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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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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突然發覺,槍炮聲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陽光,從西面宮牆上斜照下來,半院秋陰,蕭爽非凡。好一個恬靜的初秋!慈禧太后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京城已快要淪陷了!

「老佛爺,老佛爺!」

突然有驚惶的喊聲,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從窗外望出去,只見載瀾步履張皇地奔了進來,而李蓮英已經迎了上去。這就不必再等李蓮英進來奏報,慈禧太后自己打著簾子就跨出房門了。

「老佛爺!」神色大變的載瀾,滿頭是汗:「洋人來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驚,急急問說:「在那裏?」

「在外城。」李蓮英怕她受驚,搶著在載瀾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爺非走不可了!」載瀾氣急敗壞地說:「而且還得快。」

洋人還在外城,隔著一道內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張,慈禧太后問道:「事到如今,當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駕?」

「奴才挑不起這個千斤重擔!」載瀾答說:「奴才手裏沒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說:「快找軍機!」

軍機大臣不召自至,不過只來了兩個,一個是剛毅,一個是趙舒翹。他們亦是來告警的,說有幾百名「纏頭的黑兵」,已經屯駐天壇。但語焉不詳,慈禧太后問到「纏頭的黑兵」,屬於那一國?剛、趙二人都無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來的勤王之師。

「決不是!」剛毅答說:「是夷人沒有錯。奴才請聖駕務必即刻出巡,否則其禍不堪設想,奴才真不忍說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應該走。可是,到了這個時候,怎麼走法?你們想過沒有?」

剛、趙二人與載瀾,相顧無言,唯有唏噓,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淚,心裏有無數的牢騷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讚揚過義和團,頓時氣餒,甚麼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就在這時候,又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載漪,進宮來探問慈禧太后的意旨,一個是榮祿,剛到軍機大臣直廬,聽說慈禧太后召見,立即趕來候旨。

「洋兵已經到京,不錯。不過大隊還沒有到,東便門有一小隊,大概是俄國兵,天壇亦有,是英國派來的印度兵。」榮祿又說:「甘軍已經出彰義門,一路放槍,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亂如麻,只望著群臣發愣,好半晌才說了句:

「那、那怎麼辦呢?」

這話該誰回答呢?若是召見軍機,該由榮祿回奏,而論爵位,則應載漪發言。榮祿是恨極了此人的,這時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來,而況本無主意,越發要擠一擠載漪,「端王必有辦法!」他說:「請皇太后問端王。」

「沒有別的辦法。」載漪硬著頭皮說:「只有張白旗。」

「張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問。

「是!」載漪把個頭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終於連語聲都哽咽了。

見此光景,群臣一起碰頭自責,慈禧太后卻拭一拭眼淚,指名問道:「榮祿,你看該怎麼辦?」

「只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試,趕緊給使館去照會,先停戰,後議和,甚麼條件都可以答應。」榮祿略停一下又說:

「這麼做,總比張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點兒。」

慈禧太后連連點頭,「只有這麼辦,只有這麼辦!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顫聲加了一句:「我們母子的性命,都在這上面了。」

「是!」榮祿答應一聲,隨即起立,後退兩步,轉過身去,急步出殿。

「剛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復了威嚴的聲音:「你得趕快去找車!」

「是!」剛毅對此事一無把握,只好這樣答說,「奴才盡力去辦!」

由這一刻開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決心出奔。不過,越是這種緊要關頭,她越能冷靜,所以想得亦比他人來得深。坐在樂壽堂的後廊下,目送秋陽冉冉而沒,她在心裏作了一個決定,走是走,還得悄悄兒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個人非預先告訴他不可,那就是李蓮英。等他照例在黃昏來陪著閒話時,她左右望了一下,閒閒地問說:

「還有誰在?」

李蓮英知道,這是有不能為第三者所聞的話要說,便一面向遠處的兩名宮女揮一揮手,一面輕聲答道:

「沒有人。」

「蓮英,」慈禧太后說:「咱們可得走了!」

「是!」李蓮英的聲音如常,但神色顯然緊張了,把腰更彎一彎,兩眼不時上翻,看著慈禧太后的臉。

「還不定甚麼時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說:「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得看情形。」

「是!」李蓮英問道:「該怎麼預備?」

「還談甚麼預備?剛毅去找車,不知道能找來幾輛?」

「不管怎麼著,皇上總得跟老佛爺走。」

「那當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著:「看各人的造化吧!」

這意思是,碰上了跟著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宮裏。以後生死禍福,各憑天命了。

這樣一想,便即瞭然,慈禧太后出宮逃難的事,必須保守秘密,否則宮眷們哭哭啼啼,這個也要跟著走,那個不敢留在宮裏,亂成一片,不但麻煩,或許會牽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讓你預備的衣服,怎麼樣?」

「備好了。」李蓮英答說:「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黃袱包著,交給劉嬤嬤了。」

劉嬤嬤原來是宮女,遣嫁以後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這麼個人,命內務府傳了進來,專門侍候慈禧太后寢宮中一切洗濯之事。為人極靠得住,所以李蓮英把這套衣服交了給她。

「好!」慈禧太后又說:「今兒宮門上多派人看守,鑰匙是交給誰,千萬弄清楚。」

「是!不會誤事。」

「榮祿也許會請起,他一來,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關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為榮祿必有消息,誰知等到九點多鐘,都無音信。派崔玉貴去打聽,說是道路隔絕,只怕無法進宮了。

連榮祿都無法進宮,情勢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傳召軍機及御前大臣。」

結果來了三個軍機大臣:王文韶、剛毅、趙舒翹。這三個人是因為住在軍機直廬,所以能夠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們三個人啊!你看,別人都丟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了!」

話到此處,秋風入戶,御案上燭光搖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臉色,皇帝慘淡的容顏。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濟濟,雍容肅穆的盛世氣象,兜上君臣心頭,益覺此際極人世未有的淒涼,無不淚流滿面了!

「榮祿都不見影兒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說:「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們三個人,務必跟我們娘兒倆一起走。王文韶年紀這麼大,還要吃這一趟辛苦,我心裏實在不忍,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只好隨後趕來。剛毅跟著趙舒翹,都會騎馬,一定要跟著一起走!」

「是!」剛毅答說:「奴才與趙舒翹,捨命保駕!」

「好!」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帝有甚麼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聲說:「你一定要來。」

王文韶並未聽得清楚,碰個頭,不說話。剛毅便又問道:

「請皇太后、皇上的旨,預備甚麼時候走?」

「這會兒也說不上來。」慈禧太后此時不便嚴詞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語氣說道:「總得有幾輛車才動得了。」

「是!」剛毅答道:「奴才盡力去預備。」

「對!你盡力、盡快,等預備齊了,咱們馬上就走。」

說罷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寢宮,默默盤算了好一會,方始歸寢,但睡不到一個時辰,便已驚醒,原來槍聲復起,不過若斷若續,看樣子是潰兵騷擾,不足縈心。

於是起床漱洗,正在梳頭時,只聽接連不斷怪聲,破空而過,「喵、喵」地有如貓叫。

「那來這麼多貓?」

一語未畢,慈禧太后發現,有樣小東西在磚地上亂蹦亂跳,發出「咭咭格格」一種很扎實的聲音。等它停了下來,有個宮女撿起來一看,恰好識貨,不由得失聲喊道:「是顆子彈!」

就這一句,恍如晴天霹靂,無不驚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問來歷,又聽得簾子外面有個顫抖的聲音:「洋兵進城了!老佛爺還不快走?」

定睛看時,跪在簾子外面的是載瀾,一時在走動的太監、宮女都停住了腳步,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臉上。

「來得這麼快!」慈禧太后走向簾前問道:「洋兵在那裏?」

「在攻東華門了!」

怪不得子彈橫飛!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真的害怕,因為東華門一破,往北就是寧壽宮。敵人不僅已經破城,且已深入大內,真有不可思議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卻更敏銳了,叫一聲:「載瀾!」

「老佛爺!」載瀾應聲。

「應該出那個門?」

「應該往西北走!」載瀾答說,「好些人趕到德勝門候駕去了。」

「你的車子呢?」

「在神武門外。」

「好!我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著便吩咐:「快找皇上來!」

「是!」李蓮英答應著,關照崔玉貴說:「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這裏侍候老佛爺換衣服。咱們各辦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貴一面走,一面說:「我去找皇上。」

於是,李蓮英便向慈禧太后請示:「老佛爺是先更衣,還是先梳頭?」

「梳頭」?慈禧太后一摸腦後,方始恍然。旗人婦女梳的頭,式樣與漢妝的髮髻不同,分兩股下垂,名為「燕尾」,俗稱「把兒頭」,如果只換衣服,不改髮髻,依舊難掩真相。

「先換衣服吧!」

轉入寢殿後軒,等將黃袱包著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來,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想卸卻皇太后的服飾,便等於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許號令不行,也許無人理會,遇到危急之時,倘或不能善為應付,而忘其所以地擺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許就有不測之禍。

「不行!」她在心裏說:「不能這麼隨便降尊紆貴!辱沒自己,就是辱沒大清朝的列祖列宗!」

一個念頭轉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又聽得「喵」地一聲,窗外飛進來一顆子彈。這下,她不再考慮了,讓趙嬤嬤伺候著,換了衣服,也換了鞋,搖搖擺擺地走到前面,自覺渾身很不得勁。

太監、宮女們見慈禧太后這副打扮,無不感到新奇,但沒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強笑道:「你們看,我像不像個鄉姥姥?」

「要像才好!」李蓮英扶著她的胳膊說:「奴才伺候老佛爺梳頭。」

李蓮英已經多年未曾動手為她梳頭了,但手法仍舊很熟練,解開「燕尾」,略略梳一梳,三盤兩絞,便梳成了一個漢妝的墜馬髻。

「當初義和團剛鬧事的時候,那裏會想到有今天這麼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達地說:「更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學漢人打扮!」

李蓮英不答,略停一下問道:「請老佛爺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甚麼人隨駕?」

這使得慈禧太后躊躇了,宮眷如此之多,帶這個不帶那個,顯得不公,倘或全帶,又是累贅。想了好一會,才毅然決然地說:「誰也不帶!」

「是。」李蓮英悄悄退下,喚一個親信小太監密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將由德勝門出京,請她自己拿主意。

就這時候,正在壽皇殿行禮的皇帝已經趕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請安,便即說道:「你這一身衣服怎麼行?快換,快換!」

於是宮女們七手八腳地為皇帝摘去紅纓帽,脫去袍褂,李蓮英找了一件半舊玄色細行湖縐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寬襟大袖,又未束帶,看上去太不稱身,但也只好將就了。

其時各宮妃嬪,都已得到通知,齊集寧壽宮請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顧這一身裝束,實在有些羞於見人,但既為一宮之主,出奔之前,無論如何,不能沒有一句話交代。一個人靜下心來,細想片刻,覺得由於自己這一身裝束,反倒易於措詞,於是恢復了平時的沉著,緩步出室。只是一直穿慣了「花盆底」,驟易漢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種一步三擺,搖曳生姿的樣子。

「洋人進京了!」慈禧太后說得很慢,聲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為的是李鴻章議和,容易跟洋人講條件。你們大家暫時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沒有為難各國公使,各國公使也一定不准他們進宮騷擾。你們別怕,耐心守個幾天,我跟皇上到了地頭,看情形再降旨。」

話到此處,已有嚶嚶啜泣之聲。慈禧太后亦覺得此情難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淚,少不得還要說幾句安慰大家,並藉以表白的話。

「其實我亦捨不得你們,不過事由兒逼著,也教沒法子。你們看我這一身衣服!一路上會吃怎樣的苦,誰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宮裏!」慈禧太后靈機一動,撒個謊說:「我已經交代榮祿了!他會跟各國公使辦交涉,一定會好好兒保護你們,各自回去吧!」

宮中的妃嬪,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誰也不敢跟慈禧太后爭辯,而且看這樣子,跟著兩宮一起逃難,也還是吉凶莫保。然則一動不如一靜,且聽天由命好了。

這樣一想,就更沒有人提出願意扈從的要求,由年齡行輩最長的文宗祺貴妃修佳氏,說一聲:「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迴鑾!」然後在蹈和門前排班,等著跪送兩宮啟蹕。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當然甚麼儀注都顧不得了!出蹈和門急步往西而去,後面跟著皇帝、皇后、大阿哥,還有個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隸雲南,善書能畫的繆素筠,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監、宮女了。

到得西華門前,只見三個漢裝婦女跪著接駕,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與慶王的兩個女兒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開口,先就說道:「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爺。」

「好吧!你跟著。」慈禧太后又問慶王兩女:「你們姐兒倆,怎麼也在這兒?」

「奴才的阿瑪,叫奴才兩個來伺候老佛爺!」

雖在這倉皇辭廟之際,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瞭解慶王此舉,所以明心,表示決不會勾結洋人,出賣太后,遣此兩女陪侍,實有留為人質之意,因而欣然答應說:「好!好!你們也跟我走。」並又問了一句:「你阿瑪呢?」

「在外面候駕。」三格格指著西華門外說。

西華門外候駕扈從的,不止慶王,有肅親王善耆,莊親王載勳、載漪、載瀾兄弟,鎮國公載澤,貝子溥倫,軍機大臣剛毅、趙舒翹,以及內務府大臣兼步軍統領衙門右翼總兵英年等等。

草草行過了禮,慈禧太后說道:「都起來說話。」

「是!」慶王答應著。首先站了起來。

「就這幾輛車?」

慶王不答,載漪亦不作聲,其餘王公自然更不會開口,於是剛毅站出來說:「皇太后、皇上坐英年、載瀾的車好了。」慈禧太后點點頭,簡單明瞭地說:「溥倫陪著皇上坐一輛,大阿哥在我車上跨轅兒!」

「是!」大阿哥大聲答應,歪著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說:「老佛爺,是先上那兒啊!」

「不許這麼大聲說話!回頭趕車是車把式的事,不許你插手!」慈禧太后又說:「大家上了車,都把車簾子放下來,別讓人瞧見。」

說完,攜著慶王兩女上車,李蓮英便走向慶王面前,低聲說道:「老佛爺的意思,從德勝門出城。王爺,你看這麼走,可妥當?」

「也只有出德勝門這一條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慶王想了一下說:「不如老佛爺先上西苑歇一歇,等辦好了交涉,再來請駕。」

「是的。就這麼說了。」

於是慈禧太后的車子,先到西苑,傳膳未畢,慶王來報,德勝門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丟下金鑲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車子直奔德勝門,輪子在難民叢中一寸一寸地移動,幾乎費了個把鐘頭,才能穿越城門。

到這時候,慈禧太后才拉開車簾,回頭望了一下,但見城頭上已樹起白旗了。

※※※

兩宮出亡,聯軍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學士徐桐。

徐桐從東交民巷逃出來以後,就借住已故大學士寶鋆的園子裏,聽得城上已樹了降幡,便命老僕在大廳正樑上結了兩個圈套,然後喚來兩個兒子,行三的徐承煜與最鍾愛的幼子徐承熊。

「我是首輔,國家遭難,理當殉節。」他對徐承熊說:「你三哥位至卿貳,當然亦知道何以自處。」說到這裏向繩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後,你可以歸隱易州墳莊,課子孫耕讀傳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著兩泡眼淚跪了下來,哽咽著有言難訴了。

「老么!你快走。」徐承煜說:「你這樣會誤了爹的一生大節!」

「說得不錯!」徐桐閉上眼睛強忍著眼淚說:「你快走,莫作兒女之態!」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著幼弟與老僕說:「等鬼子一來,你們就走不脫了。」

「那麼,」徐承熊含淚問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說:「身為卿貳,當然盡國。走,走,你們快走!不要誤了爹與我的大事。」

老僕知道,處此時際,最難割捨的,便是天倫骨肉之情。徐承熊在這裏,徐桐與徐承煜或許就死不了,失節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著徐承熊就走。

於是徐承煜將老父扶上踏腳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腳,眼淚汪汪地將皤然白首,伸入繩套,眼睛卻還望著右邊,是期待著父子同時畢命。

「爹,你放心,兒子一定陪著您老人家到泉下。」

聽得這句話,徐桐將眼睛閉上,雙手本扳著繩套的,此時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將他的墊腳凳一抽,只見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著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搖蕩著。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節」,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僕大概是怕徐承熊見了傷心,將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徐承煜脫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裝,悄然離家,準備趕上兩宮扈駕,「孝子」做不成,做個「忠臣」再說。

誰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見日本兵,前面是個漢裝的嚮導,認識徐承煜,遠遠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頭疾走,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趕上來一把將他抓住。徐承煜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及至嚮導趕到,日本兵問明他就是徐桐之子,兩次監斬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著到了他們的臨時指導部──順天府衙門,將他與啟秀關在一起。

「你怎麼也在這裏?」徐承煜問。

「唉!」啟秀不勝慚悔地說:「一念猶豫,失去了殉國的機會。」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機,此時也說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脫身的主意。

「老師呢?」啟秀說。

「殉國了!」徐承煜說:「我本來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無奈老人家說,忠孝不能兩全,遺命要我扈從兩宮,相機規復神京。如今,唉,看來老人家的願望成虛了。」

「喔,老師殉國了。」啟秀肅然起敬地說:「是怎麼自裁的?」

「是投繯。」

「可敬,可敬!」啟秀越發痛心:「唉!我真是愧對師門。」

「如今設法補過,也還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脫身北行,重見君上,我一定將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節,面奏兩宮。」

啟秀聽他這番話,頗感意外,彼此在平時並不投緣,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細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聲問道:「你有何脫身之計?若有可以為助之處,不吝效勞。」

徐承煜是希望啟秀掩護,助他脫困。啟秀一諾無辭,正在密密計議之際,不想隔牆有耳,日本軍早佈置了監視的人在那裏,立刻將啟秀與徐承煜隔離監禁,同時派了人來開導,千萬不必作潛逃之計,否則格殺勿論。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僕徐升得信趕來探問,一見面流淚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別哭,別哭!國破家亡,劫數難逃。四爺呢?」

「四爺」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淚答說:「四爺本不肯走的,我說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趕去報個信,四爺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來徐家的婦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墳莊上避難,徐承煜聽說幼弟去報信,便問:「怎麼報法?」

「老太爺殉了難──。」徐升遲疑著未再說下去。

「還有,」徐承煜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說本已許了老父,一起殉國,那知道竟爾棄父偷生!這話就是在家人面前,說出來也是令人無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關切。事實上徐承熊發現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後,本就問過徐升,見了老母如何說法?徐升的答覆是,有甚麼,說甚麼。而此時為了安慰徐承煜,卻不能不說假話。

「我想,四爺大概會告訴老太太,說三爺不知去向。」

「我本來要跟了老爺子去的,不想剛剛伺候了老爺子升天,日本兵就闖進來了!那時我大聲叫你,你們到那裏去了?」

「我跟四爺都沒有聽見。」徐升答說:「那時候,我在後院,勸四爺別傷心。」

「怪不得你們聽不見。」徐承煜說:「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說它了。老爺子盛殮了沒有?」

「也不知道那裏去找棺木?只好在後院掘一個坑,先埋了再說。」徐升嘆口氣,又掉眼淚:「當朝一品,死了連口棺木都沒有。」

徐承煜不作聲,咬著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聲說道:「我要見你們長官!」

日本兵聽不懂他的話,找來一名翻譯,方知徐承煜的請求是甚麼,當即允許,就派那名翻譯代為去通報。

不一會,來了一名通漢語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說:「你有甚麼話,跟我說。」

「我的父親死了,我得回去辦喪事。你們日本人也是講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親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頂相信義和團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說:「我父親並不管事,他雖是大學士,是假宰相。這話跟你也說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總是真的。請你跟你們長官去說,我暫時請假,辦完喪事,我還回來。」

那少尉答應將他的請求上轉,結果出人意料,「請假」治喪不准,但徐桐的後事,卻由日軍派人代為料理,起出浮埋的屍首,重新棺殮。當然,那不會是沙枋、楠木之類的好棺木,幾塊薄松板一釘,像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樣,徐桐是未蓋棺即可論定的。而有些人卻真要到此關頭,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動的是寶廷的後人。

寶廷是當年響噹噹的「翰林四諫」之一,為了福建鄉試事畢,回京覆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巖嫂」為妾,自劾落職,從此不仕,築室西山,尋詩覓醉,逍遙以死。

在他死前兩年,長子壽富,已經點了翰林,壽富字伯茀,家學淵源,在旗人中是個讀書人。最難得的是,壽富雖為宗室,卻通新學,與他的胞弟壽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大逆不道」的「妖人」。

壽富、壽蕃以兄弟而為聯襟,都是聯元的女婿。聯元本來是講道學的守舊派,只為受了壽富的影響,成了新派,因而被禍。死後,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壽富自覺岳父的一條命是送在他手裏的,所以聯軍未破京以前,死志已萌。

到得兩宮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懸起了多少白旗。壽富與胞弟相約,決意殉國,死前從容整理了遺稿,然後上吊。壽富是一個大胖子,行動不便,壽蕃就像徐承煜侍奉老父懸樑那樣,扶他上了踏腳凳,親眼看他投環以後,跟著也上了吊。壽富還留下一封給同官的遺書,請他們有機會奏明行在,說他「雖講西學,並未降敵」。

深惡西學的崇綺,雖然也沒有降敵,但跟著榮祿,由良鄉遠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於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性情極其剛烈。聽說聯軍進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後院掘了兩個極深的坑,然後集閤家人,分別男女,入坑生瘞。她的兒子散秩大臣葆初,孫子員外廉定,筆帖式廉客、廉密,監生廉宏,居然都聽她的話,勇於一躍,甘死不辭,全家十三口,除了留下一個曾孫以外,闔門殉難。消息傳到保定,崇綺那裏還有生趣?大哭了一晝夜,在蓮池書院用一根繩子,結果了自己的一條老命。

此外舉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樣先手刃了骨肉,然後自殺的,亦還有好幾家。只是漢人殉難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員,只有一個國子監祭酒,名重一時的山東福山王懿榮。國子監祭酒,亦是滿漢兩缺,滿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祿的兒子,平時不以老父開門揖盜為然,而此時亦終不負老父,與王懿榮一樣,服毒殉節,不愧為士林表率。

儘管國門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別是西北方面,大多還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類似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難。

有個曾紀澤的女婿,名叫吳永,字漁川,舉人出身,以直隸試用知縣,辦理洋務,頗得張蔭桓的賞識,加以有世交李鴻章的照應,得以調補懷來知縣。這個地方是出居庸關的第一站,地當京綏孔道,衝要繁雜,光是驛馬就三百多匹,所以雖是一等大縣,卻是很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缺分。

吳永為人幹練,而且年富力強,倒也不以為苦,但從義和團開始鬧事以來,這半年多的工夫,幾乎沒有一天沒有麻煩,使得吳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從天津失守,潰軍不時竄到,處境越發艱難,義和團亦有戒心,將東、南兩面的城門,用石塊沙包,填塞封閉,只留西門出入,日夜派人看守盤查,往來公文,用個籮筐從城頭上吊起吊下,而且先要經義和團檢查過,認為無礙,方始收發。

這天是七月二十三,黃昏時分,天色陰晦,益覺沉悶,吳永心裏在盤算,唯有到那裏去弄點酒來,暫圖一醉,才是破愁之計。

就在這時候,義和團派人送來一通「緊急公文」。接到手裏一看,只是捏皺了的粗紙一團,吳永心想:這叫甚麼緊急公文?姑且將紙抹平了看上面寫些甚麼?

一看不由得大驚,入眼就是「皇太后」三字,急忙再看下去,橫單上寫的是「皇上、慶王、禮王、端王、肅王、那王、瀾公爺、澤公爺、定公爺、濂貝子、倫貝子、振大爺、軍機大臣剛中堂、趙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字樣之下,注著「滿漢全席一桌」,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鍋」。此外又有「神機營、虎神營,隨行官員軍兵,不知多少,應多備食物糧草。」下註:「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蓋延慶州的大印。吳永看字跡,確是延慶州知州秦良奎的親筆。

接著,又有驛站來的消息,慈禧太后及皇帝,這天住在岔道。這是延慶州所屬的一個驛站,往西二十五里,即是懷來縣所屬的榆林堡,再過來二十五里,就是縣城了。

吳永大為焦急,只有趕緊請了所有的幕友與官親來商議,「荒僻山城,市面壞到如此,怎麼來辦這個皇差?」他說:「兩宮明天一早從岔道啟蹕,當然是在榆林堡打尖,非連夜預備不可。」

大家面面相覷,半天作不得聲,最後是刑名師爺開了口:「以我看,不如置之不理。既無上官命令,而且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辦不了皇差,勢所必然。」他略停一下:「不接手還好,一接了手,供應不能如意,反會遭受嚴譴。豈非自取之咎?」

這種話不說還好,說了徒亂人意,吳永躊躇再四,總覺得事到臨頭,假作不知,不僅失卻君臣之義,就算陌路之人遭難,亦應援手。至於一切供應,能否滿上頭的意?此時不必顧慮,只要盡力而為,問心無愧,想來兩宮看一路上蕭條殘破的景象,亦會諒解。

主意一定,立即發號施令,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驛站,兩宮明天中午在那裏打尖,盡量預備食物,其次是悉索敝賦地搜尋庫房與廚房,將比較珍貴的食料,如海參、魚翅之類,全數集中,分出一半,派小廚房的廚子攜帶,連夜趕到榆林堡,幫同料理御膳。同時發出知單,請本縣的士紳齊集縣衙門議事。

這時已經起更了,秉燭聚議,聽說大駕將臨,所有的士紳,相顧錯愕,不發一言。因為辦皇差是一件極騷擾的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家的房子好,要騰出來,那家有古董字畫,要借來擺設,都是言出必行,從不許駁回的。但如今時世不同,何能與承平時期相比?所以這保持沉默,便意味著是不滿,是戒備,如果縣官提出過分的要求,立刻就會遭遇反抗。

見此光景,吳永趕緊用慰撫的語氣說:「大家不必擔心!兩宮無非路過,住一晚就走的。至於隨扈的官兵,亦容易應付。為了應變,家家都有存糧,分出一半來,烙點餅、蒸點饃、煮點稀飯,多多益善。能夠再預備點鹽菜甚麼的,那就更好了。至於價款多少,將來由縣裏照付,決不會連累到百姓。」

聽這一說,滿座如釋重負,首席一位耆紳代表大家答說:

「這樣子辦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話剛說到這裏,聽差來報,義和團大師兄,帶了十幾個人,要見縣官。吳永便告個便,出二堂,經暖閣,到大堂去接見。

「聽說縣官半夜要出城?」義和團大師兄問。

「是的。」吳永答說:「皇太后、皇上明天上午會到榆林堡,我要趕了去接駕。」

「他們是從京城裏逃走的,那裏還配稱太后、皇上。」

「皇上巡狩全國,那裏都可去,怎麼說是逃走?」

「不是逃走,為甚麼舒舒服服的皇宮內院不住,要到這裏來?」

吳永心想,這簡直是存心來抬槓!義和團無可理喻,而且也沒工夫跟他們講道理,同時也很厭惡,所以話就不好聽了。

「太后、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宮內院,是因為義和團吹牛,說能滅洋人,結果連京城都守不住!只好逃走。」話還未畢,大師兄大喝:「住口!完全是二毛子口氣!」他又暴喝一聲:「宰了!」

吳永是有準備的,回身急走,吩咐分班輪守的馬勇:「他們敢闖入二堂,就開槍,不必有任何顧忌!」

那些馬勇原是恨極了義和團的,一聞此令,先就朝天開了一排槍,大師兄的氣焰頓挫,帶著手下,鼠竄而去。

二堂中的士紳,無端受了一場虛驚,都為吳永擔心,有人問道:「拳民頑劣,不可理喻,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怎麼辦?」

「不要緊!」吳永答說:「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責,現在奉旨迎駕,非出城不可。義和團平時動輒自稱義民,如今御蹕將到,而不讓我出城,那不就要反了?治反賊,有國法在,我怕甚麼?」

於是,等士紳辭出,吳永又召集僚屬與帶領馬勇的張隊目,商議大駕到時,如何維持地方的治安。張隊目人頗精幹,當即表示,他的弟兄雖只二十名,但馬上單手開槍,亦能十發九中,保護縣官,他敢負全責。

「好!你明天帶八個人跟我一起出西門,有人敢阻擋,馬上開槍,格殺不論。」

「堂翁,」是縣丞插話;州縣都是正印官,用「正堂」的頭銜,所以稱他為「堂翁」。他說:「有件事恐怕不妥。大駕自東而來,當然一直進東門,而如今只有西門通行,不能讓鑾輿繞道吧?」

「當然,當然!」吳永想了一下說:「這件事就拜託老兄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東門打通,堵塞城門的泥土石塊,正好用來鋪路。還有十二名馬勇,我留給老兄。不過,對義和團還是以嚇住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為宜。」

「我知道。扈駕的大兵馬上就到了,諒他們也不敢出頭阻撓。」

正談到這裏,只見門外人影,面目看不清楚,而觸目驚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紅,一望而知是血色。喚進來一看,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廚子。

「筵席材料是雇了兩頭驢,馱了去的。出西門往東繞道去,走不得兩三里路,來了一群丘八大爺,攔住了要爐子。我說:『這是馱了東西,預備去伺候太后、皇上的。』有個為頭的就罵:『甚麼太后、皇上。』拿刀就砍!」廚子指著裹了傷的右臂說,「我這裏挨了一刀。連東西帶驢子都給搶跑了。」

吳永與僚屬面面相覷,無以為計。最後只有決定,早早趕到榆林堡,看情形就地設法。

※※※

第二天拂曉出城,義和團已知縣官蓄意不善,乖乖地放他出城。一路上紅巾狼藉,可以想像得到,義和團也怕官兵一到,便有大禍,所以拋卻紅巾,逃命去了。

十點鐘到了榆林堡,策馬進鎮,一條長街,竟成死市,除了覓食的野狗以外,不見人煙。吳永心裏著慌,急急趕到驛站,平時老遠就可以聽到櫪馬長嘶,此刻寂靜無聲,喊了好半天,才出來一個人,是吳永的老僕,特地派到驛站,以便招呼往來貴人的董福。

「董福,」吳永第一句話就是:「你有預備沒有?」

董福苦笑著答說:「榆林堡空了!稍微像樣一點的東西,都逃不過亂兵的眼,驛馬剩了五匹,都是老得走不動路的。昨天接到老爺的通知,急得不得了,看來看去,只有三處騾馬店,房子比較整齊,也還有人,我跟他們商量,借他們的地方讓太后、皇上歇腳,總算稍微佈置了一下。至於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說定,每家煮一大鍋綠豆小米粥,那知道一煮好就亂兵上門,吃得光光。還剩下一鍋,是我再三央求,說是不能讓太后、皇上連碗薄粥都吃不上。亂兵算是大發慈悲,留了下來。」

聽得這話,吳永心裏很難過,但這時候不容他發感慨,只一迭連聲地說:「還好,還好!這一鍋粥無論如何要拚命保住。」

於是吳永由董福陪著,到了存有一鍋綠豆小米粥的那家騾馬店,進內巡視了一轉,正屋是兩明一暗的瓦房,中間放一張雜木方桌,兩旁兩把椅子,正中壁上懸一幅米拓的「壽」字中堂。細看四周,也還乾淨,可以將就得過。便即帶著馬勇,親自坐在大門口把守,散兵游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鍋粥終於保住了。

不久,來了兩騎馬,後面一騎是肅王善耆,吳永在京裏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請安,肅王略無客套,直截了當地關照:「皇太后坐的是延慶州的轎子。後面四乘馱轎,是貫市李家鏢店孝敬的,皇上跟倫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後一乘是李總管。接駕報名之後,等轎子及第一乘馱轎進門,就可以站起來了。」

吳永諾諾連聲,緊記在心。不久,只見十幾匹馬前導,一路走,一路傳呼:「駕到,駕到!」

這樣又過了好一會,才看到一乘藍呢轎子,由四名轎伕抬著,緩緩行來,將到店門,吳永跪下高唱:「懷來縣知縣臣吳永,跪接皇太后聖駕。」

轎中毫無聲息,一直抬進店門,接著是第一乘馱轎,皇帝與貝子溥倫,垂頭喪氣地相向而坐。吳永又唱名接駕,起身以後,仍舊坐在店門口,只見七八輛騾車陸續而來,一起都進了騾馬店。此外還有扈從的王公大臣,侍衛護軍,及馬玉昆部下的官兵,亂糟糟地各找地方,或坐或立,一個個愁容滿面,憔悴不堪。

就這時,裏面出來一名太監,挺著個大肚子,爆出一雙金魚眼睛,扯開劈毛竹的聲音大叫:「誰是懷來知縣啊?」

吳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總管崔玉貴,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邊叫起,」崔玉貴一把抓住吳永的手腕,厲聲說道:「跟我走!」

見此來勢洶洶的模樣,吳永心裏不免嘀咕,陪笑問道:

「請問,皇太后是不是有甚麼責備?」

「這那知道?碰你的造化!」

帶到正屋門,崔玉貴先掀簾入內面報,然後方讓吳永進屋。只見布衣漢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吳永照引見的例子,先跪著報了履歷,方始取下大帽子,「鼕鼕」地碰響頭。

「吳永,」慈禧太后問道:「你是旗人還是漢人?」

「漢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問,「你的名字是那個永字?」

「是,」吳永順口答道:「長樂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點?」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後三年。」

「縣城離這裏多遠?」

「二十五里。」

「一切供應,有預備沒有?」

「已敬謹預備。」吳永答說,「不過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預備得不周全,不勝惶恐之至。」

「好!有預備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隱忍著的淒涼委屈,由於從吳永答奏中感到的溫暖,眼淚如冰解凍,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聲大哭,且哭且訴:「我跟皇帝連日走了幾百里地,竟看不見一個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裏去了?昨天到了延慶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懷來縣,你還衣冠接駕,可稱我的忠臣。我真沒有料到,大局會壞到這麼一個地步!現在看你還不失地方官的禮數,莫非本朝江山還能保得住。」

說罷,哭聲愈高,滿屋中的太監,無不垂淚,裏屋亦有欷歔、欷歔的聲響,料想后妃宮眷亦在傷心。見此光景,吳永鼻子一酸,喉頭哽噎,雖未哭出聲來,但也說不出話來。

慈禧太后收一收淚,又訴苦況,「一連幾天,又冷又餓。路上口渴,讓太監打水,井倒是有,沒有吊桶,太監又說,沒有一口井裏,不是有人頭浮在那裏,嚇得渾身哆嗦。實在渴不過,採了幾枝秫稈,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點漿汁,總是聊勝於無。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條板凳,娘兒倆背貼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著。皇帝也很辛苦,兩天沒有吃東西,這裏備得有飯沒有?」

聽這一說,吳永才知道延慶州知州秦奎良,帶著大印躲開了。除了一乘轎子,不曾供應食物,橫單上甚麼「滿漢全席」、「一品鍋」,不過慷他人之慨而已。

這樣想著,覺得雖是一鍋豆粥,亦無所愧作,便即答說:「本來敬謹預備了一席筵席,那知為潰勇搶光了,另外煮了綠豆小米粥,預備隨從打尖的,亦搶吃了兩鍋。如今還剩一鍋,恐怕過於粗糲,不敢進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驚喜的聲音:「很好,很好!快送進來。患難之中,有這個就很好了,那裏還計較好壞?」

「是!」

這時慈禧太后才想起來,「你應該給皇帝磕頭!」她轉臉吩咐:「蓮英,你給吳永引見。」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後,不過照規矩見皇帝,必得有人「帶班」,李蓮英便權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報:

「懷來縣知縣吳永進見。」

吳永便轉過半個身子,磕下頭去,皇帝毫無表情。吳永磕完抬頭,才略略細看皇帝,只見發長逾寸,滿臉垢膩,身上穿一件又寬又大的玄色舊湖縐棉袍。那模樣令人想起破落戶中抽大煙的敗家子。

「吳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將一鍋小米粥抬進來,另外有幾隻粗碗,可是沒有筷子。幸好吳永穿的是行裝,荷包中照例帶著一副牙筷,另外還有一把解手刀,擦拭乾淨了,進奉慈禧太后使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門簾放下不久,便聽得裏面唏哩呼嚕吃粥的聲音,很響,也很難聽,驟聽彷彿像狗在喝水。

恭候在門外的吳永,感慨萬千,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悲傷。可是,掀簾出來的李蓮英,臉色恰好相反,帶著笑容翹一翹大拇指,先作個讚賞的手勢,然後才開口說話。

「你很好!老佛爺很高興。」他說:「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處。」

這在吳永當然是安慰,隨即答說:「一切要請李總管照應。」

「當然,當然!」李蓮英又用商量的語氣說:「老佛爺很想吃雞子兒,你能不能想法子?」

這出了一個難題,吳永只能硬著頭皮說:「我去想法子!」

等李蓮英一轉身,吳永立即懊悔,不該輕率答應,一堡皆空,那裏去覓雞蛋?說了實話,可蒙諒解,如今辦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著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裏面空空如也,但懸著乾辣椒、蒜頭之類,似乎是家雜貨店,便走了進去,在櫃檯上隨手拉開一個抽屜看一看。

一看之下,吳永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屜裏好好擺著五枚雞蛋。吳永喜不可言,取下頭上的帽子,將這五枚雞蛋放在裏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騾馬店。

可是從人四散,而原來看店的人,又因御駕駐蹕,嚇得溜之大吉,這五個生雞蛋,如何煮熟了進呈,便大費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幸而荷包裏帶著一包原名「洋火」,因為義和團忌「洋」字而改稱為「取燈兒」的火柴。火種有著,生火不難,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紙木片燒開一小鍋水,煮熟五個「臥果兒」,盛在一隻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鹽,小心翼翼地捧了進去,交給太監轉呈。

不多一會,李蓮英又出來了,「吳大老爺,」他說:「你進的五個雞子兒,老佛爺很受用,吃了三個,還有兩個賞了給萬歲爺,別的人,誰也沾不上邊兒。這是好消息。不過,老佛爺想抽水煙,你能不能找幾根紙煤兒來?」

這又是一個意外的難題,吳永一面答應,一面思索。想起義和團焚表叩天,看紙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黃表紙,正就是制紙煤的材料,又記起不遠一家人家,門口「義和神團」、「扶清滅洋」等字樣的殘跡猶在,必是一處拳壇,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黃表紙。

找到那裏,果不其然,地上有張踐踏過的黃表紙,髒而不破,勉強可用,吳永將它裁成兩寸寬的紙條,很用心地搓捲成紙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卻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差。

呈進紙煤不久,但見門簾一掀,慈禧太后由李蓮英陪侍,捧著水煙袋緩步而出,站定了一面自己吹著紙煤吸水煙,一面左右顧視,意態已近乎悠閒了。

一眼發覺躲在廂房中待命的吳永,慈禧太后立即用紙煤兒招一招,喊道:「吳永!」

「臣在!」吳永答應著,閃了出來,顧不得院子裏的泥濘,跪了下來候旨。

「這次出行太匆促了,甚麼衣服都沒有帶。這裏已是關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預備一點禦寒的衣服?」吳永想了一下答說:「臣妻已故,鏡奩衣箱,都存在京裏。署中並無女眷,不過臣母有遺下來的幾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夠保暖就可以了。不過皇帝的穿衣亦很單薄,還有格格們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能多預備一點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門裏,立刻檢點進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動身了。」慈禧太后又說:「我坐延慶州的轎子到這裏,轎夫很累了,這裏能不能換夫子?」

「臣已經有預備了。」

「延慶州的轎夫很好。這裏換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像延慶州的轎夫那樣?」

「都是官夫,向來伺候往來差使慣了的,應該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兒,不知道多少?」李蓮英在一旁插嘴:

「豈有連轎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於是吳永在泥濘中跪安退下,接著便有懿旨,傳呼起鑾。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吳永的轎子,延慶州的轎子歸皇帝乘坐。吳永在門外報名跪送之後,隨即由間道策馬回城,東門已經洞開,義和團則殊無蹤影,一問才知道,此輩已經得到消息,扈從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都逃走了。

行宮預備在西門,本是招待過往達官的一處行台,房舍本就寬整敞亮,只要灑掃清潔,加上鋪陳,便覺粲然可觀。這件事,吳永託了他的至親在辦,十分用心,裏裏外外,不但張燈結綵,而且貼上許多梅紅箋紙的門聯,雖都是堯天舜日之類的老套,但紙新墨濃,顯得很有精神,吳永頗為欣慰。

不過有個景象很不妥當,城中因為畏懼亂兵,家家雙扉緊閉,街如死市,氣象蕭索,便即多派差役,找著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啟戶,門外擺設香案,有燈綵的懸燈綵,否則亦當用紅紙張貼。大駕到時,不必迴避,盡可在門外跪著看,不過不准喧嘩亂動。」

剛辦了這件事,打前站的太監已到,陪著看了行宮,滿意之餘,不覺感慨:「今天總算到了地頭了!」

※※※

除了御膳以外,還得供應扈從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員、隨駕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鍋」,畢竟有限,大小官員、太監、士兵的人數不少,只有以大鍋菜相餉。懷來縣向來沒有豬肉鋪,由縣衙門裏的廚子親自動手,宰了三頭豬,留下上肉供御膳,豬蹄作一品鍋,其餘的皮肉臟腑,加上蔬菜,爛煮成幾大鍋雜膾,不問身分,每人一杓菜,一碗粥,另外兩個黑麵饃。但供應不能遍及,難免騷擾,如說為了覓食,還情有可原,而事實上不止於此。因此,吳永除辦大差以外,還得接受百姓的呈訴,真有焦頭爛額之感。

到得下午五點鐘,天猶未黑,而傳膳已過,慈禧太后再次召見吳永,她穿的是吳老太太所遺的一件呢裌襖,皇帝穿的是吳永的藍湖縐夾袍與玄色寧綢馬褂,威儀稍整,與榆林堡所見的模樣大不相同了。

「很難為你!差使辦得這樣子,真不容易了。」慈禧太后說道:「我跟皇帝只住一兩天,不至於過分累你們。你差使上如有甚麼為難的地方,儘管跟我說。」

這一下,吳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騷擾,當即據實陳奏。慈禧太后一聽便皺眉了。

「這些人實在可恨!我在路上已吩咐馬玉昆嚴辦,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梟首居庸關,那知道還是不能禁止。如今我只有特許你,遇有士兵搶掠,不問是誰的隊伍,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

等吳永領旨退出,慈禧太后隨即召見軍機,依舊是慶王領班,連剛毅、趙舒翹,一共三個人,行完了禮,靜靜待命。

慈禧太后經過這半天的休息,精神大好,思路亦依舊十分敏銳,在千頭萬緒中,把握住最急要的幾件事,首先是何去何從,得定規下來。

剛毅仍然是勇於任事的態度,不等慶王開口,便即回奏:

「自然是駐蹕太原,可進可退。」

「怎麼走法?」

「經張家口,過大同,進雁門關往南走。」

「太原離京城不遠,洋人會不會得寸進尺,追了過來?」

「不要緊!」剛毅答說,「洋人如果想到山西,得南下石家莊,越過太行山,穿井陘才到得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責成毓賢、董福祥守住娘子關,保聖駕萬無一失。」

「如果從咱們來的路上攆了來呢?」

「這──,」剛毅想了一下說,「馬玉昆的隊伍不少,讓他抽幾營守居庸關、南口好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好!咱們一件一件辦,馬上寫旨,讓毓賢、董福祥守井陘,山西藩司李廷簫趕緊來迎接。馬玉昆守居庸關,不但要攔住洋人,散兵游勇亦不准放出來!」

於是趙舒翹先退出去,找個地方坐下來擬旨,慶王與剛毅留在御前繼續談第二件大事。

「留京辦事得要有人。」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榮祿是一定要的。此外,你們看,再派誰?」

「留京辦事大臣,一要資望相當,二要肯盡心辦事。崇綺、徐桐都沒有出來,奴才保薦這兩人,隨同榮祿一起辦事。」

「留京辦事,要跟洋人打交道,這兩個人肯嗎?」

「跟洋人打交道是榮祿的事,讓崇綺、徐桐在一起,遇事據理力爭,就不會太吃虧。」

這不就成了掣榮祿的肘了嗎?慈禧太后心裏不以為然,但一時想不起還有甚麼人合適,只好同意。

「還有件要緊的事,跟來的官兵不少,陸續還有人會趕到行在來,糧餉一項,要趕緊籌劃。」

「是!」剛毅答說:「奴才請旨,降旨各省,將明年的京餉,一律提前報解太原。」

「一律報解太原?」慈禧太后問道:「咱們就不回京了嗎?」

一句話問得剛毅瞠然不知所對。心想自己是錯了,如果各省京餉一律報解太原,不但會招致嚴重的誤會,以為朝廷連京城都不顧了,而且壇廟祭享,八旗糧餉,以及在京大小衙門的開支,皆無著落,更是一大窒礙。

「我看,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餉以外,另外就近指定一省報解太原,行在夠用就行。此外,」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說:「京裏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只好暫且解到保定,責成直隸藩庫收存,非奉旨意,不准動用。」

奏對已畢,即時擬旨呈閱,但至封發時,卻成了難題,因為上諭只是白紙黑字,並無任何簽押,可資為憑信的,只是鈐用軍機處銀印的印封。向例皇帝出巡,派出隨扈的軍機章京以後,指定專人掌管銀印。這一次倉皇出奔,軍機章京只出來了一個姓鮑的,銀印還留在京裏。沒有印封,就不能發上諭,此事大費躊躇。

就這時候,吳永來商量如何整飭軍紀,又談到甘肅藩司岑春煊,亦已帶兵趕到懷來保駕。剛趙二人一聽到這個消息,臉上不約而同地擺出鄙夷的神色,同時「嘿,嘿」冷笑。

「莫非他亦要你供應?」趙舒翹撇一撇嘴說:「你這麼一個山僻小縣,那來那麼多閒飯,供養不相干的人?」

吳永覺得他這話很刻薄,心中不免反感,當即答說:「他是領了勤王兵來的,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

「他是奉旨防堵張家口的,離著這裏還有兩百里路呢!跑到這裏來幹甚麼?他既然擅違旨意,你何必理他?」

吳永不知剛趙二人,為甚麼對岑春煊如此不滿?不過說起來也是為他設想的好話,不宜再爭辯。話不投機,告辭就是。

「慢慢,漁川!」趙舒翹突然拉住他說:「我有件事跟你商量。現在要發廷寄,可是軍機處的印信沒有帶出來,想借你縣裏的大印一用。如何?」

發上諭借用縣印,這怕是從雍正七年創設軍機處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吳永正不知如何作答,剛毅開口了。

「這件事我覺得頗為不妥!向來借印要平行衙門,方合體制。借用縣印,似乎太不稱了!」

「這是甚麼時候,還講體制?」趙舒翹亦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情:「有縣印可借,已是萬幸。要知道,在這條路上,只怕任何部院的國防印信,都不及懷來縣那塊『豆腐乾』管用。如說一定要平行衙門的印信,莊王帶著步軍統領的大印,不妨借用。可是八百里加緊的文書,恐怕驛站反而視為無關緊要,轉成遲誤。」接著又向吳永說:「漁川,你總知道的,從來廷寄都是交兵部專差寄遞,普通驛站,那識得其中的輕重。你別聽老頭子的話,管自己辦去。」

「是!」

吳永趕回到縣衙門,取十個沒有銜名的白紙大公文封,在正中蓋上縣印,親自送了去。步出大堂,只見門上傳報:「王中堂到!」

接著一輛單套的騾車,已直入儀門,吳永迎上面去一看,王文韶已由他的長子王稚夔扶著下車了。

他跟吳永素識,此時自然不必作何寒暄,只說:「當時來不及隨駕,今天才趕到。」

「中堂辛苦了!」吳永答說:「公館已經預備好了。不遠!」

「我不走了!累得寸步難行,就在你衙門裏住一晚再說。」

住一晚固無不可,無奈衙門的所有差役,連吳永貼身的聽差,都派出去供奔走了,而貴賓不能沒人伺候,是一大為難之事。迫不得已只好由吳永的寡嫂親自下廚,草草設食,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無上盛饌,飽餐已畢,隨即上床,少不得還有幾句話交代吳永。

「漁川,拜託代為陳奏,我已經到了,今天實在累得不得了,不能到宮門請安,準定明天一早入值。」

「是!」吳永惦念著剛、趙二人在等候印封,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喔,還有件事,請你務必代為奏明,軍機的印信,我已經帶來了。至要、至要!」

「那太好了!」吳永亦代為欣慰:「今天剛、趙兩位,還為印信大抬其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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