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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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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九 万章上凡九章。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号,平声。○舜往于田,耕历山时也。仁覆闵下,谓之旻天。号泣于旻天,呼天而泣也。事见虞书大禹谟篇。怨慕,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恶,去声。夫,音扶。恝,苦八反。共,平声。○长息,公明高弟子。公明高,曾子弟子。于父母,亦书辞,言呼父母而泣也。恝,无愁之貌。于我何哉,自责不知己有何罪耳,非怨父母也。杨氏曰:“非孟子深知舜之心,不能为此言。盖舜惟恐不顺于父母,未尝自以为孝也;若自以为孝,则非孝矣。”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为,去声。○帝,尧也。史记云:“二女妻之,以观其内;九男事之,以观其外。”又言:“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是天下之士就之也。胥,相视也。迁之,移以与之也。如穷人之无所归,言其怨慕迫切之甚也。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推舜之心如此,以解上文之意。极天下之欲,不足以解忧;而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真知舜之心哉!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少、好,皆去声。○言常人之情,因物有迁,惟圣人为能不失其本心也。艾,美好也。楚辞、战国策所谓幼艾,义与此同。不得,失意也。热中,躁急心热也。言五十者,舜摄政时年五十也。五十而慕,则其终身慕可知矣。○此章言舜不以得众人之所欲为己乐,而以不顺乎亲之心为己忧。非圣人之尽性,其孰能之?

慕少艾、慕妻子、慕君,各自有变相,然一言断之,总不慕父母耳,人当慕此三者时,几不知其有父母矣。江陵弃礼恋位,当时犹共非之,后且习为故事,了不足异矣。此人伦之极变也。

不言得于君则热中,而言不得于君则热中,写尽穷秀才,巧仕宦,躁妄之念,此时不知置父母于何所。“热”字正如集粪之蝇,争骨之狗。

终身之慕即少时之慕,譬如树之萌芽甲拆,而干霄蔽日之势已具,及至干霄蔽日,仍是萌芽甲拆者而已。

“终身”两字,正有多少阅历,多少锻炼,多少引诱,而慕如故,所以难也。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怼,直类反。○诗齐国风南山之篇也。信,诚也,诚如此诗之言也。怼,雠怨也。舜父顽母嚚,常欲害舜。告则不听其娶,是废人之大伦,以雠怨于父母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妻,去声。○以女为人妻曰妻。程子曰:“尧妻舜而不告者,以君治之而已,如今之官府治民之私者亦多。”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弤,都礼反。忸,女六反。怩,音尼。与,平声。○完,治也。捐,去也。阶,梯也。揜,盖也。按史记,曰:“使舜上涂廪,瞽瞍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瞍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中出去。”即其事也。象,舜异母弟也。谟,谋也。盖,盖井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谓之都君。咸,皆也。绩,功也。舜既入井,象不知舜已出,欲以杀舜为己功也。干,盾也。戈,戟也。琴,舜所弹五弦琴也。弤,雕弓也。象欲以舜之牛羊仓廪与父母,而自取此物也。二嫂,尧二女也。棲,床也。象欲使为己妻也。象往舜宫,欲分取所有,见舜生在床弹琴,盖既出即潜归其宫也。郁陶,思之甚而气不得伸也。象言己思君之甚,故来见尔。忸怩,惭色也。臣庶,谓其百官也。象素憎舜,不至其宫,故舜见其来而喜,使之治其臣庶也。孟子言舜非不知其将杀己,但见其忧则忧,见其喜则喜,兄弟之情,自有所不能已耳。万章所言,其有无不可知,然舜之心则孟子有以知之矣,他亦不足辨也。程子曰:“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人情天理,于是为至。”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与,平声。校,音效,又音教。畜,许六反。○校人,主池沼小吏也。圉圉,困而未纾之貌。洋洋,则稍纵矣。攸然而逝者,自得而远去也。方,亦道也。罔,蒙蔽也。欺以其方,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以非其道,谓昧之以理之所无。象以爱兄之道来,所谓欺之以其方也。舜本不知其伪,故实喜之,何伪之有?○此章又言舜遭人伦之变,而不失天理之常也。

方论舜之“不告”,忽转到尧之“何以不告”,此正是古人论事精细,四面八方,眼光皆到处。

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圣人作事,上下四旁,均齐方正,正自如此。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万章胸中不曾有此识见,有此道理,有此至性,左思右量,只有一“伪”字耳,然则语气只得如此。今人见人才学好,做得一件好事,自忖必无此心,便指他人为伪,此即荀卿“性恶”之说,其坏人心术不浅,不道以伪道学加人,人诚未必考亭也,己不先坐定真侂胄乎[1]?闻其言可以辨其类矣。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放,犹置也。置之于此,使不得去也。万章疑舜何不诛之,孟子言舜实封之,而或者误以为放也。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庳,音鼻。○流,徙也。共工,官名。欢兜,人名。二人比周,相与为党。三苗,国名,负固不服。杀,杀其君也。殛,诛也。鲧,禹父名,方命圮族,治水无功,皆不仁之人也。幽州、崇山、三危、羽山、有庳,皆地名也。或曰:“今道州鼻亭,即有庳之地也。”未知是否?万章疑舜不当封象,使彼有庳之民无罪而遭象之虐,非仁人之心也。藏怒,谓藏匿其怒。宿怨,谓留蓄其怨。“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孟子言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得治其国,天子使吏代之治,而纳其所收之贡税于象。有似于放,故或者以为放也。盖象至不仁,处之如此,则既不失吾亲爱之心,而彼亦不得虐有庳之民也。源源,若水之相继也。来,谓来朝觐也。“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谓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有庳之君。盖古书之辞,而孟子引以证源源而来之意,见其亲爱之无已如此也。○吴氏曰:“言圣人不以公义废私恩,亦不以私恩害公义。舜之于象,仁之至,义之尽也。”

黄陶庵云:鲧虽杀及天下,而原其杀之者出于治水,是终与杀人有殊,其罪未可与共欢并论也。惟苦其形神,而不殊其首领,所以圣子嗣兴,无碍其为干蛊之地。又云:赵岐注孟子,不言“殛”字为何?郑玄注周礼则云“废以驭其罪”,废犹放也,舜殛鲧于羽山是也。陆德明释云:殛,诛也。曲礼“齿路马有诛”,以言语责之,非有刑罪也。今以尚书“窜鲧于羽山”证之,则郑陆之说良是,但鲧死于窜所,故洪范云“鲧则殛死”,春秋传云“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也。以殛为杀,向属沿误。先生曰:“按蔡传,殛则拘囚困苦之,亦未尝训杀,然洪范云‘鲧则殛死’,祭法云‘鲧障洪水而殛死’,其非轻罪可知。盖共欢三苗害在一官,祸及一方,鲧之祸害及天下,故共欢三苗曰流、曰放、曰窜,而鲧曰殛,则鲧罪重于共欢三苗,非轻也,故谓殛非杀则可,谓鲧罪轻而曲为之出脱,则不可。其所以必欲曲为之出脱者,以禹故也。不知鲧殛禹兴皆天理之所当然,非若后世刑赏德怨之私,又何碍于禹而为之曲说乎?近见论者以为鲧若伏诛,则禹与舜仇,必不肯臣舜而服事,此说至悖。周官曰:‘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平人杀之而义且不可仇,况圣人而作君乎?春秋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以舜诛鲧有不受者乎?舜之诛鲧天道也,天可仇乎?凡君诛臣,臣之子必仇君,则为天下君者,亦不胜仇矣。父子之仁,君臣之义,并行于天地之间,皆天也,故皆仁也,知有父而不知有君,是知仁而不知义,则并其所为仁者,私心也,非仁也。告子外义以生为性,释氏本心以理为伪,皆不知天而无忌惮,此等说数,原出于此,自以为仁孝之至,而不知其为大逆不道之论也。”

亲之欲贵,爱之欲富,自是合下如此,固未尝有斟酌计较也。封之有庳,方是斟酌计较出曲全之法,此舜之所以处象,然亦必遂其所欲而始已耳。今人着眼便先是斟酌计较一片私心,此即是后世弱支去偪之意,仁人固如是乎?

金正希云:有谓象化于舜,自不干预国事,非舜制之,若象凶暴,舜亦不能制也,其说似迂。盖舜当日处象,明是放之,孟子曰“封”,亦战国谈锋耳。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虽亲爱奚至差别若此?圣人为天下而弃其子,是何等肺肠!又云:象此时已无能为,但无道以束缚其手足,则象之性断不能无所事事,惟桎梏之,处置之,伺察之使不得有为于其国,而象真可以不必杀矣。先生曰:“看‘不得’二字,固知象自不干预之说为迂。然遂谓舜有桎梏处置伺察之法,纯从利害起论,然则充类尽义,舜亦日以杀象为事矣。至引圣人为天下弃其子以证实放象,不知圣人不以天下与其子,亦正是富贵之而不得有为于天下耳。中庸所谓‘子孙保之’,正见圣人亲爱其子而使之得所,原未尝弃也。总之看商均便该与他天下,看象便该杀,轻也须放,此是后世庸人肺肠,如何可以论圣人!圣人于子弟未尝无商量安顿,然总在亲爱中曲成,如正希所云,尽是私心作用矣。此亦是禅学流弊,看得人心即道心,人欲即天理,乃谓孟子之说亦战国谈锋,其悖道横议,皆由信凡情而不信圣贤也。正希先生文章节义,自足千古,而惜乎其熟于禅,读其临终与家人书,令其兄与子女学佛,此自谓亲爱,而不知其甚于放杀也。朱子称富郑公赵清献为人,自其质性,非禅之力,亦先生之谓与?”

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正是其似放处,看下句直接“故谓之放”,其意自明。直至“虽然欲见”句,又转出亲爱意,然时人为解似放之故,竟将后世监制亲藩不仁之术入讲,则尽失孟子立辨之旨矣。故注中即补“处之如此,则既不失吾亲爱之心”,此义最好,方见其似放处,正是仁人亲爱经营。

总是推论所以致或曰放焉之由,皆从形迹疑似上来。虞舜当时,只一片爱弟之诚,而爱民之仁,成物之智,又未尝不周,见圣人仁至义尽,知明处当,正辨其不是放。时人纯于作用上起见,反说做真实是放,而体统非放,皆后世封锢亲藩猜忌残薄之私,与圣人心术正相反矣。

舜之待象,纯乎天理仁义上事,后世只在人欲利害上计较,此有天渊之隔。

世间读书人,自谓能识道理,及至一事至前,不觉首尾衡决,手足无措,只是读书时,于处事接物不去体验,书自书,人自人,不相关涉。

徐暗公曰:“不明于后世事,则不知圣人情法兼尽之妙。今以吾郡文为略理言事,如此等题,可以言理乎?湛湛江水,写内则之篇,此梁简文之所叹也。”先生曰:“似为后世处宗室弊病而发,非论虞帝事也。其言亦殊通畅。若言不明后事,不知圣人情法兼尽之妙,此却不然。不明圣人之道,不知后事之失之由耳。舜之待象,纯乎天理仁义上事,后世只在人欲利害上计较,此有天渊之隔。大樽此文也只在利害上立脚,所谓略理言事亦不诬,此即理也。何题可不以理言乎?公等自作江水观,自投萧纲兄弟位下,宜其得此号耳。”

或曰,吾独疑舜之厚于象,而薄瞽瞍,瞍亦徒有天子父之名耳。及其卒也,舜郊尧而不郊瞽瞍。生徒有其名,死从而夺之,斯亦后世之议之所从生也已。先生曰:“凡为诧异者,必反出庸常之下。佛氏好言夸诞,至恒河沙世界。然推其极也,与禽兽众生等,而反以人道为非,此可笑也。文人之夸诞,好言太古不经,然推其极也,与晚近之情事亲切,而反以中古为疑,亦可笑也。如大士此文,非不奇快,然皆以后代鄙俚之见论古圣人,此足以惊俗生,而不足当学者一笑也。”[2]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朝,音潮。岌,鱼及反。○咸丘蒙,孟子弟子。语者,古语也。蹙,颦蹙不自安也。岌岌,不安貌也。言人伦乖乱,天下将危也。齐东,齐国之东鄙也。孟子言尧但老不治事,而舜摄天子之事耳。尧在时,舜未尝即天子位,尧何由北面而朝乎?又引书及孔子之言以明之。尧典,虞书篇名。今此文乃见于舜典,盖古书二篇或合为一耳。言舜摄位二十八年而尧死也。徂,升也。落,降也。人死则魂升而魄降,故古者谓死为徂落。遏,止也。密,静也。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乐器之音也。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不臣尧,不以尧为臣,使北面而朝也。诗小雅北山之篇也。普,遍也。率,循也。此诗今毛氏序云:“役使不均,已劳于王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其诗下文亦云:“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乃作诗者自言天下皆王臣,何为独使我以贤才而劳苦乎?非谓天子可臣其父也。文,字也。辞,语也。逆,迎也。云汉,大雅篇名也。孑,独立之貌。遗,脱也。言说诗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义,不可以一句而害设辞之志,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若但以其辞而已,则如云汉所言,是周之民真无遗种矣。惟以意逆之,则知作诗者之志在于忧旱,而非真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养,去声。○言瞽瞍既为天子之父,则当享天下之养,此舜之所以为尊亲养亲之至也。岂有使之北面而朝之理乎?诗大雅下武之篇。言人能长言孝思而不忘,则可以为天下法则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见,音现。齐,侧皆反。○书大禹谟篇也。祗,敬也。载,事也。夔夔齐栗,敬谨恐惧之貌。允,信也。若,顺也。言舜敬事瞽瞍,往而见之,敬谨如此,瞽瞍亦信而顺之也。孟子引此而言瞽瞍不能以不善及其子,而反见化于其子,则是所谓父不得而子者,而非如咸丘蒙之说也。

“孝子之至”四句,只虚论情理,下四句才照舜事,故“尊”字境位尚博。自天子以下,至大夫士,更推之为圣贤豪杰之父,皆尊亲也,尊至为天子父,尊止矣,而舜幸得之,在舜当时,亦不冀及此,然至此舜亦只如固有,缘孝子之分有定而心无穷,天下有一步尊处,孝子之欲尊之心必不留馀,第不是定以为天子父为孝之至也。为天子父亦从道德功业来,有舜之圣而后能尊亲为天子父,此岂人所得而妄觊者哉!

咸丘蒙只疑孝子可以臣父,原不曾道舜不是孝子,故孟子只以孝子所以为孝之常理折之,则臣父可不辨明矣。

为孝子而至尊亲天下养乃为至耳,非尊亲天下养即为至孝也。汉高心善家令言,乃尊太公,故是分羹馀智耳,岂得为至孝哉!

大意在辨臣父,故说到尊亲尽头处,然须知圣人正以孝致之,不是必以得此为孝,不然,操莽昭炎之所为,皆可援孝以自解矣。

但以尊养之极为孝,则叛臣乱贼皆可取其志乎?惟舜之尊养皆从大孝得来,其至德协帝处,便是尊养之至处。及其尊养,亦不过止于尊养,不以乱天下之常经大义,方见圣孝之仁至义尽。

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舜之尊养适合当然,未尝以私失天下之公,知此则濮议、大礼之是非见矣。

“孝思”“思”字即从上两“至”字生来,不说如何尊亲,如何养亲,而独曰“孝思维则”,此方是至也。才说至,便已不是至。

舜以孝得天下,不以天下得孝。孟子于“天子父”“天下养”下即下此三句,正要人活看上八句。只论心不论事,事有穷时,心无尽处,以要见至孝之心,断无臣父之理耳,不是劝人生妄想也。不然,篡逆僭窃,皆可为孝思耶?如此看,中庸说舜说武周,道理都成一片。

引诗二句,照上“孝子之至”四句作结也,是笼统说,不单指舜之尊养,亦不是教后人以舜为则。尊亲备养,总是孝思所致,人能长言孝思而不忘,即所谓“孝子之至”,其为尊养自能极尽,可以为天下法如舜者,即诗所谓能长言孝思而足法者也,岂有臣父之理哉!盖尊养乃孝思中事,非以尊养尽孝思,亦非尊养难致,而孝思易法也。若云舜之尊养不可及,而止取其思,则失语意矣。

引诗以证尊亲养亲之至,明臣父之说之妄,重一“则”字,此“则”字即从上文两“至”字看出,见此理是亘古亘今,横塞宇宙,不易之常道。则齐东鄙琐之说,正如日月出而爝火息,自无可置喙处矣。

“则”字即“人伦之至”“至”字,孝中大孝、中孝、小孝,层级正不同,必至此方尽,尽处才是则,若是遮上面还有一层,便不可以为则。引诗只明此意,以见孝到极尽处,断无臣父之理,不是扯武王来陪论,亦不是借武诗颂舜也。

引诗只断章取义,非以武舜较尊养也。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万章问而孟子答也。“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谆,之淳反。○万章问也。谆谆,详语之貌。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行,去声,下同。○行之于身谓之行,措诸天下谓之事。言但因舜之行事,而示以与之之意耳。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暴,步卜反,下同。○暴,显也。言下能荐人于上,不能令上必用之。舜为天人所受,是因舜之行与事,而示之以与之之意也。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治,去声。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相,去声。朝,音潮。夫,音扶。○南河在冀州之南,其南即豫州也。讼狱,谓狱不决而讼之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自,从也。天无形,其视听皆从于民之视听。民之归舜如此,则天与之可知矣。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朝,音潮。○阳城,箕山之阴,皆嵩山下深谷中可藏处。启,禹之子也。杨氏曰:“此语孟子必有所受,然不可考矣。但云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可以见尧、舜、禹之心,皆无一毫私意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之相之相,去声。相去之相,如字。○尧舜之子皆不肖,而舜禹之为相久,此尧舜之子所以不有天下,而舜禹有天下也。禹之子贤,而益相不久,此启所以有天下而益不有天下也。然此皆非人力所为而自为,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盖以理言之谓之天,自人言之谓之命,其实则一而已。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孟子因禹益之事,历举此下两条以推明之。言仲尼之德,虽无愧于舜禹,而无天子荐之者,故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者,其先世皆有大功德于民,故必有大恶如桀纣,则天乃废之。如启及大甲、成王虽不及益、伊尹、周公之贤圣,但能嗣守先业,则天亦不废之。故益、伊尹、周公,虽有舜禹之德,而亦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相、王,皆去声。艾,音乂。○此承上文言伊尹不有天下之事。赵氏曰:“太丁,汤之太子,未立而死。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太丁弟也。太甲,太丁子也。”程子曰:“古人谓岁为年。汤崩时,外丙方二岁,仲壬方四岁,惟太甲差长,故立之也。”二说未知孰是。颠覆,坏乱也。典刑,常法也。桐,汤墓所在。艾,治也;说文云“芟草也”,盖斩绝自新之意。亳,商所都也。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此复言周公所以不有天下之意。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禅,音擅。○禅,授也。或禅或继,皆天命也。圣人岂有私意于其间哉?○尹氏曰:“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知前圣之心者,无如孔子,继孔子者,孟子而已矣。”

有谓洪荒以来皆传子,至唐虞而传贤。先生曰:“谓传贤在传子之后,则人言当云至禹而复古,不当云德衰矣。此亦以后世疑上古之弊。”

有谓“击石拊石,百兽率舞”“陶于河滨,器不苦窳”,尧舜之德,至于格鸟兽、被泥土,二子之质,视鸟兽与泥土则有间矣,何至惛然无所感化哉?先生曰:“强词夺理,不知天下原有可感之鸟兽泥土,而有不可化之人,虽圣人无如何也。”

有谓圣人以道统为宗祀,故尧以舜为子,舜以禹为子。先生曰:“禹止欲与贤,适贤在子耳,故谓与子原是与贤,是实义,非巧话也。因而回互说尧舜亦是与子,是欲作巧话,而不知其谬于义矣。盖宗支世系,是父子一伦中事,帝王授受,是君臣一伦中事,一从仁生,一从义生,自是天地间并行两大事,合并不得。天位原只有传贤,禹未尝差,差在启以后耳。后来竟将天位作父子传授家当混看,此濮议、大礼之所以纷纷谬戾也。此等处关系极大,不可不辨。”又曰:“道统自道统,宗祀自宗祀,圣人原无混合之理,只有和尚之教,道统即为宗祀,付法者即为嫡嗣,此正是无父无君,孟子所谓二本故然耳。要之此一种识解议论,亦自禅学得来,近日讲学者又学和尚,各建宗旨,谱源流支派为异端儿孙,而欲篡圣贤统位,更可畏矣!”

启能继禹之道,全在一敬。

全为解说禹德之不衰,与益所以不得传之故。归之天命,其说已尽,然天命是渺茫浑论语,“匹夫”以下数节,又推明天命所以然之理。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要,平声,下同。○要,求也。按史记“伊尹欲行道以致君而无由,乃为有莘氏之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盖战国时有为此说者。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乐,音洛。○莘,国名。乐尧舜之道者,诵其诗,读其书,而欣慕爱乐之也。驷,四匹也。介与草芥之芥同。言其辞受取与,无大无细,一以道义而不苟也。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嚣,五高反,又户骄反。○嚣嚣,无欲自得之貌。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幡然,变动之貌。于吾身亲见之,言于我之身亲见其道之行,不徒诵说向慕之而已也。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此亦伊尹之言也。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觉后知后觉,如呼寐者而使之寤也。言天使者,天理当然,若使之也。程子曰:“予天民之先觉,谓我乃天生此民中,尽得民道而先觉者也。既为先觉之民,岂可不觉其未觉者。及彼之觉,亦非分我所有以予之也,皆彼自有此理,我但能觉之而已。”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推,吐回反。内,音纳。说,音税。○书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曰:‘予弗克俾厥后为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孟子之言盖取诸此。是时夏桀无道,暴虐其民,故欲使汤伐夏以救之。徐氏曰:“伊尹乐尧舜之道。尧舜揖逊,而伊尹说汤以伐夏者,时之不同,义则一也。”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行,去声。○辱己甚于枉己,正天下难于正人。若伊尹以割烹要汤,辱己甚矣,何以正天下乎?远,谓隐遁也。近,谓仕近君也。言圣人之行虽不必同,然其要归在洁其身而已。伊尹岂肯以割烹要汤哉?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林氏曰:“以尧舜之道要汤者,非实以是要之也,道在此而汤之聘自来耳,犹子贡言夫子之求之,异乎人之求之也。”愚谓此语亦犹前章所论父不得而子之意。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伊训,商书篇名。孟子引以证伐夏救民之事也。今书牧宫作鸣条。造、载,皆始也。伊尹言始攻桀无道,由我始其事于亳也。

“割烹要汤”,时人撰此说,专为自己苟且卑污解嘲。万章述此言,为孟子守礼义不见诸侯规讽。

圣贤于出处去就、辞受取予上,不肯苟且通融一分,不是他不识权变,只为经天纬地事业都在遮些子上做,毫厘差不得耳。自作用之学兴,竟分体用为两截,更精而讲合一,则索性以作用为本体,引得一班苟且无忌惮之徒,妄作妄取,辄以英雄自命,曰“成大业者不顾小节”,外间靡所不为,只不管自己身心如何,虽其中亦雅俗高卑之不同,然下稍总归于小人,即谚所称光棍耳。且道自古来作用之奇且大,有过于伊尹者乎?看孟子说他本领,却只得非义非道,则天下弗顾,千驷弗视,一介不取,一介不与,若不是后来一番事功,也定说他有体无用矣。

一介之不取与,即是伊尹通身本领,体用全副在此,不是一介取与小,后来任天下之重乃大也。道义只是一个道义,在一介不曾欠,在天下不争多,不待推广勘验方见其大。只为后世盗贼之行,皆可以为君相,看得此理不同,遂谓成大事者不顾小廉曲谨,一班无耻无行,靡所不为,皆以英雄豪杰自命,不道开天辟地,一个极奇极大功名作用之圣人,其本领却只在一介上做起。盖一边纯是道义,道义不分大小,一边纯是利,利便有大有小矣。

“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三句,是伊尹止为尧舜之道转计,正见其出处之正,非为身与君民功名事业起见也。先儒云:“汝道读书做到状元便了却耶?这上面更有事在。”又云:“天下事非甲为,则乙为。”岂伊尹见不及此!

民中便有予在,等民也,只觉处分先后耳。

“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须体贴出圣人一片赤心本天直下,不徇己私,亦并不徇天下,即有罪不敢赦,罪在朕躬之意,当时君臣一德,是何担任,是何敬畏!此三句正见顾明命之旨,着一点矜情浩气,便是后世英雄自负大言,与圣人分上无涉。不涉圣人分上,便纯是私意,其自负大言,正是割烹伎俩矣。

“谁”字见圣贤赤心,不是妄自尊大,孟子“舍我其谁”,亦是实语,痛切语。

“思”字是孟子从他前之“乐道”,后之“伐夏”体贴出来。

“思”字向尧舜之道生出,并不在民身上。

“思”字是孟子设身处地相见处。

“尧舜之泽”,指除乱兴治,兼教养实事,若单讲“觉”字,便容易蹉入禅去。

此际之忧,便是向来之乐,因时遇而分露,其实未尝分也。读朱子感春赋云:“乐吾之乐兮诚不可以终极,忧吾之忧兮孰知吾心之永伤。”叹圣人心坎中忧乐同原,直自具一个天地。后世学者胸窝只有一副私心,以得丧为忧乐,如何见得遮个道理!

“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此句最易说入豪士急功名、英雄试经济,着一分意气,便不涉圣人心事。天下之重,正为尧舜之道在我,尧舜之泽亦在我,更无可诿处耳。

“天下之重”只在道上看,“自任”只在天上看,如此方见就汤伐夏,却是正己洁身内事。

“自”字与下“己”字对,“天下之重”与下“正天下”对,但有正己以正天下,无正天下以为己之理,故任天下之重全在一“自”字。

只完全一个自己,便是任天下之重。

“如此”二句,慎重之词,非夸大之词。“重”字乃不敢苟且意,非不肯狭小意,方是辟割烹本义。盖此句原兼处畎亩与就汤说,就汤固为任重,弗顾弗视与嚣嚣却聘,亦正为任重也,人只说得后半截耳。正己乃所以正天下,天下是己分内事,天下不正,于正己尚亏欠,两边夹说方尽。

伐夏救民,正是畎亩乐道中事。尧之忧民,舜之不与,禹稷之饥溺,孔子之蔬水,颜子之箪瓢,孟子之好辨,其揆同,其趋一也。

放桀放太甲,直是开辟来未曾有之事,自伊尹敢犯手创为之,只缘伊尹胸中有个尧舜之道在,尧舜之道中有个天在,逼得个伊尹不敢不犯手做。后世抱不哭孩儿者,固不能学,敢于篡夺无忌惮,至以作用为即三代者,又伊尹之罪人也。

既云“尧舜之道”,便不可谓之“要”矣,而云“要”者,此是孟子善辨,亦战国人口气如此,承认“要”字正是辨白“要”字。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痈,于容反。疽,七余反。好,去声。○主,谓舍于其家,以之为主人也。痈疽,疡医也。侍人,奄人也。瘠,姓。环,名。皆时君所近狎之人也。好事,谓喜造言生事之人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雠,如字,又音犫。○颜雠由,卫之贤大夫也,史记作颜浊邹。弥子,卫灵公幸臣弥子瑕也。徐氏曰:“礼主于辞逊,故进以礼;义主于制断,故退以义。难进而易退者也,在我者有礼义而已,得之不得则有命存焉。”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要,平声。○不悦,不乐居其国也。桓司马,宋大夫向魋也。司城贞子,亦宋大夫之贤者也。陈侯,名周。按史记:“孔子为鲁司寇,齐人馈女乐以间之,孔子遂行。适卫月馀,去卫适宋。司马魋欲杀孔子,孔子去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孟子言孔子虽当厄难,然犹择所主,况在齐卫无事之时,岂有主痈疽侍人之事乎?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近臣,在朝之臣。远臣,远方来仕者。君子小人各从其类,故观其所为主与其所主者,而其人可知。

“孔子进以礼,退以义”,此二句原从上“有命”二字推补出圣人欛柄。须知圣人不是一切委之数命,其知命也,正以礼义耳。看“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而栖栖卒老于行,此岂委心任运者耶?故此二句指平生大段说,不指处卫一事,礼义亦不专在进退上用。

观程朱立朝进退之法,便知孔子。

圣人不言命,间或言之,特为下等人说法,使易开明耳,于此中略存悬望计较之意,便非。今人不信命固不可,若一向委之于命,而不修人事,尤极坏事!须知“命”字上又有一层,人惟见不到上一层,故并信不煞下一层耳。

门户厉阶,至今为梗,此古人所以谓“去朝廷朋党难”也。然使为人君者,能识“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四句,正可从此辨出种类耳。只要辨得一二阁部大臣,便可辨朝士,便可辨外僚矣,复何难耶?明此,方知欧公朋党论,犹未得其要领。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食,音嗣。好,去声,下同,○百里奚,虞之贤臣。人言其自卖于秦养牲者之家,得五羊之皮而为之食牛,因以干秦穆公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屈,求勿反。乘,去声。○虞虢,皆国名。垂棘之璧,垂棘之地所出之璧也。屈产之乘,屈地所生之良马也。乘,四匹也。晋欲伐虢,道经于虞,故以此物借道,其实欲并取虞。宫之奇,亦虞之贤臣。谏虞公令勿许,虞公不用,遂为晋所灭。百里奚知其不可谏,故不谏而去之。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相,去声。○自好,自爱其身之人也。孟子言百里奚之智如此,必知食牛以干主之为污。其贤又如此,必不肯自鬻以成其君也。然此事当孟子时已无所据。孟子直以事理反覆推之,而知其必不然耳。○范氏曰:“古之圣贤未遇之时,鄙贱之事,不耻为之。如百里奚为人养牛,无足怪也。惟是人君不致敬尽礼,则不可得而见。岂有先自污辱以要其君哉?庄周曰:‘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穆公忘其贱而与之政。’亦可谓知百里奚矣。伊尹、百里奚之事,皆圣贤出处之大节,故孟子不得不辩。”尹氏曰:“当时好事者之论大率类此,盖以其不正之心度圣贤也。”

百里之忠君与宫之奇同,而见几明决又高一着,若看做避难自全,隐默图利,是奸也,非智也。

出脱百里奚只在“知虞公之不可谏”一句,下面但反覆申明此句耳。

好事诬奚,正为当时苟且干进者地耳,由其言必且以名教节义为桎梏,以兴亡去就为浮云,故孟子直举其入秦之故辨之,令好事者更无指摘处。

百里奚相秦事功,他无可考,于春秋见殽之师,而秦穆之誓,圣人取之经,此显君传后之实,可知一部春秋大旨,与六经同归,凡为圣君贤相事功,莫大于此。

自战国开功利之说,后世许多学术门径,总出不得此二字圈子:欲为君者不论篡弑僭窃,曰逆取而顺守;欲为臣者不顾丧身失节,曰枉尺而直寻。孟子一生所忧所辟只在此,故弟子皆以不见诸侯为疑,“割烹”“痈疽”“食牛”数章,问答之意有在,非泛作一卷史论辨疑也。

* * *

[1]侂 原作“伲”,据吕子评语卷三十二改。

[2]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三十二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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