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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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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六 雍也篇凡二十八章。篇内第十四章以前,大意与前篇同。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人君听治之位。言仲弓宽洪简重,有人君之度也。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子桑伯子,鲁人,胡氏以为疑即庄周所称子桑户者是也。仲弓以夫子许己南面,故问伯子如何。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简者,不烦之谓。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大,音泰。○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若先自处以简,则中无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简,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家语记伯子不衣冠而处,夫子讥其欲同人道于牛马。然则伯子盖太简者,而仲弓疑夫子之过许与?子曰:“雍之言然。”仲弓盖未喻夫子可字之意,而其所言之理,有默契焉者,故夫子然之。○程子曰:“子桑伯子之简,虽可取而未尽善,故夫子云可也。仲弓因言内主于敬而简,则为要直;内存乎简而简,则为疏略,可谓得其旨矣。”又曰:“居敬则心中无物,故所行自简;居简则先有心于简,而多一简字矣,故曰太简。”

有谓仲弓知得夫子许己南面是以其简,故以子桑伯子为问。曰:首节中安得便有简字意?仲弓安得便有他心通法,知夫子之许可因简而以伯子当之哉?此正秀才粘皮带骨不通处。

“可也简”,夫子就其问而节取之词,未尝以简而取伯子也。使仲弓别问一人,夫子亦以简论耶?

不但居敬居简不同,即居敬之行简,与居简之行简亦大别。居敬之行简,精明有条理;居简之行简,则一切苟省任率而已。

居敬之简,不是省事,得其大小轻重先后之序耳。

“然”字与上“可”字相照,“然”字中有两重公案,要见仲弓未喻“可”字一层,所言之理默契一层,一以印证仲弓,一以完语句渗漏。

第二节注云“以许己南面,故问伯子如何”,是辨伯子之简,正勘验自己,则然其言,仍是证明其可使也,故朱子谓亦见可使南面之基。朱子曰:“此段若不得仲弓下面更问一问,人只道‘可也简’便道了也是利害,故夫子复之曰:‘雍之言然。’这亦见仲弓地步煞高处,是有可使南面之基,亦见得他深沉详密处。”

程子居敬则其行自简,理本一串,虽然如是,语太高太直捷,恐学者依之有病,故朱子列之圈外,而本节注中用“如是而行简”,顿出“而”字一折,谓天下原有能敬而未能行简一流人也。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好,去声。亡,与无同。○迁,移也。贰,复也。怒于甲者,不移于乙;过于前者,不复于后。颜子克己之功至于如此,可谓真好学矣。短命者,颜子三十二而卒也。既云今也则亡,又言未闻好学者,盖深惜之,又以见真好学者之难得也。○程子曰:“颜子之怒,在物不在己,故不迁。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不贰过也。”又曰:“喜怒在事,则理之当喜怒者也,不在血气则不迁。若舜之诛四凶也,可怒在彼,己何与焉。如鉴之照物,妍媸在彼,随物应之而已,何迁之有?”又曰:“如颜子地位,岂有不善?所谓不善,只是微有差失。才差失便能知之,才知之便更不萌作。”张子曰:“慊于己者,不使萌于再。”或曰:“诗书六艺,七十子非不习而通也,而夫子独称颜子为好学。颜子之所好,果何学欤?”程子曰:“学以至乎圣人之道也。”“学之道奈何?”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故学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而已。然必先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焉。若颜子之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迁怒贰过者,则其好之笃而学之得其道也。然其未至于圣人者,守之也,非化之也。假之以年,则不日而化矣。今人乃谓圣本生知,非学可至,而所以为学者,不过记诵文辞之间,其亦异乎颜子之学矣。”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使、为,并去声。○子华,公西赤也。使,为孔子使也。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衣,去声。○乘肥马、衣轻裘,言其富也。急,穷迫也。周者,补不足。继者,续有馀。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原思,孔子弟子,名宪。孔子为鲁司寇时,以思为宰。粟,宰之禄也。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毋,禁止辞。五家为邻,二十五家为里,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五百家为党。言常禄不当辞,有馀自可推之以周贫乏,盖邻、里、乡、党有相周之义。○程子曰:“夫子之使子华,子华之为夫子使,义也。而冉子乃为之请,圣人宽容,不欲直拒人。故与之少,所以示不当与也。请益而与之亦少,所以示不当益也。求未达而自与之多,则已过矣,故夫子非之。盖赤苟至乏,则夫子必自周之,不待请矣。原思为宰,则有常禄。思辞其多,故又教以分诸邻里之贫者,盖亦莫非义也。”张子曰:“于斯二者,可见圣人之用财矣。”

有谓与粟辞粟,二子原未尝不是,夫子特广其意耳。先生曰:“满肚皮奈何不下这一部史记愤懑肝肠,看得一班侠客畸人,为世间绝顶人物,不难将孔夫子说话当假道学常谈看,此种趣识,误学人不小。”

只一“毋”字,已说尽不当辞禄之义,下句又曲为廉者设法也。

子谓仲弓曰:“犂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犂,利之反。骍,息营反。舍,上声。○犂,杂文。骍,赤色。周人尚赤,牲用骍。角,角周正,中牺牲也。用,用以祭也。山川,山川之神也。言人虽不用,神必不舍也。仲弓父贱而行恶,故夫子以此譬之。言父之恶,不能废其子之善,如仲弓之贤,自当见用于世也。然此论仲弓云尔,非与仲弓言也。○范氏曰:“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鲧为父而有禹。古之圣贤,不系于世类,尚矣。子能改父之过,变恶以为美,则可谓孝矣。”

论仲弓耳,非与仲弓言,如子谓韶之类。

俗讲谓圣人必无称其子而骂其父之理,此是村俗世情鄙见,圣人引喻论人,有何忌讳周旋?以牛为骂,亦后世习俗,当时用牛为名号者多,如唐宋人称“龟”字,直至近年为恶名耳。骍角与犁毛色之美恶,岂即骂耶?喻其实耳。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馀则日月至焉而已矣。”三月,言其久。仁者,心之德。心不违仁者,无私欲而有其德也。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程子曰:“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过此则圣人矣。不违仁,只是无纤毫私欲。少有私欲,便是不仁。”尹氏曰:“此颜子于圣人未达一间者也,若圣人则浑然无间断矣。”张子曰:“始学之要,当知‘三月不违’与‘日月至焉’内外宾主之辨。使心意勉勉循循而不能已,过此几非在我者。”

“违”字,只略断一断。

颜子亦正有违,故云“三月”,三月虽违,亦只少断耳。

颜子未达一间处在此。

不特三月与日月久暂不同,即不违与至,其为主客亦不同。

不违与至,皆有工夫,只是下工夫处不同,其中有同原处,有天悬地隔处。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与,平声。○从政,谓为大夫。果,有决断。达,通事理。艺,多才能。○程子曰:“季康子问三子之才可以从政乎?夫子答以各有所长。非惟三子,人各有所长。能取其长,皆可用也。”

康子看得政大于才,夫子看得才馀于政,“何有”不是大言声价,亦不是蔑视事功,实见得三子恢恢游刃处。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费,音秘。为,去声。汶,音问。○闵子骞,孔子弟子,名损。费,季氏邑。汶,水名,在齐南鲁北竟上。闵子不欲臣季氏,令使者善为己辞。言若再来召我,则当去之齐。○程子曰:“仲尼之门,能不仕大夫之家者,闵子、曾子数人而已。”谢氏曰:“学者能少知内外之分,皆可以乐道而忘人之势。况闵子得圣人为之依归,彼其视季氏不义之富贵不啻犬彘,又从而臣之,岂其心哉?在圣人则有不然者,盖居乱邦、见恶人,在圣人则可;自圣人以下,刚则必取祸,柔则必取辱。闵子岂不能早见而豫待之乎?如由也不得其死,求也为季氏附益,夫岂其本心哉?盖既无先见之知,又无克乱之才故也。然则闵子其贤乎?”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夫,音扶。○伯牛,孔子弟子,姓冉,名耕。有疾,先儒以为癞也。牖,南牖也。礼:病者居北牖下。君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视己。时伯牛家以此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盖与之永诀也。命,谓天命。言此人不应有此疾,而今乃有之,是乃天之所命也。然则非其不能谨疾而有以致之,亦可见矣。○侯氏曰:“伯牛以德行称,亚于颜、闵。故其将死也,孔子尤痛惜之。”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食,音嗣。乐,音洛。○箪,竹器。食,饭也。瓢,瓠也。颜子之贫如此,而处之泰然,不以害其乐,故夫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叹美之。○程子曰:“颜子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故夫子称其贤。”又曰:“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尔。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又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愚按:程子之言,引而不发,盖欲学者深思而自得之。今亦不敢妄为之说。学者但当从事于博文约礼之诲,以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则庶乎有以得之矣。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说,音悦。女,音汝。○力不足者,欲进而不能。画者,能进而不欲。谓之画者,如画地以自限也。○胡氏曰:“夫子称颜回不改其乐,冉求闻之,故有是言。然使求说夫子之道,诚如口之说刍豢,则必将尽力以求之,何患力之不足哉?画而不进,则日退而已矣,此冉求之所以局于艺也。”

今日学者,只是被个“画”字不好。有开步时便画住者;亦有进得一步,上一步却又画住者。自己便道,我何必若彼,只消如此,将第一等人让与人做,这便是画。然究而言之,只是不曾悦耳。冉求欲将“悦”字藏身,夫子正要点破他这字。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儒,学者之称。程子曰:“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谢氏曰:“君子小人之分,义与利之间而已。然所谓利者,岂必殖货财之谓?以私灭公,适己自便,凡可以害天理者皆利也。子夏文学虽有馀,然意其远者大者或昧焉,故夫子语之以此。”

君子小人,尚是笼统之名,自程子下“为己”“为人”注脚,而圣人之旨愈见分明,然非程子于中自建纲宗也。此君子小人原非笼统名目,紧就“儒”字说,是辨儒,非泛论君子小人也。道个儒,便自有形状、有术业,而真伪出焉,为己则真,为人则伪,自是不易之义。

为己是正解,圈外“远大”意已隔一层,然谢氏所谓远大,亦指义利公私说,非指勋业功效言也。为儒而从勋业功效起脚,即犯为人功利之病,正不免于小人儒之归矣。读书人心粗,见说君民家国天下,便说是远大,便说是合注,不知其堕入旁门小家,正背注意者也。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女,音汝。淡,徒甘反。○武城,鲁下邑。澹台姓,灭明名,字子羽。径,路之小而捷者。公事,如饮射读法之类。不由径,则动必以正,而无见小欲速之意可知。非公事不见邑宰,则其有以自守,而无枉己殉人之私可见矣。○杨氏曰:“为政以人才为先,故孔子以得人为问。如灭明者,观其二事之小,而其正大之情可见矣。后世有不由径者,人必以为迂;不至其室,人必以为简。非孔氏之徒,其孰能知而取之?”愚谓持身以灭明为法,则无苟贱之羞;取人以子游为法,则无邪媚之惑。

杨氏之意,言子游精于知人,虽二事之小,而见正大之情,则其平生之无不正大可知,非谓节取其善,而不求其终身之全也。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殿,去声。○孟之反,鲁大夫,名侧。胡氏曰:“反即庄周所称孟子反者是也。”伐,夸功也。奔,败走也。军后曰殿。策,鞭也。战败而还,以后为功。反奔而殿,故以此言自掩其功也。事在哀公十一年。○谢氏曰:“人能操无欲上人之心,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而凡可以矜己夸人者,皆无足道矣。然不知学者欲上人之心无时而忘也,若孟之反,可以为法矣。”

有谓嘉孟之反所以罪孟孺子也。孟孺子洩帅右师,右师奔,孟孺子语人曰:我不如颜羽而贤于邴洩。是且以奔伐也,故美孟之反之不伐以讥之。先生曰:“凡论语所载,皆关切学者。若论人论事,而别有言外之旨,除非答人之问,则见圣人语默微显之妙,亦所以为教也。若特举其人而称说之,则圣人之言平易正直,必无许多隐谜跷蹊。此章只是美之反之不伐,见居功去矜之难,可以为法,圣人提起与人看,使人知所自克,此意尽有发明,未暇旁敷史案也。看程门吕、杨、谢、蔡、侯、尹诸子,亦只在本文议论,然龟山推称其功,朱子即以为失本旨,独取上蔡说,谓于学者事甚紧切,犹嫌其太讲得道理高,于本文未密,故列之圈外,而总论以为本无异说,诸家横出他意以汩之,夫于本文议论过当,尚以为他意横汩,况阑入闲议论耶?闲议论尚可,其害必轻略本义。”

子曰:“不有祝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徒河反。○祝,宗庙之官。,卫大夫,字子鱼,有口才。朝,宋公子,有美色。言衰世好谀悦色,非此难免,盖伤之也。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言人不能出不由户,何故乃不由此道邪?怪而叹之之辞。○洪氏曰:“人知出必由户,而不知行必由道。非道远人,人自远尔。”

此与“人莫不饮食”节同。出必由户,亦即是道,但小事粗节耳,举以警人,最亲切有味。若作譬喻说,则由户在道外矣。人即不由道,无时不在道中,天下事物总无一件不在道中,随处提起便见。

道故不曾离人,人自不由也。

因由而有道名,道即在由处见,故训道曰路。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野,野人,言鄙略也。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言学者当损有馀,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杨氏曰:“文质不可以相胜。然质之胜文,犹之甘可以受和,白可以受采也。文胜而至于灭质,则其本亡矣。虽有文,将安施乎?然则与其史也,宁野。”

圣人当下道个“彬彬”,已是个成德气体,只是如何会彬彬,况云“然后君子”,则未及彬彬时,固学者事也。故朱子加入学者当损补以成其彬彬,则彬彬方有下落,而“然后”句亦分明。

人谓“君子”二字不可作赞语,玩“然后”语意,是上四字正有损有馀补不足工夫,不指现成说。注中“学者”云云,正解“文质彬彬”,“成德”云云,正解“君子”,然则君子何尝不可作赞语?但不可以“文质彬彬”四字,作君子赞语看耳。

门人问注中“损有馀,补不足”,似文可补,质不可损;忠信可学礼,忠信岂可损耶?曰:此文质在人气象体段上说,过于朴僿与过于修饰,其不能彬彬一也,与忠信学礼意又别。故杨氏之说列之圈外。若谓忠信不可损,则忠信胜礼,岂可谓之野乎?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程子曰:“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

“生”字,指有生终始全理。自稚至老,为彭为殇,无非生也。只现在此刻直则是生,罔即幸免,盖生之道理本合如是耳。此程子所谓“生理本直”也,读者错认本字,遂将“生”字看做生初之生,要追原反始,以“直”字当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看,害道不小矣!其病总坐不与下句相照应。若将“直”字对“罔”字,“人之生”对“幸而免”,反覆思议,自无此病。

“人之生也直”,此句当紧照下句讲,有此直乃有此生,人之所以为人者此也。罔则生之理已绝,虽生亦幸免尔。后人误解程子“生理本直”句,将“本”字作自然无为看,于是讲章遂有即生是直之说,是重生字,不重直字,下句如何振合?其病亦从生之谓性与良知之说来。

“人之生也直”,此句须紧照下句说。惟生理本直,不直即失所以生之理。直非任真自然之谓,帝王之政教,圣贤之学问,皆所以完此生理也。有谓任真自然是直,而无待政教学问,且反为直之害。其说甚谬!如谓任真自然即直也,则安有罔之生乎?将罔之生也亦直乎?抑政教学问反所以为罔乎?吾不知之矣!

有云,受中以生,而养以致福,不俟维挽也,况维挽之而人心终不古乎!先生曰:“后世维挽,非刑名功利,即二氏祸福之说,便是幸免之法,非圣人本直之维挽,故人心不古耳。”

先有此直而后有生,才有此生便付此直,人必还其为直,方完得所以生之理。

“直”字谓实也,顺也,即中庸之“诚”,孟子之“利”意,非蓦直之义。能实而顺,则经权动静,无非直也。

忠孝至性中曲折正是直。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好,去声。乐,音洛。○尹氏曰:“知之者,知有此道也。好之者,好而未得也。乐之者,有所得而乐之也。”○张敬夫曰:“譬之五谷,知者知其可食者也,好者食而嗜之者也,乐者嗜之而饱者也。知而不能好,则是知之未至也;好之而未及于乐,则是好之未至也。此古之学者所以自强而不息者欤?”

三“之”字,明指圣人之道,离却“道”字,即贪财好色,亦何所不可附此四句耶?“之”字不的,则“知”、“好”、“乐”三字说来皆诧异,盖知、好、乐真境,原倚“之”字为旋转。如“之”字指财,则知、好、乐皆财上情事;“之”字指色,则知、好、乐皆色上情事;若看“之”字是西来大意,则知、好、乐皆宗门境界,非圣道之知、好、乐也。

朱子谓当求所知好乐为何物,外道便只说得心耳。

圣学工夫只有知行两端,“知”字中工夫最多,到得个“知之”者,火候已是一半。好与乐总是行中火候,若不曾知得,也无从好乐;即有所好乐,如金溪姚江之学,亦能使人鼓舞颠狂,却只是差异,不可谓之好乐,总只谓之不曾知也。

为学于知好煞好用工,到乐底地位,程子所谓“功夫尤难,直是峻绝,又大段着力不得”者,濂溪之寻孔颜乐处,延平之融释脱落,皆此意也。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以上之上,上声。语,去声。○语,告也。言教人者,当随其高下而告语之,则其言易入而无躐等之弊也。○张敬夫曰:“圣人之道,精粗虽无二致,但其施教,则必因其材而笃焉。盖中人以下之质,骤而语之太高,非惟不能以入,且将妄意躐等,而有不切于身之弊,亦终于下而已矣。故就其所及而语之,是乃所以使之切问近思,而渐进于高远也。”

此章只在材质上论,语当其时,即中人以上亦有机候因缘。中人亦有用困勉之功造到可语者,却又别是一话,非此章本义也。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知、远,皆去声。○民,亦人也。获,谓得也。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此必因樊迟之失而告之。○程子曰:“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又曰:“先难,克己也。以所难为先,而不计所获,仁也。”吕氏曰:“当务为急,不求所难知;力行所知,不惮所难为。”

敬与远固是一串道理,又须分别。能敬者必远,远者必敬;亦有敬而不远,远而不必敬者。然观作虚器,祀爰居,仲尼讥其不智,则知此句专为不能远者发。

知鬼神之当敬当远,只合如此,必通于死生昼夜之故矣。知其说者之于天下,其如示诸斯乎?彼谄事鬼,与蛮作无鬼论者,其愚则一,皆不免于为鬼所揶揄者也。

圣人所谓鬼神,指天神地祇人鬼也。所谓人鬼,只祖宗与百辟卿士之在祭典者耳。若佛为远裔邪鬼,及乡俗诞妄之淫祠,左道乱政,生心害事,圣人所必诛,但当远而不当敬,又不在鬼神之例者也。竖每援此句,以为佞佛事魔之助,造中立不辟之说,其惑误更酷矣!学者不可不知。

智无定体,附义礼以见,此中庸“知人”“知天”两“知”字即智也。

天下本无不难而获之事,亦无先难而究无所获之理,但仁者之心,只专于所难,而无欲速见利之私,即此心便是仁者浑然一理无私之本体。

难,只在日用寻常处。

有谓“难”字不即粘为仁说,不知所难个甚!天下岂有仁外之事理日用乎?

是说仁者之心如此,犹云有事勿正,仁者地步愈高,其心亦只如此。若谓得道必于迟暮,即是痴人圆梦;若谓此事原无可得,又落魔外邪淫矣。

“知者”之事,“仁者”之心,两“者”字,是从现成指示,与“其言也讱”“不忧不惧”一例。惟其是知仁,故事与心如此,不说如此去做知仁也。

务义两事,若不足为智,正是智处。由事而指智,故不先下“智者”字。事可指而心难形,故就现成“仁者”,指出他处心积虑样子,与“仁者其言也讱”相似。先下“仁者”字正有意在。

此言未足以尽知仁,是指点樊子做知仁工夫处,而知仁之理体原未尝不备,注中“因迟之失而告之”,正谓此也。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知,去声。乐,上二字并五教反,下一字音洛。○乐,喜好也。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动静以体言,乐寿以效言也。动而不括故乐,静而有常故寿。○程子曰:“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

此节知仁虽指两种人,是就其资禀现成处说,不论工夫,亦不论全体也。三截节节自为形容,无浅深之义,亦无联贯之情。

就两种人资性大段而言,故有此分别,与“好仁恶不仁”章相似。若说知仁道理工夫,两者原分不得。

三股随意举似,说个大段意理,固无贯串之义,亦无重动静而以上下发明中段之说,予论此章正不喜如是。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孔子之时,齐俗急功利,喜夸诈,乃霸政之馀习。鲁则重礼教,崇信义,犹有先王之遗风焉,但人亡政息,不能无废坠尔。道,则先王之道也。言二国之政俗有美恶,故其变而之道有难易。○程子曰:“夫子之时,齐强鲁弱,孰不以为齐胜鲁也,然鲁犹存周公之法制。齐由桓公之霸,为从简尚功之治,太公之遗法变易尽矣,故一变乃能至鲁。鲁则修举废坠而已,一变则至于先王之道也。”愚谓二国之俗,惟夫子为能变之而不得试。然因其言以考之,则其施为缓急之序,亦略可见矣。

两国之治,原都是周道,因祖宗功德有偏重,其流弊渐远耳。

史记伯禽三年报政,太公三月报政云云,先儒亦多不信其说。朱子谓:“略有此意,但传者过耳。”程子谓:“齐由桓公之霸,太公之遗法变易尽矣!”则齐之难即至道,坏于管仲,不坏于太公也。齐初亦本周道,正与程子言合,第朱子云“太公治齐时,便有些小功利气象,尚未见得,被管仲以功利驳杂其心,大段坏了”,然则管仲之变,亦太公原头有以致之。

王半山、苏东坡皆不识“道”字,而好讲变法,其足以祸世一也。半山用而东坡黜,乃转言新法之不便耳;使东坡得志,其作聪明以为更张,岂在半山下乎?读苏氏父子全书自见也,故儒者须先识“道”字。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觚,音孤。○觚,棱也,或曰酒器,或曰木简,皆器之有棱者也。不觚者,盖当时失其制而不为棱也。觚哉觚哉,言不得为觚也。○程子曰:“觚而失其形制,则非觚也。举一器,而天下之物莫不皆然。故君而失其君之道,则为不君;臣而失其臣之职,则为虚位。”范氏曰:“人而不仁则非人,国而不治则不国矣。”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刘聘君曰,“有仁之仁当作人”,今从之。从,谓随之于井而救之也。宰我信道不笃,而忧为仁之陷害,故有此问。逝,谓使之往救。陷,谓陷之于井。欺,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谓昧之以理之所无。盖身在井上,乃可以救井中之人;若从之于井,则不复能救之矣。此理甚明,人所易晓,仁者虽切于救人而不私其身,然不应如此之愚也。

“可逝不可陷”就当下说,“可欺不可罔”从平素说,平素明于理,当时审于势,惟智乃所以成仁也。

惟智乃足以成仁,故君子不可陷罔,救人必先爱身,便落隔壁话矣。

道理止论当下,从井必不能救人,当下便无此理,不是惜此身为天下不为一人也。从井之不可,只是救法差,不是不当救,亦不讲仁者所救有多寡大小也。

义不当,不可以成仁,智不明,亦不可以取义。宜死而死为仁,不宜死而死为不仁,毫厘千里,错看不得。丧元或怙终,倒戈乃徙义,不明此理,有自以为尽节,而适足以害仁者矣。

金正希云:直捷明爽,不用一毫拟议商量,才是我辈本性。若从仁不仁上商量出个救不救来,纷然失心矣!学道人细参。先生曰:“圣门论仁,正要从仁不仁、救不救处商量出道理耳,若谓不用拟议商量,才是本性,不知蹉过多少了也。有人举禅家问路曰‘蓦直去’,予谓只为拽开步,多不是路,他道‘与么则不去也’,却与圣门之仁不相涉。看正希先生致命时,许多周折,不但从之,直是推人落水,此正是不用拟议商量,白撰出个救不救来,不觉纷然耳。可知大病只在少商量也。”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夫,音扶。○约,要也。畔,背也。君子学欲其博,故于文无不考;守欲其要,故其动必以礼。如此,则可以不背于道矣。○程子曰:“博学于文而不约之以礼,必至于汗漫。博学矣,又能守礼而由于规矩,则亦可以不畔道矣。”

博文约礼,功有两层,事只一件,“之”字即指上句。

今日学者无成而卒至畔道,不出此二患。至良知家,则并此二者,故犹难救正。

如陆王,乃本异,非末不同也。[1]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说,音悦。否,方九反。○南子,卫灵公之夫人,有淫行。孔子至卫,南子请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盖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而子路以夫子见此淫乱之人为辱,故不悦。矢,誓也。所,誓辞也,如云“所不与崔、庆者”之类。否,谓不合于礼,不由其道也。厌,弃绝也。圣人道大德全,无可不可。其见恶人,固谓在我有可见之礼,则彼之不善,我何与焉。然此岂子路所能测哉?故重言以誓之,欲其姑信此而深思以得之也。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鲜,上声。○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至,极也。鲜,少也。言民少此德,今已久矣。○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自世教衰,民不兴于行,少有此德久矣。”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施,去声。○博,广也。仁以理言,通乎上下。圣以地言,则造其极之名也。乎者,疑而未定之辞。病,心有所不足也。言此何止于仁,必也圣人能之乎!则虽尧舜之圣,其心犹有所不足于此也。以是求仁,愈难而愈远矣。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夫,音扶。○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间矣。状仁之体,莫切于此。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譬,喻也。方,术也。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然后推其所欲以及于人,则恕之事而仁之术也。于此勉焉,则有以胜其人欲之私,而全其天理之公矣。○程子曰:“医书以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属己,自与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又曰:“论语言‘尧舜其犹病诸’者二。夫博施者,岂非圣人之所欲?然必五十乃衣帛,七十乃食肉。圣人之心,非不欲少者亦衣帛食肉也,顾其养有所不赡尔,此病其施之不博也。济众者,岂非圣人之所欲?然治不过九州。圣人非不欲四海之外亦兼济也,顾其治有所不及尔,此病其济之不众也。推此以求,修己以安百姓,则为病可知。苟以吾治已足,则便不是圣人。”吕氏曰:“子贡有志于仁,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为仁之方,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进。”

先儒谓“仁”字最难训,以其不著事为,不论地位也。如博施济众岂不是仁者之事?然夫子却以为圣而不止于仁。仁譬之水,圣譬之海,谓海非水固不可,然非必海而后水也,则水自另有件物在。惟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乃仁之体;能近取譬,乃为仁之方,只此便是夫子善训“仁”字。

人己有次序,有浑合,理一分殊,总在“而”字里许。

天地圣人亦必先自尽而后能尽物。自尽者,天地之心,圣人之情也。至于尽物,则普万物而无心,顺万事而无情矣。

有心便有事,不论事只论心,则心亦易诡而遁矣。夫子之意,非谓博施济众专求诸事而不是心,亦非谓立人达人专求诸心而更无事也。但心从近推,事即从近做,不如博施济众之求诸远且难耳。

论其事则尧舜犹病,而立达则正尧舜之心,非尧舜不可学而别寻仁者也。

“欲立”二句,直指仁者之心,而于此即可以观仁之体,有两义在。

“夫仁者”三字,就仁者之心指示仁之体,不是空空言理,亦不是凡为人心能如是也。凡为人心固应如是!天命本来,谁曾阙少?然气拘欲蔽,谁易完全?所以夫子又说“能近取譬,可为仁之方”,故“立达”节须从“仁者”二字体会,不得单提“心”字。

“夫仁者”节,指仁体如此,凡人之心无不同具此体,然而气拘欲蔽,不可得而见也,故下“仁者”二字,是现成仁者之心,不是凡人之心皆然也。故末节示以求仁之方,正是下手处,正有实事在,混过不得,轻略不得。时解动云取之一心而已足,是八荒吾闼,佛性遍满法界也。

“仁者”节与末节强别安勉非是。“仁者”节,是说仁体;末节是求仁工夫,所谓“近取”,推己所欲以及人,即上节“立达”中用工夫耳。

* * *

[1]以上二则据吕子评语卷九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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