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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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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十四 宪问篇胡氏曰:“此篇疑原宪所记。”凡四十七章。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原思名。谷,禄也。邦有道不能有为,邦无道不能独善,而但知食禄,皆可耻也。宪之狷介,其于邦无道谷之可耻,固知之矣;至于邦有道谷之可耻,则未必知也。故夫子因其问而并言之,以广其志,使知所以自勉,而进于有为也。

邦有道之谷,固有以益原子,即无道时,但知洁身之为非谷,而不知行义救世之非谷,即乘田委吏亦非谷也。但存诡时不恭之心,以行其安身自利之术,则大小皆谷矣。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此亦原宪以其所能而问也。克,好胜。伐,自矜。怨,忿恨。欲,贪欲。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谓难矣。仁则天理浑然,自无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程子曰:“人而无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使不行,斯亦难能也,谓之仁则未也。此圣人开示之深,惜乎宪之不能再问也。”或曰:“四者不行,固不得为仁矣。然亦岂非所谓克己之事,求仁之方乎?”曰:“克去己私以复乎礼,则私欲不留,而天理之本然者得矣。若但制而不行,则是未有拔去病根之意,而容其潜藏隐伏于胸中也。岂克己求仁之谓哉?学者察于二者之间,则其所以求仁之功,益亲切而无渗漏矣。”

有谓圣门之学,求仁为宗。先生曰:“仁难言,故问者多,圣人未尝以之立旨也。”

有克伐怨欲而不行,与浑然天理而自无克伐怨欲之可行,其境界自是天地悬隔,不必说不行到底有行,即终身制使不行,愈见其难,于“仁”字究竟悬隔。譬之禅子谓坐亡立化,即不无,若说先师意旨,犹未梦见在也。

“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八字,是“仁”字全象,然必人欲净尽,而后天理流行,未有人欲不净不尽而天理得复者。天理本吾心固有,故可曰流行;人欲本非所宜有,故必曰净尽。今于四者但曰不行而已,则其根荄隐伏于中,而天理反强制于外。伏于中者为主,制于外者为客,以客压主,其用力甚难,若谓将以久胜之,亦必至使四者内消净尽,无可行者,而后可言仁,斯亦难信之事矣,岂得谓不行为为仁之道尽是哉?圣人不许不行为仁,止争净尽与不净尽,不是安勉之分,安勉之分,已是流行上事,非净尽上事也。误认不行是勉强工夫,粗甚矣!

不行只是外边阻遏,不是拔本塞源,究竟根株在耳,与铲尽方得私欲净而天理行,渣滓消而本体见,非安勉天人之分也。

时讲动云仁是自然,不行是勉强,所以不许。此说谬也。不行只是不尽,克尽则勉强亦仁,所争在留根与不留根耳,与自然勉强无涉。“吾不知”是切实语,是鞭策语,不是鹘突语,不是截断语,要之从不行处合下扫去便是,故曰“可以为难”。先难后获,正好从此用力。

克己者内尽,不行者外鞬,正相反。

说个“不行”,便有根在,旋铲旋生,东没西出,故未许其为仁,正欲其斩尽根株耳,非欲其脱韁解索也。

原子正为求仁务克去己私,故以此为问,克伐怨欲皆心之害,非心之用也,其功夫未尝不是,但“不行”二字有病痛,故夫子许其难而不许其仁。然不行四者固未得为仁,而四者尚行,其为不仁可知也。有将原子横派入绝情灭性一流,失之远矣。然道不着原子,其病犹小,竟认克伐怨欲为世情不可少事,而谓仁者必以用世通达为是,不必屑屑于去累绝欲,乃病之大者矣。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居,谓意所便安处也。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行、孙,并去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尹氏曰:“君子之持身不可变也,至于言则有时而不敢尽,以避祸也。然则为国者使士言孙,岂不殆哉?”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能言者,或便佞口给而已。仁者,心无私累,见义必为。勇者,或血气之强而已。○尹氏曰:“有德者必有言,徒能言者未必有德也。仁者志必勇,徒能勇者未必有仁也。”

曰“必有”,则无言勇之非真德仁可知;曰“不必有”,则言勇亦非定无德仁可知。其理本自明白,却被讲作用者,要周旋言勇,反将德仁看似或亦不必有言勇者,则谬甚矣!

后世学术事功,不出清谈与作用二害。败国亡家,皆缘此辈。只是无德不仁,不是欠言勇。[1]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适,古活反。羿,音诣。奡,五报反。荡,土浪反。○南宫适,即南容也。羿,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杀羿而代之。奡,春秋传作“浇”,浞之子也,力能陆地行舟,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禹平水土暨稷播种,身亲稼穑之事。禹受舜禅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适之意盖以羿奡比当世之有权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也,故孔子不答。然适之言如此,可谓君子之人,而有尚德之心矣,不可以不与,故俟其出而赞美之。

夫子、南宫适同一见解,然夫子自有夫子见解,南宫适自有南宫适见解。

释氏以虚无之说,网罗高一层人,以果报之说,网罗低一层人,若此节书看得不好,则二病俱有。羿奡不得其死,禹稷有天下,若讲得铢计寸量,更如功过格感应篇相似。孝顺父母,也算几功,螺蚌放生,也记一善,这个意思熟落,则举念便是恶,善根才绝也。于是聪明人即从此中翻出一种意思来,悉举善恶祸福之说而归之于无有,庄子所云“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人事可不修矣。若不答、适出之意,看得如一重公案相似,便差入那里去也。

佛氏喜言报果,以其说易穷也,遁而为轮回,无对会破败,可谓巧矣。然禅宗已心知其非,转而曰不落不昧,脱离生死,直至无言可说,愈巧而愈穷,只是奈何他不下耳。庄子曰“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却是不安命,不知命也。于此稍有疑,将夫子不答,南宫适出,亦落公案矣。

大似禅家公案,着一句注脚不得。然禅家只要截断思议路头,连他默然良久休去,也随做随扫,留不得影子。圣贤只是道理到至处,更多着言语不得,却正要人思议,邢和叔谓“无可说”,程子曰“无可说,便不得不说”,此却是儒门公案。

世教衰,人心坏,只是一个没是非,其害最大,看得孔、孟、老、佛,程、朱、陆、王,都一般并存,全不干我事,善善恶恶之心,至此斩绝,正为他不尚德无君子之志也。才欲为君子,知尚德,定须讨个分明,如何含糊和会得去!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夫,音扶。○谢氏曰:“君子志于仁矣,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未免为不仁也。”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忠而勿诲,妇寺之忠也。爱而知劳之,则其为爱也深矣;忠而知诲之,则其为忠也大矣。”

以理论之,爱则必劳,忠则必诲;但以人心言之,则容有不劳不诲,然其心未始不自以为忠且爱也。总之人不患无忠爱之心,特患不学无术,误认以不劳为爱,不诲为忠,不知坏却多少事!夫子所以发明此义,欲使人去其私心之蔽,得其天理之公,因忠之爱之之心,以讲求所以劳之诲之之术,才是有关世教议论。若云爱则自劳,忠则自诲,则是合下如此,更何烦圣人之灌灌乎!

天下酌中将就之说,皆至性之薄。

伊川之谏折柳,紫阳之诚,正直是圣人之忠。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裨,婢之反。谌,时林反。○裨谌以下四人,皆郑大夫。草,略也。创,造也,谓造为草藁也。世叔,游吉也,春秋传作子太叔。讨,寻究也。论,讲议也。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孙挥也。修饰,谓增损之。东里地名,子产所居也。润色,谓加以文采也。郑国之为辞命,必更此四贤之手而成,详审精密,各尽所长。是以应对诸侯,鲜有败事。孔子言此,盖善之也。

春秋时,辞命原重,然只是为国之一节,在郑则全赖此以立国,夫子所以特取之也。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子产之政,不专于宽,然其心则一以爱人为主。故孔子以为惠人,盖举其重而言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子西,楚公子申,能逊楚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亦贤大夫也。然不能革其僭王之号。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其后卒召白公以致祸乱,则其为人可知矣。彼哉者,外之之辞。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人也,犹言此人也。伯氏,齐大夫。骈邑,地名。齿,年也。盖桓公夺伯氏之邑以与管仲,伯氏自知己罪,而心服管仲之功,故穷约以终身而无怨言。荀卿所谓“与之书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拒”者,即此事也。○或问:“管仲、子产孰优?”曰:“管仲之德,不胜其才。子产之才,不胜其德。然于圣人之学,则概乎其未有闻也。”

不是惠之道理,必须严猛为用,子产之惠,却必须严猛做成。

有谓观子产而知名法家之于人,亦非无恩者也。先生曰:“此却不然。名法家直是无恩,即有亦是机诈。”

“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夫子特举此事,是表微之意。

陈卧子云:“古来人臣有大功,而厚自奉养,然终其身无患者,惟敬仲与汾阳耳。武侯执政任怨,不下管仲,然田数顷,桑八百株,与三归骈邑异矣。后世情日险而势日危,人臣惟饬身清素,而后可以任怨,如管仲者,英雄之盛遇,不可法也。若夫内实贪污,外矫廉洁,而无纤毫之功,有丘山之恶,猥云不怨者,吾不知其所终也。”先生曰:“饬身清洁,自是人臣分谊当然,敬仲三归旅树反坫,夫子固斥之矣,岂英雄当在伦理秩序之外哉?汾阳自是武臣,其奢侈毕竟不足法,若谓后世情险势危,故当用清素,则似奢侈其本然,而清素乃世法不得已矣。且汾阳时危险已甚,何又独可耶?当时执政以小廉邀主眷,以排击清流,而声气中又多豪奢不简之才,诸贤方倚为用,先生所云,亦有为言之耳。”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易,去声。○处贫难,处富易,人之常情。然人当勉其难,而不可忽其易也。

无怨中境界正不一,有天性恬淡之无怨,有血气激烈之无怨,有学者刻厉之无怨,有圣贤乐天安命之无怨。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公绰,鲁大夫。赵魏,晋卿之家。老,家臣之长。大家势重,而无诸侯之事;家老望尊,而无官守之责。优,有馀也。滕薛,二国名。大夫,任国政者。滕薛国小政繁,大夫位高责重。然则公绰盖廉静寡欲,而短于才者也。○胡氏曰:“知之弗豫,枉其才而用之,则为弃人矣。此君子所以患不知人也。言此,则孔子之用人可知矣。”

公绰优为处,即是其不可为处。

人皆以“廉静”贴“优为”,“短于才”贴“不可为”(分贴亦是),吾谓短于才亦是优为赵魏老,廉静亦是不可为大夫。

公绰非不贤也,特为大夫则不可耳。如孔圉王孙贾岂反贤于公绰哉?然而却可,如此看,意思方活。

看注云“然则公绰盖廉静寡欲,而短于才者”,是因圣论而知公绰之为人,一也;因知家国之任异宜,一也;因知用人者得其宜,则中材成功,违其长,则豪杰失职,一也。此皆言内之义也。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知,去声。○成人,犹言全人。武仲,鲁大夫,名纥。庄子,鲁卞邑大夫。言兼此四子之长,则知足以穷理,廉足以养心,勇足以力行,艺足以泛应,而又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使德成于内,而文见乎外,则材全德备,浑然不见一善成名之迹,中正和乐,粹然无复偏倚驳杂之蔽,而其为人也亦成矣。然亦之为言,非其至者,盖就子路之所可及而语之也。若论其至,则非圣人之尽人道,不足以语此。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复加“曰”字者,既答而复言也。授命,言不爱其生,持以与人也。久要,旧约也。平生,平日也。有是忠信之实,则虽其才知礼乐有所未备,亦可以为成人之次也。○程子曰:“知之明,信之笃,行之果,天下之达德也。若孔子所谓成人,亦不出此三者。武仲,知也;公绰,仁也;卞庄子,勇也;冉求,艺也。须是合此四人之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然而论其大成,则不止于此。若今之成人,有忠信而不及于礼乐,则又其次者也。”又曰:“臧武仲之知,非正也。若文之以礼乐,则无不正矣。”又曰:“语成人之名,非圣人孰能之?孟子曰:‘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如此方可以称成人之名。”○胡氏曰:“今之成人以下,乃子路之言。盖不复闻斯行之之勇,而有终身诵之之固矣。”未详是否?

文字中有分有合,各成其为知、廉、勇、艺,分之说也;浑化其为知、廉、勇、艺,合之说也。

礼乐原自德性中来。

负约之人,不待久而变也,方其言时,本非实心,则响未寂而中已忘矣,久要不忘,只在此心上勘验。

两个“亦可以为”,是递降语。

至圣人方可为成人,虽程子推原说,然却是第一节“亦可”二字意思。

注于上节“亦可以”句,谓“非其至者,就子路之可及而语之”,则次节之为子路所已及可知。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自是薄之之词,要之圣人何故又作此每况愈下语?此中便有抑折子路得意处,有激奋子路进取处。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拔也。公明姓,贾名,亦卫人。文子为人,其详不可知,然必廉静之士,故当时以三者称之。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厌者,苦其多而恶之之辞。事适其可,则人不厌,而不觉其有是矣。是以称之或过,而以为不言、不笑、不取也。然此言也,非礼义充溢于中、得时措之宜者不能。文子虽贤,疑未及此,但君子与人为善,不欲正言其非也。故曰“其然岂其然乎”,盖疑之也。

周旋文子、公明贾太好,反失圣人语气。三“乎”字毕竟疑词,谓夫子求详其实,非讥薄人意,是也。谓夫子是幸许厚意,却非也。圣人不信处,极明却正极厚,才着一分周旋,即失天体。

“夫子时然后言”六句,口气极轻而理极大。

轻口角说大道理,若不自觉其赞叹者,语语对上三“不”字。

“其然”是初闻贾语,欲信而惊之词。其语极突,其声极短,时人即于此两字中,写得夫子目动言甘,阳许阴否,全无圣人与人乐善之意。此其所失,又不仅在辞气之间而已。

“其然,岂其然乎”,不患不委宛曲折,正患太委宛曲折。袅头弄舌,写得圣人不是世情滑汉,便成尖酸薄子,此正是时下人心软媚无骨,病根流露处,岂得谓之善摹口气乎?须识取“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意思方得。[2]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要,平声。○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有挟而求也。武仲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请立后而避邑,以示若不得请,则将据邑以叛,是要君也。范氏曰:“要君者无上,罪之大者也。武仲之邑,受之于君。得罪出奔,则立后在君,非己所得专也。而据邑以请,由其好知而不好学也。”杨氏曰:“武仲卑辞请后,其迹非要君者,而意实要之。夫子之言,亦春秋诛意之法也。”

全节之眼,在一“以”字。“以防”重,“求后”轻。“求后”且不必,况“以防”乎?“求后”则尚可,“以防”则可诛矣。[3]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谲,古穴反。○晋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谲,诡也。二公皆诸侯盟主,攘夷狄以尊周室者也。虽其以力假仁,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义执言,不由诡道,犹为彼善于此。文公则伐卫以致楚,而阴谋以取胜,其谲甚矣。二君他事亦多类此,故夫子言此以发其隐。

谲者,不正而似正也。

桓公之正,犹是王道之未泯。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纠,居黝反。召,音邵。○按春秋传,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而小白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子路疑管仲忘君事仇,忍心害理,不得为仁也。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九,春秋传作“纠”,督也,古字通用。不以兵车,言不假威力也。如其仁,言谁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许之。盖管仲虽未得为仁人,而其利泽及人,则有仁之功矣。

有谓分均以年,年均以德,小白当国者也,管仲、召忽为先君社稷宗庙虑,当择其可者而立之,不当辅纠以争国,差处在此;到子纠死时,管、召死与不死,各行其意,无一定之是非矣。先生曰:“春秋时,凡公子皆各有傅,有变难,则其傅与臣仆奉之出亡,例也。亡公子在外,各求纳,其傅与臣仆竭忠为之谋入,亦例也。管、召为子纠之傅,非齐之家相,僖襄之执政大臣,其义但当奉纠出奔,安得责之以为先君社稷,谋择其可者,定策援立,惟我所兴废哉?况鲍叔牙先奉小白奔莒矣,故管、召但有从亡之义,无主议废立之义,不当于此时责其非也。况谓之傅,则必先君命之矣,岂可逃乎?晋荀息不食其言,春秋义之,卓子亦非当为君者也。夫子许管仲之功,别有大义,若仲无此功,即罪莫大矣。子路、子贡之论,未尝非正,以此观之,安得谓子纠死时无一定之是非哉?其意总欲出脱管仲可以不死耳,不知如此说,既失身于前,又失节于后,徒增管仲一非耳。”

子路、子贡两章发问,皆责其失节,而夫子两答,皆只称许其功,而未尝出脱其不死之罪,以其罪原无可解也,若有可解,夫子必早辨之,不留待后儒发明矣。总坐不懂夫子大旨,其意终疑立功不足以赎失节之罪,故曲为之说,不知管仲之功,非古今功臣之功所能比也,看下章自分明。

九合诸侯,桓公之志事,然桓公只解兵车以合之耳,不以兵车而合诸侯,此方是管仲之妙用,仁者之功也。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与,平声。相,去声。○子贡意不死犹可,相之则已甚矣。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被,皮寄反。衽,而审反。○霸,与伯同,长也。匡,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微,无也。衽,衣衿也。被发左衽,夷狄之俗也。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谅,小信也。经,缢也。莫之知,人不知也。后汉书引此文,莫字上有人字。○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纠,弟也。仲私于所事,辅之以争国,非义也。桓公杀之虽过,而纠之死实当。仲始与之同谋,遂与之同死,可也;知辅之争为不义,将自免以图后功亦可也。故圣人不责其死而称其功。若使桓弟而纠兄,管仲所辅者正,桓夺其国而杀之,则管仲之与桓,不可同世之仇也。若计其后功而与其事桓,圣人之言,无乃害义之甚,启万世反覆不忠之乱乎?如唐之王珪魏征,不死建成之难,而从太宗,可谓害于义矣。后虽有功,何足赎哉?”愚谓管仲有功而无罪,故圣人独称其功;王魏先有罪而后有功,则不以相掩可也。

此章孔门论出处事功节义之道,甚精甚大。子贡以君臣之义言,已到至处,无可置辨,夫子谓义更有大于此者,此春秋之旨,圣贤皆以天道辨断,不是夫子宽恕论人,曲为出脱也。后世苟且失节之徒,反欲援此以求免,可谓不识死活矣。无论若辈,即王魏事功,安得据管仲之例乎!

圣人此章,义旨甚大。君臣之义,域中第一事,人伦之至大,此节一失,虽有勋业作为,无足以赎其罪者。若谓能救时成功,即可不论君臣之节,则是计功谋利,可不必正谊明道,开此方便法门,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谁不以救时成功为言者,将万世君臣之祸,自圣人此章始矣。看“微管仲”句,一部春秋大义,尤有大于君臣之伦,为域中第一事者,故管仲可以不死耳,原是论节义之大小,不是重功名也。惟误看此义,故温公以篡弑之魏当正统,亦谓曹操有救时之功,遂以荀彧比管仲[4]、苏氏又以冯道拟之,此义不明,大乱之道矣。

管仲之功,非犹夫霸佐之功也;齐桓之霸,非犹夫各盟主之霸也。故余谓注中“尊周室”二句,只作一句看,方与白文意合,若将尊王另分在僭窃上说,此功不足赎忘君事仇之义也。然先辈都如此说,亦不止一人之疏。要之此一段道理,先儒不曾经历讲究,固难晓然耳。[5]圣人论管仲,只许其功,并未尝有一言及于纠白之是非也,故程子曰:“管仲不死,观其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乃知其仁。若无此,则贪生惜死,虽匹夫匹妇之谅亦无也。”朱子曰:“仲之意未必不出于求生,然其时义尚有可生之道,未至于害仁耳。”又曰:“召忽之功无足称,而其死不为过,仲之不死亦未尝害义,而其功有足褒耳,固非予仲之生而贬忽之死也。”此三条最分明。所谓匹夫匹妇之谅,亦以其后之功较之,则此一死直小谅耳,故下个“岂若”字,谓其不死又过于死也,非指当时原不可死,死即匹夫匹妇之谅也。论者于此旨未彻,多欲曲为不死出脱,即程子兄弟之说,愚犹以为多此一节,然其义犹正大;今有云,“为傅从亡,与委贽之臣不同”,又云,“是僖公公家之臣,非公子之臣,故原可不死”,则尤为害理!如此,则王珪、魏征,高祖尚在,亦君臣未定,高祖改命太宗为太子,即王魏知有唐而已,又何以有罪律之乎?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僎,士免反。○臣,家臣。公,公朝。谓荐之与己同进为公朝之臣也。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文者,顺理而成章之谓。谥法亦有所谓锡民爵位曰文者。○洪氏曰:“家臣之贱而引之使与己并,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

莱公被荐而不知,师德及门而终抑,宰相须具此器识,记同升而不记其荐贤,正见文子大臣作用,大臣风度。

“可以为文矣”,是美文子之事,不是辨文子之谥。

即此一事,已不愧文子之谥,夫子表微,别有义理,不为卫人改定谥议也。

此非翻前谥文子之不足当文,亦非谓修班制交邻不辱之可议,只是就文子生平,举其义之重者莫如此事,足以实其谥耳,不是辨文字,辨所以为文者,辨文子之所以为文者也。

“可”如制可之可,下来是活动,却是一定之断。孰可之?孔子可之也。孔子如何得可之?从天理可之也。此便是春秋天子之事。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夫,音扶。丧,去声。○丧,失位也。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仲叔圉,即孔文子也。三人皆卫臣,虽未必贤,而其才可用。灵公用之,又各当其才。○尹氏曰:“卫灵公之无道宜丧也,而能用此三人,犹足以保其国,而况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贤才者乎?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

灵既无道,三臣又非仁贤,即谓灵明于用人,其明几何?谓三臣尽其才,其为才几何?然而可不丧者,各当其才故也。

有谓儒者之说,以修身饬行为主,而人主所急在用人,乱国用君子未必救乱,用三臣,正是灵公善用人处。先生曰:“此只就卫灵之不丧,而推论及其能用才尚有此一着,足以不亡耳,非谓人君所重在用才,而不妨无道也。卫多君子,灵公若能用之,岂止不丧哉!仅能用不贤之才,而不能用君子,正坐不能修身饬行以知人耳。由是言之,即谓人主以用才为急,尤不可不修身饬行明矣,岂可诃儒者之论为迂阔乎?此论有害世道不小,亟辨之!”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大言不惭,则无必为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矣。欲践其言,岂不难哉?

不待其为,只在言时已知其必难,理固如是,然此是对面人说话,在其人身上讲,原自有践不怍之言之难处,若也只在言时说竟,道理便有不足也。

陈成子弑简公。成子,齐大夫,名恒。简公,齐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朝,音潮。○是时孔子致仕居鲁,沐浴斋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弑其君,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况邻国乎?故夫子虽已告老,而犹请哀公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夫,音扶,下“告夫”同。○三子,三家也。时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使孔子告之。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谓弑君之贼,法所必讨。大夫谋国,义所当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邪?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以君命往告,而三子鲁之强臣,素有无君之心,实与陈氏声势相倚,故沮其谋。而夫子复以此应之,其所以警之者深矣。○程子曰:“左氏记孔子之言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诚若此言,是以力不以义也。若孔子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国以讨之。至于所以胜齐者,孔子之馀事也,岂计鲁人之众寡哉?当是时,天下之乱极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复兴乎?鲁之君臣,终不从之,可胜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贼,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

弑君,人伦之大变,法所必讨,鲁之于齐,尤亲近当讨。夫子尝为司寇,虽告老,分当告君以讨,虽微三家,义必告也。警强臣无君之心,兼及之意耳,若谓夫子专为三家而发,小看了圣人此告矣。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犯,谓犯颜谏争。○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难也,而以不欺为难。故夫子教以先勿欺而后犯也。”

事君有犯无隐,犯非人臣所讳也,但以欺而犯则不可耳。子路勇于义犯,非其所少,正恐犯之中恃其义勇,有不尽合理竭诚,虽不失爱君,而不觉其入于欺也,意原重“欺”一边。

“欺”字不用说到奸邪佞幸,即立言太过,强争必胜中便有欺在。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循天理,故日进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日究乎污下。

“上达”有“日新”意,不是一上便了。

不上即下,不君子即小人,并无中立之地,故凡说中立者,必下达,必小人也。

尽古今九域之人,生死即在此人伦日用事物之内。譬之一条山岭大路,上者在此上,下者亦即在此下,上者忽欲下,下者忽欲上,亦即在此路上变动不居,更不能跳出别处去。然行此路者只有上下两项人,发心在上者,步步高去,发心在下者,步步蹋落,更无中间立住,不上不下之人。要之山岭毕竟上者吃力,而下者势顺,故下多而上少,其有中立住脚者,乃挣挫不上之人,巧为变下之计,才不上必趋下,盖其心其势已入于下,到底山岭中间无棲泊处也。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去声。○程子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程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愚按: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

为己为人,总在用心处看,不在事为上看。同为是事,而两者判然,只是此心针锋向里向外,须在发端几微处辨取。

为人者欲见知于人,则为人即希世骛名之谓,非经世利物之谓也。经世利物,亦是为己中事,故程子曰,“其终至于成物”,人误解此句,连下“为人”亦说好,却大谬。若以经世利物为为人,是仍旧在事为上分别矣,只看世间讲理学,争气节,谋高隐,此数者岂非为己之事为乎?然请清夜思之,毕竟何所为也,可以悟矣。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使,去声,下同。○蘧伯玉,卫大夫,名瑗。孔子居卫,尝主于其家。既而反鲁,故伯玉使人来也。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与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言其但欲寡过而犹未能,则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见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约,而其主之贤益彰,亦可谓深知君子之心,而善于辞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庄周称“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盖其进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践履笃实,光辉宣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寡过未能”,不要从功力中见缺陷,正要从缺陷中见功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重出。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此艮卦之象辞也。曾子盖尝称之,记者因上章之语而类记之也。○范氏曰:“物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君子所思不出其位,而君臣、上下、大小,皆得其职也。”

此是曾子省身思诚之学,于艮象有会,故举来做个话头,以自警策。

“位”字有主职业者,有主心体者。讲职业虽易入粗浅,然却于理不背;说入心体,则竟流禅宗矣。圣贤之言,不离事理,万事各有其所,思之无过不及,是为“不出位”,读大学释“止至善”传,此理燎然,又何内外之分乎?

“不出位”,不是欲其省思,知思不当出位,则位中之思正苦研穷不到,何暇出位思之?出位正为不知位中至善之所在,以用其思耳。有以多思解出位,非也。更谓思而当亦不可多,悖甚矣!

有谓多思则事多,事多则力分。先生曰:“出位不是多思,出位之病,只在思上自见,思出位,则位中之思不尽矣,不必论到事与力。”

位无思则失官,思出位则无物,不出位者,正位中无不尽也,当然有理,随时有义,舍此尽是浮游谬妄。楞严之“七征”,成唯识之“八识”,圆觉之“修多罗”,无位正无非出位也。

位者,所处之分,万事各有其所,艮彖所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原都在事物上看,就身所处而言,非谓思自有位也。

“位”字实指身之所处与所遇之事而言,“不出位”,是止而不越之谓。或云思之当然处即位,若思外有位,即分两层,即为出位。其语似好听,而不知其入于“即心即境,从心生灭”之说也。又有援程子“心要在腔子里”,以腔子释位字,不知程子是说存养心体,非说思也。思为动物,易越其所,故必止其位。

有云,艮之二阴,思之体也,虚而能灵也,亦思之途也,虚而可经也,然一阳横而亘其上,则一阳亘横而塞其隧,故其德名之为止,思善游,当以极重之力止之。先生曰:“二阴非思体也,思自是动,阳动而上,至极而上,与外卦不相往来,不出位之义也。一阳不是位,‘艮止’与‘畜止’不同,‘畜止’为力制,‘艮止’则安其所也。”又曰:“此是曾子尝称此言以警省善思之道,已离却‘兼山’讲矣。若复纠葛一阳二阴之说,此解易,非论语‘曾子曰’三字下文义也。”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行,去声。○耻者,不敢尽之意。过者,欲有馀之辞。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知,去声。○自责以勉人也。子贡曰:“夫子自道也。”道,言也。自道,犹云谦辞。○尹氏曰:“成德以仁为先,进学以知为先。故夫子之言,其序有不同者以此。”

不忧惑惧,正讲仁知勇之至,非一齐放下都无事,亦非养仁知勇之法,亦非推仁知勇之效,受用快活也。到圣人地头,看忧惑惧愈精微难尽,正是仁知勇极际。“我无能”句,煞见体象,故子贡云云。

三者为君子之道,正为可学而至者,故云云,以自责勉人耳。若生安非学问所强,又说他做甚!

人于末句多不肯依注讲,所以不依注者,皆为“自道”作谦词,则粗浅无意味也,不知此只坐自己见识粗浅耳。谦词正是圣诣高深处,不觉流露出来,非自知其为谦而谦之者也。

“自道”之为谦词,即“文王望道未见”之意,非虚词逊谢之谓也。人不识“谦”字之义,若夫子自知其圣而谬为之词者,于是改为自道其事,自道其心,并谓夫子真实无能,皆求深得浅矣。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夫,音扶。○方,比也。乎哉,疑辞。比方人物而较其短长,虽亦穷理之事,然专务为此,则心驰于外,而所以自治者疏矣。故褒之而疑其辞,复自贬以深抑之。○谢氏曰:“圣人责人,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如此。”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凡章指同而文不异者,一言而重出也。文小异者,屡言而各出也。此章凡四见,而文皆有异。则圣人于此一事,盖屡言之,其丁宁之意亦可见矣。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逆,未至而迎之也。亿,未见而意之也。诈,谓人欺己。不信,谓人疑己。抑,反语辞。言虽不逆不亿,而于人之情伪,自然先觉,乃为贤也。○杨氏曰:“君子一于诚而已,然未有诚而不明者。故虽不逆诈、不亿不信,而常先觉也。若夫不逆不亿而卒为小人所罔焉,斯亦不足观也已。”

程子谓“人情各有所蔽”,大率患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此节“亿”“逆”,即自私用智之病。君子之学,扩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乃所谓先觉之贤也。先觉只是理明,明理必由学问,固人皆可为者,非必圣神不可知而后能也。两“不”字,与“抑亦”虽若有停折,却只一气直下,更须体会。

以语势言之,则以不逆不亿却又先觉也;以道理论之,惟其不逆不亿,所以先觉也。

“逆”“亿”正为不先觉而生。

“觉”字与“逆”“亿”殊,觉则未有不先者也。

有谓先觉是定其心而不以物胜,先生曰:“此释氏之觉,非先觉也。”

先觉止以心为极,则极处尚有未尽,问:觉原何不是心?曰:所以觉者,非心之故。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与,平声。○微生,姓;亩,名也。亩名呼夫子而辞甚倨,盖有齿德而隐者。栖栖,依依也。为佞,言其务为口给以悦人也。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疾,恶也。固,执一而不通也。圣人之于达尊,礼恭而言直如此,其警之亦深矣。

两句,一辞,一任;一答辨,一自明。是非画然。虽语气宛转,不得用一鹘突语。[6]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骥,善马之名。德,谓调良也。○尹氏曰:“骥虽有力,其称在德。人有才而无德,则亦奚足尚哉?”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或人所称,今见老子书。德,谓恩惠也。子曰:“何以报德?言于其所怨,既以德报之矣;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报之乎?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于其所怨者,爱憎取舍,一以至公而无私,所谓直也。于其所德者,则必以德报之,不可忘也。○或人之言,可谓厚矣。然以圣人之言观之,则见其出于有意之私,而怨德之报皆不得其平也。必如夫子之言,然后二者之报各得其所。然怨有不仇,而德无不报,则又未尝不厚也。此章之言,明白简约,而其指意曲折反复,如造化之简易易知,而微妙无穷,学者所宜详玩也。

莫道或人此论是些小弊病,释老之学亦是如此。老氏只讲以退为进,逍遥齐物,也是此意;至于释氏,则竟看得父母兄弟,原与昆虫草木一般,爱无差等,亦何异于此耶?总之异端只是私心,圣贤只是天理,私心之论,纵装束得极好,被天理一驳便粉碎。盖所谓天理者,正如秤之星,如尺之寸,一毫那移走趱不得,才得个四平八稳耳。

圣人应事接物,如匠之斫室,四方上下,俱斗笋接缝乃可,或人之论,只是一处好看,不知他处不合者多,则此一处原未的当也。儒者之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释氏作平等观,冤亲俱泯,便是倒行逆施,有以爱禽兽,无以爱父母矣!他只要抹倒等杀,不知等杀之为天也,无等杀即无天矣,故曰释氏本心,圣学本天。

子曰:“莫我知也夫!”夫,音扶。○夫子自叹,以发子贡之问也。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不得于天而不怨天,不合于人而不尤人,但知下学而自然上达。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渐进耳,无以甚异于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语意,则见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之妙。盖在孔门,惟子贡之智几足以及此,故特语以发之。惜乎其犹有所未达也!○程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在理当如此。”又曰:“下学上达,意在言表。”又曰:“学者须守下学上达之语,乃学之要。盖凡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然习而不察,则亦不能以上达矣。”

不怨尤,便是下学上达处。

朱子谓:“不是下学外别有个上达,又不是下学中便有上达,须是下学,方能上达。”真说得此理四平八稳。后人讲学,其弊总不出此,不是离下学寻上达,即是硬差排个上达倒放入下学中,岂圣学乎?

下学、上达,只是一件。

“上”字如何?知“天”字,则知“上”字矣。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朝,音潮。○公伯寮,鲁人。子服氏,景谥,伯字,鲁大夫子服何也。夫子,指季孙。言其有疑于寮之言也。肆,陈尸也。言欲诛寮。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与,平声。○谢氏曰:“虽寮之愬行,亦命也。其实寮无如之何。”愚谓言此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耳。圣人于利害之际,则不待决于命而后泰然也。

有云,当谗人交乱之时,有志之士,不胜其愤,诚欲得而甘心焉,而后将何以自立。先生曰:“且不论后,只当下义当否耳!苟义当尔,而有利于国,君子岂避嫌猜?”又云,不幸而多阻,则将解甲而退,从容庙堂之上,而委蛇于群怨,此亦必无之事矣,而我亦终不释兵以自毙,至国家中分而莫定,非自全之策也。先生曰:“然孔子堕三都出藏甲,而安然终老,要之此章只子路身上事耳,累及孔子,亦太株连矣。行废皆命,晓景伯,安子路,警伯寮,若圣人谋国行大义,岂委决于命哉!”[7]

子曰:“贤者辟世,辟,去声,下同。○天下无道而隐,若伯夷、太公是也。其次辟地,去乱国,适治邦。其次辟色,礼貌衰而去。其次辟言。”有违言而后去也。○程子曰:“四者虽以大小次第言之,然非有优劣也,所遇不同耳。”

有谓辟世是诙谐黄屋之旁,戏弄王公之侧。先生曰:“此大隐朝市之说,乃玩世,非辟世矣。”又曰:“东方曼倩,讵足当贤者?”

子曰:“作者七人矣。”李氏曰:“作,起也。言起而隐去者,今七人矣。不可知其谁何。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与,平声。○石门,地名。晨门,掌晨启门,盖贤人隐于抱关者也。自,从也,问其何所从来也。胡氏曰:“晨门知世之不可而不为,故以是讥孔子,然不知圣人之视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也。”

到圣人分上,便不论气运,不论事功,论气运事功者,圣人以下之事,与后世论圣人之言也。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荷,去声。○磬,乐器。荷,担也。蒉,草器也。此荷蒉者,亦隐士也。圣人之心未尝忘天下,此人闻其磬声而知之,则亦非常人矣。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硁,苦耕反。莫己之己,音纪,馀音以。揭,起例反。○硁硁,石声,亦专确之意。以衣涉水曰厉,摄衣涉水曰揭。此两句,卫风匏有苦叶之诗也。讥孔子人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适浅深之宜。子曰:“果哉!末之难矣。”果哉,叹其果于忘世也。末,无也。圣人心同天地,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闻荷蒉之言,而叹其果于忘世。且言人之出处,若但如此,则亦无所难矣。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高宗,商王武丁也。谅阴,天子居丧之名,未详其义。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言君薨,则诸侯亦然。总己,谓总摄己职。冢宰,太宰也。百官听于冢宰,故君得以三年不言也。○胡氏曰:“位有贵贱,而生于父母无以异者。故三年之丧,自天子达。子张非疑此也,殆以为人君三年不言,则臣下无所禀令,祸乱或由以起也。孔子告以听于冢宰,则祸乱非所忧矣。”

有谓谅阴之礼,必有其人,如商之尹、陟,周之旦、奭,而后可以行此,否则,祸乱又由之以起矣。先生曰:“三年之丧,达乎天子,古之制礼,准天理人情之至,义有不得不然者,非为有其人而后可以行礼也。假令时无其人,将礼遂不行乎?且商之尹、陟,周之旦、奭,亦安能代有其人,而谓古之人皆然也?看滕文公因孟子之言,便能毅然行之,滕岂有贤大臣耶?何未之闻也?孟子曰:‘亲丧固所自尽,不可以他求’,故文公居庐,未有命戒,而父兄百官,四方皆悦服,可知君诚仁孝能行礼,则大臣安有不足恃者?君苟不仁孝好礼,虽不行谅阴之礼,又岂无臣民之变哉?”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好、易,皆去声。○谢氏曰:“礼达而分定,故民易使。”

礼,履也,履以辨上下定民志,相动以天也。若谓王者因使民而设礼以制之,则礼为人谋,而非天秩,此老庄剖斗折衡之见耳。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修己以敬,夫子之言至矣尽矣。而子路少之,故再以其充积之盛,自然及物者告之,无他道也。人者,对己而言。百姓,则尽乎人矣。尧舜犹病,言不可以有加于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诸近也。盖圣人之心无穷,世虽极治,然岂能必知四海之内,果无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尧舜犹以安百姓为病。若曰吾治已足,则非所以为圣人矣。○程子曰:“君子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惟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而四灵毕至矣。此体信达顺之道,聪明睿知皆由是出,以此事天飨帝。”

人者己之对,百姓者人之尽,安人安百姓,理体只一,却是分量不同,不是人与百姓不同,只修己处有浅深厚薄,则所及有远近广狭也。然则己有异与?只为修之量有足不足,故己之体象亦有大不大,工夫只在“修己以敬”内,这里面地分尽阔远在。

安人安百姓,其修己工夫充积,步步不同,只是一“敬”字中境界,再做不尽,直到“尧舜犹病”,用力更无他途。

安人安百姓,在修己外推扩固不是,谓一敬即了,更无次第亦不是。贯上下、包远近而无不统者敬之理,自下上、由近远而有差及者敬之功候,功候到安百姓敬之理才尽,故曰“尧舜犹病”。

他处感应语,是愈推愈远,根本处不分层次;此是愈推愈深,外面远一步,正根本处深一步,此中层次无穷,不是说一“修己”便了。

有谓安人不是随身所值,随人得力,尽有益于天地,尽无愧于此衷,若如此,是亦求可求成,苟且之念也。先生曰:“一篇西铭道理,正在随分自尽处,即万物各得其所耳。若普度一切而成佛,却是求可求成,此义惜未究竟在。”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孙、弟,并去声。长,上声。叩,音口。胫,其定反。○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见孔子来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犹称也。贼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长,无一善状,而久生于世,徒足以败常乱俗,则是贼而已矣。胫,足骨也。孔子既责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与,平声。○阙党,党名。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宾主之言。或人疑此童子学有进益,故孔子使之传命以宠异之也。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礼,童子当隅坐随行。孔子言吾见此童子,不循此礼。非能求益,但欲速成尔。故使之给使令之役,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也。

* * *

[1]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七补。

[2]以上五则据吕子评语卷十七补。

[3]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七补。

[4]彧 原作“或”,据吕子评语卷十七改。

[5]“然先辈都如此说”以下,据吕子评语卷十七补。

[6]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七补。

[7]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七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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