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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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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茵的母亲右手仍旧搓捏着糠灰,手中却停止了绩麻的工作。她那无神的眼睛也不向他注视,好像睨望着门前的桑树上,嘴内却说:“他们都不叫他徐老爷和徐相公了。连那些黄门小宦官都称他徐买办。还有些外头衙门里来的人就率性提名道姓地叫他徐德才,给他一肚子气愤。”

承茵心里明白:徐家家道式微;自己所做京官,也做得无出息;众人已渐渐不把他父亲算数了。杭州府里的宦官一方面把父亲的身分降低,也提高了向街坊索派的口气。明金局里需用的物资,经过一场使唤,已不复是出重价向各处搜购,而是明令向地方摊派了。给价既低,父亲所收佣金愈薄。或者有时还只得空手当差,两头受气。

前一天父亲还说着:“只有方腊平后一段时间——就说三个月吧——情形稍微好点。说什么要与民更始,恢复市面,买东西也当场按值付费。去年下半年来就越来越不像话……”在叙述不能连贯时,但还要用食指指节在几上扣着作响:“年底之前突然还要五千张锡箔,马上就要,限三天交货,每张还只给三十文!”

徐承茵离职返家,初时没有料及如此之久。只因翰林学士张择端叮嘱他,在没有接到他的通知之前不要北返。日复一日,他已经无可忍耐。此时严寒已过,只是春至江南,又成日缠绵上一阵细雨烟飞令人惆怅的气候。他初回时叫家人不要向外声张。不过三五日后,左右亲邻尤其徐家老屋门墙内外都已风闻他在家居。承茵既未登门到各叔伯房长处送礼问安,各人也自此猜测,他必在京中有不可告人之处。他在偶然促遇亲旧时只推说自己身体不好。各人对他端详注视,满腹狐疑。承茵无须推考,知道此时此日,自己必已成为各人私下议论的话题。

此期间他受到最大的打击,尚无过于陆澹园央派以前媒人前来关说与妹子苏青解除婚约。原来童太尉要收他为侄女婿的消息是真。承茵离家近五载,自称一事无成。这五年来唯一的收获则是交上了两个好朋友,也替自家小妹招上了一位青云直上有官阶体面的好夫婿,大家尚为着这事欣贺,不料这陆家鼠子竟敢托言上官逼迫不得不就,希望伯父母不要见忤,以前送至男家的嫁奁,包括绸缎、门帘、枕被各物,虽系由他陆澹园私下出资垫买,也顾名义得璧还,以保全两家面子。只是洞房家具则已摆用,不在分内。承茵的母亲说:“既说退还嫁奁则应当全部都退,不能把床铺椅子又留下来了。来日苏青定亲不是还要用着的?”

他的父亲猛对着茶几“拍”一巴掌,唾涎四喷地说出:“都是他家出钱买的,还要他退什么?只有自家女儿提过这桩婚事给人退回,从此声名不正,好失体面,将来嫁得出去嫁不出去尚待思量,好人家谁要这推来送去的嫁奁?”

这时候徐承茵只怪自己有眼无珠,才交上了这样的朋友。他陆澹园既已定亲,有何不能据实直言之处?可见得他趋炎附势,巴结着这天字第一号的宦官作侄女婿,还要说什么上官逼迫!直到道途上行人都已风闻这段婚事,只有自己徐承茵尚是闷在鼓中!他也怪当初他父母只知感恩图报,轻易将女儿许配与人也不待与自己商量。可是再一想来:去年他自己即在家信中一再提及陆澹园与他肝胆相照,最是莫逆。果真当时父母询问己见,他还不是会热心赞成,如何又可能提出异议?

这时候罗老相——他家的长工——也加入议论。“就我看来吧,”他两眼向前逼视,好像陆澹园仍在他目光之中,“这人两眼朝天,这叫作螳螂头,又配上一双鹭鸶脚,最会到处窜蹦,要他当家做主,那是靠不住的。”

承茵瞪他一眼,表示主人家之事用不着佣仆参与。此时忽然想及去年议婚的时候,这老头子确曾问过陆澹园是否愿当东家的赘婿,或者他真个另有见解,也就至此住嘴。

他最害怕的乃是各人众口纷纭全不遮蔽,也不顾及苏青的情绪。她成日泪流满面,也不出房。万一她自寻短见,他做兄长的如何交代?一日傍晚时分他端着一碗稀饭,三片酱瓜到她房内。他还准备开释这陆澹园尚未成亲,先在东京已有勾栏内相爱的人物,本来即不是可以倚作终身的男子,妹子与他解约未为非福。只是内心有此腹稿,嘴内却讲不出来。一则他既知如此,何不早说,只到徐家毁约之后才为道出?二则他自己也和李功敏、陆澹园前去冶游过三次,至此才将逛妓之事提及,用作攻击他人的口实,岂不用心有愧?三则与陆家亲事未遂,苏青前程黯淡,他自己也看不出一个因祸得福的机缘。因之他只怔望着她床沿上的一段尚未完工的刺绣,看来可是为陆澹园所制便鞋的鞋面,因之黑缎底,两边相似对称。于是自己还待挣扎着,才能抑制住满眶泪水。

倒是苏青反来安慰他承茵。她只是说:“哥哥事业为重,不要替我着急,我是命根子薄,只配念佛吃斋。哥哥好生照顾自己,娶个好嫂嫂,好生服侍双亲,那我也就放心了。”

承茵两眼望着苏青,她虽在愁苦之中,那天生姣好的容貌依然光彩未减,只是眉颦之间,好像藏隐着千丝万段的幽怨情绪。他也想不出陆澹园去年见得她时曾在话根子里提到何种恩爱,今日又何忍撒手。他听着她的口语,并无厌世轻生之意,稍为放心。可是她所说准备终身青灯伴佛,甚至可能削发为尼,又禁不住触发兄妹之间怜爱之情,觉得有如万箭穿心。原来苏青小他九岁。他自己二十七岁尚未议婚,在以功名为重的男子讲,并非完全罕见。可是妹子十七早过,逼近十八。虽说身躯刚是发育完成,早已不是常人所谓“豆蔻年华”了。只因徐家门户清寒,议婚上下不愿将就,近年又值兵荒马乱,本来已将终身大事一再延搁。现今亲事议妥之后,再被夫家推拒,反悔退婚,声名受损,真如他父亲说的以后嫁得出嫁不出尚待思量。这样看来她自谓命根单薄,也甚是可能事势如斯了。

他看到苏青,也想到曾和他有缘同床一夜却不得拈手的楼华月,更想到柔福帝姬。为什么把三个女孩子的形影纠缠在一起?她们年龄相似,颜色也相如,他徐承茵除了她们三人外,也未曾对其他类似的女孩开怀谈及你我。三人个性不同,一个是娼家女,一个是天潢帝裔,与自己妹子相提并论,也算比得不伦不类。然则她们三人都有自家命运与前程无从掌握的苦楚。可见得红颜命薄,上下皆然。对徐承茵讲,这三个女孩儿身都为自家所爱;对他也都成禁脔。四年前他曾和华月一度同眠,他自忖无从娶她为妻,也无法纳她为妾,又不忍使她受损伤,事后追悔。不久之前他在茂德第邂逅柔福,一时使性,也顾不得她金枝玉叶的身分,自作多情。现在想来,也只是率尔造次。苏青是自己小妹,当然不能作非分想,看着她而想着其他二人,也是不当。更严格地说来,连这不得胡思乱想的警惕也不当有。因为不能作禽兽行的约束,出于天性。既如此则应自然而然,现在还要提防警范,可见得自家心地已经不良了。他想来害怕,自此他看及苏青,不敢对她面庞和身围直视。

那柔福的印象也经常在他心头打转。他抵家之前,深信帝姬对自己有情。只是一般处子,情之与欲有很大的区别,两者间也有至为长远的差距。譬如一盏小麻油灯,要得将灯芯耐性挑培,才有缘化为热焰。当日在蔡驸马家时间过于仓促。可是家居数旬之后,气息消沉,他已不敢再作此想。帝姬受当今天子娇纵,不受拘束,并无对他自己额外多情的地方。况且她所见公卿将相的优秀子弟又何堪计算。当日画像时她偶尔兴起提及生平所好,这也不是对他旖旎眷恋的表现,当分别时更无牵衣难舍的情怀,自后更是音闻杳然,可见得两人纵有一面再面之缘,至此缘分已尽,还是不存妄念为是。

当日他回家时曾对父母说及,他因为在宫廷里作画与上官旨意相违,暂时停职家居,此种书画间之事,经常有之。只要少假时日仍当奉召返职。他的父母无法分辨,也只能信以为真。只有母亲加着在旁规劝:“于今我们家里运道不好,你要特别留心,不要到处得罪人,尤其不能冒犯上官!”

徐承茵只说母亲放心,他自信与张翰林学士并无芥蒂。即使偶有意见参差,也可商酌,不足介怀。不过家居将近三月,尚未见及张的召唤,就不敢断定真相如何了。本来他一直以为张择端有如其名,只是一个正人君子。自有陆澹园的事故,他已开始怀疑,知道任何人都不能尽信。难道画卷功成,张只顾一己贪功,把他徐承茵派遣回籍了事?要是果真如此,总也要提及一种名目,不能这样马虎将事。他好几次想写信与范翰笙商酌,询问个究竟,或者托人往吏部查看,到底自己是否有黜降之事。则因为自己确曾造次口吻帝姬,又怕一切安排原是官方息事宁人不便张扬时的通融办法,如此倒可能因他一问,反而生出周折。因之此事也只能闷在心头无法排遣。

他越是抑郁,家中各事也更多烦恼。原来徐家老屋门前有一道围墙绕着一条小径直达西侧便门,两旁植有五株紫荆,每年春间开得紫花盈道。早年徐家父祖希望子孙世世聚居,取传说中紫荆花离不了能聚难分之意。于今人口既众,田产早已分析,或残留或转卖,围墙内的房屋,也按着风火墙而分割,各房自有庭院,只有围墙紫径尚属公产。而前年方腊之变起,官军一到,即将紫荆树砍倒,又将墙砖拆去筑作堡寨。只是如此许多的破坏,并没有借此抵挡匪寇,今日景象既非,尤不利于风水。徐家各房商议应将围墙修复,树木重栽。父亲徐德才既通庶务,公议总揽此事。可是他刚一向各房筹备收款,即发生我多你少的争执。两位婶娘还说承茵先年往京赴试也曾受得祠堂支济,于今又任京官,如此公益事,应由他家慷慨捐囊启始。承茵深恨自己带书的计划未能兑现,如果在家尚有额外的花费,来日北行盘缠尚有周折。他的母亲也说,“为什么我们的一房既出力又要出钱?自己后院屋顶尚在漏雨尚且没有雇工修理,哪里还有余力去筑围墙?我早就说过:德才不应当把这事扛在自己肩上!”

而且说时又是一阵急雨,屋子后头的漏水也正一点一滴地掉进漏处放着的一只洗澡盆内。徐承茵感到无聊,只寻得书架上的一本字帖准备练字消遣。不料翻来觅去,发觉十年前读书时左右不离的一盏茶壶尚在抽屉内,只是壶嘴已砸去一半。他笔墨俱备,就乘兴将这破茶壶画在纸上。画完不觉自笑:我当日因着这茶壶而无师发蒙,以后也进得画学,做得画官,遇上不少离奇之事。可是今日穷途潦倒,铩羽归家,岂不还是这冤孽作祟?要想把这破茶壶使劲摔去,弄它个粉碎,又怕母亲见责,她老人家什么破烂物件都舍不得丢。因之他也只好将这茶壶悄悄地放回原处。

他又习得三纸大字楷书,可是看来总不如意,也仍是眼高手低。自是他又忖思:此等事到底是雕虫小技,只是一入文士之手,才借此写作大块文章,道传真伪,播弄是非,什么君子小人,良臣贼子,作陈情表,镌党人碑,一切都来了。太史公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也就始自此处。倒不如原始初民结绳记事,免去了这一套颜柳苏黄,来得爽快利落。

然则徐承茵究非偏激之士,不是柔福帝姬,还说他两手只在袖笼里打转,表现着君子不为已甚的情操吗?他自知此时此刻带着过激的想头,还是因为左右都不得如意。少年女子自怨命途不由自身支配,其实男士又何所不然?想到这里,也怪不得陆澹园要到处窜蹦,只顾着自己两眼朝天,不管人家终身低头念佛了。

他把写的字放在一边,又在纸上描画。这次所画的不是实物写真,而是从记忆之中学画龟兹国人带着骆驼进出城门的景况。他记着张择端说的,那赶骆驼的人不图急功,只顾任重道远。所以画时要把各人画得两脚着地,骆驼脚即离地也不过三数寸,才表现一种悠闲的步伐,使习画与看画的人,同样体会到培养耐性,免除急躁。

这时候雨已止了。午后阳光出现,他收拾文具,比较心地平和。又过了一个时辰,门前出现一个来人,缁帽青衣,看来颇像城里明金局的小宦官,口称有重要件须亲递徐相公。承茵还以为收件人为他的父亲,只回说他还在城里街坊办事尚未回家。那宦官又说收信人为徐学谕。这才使承茵目瞠心跳了。至此他深信发信人为张择端,个中消息无非要他返京。只待那宦官从公文袋里掏出那信封,上面一行秀丽的笔迹,写着“杭州府小西门外徐家大屋探交翰林院徐学谕承茵亲启”。所写显然与张的笔法不同,而且没有张学士署名的下款。他急忙地叫来人在堂屋内坐下,返身回到自己房中将信拆开,不待开读,他又惊又喜地猛省到这信件必来自柔福。信纸为带粉红色的梅花笺,而且满纸芳馥,显为宫中用品,上书七言绝句一首,读为:

花移月影近丹墀,

画栋萦怀几度兹。

苏堤对岸人畔柳,

也闻杼里枉相思?

此外无发件人和收信人的署名。他还不能彻底了解诗内含义,但是早已体会那公主帝姬,秀外慧中的女郎,淘气的小妮子已对他爱慕得喘不出气来。他也坐在床沿上,左手持笺,右手撑颊,眼前影色含糊,心内激跳,只觉得如醉如痴。直到母亲进房提醒他要打发来人,他才把信件纳入衣袋之中,又将抽屉内所有当十当一大小铜钱约五六百文之谱,一并赏给了送信人。那宦官连忙作揖称谢,又说:“学谕大人如有回信可在巳牌时分前送到局里,刘公公明日返京,正午开船。”承茵听着点头,嘴内却说不出话来。

那宦官送信人去后,他的母亲询问他有何消息,何以如此惊讶?他连忙解说京中人事转好,他可能在三五日内回翰林院。母亲又要求他将来信交父亲看,承茵乃推说,来笺写的是一首诗,当中含义只有收授两方明白,幸亏所解释句句是真。他不敢明言的则是他徐家退下一桩亲事,却可能另有一桩大好亲事。要是双亲真的知道其中底细,他们可要在半晚点燃香烛告祖谢神。他自己却知道他与柔福见爱是真,只是有情人是否即成眷属仍待分解。傍晚徐德才回家,听得妻房叙告,也认真质问儿子:承茵是否在朝中参与朋党倾轧,不然何以有此等离奇的信件与匿名诗?徐承茵几乎要指天画日地立誓才能使父亲相信,一来皇上提倡“绍述”,朝中大小臣工个个奉旨,旧党绝迹,所以已无新旧之争。二来他学的是画,所画每笔逼真,也不可能加入政争。父亲听罢也无可再驳,才让儿子退去,要妻房开饭。

承茵饭后回房,左思右想,总是不解。那首七言诗也不知道给他阅看着多少次了。文句用倒装法,分明是月移花影,柳畔之人,可是要那样据实写出也就生硬呆板,兴味索然……所谓诗情画意者,有如自己这时的感觉,只是你我离别,真假不分,所以花移月影,画栋萦怀,而且苏堤对岸人畔柳,吻兽雕栏望若痴。不是这念妹曾亲口告诉他,宫中越是富丽繁华,愈是令人感到惆怅寂寞?所以她此时身在东京,神驰江南,思念着西子湖堤畔的他徐承茵,问他此时此刻是否也有同感,爱慕之情,跃然出现于芳笺之上,这一切都不难领略。

只是那“杼里”二字作何解释?出何经典?真有机杼?他徐家母亲绩麻,妹子挑针绣花,难道公主帝姬也在宫中纺纱织布?否则又称杼里相思何来?

直到深夜他才看透。原来那梅花笺上题诗用正楷写出,“杼里”两字却稍具变体。“杼”字右傍之“予”,隐约地加一小点,实为“矛”。“矛”在“木”上,实为“柔”。那“裏”字上端,点在横下,辗转作圆形,实为“畐”。下面看来似为“衣”,但是当中略去一撇实为“示”。“示”字带“畐”,是为福。作笺者自署真名。徐承茵再读再看,又将信笺放在鼻上,吸着当中她那芳馥的气味,口内连说:“你这淘气的小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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