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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竹生岛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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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苍白的月光下,阿凌目不转睛地盯著加乃。鱼则不时地在船的前方水面跃起跃落。

“是石斑鱼吧!”

在阿凌身旁轮班休息的一个汉子说道。大伙儿是轮流操桨的。

“是鲫鱼。”

他身边一个也正在休息的汉子答道。

“吵死了!不要说话!”

阿凌骂道。那声音便如同刀光一般闪过。而后,大伙儿也就遵照吩咐,一句话也没敢吭。

阿凌则继续盯著坐在自己的斜对面,垂著头、一动也不动的加乃。

让她把话说出来以后,若不是将她丢到湖里去,就是从竹生岛的崖上将她推下去。反正不能留她在这世上就是了。

好一会儿了,阿凌始终在想著该如何处置坐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但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出一个可以让自己泄恨的好法子。

说什么在许愿之前不能说出来,这女人实在讨人嫌!单凭她说的这句话,就可以将她五马分尸了。更过分的是,居然在自己面前“疾风!疾风!”地呼唤疾风之介的名字,仿佛他就在眼前似的。五马分尸显然还不足以泄恨。或许将她剥个精光,按入水中几百次,心里会稍微舒服些罢。

月光下,阿凌的脸、手、衣服都泛白了,就连头也整个泛白。

“请问……我们是真的要到竹生岛去吗?”

加乃突然仰起头问阿凌。月光下,阿凌看著加乃那张脸,简直是美若天仙,高不可攀。

“啰嗦!我说去竹生岛就是去竹生岛呀!”,

阿凌答道。又过了一会,

“你是不是认识佐佐疾风之介呀?”加乃陡地问道,阿凌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不知为什么,我从刚才就有这种感觉。我一直想著这件事,就愈来愈有这种感觉了。”

什么认不认识的?我和疾风早就……想到这儿,阿凌心中又涌起了一股对加乃的憎恶。

这女人究竟是疾风之介的什么人呢?当自己有生命危险时,竟会叫出疾风之介的名字,他们的关系想必不单纯。畜生!阿凌扭曲著脸,在心中骂道。

“我怎么会认识那种人?喂!到底你是他的什么人呀?”

“什么都不是。”

“你撒谎!”阿凌接著说道:“反正到竹生岛神社许过愿之后,你必须把许的愿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如若不然……”

“会怎么样?”

“啰嗦!这我已经一直在考虑了。你最好给我闭嘴,否则饶不了你。”

阿凌说著,心想不能再和这女人说话了。

再要和她说话的话,只怕竹生岛还没到,自己就已经把她丢到湖里去了。在还未到达竹生岛之前,阿凌知道自己千万得耐住性子。

“喂!把脸转向那边!别让我看到你的脸,乖乖地睡觉!”

阿凌是怕看到加乃的脸,会激怒了自己。不过,更大的原因是她不想看见那张美丽的脸庞。

月亮时晴时阴,湖上也因此时亮时暗。当月光照下来时,仿佛遍洒了无数的金银色的鱼鳞一般,湖面一片亮晃晃地。

夜晚的湖面上几乎是一点涟漪也没有,不过却有大而缓的波浪。船便乘著浪,慢慢地朝著竹生岛行去。

当天空现出鱼肚白时,一个汉子开始烧起饭来了。划桨的人也只剩下一个,其他的人都倒在船底,睡得像死了一样。先前载过加乃的那个船夫则苦著一张脸,静静地睡著。

而加乃则将两手搭在船边上,脸埋在其中,一动也不动,不知究竟睡著了没有。

阿凌曾一度起身,走到加乃身旁,用一只手指头去碰她的脖子。加乃立刻抬起脸。

“果然没睡著!”

阿凌说道。倒像是加乃没睡著,碍著了她似的。

“我要睡了。”她又接著说道。

整整一个晚上没阖眼,这会儿阿凌还真觉得困。

“到了岛上的码头再叫我!”

说罢,阿凌也和加乃一样,两手搭在船边,脸埋在其中,很快地就进入梦乡了。

※※※

那一天上午九点。

阿凌和加乃并肩从竹生岛岸边爬上陡峭的石阶。走完一段石阶,便又接著另一段石阶。

在第二段的石阶下,加乃突然打住。若不喘口气,她根本就没法爬完这些石阶。再说,她也不曾爬过陡得这么厉害的石阶。

“快上来呀!”阿凌说道。

“我得喘口气才行……”加乃答道。

“你这人可真麻烦哩!亏你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说罢,阿凌就在加乃身旁站住脚,加乃则坐著。

石阶的两侧尽是郁郁苍苍的松、杉、桧。冷冽的空气不断地从上头向两人袭来。

“一直待在这儿会冷死咧!我先上去好了!”

说著,阿凌便一个人飞快地爬上石阶,一眨眼就爬上了弁财天正殿所在的平台。

不一会,阿凌却又走下来。

“还不走吗?”

“不知道爬不爬得上去。”

“这还有什么爬不爬得上的?快!快上去!”

阿凌没奈何,只得牵起加乃的手,一阶一阶陪她慢慢地往上爬。

可是,为什么自己非得牵这种女人的手不可呢?这么一想,阿凌随即又把手松开,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但她一松开手,加乃却立刻细声地叫了起来:“哇!好可怕!”然后就在半途中蹲了下来。

阿凌呆住了。这世上居然会有如此纤弱的女子。身子都这般弱了,哪还有什么资格叫“疾风”?一想起疾风,阿凌就狠下心肠,把加乃一个人丢在那儿,让她爱怎么怕就怎么怕,自己却快步地爬了上去。

爬上去之后,见加乃仍旧蹲在那儿,没奈何,阿凌只得又走下来。

“为了你,我打刚才开始就爬上爬下的。拜托你振作点好吗?”

这回阿凌故意粗鲁地牵过加乃的手,将她拖上石阶。

“让我休息一下!”

“什么?!”

“哇!好可怕!”

“正经点!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给推下去。”

到了上面,加乃才要喘口气,阿凌却又催她:“快!快去许愿!”

说著,便推著加乃往正殿的方向走去。自己则仍站在原地。

什么神呀佛的,阿凌一概没兴趣。总觉得一旦接近,就会有些内疚感。不接近祂,不就平安无事了?阿凌想。

过了好一会了,加乃始终没回来。许个愿怎么会这么久?阿凌恼极了。

最好快点回来。回来之后让她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然后便将她推下湖去。

几乎过了半刻钟,这才看到加乃的人影,阿凌等不及,急急地趋上前去,然后刻意地摆出一张凶脸瞪著加乃。

瞪是瞪著加乃,但视野中仍看得见弁财天正殿,因此,阿凌说道:“再走过来一点!”随即将加乃拉到绝对看不见正殿的林子里去。

跟著,阿凌看看四周。右手边约六尺外便是平台的尽头,形成一绝壁。她打算依加乃回答的内容决定是不是要把她从这儿推下去。

“快!快说!你到底许了什么愿了?”

咽了口口水,阿凌说道。

“我现在就说!”说著,加乃看看四周,想要找一颗桧木的断株好坐下来。

“先让我休息一下。”加乃说道。已经为疾风之介许过祈求他平安无事的愿了,加乃这会儿轻松自在地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求什么呀!”

“我求神让他平安无事。”

“他不是和你一块儿住嚒?”

“不是!”

“他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呀?”

“什么都不是。”

阿凌深深地看著加乃的眼睛,觉得她不像是在说谎。若是说谎,不可能会有这般清澈、落寞的眼神。

“既然不是你的什么人,那你干嘛许愿呀?”

“因为我一直想见他。”

“想见他?!他在哪儿?”

“他在丹波山里的八上城。”

“丹波?”阿凌喃喃说道:“疾风现在在丹波?他人还活著在丹波?”

她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跟著便蹲了下去,俯著脸,右手支在地上。

过了许久,阿凌仍然一动不动。

加乃觉得情况有异,俯身一探究竟,发现阿凌就用右手支撑著全身的重量,脸朝著地下,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睛则紧紧闭著。

然而过了一会,阿凌便张开眼睛,站起身来,跟著仿佛没看到加乃这个人似的,突地踏步离去。

“喂!”加乃惊叫道,

阿凌回过头看了一眼,却又转身往石阶那儿走去,跟著走下石阶。

阿凌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理会加乃了。

疾风人就在丹波!就在丹波山中的八上城里!他还活著和我同样呼吸著这空气!

他的那两只手臂曾紧紧地箍住我的身子,那般温柔而又强有力地。而现在,他仍然可以从嘴里发出声音来,要笑便能笑,要叫便能叫!

阿凌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往哪儿走。好像是正沿著岩壁走岸边的路。刚刚并不是走这条路的。

船呢?船在哪儿?

此刻的阿凌的确身在一个她从未经历过的奇妙世界里。一个得知佐佐疾风之介仍活著的世界!这时,湖面上掀起了阵阵涟漪,灿烂的阳光正照在上头。

斜坡上触目可见的竹林子迎风摇曳。岩壁上的草木也同样迎风摇曳。脚底下岩块和岩块之间有细细的水流声,那声音仿佛是无数的小生命一齐发出来似的。

走著走著,阿凌总算意识过来,又折回适才和加乃一块儿爬过的石阶下面的路,然后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尽头处即原来登岸的地方。

一到了岸边,阿凌便俐落地跳过散布在水上的岩礁,最后跳到岩壁旁,然后叫道:“阿权!”她唤的是一个小喽啰的名字。

叫了两、三声,阿凌便不再叫,只等船来。

一会儿,一条船绕过那一头的岩角,开入阿凌的视野来了。

等船驶进岩礁间时,阿凌这才跳上船去。

“那个女人呢?”一个汉子问道。

“我把她留在那儿了!”阿凌答道。

“你没杀掉她呀?”另一个汉子说道。

“我原来是想把她推下崖去的,可是后来就忘了!”

阿凌觉得自己真的是忘了。

但,就算是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更多事等著她去想哩!

而后,她走到船头,说道:“拜托!大伙儿暂时不要讲话,让我静一静!”跟著便在甲板上仰躺了下来。

蔚蓝的天空上飘著几朵白云。阿凌眯著眼看著。一朵云才刚飘过,另一朵云便又跟著从她眼前掠过,飘向无尽穹苍的另一头。

不时地有水花溅到她脸上。冰冰凉凉的,在脸上滞留不去。

“啊!”阿凌莫名地叹了一口气。她静静地将两手叉在胸前,说道:“怎地划得这么慢呀?”

※※※

那以后又过了两天。

这是山中的一座小村子,距离上回弥平次被织田军袭击的湖北的那座村子并不算太远。弥平次和阿凌两人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大厅中对峙而立。

“非得上丹波去不可吗?”弥平次说道。“想去就去好了。年轻的女孩到战场上去准不会有好事的。”

阿凌却一言不发。

“你这傻子!那太郎怎么办?”

弥平次再次说道。但这回倒像是骂出来的。

“我又不是不回来。”

“一个人回来吗?”

阿凌没有回答。

“一个人吗?”弥平次又问道。

“大概是一个人吧!他一定不会来的。”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有这种感觉。”

这时,弥平次又突地变了脸,怒喝道:“废话!他能来吗?”接著又说:“畜生!我到丹波去好了!”

说著,弥平次将目光移到挂在横梁上的矛。

可以的话,他还真想赶到丹波去,用矛刺穿佐佐疾风之介的胸膛哩!

在阿凌面前,弥平次还不曾像今天这般狂乱。

他恨佐佐疾风之介要将他的阿凌夺走。暴风雨那一夜在岬的平台上的决斗,疾风能侥幸活下去,可真是命不该绝哪!

“我不准!我不准你去丹波!”弥平次说道。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我不准我的女儿这样不检点。”

“我不是你女儿。”

“不然是什么?总不会是老婆吧?”

“当然!”

“你是太郎的……”才一开口,弥平次便打住了。

弥平次所说的太郎,便是从比良的村子里捡来的那个婴儿。

“你是太郎的母亲或是姊姊都好啦!总之,我不准你去!”

“我想去的话就一定会去的,弥平次!”

阿凌的声音听来是如此冷静,著实令弥平次毛骨悚然。当阿凌用这种声音说话时,事情就肯定没有转圜的馀地了。

一想到没有转圜的馀地,弥平次顿时胆怯了起来。

“非去不可的话就去吧!可是你一定得一个人回来!”

随后,他拿下挂在柱子上的号角吹了起来。

“召集大伙儿,要上哪儿去?”阿凌说道。

“坂本或佐和山都好。去攻一些码头好消磨这段时间呀!”

说罢,弥平次悻悻地走进屋内。

弥平次自从在琵琶湖畔遭人袭击之后,便一直藏身比良,直到大约一个月前才又回来。从前的一些身经百战却又侥幸活下来的伙伴,渐渐地又招兵买马,组成了和从前一样的粗汉子村,他们就将弥平次和阿凌接回村子里去。

号角才吹起不久,便来了大约二十个装扮各异的人。

“老大!有活儿是不?”其中一人在家门前叫道。

弥平次拿著矛,从廊上走下去。背上还背了太郎。

阿凌走出大厅一看,便说道:“你要带他去呀?弥平次!”

“能不带他去吗?谁来照顾他呀?”

“不管你上哪儿去,托人照顾不就得了?”

“拿这种心态拉拔他长大嚒?”

丢下这么一句话,弥平次便头也不回地穿过家门前的广场,快步离去了。看来弥平次是真把太郎当作自己的小孩了。对著太郎称阿凌时,有时称娘,有时称姊姊。大概是因为在弥平次看来,阿凌和太郎既像姊弟,也像亲母子罢!

见到弥平次背著太郎出去,阿凌终也忍不住担心了起来。她自然是不会把太郎看作是自己的小孩或弟弟,但总归是亲手抚养,感情颇深。她从后头一面叫著“弥平次!”一面追了上去,最后跑到他背上婴儿的身旁。

“你得乖一点唷!我马上就回来!”阿凌说道。

但弥平次背上的婴儿却只管嚎啕大哭。

而弥平次本来的一颗狂乱的心,似乎因著阿凌追上来,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路上该用的可得准备好,壁龛里有银子!”他说。口气中带著几分爱怜。

“我马上就会回来的,弥平次!”

阿凌也带著感情,对这个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丈夫、又不是爱人的男人说道。

待弥平次一离开,阿凌随即开始准备行囊。

或许自己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一定,她心想。只要再碰上疾风之介,除了死,这世上将再无任何事物能让她离开他。无论如何,自己肯定是不会离开这个曾接受过自己唯一一回生命奉献的男人的。

几年前,阿凌曾在比良山中疾风之介住家中的大厅里,掏出怀剑直盯著看。这会儿,她又和当时一样,也在这弥平次和太郎都不在的空荡大厅中,将怀剑掏出来,盯著刀尖好一会儿。

万一疾风之介对自己已不再有爱,而且事情也已无法挽回时,她便要用这把短刀刺进他的胸膛。

远处传来了号角的声音。

这是弥平次召集大伙儿的信号。

听在阿凌耳里,这悠扬宏亮的号角声却格外地悲伤沉痛。

而后阿凌急急整装,按照弥平次的吩咐,卷起壁龛的帘子,抬起床板,从一个土瓮中取出十二分纹银,放在身上。

当远处再度传来微弱的号角时,阿凌已经出了家门。她选了和湖岸反方向的山路走。

阿凌觉得自己此刻又更接近佐佐疾风之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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