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凌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她的身后是一片漆黑的虚空,而她的前面则是一大片石墙。
阿凌的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她只知道必须在石墙上摸索出一个可以抓稳以便承受自己全身重量的地方,然后用尽全力将身子撑上去。
有时,当身子撑上去后,悬空的两只脚一时却找不到地方靠。这时候,阿凌便会屏住气,喃喃低呼:“疾风!”那叫声听来直像是疾风之介就在她的眼前一般。
设若此刻有人在阿凌的身边,任谁都会将她那微弱的叫声听成是将死之人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口气若游丝的呼唤。
事实上,每一次呼唤疾风,在阿凌心中都觉得这将会是最后一次呼唤自己挚爱的人了。虽然疾风之介不曾应声,但这一刻他的脸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鼻子,甚至连他那略嫌冷峻的脸颊,尽皆是历历在目。
阿凌一定已经叫了几十次的“疾风”了。因为石墙仿佛永无止尽似的,不断地向上延伸著。而她则慢慢地爬上来,就像这是一件永世的任务一样。
当她终于攀到石墙的顶端,将半个身子撑上了平台时,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要用尽了。好一会儿,她将脸靠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下半身则仍在空中晃著。
当她的脸触到那湿润的土、嗅到那土的味道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睡意。
她不时地惊醒过来,告诉自己说不能这么下去,只要再加把劲就到了。但睡意一涌上来,意识便又立刻模糊了。
咻!
蓦地,有个怪声音划破岑寂,从阿凌头上疾驰而过。紧接著,不远处又传来了木板破裂的一声巨响。
阿凌登时跳了起来。她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有事情发生了。
跟著,反射动作似的她拔腿便跑。跑得莽莽撞撞地。
可是,才跑不到三丈,阿凌的脸就撞上了东西,摔了一跤。
她于是再爬回去碰一碰自己刚刚撞上的东西。摸得出有木头的纹路。可见得是木板。跟著她又用双手去摸,终于摸出是屋子的侧面。
这时,在一片漆黑中,似乎有许多个武士从右手边跑过来。
“是箭书!”
“大概是先放在筒子里才射出来的吧!”
阿凌听见有人这么说道。
“声音好大呀!都被吵醒了!”
“大概是要告诉我们准备明天总动员,好决一死战吧!”
“到底在哪儿呀?应该是在板子上吧!”
从谈话声听来,人数在五、六个以上。
阿凌立刻沿著屋侧往反方向,即左手边拐过去。不管怎么说,先藏身要紧罢!她想。
“在这儿,在这儿!”
“找到了!”
阿凌一面听,一面沿著屋子,蹑手蹑脚地走著。
当她到了另一个转角时,她看见大约不到六尺前的地面上有一条长长的亮光。那儿的树也因此都清楚地呈现在眼前。仔细一看,亮光是从窗子透出来的。
阿凌弓著身子走到窗下,跟著站起身偷窥屋内。屋内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隔局,只有十几个座垫杂陈在地上。
或许原来睡在这儿的武士们都跑出去找那封箭书了罢!因为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是武士的休息所。
就在这个时候,阿凌猛地吃了一惊,赶忙蹲下身子。原先以为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却突然有一个武士从最角落的座垫上坐了起来。
阿凌再次偷窥屋内。只见那个武士端坐在座垫上,一手拿著刀,两眼似乎是闭上的。过了一会,才微微地动了动身子,刹那间,连同一声低沉的吐气声,手上的刀已然出鞘。那拔刀的姿势煞是优美。
跟著,武士又将出了鞘的刀高高抡起。
“疾风!”这时,阿凌不觉叫出了口。因为那人正是疾风,是佐佐疾风之介没错。
脸是消瘦了些,但应该还不至于认错。这个阿凌多年来不曾一刻稍忘的疾风之介──她的生命,正以多年前那无比温柔而又无比严酷的男性气概坐在那儿,那吸尽她全身的血的男性气概。
“疾风!”
这回阿凌不禁失声叫道。
“疾风!疾风!”
这回已几近于大叫了。
佐佐疾风之介静静地收刀入鞘,这才第一次将视线转向窗子。
“疾风!疾风!疾风!”
阿凌的叫声这会儿已经半带呜咽了。
疾风之介于是站起身,朝著窗子左手边的大门走来。然后是一声嘎吱,门被打开来,高个子的佐佐疾风之介走出门外,站在从屋内透出的亮光里。然而,当门一被带上,他的身影又再度被黑暗吞没。
“疾风!”
这回,阿凌以沉稳的声音朝著疾风之介所在的那一片黑暗叫道。跟著便静静地等待他走过来。
“是阿凌嚒?”
佐佐疾风之介的声音,正是他的声音就在阿凌身边响起。
阿凌没再出声。她连路都没法走,只大大地颤抖著。抖得连自己都没法控制了。
※※※
二
阿凌伸出双手去探索疾风之介的身子。他的手、胸膛、肩、脖子。当她用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时,这才再度开口说话。
“我抓到了!疾风!”
随后,一阵怒涛般的呜咽便排山倒海而来。她紧紧地抱住这个不容再次失去的人,一面无力地将身子靠过去。疾风!疾风!阿凌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这个自己所深爱的人,好不容易才找著的人。
但疾风之介却伸手摀住了阿凌的嘴。他只摀住一部分,让阿凌还有能呼吸的馀地。她觉得这真是再温柔不过的手势了。
“别出声!”
说著,疾风之介又用双手轻轻地抱住阿凌。
对著夜空,阿凌偎在疾风的怀里,一边挪动著身子。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自己似乎被疾风之介领著朝某处走去。
疾风要自己别出声,阿凌也就一句话都不说了。她打算等到疾风应允了才开口说话。此刻的夜空正是繁星点点,一片星海。然而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星星。而是由于阿凌的眼里不断涌出的泪水,才使得刹那的星光泛成一片光海。
路起起伏伏的。树枝也不时地刮伤阿凌的脸和手。但她的两只手仍轻轻地圈住疾风之介的脖子,而且还不时地使力气,以便确定抓住了的人并不曾逃离自己身边。
不知不觉中,他们开始走下坡路了。这坡路既长且陡。途中,不知是不是抱累了,疾风之介把阿凌放了下来。阿凌则仍圈住疾风的脖子站著。
坡路的右手边似乎是个马场,黑暗中隐约听见马叫。过了一会,更清楚地传来了马儿互踢的声音。而后便又恢复了原有的静谧。
休息了一会儿,疾风之介像方才一样再次抱起阿凌。不过,这回走了还不到三十丈便又把她放下来,说道:“在这儿等我!”
眼看著疾风之介要离开自己的身边,阿凌觉得非常不安。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把手放开。
她又害怕疾风之介的话。她圈住他的脖子,拼命地把脸埋在他胸前,只希望他能收回那句话。
然而,一感觉到疾风之介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正温柔地轻拍自己的肩头时,阿凌随即将手松开了。
疾风之介便爬上树丛旁的小路,一路走得沙沙作响。过了一会,却和一位武士一块儿走下来。
“你真是带了个累赘哩!”武士说道。接著,他又问道:“到底是打哪儿进来的呀?”
这声音仿佛是朝著阿凌发出的。
“爬石墙上来的。”阿凌答道。
“石墙?是不是鸿之巢那座石墙?”
只听到武士像是惊讶又像是喘气似的。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疾风!我就先装作不知道好了。明天一早,你得把她弄出城去!”接著又说:“算了!还是明天傍晚比较安全。明天白天里先看清地形,然后趁著黑夜让她出城去好了。就走我上回告诉你的那条路吧!在那之前,我会替你值班,到休息所去的。”
“对不起啦!”疾风之介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跟著,武士又干笑了两声:“只可惜晚上看不见她的脸哩!”说罢,便朝另一头走了。
疾风之介再度攀上小断崖。阿凌也跟在后头,边抓著灌木里的树枝边爬了上去。
黑暗中,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是幢小屋子,就盖在崖上。
一打开门,走进屋内,疾风之介立刻走去将大门闩上。
屋内有炕,正烧著。看得阿凌一身暖烘烘的。
“这儿是北边的岗哨。”
才听见疾风之介开口说话,阿凌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再也不要离开了!疾风!”她直挺挺地立在大厅里,用一对正燃烧的眸子凝视著疾风。
她就这么盯著他,然后走近他两、三步,又说道:“你不会离开吧?疾风!”那眼神极其认真,不容些许的欺骗。
“不会离开了!”疾风答道。仿佛慑于阿凌眼中射出的光似的。
“我会一直待到城陷了为止。不过,城里规定女人不能留下来。”
“没关系!城里不能待,我就待在城外等。直到城陷为止。”
“也许得耗上好几年。”
“没关系?几年我都等。”
“也许城陷时,疾风之介这条命就丢了也不一定。”
“没关系!到那时候,阿凌的命也丢了。”
之后,疾风之介便默然了。两人相对无语,站了半晌。
“你这小傻子!”蓦地,疾风叫道。当听出那声音里充满爱怜时,阿凌原来灼人的眼神顿时转为温柔。
“疾风!抱住我!我快倒了!”她说。
“倒?!”疾风之介说道。
“真的快倒了!疾风!快抱住我!”阿凌又说道。
疾风之介这才伸手扶她的肩,她便倒进他的怀里了。他看了看怀里的她,真的像她说的,已经晕过去了。
※※※
三
不多时,阿凌便清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躺在席子上,草鞋已被脱了下来。只见疾风之介正盘坐在炕边,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张通红的脸显得气魄十足。
阿凌就这么躺著,默默地凝望著疾风之介。这是不是就叫做幸福?她心想。在一个空屋子里,凝望著疾风之介。而疾风之介哪儿也不去,只对坐在炕边。
“呀!”阿凌不觉叫出声来。疾风之介延伸至大厅的影子立刻大大地晃动起来。
“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说罢,她突然坐了起来。跟著轻轻地晃了两、三下头,用两手贴住脸颊,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时,砂从脸上掉落下来。
阿凌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脸都脏了。于是开口问道:“有没有水呀?”
“你要喝嚒?”
“我想洗把脸。”
“外头有汲水的竹管子。我去接些水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
阿凌把门打开,走出屋外,往有水声的地方走去。外头比先前稍稍亮了些,东西看上去虽模模糊糊地但仍有个形状。阿凌吃了一惊,还以为是天亮了,抬头一看,天空里却只有一小块微明。大概是因为遮住月亮的云层很薄的缘故罢。
阿凌洗了脸和手,拢了拢头发,跟著又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然后,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她以为月亮应该会破云而出的。如果月亮出来了,她就可以用它的光看到水中自己的脸了。
一想到被自己丢在竹生岛的加乃那高尚的气质和容貌,阿凌便觉得很是不安。但继而一想,自己的肤色要比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还来得白皙,登时又自信了起来,于是走进屋子。
只见炕里的火上放了一只锅子。
“肚子饿了吧?吃吧!”
疾风之介一面喝酒,一面说道。由于被包围的缘故,没得米煮饭,只能煮些杂烩。阿凌看得出里头加了肉,汤上头还浮著些油。
她一边喝著汤,一边还不时地抬头看疾风之介。确定坐在那儿的人就是疾风之介没错,这才又安心地喝汤。
她并没有提起加乃。尽管她挂心这件事,但却害怕看到疾风之介听了之后的表情。心想还是别提的好。
“你这小傻子!”
疾风之介头也不抬地说道。多么温柔、动心的一句话呵!阿凌心想。
“喝嚒?”
一回神,只见疾风之介递了只碗给自己。
“喝呀!”
阿凌一口气喝干了它。倒不知是什么,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部灼热了起来。
“哪有人一口气喝干的呀?”
“不行嚒?这是酒?”
阿凌从不曾喝过酒。因为父亲藤十从不准自己喝,弥平次也只管自个儿喝,从未让自己喝过一口。她很高兴自己头一次喝酒就是疾风之介让她喝的。多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人啊!阿凌心想。
“再给我一些!”
“够了!”
“我想喝嘛!”
然后,阿凌又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
“你这小傻子!”疾风之介再度说道。
“再说一遍嘛!”
“说什么?”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疾风之介没说话。但却猛地抓起阿凌的手,拉到自己身边。而他原来充满爱怜的沉静的眼神也突地烧炙起欲火来了。
他两眼发亮,直喘著气。
阿凌还记得疾风之介这发亮的眼神。多富男性气概的眼神呀!她心想。这眼神对她有著十足的魅力,即使要她舍命焚身,她也不会有一丝后悔。
只是,阿凌也同时想起了当他眼里的火焰熄灭时馀下的落寞,以及当时比良山中破晓时分的冷冽空气。
“我不要你又像上次一样露出那种落寞的眼神!”
说罢,阿凌便一个劲儿地倚到疾风之介那厚实的胸膛上。
“抱我!”她说道。
她立刻感到一股既激烈得像要掐碎自己而却又甘美无比的力量将自己紧紧地拥住了。
“把我的生命给你!”她又说道。与其说这是一句话,还不如说是像火一般的呻吟。这是对自己所爱的人叫出来的一种牺牲的声音,更是对神的一种无私的祈祷。最后,阿凌将身子大大地往后仰,一面扭滚著,一面掉进一个满是彩虹的无底深渊去了,仿佛一只蜻蜓似的。
翌日黄昏,阿凌离开屋子。走了约十馀丈,又走回来,把门打开。
“疾风!”阿凌叫道。
疾风之介就端坐在炕边。
“你走吧!留神点!”疾风说道。
关上门,阿凌又走下黑黝黝的坡路,但这回阿凌仍旧折回来了。她再次打开门,叫道:“疾风!”
“在两棵杉树那个地方可别迷路了!到了后川村,就上左近家去!记得,是叫左近哟!”
阿凌又把门带上。
跟著又走下坡路。但途中第三次折回小屋子。只不过,这回她并没有把门打开。只是绕屋子一圈后,便又像猴儿一般飞快地跑下坡去了。
在微亮的山路上,阿凌不停地跑著。只有这样,自己才不会又折回小屋子去。她一路踩过石子,踩过树根,在刚刚开始罩下的夜雾中没命地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