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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风声不好。”洪姨娘与老妈子们窃窃议论。

她以为东北打完仗了?传说北京城外发生了刺杀。谁也不出门,正门上了闩,还用大水缸顶住。如果少帅的汽车来过接她,也没有人跟她说。

她已经就寝了,照顾她的老妈子走进来,神色郑重地悄声说:

“少帅来了。”

他在门外。她连忙穿衣服。

“吃惊吧?”

她只说了声“这么晚!”仿佛除此以外在卧室会见男客也没什么不妥。老妈子走了,得体地虚掩房门。

“你怎么进来的?”

“闯进来的。告诉过你如果你不来,我会闯来嘛。”

“瞎说。”

但是他一身军服,手枪插在枪套里。

“前院知道吗?”

“我从离你最近的那个后门进来的,他们不会知道。一个仆人开的门,他认得我是谁。”

见到他仗着权势施展穿墙过壁的魔法,她禁不住兴奋。在这个房间见到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里于她早已经太小了,近乎破落,只有童年的颓垣败瓦散满一地。但是她庆幸可以打破咒语,不再受困于他们的鬼屋。他们出来了,这里是日常世界。在这房间里她曾经对他百般思念,难道他看不出?常有时候她夜里从帅府的寿宴回来,难得看到他一眼,然而感受却那么深刻,那么跟她的旧房间格格不入,以至她只能怔怔望着窗子,仿佛在听音乐。微弱的灯光映在黑漆涂金木框内空空的黑色窗格上,泛棕褐色。她不走到窗边,只正对窗前站着,任一阵湿风像围巾般拂拭她的脸,这时候现实的空气吹着面颊,浓烈的感觉弥漫全身,随又松开,无数薄嚣嚣的图案散去,欢乐的歌声逐渐消散。相比那样喧腾的感觉之河,他来到这里的真身只像是鬼魂罢了。

“是不是要打仗了?”

“现在传言很多。”

那老妈子会不会端茶过来,把会客的幌子维持下去?难说。也许这会儿正在生炉子。

“大家都锁起门来待在家里?”

“怕遇上抢劫。”

“他们是怕谁?基督将军已经跑了。”

“冯还有部队在这里。在西城门。”

势力较弱的基督将军怎么会是老帅的长期盟友,她一直不大明白,他们决裂后的情形更加使她困惑。

“被刺杀的是谁?”

“徐昭亭。”他望着别处咕哝道。又是一个不需要她记住的人名。“冯干的。”

“在火车上。”

“嗯,我差点坐了同一趟车。”他带笑说。

“啊?”他的另一个世界,那个由无数难记的人名和沉闷的政治饭局汇聚而成的大海,突然波涛汹涌地掩没了房间。

“给徐昭亭送行的饭局我也在座,他叫我跟他一块儿坐火车,反正我本来也要去趟天津的。他们原定在铁轨上埋伏炸药,不过运兵车太多,没法下手。最后他们把他拽下了火车。这一来都知道是谁干的了。”

“你没去真是万幸。”

“所以我想,不管了,既然想见你我就要过来。”

她报以微微一笑。那老妈子还回不回来?

“老帅生气吗?”

“当然气。首都附近出了这种事。”

“会不会打起来?”

“现在人心惶惶。段执政辞职了。徐是他的人,刚从国外考察回来。”

他起身关上房门。

“别,你还是走吧。”

“现在走,和之后走一样坏。”

她看着他把皮带挂到床阑干上,那球根状铁枝残留着一圈圈褪了色的金漆,映衬出手枪的皮套,恍若梦境。

“洪姨娘肯定会听到的。”

“她大约已经知道了。”

“她不知道。”

“大家都睡下了。”

“她能看见我这边还亮着灯。”

“关掉。”

“别关。我想看见你,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面露不悦。除了他还可能有其他人?但是她要看见他的脸,像一朵从大海冒出的莲花般降临,不然就无法知道发生什么事,只会在黑暗中觉得痛。蚊帐半掖着,以便在紧急关头他可以抓起手枪。要是让人知道了洪姨娘会怎样?老妈子呢?她在害人,叫她们以后没法在这家里有口饭吃。这是罪过,却又奇异地安全,仿佛钻进阁楼里藏身。难得这次他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就像对于院落的鸣虫来说,这已经是一生一世。她喜欢那第一下接触,仿佛终于拥有着他,一根软而滑的肉饵在无牙的噬嗑间滑出,凉飕飕的,挑逗得她膝盖一阵酥麻。但是立即转为疼痛。

“给我说个好听的就可以马上完了。说你是陈叔覃的人。”

不知怎么她就是说不出口。

“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立即发了疯似的快马加鞭,背部中了一箭,哼哧哼哧喘着气还是驰骋不休,末了俯身向前,仍旧不松开,一股热的洪流从他体内涌出。

“有蚊子。”

“咬到了?在哪儿?”他用指尖蘸了唾沫,揉搓那块地方。

她微笑。一定是他小时候在乡下学的。他们还是安全地身在半夜。他是一件她可以带上床的玩具,枕边把玩的一块玉。关了灯,她只依稀能辨认他仰卧的侧影。

“你没有我那么快乐。”她觉得他面带愁容。

“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你一直要什么有什么。”

“不是的。”

可惜她不能走进他没有她的那些年:一个个荒凉的庭院,被古老的太阳晒成了黄色。她要一路跑进去,大声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他从床边探下身去,在蚊香盘上点燃香烟。

“今晚饭桌上谈的都是徐昭亭。”

“究竟为什么要杀他?”

“他在拉拢各路人马结盟对付基督将军。他回来的时候东南那边接驾似的欢迎他。不过哪里都很把他当一回事儿。他在英国应邀出席阅兵典礼,观礼台上只有给英皇和皇后坐的两把椅子,他看了脸色很不高兴。于是乔治五世起身让他和玛丽皇后并坐,自己跟军官们站在一起。”

“他是军人吗?”

“外国人叫他徐将军。他们把谁都称作将军。其实他是个政客。小胖子。白金汉宫有一次开园游会,他的高级秘书带太太出席,那女人年过五十了,裹小脚,穿中国衣裳,但是她丈夫要她戴一顶很大的簪花草帽。有个年青的秘书不赞成,可是那高级秘书是前清的举人,天下事无所不晓,说‘哪有外国妇女白天出门不戴帽子的?’离御帐大约有六百码的路,那女人小脚走不快,风还把她的帽子吹跑了。那年青秘书追赶帽子,可帽子在风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好一会儿才抓住。乔治五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竭力压低笑声不让外面听见。他拉过她的手,覆住那沉睡的鸟,它出奇地驯服和细小,带着皱纹,还有点湿。

“过后徐昭亭跟那年青人说:‘你大概没有考虑吧,这对英皇是大不敬。’那秘书说:‘那么那美国首席大法官呢?他拍着英皇的背,一边跺脚一边大笑。’徐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伦敦《泰晤士报》讲了追帽子的新闻,没加评论,但是批评了休斯大法官,尽管他是英皇的老朋友。”

“他们还去了哪些地方?”

“美国。哪里都去到了。徐在苏联跟他们外长齐翟林舌战了一场。那边是以接待国家元首的礼数欢迎他。”

“为什么?”

“中国人除非是军人,否则谁也不把你当真。徐是北洋耆老。”

“我想去看看巴黎和意大利。”

“咱们会去的。过两年吧。”

又在擂鼓撞钟了,每半个钟点一次的报时。钟鼓楼依然在中国深处,警报着黑夜的危险,直通千百年前,一分钟比一分钟深入和古老。

“老段拍电报到上海叫他不要回来。老段替他担心。但是他想,堂堂专使不敢回京覆命,势成国际笑话。再说东北在打仗,他也想趁机捞一把,那老狐狸。他觉得这是老段的机会。于是他向天津英国领事馆借了一辆汽车,车头扬着英国国旗开到北京。这次不知怎么他没有提防。命中注定的。”

“坐上火车就去了。”

“嗯,叫是叫专列,不过是普通火车上拖一节车厢。每停一站都有军乐队欢迎他,还要等很长时间给引擎加水。车站灯火通明,被兵士层层围住,就像莫斯科欢迎他的仪式那么隆重。有个军官上了火车,说要找徐先生。他秘书说专使身体不舒服,让来客坐上座,但是他坐了下首。”

“火车也分上座下座?”

“也不是卧铺。我们中国人嘛,总是先礼后兵。所以他们便聊了起来,军官说他是张督办派来的,问徐先生在哪里。秘书咬定他身体不适。徐喝多了,在另一节车厢睡觉,被说话声吵醒了,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秘书说:‘怎么样,我说专使身体不舒服吧?’”

他把她的手拉回来。

“那军官站了起来。徐终于让他们都重新坐下,然后说:‘我身体抱恙,一路上只好谢绝招待。’‘张督办已经等了一晚上,还请徐先生赏光。’‘没有工夫。’‘火车多停一会儿无妨。’‘我得了重感冒,改天再拜访督办吧。’‘司令部特为准备了茶话会欢迎徐先生。’‘半夜三更开什么茶话会?’‘有急事洽商。’‘什么事那么急?我已经派人到蒙古和冯先生洽商一切了。’那秘书插话说:‘冯先生徐先生都是一家人,无事不好商量。’但是那军官扬一扬手巾示意,立即有十几个兵士拥上车厢,扶着徐下了火车。”

“怎么他们在附近还有司令部?”

“他们是沿着铁路来摆平各样事情的。”

她永远没法明白两个军阀怎么可以各据一条铁路分治北京,而且刚打完一仗,一方竟会容许另一方这样悠然撤退。

“他们在司令部枪毙了他?”

“不不,在田地里,趁黑干的。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基督将军气得直跺脚,他们把他的计划搞砸了。”

这些人变了小小的殉葬俑,青绿釉的袄子底下穿着黄袴子,打着敝旧的陶土补丁,他们俩可以把头靠在同一张枕席上仔细观看。

“老段自己惹的祸。他向来利用老冯对我们玩弄手腕,事变吓得他胆战心惊,看见老冯坐困蒙古,几十万部队军心离散,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样。结果老冯做了这件事。他听说老段几天没去办公,可把他逼急了,便干掉了老头子最得力的副手。老段失了臂膀,怕他怕得要死,连自己家里都不敢大声说话。”

“他在蒙古也会听到?”

“他到处安插了特务,对谁都跟踪。我今晚在这里他也会知道。”

她触了一下电,想到基督将军是替他们保密的心腹好友,几乎暖在心头。

“你出去的时候没有危险吗?”

“没有。”

“不会打仗吧?”

“估计还要有一场决战。”

“因为刺杀的事?”

“反正是徐一死,他搞的反共同盟看起来就要实现了。大家都想倒冯。”

“他又信基督教,又是共产党。”

“他是伪装的。苏联每个月给他六万,还不计他拿到的军械。”

“那么他并不真的是共产党,只是假扮出来的?”

“也不见得好多少。大家说起赤祸,都说是洪水猛兽。照我看来一个大家挨穷的国家里有别的东西更可怕。大概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共产就是什么准则都不要了。比方说老帅,他就恨共产党。”

“这些人不很多?”

“我们抓到的就不少。也有些是大学生,真可惜他们被苏联利用了。”

“他们被抓到就只有死了。”

“嗯。”

她见过犯人的首级,偶尔吊挂在城门旁电线杆上。“不要看。”坐黄包车或是汽车路过的时候老妈子会这样说。她只有一个印象,仿佛是发根把五官全都拉扯得翘了起来,如同箍着网巾的京剧脚色,腮颊与额头上一道道红痕也像是舞台化妆。她害怕,好在没人知道是谁……洗衣的老妈子李婆有一回讲起她村里有人被捕。当夜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老妈子们坐小板凳,四小姐躺在竹榻上,平滑的床板如墓碑般冰冷。黑沉沉一大片的星空朝她压下来,是一个正在塌陷的穹顶,硕大无朋,看得她眼花缭乱。她很想找到古诗所谓的“北斗阑干”。那个夏夜尽管就在外头的同一个院子里,可是已经好像过了一千年。

“他们抓他的时候他正在卖糖人儿,直接逮到司令部去了。到处抓人呐。”

“如今就是这样。”另一个老妈子感叹。谈起时事,每个人都哑着嗓子小声说话。

“听他们讲这事儿都吓死了。问斩那天,判官坐在公案后面,前边站两行扛着来福枪的兵。那四个人犯跪成一排。斩条贴在竹签上,放在公案上。判官查对了姓名,拿起毛笔在一张斩条的名字上勒一道朱红,像投枪似的投到地上,这时候兵士们就大吼一声。有个兵捡了斩条插到人犯的衣领后面,四个人都这样对上了号。突然间判官踢翻了桌子,一转身跑了。要把煞吓走。”

“煞是什么?”四小姐说。其他人都讪讪地笑。

“没听说过归煞?”洪姨娘道,“人死了,三天之后回来。”

“煞是鬼?”

“或许是地府的凶神吧。我也不大清楚。问李婆。”

“他们说呀是一只大鸟。归煞那天大家躲起来避邪。但是有些好事的人在地上撒了灰,过后就有鸟的爪子印。”

“据说呀但凡有杀人,甚至只是有杀人的念头,煞都会在附近。”洪姨娘道,“所以那个判官要保护他自己。”

她已经坐直了身子,庆幸自己在黑暗中被熟人包围着。

“人犯上身剥光了在骡车上游街,前边一队兵,后边一队兵,两边又各有两行兵。监斩官骑马跟在最后,肩膀上一条大红绸子挂下来,新郎倌儿一样。两个吹喇叭的开道,吹的是外国兵冲锋的调子,‘哒哒啲哒哒啲’。兵士们齐声喊‘杀啊!’看热闹的也跟着喊‘杀啊!’”

“啧!这些人。”一个老妈子说。

另一个短促地笑了一声,“门房里老是有人说‘看砍头去’。”

“这些男人呵!而且成天没事闲着,哪像我们。”

“讲下去呀,李婆。后来呢?”四小姐说。这话她们听了也笑。

“后来?后来那四个人在城门外跪成一排。刽子手走到第一个跟前,先用力拍了拍他脖子后面估摸尺寸,大刀一落,头踢到一边。轮到第四个,就是那和我同村的,他看了前面那些,昏过去了。醒来就躺在牢房地上。他是陪斩的。”

“陪斩的?”洪姨娘疑惑地咀嚼这几个字,“唔,有人做贵宾,有人只是请来陪他的。”

“过了几天就把他放了。到底也不大肯定他是奸细。”

“那怎么不继续关在牢里?”四小姐说。

“让他长年累月白吃白喝呀?他们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不过他回了家没几个月就死了。”

“吓破了胆,难怪的。”洪姨娘道。

“嗐呀,现在这时世还是深宅大院里好,”李婆道,“听不见外边的事儿。”

虽然这故事早于他的时代,她不知怎么并不愿意告诉他。那一定是吴蟠湖的时候。现在做法肯定不一样了吧?可是一说起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他就难免恼火。

他把烟灰弹到地板上的蚊香盘里。“小声说了半天,喉咙都说疼了。”

“我们别说话了。”

“那样会睡着的。”

“也许你最好现在走,趁着天没亮。”

他忖了一忖,“没关系。五点不到我就会睡醒。”“你怎么知道你会?”

“行军习惯了。”

“如果打起来,你就要走了。”她本来不想说这话。“我会找个人照应你的。”

“你睡觉时把手放在这儿吗?”

“小时候会。放在那里似乎最安全,不知为什么。”

“我也一样,但老妈子总是拉开我的手,就不再放了。”

但是他的手夹在她腿间,似乎像插进口袋里那么自然。他一个吻弄醒了她。周围灰茫茫一片。

“不不,你不是要走了么?”她叫喊,他已经一条腿压向她,身子滑上来。

有一会儿并不痛。海上的波涛在轻柔地摇晃她,依然是半梦半醒。他们的船已经出海,尽是诡异的一大片灰蒙蒙。然而他们浑浊的脸发出一股有安全感的气味,令他们想起床上的一夜眠。

他穿衣的时候她坐了起来,摸一摸他的肩膀、背脊与肘弯。

“别起床,那仆人可以领我出去。”

“不要穿鞋。”

他略一踌躇,显然是爱面子,“不要紧的。”

她听见他走在过道石板地的脚步声,一路清晰刺耳。她心里发冷,很清楚事到如今洪姨娘一定是知道了。但还是照样理好床铺,烧蚊香的锡碟里的烟蒂也一个个拣了出来,洗脸时趁机把那条藏着的毛巾也洗了。毛巾浸在热水盆里,隐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这粥水也被视为生命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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