很舒服,但为维持它们的生活,很想住到包围星球表面的稀薄的空气内。经过许多年代的练习,它们学会了怎样在空气内往着,如同以前在水里住着那样舒服。它们的杆本增高了,成为树木。以后它们学会了怎样开美丽的花,可以引诱那些大蜜蜂与飞鸟来采它们的种子,传播到各处去,使遍地球上都铺满了绿沉沉的草地,阴森森的树林。

有些鱼也渐渐的离开了海水,它们学会了怎样用肺呼吸同用腮呼吸一样。这种动物我们叫做两栖类,意思就是它们既可以陆居,又可以水居。你在路上看见的小青蛙可以告诉你两栖类种种的快乐。

这些动物出了水,在陆地上渐渐住惯了。有的变成爬虫类(像蜥蜴那样爬的东西),它们与那些昆虫同享树林里的安静。它们要在软土上走得快些,所以把它们的腿改良了,身体也加长了,直到这世界上充满了许多庞大的动物(生物学教科书上将它们分为鱼龙、斑龙、雷龙三种),这种动物有三丈或四丈多长。这种动物与象的比例,如同老猫与小猫一样。

有的爬虫类渐渐的爬到树顶上去住着,那时候的树都有十余丈高。不久它们用不着腿走了,但是必须有一种方法使它们能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来去得很快。因此它们把身体上一部分的皮肉改变成一对翅膀,在身子的两旁支持着;翅膀上渐渐长满了羽毛,又把尾巴当做舵用;这样它们可以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就成了现在的飞鸟。

这时候又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那些庞大的爬虫类在一个短时期内都死绝了。我们不知道它们究竟为什么死的。也许因为气候骤然改变的缘故。也许因为它们长得太大了,以至于不能游泳,不能走也不能爬;所以它们虽然已经看见了那些大的凤尾草和树木,但是没等爬到,先饿死了。无论它们是什么原因死的,总之百万年的大爬虫类的世界到那时候是完了。

现在的世界却被许多不同样的生物占据了。这些生物都是以前爬虫类的后裔,但是与爬虫类完全不相像,因为它们抚养幼儿是用乳哺方法的。这种生物现在科学上称为“哺乳动物”。它们身上的鱼鳞是脱去了,可也不生羽毛,遍体都是毛发。以后它们渐渐发展,成了许多别的习惯,使它们的种族得到很大的利益,使它们的位置超乎所有动物之上。母的哺乳动物有了卵,怀在肚内,直到孵了小的出来为止。那时候别的动物把它们的幼儿丢在一旁,让它们去受冻受热,还要遇到别的野兽来吃;而那哺乳动物费了很久的工夫,好好的抚养它们的幼儿,保护它们,直到它们长大了,有能力与仇敌抵抗了,才算卸了责任。这样,它们的幼儿有很好的机会可以生存,因为它们从母亲方面学习了许多事情;只要看一只老猫教它的小猫怎样保护自身,怎样洗脸,怎样捉老鼠,你就可以明白了。

这种哺乳动物的情形用不着我多说,因为你的左右都有它们,你已经很知道它们了。你上街去,或在家里,它们天天做你的同伴;你到动物园的木栅后去,还有你远族的堂兄弟在那里呢。

现在我们要讲到人类生活的变迁,他们在一个时期内,忽然抛弃了向来禽兽生活的状况,渐渐的运用他们的思想,来决定种族的运命。

有一种哺乳动物寻食与找住处的能力比别的动物特别强。它们学会了用前足拿食物,由于天天练习的功效,它们的前足变成了手爪的形状。以后又经过了无数的试验,它们学会了怎样使全身在后腿上直立起来,重心可以稳定。(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人类虽然经过了一百万年的练习,可是每个人在小孩子的时候,还得重新学过。)

这种动物,一半似猿,一半似无尾猴,但是比这两种都强。以后它们成了很有能力的猎户,并且在无论什么样的气候里都可以生活。它们为了安全起见,往往大队同行。它们的幼儿将要遇见危险的时候,它们会发一种怪声去警告它们;又过了几千百年之后,它们渐渐的用喉音来谈话。

这种动物,说来虽然使你不能相信,可的确是你最初的“像人”的祖先。

(一)“死的东西忽然得了生命”什么意思?“死的东西”怎么会“得了生命”,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科学家正在努力研究,将来总有解决的一天。

(二)下列的话有不精密的毛病吗?“它们把身体上一部分的皮肉改变成一对翅膀。”“现在的世界却被许多不同样的生物占据了。这些生物都是以前爬虫类的后裔。”

蝉/法布尔 著 王大文 译

我有很好的环境可以研究蝉的习惯,因为我是与蝉同住的。七月初临,蝉就占据了靠我屋子门前的树。我是屋里的主人,门外最高的统治却属于蝉。

蝉初次的发现大致在夏至节。在行人很多,太阳光照着的道路上,有好些圆孔,大小约如人的手指。这些圆孔中,蝉的蛴螬从地底爬出,在地面上变成完全的蝉。它们喜欢顶干燥顶多阳光的地方;因为蛴螬有一种有力的工具,能够刺透焙过的泥土与沙石。我考察它们的储藏室的时候,我是用手斧开掘的。

最使人注意的,这口径不到一寸的圆孔,四边一点尘埃都没有,也没有土堆积叠在外面。大多数的掘地昆虫,例如金蜣,它们的窝外面总有一座土堆。这种不同,由于它们的工作方法不同。金蜣的工作是从洞口开始的,所以把掘出来的废料积叠在地面;蝉的蛴螬却是从地底上来的,最后的工作才是开辟门口的生路。因为当初并没有门,所以不能在门口堆积泥土。

蝉的隧道大都深达十五至十六寸,通行无阻,下面的地位较宽,底端却完全关闭起来。修隧道的时候,那些泥土搬到哪里去了呢?墙壁为什么不会崩裂下来呢?谁都以为蝉用了有爪的腿爬上爬下,会将泥土弄塌了,把自己的房子塞住的。

其实蝉的举动简直像矿工,或是铁路工程师。矿工利用支柱支持隧道,铁路工程师利用砖墙使地道坚固;蝉的聪明同他们一样,会在隧道的墙上涂上水泥。这种黏汁就藏在蝉的身子里,可以用来做灰泥。蝉的地穴常常建筑在含有汁液的植物根须上,蝉从根须取得了汁液。

最重要的事,蝉在穴道内,要能够很便利的爬上爬下;因为到了它可以出去到日光底下的时候,它得知道外面的气候怎样。所以它工作好几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修成一道坚固的墙壁,便于它爬上爬下。在隧道的顶上,它留着人的指头那么厚的一层土,用来保护自己,抵御外面空气的变化。只要有一些好天气的消息,它就爬上来,隔着顶上的一层薄土,侦察气候的情况。

假使它估量到外面有雨或风暴——纤弱的蛴螬脱皮的时候,这是顶关重要的事情——它就小心谨慎的溜到隧道底下。假使气候看来很温暖,它就用爪击碎天花板,爬到地面上来了。

蛴螬的肿大的身体里的汁液,可以利用它避免地穴里的尘土。蛴螬掘土的时候,将汁液沾在泥土上,使它成为泥浆。于是墙壁柔软了。蛴螬又用肥重的身体压上去,使泥浆挤进干土的罅隙里。因此,它在顶上出现的时候,身上常有许多湿点。

蝉的蛴螬初次出现于地面的时候,常常在邻近地方徘徊,寻求适当地点脱掉身上的壳——一棵小矮树,一丛百里香,一片野草叶,或者一条灌木枝——找到了就爬上去,用前足的爪紧紧的把握住,丝毫不动。

于是外层的壳在背上裂开,露出了里面的淡绿色的蝉。先出来的是头,接着是吸管和前腿,最后是后腿与翅膀。到这时候,除掉身体的最后尖端,已经完全出来了。

其时它表演一种奇怪的体操。它腾起在空中,只有一点固着在旧壳上;它翻转身体、使头向下,花纹满布的翅膀向外伸直,竭力张开。于是用一种差不多看不清楚的动作,又尽力将身体翻上来,并用前爪钩住那空壳。用这样的运动,把身体的最后尖端脱出来,约须半点钟之久。

刚解放出来的蝉还不十分强壮。它的柔弱的身体还没有筋力和漂亮的颜色以前,必须在日光和空气中好好的沐浴。它用前爪把自己挂在脱下的壳上,摇摆于微风中,依然很脆弱,依然是绿色的。直到转成了棕色,才同平常的蝉一样。假定它在早晨九点钟爬上树枝,大概在十二点半丢下它的壳飞去。那壳挂在枝上,有的经过一两个月之久。

蝉是非常喜欢唱歌的。翅膀后面的空腔里带着一种像钹一般的乐器。它还不满足,在胸部又安置一种响板,使得生命器官都没处安置,只能挤到身体的角落里去。当然罗,它既热心于音乐,就只有缩小内部的器官,安置乐器了。

但是不幸得很,它所喜欢的音乐,对于别人,完全不能引起兴味。就是我,也还没有发现它唱歌的目的。通常的猜想,以为它是在叫喊同伴,然而事实证明,这个意见是错误的。

蝉与我做邻居十五年之久,每年夏天,差不多有两个月,它们总在我的眼前,它们的歌声总在我的耳边。我常见它们排列在筱悬木的细枝上,吸管插进树皮里,动也不动的狂饮。夕阳西下,它们就沿着树枝,用慢而且稳的脚步去寻温暖的地方。无论在饮水或行动的时候,它们从未停止歌声。

这样看起来,它们并不是叫喊同伴。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同伴就在你面前,你会费掉整月的功夫去叫喊他们吗?

其实,照我想,便是蝉自己也听不见所唱的歌曲。不过用这种强硬的方法,强迫他人听它而已。

蝉有非常清晰的视觉。它的五只眼睛会告诉它左右以及上方有什么事情发生;只要看见有谁跑来,它立刻停止歌声,悄悄的飞去。可是喧哗不足以惊扰它。你尽管站在它背后讲话,吹哨子,拍手,敲石子。要是一只雀子,听见了比这些声音更轻微的声音,虽然没有看见你,便惊慌的飞去了。镇静的蝉却仍然继续发声,好像没有事似的。

有一回,我借来两枝乡下人喜事用的土铳,里面装满了火药,就是最重要的喜庆事也只要用那么多。我将土铳放在门外的筱悬木下。我们很小心的把窗开着以防玻璃震碎。在头顶树枝上的蝉看不见下面在干什么。

我们六个人等在下面,专心倾听头顶上的乐队受到什么影响。砰!土铳放出去,声如霹雳。

一点没有关系,它们仍然唱它们的。没有一个表现出一些惊扰之状,声音的质与量也没有些微的改变。第二声和第一声一样,也不发生影响。

我想,经过这次试验,我们可以断定,蝉是听不见的,好像一个极度的聋子,它自己所发的声音一些也不觉得的。

(一)法布尔是经常与昆虫作伴的。经过精细的观察,他写了一部《昆虫记》;本篇就从是《昆虫记》中摘出的。研究生物,决不能单凭书本;必须与生物接触,才能得到真知识。

(二)读者如果能够养成习惯,随时观察生物,把所见所知像法布尔一样记下来,这是一件极有兴趣又极有意义的事情。

常德的船/沈从文

常德这个码头真正值得注意令人惊奇处,无过于船户和他们所操纵的水上工具了。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他们先有一种认识。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的一种。

一个旅行者理想中的武陵,渔船应当极多。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水面各处是船只,却很不容易发现一只渔船。长河两岸浮泊着的大小船只,外行人一眼看去,只觉得大同小异。可是事实上形制复杂不一,各有个性,代表了各个地方的个性。

最触目的三桅大方头船,这是个外来客,由长江过湖来的。运盐是这种船的主要职务。大多数只到此为止,不会向沅水上游走去。普通人叫它“盐船”,名实相符。船家叫它“大鳅鱼头”,《金陀粹编》上载岳飞在洞庭湖水擒杨幺故事,这名字就见于记载了,名字虽俗,来源却很古。这种船大多数用乌油漆过,所以颜色都是黑的。这种船按季行驶,要大水大风才能行动。杜甫诗中描绘的“洋洋万斛船,影若扬白虹”,也许指的就是这种船。

比这种盐船略小,有两桅或单桅,船身异常秀气,头尾忽然收敛,令人看了起尖锐印象,全身是黑的,名叫“乌江子”。这种船的特长是不怕风浪,运粮食过湖。它是洞庭湖上的竞走选手。形体结构上的特点是桅高,帆大,舱深,头锐。舱篷比船身小,船舷之外还有护舱板。弄船人同船只本身一样,一看很干净、秀气、斯文。行船既靠风,上下行都使帆,所以帆都整齐。船上用的水手不多,仅有的水手会拉篷,摇橹,撑篙,不会荡桨——这种船上不常用桨。放空船时妇女还可以代劳掌舵。这种船间或也沿河上溯,但数目极少,船身材料薄,不宜于冒险。这种船在沅水流域也算是外来客。

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为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这种船多方头高尾,颜色鲜明,间或有一点金漆装饰。尾梢有舵楼,可以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用橹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牵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发后才上下行驶,路线系往返常德和洪江。每年水大时至多上下三五回;其余时节都在休息中,成排结队停泊着,俨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照例是麻阳人,且照例姓滕,善于交际,礼数清楚;常与大商号中人拜把子,攀亲家。行船时站在船后檀木舵把边,庄严中带点从容不迫的神气;口中含了个竹马鞭短烟管,一面看水,一面吸烟。遇见有身分的客人搭船,喝了一杯酒后,便向客人一五一十叙述这只油船的历史,载过多少有势力的军人、阔老,或驰名沅水流域的妓女;换句话说,就是这只船与当地“历史”发生过多少关系。这种船上的一切东西无一不巨大坚实。船主的装束在船上时看不出什么特别处;上岸时却穿长袍(下摆过膝三四寸),罩青羽绫马褂,戴呢帽或小缎帽,佩小牛皮抱肚,用粗大银链系定,内中塞满了银元,穿生牛皮靴子,走路时踏得很重。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有一双大手,手上满是黄毛和青筋。会喝酒,打牌,且豪爽大方,大把银元钞票从抱肚掏出,毫不吝啬。水手大多强壮勇敢,眉目精悍,善于唱歌,泅水,打架,骂野话。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样做得极有兴致。船上人虽多,却各有所事,从不紊乱。舱面永远整洁如新。拔锚开船时,必擂鼓敲锣,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白肉祭神,燃放鞭炮;表示人神和乐,共同帮忙,一路福星。在开船仪式与行船歌声中,使人想起两千年前《楚辞》发生的原因,现在还好好的保留下来,今古如一。

比洪江油船小些,形式仿佛也比较笨拙些(一般船只用木板作成,这种船竟像用木柱作成),平头大尾,一望而知船身十分坚实,有斗拳师的神气的,名叫“白河船”。白河即酉水的别名。这种船行驶于酉水由沅陵到保靖一段。酉水滩流极险,船只须经得起磕撞。船只必载重方能压浪,因此尾部如臀,大而圆。下行时在船头缚大木桡两把,木桡的好处是船只下滩转头时,比舵切于实际。照水上人俗谚说:“三桨不如一篙,三橹不如一桡。”桡读作招。酉水浅而急,不常用橹,篙桨用处多,因此篙多特别长大,桨较粗硕,肥而短。船篷用粽子叶编成,不涂油。船主多永顺保靖人,姓向姓王姓彭的占多数。酉水河床窄,滩流多,为应付自然,弄船人所需要的勇敢能耐也较多。行船时常用相互咒骂代替共同唱歌,为的是受自然限制较多,脾气比较坏一点。酉水是传说中古代藏书洞穴所在地,多的是高大宏敞,充满神秘的洞穴。由沅陵起到酉阳止,沿酉水流域的每个县分总有几个洞穴。可是如沅陵的大酉洞,保靖的狮子洞,酉阳的龙洞,这些洞穴纵有书籍也早已腐烂了。到如今这个流域最多的书该是宝庆纸客贩卖的石印本历书,每一条船上照例有一本。船家禁忌多,历书是他们行动的宝贝。河水既容易出事情,个人想减轻责任。便以为凡事都俨然有天作主,由天处理,照书行事,比较心安,也少纠纷。酉水流域每个县分的船只,在形式上又各不相同:不过这些小船不出白河,在常德能看到的白河油船,形制差不多全是一样的。

沅水中部的辰溪县出白石灰和黑煤,运载这两种东西的本地船叫做“辰溪船”又名“广舶子”。这种船的特点和上述两种船比较起来,显得材料脆薄而缺少个性,船身都作浅黑色,形状如土布机上的梭子。下行多满载这些不值钱的货物,上行因无回头货,便时常放空。船身脏,所运货物又少时间性,满载下驶,危险性多,搭客不欢迎,因之弄船人对于清洁和时间就不甚关心。这种船上的席篷照例是不大完整的,布帆是破破碎碎的,给人的印象如一个破落户。弄船人因闲而懒,精神多显得委靡不振。

洞河(即泸溪)发源于干城苗乡大小龙洞,和凤凰苗乡鸟巢河。两条小河在干城县的所里市相汇。向东流,到泸溪县,方和沅水同流。在这条河里的船就叫“洞河船”。因为河源由洞穴中流出,河床又是乱石底子,所以水质特别清,水性特别猛。船身必需从磕撞中挣扎;河身既小,船身也较轻巧。船舷低而平,船头窄窄的。在这种船上的水手中,我们可以发现苗人。不过见着苗人时我们不会对他有什么惊奇,他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惊奇。这种人一切和别的水上人差不多,不同处不过是他那点老实、忠厚、纯朴、戆直的性情——原人的性情,因为住在山中,比城市人保存得多点罢了。干城人极聪明文雅,小手小脚小身材,唱山歌时嗓子非常好听,到码头边时可特别沉默安静。船只太小了,不常有机会到大码头边靠船,这种船停泊在河面时似乎很羞怯,正如水手们上街时一样的羞怯。

在河上显得极活动,极有生气,而且数量极多的,是普通的中型“麻阳船”。这种船头尾高举,秀拔而灵便。这种船的出处是麻阳河(即辰溪)。每只船上都可见到妇人、孩子、童养媳;弄船人一面担负商人委托的事务,一面还担负上帝派定的工作,两方面都异常称职。沅水流域的转运事业大多数由这地方人支配;人口繁荣的结果,且因此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条麻阳街。“一切成功都必需争斗”,这原则也可用作麻阳街的说明。据传说,那条街是个姓滕的水手双拳打出来的。我们若有兴趣特意到那条街上走走,就知道开小铺子的,做理发店生意的,卖船上家伙的,全是麻阳人;我们就会明白,原来参加这种争斗,每人都有一分。麻阳人的精力绝伦处,或者与地方出产有点关系。麻阳出各种桔子;糯米也极好,作甜酒特别相宜。人口加多,船只也越来越多;因此沅水水面的世界,一大半是麻阳人的。大凡船只停靠处,都有叫乡亲的麻阳人。乡亲所得的便利极多,于是平常外乡人坐船时都叫麻阳人作“乡亲”。乡亲的特点是面目精悍而性情快乐,作水手的都能吃,能做,能喝,能打架。船主上岸时必装扮成个小乡绅,如驾洪江油船的大老板一样穿袍穿褂,着生牛皮盘云长统钉靴,戴有皮封耳的毡帽或博士帽,手指套上分量沉重的金戒指,皮抱肚里装上许多大洋钱,短烟管上悬个老虎爪子,一端还镶包一片镂花银皮。见人就请教仙乡何处,贵府贵姓。本人大多数姓滕,名字“代富”“宜贵”。对三十年来的本省政治,比起任何地方船主来都熟悉,都关心。喜欢讲礼教,臧否人物,且善于称引经典格言和当地俗谚,作为谈天时张本。恭维客人时必从恭维上增多一点收入;被客人恭维时便称客人为“知己”,笑嘻嘻的请客人喝酒。妇女在船上不特对于行船毫无妨碍,且常常是个好帮手。妇女多壮健能干,大脚大手,善于生男育女。

在常德水码头,船身极小,飘浮水面如一片叶子,数量之多如淡干鱼的,是专载客人的“桃源划子”。木商与烟贩,上下办货的庄客,过路的公务员,放假的男女学生,同是这种小船的主顾。船身既轻小,上下行的速度较之其他船只快过一倍,下滩时可从边上小急流走,决不会出事。在平潭中且可日夜赶程,不会受关卡留难。因此在有公路以前,这种小小船只是沅水流域的交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怎样紧张,开销又少,收入却较多。装载的客人且多阔老,同时桃源县人的性格又特别随和(沅水一到桃源后,就成为一片平潭,再无恶滩急流,自然影响到水上人性情很大),所以弄船人脾气就马虎得多。

在沅水流域上下行驶,停泊到常德码头应当称为“客人”的船只共有好几种。有从芷江上游黔东玉屏来的,有从麻阳河上游黔东铜仁来的,有从白河上游川东龙潭来的。玉屏船多在洪江转口,下行不多。龙潭船多在沅陵换货,下行不多。铜仁船装油碱下行的,有些庄号在常德,所以常直放常德。船只最引人注意处是颜色黄明照眼,式样轻巧,如竞赛用船。船头船尾细狭而向上翘举,舱底平浅,材料脆薄,使人视觉上感到灵便与愉快,在形式上可谓秀雅绝伦。弄船人语言清婉,装束素朴;有些水手还穿齐膝的长衣,裹白头巾,风度整洁和船身相称。船小而载重,所以下行时船舷必缚茅束挡水。这种船停泊河中,仿佛极其谦虚,一种作客应有的谦虚;然而比同样大小的船只都整齐,一种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齐。

此外常德河面还有一种船只,数量极多,有的时常移动,有的又长久停泊。这些船的形式一律是方头,方尾,无桅,无舵。用木板作舱壁,开些小小窗子,木板作顶。有些当作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逋逃者的窟穴。船上有招纳水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卖烟和糖食、小吃、猪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卖卜的,圆光关亡的,也可以从这种船上发现。船家做寿成亲,也多借这种水上公馆举行。因此,一遇黄道吉日,总有响器声,弦索声,大小炮仗声,猜拳歌呼声,点缀水面的热闹。

(一)谈常德的各种船,就有这许多篇幅,材料的来源,一半靠实地的观察,一半靠广博的调查。如果不作观察和调查的工夫,那是一句也说不来的。

(二)读者不妨采取这一篇的方法,就某地的某种现象(如商市,车辆,小贩,气候变化)加以观察和调查,然后写成文篇。

千佛洞的壁画/向锦江

千佛洞没有像龙门那样的雕刻,只有塑像、壁画却特别多。这是有物质的原因的。千佛洞的岩石,不像重庆防空洞似的全部是整块石头。那是一种砾岩,由无数卵形的小石子和泥土混凝而成,很像水门汀铺的路面的底层,可没有那么牢固,只凭一些石灰质粘住,质地很松。记得我随同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爬三百号外的几个高洞时,梯子和绳索在岩壁上稍一磨擦,沙石就纷纷落下来。有时向上爬,用手攀住岩石凸出的地方,只要用一点力,也有同样的情形。这种岩石是不宜雕刻的。千佛洞除了一些泥塑像之外,有两座大佛是先依岩凿成粗坯,然后敷上泥土塑成的。所以《大唐陇西李府君修功德碑记》上有一段说:“……遂千金贸工,百堵兴役,奋锤垄壑,楮石聒山,素涅檠像一铺,(以下列举了很多佛像石称)初坯土涂,旋布错彩,豁开石壁,俨现金容。”雕刻既不能发展,壁画就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窟。画壁画也是先用刷墙的方法,将凹凸不平的砾岩敷平,涂上白粉,然后开始作画。正因为作画须有这许多手续,有的人贪图省事,在前代已经陈旧的壁画上刷上一层泥土,便作新画。张大千先生在敦煌作画有两年之久,他发现画后有画,曾经从事剥离的工作。例如在c.20洞中,把宋代的壁画铲去,在下面一层的唐代绘制的供养人壁画便显露出来。不过这个工作是不容易作的,弄得不好,里面的画没有揭出,外面的画倒先毁坏了。

敦煌倘不是在空气干燥的戈壁中,那些壁画便不能保持得这么长久。许多洞中的画,现在还完好如新,金碧辉煌,说不出的好看。但也有变色的,如魏洞中的壁画特多赭黑色,据研究所董希文先生的壁画变色研究,这些部分原来都是原红色,后来变黑的。另外我们也见到一部分洞中的壁画,因当时粉刷技术不好,颜色点得不牢,时间愈久,脱落愈厉害,有些洞中便只见一片斑驳了。

各洞的壁画是从洞口起把四壁画满,不留一点空隙,连顶上也画满。各个朝代的洞里,壁画的布置和内容都不同。魏洞佛龛在中央、四壁都画佛像。四壁的下端有的画供养人的像,有的全是力士像。佛顶天花以及四壁上端,常画“飞仙”。洞顶天花常用图案,中央的方块称为“藻井”,也用图案。唐洞的壁画,正面佛龛两旁常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的像,一个骑狮,一个骑象。洞的左右两壁都是“经变”——采取佛经的内容变作图画,与“变文”的取义相同——或故事画。下端有时也是供养人像。洞门进去后看到的两侧常画观音和天王像。洞顶天花也用图案装饰。宋洞中画“经变”的极罕见。两壁往往是成排的佛像,不然就是从上到下一列列的小千佛。天花藻井也是花草图案。

魏洞壁画以c.213和218号洞中的“佛舍身饲虎事迹”的巨幅为代表作。画的中央是佛正在等虎来吃他,四周画了众多的佛弟子,神色是无限的惊怖,悲怆,各人有各人的姿态,其中有几个呼天抢地的样子,表现悲痛,深刻有力。全幅色调虽因年久而暗淡了,但还可以想见原有的那种强烈。用笔的粗犷雄伟,为国画中所罕见。研究所常书鸿先生用油画材料照着原画临摹了一部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欧洲现代画派的作品,哪里知道却是千年前的古画。并且,魏洞中所画的佛像或人物,大半是裸体的,两臂胸腹都袒露出来,下面腿和脚也露在外面,只在肚脐下系上一条裙子,臂间又有飘带从头顶绕过,穿过肘间,飘拂而下;胸脯和肚皮凸出的部分都用明暗的色彩表现出来,连肘间骨节同手腕指节也将凹凸的地方画出。记不清是哪一个洞中了,四壁画成一个个很大的顶为穹形的长方框子,每个框子中画一个佛,姿态活泼极了,有的仰头举手,有的偏着头,一手向上扬,有的一手舞带,一手撒花……没有雷同的。各洞的飞仙也是魏洞的最美,大都是半裸体的。我在c.192号洞中看到的一个,手里拿的好像是箜篌,飘浮在空际,姿态柔和极了,仿佛游泳的人鱼;身旁用许多带子装饰,也极流转自如。像这样的绘画,在内地佛寺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魏代的壁画写实成分较多,唐代的壁画却特别富于装饰味。许多大幅构图,都能把繁复的题材,众多的人物,安排得恰好,而且往往是对称的。例如唐洞壁画中常见的歌舞场面,舞蹈的人都成双数,那翩跹的舞姿和飘扬的舞带往往对称,乐队不管多少,必然分开两边坐着吹弹乐器。这样的大幅壁画,在唐洞中为数不少,用色是力求富丽,笔调都极为精致细腻。唐洞中的故事画也很丰富,美不胜收。在c.132洞中,一个手里拿着一种烧香器皿的女性侧像和另一个半跪的女性侧像,姿势的柔美绰约是难以形容的。这是初唐的画,所以还有魏代人物画中所有的显露人体优美曲线的地方,但线条细致多了。故事画方面最杰出的一幅巨构,是晚唐张义潮所修的c.300号洞中的“宋国河内郡夫人出行图”。这幅画在墙壁的中间一段,由佛龛的右侧起,直到左侧止,仿佛长手卷。全部仪仗中人物很多,布置得很调谐,从头到尾没有懈笔,真可赞叹。这幅画也充满趣味,可以考见当时风俗的一斑。至于供养人像,唐洞中也有画得很好的。如c.10,300等洞都有男女供养人像,笔致流利生动,唐代的人物画真是精绝。此外,唐洞壁画中的图案,有的式样极好,而且类似西洋图案。千佛洞中的壁画不仅在艺术上有极大价值,并且是研究古代服装、器皿、乐器等等的极好资料。就服饰来说,在c.268洞中,有两个年青女郎亲昵地靠在一起,都穿的赭红色有银色小花的长袍,骤然一看,竟像旗袍。站在后面的一个,长袍上还加上一件短仅及胸的蓝色短外套,更像个摩登女郎了。然而她们穿的却是唐代服装。又有一个洞中见到,那女供养人的服装非常像日本女人的和服盛装——这也是日本文化承受我国唐代文化的证明。从前形容女子的眉毛叫“黛眉”,我在魏洞中看到有些菩萨像的眉毛都是绿色的——大概以前较深,现在褪成绿色了。我们读《木兰辞》,其中有一句“对镜贴花黄”,贴在哪儿呢?头发上是只能“插”没法儿“贴”的。这次我在c.75洞中看到宋代曹廷禄家属中的女人,脸上都贴着花,有的是小凤,只有豌豆大,大都贴有八九处之多,远看像麻子。但在那个时代,竟是贵妇人的美丽化装,仿佛现在有些姑娘们在唇边贴上假痣似的。其余如乐队中的乐器,使你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有的是,在这里,我不能一一说出来了。

(一)从第四世纪起,敦煌是东西交通的枢纽。敦煌再往西,经过新疆青海直到北印度,是当时的国际路线。东方西方的商队,赶着骆驼骡马,带着各地物品,来来往往,都要经过敦煌。到了元代,海运渐渐发展,这条通路又渐渐被流沙掩没了,敦煌这才没落下来。敦煌繁荣的时候,佛教传入正盛,富商达官往往在那里凿窟奉佛。凿得多了,就有了千佛洞的名称。

(二)敦煌地当交通要道,外国的画法可以传到那里,外国的画工可以跑到那里。因此,那些画的技术必然含有外来成分。

在沙漠中/赫定 著 绮纹 译

黄昏时候,西方升起了密云,钢铁一般的颜色,似乎要下大雨。云展开来,更加浓厚了,我们看见了说不出的欢喜。我们将空水箱打开摆着,将帐幔平摊在地面上,几个人分别握着帐幕的角。可是等待又等待,云慢慢地向南方移去了,没有给我们一滴水。

穆罕默德沙断定说,我们一定是给鬼迷住了,永远出不了这个沙漠了。伊士南拜却满不在乎地说:“骆驼一只一只地先死,然后轮到我们;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约尔奇嘲笑我的罗盘,说它欺骗我们,引我们兜圈子。他说,无论我们每天走多少里路都不中用,最好还是不要徒劳吧,几天之后我们总要渴死的。我努力说服他,说罗盘是靠得住的,以往我们都是向东方走,太阳的位置也可以证明。他不理会这些话,他以为尘雾和鬼怪弄得人们连太阳也不敢相信了。

四月二十八日,从东北吹来的非常猛烈的风暴唤醒了我们;一阵阵对面不见人的沙云吹进我们的帐幕。黄灰色的沙风猛然冲上沙丘,又颓然从顺风的坡面卸落。我裹着皮大衣躺在露天底下,头上戴着风帽,一朝晨简直埋葬在沙里。这是我们此次旅行所遇着的最难当的风暴,一种“黑风”,将白昼变成黑夜。

因此我们走路就加倍困难。四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但空气是凉爽的,风使我们忘了口渴。

今天尤其需要会合在一处了,不容我先走;我的足迹立刻会不见的。若是看不见了大队的话,无论你叫喊,放枪,在咆哮的风声中都听不见;那时候一定是毫无办法地丧了命。惟有最近的骆驼才看得见,其他一切都消失在昏黑里。

风吹动的时候,其中含有几万万颗沙粒发出奇特的唿哨声音,这声音在古时已经助成了马可波罗的幻想。他描写大沙漠的恐怖情形说:“白昼里人们也听见鬼怪说话,有时有无量数乐器合奏的声音,有时还有打鼓声。所以在此地旅行的人必须紧紧地会聚在一起,牲口也须挂铃在颈上,以免迷失。晚上,为了确定第二天行程的方向,必须立下个标记。”

中午时候还是黑得不见天日,有时好一些,也只有一种昏暗的由黄红色直到灰色的不定的光。风暴若是对面吹来,我们就必须止步,免得窒息而死。那时候我们蹲下来,将面孔躲在骆驼背后。畜牲也要躺着,尾巴对着风,颈项伸在地面上。

一只小骆驼显然要完事了;它踉跄地走着,四肢颤抖,它的眼睛是无光泽的玻璃似的颜色,下唇悬垂着,鼻孔张开。约尔奇牵着它,在我们背后。

我们正在勉力地越过一个沙丘,丘脊上风暴加倍猖獗,猛烈地朝东方冲下一个丘谷去,那里的沙有一部分是平坦的。这时候约尔奇急急忙忙赶上来,只怕与我们失散了。那只骆驼再不能越过这个沙丘了,它倒下来,立刻侧身而卧,无论如何不会站起来了。我派两个人回去看看骆驼是死是活。他们消失在沙雾中几分钟,就回来了。足迹已经看不见了,他们没有勇气远离我们。我们旅行队的第三只骆驼就这样丧了命。

对于这个损失,我们已经漠不关心了。要紧的是拯救我们自己的生命。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想:不知道轮到谁先做牺牲品。

晚上七点钟,铃又响起,这是最后一次了。为了节省我的气力,我有个短时期骑在那只白骆驼上,那是最强壮的一只。伊士南拜慢慢地牵着骆驼在沙丘中间走;喀沁押队,一面赶着骆驼。

我们要离开这“死营”了。约尔奇便爬进帐幕里,睡在我的铺位上。他始终在咀嚼那羊肺,津津有味地把其中的水分咽下去。

穆罕默德沙还是躺在那老地方。我走到他那里,唤他的名字,他圆睁着那双灰色的昏乱的眼睛看我,可是他的脸上表现出安静和快慰,好像在等待下一瞬间进入天堂似的,他在《可兰经》里时常读到天堂上如何快乐的话。他的容貌改变得很可怕,而且皱缩了,成个小老头子,惟有脸上的古铜色还带一点生气。他呼吸得非常迟缓,时时喘气。我抚摩他的干枯的皱襞的前额,将他的头放舒服一些,然后抑制了我的悲伤,从从容容对他说:我们现在要向东方出发了,不久便提了满满的水壶回来;他该静静地躺在这儿,等到气力恢复之后就沿着我们的足迹走去,为的缩短他和我们的距离。可是我很明白,我们再见不到他的面了,几点钟之内他就要脱离这个愁苦的尘世了。他喃喃地说话,我们只听懂了“阿拉”两个字;他要抬起手来。他已经入于弥留状态了。我的心碎了,我责备我自己,这个生命的丧失该由我的良心负责的——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我离开了这个临死的人。

我也同约尔奇告别,并且叮嘱他跟着旅行队的足迹走来,惟有这样做才能救得他的生命。

奇怪的是剩下的六只母鸡还是活泼泼地叫着,这时候正高高兴兴地啄食那只杀死的羊。它们的生命靠这只羊还能支持好久,所以我们不杀死它们。它们也许能供我们利用,如果我们得到了水回到这里。约尔达希依然忠实地跟随我们,但是他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在第一个沙丘顶上,我回转头来再看一下那个“死营”,我们两个伙伴就托给它的命运了。那座帐幕竖立着成个黑色三角形,在明亮的西方天空之前。一会儿沙丘将它遮掩了,我心里反而觉得轻松了些,从此不再回头了。

在我们面前是黑暗和险恶的沙海。我的生命力好像刚觉醒过来。只要我还能像一条毛虫似地在沙上爬,我总要把这生命力保持得活泼而新鲜。我的身体里爆发一种难以抑制的求生欲望。我年纪还轻,不肯糊里糊涂死在沙漠里。我损失太多了,我还巴望生命给我很多东西。不要死!这便是当时支配我并且驱策我前进的唯一的念头。

但是前进很慢,令人失望地慢!在一个沙丘脊上,一只骆驼倒地了,立刻伸长四肢挺着脖子死去。它消失在我们后面漆黑的夜色之中。清朗的空中虽然闪耀着星,但是星光太微弱,照不见凹凸不平的地形。沙丘时常阻止我们前进。

剩下的四只骆驼也时常站住不肯走。有好多次,我们走过长长的一段路之后,才发觉穿鼻孔的绳结已经散开,走失了一只骆驼;我们只好回头去寻找。

伊士南拜似乎也要完结了。痉挛性的呕吐时时使他停步,他的肠胃愈空虚,身体愈没有力量。痛得厉害的时候,他在地上打滚,伸伸缩缩像一条毛虫。

我们就这样在沙丘中摸索着,比蜗牛还走得慢。我点起灯笼,徒步先走,寻求最容易走的道路。罗盘引我向东方走。灯笼投射黯淡的光线在沙坡上。我得不断地停住脚步,后面的铃声愈响愈远了。

夜间十一点钟左右,终于听不到铃声。我将灯笼放在一个沙丘顶上,自己坐下来休息。漆黑的夜和寂静笼罩着周围。我闭住呼吸听着,静待远处传来声音,并且向东方窥看,是否有牧人焚火报知和阗河森林临近了。但是什么都看不见;那么寂静,连我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最后,铃声又传来了,铃声相隔的时间愈来愈久,但是终于靠近了。旅行队走到我所坐的丘顶的时候,伊士南拜踉踉跄跄地走到灯笼跟前,就扑倒在地下,低声喊道,他一步也不能前进了,他要死在他躺的地方。

悲剧的最后一幕演出了。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尽我的力量向东急走。我立刻同伊士南拜告别,叫他在夜凉中休息几个钟头之后起来赶我,骆驼及一切东西都丢下不管。他没有回答,仰天躺着,张开大口,凝视着天空。

喀沁还能陪我走。我带走两个记时器、罗盘、小刀、铅笔和纸,一罐龙虾,一盒可可,还有十支纸烟——这并非有意,是机械地带走的。喀沁带着掘井用的铁铲,水桶和绳索。水桶内他装着那只羊的肥尾巴,几个馒头和一点羊血。匆忙之中,他遗忘了他的帽子,以后就必须把我的手巾借给他,免得他中暑。

带走的食品没有帮助我们什么,因为喉咙的粘膜那么干燥,我们什么也吞不下去,都要吐出来。但是在难忍的口渴中,饥饿感也完全消失了。

我们舍弃旅行队的残物的时候,恰好是午夜十二点钟——不久之前,这旅行队还是那么阔绰,伊士南拜没有望我,惟有约尔达希还在目送我们的背影。灯笼还点着放在伊士南拜身边,一时间做我们的灯塔,使我们明白走过的距离和方向。但是不久之后,它的黯淡的光辉便给沙丘遮掩了,包围着我们的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一)沙漠中旅行的困难,一般人很难想象。这里摘选的是实地经历的纪录,读过之后,该可以增进不少见识。

(二)这里摘选的文字是两节。前一节注重在什么?后一节注重在什么?

成都农家的春季/叶至诚

从松潘到成都那一段岷江好比没人修剪的大树,这儿分出一枝,那儿叉出一桠。成都平原正好在树梢上,又密又乱的枝桠结成个网。紧贴着那些细枝小桠,一座座院子坐落在那儿,好比大树的果实。

除了阴历正二月间疏浚内江那三四十天,溪沟里至少有大半沟水轻快的流着。随时可以引来灌田取来喝。溪沟边放上一两块大卵石,农妇蹲在上边,清洗衣服跟蔬菜。

疏浚内江了,溪沟里的水一天比一天静,一天比一天浅,一天比一天清。

小溪沟里干了水,只凹下去的地方还有褐色的泥浆,连晒上几个太阳,泥浆也干了,整条溪沟干巴巴的躺着。去年修平正的沟底,给水冲了一年,积下不少泥沙。这时候,就见沟底起着皱,一楞一楞,鱼鳞似的。有些地方壅着一大块泥土,上边是成片的青草,怪有劲的,比岸边上的还嫩,还肥。有些地方岸边给冲坍了,大块的泥土滚在沟里,缩紧了那儿的沟道。

都江堰开堰前十几天,做庄稼的提了锄头去疏浚自己田旁边院子旁边的溪沟。挖掉一年来堆积在沟底的泥沙,坍塌在沟里的泥土,把沟道修得平平整整的。他们管这个叫“迎新水”,沟道修平整了,好让新水走得顺利而愉快。

溪沟一边傍着小路,灰白颜色,鸡公车的轮子在路面划了一两条曲里拐弯的槽。难走呀,这种路。把沟里挖起来的泥土顺便往小路上抛,用锄头轻轻扒平,至少也有个把月可以走平坦路。方便过路的,也方便自己。

小路另一边的田里,嫩绿的油菜一股劲儿的伸长着身子,已经有几棵透出了米大的花苞。麦子也不弱,欣然的挺着长叶子。蚕豆叶颜色顶深,有点近乎黑。绕在蚕豆茎上的豌豆苗可绿得鲜。稍远一些,就有两排桤木树立着(偶而夹一两棵长小叶子结圆果实的苦楝,或者枝干粗大,皮子裂开的杨树)。夏天,这些桤木树长满了阔大的叶子,遮住了不少阳光,正是歇凉的好所在。现在,粗枝上还只缀着星星儿的绿,要走近才看得见。远远望去,笔直的树干挺出些枝桠,全作深褐色。

一沟水流过两排桤木树中间。在这儿拐个小弯,在那儿曲几曲,树就顺着沟道这么一弯一曲的排列着。桤木树做不来家具造不来屋,虽说树干有松柏那么直,质地可太松。然而桤木贱,容易长,栽下去听它自个儿大起来,甭花人工照料。冬月间,挑大的,砍它几十棵卖了过年,留下些,正月里烧腊肉风鸡吃。

灌县到成都短短一程路,水平面却相差很远,水急急忙忙的流过,时常把沟岸的泥土带走。于是沟的两边儿凹了进去,沟岸跟三峡里看见的那些奇石一样,大半截临空悬着。会有一天,沟岸感到太累,一下子坍下来赖在沟里,不再让人在它身上走来走去。桤木贱,容易长,栽下一两年,树苗就成了粗树干。根和根须全死命的往泥土里钻。树一多,年代一久,沟岸上随便哪块土,一锄头下去总不容易挖起来,连连牵牵的根须把泥土团得紧紧的。水急急,忙忙的流过,当然还是带走些泥土,可是沟的两边儿不再那么快的尽往里凹了。

冬月间砍了桤木树,那些空缺得插树秧填补。桤木秧有五六尺高,圆周大约跟二十分镍币相当,一些叶芽贴在光干儿上,二三月间有人成担成捆的挑着卖。溪沟边,细干儿根旁围着一圈湿泥的,就是今年新插的树秧。

在两行桤木树的拐角儿上,竹子成丛,像个土墩模样,竹子高头又矗起些柏树。靠着小溪沟,这样的竹丛,隔一段就是一个。围在竹丛中间的是庄稼人的院子。多舒服,家家竹树环绕。

这些院子疏疏落落的散在田野间,像大家庭的各房兄弟一样,互相呼应,互相照顾。瞧!这边三家,那边五家,隐在桤木树后边还有。

试看其中的一家。那家两面是小沟,两面靠水田。沿沟一排“百夹子”(一称竹子的名称),当着院子的大门。“百夹子”挤得个紧,暗绿色的叶子底下,有好些枯叶给挤住了掉不下来,竿子绿得发黑。才一个大人高的竹子有这样颜色,像三岁小孩子生胡子一样老气横秋。一枝树桠押在“百夹子”外面,不知道生出叶子来是什么样儿。靠左边“百夹子”留下个空挡,可以看作那家最外的一道门。空挡两旁各栽一棵柏树,都有两根“百夹子”高,更显得这空挡像个门了。两块木板平铺着,一头搭进空挡,一头搭在小路上,板上铺一层泥土,好好的一座小桥。那家另外的三面全栽慈竹。这种竹子越往上长越细,长到顶上跟柳条一样倒挂了下来,没有枝叶,光溜溜的一根,像渔翁的钓鱼竿。

过了正月初五,不该光是耍了,做庄稼的就砍了“百夹子”跟慈竹,编制一年里头要用的扫帚畚箕之类。往后去没有闲空日子编制这些东西了。还有余多工夫,就劈好一扎一扎的篾条,预备编补篱笆。

就在修整小沟的那些日子,做庄稼的把条凳放在溪沟里,坐在那儿编竹篱。条凳一头放了好几根篾条。劈刀砍下竹枝来,用篾条紧紧拴上“百夹子”。太阳不很热,晒着可也够暖和,穿单衫还得淌点汗水。那个用来点火吸烟的火笼子放得远远的。要是不吸烟,一边儿编竹篱,一边儿哼山歌:“栀子花,满树开。隔壁子大嫂过来采,手攀栀子桠,脚踩桅子干……”那些院子,哪边栽了慈竹就不用墙,进来就是屋子,得特别谨填,竹篱外还加上长刺的“铁犁耙”。

有些院子,在那高出竹子的柏树上,竖起个稻草编成的方块儿。矗得高,又是黄的,在绿的背景里,一眼就望得见。这是一架不出声的话匣子,表出的话是“这儿有菜秧卖,这儿有菜秧卖。”

家里人手多,又都勤快,冬月间撒些海椒种子,正月间再下些茄子跟豆类瓜类的种子,正二月间先先后后透芽子,发育了,卖出去也可以补贴零用。

头回撒海椒种子的时候,正吹着西北风,得在特别暖和的场合才会透芽。用稻草编成个长方形的秧床,两尺多高,中间铺一尺半光景高的牛粪,再加上七八寸筛过的细泥。牛粪随时放出热气。白天晒了太阳,到晚又用草笆盖上,秧床总是暖暖的。海椒种子这才抽出了细芽,慢慢儿长着,长着。

一天用细孔水壶洒几回水,要洒均匀,哪一块也不让它吸水太多。看见不成样的菜秧顺手拔去。菜秧长到相当大,稻草编的方块儿就高高的矗了起来,等人家来五十一百的买去。正月末尾开始卖头批菜秧,卖了再下种子,长大了又卖,一直卖到菜花黄成一大片的时候。

做庄稼的虽然靠着溪沟住,可不常吃鱼,买一斤鱼得花不少钱。溪沟里又老是大半沟水,没有网别想捉住一条半条。用钓钩钓吧,做庄稼的哪有这么多闲工夫?趁都江堰“岁修”那三四十天,捉些鱼来,吃它个痛快。瞧,大溪沟里的水多浅,才只齐腿肚子,流得多慢,用板子闸上,得好半天才涨一板高。沟底那些绿油油的水潭里,该藏着多少好鱼。瞧,那头游过一条,刷的,银亮,大着呢。

小孩儿们爱上水才没过脚背的那些地方去叉鱼,只要眼快手快,甭花多大气力。鱼叉才筷子那么粗,叉来的鱼也只够喂猫儿。他们可不嫌弃这个,抽空儿就三个五个拿着鱼叉,提着小桶儿往沟里去。“这儿一条,快!快!看到没有?”“跑了,跑了!”“这儿来了,快点儿!”“不要闹,不要闹,要悄悄默默才行。”

大人不常干叉鱼这种玩意儿。要捉鱼,“戽”,“照”。照鱼得在新水来了过后,烁亮的火把照在水面上,鱼儿成群的游上来了。那时候蚕豆(当地人叫胡豆)晒干了,一棵棵焦炭似的排列在田里,等待“剥胡豆的”到来。菜子也焦黄了,眼见就要爆开荚壳,弹出里面的小子子来。虽说照鱼是晚上的事儿,白天田里做累了,也就不很乐意少睡小半夜的觉去照鱼。拦水灌田的时候也可以照鱼,却又是白天更忙的时节。因此,一年里看不到几回照鱼。戽鱼可就常见了。这一段溪沟鱼多,沟底有这么些鱼儿藏身的好地方,水又不太深,几个伴儿能把它戽干,就戽这一段吧。先顺着溪沟往上流走,走到这条溪沟跟另外一条分叉的地点,用板子跟泥土做起一个闸,教水尽往另外那条流去。又在要戽的一条沟里筑起几道土埂,把它截断,一小段儿一格,一小段儿一格。于是打顶下面的一格戽起,木桶子,洗脸盆,能把水往外泼的家伙全用上了。一条条白水射出去,落在格子以外的水面上。水里水面全是激荡的声音。直到桶子脸盆泼不出水来了,就提起虾耙在格子里捉鱼。捉过一格,跟着戽第二格,第三格……

戽一次鱼可以弄到两三斤。同去戽的若不是自己人,就围住盛鱼的桶子分,动了手全有份儿。

进了新年,连着一两个月不下雨。都江堰开堰的时候,天气转潮湿了,转暖和了,几天雨一下,新水给引了来,大溪沟里水眼看着涨。涨上尺多高,就一股股的淌进修得平平整整的小沟,做这一年间流水的开路者。

下一阵雨暖一点,下一阵雨暖一点。田里成了整片的黄。在大太阳底下尽望着,眼睛要发花,阖上眼皮,大片儿的黄还在眼前照耀,浮动。各个院子的竹丛打大片儿黄里突起,绿叶子那么厚,分不清哪些长在哪根竹竿上,整个儿是一堆绿。风吹过,绿竹轻轻摇摆,发出撒撒的声音,像蚕儿吃桑叶,像细雨打上草屋顶。住乡间,这一点绿不希罕,可是夹在一片耀眼的黄里,就显得特别可爱,有别地方的绿所没有的好处。

几家院子旁边,新绿的高树忽然翻出白色,梨花开了。密密的缀满一树,白得像廉价的鹅蛋粉,没有一点儿光彩。前些时光干子挨着墙现出可怜相的李树,也精神起来了,笼着一树的白,小花朵一簇一簇的,堆得很厚,仿佛积雪。开了,桃花。开了,杏花。庄稼人院子里常栽些果树,只是不多,三两棵,稀稀的。绿的世界里添上桃花杏花那淡淡的红,越发加浓了春意。也开了,樱桃花。樱桃花红得比杏花更淡,娇艳里透着雅素。

大姑娘们高兴,会采几朵桃花来戴。此外没有人采花了。要看花,对着树枝看就是,折下来供在屋子里是多事。能结果子的,留着结果子,别去动。不结果子的,也随它自开自谢。

“剥胡豆——剥胡豆——”天才蒙蒙亮,连做庄稼的也没有全起身,田间一声接一声的吆喝着,迟缓而响亮。

女人小孩聚了一大群,帮大庄稼剥胡豆。哪一家需要人手,听到吆喝,就把他们留住。各人拿一件盛豆子的家伙,坐在田里剥,一边儿摆龙门阵,反正嘴空着。剥下多少豆子,计升取报酬。手脚快的也很能挣些钱贴补家用。家里不种田的,或是种得少的,在这个时期,女人小孩全赶早出外,帮人家剥胡豆。

“剥胡豆——剥胡豆——”吆喝着,吆喝着,菜子全收了,种菜的地灌了水,待牛耕过做秧田。

“剥胡豆——剥胡豆——”吆喝着,吆喝着,麦子熟透了,重重的麦穗低了头,麦杆弯起了背,要是刮一阵大风,就成片的倒地。

“剥胡豆——剥胡豆——”吆喝着,吆喝着,天气交了初夏。晴天清早,成都平原西边露出一条带子,洁白明亮,反映着玫瑰色的光。那是雪山。太阳升了起来,玫瑰色的光收敛了,一会儿,整条带子也隐没在绵绵的白云里了。

(一)这一篇杂写成都农家生活的各方面,时令限于春季。说法与闲谈相近,谈谈这个,谈谈那个,按文字门类说,就是“随笔”。

(二)关于整洁溪沟,桤木护沟,种菜秧,捕鱼,都谈得很详细;教别地方的人看了,能够知道那是怎样一回事,并且仿佛看见当地的情景。

(三)末了儿三次用“剥胡豆——剥胡豆——”作每一节的开头。那三节里所写的就是春末夏初的景象了。

北平的夏天/老舍

在太平年月,北平的夏天是很可爱的。从十三陵的樱桃下市到枣子稍微挂了红色,这是一段果子的历史——看吧,青杏子连核儿还没长硬,便用拳头人的小蒲篓儿装起,和“糖稀”一同卖给小姐与儿童们。慢慢的,杏子的核儿已变硬,而皮还是绿的,小贩们又接二连三的喊:“一大碟,好大的杏儿喽!”这个呼声,每每教小儿女们口中馋出酸水,而老人们只好摸一摸已经活动了的牙齿,惨笑一下。不久,挂着红色的半青半红的“土”杏儿下了市。而吆喝的声音开始音乐化,好像果皮的红美给了小贩们灵感似的。而后,各种的杏子都到市上来竞赛:有的大而深黄,有的小而红艳,有的皮儿粗而味厚,有的核儿小而爽口——连核仁也是甜的。最后,那驰名的“白杏”用绵纸遮护着下了市,好像大器晚成似地结束了杏的季节。当杏子还没断绝,小桃子已经歪着红嘴想取而代之。杏子已不见了。各样的桃子,圆的,扁的,血红的,全绿的,浅绿而带一条红脊椎的,硬的,软的,大而多水的和小而脆的,都来到北平,给人们的眼、鼻、口享受。

红李,玉李,花红和虎拉车,相继而来。人们可以在一个担子上看到青的红的,带霜的发光的好几种果品,而小贩得以充分的施展他的喉音,一口气吆喝出一大串儿来——“买李子来,冰糖味儿的水果来哪;喝了水儿的,大蜜桃呀耶,脆又甜的大沙果子来耶……”

每一种果子到了熟透的时候,才有由山上下来的乡下人背着长筐,把果子遮护得很严密,用拙笨的、简单的呼声,隔半天才喊一声大苹果或水蜜桃。他们卖的是真正的“自家园”的山货。他们人的样子与货品的地道,都使北平人想象到西边与北边的青山上的果园,而感到一点诗意。

梨、枣和葡萄都下来的较晚,可是它们的种类之多与品质之美,并不使它们因迟到而受北平人的冷淡。北平人是以他们的大白枣、小白梨与牛乳葡萄傲人的。看到梨枣,人们便有“一叶知秋”之感,而开始要晒一晒夹衣与拆洗棉袍了。

在最热的时节,也是北平人口福最深的时节。果子以外还有瓜呀!西瓜有多种,香瓜也有多种。西瓜虽美,可是论香味便不能不输给香瓜一步。况且,香瓜的分类好似有意地“争取民众”——那银白的,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假若适于文雅的仕女吃取,那硬而厚的,绿皮金黄瓤子的“三白”与“蛤蟆酥”就适于少壮的人们试一试嘴劲,而“老头儿乐”,顾名思义,是使没牙的老人们也不至向隅的。

在端阳节,有钱的人便可以尝到汤山的嫩藕了。赶到迟一点的鲜藕也下市,就是不十分有钱的,也可以尝到“冰碗”了——一大碗冰,上面覆着张嫩荷叶,叶上托着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与香瓜组成的香、鲜、清、冷的酒菜儿。就是那吃不起冰碗的人们,不是还可以买些菱角与鸡头米,尝一尝“鲜”吗?

假若仙人们只吃一点鲜果,而不动火食,仙人在地上的洞府应当是北平啊!

天气是热的,可是一早一晚相当的凉爽,还可以作事。会享受的人,屋里放上冰箱,院内搭上凉棚,他就会不受到暑气的侵袭。假若不愿在家,他可以到北海的莲塘里去划船,或在太庙与中山公园的老柏树下品茗或摆棋。“通俗”一点的,什刹海畔借着柳树支起的凉棚内,也可以爽适的吃半天茶,咂几块酸梅糕,或呷一碗八宝荷叶粥,愿意洒脱一点的,可以拿上钓竿,到积水滩或高亮桥的西边,在河边的古柳下,作半日的垂钓。好热闹的,听戏是好时候,天越热,戏越好,名角儿们都唱双出,夜戏散台差不多已是深夜,凉风儿,从那槐花与荷塘吹过来的凉风儿,会使人精神振起,而感到在戏园受四五点钟的闷气并不冤枉,于是便哼着《四郎探母》什么的高高兴兴的走回家去。天气是热的,而人们可以躲开它!在家里,在公园里,在城外,都可以躲开它。假若愿意远走几步,还可以到西山卧佛寺、碧云寺与静宜公园去住几天啊。就是在这小山上,人们碰运气还可以在野茶馆或小饭铺里遇上一位御厨,给作两样“皇上”喜欢吃的菜或点心。

(一)这一篇谈北平的夏天,大部分却谈的夏天的鲜果,在谈鲜果之中见出北平人的生活。

(二)这一篇是流利上口的说话,该用说话的调子好好地念。

向生活学习/沙汀

最近被一位朋友拉夫,我有机会看了一批青年朋友的习作。在这批习作当中,可用的虽然极少,就取材和题旨来说,一般的倾向却是极可喜的。从中见不到使人焦灼的创作上的两种危机,就是色情描写和旁观主义的趋势。

这批稿子在题材方面多取自大后方的农村社会,题旨在揭露土劣的剥削,所有的新措施引来的使人哭笑不得的后果,以及雇农佃农的不幸遭遇。这些青年所以这样写作,并非受一种空空洞洞的观念所驱使,显然是从实生活出发的。这从他们的用语和乡土气氛便可以证明。

就事论事,我所谓可喜,也许说得不算轻浮吧。单就做人来说,思想态度总该是第一等大问题。一个蒙昧昏妄的人断不会接触到生活的真理。即或偶尔碰上了,也会有意无意的把它歪曲、粉饰,或者抹杀了它的严重的意义。他决不把民族的苦难当一回事。

可是,这些青年虽然思想态度上有着可喜的倾向,却不很成熟。正因为不很成熟,他们的作品有着不少的缺点,描写不亲切,人物概念化。这可以说由于观察不深。但是更为切实的说,由于并没有有意识的进入生活,向生活锲而不舍地掘取创作的源泉,仅仅在一种义愤的鼓舞之下,动手写出自己并不深知的东西。

这种创作的态度,可以叫做“即兴式的”。固然也会写出一篇两篇成功的东西,但是,如果企图把创作当成终身事业,全力以赴,就显然不够。因为创作的歉收丰收,大部分关系于生活知识的获得。幻想与聪明智慧的帮助是极有限的,我们不能过分仰仗这些。

自然,对于名著的研究,也是个不可少的条件。我所读过的一批稿子之所以失败,部分的原因也可以说由于修养不足。因为所有名家的灿烂的成果,不仅可以启发我们的智力,使我们得到一种适当的表现方法,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藉它来训练我们自己的应付生活的机能。一星期前,几个朋友聚在一起闲谈,其中一位忽然提出一个问题要大家发言:在同样的生活环境中,采取了同样的题材来写作,为什么有的表现得亲切,有的却格格不入?讨论到最后,大家归结到“感性”的强弱不同,而感性的差异,一半由于修养。我却尽力的强调修养,因为我就不相信天禀的不可变易。

其实上面提出的两点(有意识的进入生活,向生活学习,以及增进自己的思想和修养,来加强“感性”),不仅对于初学写作的有必要,对于既成作家也同样重要。然而既成作家往往忽视了这一层。这一方面由于作家的活动受着种种的限制,一方面也由于作者自身的惰性。因为成了一个作家,就不愁稿子没有出路了,似乎随随便便都可以应付过去。

上面所说的既成作家,是连我自己也包括在内的。同时也有好多人不在内;比如说吧,那常常使我羡慕的,有权利跨进任何生活部门的作家就不在内,因为他们不会受到客观情况的限制,可以随心所欲的深入农村,或者到前线去。我所说的是一部分置身大后方的作家,他们在自己的创作上特别感到苦闷。

过去三年,我是在农村里度过的,起初以为总能够更加接近我所想知道的农村社会,但是,由于种种出乎意外的挫折,我失败了。然而,这些客观条件造成的失败,是否可以为我创作不进步作辩护呢?在先我是用来为自己辩护的,后来经过长久的反省,才认为毛病还在我自己。

在这三年里面,我的生活范围自然是很狭小的,但是,在这狭小的范围中,我又何尝认真的生活过?何尝正确而深入的理解了我周围的人物和事件?其次,我所能接触的并不限于农村小市民,但是我所写出来的一些东西却全然以他们为对象;这就证明了我疏忽得可怕。

这是一个思想态度的问题,我希望在这个问题上能够展开一番热烈的讨论。而且,讨论要以创作者的自我检讨为主,少谈些空空洞洞的理论。

(一)这一篇谈文学创作与生活的关系。要旨是必须认真的生活,文学创作方面才会有进步。

(二)退一步就写作练习说,也必须认真的生活——多阅历,多观察,多思索,多实践,写作练习才会有进步。

窗子以外/林徽因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前坐着四个乡下人的身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沿溪的短墙下休息。每个人手里有些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是篮子,那两个在树荫下,我看不清楚。无疑的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杆烟以后,还要走许多路。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送过来,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那四个人坐的地方是在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和生趣,全在那里,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可是永远隔在你的窗子以外。多少方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叠起伏的山峦,从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颗黄的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全都在窗子以外表演着。

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来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风雅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开过两三朵,早就叶子上满是虫蚁的创痕,还卷起焦黄的边。廊子上开着扇子式的梅花式的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和杂响。送煤的来了,你偶然看见一两个被煤炭染黑的脸;送米的来了,一个人掮着个大口袋在背上,慢慢的经过屏门;还有自来水公司,电灯公司,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的走进门房;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准是每月一号,早来了你就会听得两人争吵的声音。哪一样不是有颜色、声音、生趣的活动,可是总和你隔个窗子——扇子式的,梅花式的,六边形的,铁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算太贵的鞋袜,但这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他做什么,反正有些人每月的工资只有这价钱的一半甚至更少的。你出去雇洋车了,拉车的讨的价钱当然比例价高得多,难道你就傻子似的答应下来?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内行,你就应该说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吗!

车轮转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大门紧紧的关着。就是有开的,也只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南瓜棚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缀缀的,另一个,抓住还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至于白菜多少钱一斤,你是听不见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须乎知道。在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只占一部分,在那笔伙食费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个数。难道你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少钱一斤,真把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告诉他每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大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你立刻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鼻子蒙得紧紧的,心里不知怒谁好。怒天做事太古怪,好好的稻麦却要粪来浇?怒乡下人太不怕臭,太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放在鼻前手车上,推着慢慢走?怒城里行政人员不认真办事,如此肮脏不卫生的旧习不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强烈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远,你才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子。这一带高高的墙是不通风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什么事;有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乡下人做买卖的吆喝诈取;又有多少脸黄黄的可怜虫,混半碗饭给自家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戏?但是里面如果真的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为许多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箱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也不必参加那出戏,你只倚在栏杆上作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暇。但是如果洋车夫问你在哪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卒不知所对。生活最需要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也正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的,在时间金钱的限制下采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两个女人手忙脚乱的在监督店里的伙计称秤。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两个女人认真的神气上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关的货物。并且,如果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称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面真不算小。于是两边的争执是热烈的,必需的,大家的声音都高一点;女人脸上呈玫瑰红色,头发披下了一缕,又用手掠上去;伙计却维持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在车马纷纭的街心里,忽然你的车边冲来两个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两脚快跑。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里奇怪着。电车正在拐大弯,那两个人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面追着,一面向电车上卖票的说话。电车是不容易赶上的,你在洋车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赶电车的担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可要在街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宁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必需计较和节省到洋车价钱同电车价钱相差的那个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采办一些什么必需的货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又进去一个,手里都拿着包包裹裹,包裹里面虽然不会全是当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当中夹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也必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光亮的一个愉快。你不是听见那人说么?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贵倒贵点,可是“真不赖”!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脑袋,微笑浮在他全个脸上。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彩的愉快,当然归他享受,没有一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克己省俭,才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大胆的奢侈!

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没有闪一星星光亮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生活一比较,严格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彷徨不知所措。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多半是从哪一国的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奢侈不能给你愉快,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只有增加你的戒惧烦恼。

(一)注意篇中所说的“你”其实就是“我”。这样,仿佛是离开了主观的地位说自己,更与全篇剖析的态度相合。

(二)第五节“你坐在书房里”,第六节“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以及以下各节,都是设想(就平日的经验设想),不是当前的事实。当前的事实不过看见四个乡下人在铁纱窗外,作者在窗内深深地想。

窗子以外(续)/林徽因

你诅咒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的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又可以知道点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不错,许多时髦学者常骄傲的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了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他们还在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少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他们有的是自己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所看到的多半仍在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来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就是客栈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的窗子,把你搁在里边;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许你。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的不是照像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饼和几颗沙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关顾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相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分量。陕西过来作生意的老头对那旁坐的那份客气,是不得已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的夹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钱包,是用尽她全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个客人替她要求车夫,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的望着那村站,口里噜嗦着这地方和上次如何两样了。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验使他有了一种涵养,行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世界是一样的:伦敦的警察特别和蔼,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上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声响,兰花烟味早已消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的满挂着面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带你看你所不经见的农具,鉴赏院中一棵老树,一丛鲜艳的杂花,一条曲曲折折的引水渠。伙计和气的伴着说闲话,他用山西口音告诉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面粉,每包的价钱大约两块多钱。又说这十几年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们避暑的别墅。惭愧的你说,你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心里更明白时代将一个日夜磨粉的磨坊,改成一座悠闲的别墅,那转变中间最最少不了添设几个窗子,蒙上玻璃或铁纱。这也就是你同那四个乡下人的距离。

磨坊伙计却仍然和气的脸上堆起微笑,让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你租的那磨坊的主人,一个外国牧师。这人在这个村子里住过许多年,村子里人和他都有很好的感情。并且好感还有实证。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中出去探古寻胜,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看到一个铁磬,刻着万历年号,据说原来是万历赐与这村子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卖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磬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打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祖传宝物,决不能让它流落出境;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磬还了他们,从此在关帝庙神前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奇心,管他是一层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问个底细。明庆成王是永乐的弟弟,怎么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就是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便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令他们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排辈分的方法,使得他们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脉子孙。

你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青年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村来的?并且还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青年是个皇裔贵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这村子一定穷得不得了,但事实上也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家家产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堡垒。屋子里面有大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亮的;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了,虽然戏台还高高巍巍的对着正殿。村子里这几年穷了,有一位王孙告诉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了,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了三年多。更不懂的是,村子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戏,为什么得向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弄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尽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鬼子东逛西逛,跑到下面养有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用你不懂的乡音招呼你吃茶,炕上坐。望了半天走到门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王孙的妈,前晚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一)这篇里说的全是些细小事情,可是这有许多是可以想的。如果不想,任你生活怎样丰富,却与知识经验不相干。

(二)本篇的题目就显示出全篇的主旨,那主旨是什么?窗子外的事到底会明白吗?要怎样才会明白?

圣尼古拉斯的逮捕/marko cheremshina 著 柳存仁 译

“哎哟,他从那边来了!”

“上哪儿呀?”

“上咱们这儿来了!”

“他现在在哪儿呀?”

“那儿!他快到毗麦克的篱笆那头了。费西利,你再跑上屋顶搁楼去一趟。”

“干吗呀?”

“拿麻条儿把我的那件大衣给盖上,在厚板子上再压上一块石头。”

“那早弄好啦。”

“把你的皮褂子脱下来,要不,他会拿走的。”

“不,他拿不了;我这就走。”

“妈妈把她的披巾藏起来了吗?”

“藏了,她藏起来了。”

“那地坑呢?”

“我在上头撒了好些把灰,他准瞧不出来。”

“爸爸!”

“你要什么?”

“把您的帽子也给我吧。”

“拿去,可是你也不用戴着。”

从篱笆后面转出了一个人,全身穿着黑衣服,帽子边上有一条黑黄色绞织的饰带,帽前还扣着个圆大的钮扣。这个人左手里拿一本厚册子,右手握着手杖。两个农夫跟在他后面。其中一个携着一大捆农民的衣服和大衣。

“柯瑞露·西弗屈克在家吗?”

没有声音。

“喂,柯瑞露·西弗屈克在家吗?”这个人喊着,声音比刚才加重了。

“噢,他在这儿等着您哪,老爷!”从那破屋里传出沙哑不清的应声。满沾着煤烟的门“轧”的一声打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人钻了出来。他的脸很瘦削,满脸的皱纹。头发也没有梳好。一件龌龊破烂的衬衫,衬出他那高耸的锁骨和低陷的胸膛。下身穿着褴褛的发红的裤子,赤着双足。这就用不着介绍他是谁了。一年年的创伤使他仅剩下一副粗俗的躯干。

“我在家里等着哪,谢谢老天爷,还有……”柯瑞露·西弗屈克重复了一句,弯着腰。

“刚才我叫你,干吗不答应啊?”外来的人呵叱着。

“我答应的,求您饶饶我,我难道没有答应您吗?”

“我们是来拿你的东西去完税的。”

“是呀,我们的发财的收税老爷。”

“你有什么牲口没有?”

“您说堡垒吗?我们什么也没有,除了这儿四面的墙壁。好老爷,我们是穷人呀!”

“我说,你们没有牲口吗?”

“没有,我们是老天爷说的,该养不起牲口的,好老爷。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吃什么肉啦。”

“胡说!伙计,咱们进去瞧瞧去。”

“您请呀,好老爷!”

收税的老爷用手杖把那扇小门一推,那门又“轧”的一声朝里面碰在墙上。收税的老爷弯着身子进来,两脚站在门槛上。一个农夫装束的伙计跟了进来,后面就是西弗屈克。另外一个伙计仍旧站在外面空场上,捧着那一捆衣服,预备着细绳子,好再捆别的东西。

“你的东西在哪儿呀?”收税人迫切的问,空瞧着四面墙壁。

“我们可真穷呀,老爷,修好的老爷。四面的墙壁和……您自己用眼睛瞧吧,老爷,老天爷保佑您!”

“我瞧不见什么东西。”

“对呀,我们这儿有什么东西够得上入您的眼呢,除了可怜和穷苦!”

“这是你的堂客吗?”

“是呀,老爷,她就是我的女人。”

柯瑞露·西弗屈克的妻子站在一旁,不声不响的,穿着黑色的短褂,也没有披巾,她距离她的丈夫非常的近,这时候她斜斜的盯了那收税老爷一眼。

“我们什么东西也没有,老爷,您真和气,您瞧,我连一条披巾都没有。”

“我们真是什么都没有。”西弗屈克也跟着说,“我们穷得快要饿死了。”“你们睡在哪儿呀?”“不瞒您老爷说,也不能欺骗我们的圣像,我们是睡在地上的,让小孩子睡在板凳上。”

“你说你们睡在哪儿?”

“就在这空地上。”

“那么,你们的枕头呢?”

“哪儿有枕头呀,我们都枕着自己的拳头睡。”

“你又说谎骗我啦!”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老爷,您要什么随便挑吧。”

收税人在屋里踱着,手杖四面乱戳,可是找不着什么像样的东西。一块长的厚板子靠着迎面的墙壁,几只角都钉牢了,那就是他们的板凳。有一块稍短的厚板,大概就算是桌子。屋子当中还有个地坑,积满了灰尘,那就是炉灶。

这些东西,收税人一一的看过了,但是他还继续搜索。他忽然停止了,他的眼睛被那“桌子”上面墙壁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木制的圣像的框子,熏满了煤烟,仅能看到一条条污秽的黄色,看不清那圣像的头和脸和后面的光圈。单讲那框子,倒是很精细的手工雕成的,又庄严,又有吸引人的力量。西弗屈克见收税官直望着那圣像,心里很着急,不住的搔着头。

“这儿我找着一个挺不坏的木框子了。”收税人自言自语。

“求您饶了吧,老爷,这是圣尼古拉斯。”

“我知道。可是这个框子很不错呀!”

“我的曾祖父亲手雕的。”

“你哪儿得来的这个框子呀?”

“刚才不是禀告过您了吗?是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传下来的。”

“伙计,得,把这个框子摘下来带回去!”

“您怎么啦,我的大老爷?饶我们这一回吧,不要把我们的圣像拿走。”西弗屈克请求着。

“做做好事吧,大老爷。”西弗屈克的妻子也哭着央求。

那伙计不等收税官再开口,就把圣像取下,拿到外面空场上去。后面有一阵灰尘飞散。墙上露出一小方块的尘迹。结着一团蜘蛛的破网,那就是原来悬挂圣像的地方。

“我们家里怎能连圣像也没有一个呢!”西弗屈克悲伤的说。

“没有了圣像,灾难要降到我们家里来啦!”西弗屈克的妻子说着很发愁。

“不用废话!我还要来拍卖你们的房子呢,要是你们再不完税的话。咱们的账还没有算清呢。”收税的老爷一面高声骂着,一面踱出屋子。

“伙计们,下一家是赫理斯·茜因那里。”

他们走了……天色渐渐的暗下来……

“妈,我要去睡了,跟咱们的天父祷告吧。”小安那契卡说了,她吃完了晚饭,靠着桌子想打盹。

“跪下吧,孩子,把你的两只手合在一块儿。”

安那契卡跪了下来,把两手合拢了,顺便抬起头,正望着原来挂圣像的那个地方。现在那个地方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眼睛向四面的墙壁乱找,可是找不着,她瞧着她母亲的眼睛,忧郁的发问:

“妈,圣尼古拉斯哪儿去了?”

法赛哥和帕怯克也望着墙壁,一齐开口:

“爸爸,妈妈,圣尼古拉斯哪儿去了?”

西弗屈克瞧着他妻子,她也瞧着他,面面相觑。他们都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回答说:

“圣尼古拉斯被逮走了!”

“是那个收税的老爷把他请去的吗?”

“是啊,孩子,是他拿的。圣尼古拉斯被逮走了!”

(一)仅剩的圣像也被拿走,那个伙计手里又有一捆衣服,可以看出农人几乎不能留下什么东西了。这样的生活,其苦可想。

(二)这篇里的对话都简短而且朴质,但是很能传出各人当时的心情。

客/潘林 著 施蛰存 译

司徒元伯伯所隶属的那一队志愿兵跟着正规军队前进,一路担任着驻防城市,放步哨,押送粮食,警戒铁路,护送俘虏等等工作。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身上裹着一件斑斑驳驳的大衣,背着一枝步枪,司徒元伯伯的足迹走过了全部新占据的领土;而在世界的另一头被指派在一条重要公路上看守一座桥梁,这是个时间较长久的差使。

这是一个很遥远很荒凉的地方,即使在非常沉寂的傍晚,那条大河也已经入睡的时候,远处茅屋里的狗和公鸡的叫声也一点都听不到。

司徒元伯伯和他的伙伴留守着桥梁。他们自己造了一座暖和的地下小屋,有一个烟囱,一个火炉,把他们的衣服和背囊挂在屋子里,又铺好了几张稻草床,下班的时候就在床上坐坐。

他们的身子像石头一样结实,整天整夜的站在岗位上注视着斥堠线,就是有一只鸟儿在那儿飞过,也逃不了他们的眼睛。

在那泥泞的公路两边,无穷无尽的长串的辎重车来来往往。那些牛异常庄重而驯良,拖着很重的大货车,它们那种用力的动作,说明了战事的普通的最基本的权力,那是每个生灵必须服从的,因为与人们长期合作过来,那些牲口也知道了旅途的艰难,本能的感到到达最后目的的重要;所以它们毫无怨苦的拖着那些大车前进,不待车夫的呼叱与鞭笞。在它们的步伐中,表现出一种热心的自愿的努力,它们也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尽了一个兵士的责任,它们仿佛都明白,现在拖着的并不是一架耕田的犁了。

司徒元伯伯身上裹着他那件不分四季的大衣,脚边拄着步枪,眼睛紧跟着那些牛车的行列,连一点小节日都不放过。那些牛。那些车夫,轮子,车箱,以及聪明的车夫在长途中所想出来的各种天真的小花样,全都逃不了他那低垂的额角底下两颗即溜的小眼珠。

有时司徒元伯伯会高声叫起来,仿佛对聋子说话似的:

“喂,孩子,你睡熟了吗……把缰绳接起来……牛要踏着了,会踏断的。”或者是:“喂,老伯,你的油瓶要掉了。”

下了班,当他很高兴的在小屋里的火炉边和他的伙伴烤火的时候,他们就闲谈日里看见的各种事情。司徒元伯伯常常会责骂起一个根本已经记不得的不认识的车夫来:“他的车子松下来了,弯弯曲曲的活像个醉汉!……把它缚好了,喂,缚好来!……这样子好赶路吗?……”

至于小屋子里常常发生的关于政治的辩论,司徒元伯伯总是不参与的。他弯身坐在火旁边,抽他的短烟杆,听人家说话,偶然拨一下柴火。

天气是多雨,涨雾。太阳好几天没有睁眼了。人们谁也不能说什么时候是天亮了,什么时候是天晚了。这使夜间显得很长,很闷。谁也没有表。司徒元伯伯倒也不觉得不便,因为他好几年没有表了。但是一个伙伴,一个乡村里的食品商人,他老是想着时间,逢人就问什么时候了。

后来司徒元伯伯对他说:“我给你去找,不单是表,而且是闹钟!”

有一天,他下了班就出去了,不知在什么地方耽到晚上才回来。

“孩子们,你们的闹钟来了。”司徒元伯伯这样说,从大衣袋里拿出一具大闹钟来,他笑着,一直笑到耳朵根。

他们给那闹钟安置了一个地方,每天晚上开一次,这个责任常常落在司徒元伯伯身上,他会说:“哦,就让我来开吧。”

很准确的,每天晚上,尤其是每天早晨,那闹钟的清朗的声音从四壁发着回声,向这几个老兵报时。

一天晚上,有一队辎重车在他们那小屋子附近卸轭过夜。好几个火堆生起来,好几支风笛吹起来,这个荒凉的地方顿时见得非常热闹了。

司徒元伯伯走到那些车夫那儿去,照例的问他们一些话,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要到什么地方去;还要从他们那儿听些新闻,还要看看那些牛和车。

“我知道,”他自个儿喃喃的说,“这些车不是从我们家乡那儿来的。样子打得真古怪——这是札果利亚式子。做得倒不错,很结实。”

他绕着那些车子,很仔细的考察,一忽儿推推那辕木,一忽儿又称赏似的拍拍那车厢,好像拍一个老朋友的背脊似的。

他正在细看一根雕绘得很美丽的车轭的时候,一条躺在那儿反刍着的牛,伸出它的脖子呼一口气在司徒元伯伯脸上。

“哟!倍尔乔!这是我们的倍尔乔呀!”司徒元伯伯非常兴奋的叫了起来,“它认识我的……喂,它认识我的!你说多么巧!我老婆写信来说,它已经征发出去了,我心里想,完啦,我们从此不会见面啦。可是……啊,倍尔乔宝贝……好个倍尔乔!”

司徒元伯伯蹲在那条牛面前,温和的抚摩它,并且给它梳理前额。那牲口伸出它的头,把那唾沫津津的嘴搁在它老朋友的膝上。

“它认识我的!……它还记得我呢。”他对围着他的车夫说。司徒元伯伯的伙伴们这时候也聚拢来了。

“就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倍尔乔!”他对伙伴们说,“你瞧,我今天有个客来了。我想我一定永世见不到它了。好牲口!你瞧,他不是一头好牲口吗?看它怎样拉车,它多么能拉车啊!”

司徒元伯伯于是抚爱着那条牛:“宝贝的倍尔乔,它也去打仗了。它什么事情都会做!……”

“喂,伙计,”他回头对那车夫说,“好好的招呼它,你听见没有?把那马梳子给我。”

司徒元伯伯从那车夫手里接过铁梳子,就替那带给他无限高兴的来客梳刷皮毛。

“站起来,倍尔乔,起来!对啦。现在把尾巴翘起来。哦,你身上多脏呀!”司徒元伯伯一边说着这样亲热的话,一边非常细心非常辛勤的替来客收拾清楚,他用梳子替它梳毛,用刷子替它刷掉尘土。此后他去打些糠麦,混和了加盐的温水,喂给倍尔乔吃,他自己便站着看。那疲累了的牲口吃得挺高兴的,舔干净了它的嘴唇,睁着两只有所祈求的眼睛,看着那站在旁边的好像难以割舍的朋友。

“哈,我懂了,你身上冷了。”司徒元伯伯抬头看那闪烁着寒星的天空,这样说。

“这个,可以暖一点……你是我的客。”他一边脱下他的大衣一边说,“我不愿意教你冻坏了!”于是他把大衣给牲口盖上。“好!我们不忘记老交情的,不是吗?”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那些老兵早已在屋子里柴火旁边睡熟了;但是司徒元伯伯还在他的来客身边徘徊着。

他回到小屋子里很迟,整夜的睡不着。在他那因为遇见倍尔乔而被唤醒了的灵魂里,引起了种种温柔美丽的回忆。他想着家,想着孩子,想着田地……

次日早晨,他不待那闹钟唤醒,早就爬起身来去看他的倍尔乔了。

牛车的队伍开动的时候,司徒元伯伯陪着倍尔乔走了好一段路。临别的时候,他拉住了它,拍拍它,又在它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再会啊,我的倍尔乔!”他对它说。于是回向那车夫说:“伙计,照顾照顾它,当心它。”说了便很深的伸手到袋里去,掏出钱袋来,解开了,拣出一块钱递给那赶车的,“这个给你……随便买些东西吃,请你照顾这条牛。洗洗它喂喂它。”

于是队伍走了;司徒元伯伯站着目送了好久,才怀着满腔悲伤回到他的伙伴那儿,好像刚送了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似的。

(一)前半篇写司徒元伯伯处境的寂寞。后半篇来了他的倍尔乔,这是一次不寻常的会面,他的感情激动起来了。试看作者写他的一言一动,全不脱农人淳朴的本色。

(二)如果没有前半篇,开头就说司徒元伯伯遇见了他的牛,这篇小说怎么样?

孔乙己/鲁迅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台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了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吧。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堂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也者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也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这一篇写孔乙己,以“我”(酒店小伙计)的所见所闻为限。用这种写法的时候,作者不在场的事情不能写,人家藏在心里的思想情感不能写。另外一种写法,作者不参加在里头,文中没有作者自称的“我”字,那就什么都可以写,没有限制了。

(二)全篇分两部分。上半部分到“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为止,叙的是孔乙己日常的情形。下半部分才是某年某日“我”所见闻的关于孔乙己的事情。

(三)上半部分用“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引起,以下一直照顾着,两次说“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又说“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末了以“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作结。试想“使人快活”的孔乙己,他本身也快活吗?

《老残游记》的文学技术/胡适

《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烂调,总想熔铸新词,作实地的描画。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说是前无古人了。

刘鹗先生是个很有文学天才的人,他的文学见解也很超脱。《游记》第十三回里他借一个妓女的嘴骂那些套语烂调的诗人。翠环道:

“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的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这个意思。……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

刘鹗先生的诗文集,不幸我们没有见过。《游记》有他的三首诗。第八回里的一首绝句,讽嘲聊城杨氏海源阁(书中改称东昌府柳家)的藏书,虽不是好诗,却也不是造谣言的。第六回里的一首五言律诗,专咏玉贤的虐政,有“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的话,可见他做旧律诗也还能发议论。第十二回里的一首五古,写冻河的情景,前六句云:

“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河曲易为塞,嵯峨银桥架。”

这总算是有意写实了。但古诗体的拘束太严了,用来写这种不常见的景物是不会满人意的。试把这六句比较这一段散文的描写:

“老残洗完了脸,把行李铺好,把房门锁上,也出来步到河堤上看。见那黄河从西南上下来,到此却正是河的湾子,过此便向正东去了。河面不甚宽,两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前面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慢慢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站住了。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水。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中间的一条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那两边平水上的冰被当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许多碎冰被挤的站起来,像个小插屏似的。看了有点把钟功夫,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了。”

这样的描写全靠有实地的观察作根据。刘鹗先生自己评这一段道:

“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回所写的是山东黄河结冰。”(十三回原评)

这就是说,不但人有个性的差别,景物也有个性的差别。我们若不能实地观察这种种个性的差别,只能有笼统浮泛的描写,决不能有深刻的描写。不但如此。知道了景物各有个性的差别,我们就应该明白:因袭的词章套语决不够用来描写景物,因为套语总是浮泛的、笼统的,不能表现某地某景的个别性质。我们能了解这段散文的描写何以远胜那六句五言诗,便可以明白白话文学的真正重要了。

《老残游记》里写景的部分也有偶然错误的。蔡孑民先生曾对我说,他的女儿在济南时,带了《老残游记》去游大明湖,看到第二回写铁公祠前千佛山的倒影映在大明湖里,她不禁失笑。千佛山的倒影如何能映在大明湖里呢?即使三千年前大明湖没有被芦田占满,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大概是作者误记了。

第二回写王小玉唱书的一大段是《游记》中最用力的描写: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诗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几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二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这一写段唱书的音韵,是很大胆的尝试。音乐只能听,不容易用文字写出,所以不能不用许多具体的物事来作譬喻。白居易、欧阳修、苏轼都用过这个法子。刘鹗先生在这一段里连用七八种不同的譬喻,用新鲜的文字,明了的印象,使读者从这些逼人的印象里感觉那无形象的音乐的妙处。这一次的尝试总算是很有成功的了。

《老残游记》里写景的好文字很多,我最喜欢的是第十二回打冰之后的一段: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云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什么来了。”

这种白描的工夫真不容易学。只有精细的观察能供给这种描写的底子,只有朴素新鲜的活文字能供给这种描写的工具。

(一)实地观察,把见到的写出来,这才能描写得逼真入神。若用套语烂调,那就是名为描写而其实没有描写。学写文字的人应该记住这层意思。

(二)篇中说《老残游记》写王小玉唱书一段是用具体的物事来譬喻那没有形象的音乐。试想,譬喻有什么作用?

教育家的孔子/张荫麟

孔子最大的抱负虽在政治,最大的成就却在教育。在我国教育史上,他是好几方面的开创者。这几方面,任取其一,就足以使他受后世的崇敬。

第一,在孔子以前,教育是贵族的专利,师儒是贵族的寄生者。孔子首先提倡“有教无类”,这就是说,不分贵贱贫富,一律施教。他自己说过,从准备了束(十斤腊肉)做贽见礼的人起,他没有不加以训诲的。这件事看来很平常,在当时实在是一大革命。这是学术平民化的开端,这是“布衣卿相”的局面的引子。至于他率领弟子,周游列国,作政治的活动,也是后来战国“游说”的风气的创始。

第二,孔子以个人在野的力量造就了一大帮人才,他的门下成了鲁国人才的总汇。他自卫返鲁以后,哀公和季康子要用人,往往在他的弟子中物色。这样一个知识的领袖不独没有前例,在后世也是罕见的。传说他的弟子有三千多人,这虽然近于夸张,但他的大弟子名氏可考的已有七十七人,其中事迹见于记载的共二十五人。现在仅计他自己所列举,跟他在陈蔡之间挨饿的弟子:以德行见长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以言语见长的有宰我,子贡;以政事见长的有冉有,子路;以文学见长的有子游,子夏。这些人当中,颜渊最聪明,最好学,最为孔子所赞赏,可惜短命。冉伯牛也以废疾早死,无所表现。其余都是一时的俊杰。闵子骞曾被季氏召为费宰,他坚决辞却。仲弓做过季氏的家宰。宰我受过哀公的谘询,在政府里当是有职的。子贡、冉有皆先孔子归鲁。子贡在外交界任事,四次和吴人,一次和齐人折冲,都不辱命。冉有做过季氏的家宰,于前四八四年(哀公十一年,孔子归鲁前)齐人大举侵鲁,鲁当局守着不抵抗主义的时候,激动季氏出兵,他自己并且用矛陷阵,大败齐军。子路于前四八一年,有小邾(鲁的南邻之一)的一位大夫挟邑投奔鲁国,要他作保证,以替代盟誓。季康子派冉有到卫国找子路,说道:“人家不信千乘之国盟誓,却信你的一句话,你该不以为辱吧?”子路答道:“假如鲁国和小邾开战,我不问因由,死在敌人的城下也可以;现在听从一个叛臣的话,要认他为义,我可不能。”子游做过鲁国的武城宰,孔子到他邑里,听得民间一片弦歌声,因此和他开过“割鸡焉用牛刀”的玩笑。子夏做过晋大夫魏成子即后日魏文侯的老师。孔门弟子都是当时的闻人,又都有“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的信念。凭他们的宣扬,孔子便在上层社会里有了很大的声名。

第三,孔子首先把技艺教育和人格教育打成一片。他首先以系统的道德学说和缜密的人生理想教训生徒,他的教训,经他弟子和再传弟子记载下来,叫做《论语》的,是我国第一部私人著作。

孔门传授的技艺不外当时一般贵族子弟所学习的礼乐和诗。其中礼和诗尤其是孔子所常讲,弟子所必修的。

所谓礼有两方面:一是贵族交际中的礼貌和仪节,二是贵族的冠、婚、丧、祭等等典礼。当时所谓儒者就是靠襄助这些典礼,传授这些仪文为生活的。孔子和他大部分的弟子都是儒者,他们所学习的礼当然包括这两方面。礼固然是孔子所看重的,他说:“不学礼,无以立。”但每种礼节原来要表示一种感情,感情乃是“礼之本”,无本的礼只是虚伪,那是孔子所深恶的。他把礼之本看得比礼文还重,他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又说:“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这原是对于讲究排场拘牵仪式的鲁人的一剂对症药,可惜他的弟子和后来的儒者很少领会到。

当孔子的时候,各种仪节和典礼大约已有现成的秩序单,这些秩序单经过孔子和他的信徒陆续增改,便成为现在的《仪礼》。

《诗》三百余篇,在春秋时代是有实用的。平常贵族交际上的辞令要引诗作修饰。朝廷享宴外宾的时候,照例要选诗中的一首或一节,命乐工歌诵,以作欢迎词,这叫做“赋诗”。来宾也得另选一首或一章回敬,这叫做“答赋”。主宾间的情意,愿望,恳求,甚至讥刺,往往断章取义地借诗来暗示。在这种当儿,不熟习诗篇的人便会出丑。故此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因为任何贵官都有招待外宾或出使外国的机会,所以诗的熟习成为贵族教育不可少的部分。孔子教诗,当然也以诗的应对功用为主。诗中含有训诲意味的句子,当时每被引为道德的教条,这一方面孔子也没有忽略。但他更进一步,教人读诗要从本来没有训诲意味的描写,体会人生的道理来。这便是他所谓“兴于诗”。例如诗文: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素以为绚兮。

意思原是说一个美好的女子可施装饰。子贡问这里有什么启示,孔子答道:“绘画要在有了素白的质地之后。”子贡跟着问:“然则礼要在(真情)后吗?”孔子便大加赞赏,说他有谈诗的资格。

诗和乐在当时是分不开的。《诗》三百篇都是乐章,正宗的音乐不外这三百篇的曲调。除射御和舞外,音乐是贵族教育最重要的项目。一切典礼里都有音乐,他们平时闲居也不离琴瑟。孔子本来是个音乐家,虽然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完全被他的圣德所掩没了。没有别的事比音乐更可以使他迷醉了。他在齐国听了《韶》乐,曾经“三月不知肉味”。这种享受他当然不肯外着他的弟子们。他的教程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讲音乐和前人不同处,在于他特别注重音乐的感化力。他确信音乐不独可以陶冶个人的性灵,并且可以改变社会的风气。为了尽量发挥音乐的道德功用,他有两种主张。第一,音乐要平民化。他的门人子游做武城宰,便弄到满邑都是弦歌之声。第二,音乐要受国家的统制,低劣的音乐要禁绝。当时郑国的音乐最淫荡,所以他倡议“放郑声”。他晚年曾将《诗》三百篇的旧曲调加以修订,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回事。他说:“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雅》、《颂》各是诗中的一个门类,依着音乐的性质而分别的。可惜经孔子修正过的乐曲,现在无从拟想了。

(一)在我国教育史上,孔子是好几方面的开创者。开创就是除旧改新。他为什么能够除旧改新?因为他那时代社会变化了——生产进步了,交通发达了,贵族不能独做社会的主人翁了。

(二)子贡从诗句的原意,悟出了真情在先,礼节在后的道理:这可以叫做“触发”——因这一点触动,想起了那一点。

我爱孔子/宋云彬

小时候在私塾里,早晚对“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行敬礼,那时候我心目中的孔子,是一位道貌岸然,不容易亲近的老先生。后来读了《论语》、《礼记》之类,这种观念渐渐改变了,觉得孔子是和蔼可亲的。最使我感到孔门师弟间的融泄和熙的,是《论语·先进》篇最后那一段记事。我曾把那段记事中的对话译成口语,现在抄录在下面:

孔子 (微笑地向着坐在旁边的几个门弟子)因为我年纪比你们大一些,你们这样恭敬地服侍我。现在我们大家谈谈,不要因为我年纪比你们大,就拘束了。你们平时常说人家不知道你们的才能,假使有人知道了,准备重用你们,你们将怎样去应付呢?

子路 (急遽地,不假思索地)一个和大国逼近的小小的侯国,和邻国发生了战争,又加上年荒岁歉,只要由我去治理,大概三年光景,可以使民气奋发,而且大家都遵守礼制,尊卑上下分得清清楚楚。

孔子 (听了微微一笑,回头问冉有)求,你怎么样?

冉有 有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地方的小国,由我去治理,大概三年光景,可以使百姓丰衣足食。至于礼乐,那还待能力比我更强的人来倡导。

孔子 (问公西华)赤,你怎么样?

公西华 (谦逊地)我不敢说能做什么事,但愿有机会学习而已。我很想在行祭礼或朝会的时候,穿着玄端(礼服),载着章甫(礼帽),做一个小小的傧相。

孔子 (问曾皙)点,你怎么样?

曾皙 (正在鼓瑟,一曲将终,听见孔子问到他,便铿的一声停止了鼓瑟,把瑟放下,站起身来)我和他们所讲的有点不同。

孔子 那有什么要紧,原不过各人谈谈自己的志趣而已。

曾皙 暮春三月,穿了新制的春服,约同五六位年在二十岁以上的,以及六七个小朋友,到沂水边去举行浴祭,小朋友在神前歌舞,我们唱着歌,恭恭敬敬地把祭品献到神坛上。

孔子 (微微点头,表示同情)我赞成曾点的话。

儒家是主张“礼治”的,他们把祭祀、朝会等等礼节看得很重。只为子路的话说得夸口,公西华和冉有又说得太谦逊了,只有曾皙最实际,所以孔子同情他。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师弟之间,情感十分融洽。大概孔子在平时不大用疾言厉色对待他的门弟子的;除了有一次因为冉有帮助季氏聚敛,他大发脾气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此外就没有看到他对门弟子发过什么脾气。孔门弟子可不少,总数三千人,常常跟他在一起的也有七八十人,他总是“循循善诱”,从不怀疑他的弟子思想上有什么问题,也从不会暗地里派某几个弟子去侦察同学间的思想行动。他容许弟子们随便述说自己的志趣,他的弟子也坦白地讲出来,没有什么顾忌。这才是大教育家的风度。我觉得孔子和蔼可亲,也就在这一点。

其次,孔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世卿专权,贤路壅塞,异说蜂起,吾道不行的时代。然而孔子对于和他学说不同或主张不同的人,从来不敌视他们,有时候反而向他们学习。他曾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他问礼于老子时,老子很不客气地对他说:“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他听了不但没有动气,回来反而对他的弟子们说:“老子其犹龙乎!”他常常受那些玩世不恭的山林隐逸之流(例如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葆丈人)的讽刺与奚落,然而他总是很谦和地说“隐者也”,或说“小子识之”,从不因此而怀恨,想把那些反对他的人陷害。孔子死后不上几十年——就是战国时代,各派学说蜂起,儒家本身也分为几派。当时“诸子争鸣”,在中国是学术最发达,思想最自由的时代。推论倡导之功,不能不归于孔子。后来汉武帝以独尊儒术为名,实行其学术思想的统制,实在是违反孔子之道的。

更使我钦佩的,是孔子那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你读过《礼记·儒行》篇吗?当时鲁哀公看不起他,因为他穿的“儒服”不漂亮;然而当他把儒者的特立独行、刚毅、宽裕等等美德一一告诉了鲁哀公之后,鲁哀公就非常起敬,说:“终没吾世,不敢以儒为戏。”事实上孔子及其弟子们也确乎能够言行一致。孔子身干七十二君,东跑西走,席不暇暖,为的是要行道,然而他对于当时的国君,毫不肯有所迁就,往往礼遇稍差,便拂袖而去。他曾遇难于匡,又遇难于蒲,当性命危急之际,仍从容歌吟,一点没有失态;当他因不得已而一见卫灵公夫人南子之后,便很着急地对他的弟子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这都是他的信道诚笃,行谨言逊处。他的弟子子路做卫大夫孔悝的邑宰,因蒯聩之乱被杀,临死前冠缨被击断,便说“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这在聪明人看来,似乎有点傻;然而这种“临难不苟免”的精神,正是聪明人所缺少的。

因了上述种种,我爱孔子。我希望现在满口“尊孔”的大人先生们须得学学孔子才成,即使学到一点也是好的。

(一)作者所说孔子的可爱处有几点?试扼要说出来。

(二)《论语·先进》篇最后一段记事的原文,可以找来看看。

万世师表/袁俊

(舞台上是学校礼堂的讲台。台上摆着一排椅子,台口有一只讲桌。徐代表朝着台下(即剧场中的观众)在演说。)

徐 诸位师长,诸位同学。今年是林桐教授在校服务的第二十五周年,我们遵照学生会执行委员会决议案,经过学校当局的同意,本校校友会的热烈赞助,在今天——正好是林桐先生五十大庆的吉日——举行这个庆贺的典礼。(台下鼓掌)我想我不必在此地多说,我们全体校友,不论离校的与在校的,对林先生的教育培植是怎样地感激。我也无须再说,我们对林先生的高尚的人格和学识是怎样地钦佩。我只想说一件事,就是:这二十五年来,林先生始终不曾离开母校一步。尤其最近这几年国难期间,林先生两次负责学校的迁移,吃尽千辛万苦,林先生自己的家财在长沙轰炸那一次全部毁尽,林先生的爱子又在徒步入滇那一次去世。林先生忍受了这样大的牺牲,仍然在这里咬着牙,吃着苦,为了我们的知识,为了我们的幸福,为了我们的将来,守着他的岗位。在学校经费窘迫,许多我们钦敬的师长为了生活,陆续离开了我们的今天,我们怎能不对林先生感激涕零呢?这种感激,我们全体同学想不出什么表示的方法,只有在今天,林桐先生五十大庆的良辰,特制了一面小小锦旗,献给我们敬爱的师长林桐先生。(台下大鼓掌)学生会派我致颂词,我口钝,不会说话,并且林桐先生曾一再嘱咐,这个仪式愈短愈好,所以我不想再饶舌了。但是在献旗之前,我还有个好消息报告,就是:学校当局已经聘林先生当文学院院长兼文史系主任。(台下鼓掌)我知道林先生是不会重视这个的,但是在我们敬爱林先生的人,这件事的确值得我们欢欣鼓舞。好,现在请大家鼓掌欢迎林先生林师母。(剧场观众席中掌声雷动,有人回头向后看,大家陆续地向后望着。王代表引着林桐和他的太太方尔柔进来。方大病初愈,靠着林桐颤巍巍地走着。如雷的掌声又起。)(林桐一面和大家点头为礼,一面随着王代表走上讲台。代表请林桐和方尔柔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个司仪拉开喉咙喊。)

司仪 献旗。

(王代表捧了旗子站起来,把旗子打开,蓝缎子的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万世师表”。在全体学生热烈的掌声中,王代表把旗子献给林桐。林桐鞠躬受旗,台下掌声雷动。)

司仪 林桐先生致训词。

(在掌声中林桐走到讲桌前。他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张着手劝大家安静。)

林 (声音里带着颤抖)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朋友。(台下慢慢静了下来)诸位这种热烈的诚意,我,林桐实在是太感激,太感激了。(顿了一顿)方才主席说我二十五年来吃了千辛万苦。不,这句话是不对的。不,教书不是一件苦事情,教书是一件顶快乐的事情。这二十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感谢我的学校,感谢我的诸位学生,给了我这种快乐。(顿了一顿)当然,我也难免有痛苦的时候,甚至有遭遇到不能忍受的打击的时候——在这国家民族的生死关头,有谁不会受到呢?现在想来,这都是上帝试验我林桐的毅力和决心的时候。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我的岳父方义逵先生——他也是这个学校里的一位老教授——我现在才明白他常说的一句话:“凭了一时的冲动做一件勇敢的事容易,长久地艰苦地守着一个理想那才是真难。”我不责备那些离开了教育的岗位,改了行去就报酬更好的事业的同事们,他们也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但是,让能够苦守住这个岗位的苦守着吧!要知道,多一个发国难财的,国家就多损失一分元气;多一个死守岗位的,国家就多增加一分力量呵。(台下鼓掌)这个国家三十余年都没有断过灾难,像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儿,要长大成人,健硕壮强,是必须经过一番病痛的。但是那个日子会来的,那个日子就要来了。只要我们每个国民守着我们每个人的岗位,尽我们每个人的责任。不要再给这个国家添病痛,不要使自己变成它的疮疥,它的赘疣吧。(台下大鼓掌。林又顿了一顿)我现在明白了,我甚至感谢上帝生我在这样一个苦难的时代。但是我已经说了,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不知道世上真有绝对坚强的人不,假如没有人经常地在他旁边鼓励他,陪伴他,唤醒他。我,是有的。我感谢我的这些朋友。第一个是我的岳父方义逵先生,他的鼓励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十五年还能提醒我——我的责任。第二个是你们诸位,你们的热烈的情绪使我永远不敢懈怠。至于第三个,我以最大的骄傲来说,是(回头看看)我的妻子方尔柔女士。(台下大鼓掌)她不但同我共了二十五年的甘苦,她给我的帮助,鼓励和安慰是没有言辞可以表达的,她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有了向一切奋斗的勇气。尔柔,我感谢你。

(台下大鼓掌,有人大呼。)

呼声 请林师母说话!

(众人附和。方尔柔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对劝她讲话的徐代表谦让着,但是台下拼命鼓掌要求。最后她屈服了,台下才静了下来。)

柔 (笑着)我说什么呢?你们要我说什么呢?要我帮着你们恭维林桐吗?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要我替我的丈夫谦虚吗?我觉得你们说他的那些话他都当得起。——那么,让我告诉你们这一句话吧:林桐不但是个好教授,而且是个好丈夫。(台下笑了)说句笑话吧,在我们结婚这二十多年之中,我们没有吵过一次架。(台下大笑)唔——(有点怀疑自己的话,回头问林桐)我们吵过吗?

林 呃,两次,就只两次。(台下大笑)

柔 你看,就是吵过我也忘了。(台下又大笑)今天,你们为做了二十五年的好教授,送他一面旗子;我为他做了二十四年的好丈夫,也要送他一样东西。(她打开带着的一个小包袱,抖出一件东西,原来是条裤子)

(台下大笑)

柔 你们一定以为这可笑吧?可是这条裤子对我却是一件神圣的东西。(台下又静了下来)林桐头一天到我家里来的时候,就是穿的这条裤子。二十五年了,我还收着它。民国二十七年学校在长沙被炸的时候,我们的全部家产都炸光了,只留下了这条裤子。我一直拿它当宝贝似地藏着。你们知道吗?林桐教授已经五年没有新裤子穿了,他身上穿着的已经补得无可再补了。我今天就把这条裤子送给他吧。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的一切全——给了他了!

(台下大鼓掌。林桐在掌声中接受了尔柔的礼物。泪水挂在两个人的颊上。徐代表兴奋地大呼。)

徐 林桐先生万岁!

台下 林桐先生万岁!

徐 林桐夫人万岁!

台下 林桐夫人万岁!

(在一片万岁声中,司仪喊着“礼成!”幕渐渐地落下来,林桐和尔柔手拉着手,感动得不住地向台下点头。)

(一)《万世师表》是一本四幕剧,这里选的是第四幕的第二景,也就是末了的部分。看了这一部分,可以大略知道全剧的情节与主旨。试问,这本戏的主旨是什么?

(二)这一篇只是几个人的演说词。希望读者上口念诵,体会各人的心绪和感情,在念诵的声调中传达出来。

(三)这一场戏,舞台上布置成学校礼堂的讲台,把台下的观众当作参加庆贺会的校友。这是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的办法,使观众感觉自己身入戏中,不仅是戏外的旁观者。

朦胧的敬慕/萧乾

也许有人比我更怕死,我却不相信有人比我更怕看死人的了。走在街上,我从没有胆子向寿衣铺里望望。半夜里,即使是很远很远地方飘来的磬钹声或诵经声也骇得我用棉被厚厚的裹起头来,好像那是什么符咒似的。

我曾经见过三位死人,在我的记忆中,他们都将是我永不会忘记的。而且,我还得陈说我例外地没有觉得害怕。一个黄昏,我的母亲死在我的怀抱里;小学时代,曾经排着队去中央公园瞻仰孙中山先生的遗体;最近,在鲁迅先生灵前我又担任了两天的照料差使。

扶着那绛色的帏幔,我看见了数千张陌生的可是诚笃的脸。一个个脚跟都像拖了铅球,那么轻又那么沉重地向灵堂里踱。低垂的头,低垂的手,低垂的眉眼和心。待踱到中间,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使他们肃然停足了,崇敬和哀悼如一双按住的手,他们的身子都极自然地弯屈了。然后,噙了一滩湿湿的眼泪,用手帕堵着嘴,仓卒地走了出去。

最感人的莫如一群小学生的来吊。在近三十个小吊客中,我特别留心那一个衣服褴褛,腿有点儿跛的。胁下挟着的书册和石板说明他们刚刚放学,如今正是回家或在街头玩耍的时候,然而他们结了伴跑到了这里。那个微跛的孩子,一拐一拐地,一直走到灵前。两只颇为清秀的眼睛直望着鲁迅先生的遗体。然后,放下胁下的书册;深深地鞠下躬去。我不信他在学校里作了那么些纪念周,还不知道“三鞠躬”的敬礼,然而在我数到第三次以后,他仍然屈着他的小腰身,他一连鞠了七个躬,才红涨着脸,也红涨着眼睛,走出灵堂。

如果换一个场合,我将忍不住笑出来。然而那时候我却用最深的敬意替他掀开帏幔,眼光一直送他走下殡仪馆的台阶。

那个背影唤起我一点回忆。十多年前一个傍晚,如一切贪爱窗外景色的孩子一样,四点钟以后的时间对我变了滋味,换了鲜艳颜色,然而我放下了玩具和玩伴,沿着朱色的皇城墙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去瞻仰一位“民国创造者”的遗体。充满在胸中的,一半是对“死尸”的恐惧,一半是对“伟大”的钦仰。我们跨进那座公园的大门时,紫金城角的太阳已经向下沉了。我们喘着气向陌生的大人打听路线,好容易才攀上了一道高大石阶。在花圈与花篮的簇拥中,我们看到安息了的孙中山先生。

我记得,当时我的心一点也没有跳!

我们环着那铜棺走了一个圈子,又蹑着脚走了出来。

抬起头来,紫金城角的太阳已经沉下去了。我似乎打了个冷战,然而,除了模糊的“伟大”,我并没有摸清楚死的是什么人。只是冥冥中有一种超乎孩子胸膛容量的哀戚或尊敬感觉梗塞在我的喉咙间,我去不掉它。

归途中,我们放蚌贝洋画的袋子里,都塞满了传单:有工人发的,有大学生发的,有国民党的,有共产党的,说明孙先生的生平和抱负(这些传单我都保留着,直到六年前,一个朋友将我寄存的最珍贵的东西,如小学时代的作文簿,全当作烂纸卖掉了)。当时我们其实一点不懂,但当孙传芳乱批三民主义,张作霖满街捉国民党时,我却私下藏了一本《孙中山传》。

伟大的人格也许有一种潜默的力量,这力量在茫然无识的孩子心灵上往往比成人更深刻,更恒久。

如果鲁迅先生这时醒转过来,我不知道他将怎样热烈地抱起那个微跛的孩子。

(一)那微跛的孩子所表现的唤起了作者幼年的经验,彼此情形相类,所以串在一块儿说。

(二)最怕死人的人却有例外,对于“三位死人”没有觉得害怕”,那是敬慕心切,把恐惧心消除了。在“三位死人”中,对于母亲没有说到什么,是什么缘故?

教学合一/陶行知

现在人叫在学校里做先生的为教员,叫他所做的事情为教书,叫他所用的方法为授法;好像先生是专门教学生一些书本知识的人,除了教以外,便没有别的本领,除了书以外,便没有别的事教;而在这种学校里的学生,除了受教以外,也没有别的功课。先生只管教,学生只管受教,好像学的事体都被教的事体打消了。论起名字来,居然是学校;讲起实在来,却是个教校。这都因为重教太过,所以不知不觉的与学分离了。然而教学实在是不能分离的,实在是应当合一的。依我看来,教学要合一,有三个理由:

第一,先生的责任不在教,而在教学,在教学生学。世界上的先生大致可分三种:第一种只会教书,只会拿一本书要儿童读它,记它,把活泼的小孩子变做书架子,字纸篓。先生好像书架子字纸篓的制造家;学校好像书架子字纸篓的制造厂。第二种先生不是教书,而是教学生。他们把注意的中心点,从书本上移到了学生身上。不像从前那样拿学生来配书本,他们拿书本来配学生了。而且不限于书本,凡是学生需要的,他们都拿来给他们。这种先生固然比第一种好得多,然而学生还是处在被动的地位。先生即使尽心竭力,愿将自己所有传给学生,然而世界上新理无穷,先生能完全明了吗?既不能完全明了,那他们传给学生的还是有限的;其余的还得待学生自己去寻求。然而学生惯于事事要先生传授了,怎么能自己去寻求呢?所以拿现成的材料教学生,总之不是妥当的办法。那么,先生究竟应该怎样才好?这就说到第三种先生了。第三种先生不是教书,也不是教学生,而是教学生学。教学生学是什么意思?就是把教和学联络起来,先生一方面负指导的责任,一方面负学习的责任。对于一个问题,先生不拿现成的解决方法传授学生,却把怎样找出这个解决方法的手续程序安排停当,指导学生,让他们以最短的时间,经过相类的经验,发生相类的理想,自己将这个方法找出来;并且能够利用这种经验理想找出别的方法,解决别的问题。学生有了这种经验理想,才可以随时随地探求知识;对于世界上一切真理,才可以取之无穷,用之不竭。这就是孟子所说的“自得”,也就是教育家所主张的“自动”。要学生能够自得自动,必先有教学生学的先生。这是教学应该合一的第一个理由。

第二,教的方法必须根据学的方法。从前的先生只管照自己的意思去教学生,学生的才能兴味,一概不顾,只知拿学生来凑他们的教法,配他们的教材。结果是先生收效很少,学生苦恼太多,这都是教学不合一的流弊。如果教的方法根据学的方法,那时候先生就费力少而成功多,学生一方面也就乐于学了。所以怎样学就须怎样教:学得多教得多,学得少教得少,学得快教得快,学得慢教得慢。这是教学应该合一的第二个理由。

第三,先生不但要拿教的方法和学生学的方法联络,并须和自己的学问联络。做先生的应该一面教一面学;先生不是知识的贩子,贩了一些知识就可以终身发卖的。现在教育界的通病,就是各人拿从前所学的抄袭过来,传给学生。看他们书房里书架上所摆设的,无非是从前读过的几本旧教科书;就是这几本书,也未必去温习,不用说研究新的学问,追求新的进步了。先生既没有进步,学生怎么能有进步呢?这也是教学分离的流弊。好的先生就不是这样,他必然一方面指导学生,一方面研究学问。因为时常研究学问,自能时常找到新理。这不但能使学生多得益处,而且时常有新的发见,也是做先生的一件乐事。孔子说:“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真是过来人经验之谈。先生必须学而不厌,才能诲人不倦;否则年年依样画葫芦,怎能不觉得十分枯燥呢?所以,要想享受教育英才的快乐,须把教学合而为一。这是教学应该合一的第三个理由。

以上说了三个理由,第一个和第二个理由是说先生的教应该和学生的学联络,第三个理由是说先生的教应该和自己的学联络。有了这样的联络,然后先生学生都能自得自动,都有机会和方法找出那无价的新理了。

(一)本篇主要的意思,自然是就先生方面说的,先生必须做到教与学合一。如果就学生方面说,学生并不着重在接受一套现成材料,最要紧的是自己能将解决问题的方法找出来。养成了这种习惯,就随时随地可以探求知识了。

(二)试考察学校的实际情形,教与学是否合一?如果不怎么合一,学生该自己补救,随时随地锻炼解决问题的能力。

“开卷有益”/傅彬然

《渑水燕谈》:“宋太宗诏撰《太平御览》等书,日览二卷,因事有阙,暇日追补。尝曰:‘开卷有益,朕不以为劳也。’”这是“开卷有益”一语的来历。自从有了这一语,就有人拿来劝勉“读书人”。民国八年五四运动以后,我国青年学生为了参加爱国运动,往往罢课请愿,游行示威,那当然不免荒废学业,于是产生了蔡孑民先生的“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名言。曾经在一本什么书上,见过这样一段故事;张敬尧做湖南督军的时候,擅自出卖湖南的官产,长沙学生便游行示威,表示反对。张氏的弟弟派兵将学生团团围住,他自己向学生训话,长至一两个钟头。开头是一串的骂人的话,着实其势凶凶;可是临了并没有用逮捕监禁之类的手段,只捧出了“开卷有益”一语来,要学生闭门读书,别管闲事。

赞成“开卷有益”的人固然很多,表示异议的可也不少,甚至有以为开卷非但无益简直有害的。

我们的“亚圣”孟老夫子早就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话。说开卷有害最激烈的,大概要推清初颜李学派的两位大师。他们大骂宋儒高谈心性,不务实际;说理学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是野和尚,并非孔孟之道。颜习斋的一位门生就《中庸》里的“好学近乎知”一句问习斋,习斋说:“你心中是否以为多读书就可以破除愚见?”门生答:“是的。”习斋却说:“不然。试观今天下秀才晓事否?读书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习斋又说,“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他甚至于把读书比作吞砒霜。李恕谷说:“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朱明之亡以此。”这一类的话,在颜李的著作中说得很多,这里不过略举数例而已。当代教育家陶行知创导生活教育的学说,反对书本教育,主张生活实践,其实颜李学派中人有许多话,比陶行知说得还要透辟。

说起陶行知,他也是反对开卷有益一派中的一位代表。他说:“中国有三种人:书呆子是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工人,农人,苦力,伙计是做死工,死做工,做工死;少爷,小姐,太太,老爷是享死福,死享福,享福死。”因此他主张“读活书,活读书,读书活”。他以为“中国人是吃书的人多,用书的人少。现在要换一个方针才行。”“我们与其说‘读书’,不如说‘用书’”。

那么开卷究竟有益呢,还是有害?对于这问题,不是三言两语答复得了的。且先来谈谈什么是“书”。

现在的书,一般是在白纸上印上黑字。黑字是符号。符号所代表的是古今中外人们的经验。所谓发明,发见,学说,思想,技巧,情感等等,都是经验的结晶。所以书实在是古今中外人类经验的重要贮藏所。

人类的经验又是怎样产生的呢?人类为了应付某种环境,满足某种需要,必得寻求适当的方法去适应它,满足它。一旦在无意中发见了某种方法,或者有意地发见了某种方法,居然把问题解决了,需要满足了,心里自然很高兴。在这样的活动中,人们获得了有价值的动作,思想,感情。以后遇到相同的或相似的生活环境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有价值的动作,思想,感情去应付。所谓经验就是这样从生活实践中产生的。复杂的经验累积起来,加以组织,便是学问,科学。为有土地测量的需要,结果产生了几何学;为有航海与农耕的需要,结果产生了天文学;为有商业的需要,结果产生了算术:都是一般人所习知的。

经验,知识,学问都从人们的生活实践中产生,而经验,知识,学问的作用,主要在于指导人们的生活实践。读书的目的无非要从书籍中吸取了别人的经验,知识,学问,再通过自己的体验,思考,批判,研究,来指导自己的生活实践。由此我们可以推知,读书只是一种手段,新经验,新知识,新学问还得从生活实践中去获得。

从前科举时代,读书人会背《四书》、《五经》,会做八股文,试帖诗,会写蝇头小楷;然而他们也许不辨菽麦,不会处理日常生活,甚至于一封家信一个便条都写不通。这个话似乎不容易使人相信,可是这种情形不但的确有,而且相当普遍。对于这种读书人,一般人称他们为书呆子。现在时代进步了,教育方法革新了,情形不同了。然而我们还可以见到有些青年朋友,他们会写诗歌小说,会谈主义,可是写不成一封像样的书信,懂不得一般政治社会上的真实情势。这班朋友可以称为新式书呆子。书呆子虽有新旧之别,产生的根源却是一样的,就是他们没有了解书的性质,不知道书应该怎样读;他们把读书与生活实践分成两橛了。

我们如果稍加思索,还可以知道“书籍是经验,知识,学问的贮藏所”这句话是有漏洞的。陶行知以为知识有真伪的分别。思想与行为结合而产生的知识是真知识;真知识是从生活实践里来的。不从生活实践里来的就是伪知识。所以他说:“知识的一部分藏在文字里。……经验比如准备金,文字比如钞票,钞票是准备金的代表,好比文字是经验的代表。银行想做正经生意,必须依据准备金发行钞票;钞票决不可滥发。学者不愿自欺欺人,必须依据经验发表文字;文字决不可滥写。滥发钞票,钞票不值钱;滥写文字,文字也不值钱。”他的结论是:“只有从经验里产生出来的文字才是真知识的文字;凡是不从经验里产生出来的文字都是伪知识的文字。伪知识的文字比没有准备金的钞票还要害人,还要不值钱。”

伪知识又从哪里产生的呢?其中有一部分也许是无意中产生的;至于大部分的伪知识,陶行知以为是“特殊势力”造成的。所谓特殊势力,在从前是皇帝。创业的皇帝大都是天才,天才必忌天才。天下最厉害的无过于天才而有真知识。假使政治天才从经验中得了关于政治的真知识;皇帝的江山就坐不稳了。皇帝要把江山当做子孙万世之业,他一定要收拾天才。收拾天才最好的办法是使天才离开真知识,接近伪知识。谁遵从了皇帝的意旨走进伪知识的圈子,谁就有饭吃,有官做,还可以荣宗耀祖,光大门楣。皇帝引诱人走进伪知识圈子的最重要的方法是科举制度,这制度教人把心智才力全都用在圣经贤传上,全都用在赶考应试上,再不存什么非分之想。“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唐太宗看见济济一堂的新进士,在快意之余,不禁把这个秘密泄露出来了。

伪知识的流毒固然甚大,然而伪知识终究是没有准备金的钞票,经不起现实的试炼。所以历代都有一些有为自好的人,他们不受皇帝的牢笼,自己从生活实践里获得种种真知识。到了现在,皇帝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用伪知识牢笼士子的时代当然也过去了。然而希望青年离开真知识接近伪知识的人,不能说没有。同时,伪知识的性质和花样,也许因社会情形的复杂而更见复杂。所以,我们要从书籍里吸取知识,还得戴上一副鉴别真伪的眼镜才行。

这篇短文写到这里为止,还保留着一个问题:“开卷究竟有益呢,还是有害?”这个问题应该怎样解答,让读者自己去想吧。

(一)反对“开卷有益”的人并不是真的不赞成读书,他们是反对只知读书而忘了实践。实践是目的,读书是手段;忘了本来的目的,却把手段错认作目的;的确应该反对。

(二)知识既有真伪的分别,我们读书当然应该读真知识的书,不必读伪知识的书。但是,我们如果有了鉴别真伪的眼光,遇见伪知识的书,还可以看出它何以会伪;这也不是无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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