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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府五老姨太派了部汽车来接四小姐。”她父亲的院子差人来传话。

一个男仆领着她去少帅的书房。她停在门口微笑。

“进来,进来。你来了真好。今儿有空,带你看看网球场,刚盖好的。会打网球吗?”

“不会。”

“乒乓球一定会的。”

“不会。”

那男人还会端茶回来。他们默默坐着等待,他低着头,脸上一丝微笑,像捧着一杯水,小心不泼出来。

那人终于送来了茶,退了出去。

“我有个消息跟你说。”

“上回准是你的把戏。”

“过来这边坐,你不想人家听见的。”

“谁要听这些昏话?”

“啧,人家替你担心哪。你听见什么没有?”她摇了摇头。“那就好。”

“全是你编出来的。”

“不要没良心。你知道为什么从此不提了?我叫人向那边透了点口风,所以他们才会作罢。”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说你已经许给另一家了,不然呢?”

她拿拳头捶他,“老实说,你是怎么讲的?”

“不过是说五老姨太已经替你想好了一门亲事,只是你还太小,还得等几年。”

“爹要是听说了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那也并不过分。”

“也许他们就不许我上这儿来了。”

“如果你不来,我带枪上你家去。”

她希望自己被囚禁,那么他就会为了她而来,“你不过是说笑。”

“不。”

他把她拉到膝上。她低头坐着,感到他的双眼在自己的脸旁边发亮,像个耳坠子一样。他顺着气息将她吸进去。即使他们只能有这样的刹那又如何,她想,已经仿佛一整天了。时间缓慢下来,成了永恒。

“你的眉是这样走的。”她一只手指追踪着,拂过随触随合的眼皮,再小心翼翼沿鼻梁而下,检点每一件东西,看自己买了什么。他看起来焕然一新。一拥有就不同了,正如画片有别于书里的插图。

“你没去过北戴河?青岛还要好。咱们要去那里。你学游泳。能这样抱着你睡一晚就好。”

她的微笑僵了一点。

“光是抱着。我小时候有一回出去打猎,捉到一只鹿,想带回家养,抱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不松手。最后我困得睡着了,醒过来它已经跑了。”

她紧搂着他,要挤掉他胳臂间的空虚。

“它挺大的,比我那时候大多了。”

“你那时候有枪吗?”

“没有,还不让我带枪。只有弓箭和一把小刀。”

“那是在东北。”

“嗯,是很好的猎场。”

“天气非常冷吗?”她父亲做东北总督时,母亲就在当地的堂子里。她自幼只有父亲,从未觉得自己是半个东北人。其实她长得相当像他,同样是长而直的眼睛,鹅蛋脸五官分明。他退开一点,微笑看着她。

“真想吃了你,可是吃了就没有了。”

“有人来了。”她听见院子里有声。

“这儿没有人来。”

“那天我们大家都在这里。”

“我单独在这儿的时候不会放人进来的。”

单独与某人相对?比如朱三小姐吗?已经不重要了。在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他们是仅有的两个人,她要小心不踩到散落一地的棋子与小摆设。她感觉自己突然间长得很高,笨拙狼犺。

“少帅,上头有请。”一个声音从走廊尽头喊来。

他父亲要他应酬访客。他去了差不多一个钟点才回来,又把她放在膝头,抚摸她的脚踝。傍晚他再一次给叫了去。不一会仆人过来说,汽车会载她回家。

下趟五老姨太请她过去,汽车驶进一条僻静的街,拐进长胡同,停在一幢她从未见过的宅子前面。汽车夫打开车门。她略一踌躇,便用头巾掩面,像乘坐黄包车的女人要挡住尘沙。她带着这张轻纱般的鸭绿色的脸走进去,经过一群穿制服的卫兵,他们在前院外一间亮着灯的房里打麻将。他在下一进院子里等着她。

“这是谁的房子?”

“我的。总得有个去处才行,家里没一刻清静。”

“我不知道你有自己的房子。”

“没机会常来,所以是这个样子。带你走走吧。”

“这里没有别人?”

“没有。”

好像在一幢荒废的房子里扮家家酒。每个半空的房间要怎样处置,他们俩都很有想法。卧室倒是家具齐全。窗帘低垂,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在半黑中闪烁着。

“谁住这里?”

他很快地关了门,“这间是客房,有时我会叫一帮朋友过来通宵打扑克牌。旁边这个房间有一张炕,我打算拆了铺上地板,以后咱们就可以跳舞了。”

他们走了一圈。

“朱三小姐常来?”

“唔,来过一两回。”

之后她不大说话。回到客厅,他说:“你不一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能。”

“为什么?”

“你太太。”

“那只是为了老帅。我一向没亏待她,毕竟当初也不是她的主意。我同她会达成某种安排的,不过由我和老帅谈就行了。”他向来称“老帅”,仿佛他只是他父亲的一个部将。孝顺是旧派的美德,使他有点难为情,他喜欢归之于军纪。

“现在马上说什么是没用的,你年纪太小。只会害你被囚禁。”

“你说过你会带枪来救我。”

“对老丈人最好还是不要用枪。”

她笑着扭身脱开。不知为什么,这新的前景并没有使她惊异。他们的无望于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藉口,如今更抛诸脑后。他也爱她;有了这个神奇的巧合,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不想要这里,可是很难找到另一处既近帅府,又不喧闹。还要有地方安置卫队。”

“他们要是去帅府接我怎么办?”

“会给我打电话的。到时再过去也不晚。”

“痒。”她捺住顺着她的漏斗形袖管摸索的手。

“你怎么穿了这许多衣服?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开汽车带你去西山。”

“你会开汽车?”

“很容易的。”

“我们可以在西山骑毛驴儿。”

“我们租来骑。我挺想在西山住的。那外国新闻记者罗纳在西山有幢别墅,盖在过去禁苑里的一座佛寺上头。最近他才说起来。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时候,他在西山前线四处走动,看见地上有一根弯弯曲曲的电线,捡了起来,边走边绕线团。我们有几个人走过去冲他呼喝。他只是竖起大拇指说:‘老帅很好。’然后摇头:‘吴蟠湖不好。’他们笑着放他走。这一来战地电话被切断,东北军后撤,局势翻转了。所以照他说,是他害我们打了败仗。”

“他不怕讲出来?”

“他邀我作客,看他电铃上缠着我们的电线。这些洋人自以为多么勇敢。他们一走进枪林弹雨马上就停火了,怕杀掉一个洋人。除了在中国,哪里有这种绝对安全的历险呢?”

“他们说你喜欢洋人。”

“跟他们一起很高兴。比较坦率。我最讨厌拍马屁的。”他探身掸了掸烟灰,别过头来吻她,一只鹿在潭边漫不经心啜了口水。额前垂着一绺子头发,头向她俯过来,像乌云蔽天,又像山间直罩下来的夜色。她晕眩地坠入黑暗中。

仍旧是有太阳的下午天,四面围着些空院子,一片死寂。她正因为不惯有这种不受干涉的自由,反觉得家里人在监视。不是她俨然不可犯的父亲,在这种环境根本不能想像;是其他人,总在伺机说人坏话的家中女眷,还有负责照顾她的洪姨娘与老妈子。她们化作朴拙的、未上漆的木雕鸟,在椽子与门框上歇着。她没有抬头,但是也大约知道是圆目勾喙的雌雉,一尺来高,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她自己也在上面,透过双圈的木眼睛俯视。他的手拉扯着她的袴管与丝绸长衬袴,心不在焉地褪下长统袜。坐在他身上使她感到极其怪异,仿佛有一个蒙着布的活塞,或是一条挥打着的返祖般的尾巴,在轻轻棰击她。小时候老妈子们给她讲过脊柱下端尾骨的笑话,也让她摸过自己的尾骨。“这是割掉尾巴以后剩下来的。人从前有尾巴。”尽管暗地里仿佛还没有完,她依然疑心不是真的。她不想问他,大概总与性有关。也许只有置之不理才不失闺秀风度。

从黄昏开始,鼓楼每隔半个钟点擂八下鼓。钟楼随即响应,宣告夜晚与道德宵禁的来临。

“我以前居然没注意到,”她说,“听上去像古时候。”

“钟鼓楼是明朝建的。”

“从那时候起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嗯,满人也照旧。”

“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现在有时钟了。”

“可不是吗?民国建立十五年了,还是什么都没变。”

他拉铃绳,脚步声近了便喊“摆饭”。在隔壁房间晚膳,左右无人。他捧着饭碗向她微笑。只他们两人同台吃饭,终于真的当家了。她窘得百般纠结,只得放下饭碗。

“怎么了?”

“没什么。你吃。”

一块洒了古龙水的新毛巾架在边桌的热水盆上保温。他吃完饭,她便浸了浸毛巾,绞干给他,才递过一半已经转身要走,觉得自己在服侍丈夫似的,不由得难为情。她侧身避开回头微笑,倏然串成一个动作。他着迷地捉住她的手,但她抽回去了。

“出来吧。”他唤道。

他们在游廊上望月。他搂着她,腰间暖意像风中火焰一样拂拭她的背脊,使她诧笑。大红柱子映出蓝色的月光。

“想想真是,我差点儿回不来了。”

她抓紧他,“什么时候?上回你在奉天时?”

“唔,出了事,我们有个军官倒戈,基督将军也在里头。”

“我好像听说关外打仗了。”

“是差点儿打起来了。我们的主力部队开赴奉天,离城只有几里。老帅的专列上东西堆得满坑满谷,预备随时开走。”

“去哪儿?”

“大连。”

“大连……那是你本来要去的地方。”

“是要去。那时候我跟奉天断了联系。甚至有谣言说我也是叛党。”

“怎么会这样?”她小声说。

“就因为姓顾的和我看法相近,关系也不错。”

“他们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自己的父亲。老帅不信吧?”

“老帅非常生气。”

“可是……现在好了?”

“现在不提了。当然我也有错,应该更留神的。”

因此他更有理由不对他父亲提出她的事或是任何要求,至少在目前。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根本比不上他们俩几乎失之交臂的恐怖,想想已经觉得心寒,仿佛他整个人就在她眼前瓦解,在指缝间溜走。但是这张蓝光勾画的脸就在这里,向她俯视微笑,嘴唇冷冰冰压上来。他就在北京城这里,钟鼓延续着夜更,外头声音更大,黑夜的奇异与危机更觉迫切。古城后千回百转的时光兔窟和宫殿都在刹那间打通,重门一道一道訇然中开,连成一个洞穴或隧道。

“你该走了,”他说,“我们不要坐一辆汽车。”

“五老姨太这样喜欢你,怎不认你做女儿?”洪姨娘说。

“我不想。”

“傻孩子。有个富有的干妈多好。她会给你找到一户好人家的。”

“洪姨娘从来没一句正经话。”她向前一倒,下颔抵在桌子上,玩弄手边的小物件。

“倒真是。指望你爹呗,就拿你做人情送出去了。当然这是我跟你讲体己话。”

“你尽管扯,谁要听。”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是话里有话?不会的,她很快把这想法排斥到意识外。

“你洪姨娘没说什么?”他问。

“没。”

“要是他们知道你到这儿来,孤男寡女,一定会认为你给占便宜了。有吗?”他笑着把脸凑上去看她,她一再躲避,“有吗?”

她蜷曲身子紧挨沙发边。

“要是他们真问你了你怎么说?”

“照实说。”

“那么再把你嫁出去也还不晚。”

“那我就说谎。”她隔了一会儿说。

“没有用的。呵,真是没办法了我就把你劫走。”“老帅会气得不得了。”

“一定的。他特别敬重你父亲。”

“咱们该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我跟老帅已经很僵了。”

她不喜欢与他并躺在沙发上,但是这样可以久久凝视彼此的脸。只恨每人多生了一条胳臂。几次三番藏掖不了,他说:“砍掉它。”下午的阳光往墙上的镜子投下一道小彩虹。她仿佛一辈子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平静安稳。沙发靠背是地平线上遥遥起伏的山峦,在金色沙漠般的沉静中,思想纹丝不动。房间里开始暗下来了。她的微笑随暮色转深,可怕的景象令他眯萋着眼。他把脸埋进她披拂的、因结辫而卷曲的头发里。

“不知为什么,你刚才像一个鬼。”

“哪一种鬼?”

“寻常的那种。有男人迷了路,来到荒郊野外的一幢大宅前,给请进去跟漂亮的女主人吃晚饭。共度一宵后,他走出宅外回头一看,房子没有了,原先的地方只有一座坟山。”

可见他跟她一样害怕这道门内的一切都是假的。

“有一种无日无夜的感觉,只有一个昏暗的黄褐色太阳,好像在阴间。”

“那是因为我们成天关在这儿。”

“我一辈子没有跟谁这么长时间待着。”他窘笑,“人家问我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总不见影儿。”

“不知道他们在你背后怎么说。”

“我恨不得告诉他们。”

“要是他们说我是你的丫头,我也不管。”

丫头比姨太太容易说出口。但即使她一面说一面连自己也感动,意识深处还是有一丝怀疑。也许她随时能够叫一声“骗你的!”然后笑着冲出去。她随时可以停止。她会坐到他怀里,纽扣解开的袄子前襟掩人耳目地留在原位,松开的袴头与没有打结的袴带一层层堆在腰际。他沿着暖热的皱褶一路摸索下去,她躲在壁橱里等待被发现,有一阵莫名的恐惧。每一下抚摸就像悸动的心跳,血液轰隆隆地流遍她,浑身有一阵倾听的静默。彼此的脸咫尺天涯,都双目低垂,是一座小庙的两尊神像,巍巍然凸出半身在外,正凝望一个在黑暗中窥探肚脐上红宝石洞眼的窃贼。

他的头毛毵毵的摩擦着她裸露的乳房,使她有点害怕和恶心。她哪里来的这样一个吮奶的成年儿子?她见他首先空洞地瞥一眼起了鸡皮疙瘩的粉色ru头,然后才含进嘴里。那痒丝丝的吸吮又在不断磨擦她,针刺她,仿佛隔着一层金属筛网在挤压。他转向另一边时,她低头看看那个缓缓平伏的苍白小三角形,不无忧虑。他终于惘然地抬头,眼睛红光迷离,重新拣起香烟。她拉直衣服,走到镜子前整理刘海。在那片回复原状的黑色大方块的遮蔽下,她对他微笑,又向下伸展手臂,十指相扣像忍住一个呵欠似的,以掩饰轻微的狼狈。这动作使她的衣袖像亭子的檐角一样挑起来,袴管下也露出白色l形的脚,绣鞋、袜子全是白的。他伸一伸手,也没抬高,她立即又回到他旁边。

两性间的基本法则她一窍不通,连赤条条躺在他的身躯下,也觉得随时可以起来走开。在她的重负中间有一只袋,软笃笃轻柔柔,形成一个令她不安的真空。她的手来回摸索他窄窄的背脊,但是他一冲动起来她便沉着脸,僵着身体。应当等到“洞房花烛”——追溯到穴居时代的新婚夜。如果她不为那晚保留什么,连他也会责怪她。而且如果哪天——虽然她尽量不让自己这样想——她一踏出这道门,这房子就变作坟山呢?这里发生的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一旦回到外面各自生活,便会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他想起有一个推不掉的约会。汽车会回来接她。她后来意识到他有点生气,感到忽忽若失。

“只有这办法。过后谁也奈何不了我们了。”他说。

她一张脸别开枕在沙发靠垫上,微微点头。他们一直没有走近卧室。

“嗳,办不到的。”她带笑说道,仿佛是要她吞下一只瓶,甚至于一个有圈形凸纹的陶罐。

“疼。”

“马上就不疼了。”他停下好几次。

“不行,还是疼。”

“我们今天要办完它。”

还在机械地锤着打着,像先前一样难受,现在是把她绑在刑具上要硬扯成两半。突然一口气冲上她的胸口。就在她左一下右一下地晃着头时,只见他对她的脸看得出神。

“我觉得要吐出来了。”

他又再不停吻她,赶紧回到正事,古来所谓的鱼水之欢和鸳鸯交颈舞。不如说是一条狗在自顾自地撞向树桩。她忍不住大笑,终于连泪水也笑出来了。他苦笑,泄了气。他又再撑起四肢蹲伏,最后一轮细察了地面,才伸直身子来轻吻她,搂她入怀。

“也算是做完了。”他仿佛借此下台似的说。

回复平静后,他们难得又可以假装能一觉睡到天明。她诧异他睡着了。落地灯黄黯的光线下,这个陈设西洋家具的中式房间起了奇异的变化。熟悉的几案橱柜全都矮了远了,贴墙而立,不加入战斗。他蜷身侧卧,忽然看上去很平凡,很陌生,是新造的第一个男子,可以是任何人,根本不值得费那么多工夫来制作。

然而每一次重见都如隔数年,她又一而再地变了。他们向对方咧嘴一笑,心照不宣。因此也不会一块儿坐,也尽说些闲话。他拉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说不要,会疼的。

“我们一定要搞好它。”

他拉着她的手往沙发走去。仿佛是长程,两人的胳臂拉成一直线,让她落后了几步。她发现自己走在一列裹着头的女性队伍里。他妻子以及别的人?但是她们对于她没有身分。她加入那行列里,好像她们就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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