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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红色身份

作者: 未知 时间: 2024-04-27 阅读: 50 次

郭之雨

街角的三间土坯房里,住着一段旧时光,旧时光里住着爷爷。

爷爷是老兵,他的的人生鲜血一样红。

爷爷叫郭青松,系本族,不提他的丰功伟绩,单是岁数,辈分,资格,和飘洒在胸前的胡子,以人瑞自居,也是无愧,可是他不。爷爷每天赶着羊群,像赶着日月星辰,顺着辘辘把弯的小路,去村东的堤岸牧羊。

堤岸上很多树,一棵挨着一棵,树下绿草如茵,而且每个春天和夏天,地毯似的草坪上,还有不知名野花遍地,如果有风来,花在风里便摇曳生姿。可就是这么美地方,葬着一些无家可归的人,爷爷的结拜大哥和三弟也在这里掩入黄土。

大哥和三弟坟头长满熟地黄,开着紫色的花,那花是从二人的身上开出来,像小喇叭,冲着天空吹,而在爷爷眼里,那小喇叭是哥俩用来喝庆功酒的酒盅。

树梢纹丝不动,却又娇娆曼妙,若舞台上布景。那条老狗,箭簇一样跑前跑后,把散帮羊群拢在一起,爷爷则坐在两坟中间,看着天边的云丝陷入沉思。

这话有四十多年了,在这河边,河那边,活动着拜把子的兄弟四人,老大叫帽儿,老二是爷爷,老三叫迷糊,老四叫石头。哥四个一起加入八路小队,凭着一股坚定信念和对家乡地形的熟悉,一杆枪,三把片刀,出生入死,无坚不摧,让鬼子闻风丧胆,简直成了神话世界里的人。他们对革命,对抗战,有着巍峨的认识,一起成长,一起攥紧铁拳,对着党旗发誓。

哥四个入党的这年秋天,在一次突围战中,被日本鬼子围在段庄的一间土屋里,四周人喊马嘶,但没急着打枪,显然想抓活的。这段时间,哥四个情绪很低,刀用不上,一条枪四个人,老大提出拼了,打死一个够本儿,打死两个赚一个。老四说同意大哥的。爷爷说人家有枪,咱胳膊没那么长。老三迷糊始终不表态。眯糊是个头儿,只有他一支撅枪,说叫眯糊,机灵着呢,枪玩得挺准,窗外有动响,他看也不看,把枪移到窗口,一勾扳机“噗嗵”'有人倒地声响。之后好一阵没有动静。迷糊转过身,让爷爷和老四掀炕席,扒土坯,钻炕洞。二人哪肯,眯糊用枪托子砸,俩人只得钻入炕洞,爷爷和老四在炕洞里听眯糊对老大说:“帽儿哥,你兄弟好几个,我光棍儿一条,我这样决定,你不恨我吧?老大说:“这样对,老二是有老婆的人,老四只是哥儿一个,他俩应该活下去继续战斗!”炕洞里两人听到这话,眼泪流下来。枪响了,又急又密,鬼子涌上来,迷糊手里撅枪只能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往外打,老大也把屋里小件往外投。多长时间了,爷爷和老四不知道,只觉身上压着山一样的物。有皮靴声走进来,还笑,笑够了就是静,静得让人发怵,哥俩急了,一弯腰把身上东西翻到一边儿,凝神一看,老三和老大眼睛都睁得滚圆,僵直地望着屋顶,血从枪眼里流出来,迷糊右手扣着扳机。有颗子弹还没来得及发出去。老四嗷嗷叫,似发疯的野兽,忽然跃起,向墙上撞去,被爷爷抓住,抡圆胳膊给他一巴掌,二人倒腾累了,一人背一个,把尸体背到河岸,草草的地埋起来。

从那以后,老四像一下子长了许多见识,头脑也够用了。爷爷和老四又相依着在河这边河那边转悠,先后在大庄户、黄屯子、段庄打了几次大仗,四五年爷爷进区工所当了组织部委员,老四也进了区公所,四六年爷爷调县里,任农工会主席,老四没去。那天,爷爷突然听到住在老屋的妻子孩子被一股来历不明的特务杀害,老四那阵儿正在附近村里开会,流动哨传过话来,单枪匹马追过去,结果呢,反被特务逼回来,围住村子,开会地点也暴露,伤亡很惨重。特务跑了,老四受了处分。爷爷匆匆忙忙赶回家里,媳妇和孩子早就凉了。他不悲,这儿埋葬了他所有的哭和泣,开始他哭,死的人多了,哭不过来,久了,习惯了,默立片刻,又向前走去。

上级给老四的处分是撤职,一竿子撸到底,老四懵了,这么多年的枪林弹雨都完了。他哭丧着脸找到爷爷,爷爷眼里也有两颗亮晶晶的东西溢出眼眶,说:“老四,只要不给党内处分咱就谢天谢地了。”老四怔住了,半天才说:“二哥,你给向上级说说,把撤职换成党内处分、党内警告、党内记过、留党查看都成。”老二喉咙里被堵住似的憋闷,使好大劲才说句:“你再说一遍?”便抬手去擦泪。这次二人吵得很凶。爷爷问老四入党是怎样宣誓的,怎样写的申请。老四说:“撤了职再也不好往上爬,这些年熬到现在不容易,而党内处分期一过,党员还是党员。”爷爷气的脸色铁青,做梦也没想到离别这么段时间,他会变得这样。爷爷骂他:“你为什么入党?”老四也暴了:“我把你当亲人,为你家报仇受处分,那阵我想也许在这节骨眼儿上你能拉我一把,可你——。”他也掉泪了,说:“二哥,那些大道理谁都懂,拿现在这形势说吧,全国要解放了,可咱混个啥样?到时候有权就有一切,拿党票党证去买油买面人家还以为你是神经病呢!”爷爷眼里喷出火来说:“你干脆退党算了!”老四说:“背个处分行,退了我还不干呢,说不定这张王牌以后还能用得着。”爷爷怒吼着,举起攥的吱吱响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他说:“老四你走吧,我欠了你的。”老四走了,直到在爷爷眼里消失,爷爷的心像是掉在了地上,被老四踩扁,淌着黑血。爷爷和老四分手后,心里一直像堵着个榆木疙瘩,有时也想是不是做得太过份,对于他说,身边就这么一个亲近的人,又离开他了,觉得自己可怜巴巴的,但他一直不放心老四,拐弯抹角地打听他。后来听说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四七年大军南下,爷爷随军,老四回了家。后来老四当上了村支书。爷爷在全国解放的第二十三个年头上回来了,先是去了两个坟上,默默地坐了半天,不久又有两辆小汽车停在门口,爷爷去了乡里和市里一趟,以后一直待在三间窑洞似的老屋里。

爷爷收回思路,甩下清水鼻涕,在衣襟上揩揩,他要是不回来闹整了,可他回来了,爷爷回来时为了对得起自己那颗心,他回家第一件事,就去找老四,他来到老四的村口,碰到一个小伙子,爷爷问他:“石头在家里干嘛?’‘石头?’那小伙子频频摇头,连说不认识,就是——。爷爷说出老四的大号。‘噢,他,知道,老党员,老革命,老支书,铁面无私,儿媳妇迟误三次上工,都被他送到公社学习班接受教育。怀揣一颗中国心,做了好多好事儿,村人也把他当成人群中的棍棍,横竖都是直的,可惜前几年死了。’‘什么?’老二心里一沉,紧着问:“怎么死的,埋在什么地方?”那孩子红着眼圈说:“听说那是残留在身体里一块弹片发炎,大概就是这意思吧,村里人给他穿葬服才发现,他身上伤疤枪疤十多处,死后他埋在村北,乡里给他立了一块石碑,碑的背面刻着种树有功,每年清明前后,他栽的那些果园里的梨花桃花盛开,都是对他慰祭。”

爷爷像丢了魂魄,胳肢窝夹一刀黄纸,怀着敬畏心情,在村后梨园深处找到老四,一尊冷硬石刻,孤独地守望在离别路口,他矮下腰身,纸烟袅袅,老鸹聒噪,灵魂与灵魂相见,低语,直到夕阳西下,天空收尽最后的一块霞彩,这一整天就算过去了。

太阳似乎读懂了人间的殇,躲进云层,天上人间,极目尽是灰,抱成一团烟的颜色。这烟,是人在人间留下的痕迹。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爷爷赶着羊群来到堤岸,他感觉累,想倚在老四栽在大哥三弟坟边的树上靠一靠,这一靠就没在站起来,村里人发现他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那羊群围着爷爷,老狗疯了似地叫,快下葬时候,泥泞小路上来了很多人,还有市里孤儿院一直被他赞助的孩子,整个河槽子盛载着血肉之躯和哭声雨声。

没有人躲开死亡和病痛,不管曾经生命是多么光鲜和旺盛,多么的激昂和明亮,终归要成为过去,爷爷是座山,是历史,是故事,更是那个时代的标签。

作者简介:

郭之雨

,鲁迅文学院第一期学员,曾有文集《情到深处人静思》出版,又有长篇《活棺材》问世。《作家前线》签约作家。首届《才子》杯全国征文小说类奖项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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