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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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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十二 颜渊篇凡二十四章。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归,犹与也。又言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预,又见其机之在我而无难也。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程子曰:“非礼处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又曰:“克己复礼,则事事皆仁,故曰天下归仁。”谢氏曰:“克己须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目,条件也。颜渊闻夫子之言,则于天理人欲之际已判然矣,故不复有所疑问,而直请其条目也。非礼者,己之私也。勿者,禁止之辞。是人心之所以为主,而胜私复礼之机也。私胜,则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而日用之间,莫非天理之流行矣。事,如事事之事。请事斯语,颜子默识其理,又自知其力有以胜之,故直以为己任而不疑也。○程子曰:“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其视箴曰:‘心兮本虚,应物无迹。操之有要,视为之则。蔽交于前,其中则迁。制之于外,以安其内。克己复礼,久而诚矣。’其听箴曰:‘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闲邪存诚,非礼勿听。’其言箴曰:‘人心之动,因言以宣。发禁躁妄,内斯静专。矧是枢机,兴戎出好,吉凶荣辱,惟其所召。伤易则诞,伤烦则支,己肆物忤,出悖来违。非法不道,钦哉训辞!’其动箴曰:‘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志士励行,守之于为。顺理则裕,从欲惟危;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愚按:此章问答,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惟颜子得闻之,而凡学者亦不可以不勉也。程子之箴,发明亲切,学者尤宜深玩。<

此章之要,在“克己复礼”四字。己礼之界,贵明;克复之功,贵健,是指点颜子索性净尽意。下节“非”字正要察几,“勿”字正要致决,无二义也。此见朱子总注之精。

克复,是指几微一间处,索性与他净尽,到颜子地头,方可用着此语。只第一句已了,下面反覆以决此一句,第二节指点随处是此句,不是另生枝节也。

朱子谓“发动时固用克,未发时须致其精明始得”,盖未发之精明,知居多;而发时之勇决,行居多。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其所以不远复也。红炉点雪,雪消处是行,所以为红炉是如何?

“克己便是复礼”,程子说也。朱子恐学者过看直捷,生出即心即佛之病,故云“胜私欲而复于礼”,言“克己又须复礼”,更加精密矣。

程子谓:“克己则礼自复,重在克己,克得一分己,即复得一分礼。”其说本至精,第克己外更无复礼工夫,语太直捷,便有病,故朱子补出“克己又须复礼”之义,谓“天下原有虽克己而于礼尚有未复一种病痛,故必克己复礼为仁”,其理始圆足无弊。要之,朱子正补足程子之说,其大段原以克己为事,未尝翻案也。盖自大贤以下,即不能无私欲之累,故必须从克己下手,到己私克胜,而天则尚有未合,则须于复礼着力,然至此境者甚少,而其功亦至精,不似克己工夫艰重,无人不当由此道也。

朱子谓:“克己是精底工夫,到节文欠阙,便是粗者未尽,然克己只去私意,未能细密入他规矩,则复礼乃是精处。”愚按:此说最精。动容周旋中礼,盛德之至,到得粗处皆尽,方是工夫到至精处,非有两义。

克己又要复礼,与克己便能复礼,语殊而理一,正为天下自有克己而礼未能复者,必礼复而后为克己之尽。譬之治乱,克己只是戡乱之功,虽寇贼略平,然疮痍未起,礼乐未兴,未可谓已治已安也,必至太平熙洽,然后兵革不试耳。

克复只是为仁之功,到克复尽头便是仁。

己与礼原自仁中分出,到得克复了,只有一仁,也不是克复外别见个仁,只是到此时才见得所克复底便是。

礼方而仁圆,只是一物。

“克己复礼”,索性做个尽!“一日克己复礼”,是果然到尽头处,“天下归仁焉”,到此自有神速实验,都是颜子分上说话,所谓雷厉风行,红炉点雪,乾道也。

天下归仁,人每说入心性中,以为必无一日乍克复而天下即共许与其仁之事,不知夫子与颜子所言之一日,乃极至之一日,非偶试乍改之一日也。盖颜子工夫已到至处,第尚有渣滓未净,天理未纯一之间,故夫子令其索性把这些子了当去。其所云克己,是极微之己;复礼,亦极精之礼,与初学克复功候迥别,故先儒谓之“乾道”。今将庸妄暴弃之人看,以为一日克复,即天下归仁,自然信此说不及,反以注为非矣!

或疑一日克复,如何天下便许其仁?此其所以信不及也。曰:此等处总皆未尽古先之说,而遽伸己论,只坐一个心粗耳。先须知此章对颜子说,颜子“三月不违”,工夫到此,已是大段了当,其所谓己与非礼,亦止是些子未尽处,夫子教他索性打扫个尽,“一日克己复礼”,是指尽头说,不是下手也。故程子曰:“克己复礼,则事事皆仁。”朱子曰:“惟其事事皆仁,故天下归仁。”又曰:“天下以仁称之,非是一日便能如此,只是有此理。”“人称不称,固非我之所急,但言其效必至如此。”又问一日之间,如何得事事皆仁?曰:“一日克复了,虽无一事亦不害其为事事皆仁,虽不见一人,亦不害其为天下归仁。”合此数条观之,可知“一日克复”,原不是猝乍到得底事。故朱子于注又补“日日克之,不以为难”五句,此方是学者克复下手也。今以满腔子人欲心肠,思量偶然克复,便要见天下归仁景象,万古必无之理,思量不通,则反以传注为非,吾见其终于不通而已。

最粗者,以归为归往之归;其自以为细者,不出“龟山在吾度内,蓝田八荒吾闼”之意;中间一条正说,偏不解信从,至今讲师邪说,犹以“同归一体,相忘于大化之中”为言,取古人已弃之刍狗,而文绣之以为神,不知其粗又有甚焉也。圣人教人,字字着实,从无此虚空影响之言,如仲弓之“无怨”,樊迟之“不可弃”,子张之“不侮得众”等语,都说外边应处,工夫到这里方是尽,如何此句独要说向内边去?

人总看得仁字精、天下粗,克复玄微、天下浅近,两者通不去,于是将天下纳入仁中,遂有“八荒吾闼”之说,是欲讲得天下精微,而不知仁与克复先谬矣。

无非内也,合外内之道也,彼将“归仁”说入内,正坐不知外之即内耳。

或云,归字朱子训作与字,盖有己间隔,便不能归天下为一己,既克己复礼,则尽天下俱是此礼,故与字作“与祭”与字看,此说如何?曰:宁可说朱子注得不合,尚可两存以求定论。朱子以与训归,说本程子“称其仁”一句,与字是许与之与,若作“与祭”与字解,仍撦入朱子所辟“在吾度内”之说去,不但诬本文,并诬朱子矣!今人讲经学理学,大约用此狡狯,如晚年定论、程门微旨等书,皆牵凿先儒以傅会其邪说,谓程朱亦尔,其惑乱更不可穷诘矣!

有将“己”字与“天下”对看,云有己斯无礼,斯无天下,仁者,以天下为己在,故克复而天下归仁。先生曰:“为此说者,自以为得仁字,不道此己字却误训。克己复礼,原未尝为天下起见,而去物我诸相也。以此为仁,止是佛法慈悲广大耳,与圣门所言仁毫没交涉。”

“天下归仁”,与“仲弓”之“邦家无怨”大段各别,一边是逐渐渗润,一边是顷刻注满。

己生于视听言动,克其非礼者,斯复矣。礼生于仁,视听言动皆礼,斯无不仁矣。

颜子工夫原只在克己上着力,所谓“索性克去”者也。

到颜子地位,尚有甚非礼处!故朱子谓:“如邪色淫声之非礼却易,视远惟明,听德惟聪,才不远便不明,非德便不聪,但有些子不循道理处,便是非礼,此却难。”由是言之,颜子所克之己较精细,故说个“非礼”,便与“己”字不同。朱子云“克己便能复礼”,又云“克己而不复礼,则堕于空寂”,“跛倚倨傲,未必尽是私意,亦有性坦率者,伊川谓‘虽无邪心,苟不合正理,乃妄也’,亦须克去”,是也。愚谓己礼二者,如阴阳消长,此进即彼退。克复原非两层,但学者为功自有分限,在人欲胜者,其身尚立阴界,则以克为主,克一分即复一分。在天理胜者,其身已在阳界,则以复为主,复之尽即克之尽也。后人轻看复礼,即不能知性知天,流入于本心之学,故惟朱子之言为万世无弊也。

不曰视听言动必于礼,而曰“非礼”勿视听言动,方见精微,于天理人欲界限,不爽毫发。阳明谓视听言动处便是,只缘怕说“非礼”二字,便错入禅去。

四“勿”字用力全在未发之前,如烈火精明,直是犯他不得,若焰衰欠猛,阴翳消烁不净矣。

非礼之根在中,而视听言动在外,勿视听言动于外,而礼复于中,程子“由、应、制、养”四字,弊病工夫体用都在。

视听言动皆身,而“勿”在心。

工夫在视听言动,正程子所谓学颜子有准的,非心斋坐忘也。

人将颜子克己看做心斋坐忘工夫,四句只做个话头,却似视听言动也是,不视听言动也是。不知颜子请目、请事,煞是从四件上扎定硬寨做工夫。庄周以孔颜寓言,揶揄无忌,如优人扮圣贤为则剧耳,不可为典据也。

“勿”是只要勿他非礼耳,视听言动固不可无也。

总注“至明”“至健”二句,似于仁外添出智勇意,不知原是本文所有,非添出也。说个“非”字,便是智,非至明何以知其非?说个“勿”字,便是勇,非至健何以能为勿?故知非智勇安能成仁。圣人言语,本是彻上彻下,得注中提出,分外分明耳。

仁非智勇不全,不大智则“非”字之精细不能极,不大勇则“勿”字之迅扫不能尽,朱子“至明”“至健”二义,正实阐“非”“勿”二字下手处,不是斡补阙文也。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敬以持己,恕以及物,则私意无所容而心德全矣。内外无怨,亦以其效言之,使以自考也。○程子曰:“孔子言仁,只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气象,便须心广体胖,动容周旋中礼。惟谨独,便是守之之法。”或问:“出门使民之时,如此可也;未出门使民之时,如之何?”曰:“此俨若思时也,有诸中而后见于外。观其出门使民之时,其敬如此,则前乎此者敬可知矣,非因出门使民然后有此敬也。”愚按:克己复礼,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颜冉之学,其高下浅深,于此可见。然学者诚能从事于敬恕之间而有得焉,亦将无己之可克矣。

人心中只有一仁,何处着敬恕名目?只为私欲所间隔,则此心放失而不存,便与仁体日远耳。敬恕所以去私欲以存心,心存而后可以复仁体。

敬恕是所以存心,存心亦未即是仁,但存到熟处尽处,更无私间斯仁耳。

只是一敬,要无时无处无事不然,则“心存而理得”二句,前后际有全身在。“出门”“使民”,于全身中随地提示个下手景象耳。

出门使民,与“不睹不闻”,“立在舆”,“终食造次颠沛”等语同例,言无时无事不然也,从囫囵中抽出一节来说耳。

颜子本原不动,但微有感凑未净,只须决去便无事;仲弓病痛似轻,而本原不足,虚邪深痼,故必当峻补,四语是仲弓峻补方也。

“邦家”二句,与上章“归仁”相似而实不同。上章极言其效之速而大,以克复都在尽头处说,所谓乾道也。此章邦家无怨,是在敬恕用力充积上说,必到此,才见敬恕之量足,所谓坤道也。

仲弓之坤道,节节要从不足处填补正气,以逐客邪,正讲到分量充满,则本体流行,无少阙欠,非后世断港绝流之谓也。

司马牛问仁。司马牛,孔子弟子,名犁,向魋之弟。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讱,音刃。○讱,忍也,难也。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使其于此而谨之,则所以为仁之方,不外是矣。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牛意仁道至大,不但如夫子之所言,故夫子又告之以此。盖心常存故事不苟,事不苟故其言自有不得而易者,非强闭之而不出也。杨氏曰:“观此及下章再问之语,牛之易其言可知。”○程子曰:“虽为司马牛多言故及此,然圣人之言,亦止此为是。”愚谓牛之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为仁之大概语之,则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终无自以入德矣,故其告之如此。盖圣人之言,虽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于学者之身,而皆为入德之要,则又初不异也。读者其致思焉。

曰“仁者其言也”,则不在言上究竟可知。曰“其言也讱”,则不是讱言可知。曰“仁者其言也讱”,则是仁者自讱,非讱言即仁可知。

“心常存”在“为”前一层。

“心常存”是朱子于两句中体会得之。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向魋作乱,牛常忧惧。故夫子告之以此。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夫,音扶。○牛之再问,犹前章之意,故复告之以此。疚,病也。言由其平日所为无愧于心,故能内省不疚,而自无忧惧,未可遽以为易而忽之也。○晁氏曰:“不忧不惧,由乎德全而无疵。故无入而不自得,非实有忧惧而强排遣之也。”

“不忧不惧”与上章“其言也讱”同,是现成体象,到“内省不疚”,乃推出功夫致此之所以然。

此“忧”“惧”二字,专指祸患虽有可忧惧之事,而自省平生无愧,则自无忧惧之心。若但言存心处,见忧患恐惧,皆君子操修所有,岂得打破此二字哉?

司马“多言而躁”,夫子与言每留个不尽意理,使之深思。即“为之难”二句,与此“内省不疚”二句,皆未尝说尽也,故朱子于上章“为之难”前补出“心常存”,此章“内省”前补出“平日所为”,皆从语意中探本穷源,越显得圣言神味无尽。时讲乃谓注中“故能”二字未免多一层,直是无知之论!盖此章隐对司马心事而言,道个“内省”,便对着外患说。内省者,内省其平日所为也。不疚在平日,内省在临时,如何将内省并得向平日去?

二氏之放达,非君子之不忧惧。

晋人情恕理遣,亦是强排遣,与君子学问天悬。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牛有兄弟而云然者,忧其为乱而将死也。子夏曰:“商闻之矣:盖闻之夫子。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禀于有生之初,非今所能移;天莫之为而为,非我所能必,但当顺受而已。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既安于命,又当修其在己者。故又言苟能持己以敬而不间断,接人以恭而有节文,则天下之人皆爱敬之如兄弟矣。盖子夏欲以宽牛之忧,故为是不得已之辞,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胡氏曰:“子夏四海皆兄弟之言,特以广司马牛之意,意圆而语滞者也,惟圣人则无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以哭子丧明,则以蔽于爱而昧于理,是以不能践其言尔。”

为忧懑人开释,易落旷达家言,则“死生有命”二语,已走入二氏解脱法门矣。看子夏急下“君子敬而无失”二句,方见“死生”二句,不是付之数命者,此所谓知命立命也。

吾有老友善悲,有感,辄痛哭不能自止,因之病甚。相知以旷达解之不得,余为语曰:“嵇阮之放诞,正愤嫉之极也,只益悲,安得解?解公悲,正当以圣贤相责耳。古来可悲至饿死甚矣,饿死未尝无圣贤,只愁不称此一饿耳。求仁得仁,又何怨?才怨,便知所求非仁也。今尚未肯以极处相待,已自不愿担当耶?休矣!公何悲!”一时爽然称善。

“无失”“有礼”,方是圣贤之敬恭。子夏此语颇臻至处,语病在下二句耳。东坡之打破“敬”字,岸叟之“何如无心”,其见地浅深不同,然皆不知“无失”“有礼”之妙者也。

子夏此节道理原推开说,以广司马之意,故下文“四海”云云,注以为“不得已之辞”,不应仍粘煞兄弟讲。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谮,庄荫反。愬,苏路反。○浸润,如水之浸灌滋润,渐渍而不骤也。谮,毁人之行也。肤受,谓肌肤所受,利害切身。如易所谓“剥床以肤,切近灾”者也。愬,愬己之冤也。毁人者渐渍而不骤,则听者不觉其入,而信之深矣。愬冤者急迫而切身,则听者不及致详,而发之暴矣。二者难察而能察之,则可见其心之明,而不蔽于近矣。此亦必因子张之失而告之,故其辞繁而不杀,以致丁宁之意云。○杨氏曰:“骤而语之,与利害不切于身者,不行焉,有不待明者能之也。故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然后谓之明,而又谓之远。远则明之至也。书曰:‘视远惟明。’”

子张止问“明”,夫子添出“远”字,而词繁不杀,正为务外好高者,其求明每在远处,不知反蔽于近。夫子举此二端,最是极近而易蔽者,于此能察,便不第为明,而为明之远,正指点子张反求于近耳。

自来受蔽于女子小人者,皆自以为明者也。其所以不明者,正唯用明之不远耳,岂知用明之远者,即在最近之处,不自以为明而其明乃远乎?

远只是明之尽量处,非明之外别有远也。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言仓廪实而武备修,然后教化行,而民信于我,不离叛也。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去,上声,下同。○言食足而信孚,则无兵而守固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民无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故宁死而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也。○程子曰:“孔门弟子善问,直穷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贡不能问,非圣人不能答也。”愚谓以人情而言,则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以民德而言,则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为政者,当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弃也。

答子贡止是“足食”“足兵”两项实政,“民信”句即上句所致,推带说出,犹之“菽粟富而民仁”意。故“足食足兵”不可作食足兵足,缘有政事在也;“民信之矣”,不可作信民,文法自明,不可作三项说也。直至子贡以三项问难,夫子方以三项轻重答之,要之此节说话时,原未有三项事意。

民信不当先做三项说固矣,或又因本是两项之语,将民信讲入兵食内,若谓民信其足者则又非也。信只是诚意孚结,无欺诈离叛之心,原是兵食上边事,不粘煞兵食,故后面子贡可分为三耳。看注补“教化行”三字,固知教民信自有事在,但此节止说兵食足而后信可孚,不及教信之道,正如菽粟水火之仁,不是更无教仁之事也。

两“足”字在食兵上,便是说政。“之矣”字在信下,且曰“民信”而不曰信民,则夫子“民信”句原根食兵说,故注用“然后”作转,见此节止重两“足”字,不遽平分三项也。但单是食兵足而民便信,秦、隋之世,已不可行,可见民信原有教化一项工夫,但必待食兵足时,则教化自行,而民不离叛也。

细味圣人语气,原不曾平分三项,到“民信”一项,又特变文法也。注云“仓廪实而武备修,然后教化行而民信于我,不离叛”,则“民信”句原从上二句顺带说下,到子贡才分作三项问,圣人又因其问而答之如此。要之,重信之义,在子贡设难后发明出来,在上节却重在兵食,故朱子谓:“以人情言,则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孚于民,此指上节本义也;以民德言,则信本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指下两节之义也。”

按,“民信之矣”,“信”字圣人原说得较轻,只是民信服于上耳,未指忠信诚信固有之良也,到子贡分三项来问,圣人方讲到心德上去。

子贡议“去”,只要在三者分出轻重耳,意不在去也。

“去兵”,正就“足食”“民信”讲,是所论在去,所重在留也。

兵之所以可去者,以食与信在耳,总之无食与信,则无兵固害,有兵尤害;有食与信,则有兵固好,无兵亦好。此是圣人朴实头计策,未尝稍涉权数也。

子贡策妙用只在临时,夫子操根本只在平日,故去兵去食而无不可,非束手待毙法也。

是圣贤打穿后壁商量,子贡直穷到极奇变处,看圣人用处如何?圣人应奇变,却越庸常,方见得庸常中,圣人已无奇不尽,无变不通。若粘死句下,则圣贤竟是腐头巾说大呆话矣。

此是圣贤直穷到底,打穿后壁商量,以分决事理之轻重耳。去兵在三者中计较,去食则二者相较,三者原阙一不得。“必不得已”,即指三者势已尽去,必不能全,就其中撩掉那一件,且专料理这两件,故曰“何先”。到第二问,一发必亡之理!食岂能去乎?然圣人曰宁可去食,以见信之必不可轻。故又找下二句,以见去食不是挽回必得之策,但道理只有此耳,正见圣贤于义利界上分明净尽如是。故程子谓:“非子贡不能问,非圣人不能答也。”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棘子成,卫大夫。疾时人文胜,故为此言。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言子成之言,乃君子之意。然言出于舌,则驷马不能追之,又惜其失言也。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鞟,其郭反。○鞟,皮去毛者也。言文质等耳,不可相无。若必尽去其文而独存其质,则君子小人无以辨矣。夫棘子成矫当时之弊,固失之过;而子贡矫子成之弊,又无本末轻重之差,胥失之矣。

子成之说,不下聃、周,可谓高矣,自子贡辨之,而其弊始见。至子贡语病,人不易知也。立言之难,自非圣人,孰能无所偏倚,而常适其平?惟圣知圣,此等处,须知朱子之言已造至处。

以子成之论,视文胜之俗,则高甚矣,而不知其言有病也,得子贡之辨,正文质不可偏废,而子成之病乃见。子贡更高甚矣,而不知其犹有语病也,得朱子本末轻重之说,而子贡之病又见。义理无穷,精析乃出,后人心不细,见理多粗疏鹘突,可彼可此,遂有谓子贡之论,与夫子野史君子之义相符,不必补注中之说。不知圣贤讲道理必求其尽,不似后人妄立议论,便成门户,不许人辨驳也。

有谓上下之有辨,贤否之不乱,以文在也。执车旗服物之等以相绳,而僭者无所辞;置琴瑟射御之旁以为验,而诈者无所匿。故学者取子贡之说以治天下,则绸缪繁饰,固周礼之旧坊;取子成之说以治一身,则俭陋深思,亦唐魏之遗意。斯两得之矣。先生曰:“文质二者原不可相离,然必质立而文丽。但天地间气势,自然文易流而质易薄,故圣贤多救过以反中,每重本而轻末。子成之论,亦自重本生来,然却说得太偏,故子贡以并重之理正之。然本末不分,则语病亦不小,盖文毕竟不可与质同重也。今竟重文说,则病又甚于子贡矣!不知此非重文,乃轻文也。子贡虽失本末轻重之差,然看文质,尚是同原一体上事,若如所云,则文只是妆饰点缀之具,与告子义外相似,但为分别等差不可少,故可以治天下而不可治一身,此即佛老之见,与子成似反而实合者。近代良知家言正如此,他窥见佛老之蕴,以文为外假,非本体所有;却又窥见佛老之说不可以治天下,故又将刑名度数礼乐事功,另讲出一番施设,道是良知中作用,以自别于佛老,不道内外打成两橛,原非圣道之体用也。其病只看得文是外面事,则说重转轻矣。”

良知家居丧不哭,门人疑之,曰:“吾恶人于父母面上亦用伪也。”呜呼!此其为质耶?其虎豹之鞟耶?抑犬羊之鞟也?哭踊有节以为伪,饮酒呕血以为真,食稻衣锦安即良知,非披发野祭之风乎?嵇阮以老庄沦晋,金溪以狂禅陷宋,至良知而三矣,流祸一揆,非细故也。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称有若者,君臣之辞。用,谓国用。公意盖欲加赋以足用也。有若对曰:“盍彻乎?”彻,通也,均也。周制:一夫受田百亩,而与同沟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计亩均收。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故谓之彻。鲁自宣公税亩,又逐亩什取其一,则为什而取二矣。故有若请但专行彻法,欲公节用以厚民也。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二,即所谓什二也。公以有若不喻其旨,故言此以示加赋之意。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独富。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止公之厚敛,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杨氏曰:“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正,而后井地均、谷禄平,而军国之需皆量是以为出焉。故一彻而百度举矣,上下宁忧不足乎?以二犹不足而教之彻,疑若迂矣。然什一,天下之中正。多则桀,寡则貉,不可改也。后世不究其本而惟末之图,故征敛无艺,费出无经,而上下困矣。又恶知盍彻之当务而不为迂乎?”

同一忧岁语,心事迥别,则情形亦迥别。自贤君起念,便为百姓不足,为百姓不足,便是欲蠲租减税赈济也。庸君起念,便为用不足,为用不足,便是欲加赋开利也。

哀公所问在用,而意在取,故有若直答取法,而意却在用,此正针锋相敌处。行彻必先节用,不则有若之言,非腐即戏,断不可行矣。注中“节用厚民”,正见此旨,荀子“以礼节用之”、“以无礼节用之”后发明礼称,亦此意也。

宣公税亩,只是加税于馀亩,彻法未尝废,故注下“专行”二字,是公田民田不曾乱。豪强兼并,自是孟子时事。

“吾”字与下节“百姓”字针锋相对,哀公但知为吾计,忘却百姓,有若谓若果为吾计,正当足百姓,故“吾”字是哀公语中病根。

哀公与有若商量,只为着国用,两下错绺处,只是行彻不行彻,原不曾论到百姓,只为哀公“如之何其彻也”,便是不晓得彻法上下关通处,道是利百姓而不利君,故有若直下“百姓”句。百姓足即是行彻,百姓不足即是不行彻,而加赋语脉最紧,有若也原为用不足起见,非老生迂阔而远事情也。

足不足语原从“吾犹不足”句来,哀公忧二犹不足,岂可行彻?有子答行彻正所以为足以破解之,都重在足君一边,“百姓足”句,不过是行彻中转语,盖哀公看得彻行止利百姓,故有子告以利百姓正是利君国之用。

民富则君不至独贫,只如此言,“孰与”二字极完切,所谓君民一体也。后来多将与字作取与之与,曰君之足民与之,仍从取法中讲利害,失有子之意矣。

“孰与”,语词,与乃相与之与也,后来刻画作取与之与,论非不新,失本意矣。

后世谓井田必不可行,其说大约有二:谓豪强之田不可复取,与夫司农岁入不足以供所出耳。然田制之法,又有均田、限田之法以通之,至度支经费之不足,则千古未有善为之画者,是则有子两言,至今犹看不透、信不及,何怪乎哀公之鳃鳃过计也。

问:或云,唐中宗令李峤苏瓌子各对尚书,苏引“木从绳”二句,李引“斮朝涉”二句[1],中宗云:“苏瓌有子,李峤无儿。”可征应制最忌伤时。张江陵进讲,至“放勋徂落”,曰:“时盖已百岁矣。”同列深服之,故做此节文,以重上轻下为得大体,此说如何?曰:“此说坏人心术人品。看诗书所载,古圣贤告君,皆忧危震动之言居多。李文靖为相,日取四方水旱、盗贼、不孝、恶逆之事奏之,真宗惨然变色,同列皆以为不美。刘元城论名相,举此事以为惟李沆得大臣体。夫告君尚以危言为得体,岂行文反以阿谀为得体耶?成弘以前,未尝有此,即题目亦未尝避忌。自嘉靖中重符瑞祷祀,始以忌讳为戒。流至末年,习成谐媚之俗,闱中专取吉祥,偶有句字之触,虽首拔必黜。士子从未仕时,即学为谀佞,安得复有品行事功哉?程子在经筵讲书,有容字,中人以黄覆之,曰:‘上嫌名也。’程子曰:‘臣下尊君过甚,则骄心生,皆近习辈养成之,请自今勿避。’为相当法文靖,经筵当法程子,若中宗庸主之言,居正佞臣之术,何足法哉?有志于人心世道者,当力破之。”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主忠信,则本立。徙义,则日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恶,去声。○爱恶,人之常情也。然人之生死有命,非可得而欲也。以爱恶而欲其生死,则惑矣。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则惑之甚也。‘诚不以富,亦只以异’。”此诗小雅我行其野之辞也。旧说:夫子引之,以明欲其生死者不能使之生死。如此诗所言,不足以致富而适足以取异也。程子曰:“此错简,当在第十六篇齐景公有马千驷之上。因此下文亦有齐景公字而误也。”○杨氏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则非诚善补过不蔽于私者,故告之如此。”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齐景公,名杵臼。鲁昭公末年,孔子适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人道之大经,政事之根本也。是时景公失政,而大夫陈氏厚施于国,景公又多内嬖,而不立太子,其君臣父子之间皆失其道,故夫子告之以此。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景公善孔子之言而不能用,其后果以继嗣不定,启陈氏弑君篡国之祸。○杨氏曰:“君之所以君,臣之所以臣,父之所以父,子之所以子,是必有道矣。景公知善夫子之言,而不知反求其所以然,盖悦而不绎者,齐之所以卒于乱也。”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须将八个字一气念来,便有个万物得所,各正性命气象,便见得一篇西铭道理、一部周礼制度在内,根本却只在自尽。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折,之舌反。与,平声。○片言,半言。折,断也。子路忠信明决,故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子路无宿诺。宿,留也,犹宿怨之宿。急于践言,不留其诺也。记者因夫子之言而记此,以见子路之所以取信于人者,由其养之有素也。○尹氏曰:“小邾射以句绎奔鲁,曰:‘使季路要我,吾无盟矣。’千乘之国,不信其盟,而信子路之一言,其见信于人可知矣。一言而折狱者,信在言前,人自信之故也。不留诺,所以全其信也。”

“片言可折”,是夫子凭空许与,并无实事,故记者又系“无宿诺”句,以揣证夫子“可以”之意,此须于两节交接头领会。

“片言可以折狱”,此是赞片言,不是论折狱;是赞片言之本于明断,不是论折狱之贵乎片言。才说片言,便有下节在句里,折狱只极其用耳。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范氏曰:“听讼者,治其末,塞其流也。正其本,清其源,则无讼矣。”○杨氏曰:“子路片言可以折狱,而不知以礼逊为国,则未能使民无讼者也。故又记孔子之言,以见圣人不以听讼为难,而以使民无讼为贵。”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居,谓存诸心。无倦,则始终如一。行,谓发于事。以忠,则表里如一。○程子曰:“子张少仁。无诚心爱民,则必倦而不尽心,故告之以此。”

此“居”“行”皆指政说,两“之”字不得略过,与子桑伯子节不同,彼是统论心法,此只在政上讲。时解于“行之”说政,而“居”单说心者,非也。

子张所少只在一“诚”字,倦与不忠皆从此生出,盖夫子之所以答之者,立诚之目也。

何以见得子张少仁?其病只在过高,才过高,便骛外而少实心。且如东坡半山之权谋,伯恭同甫之功利,未尝不说济世安民,然议论越高,本心越错。听他说话,但有愚弄天下之意,全无诚实爱民之心,只此一点意思,早已将仁字铲却。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重出。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成者,诱掖奖劝以成其事也。君子小人,所存既有厚薄之殊,而其所好又有善恶之异,故其用心不同如此。

磁铁相引,冰炭相违,诚也。章中两“人之”字最着眼,人之美、人之恶,亦何与己事耶?而一为之欣,一为之戚,此不可解也。惟其不可解,可知是从心苗中出来。

君子小人立心,好恶本自不同,俦类相与,邂逅因缘,布衣委巷,无不如是,不但有权力,然后能成不成也。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范氏曰:“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胡氏曰:“鲁自中叶,政由大夫,家臣效尤,据邑背叛,不正甚矣。故孔子以是告之,欲康子以正自克,而改三家之故。惜乎康子之溺于利欲而不能也。”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言子不贪欲,则虽赏民使之为盗,民亦知耻而不窃。○胡氏曰:“季氏窃柄,康子夺嫡,民之为盗,固其所也。盍亦反其本耶?孔子以不欲启之,其旨深矣。”夺嫡事见春秋传。

不从君民起念,只为自己利害,康子患处便是盗心。做官不为地方计,只为自己考成,纵讳与捕逐,亦总是盗术。故经济事功,圣贤都从心上做起。

上多欲则下行窃,此感应自然之理,若必说因欲而民贫为盗,是则有此事,然多却转折,与语意不相肖。盖上导之以欲,则下虽温饱皆有盗心,不必使贫而后为盗也。苟子不欲,虽饿死亦不窃,不必富而后不窃也。如此看,语意更分明紧切。

只欲便诲盗,不欲便感化不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焉,于虔反。○为政者,民所视效,何以杀为?欲善则民善矣。上,一作尚,加也。偃,仆也。○尹氏曰:“杀之为言,岂为人上之语哉?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而况于杀乎?”

此“德”字指君子小人之位各有分谊耳,非性分之德也。性分之德,君子小人所同,分位之德,君子小人各异。此节以“善”字对“杀”,不以“德”字对“杀”,“草上之风必偃”,只言其理势如此,要知率民以善固偃,率民以恶亦偃,草不分和风狂风,皆必偃也。

“子欲善而民善”,上已说明,下三句,只说上下感应之势之顺速易效耳。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达者,德孚于人而行无不得之谓。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务外,夫子盖已知其发问之意,故反诘之,将以发其病而药之也。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言名誉著闻也。子曰:“是闻也,非达也。闻与达相似而不同,乃诚伪之所以分,学者不可不审也。故夫子既明辨之,下文又详言之。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音扶,下同。好、下,皆去声。○内主忠信而所行合宜,审于接物而卑以自牧,皆自修于内,不求人知之事。然德修于己而人信之,则所行自无窒碍矣。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行,去声。○善其颜色以取于仁,而行实背之,又自以为是而无所忌惮。此不务实而专务求名者,故虚誉虽隆而实德则病矣。○程子曰:“学者须是务实,不要近名。有意近名,大本已失,更学何事?为名而学,则是伪也。今之学者,大抵为名。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也。”尹氏曰:“子张之学,病在乎不务实。故孔子告之皆笃实之事,充乎内而发乎外者也。当时门人亲受圣人之教,而差失有如此者,况后世乎?”

“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虽为问达而言,然此三句要只合鞭辟向里,务自修之实,须照定注中“不求人知”四字讲,与下二句作反势,直到下二句,方跌出“达”字意,故注用“然”字转也。

此为己内修之学,一步收敛一步,极其至,便是无声无臭,退藏于密境界。

有谓守己之道,必失世之宜,厌人之情,或丧我所执,惟参以相用,而物莫窥其际。先生曰:“谓直道难行,必参和权术,体用各别,内外分行,纯乎诈妄矣。深之则为老庄,刻之则为申韩,弥巧弥近,则为乡愿,岂复有君子之道哉?将好义、察言、观色、虑下人,皆讲向外面作用去,不特此四者说坏,已先将‘质直’铲斲了也。此比子张之闻,同一向外,而更加狡黠矣。”

“不疑”,非真不疑也,只在人前“居之不疑”耳。正与上“察言”二句对照,分出向里向外之别。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慝,吐得反。○胡氏曰:“慝之字从心从匿,盖恶之匿于心者。修者,治而去之。”子曰:“善哉问!善其切于为己。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与,平声。○先事后得,犹言先难后获也。为所当为而不计其功,则德日积而不自知矣。专于治己而不责人,则己之恶无所匿矣。知一朝之忿为甚微,而祸及其亲为甚大,则有以辨惑而惩其忿矣。樊迟粗鄙近利,故告之以此,三者皆所以救其失也。○范氏曰:“先事后得,上义而下利也。人惟有利欲之心,故德不崇。惟不自省己过而知人之过,故慝不修。感物而易动者莫如忿,忘其身以及其亲,惑之甚者也。惑之甚者必起于细微,能辨之于早,则不至于大惑矣,故惩忿所以辨惑也。”

“先事”,是从事之事,非事物事理之事也,混看不得。

只先后处便是崇,不是如是而后乃底于崇也。崇是功夫,不是成效。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上知,去声,下如字。○爱人,仁之施。知人,知之务。樊迟未达。曾氏曰:“迟之意,盖以爱欲其周,而知有所择,故疑二者之相悖尔。”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举直错枉者,知也。使枉者直,则仁矣。如此,则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反相为用矣。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乡,去声。见,贤遍反。○迟以夫子之言,专为知者之事。又未达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子夏曰:“富哉言乎!叹其所包者广,不止言知。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选,息恋反。陶,音遥。远,如字。○伊尹,汤之相也。不仁者远,言人皆化而为仁,不见有不仁者,若其远去尔,所谓使枉者直也。子夏盖有以知夫子之兼仁知而言矣。○程子曰:“圣人之语,因人而变化,虽若有浅近者,而其包含无所不尽,观于此章可见矣。非若他人之言,语近则遗远,语远则不知近也。”尹氏曰:“学者之问也,不独欲闻其说,又必欲知其方;不独欲知其方,又必欲为其事。如樊迟之问仁知也,夫子告之尽矣。樊迟未达,故又问焉,而犹未知其何以为之也。及退而问诸子夏,然后有以知之。使其未喻,则必将复问矣。既问于师,又辨诸友,当时学者之务实也如是。”

此章疑辨处都在知,然其所重者都在仁。疑知,疑其碍仁也。辨知,辨其正为仁也。知原从仁生,而其用乃所以成仁,若不知即不能仁,知不尽亦仁有不全,其不得不知者,乃其所以仁也。

迟之疑在知,子解之亦只指知,故下文问子夏与子夏答,都只在知中推论。或问,因樊迟下文错认说知,故此节须含糊留下。不知夫子原只说知,而仁之理在其中,理本如此,非故留疑端,令樊迟遍参也。

智以成仁,其妙只在一“使”字见得。使者,智使之也。能使枉者直,已仁矣。

所以不明能使之故者,只是将二句打作两截耳。惟打作两截,而以为皆知者事,则愈不解,乃知蔽有两层,病根只一。

“何谓也”,只是问其所以然,不是辨其未必然。

樊迟只说问智,子夏就夫子言下见得个功用广大处,不必说出“仁”字而仁之气象在目,借舜汤做个影子,指点活泼泼地。

“举”“错”虽两件,然举即是错,故“枉”上加个“诸”字,即此节“众”字也。诸枉如何尽错得?但举直而枉皆错矣。于诸枉中只举得一二直,非大知不能,仁人放流,以恶为爱,义以成仁也。以举为错,知以成仁也。义逆而知顺,故此重在举边。

前截以不说尽为良者,止为樊迟未达,及退问子夏两重疑案,要留他地位耳,到末节何妨透快言之。注明云子夏盖有以知兼仁知而言矣,而作文偏要不说破仁字。此种议论,皆自嘉隆以来,以禅学说书,又诋注为拘凿,盖惟禅机忌说破,以其法原说破不得也,圣学从无此法。即第三节之上句指知,下句指仁,亦本注语,但在夫子口中,自已疏解仁知不得,然其意理实如此。圣人未尝故作含糊,虚留以益其疑问也。流俗见解,由来已久,论文者方以为极则,令后人含含糊糊,不敢将道理实做一句,流弊不小,直当破成说看之。[2]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告,工毒反。道,去声。○友所以辅仁,故尽其心以告之,善其说以道之。然以义合者也,故不可则止。若以数而见疏,则自辱矣。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日进。

“以文会友”,是讲学致知事;“以友辅仁”,是取善诚身事,两者原是一致。要之,朋友之益,只有讲辨切磋,馀无可用力,则辅仁亦即文会内见也。

圣人四教必先文,文章可得而闻,后起者得与斯文,约礼必由博文。文字是甚事,若仅如后世之所谓文,所谓会,一班社友名公、讲师游客,煽诱权势,攫窃利赀,满胸坎皆恶根蟠锢,仁字之本已斩绝矣,何辅之有!

* * *

[1]斮 原作“腊”,据尚书、唐语林改。

[2]此则据吕子评语卷十五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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