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城里,这时已经完成将在明天拂晓陪同夫人阿市引渡到织田那边的二十多个侍女的铨选工作。等到上头一一发布下来时,已经过了初更。
当天晚上,加乃才离开内城,躲到伯父山根六左卫门家里,没想到上头突然又把她传来,下了道命令要她立刻到宫里去服侍夫人。
其他的侍女们像说好了似的,冷静得几乎面无表情,只垂下头听话地轻声答是,就不再抬起头来。然而,当传达命令的老武士杉山三郎那驼背的身影一消失在大厅,侍女们又立刻抬起头,脸上表情和方才截然不同。
她们一言不发,只定定地凝视著远方。难过虽是难过,却没有一点忧郁的样子,看上去,她们的内心似乎十分平静。尽管每一个人各有各的遭遇,同时,在这座城就快失陷的当儿,也各有各的“爱别离苦”,但著实掩饰不了至少这会儿暂时可以保一命的一种放心的表情。
不过,只有加乃一个人不同。她白皙的脸庞陡地变得通红,而那陷入沉思时的习惯──眼白多过黑瞳的大眼睛笔直地瞪著前方的表情很是明显。松了口气似的,她倏地站起身来,迳自离开大厅。
一回到山根的屋子,加乃便在黑漆漆的檐下走廊坐了下来,久久不动。纸门敞开著。许是风的缘故,泉水旁的竹叶沙沙作响。这声音一停下来,虫鸣声便愈是清晰。
羁留在肯定是要失陷的小谷城里,自己原来并不曾感到不安,一旦突然能够离开,却反倒觉得不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生死攸关时,自己丝毫不为所动,然而当获悉得救时,竟感到如此茫然。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黑暗中,加乃陡地站起身,准备到久政公所在的外城找佐佐疾风之介。她并没有要事找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只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赶去会他。
在这之前,加乃之所以能够平静度日,便是出于疾风之介也在小谷城的缘故,虽说是人隔两地。只要能和疾风之介同进出、共生死,就算是失陷,或甚至死去,对加乃而言都算不了什么。
“要不了多久,小谷城就会给破了吧!”
约在十天前,疾风之介前来拜访伯父山根六左卫门时,便曾经这么告诉加乃。当时因为织田军还没有杀到城下,所以尽管日日传来朝仓那边连战皆败的消息,教大伙儿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但无论如何,还没能清楚地意识到此后各人的命运将大大地转变。
“城破了会怎么样?”
加乃问道。而疾风之介只是盯著加乃,一言不发。加乃那时觉得疾风之介似乎笑了一笑。可是事后几经思索,却始终想不起来他当时果真笑了没有。只知道他的眼神确实相当冷漠,使加乃有些害怕。或许就是那冷漠的眼神,给加乃留下印象罢!
当时,加乃就被疾风之介那冷漠的眼神深深地吸引住了。尽管如此,双方却不能有所进展。在对方尚未表示之前,她是不能冒冒失失地开口的。伯父山根所钟爱的力大无比的年轻武士都让人有这种感觉。
当加乃见到疾风之介那冷漠的眼神时,她就不想独个儿逃命了。只要一想到他也正目睹著城里燃起的熊熊大火时,加乃便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出奇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然而,现在,当留在城里的时间突地缩短时,加乃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奔放了起来。她知道自己今天夜里终于可以向疾风之介尽情地表白一切了。
如今中城陷入敌手。隔著这座城,要想和久政公所在的外城联络,就算是强悍的武士也绝非易事,但加乃却不觉得这事有多困难。一旦起了走访疾风之介的心,这世上便再没有让加乃畏惧的了。
伯父六左卫门这会儿进内城待命去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孩子也到伊吹山山脚下朋友家去避难,偌大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加乃走出屋外,从瑞龙寺后面绕道车坂,经过小谷山脚,绕了大半圈避开敌军所在的中城。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地赶著夜路。
途中,她曾被看守某处城楼的一群武士给叫住。
“我是打内城到屋形大人的家中去办事的。”加乃说道。武士们不疑有他,加乃这才脱险。按常理说,女人半夜出外办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却未曾深究下去。这表示小谷城已到了穷途末路了,加乃难过地想。
好不容易走到距久政公所在的外城只有两、三个城镇的路程时,加乃瞧见远处有十几处篝火正烧著。这气氛和内城完全不同。加乃出内城的当时,广场上正在举行酒宴,然而四下却静悄悄地,几乎教人怀疑城楼是否有人看守。不知怎的,整个城里总是散发著一种沉郁的凄凉气氛。相反地,久政公所在的外城部队在举行庆功宴似的。
事实上,内城这沉郁的气氛可以说是长政夫妻带起来的。今晚是他们一家人相处的最后时刻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生都在战场上打滚、生性豪迈不羁的久政和长政个性上最大的不同罢,加乃心想。
当加乃朝著篝火走时,突然有人盘问她。
“你是谁?”
“内城的山根大人有事派我来找佐佐疾风之介大人。”加乃说道。
“什么?是个女人呀?”
靠拢过来的三个武士不约而同地散发著酒气。在一阵淫猥的奚落声中,加乃被推向另一群武士。
在那儿,加乃也说了同样的话。然后,和刚才一样,在一阵淫猥声中,加乃又被推向另一群武士。尽管听说她是打内城来办事的,却没有人特别表示关切。
从一处篝火到另一处篝火,加乃四处打转。在这半失控的失陷前夕,她来回地走,走在充斥著狂暴和悲哀的城廓中。
※※※
二
“疾风,内城的山根大人派了人来找你。是个女的。”
有个武士边说边走了进来。
“我这就去!”疾风之介随意应了一句,旋即站起身来。这时,满座武士的视线全集中在疾风之介身上,带著些困惑不解。既是山根派来的女差,疾风知道准是加乃没错。但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微弱的篝火对面,镜弥平次混在几个武士之中睡著。立花十郎太也躺在他身边。当佐佐疾风之介离去时,只有他一个人蓦地起身、环顾四周,一见篝火旁仍有几个武士一边咕噜些颇有点自暴自弃意味的话,一边喝著酒时,便又躺回稻草堆去了。十郎太知道要想从这个即将失陷的小城脱身实在是太难了。不同于以往,此刻任谁的体内都涨满了狂人似的惶惶不安的情绪,彼此投以对方猜疑的眼神。这城里的每一个武士如今都和弥平次一样率直地将自己的感觉表达出来了,就像酒宴一开始时,弥平次以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一一质问武士们有无一同殉死的决心一般。
不管怎么说,要想脱身的话,还非得要先斩他个一两个武士不可哩!十郎太轻闭双眼横躺著,思绪渐渐清明了起来。
疾风之介在听了适才那位武士的话,说是有位女差打内城来之后,便走了出去。才绕到伊野田兵部的宅子旁边,黑暗中就传来加乃的声音。
“疾风!”
在这儿和加乃碰面,疾风之介本能地感到不安。这群自暴自弃的武士难保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他领著加乃,走在前头。走著走著,突然想了起来,于是又掉头走进大门敞开著的伊野田宅子里。到了这儿,仍旧听得见武士们闹哄哄的声音,不过更清晰可闻的,却是两人脚下踩著落叶发出的声响。
明天一到,这儿也将化为灰烬罢,疾风心想。这时,屋子、庭院全是一片静谧,连个人影也没有。在这形同空屋的宅子里,两人隔了一段距离走著。不消说,这宅子已经好一阵子不曾打扫整理过了。不过,踩著散落一地的落叶,感觉上就像踩在废园子里。
“你来做什么?”
疾风之介用他那一贯的稍带责备的口吻说道。听到这声音,加乃觉得自己又被冷落了。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
加乃说道。她的声音也让疾风之介觉得有些冷漠。
“明天一早,我就要陪夫人到织田那一边去了。”
“那怎么样?”
“那──没什么。我一定只是想通知你一声而已吧!”
“那不是很好嚒?这一来你就有救啦!”
“你呢?”
“明天最后一战中,如果能走就走。我不想勉强就死。不过,少了你这个累赘,我也许就可以走得很轻松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原来打算等明天的仗一开始打,就绕回内城去,能够的话想把你救出来。但我知道这事很不容易。”
事实上,疾风之介的确是这么想的。虽说在争战中,是否容许有随意离开战场、绕到内城去的举动,很值得怀疑,不过可能的话,疾风之介打算这么做。对加乃的感情究竟如何,疾风并不曾仔细地思量过,但总觉得自己不能在城陷之际对她不闻不问。然而却也不是积极地想将纤弱的加乃给救出来。仿佛有些什么一直从旁阻止自己这么一头栽进去。
说起来,疾风之介这种悬崖勒马的本领,到底是与生俱来的,抑或是五岁时,当明智城失陷时,他失去父母,而后在乱世中活到今天的这般后天的特殊境遇造成的?他自己并不清楚。非但他自己不清楚,就连对他感到兴味的人也一样不清楚。总之,疾风之介本身并不十分看重人的命运或是生命。
“你曾想过要救我是嚒?”
疾风之介觉得自己突然听见了喘息声。混杂著女人的体臭和发油味,他感到有个红色的东西正在那儿摇摇欲坠。
“真是这样的话,我就不陪夫人到织田那一边去了。”
“你说什么?”疾风之介说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
黑暗使得加乃换了个人似的大胆了起来。
“别傻了!能不能留,你自己一想就知道啦!”
“我并不怎么怕死。”
在疾风之介听起来,加乃的声音和平日大不相同。
“没必要故意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吧?能活下去的话,我也想活。我可没有意思寻死。”
“这么说,你打算往哪儿走呢?”
“哪儿……”
疾风之介一副自问的模样。
“也许会到信浓去吧!诹访寺里我有朋友。”
“信浓的话,就是武田大人那儿了。”
加乃思索了一会。
“那我不要耽误你,明天一早,我就陪夫人去。但愿你平安无事。”
说著,加乃觉得这个男人应该会如他所愿,平安地突围出走才是。然而,一思及这次相会或许就是最后一次时,加乃感到激情重又在体内翻搅。
她于是挨近疾风一两步,说道:
“疾风!”怪的是这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干涩。跟著,加乃又为一股巨大的慑人力量所驱使,开始在黑暗里探索疾风之介的身子。他那身子感觉上非常厚实,仿佛石壁一般纹丝不动。加乃把手放在疾风的肩膀和右手上,忽地呜咽了起来,就这么将脸埋进疾风那厚实的怀里。
疾风之介觉得自己像抱著一种奇妙的生物似的。明天一到,彼此不知是生是死,到底两人该说些什么?什么也不能说,不是吗?疾风感到一股冷风穿过加乃和自己的身子之间,从脚底直往上窜。一留神,这才发觉秋天的晚风正吹得四周的林子摇晃不已。
这时门外传来数骑人马疾驰而过的声音,跟著,又有几个人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警备森严,如临大敌。
疾风之介突然推开加乃,嘱她留在原地,然后穿过林子往大门走去。
门外已经静下来了。只有一个武士好像醉得很厉害,沿著石墙边踉踉跄跄地走著。
“怎么回事呀?”疾风之介开口问道。
“中城的织田军把五个被派往内城的差使干掉了。现在这里和内城像是已经失去联络了。”这位似乎还没有醉得不省人事的下等武士声音虽然还算洪亮,语气却十分绝望。
“内城已经去不成了?”
“我哪里知道?反正每一个关卡都被看得死死的,连一只蚂蚁都休想爬出去就是了。现在城内到处都是火哩!”
疾风之介于是折回加乃那儿,说道。
“内城已经回不去了。我看情势危急,立刻从这儿走吧!”
“我不要一个人走。你带著我走吧!”加乃的声音忽然地变得纠缠得紧。
“不,我得留在这里。”
疾风之介说道。
“无论如何?”加乃问道。
“无论如何!”疾风之介说道。这时,在黑暗里镜弥平次的脸又浮上心头。自己真非打这最后一仗不可。为了这个人,疾风知道自己肯定得留下来。
※※※
三
过了亥时(晚上十点─十一点),篝火灭了,城里总算静了下来。但这寂静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当中仿佛夹杂著几丝失陷前夕的森然杀气。
在这静静的黑夜里,立花十郎太却睁大了双眼。为了防止有人脱逃,城里戒备森严,较往常尤甚。武士们大多有一种奇妙的心理,为了要能让大伙儿有难同当,绝不教其中的任何一个得以幸免于难。
十郎太决定在子时(深夜零点─一点)出走。而且,不论遭到什么挫折,耗掉多少时间,非要在寅时(四点─五点)之前逃出敌军的重重包围不可。如或不然,从彼时起城内城外的两个阵营一定会开始骚动起来的。虽说是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下,但十郎太相信起兵攻打的一方在心理上一定会有些许松懈,难倒是难在如何杀出充斥著濒死的狂人的小谷城。
一发现夜已深沉,十郎太便悄悄地挪动身子,抬起脸来。黑暗中,一群置生死于度外的武士们的鼾声此起彼落。这些家伙真是太可悲了,十郎太心想。从来,他们可是竭尽所能为著活下去流血流汗的,而明天却必须将性命──这唯一的资本──牺牲掉。这算什么嘛?我才不哩!不管是哪边都可以,我至少要当个小将领才成。
“弥平次!”
十郎太对著四周的幽暗低声轻呼。
没有人答腔。
“弥平次!”
十郎太再度低声轻呼。这时,有两、三个人翻了翻身,随即传来更为震耳的如雷鼾声。
十郎太就单单忌惮弥平次一个人。他的矛下功夫很是了得,尽管是无门无派,但出矛时就有一股罕见的奇妙的杀气。昨晚,当疾风之介说出他还不想死的话之后,弥平次还想杀他呢!如果他看出我有逃脱的意图,一定也会来杀我吧?究竟鹿死谁手当然是不得而知,但对方的确是不好对付。
而且,最头痛的是这家伙一点儿都欺瞒不得。昨天,当他在城楼上丢下一句“我才不逃呢!”之后,那张痘子脸登时便浮出一抹令人为之一懔的笑意,或许他早就看穿我的心思了。
十郎太悄悄拎起剑,在黑暗中咻地站起身来,从几个武士头上跨过,走出门外。
一走出门外,十郎太便听见背后传来和自己不一样的脚步声。他知道有人在跟著他。万一被叫住,不论对方是谁,只有出刀砍了。总之,离这城楼愈远愈好。十郎太加快了脚步,但却又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响。
正当他要拐进屋与屋间的小巷里去的时候,
“十郎太!”
被叫住的那一刹那,十郎太立刻回过头来冷不防朝对方砍去。对方也迅即跃至身后。
“你疯啦?”
这时,十郎太才意识到对方是疾风之介。
“想逃是吧?”
“是的!”
说著,十郎太摆出架式,以防对方来袭。
“我看你是逃不成了!”
“……”
“除了大门边早见壮兵卫的屋子后面之外,已经没别的路走啦!”
不待他说,十郎太自己也这么想。昨天在城楼上他就看得很清楚了,只有那儿算是比较安全的逃生口。因为那后面接著两层各约六尺左右的山崖,然后就是约莫两百亩的竹林子。倘要有个万一,藏身不成问题。沿著竹林边的小路走到尽头,则又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沟渠。只要一路沿著小沟渠走就行了。它纵断织田军的包围,直向北边延伸。对逃生的人来说,能有条随时可供藏身的沟渠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十郎太却沉默不语。疾风之介于是说道:
“不过,镜弥平次早就在早见宅子旁的山崖下等著了!”
“嗄!”十郎太的声音透著些许绝望。
“他不是睡在城楼上嚒?”
疾风之介对这并不作答,只说道:
“他见谁都杀,只要是胆小鬼。──除了我以外。”
沉吟了一会,疾风又接著说:
“我帮你逃吧!弥平次那儿由我来应付。你就利用那段时间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帮我带个女人走。”
“你不自己带嚒?”
“我还要留下来打仗。”
“既不想死又要打,你还真傻呢!”
对十郎太这句话,疾风之介并不回答,兀自说道:
“怎么样?你答应吗?”
“没办法啦!是有些累赘不错,不过,还是帮你带吧!”
“对方是个女人,你只要将她带离织田军的重围之外,大概就没什么危险了。”
“那你可得答应我……”
“弥平次那儿由我来。绝不食言!”
将十郎太一个人丢在那里,疾风之介沿著石墙踱步离去。一会儿,便带著加乃来了。
“就是她!”
加乃默默地点头招呼。十郎太也闷声不响,只觉得四周的幽暗不但裹住了这个活生生的累赘,并且突然夹杂著一阵呛鼻的脂粉香向自己袭来。
“要走就尽早,走吧!”疾风之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