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年)八月二十八日申时(下午四点─五点),突地下起一阵滂沱大雨。大雨掠过江北山野,然后呼啸而去。
尽管雨已停了多时,但从小谷城的望楼远眺琵琶湖湖面,仍是一片模糊。只有城四周的平原和零星散布其中的几座小丘恢复了本色似的,沐浴在从乌云层里穿出的夕阳光里,仿佛小小的光粒子集合体一般闪耀著美丽的光芒。
按理说,织田敌军的本营应该就在座落于城的正南方的姬御前山里才是,然而这时却只能悄悄地从仲秋那已有八分变色的树丛间窥见几十支旌旗而已,一点儿人声鬼影也没有。
姬御前山西斜面的山麓下,放眼是一片秋草摇曳,倒不知是芒草抑或尾花。那花穗不时地散发出白色的光芒,整齐划一地。
今天一天出奇地不曾交战。而黄昏已然到来。
看上去,立花十郎太对著这黄昏暮色似乎是正看得出神,其实这时的他哪来的这般闲情逸致?在一脸的络腮胡里,他那一对眼珠子一动不动,炯炯发亮。多次的战役中,当他一心只惦记著敌军将领的首级,一面避开四处的小混战,仿佛避开汹涌的人潮似的,一面朝著插在铠甲上那格外醒目的小旗子挺进时,也正是这种眼神,当兵马杂沓,混战方兴未艾之时,十郎太就以这热切的眼神去物色他心目中有头有脸的敌将,好用来邀功求名。
一会儿,盯著某处一动不动的眼珠子终于转移了目标。乍看之下,四周确是一片静寂,然而就在这静寂之中,织田的大军早已将形同空城的这座小谷城层层包围住了,就连蚂蚁也只有望城兴叹的份儿。要想逃出城去谈何容易?除了趁著黑夜,从细网的网眼里挤出去之外,别无他法。但无论如何,十郎太决心要逃命。干什么要大义凛然地在这座芝麻一般大小的城里从容就死?再怎么说,也不是为了求得一死才当上武士、才投效浅井的。反正无论如何,非得活下去不可!
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了罢?十郎太利用在城楼上看守的当儿,神经质地细细寻找、研究一条生路,一条能让自己唯一的这条命平安无事地延续到琵琶湖畔,绝不至于中途遭人阻拦截断的生路。尽管他那张脸看来如此神勇。
要走的话,就是今天晚上了。不过,和谈倒也未必没有希望。今天一天之所以不曾动过干戈,准是因为敌我双方正在进行某种谈判。和谈一旦成立,战争就此结束,自然就不需要逃离此地,将过去大大小小的战功付诸流水了。
可是,万一这线希望断了,仗还要继续打下去的话,这座城可就危在旦夕了。万一敌军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别说是三天,惊慌之馀,就连一天都不保。这么看来,今晚还是非得逃命不可。
这里到底是死守不得的,何以见得?因为事实上这座城早已半身不遂了。早在三天前,城主长政所在的内城和长政父亲久政所在的外城之间的中城就已经失陷了。
当时镇守中城的几个大将浅井政澄、三田村国定、大野木秀俊等人向敌方告降,将敌军引进城里。因此,以今天的情势看来,是绝无可能关起城门来再慢慢伺机行动的。
“看著一国灭亡,实在是太快了。真是没意思哩!”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上城楼来的镜弥平次突然开口说道。
“从亮政到现在也不过三代,浅井家大概就这么完了。想逃的今天夜里就会逃了吧?”
自己的心思全给看穿了。十郎太大吃一惊,只瞪著弥平次。当弥平次舞著带穗的长矛时,总是面无表情。或者本来有表情的,不过他满脸的痘子和笔直地划在脸上的刀疤足以把任何的内心意念从脸上抹去。自然,现在的弥平次也是面无表情。十郎太对这个腮胡已然半白的中年武士时常感到有些畏惧,不知道在高强的武艺背后,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准备决一死战嚒?”十郎太问道。
“是呀!人该要择地就死的。”
说著,弥平次目光锐利地瞪著十郎太。
“我才不逃呢!”
说罢,弥平次又哑著嗓子,用一种怪异的笑声对著十郎太大笑。
这时,湖面已经渐渐清澈,一大群不知名的小鸟仿佛尘土一般从南向北飞扬了起来。“总而言之,今年的秋天大概会很冷清吧!”
话一说完,弥平次又肆无忌惮地发出诡异的笑声,跟著步下城楼。
※※※
二
天黑之后,城里就盛传早在巳时(上午十时─十一时)时,不破河内守便以织田敌军使者的身分进内城来了。就连使者带来的讲和内容都被传得活灵活现的。──信长【译注:指织田信长。】对长政既往不咎。他了解当初长政是基于对越前的朝仓氏的一番道义才和他作对的,现在朝仓氏既已灭亡,相信长政应不至于存心和他顽抗才是。两家说来原本就是姻亲,只要长政肯打开城门,他一定会善待长政。──据说使者大致是这么说的。
不知从哪儿开始传开,不一会儿工夫这个谣言便已传遍整座城了。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武士们心里,这话儿自然起了微妙的作用。任谁的表情都豁然开朗,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都觉得这不啻是为空气凝重阴郁的内城带来了一线曙光。
大伙儿并不当它是个谣言,一致相信这是个事实。因为城主长政的夫人阿市是信长的妹妹,算起来信长和长政正是妻舅妹婿的关系,两家本就没有理由起冲突。一如谣言所说的,长政之所以向信长宣战,就是因为信长没有事先知会他,便起兵攻打和浅井家素来友好的朝仓氏之故。而后,由于长政的父亲久政那不辨天下形势、坚持道义至上的老式想法,这才不顾长政的反对,使两家争战迄今。
当然,久政万万没有料到,只在这么短短的时日,信长就逼得他们几乎无路可走。姊川一战时,浅井和朝仓的联军溃不成军,当时一度达成和议,没想到在那之后两、三年之间他们的领土便一寸寸地遭到织田敌军的蚕食,最后就连唯一的倚靠朝仓家也灭亡了,浅井家于是立刻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因此,信长派使者进内城一事,也就意味著这是小谷城最后一次能免于被夷为平地的机会了。
秋天的日头落得很快。当城里笼罩著一片夕霭时,从中央城楼下的仓库里,几个装有名酒的酒桶被扛了出来,跟著被扛到城里的广场。其馀的酒桶则分送到各个城楼给武士们喝,倒也像是印证了这个谣言。
自然而然地,城里到处充斥著和议成立了似的乐观气氛。大伙儿都觉得这么一来,不论是小谷城或是自己的性命都得救了。而连日争战直到昨天为止的疲累,竟使得武士们出奇地不胜酒力。不多时,从各个城楼里便传出了围桌喝酒的武士粗犷的歌声。
你管浅井叫茶点
豆饭茶点粗茶点
我说信长桥下龟
才要探头却又缩
才要探头却又缩
真敢探头我就捉
一群人引吭高唱著这首歌。去年夏天,当两军在大岳城相持不下时,织田那一方的年轻武士居然唱出“浅井国呀是小国,好茶点呀早茶点”这样的歌词来揶揄小谷城之小,于是浅井这一方也不甘示弱,当时便以这首歌回敬敌军。
当歌声传来时,城里的人真是百感交集。大伙儿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可都觉得,若是一年前,这小谷城是还有些资格唱这首歌的,可是就在这一年之间,兵败如山倒,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主子陷入一蹶不振的悲运。
但无论如何,年轻的武士们都乐观地推测争战到今天就会告一段落了,这使得他们显得有些异乎寻常地兴高采烈。
一个受了刀伤瘸著腿的武士,就著一身盔甲,用矛当手杖胡乱地跳起舞来。对面另一个年轻的武士则坐在首级匣上唱歌。筹火时亮时暗,武士的脸看上去便时而如花一般俊美嫣红,时而又如忍受著濒死的苦痛一般苍白。他的声音淹没在四周的嚷杂喧嚣中,因此他那僵硬严肃的表情更让人对他产生两种迥然不同的观感。
漫无秩序、杯盘狼藉的酒席就这么持续了好一会儿,然而第二个谣言立刻让这些武士从醉酒中清醒过来。这谣言来势汹汹、毫不留情。
说是在明天拂晓前,夫人阿市和三位年幼的公主将被送到织田那一边。之后两军便决一死战。
消息传来,武士们心下均为之一凛。而同时,城里也传达了一项命令:为了明天的大战,要大伙儿快快休息,不过,今晚宴开终宵,精神好的人亦无妨彻夜畅饮。
但却没有人休息。
酒宴仍然照旧。一时之间大伙儿全静默下来,只有篝火的声音在黑暗中毕毕剥剥地烧著。最后,席上慢慢地哄闹起来,仿佛即将发生暴动似的,和适才有若天渊之别。
就连人们的脸色也变了。每一张肤色泛黑的脸非但油光光地,而且两眼发直,丑陋的嘴边不知在叫骂、咕哝些什么。
在南北边的城楼下,胁坂八左卫门的部下十多个武士正聚在一起喝酒。坐在正中央的镜弥平次要身旁的武士用大杓子给大酒杯注满酒,跟著欠身捧起酒杯,凑近脸庞,咕噜咕噜地两三口便喝干了它。仰著脸,他让酒杯盖在脸上好一会,这才从容地垂下头,不料却猛然嘎地发出一种好似夜鸟的叫声,一瞬间,将酒杯抛向远处。酒杯从广场上四处围坐的武士们头上飞过,不久,远处传来了两物碰击、碎片四散的声音。
“你要不要和小谷城共生死?想逃的话现在就得逃。快说!”
弥平次厉声质问。那张满是痘子和刀伤的脸看似鬼神一般。许是酒从脸上渗了出来罢,看上去像是到处都淌著血。
弥平次的视线钉牢了似的,直射向立花十郎太。
“我本来就打算死在这儿的。”
窥伺了弥平次的表情一阵子后,十郎太总算以平静的语气毅然答道。
“那你呢?”
弥平次又将视线移向十郎太身旁的一位武士。
“事到如今……”
“你呢?”
“主公恩重如山,理当阵前殉国。”
“好!那你呢?”
弥平次将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痘子脸依次转向在场的这一群武士们。
没有人说要逃。当然,在这个时候,任谁也说不出那种胆小的话。
“唉!”不知是轻蔑抑或感叹,弥平次叹了口气,最后,对著一个打从刚才就独自默默地喝酒的年轻武士说道。
“疾风,那你呢?”
年轻武士只瞥了弥平次一眼,却不吭一句话。
“说!”
弥平次挨近武士两三步,好看看他的表情。
“你是想逃还是想死?想逃的话,我会让你逃的。喂!疾风!”
这时,佐佐疾风之介大胆地断然答道。
“我吗?我不逃。不过,我也不想死。我和你不一样,我到这儿来还不到三年呢!”
“什么?”
弥平次呻吟般低哼了一声。同时,满座武士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疾风之介的脸上来了。
“我想我为主公做的已经够了,希望至少还可以保住这条命。为了一座小小的城就送掉性命的话,一个人有再多的命都不够送哩!”
最后的这一段话著实刺激了满座的武士。即使不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少也刺激了正兀自激动著的武士。他们恨恨地瞪著疾风之介,但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挺身而出。任谁也没有单挑疾风之介的自信。
在座的这十多个胁坂八左卫门的部下说来全属浅井的家臣中有头有脸的。自从姊川之役以来,这一群武士所呈献的敌军首级便十分可观。每当争战一开始,他们就随兴向四处散开,之后又像讲好了似的,各拎了几个首级回来。
然而,在这一伙人之中,佐佐疾风之介总教人觉得与众不同。因为其他的人几乎全是靠著一副不知死活的豪胆和从几次的决战中学来的三招两式讨生活的,唯独疾风之介的剑法看来有板有眼。
若是一般的对手,只要他拔出剑来,摆出架式,还可以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暂时将生死置之度外,勉强也端出个武士架式凑合凑合,但疾风看来并不这么好应付。去年,也就是元龟三年三月,当横山城一战时,有个对手强悍无比,十多个人围攻仍奈何不了他,而疾风之介只和那人交战一两回合,便将他斜肩砍下,当时在场的武士全看傻了眼,疾风之介的那一套绝妙的剑法,至今仍教他们忌惮三分。
十郎太偷窥了爽快地说出自己还不想死的佐佐疾风之介一眼。这个小自己两三岁,和自己有著同样的想法的年轻武士看来相当可靠。如果要逃,就是今夜了。最迟也得在明天拂晓以前。天亮之后,事情就麻烦了。十郎太觉得自己非得找他商量,一同逮个逃命的机会不可。可是──
“赫!你这个胆小鬼!”他却口是心非,恨恨地大声说道,教在座武士全都听见。
这时──
“疾风,站起来!”弥平次吼道。
“我镜弥平次就拿这支矛收拾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给我站起来!”
他已经抓住矛,站起身来。在满座的武士眼里,弥平次的脸孔就像立在火焰中的恶魔一般。大伙儿全屏住气息,紧张地等候下一刻的到来。
挪了挪下巴示意后,弥平次的身影在地面上大大地摇晃著,跟著就从篝火的光圈中溶入黑暗里了。佐佐疾风之介也拿了剑站了起来,尾随其后。
“总会死一个吧!这些人真是傻!”立花十郎太说道。
※※※
三
漆黑中,只有矛的白穗冷清地浮在半空中。和白穗隔著一段距离,疾风之介也正屏息作中段姿势。
好一会儿,双方一动不动。
终于,当矛尖轻轻一晃时,疾风之介就紧跟著挪动身子至以白穗为焦点的位置。
渐渐地,双方的喘息声愈来愈剧。
只见白穗往横一划,才一瞬间,便如电光石火般直逼眼前。
“疾风!”
弥平次那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留神,疾风之介已跃到弥平次身旁,两人面对面,身子紧挨著身子,当中却夹著那支矛。而弥平次如岩石般强劲的手则箝住了疾风之介抓著剑的手腕子。
“武艺还真是不错嘛!就这样和这座城同归于尽的话,是可惜了些。再怎么说总还是会出人头地的。别再犹豫了,快给我滚吧!”
说罢,两人立即同时将矛柄往对方身上推,然后各自纵身跃开。
黑暗中,矛穗朝天竖著。嘎吱一声,疾风之介将刀收回鞘中。
这时,疾风之介才初次憬悟到弥平次是个可怕的对手。方才若是就那样杀下去,还真不知鹿死谁手呢!
“你现在就给我走吧!”
“那你呢?”
疾风之介头一次开口问道。
“我呀?我绝不逃。主公对我家三代恩重如山,我已经决定和这座城共生死了。我要拼死杀敌,杀到矛穗全都散落为止。”
“我今天夜里也不逃。我会留到失陷前。”
“你若真这么做,就只有死路一条。”
“也许可以杀出一条血路也不一定。”
“别蠢了。这又有什么用?你反正已经决定活下去了,今夜就走了吧!”
“我不逃。”
疾风之介又说道。事实上,疾风之介并没有殉城的意思。倘若他事先知道明天就逃不了的话,或许便会摸黑出走。可是一被这个痘子脸的弥平次拿著矛喝令逃命,不知怎的却不想逃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教这个下定决心在明天决一死战的弥平次给吸引住了。
其实,疾风之介还真羡慕无意服事二主的弥平次呢!他想,自己要是也有这样的城、这样的主公,该是多么幸福?身为一个武士,玩命本是义务,但自己却不想玩命。这是怎样的一件遭天咒的事呀!
总之,他觉得自己非得活到遇到一个能教自己甘心玩命的主公为止不可。认真想起来,自己似乎并不真贪生怕死。但却不想死得毫无意义。要死也得了无遗憾,满足地死去。
“我再说一次,到了明天你可就活不了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弥平次便又跫跫地走回城楼。
这时,疾风之介心想──况且,我还有一件任务未了。隔了个中城,尽管很难想像内城的情势,但那儿应该会有一个姑娘,和大伙儿一样面临明天的决战。
他发现自己之所以不想逃离此地,大半还是为了要让她免于厄运。
“疾风吗?”黑暗里有声音传来。
“谁?”
“立花十郎太!”
十郎太走了过来,静静地立了一会,跟著又扫视四周,然后说道:
“没人吧?”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弥平次怎么了?”
“刚回去了。”
“没杀掉他吗?”
“别说杀他了,还差点被他杀掉呢!”
而后,隔了一会。
“这家伙真是不错。明天要真被杀掉,还挺可惜的。”疾风之介感触良深似地说道。
“没人吧?”
十郎太再次叮问,跟著突然压低嗓子说道:
“今天夜里一块儿逃吧!两个人一起的话,总会有办法的。我也不想当这座城的牺牲品。已经白干了好些年了,将来或许能混出些名堂来也说不定。让我们另起炉灶吧!至于走了之后该么办,我现在正在想。看我的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安排的。”
疾风之介并没有答腔。打一开始,他就觉得十郎太不会是和小谷城共存亡的人,这下子果然不出所料。但想来,十郎太若真死于此地,也是有些可惜。
疾风之介对十郎太那种在战场上来回逡巡,只一心要取下敌将首级的眼光倒并不怎么嫌恶。那发红的眼睛炯炯有神地避开乱兵杂沓,只物色能换得战功的将军头,其实正足以显示这男人绝不是个寻常人。据说他从前本在浅井的仇敌六角氏麾下,为了个人前途,他居然可以轻易换主。而浅井也的确比六角要好些。
至少到昨天为止还是这样。不过,这男人可真是时运不济哪。
“我不能跟你走。”疾风之介说道。
“为什么?”
“我必须和另一个人走。一个女人。”
说罢,在黑暗中疾风之介突地想起女人那白皙的颈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