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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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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张栻著

离娄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知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动也。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离娄固明矣,公输子固巧矣,而不能舍规矩以成方员也;师旷固聪矣,而不能舍六律以为五音也。尧舜之道固大矣,而其平治天下,必以仁政。惟夫能用规矩与六律,是所以为明为聪也;惟夫行仁政,是所以为尧舜之道也。有仁心仁闻而不能行先王之道者,盖虽有是心,不能推而达之,故民不得被其泽,不足以垂法于后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所谓不忍人之政者,即其仁心所推,尽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间者也。「徒善不足以为政」,谓有是心而不取法于先王,则终不足以为政也,为徒善而已。「徒法不能以自行」,谓王政虽存,苟非其人,则不能以自行也,为徒法而已。盖仁心之存,乃王政之本,而王政之行,即是心之用也。诗所记「率由旧章」者,欲其遵先王之法也。夫规矩、准绳、六律,圣人竭耳目之力而制之者,故后世之为方员曲直与夫正五声者,皆莫得而违焉。至于不忍人之政,是乃圣人竭心思之所为,而仁覆天下者。然则后之为治者,其可舍是而不遵乎?不曰「为之」而曰「继之」者,盖竭其心思而其理继之,乃天之所为,而非圣人强为之也。其于规矩、准绳、六律亦然。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者,为政者若不因先王之道而出于私意,其得谓之智乎?「仁者宜在高位」,为其能以是心行先王之政也。「不仁而在高位」,则以其忍心行其虐政,是其在高位也,适所以播其恶于众耳。「上无道揆」者,不以先王之道揆事也;「下无法守」者,不循法度之守也。然而上无道揆,则下无法守矣;朝不信道,则工亦不信度矣。君子而犯义,则小人犯刑矣。若是,则纪纲法度俱亡,国几何而不随之乎?此皆言不仁之在高位,其害必至于此也。自后世功利之说观之,城郭不完,兵甲不多,田野不辟,货财不聚,宜其甚可惧,而上无礼,下无学,疑若不急。然而孟子之言,乃反以彼为非国之菑害,而以此为不可一日安,何哉?盖三纲五常,人之类所赖以生,而国之所以为国者也。上无礼,则失是理矣;下无学,则不学乎此矣。上失其礼,下废其学,则三纲五常日以沦弃,国将何所恃以立乎?民将何所恃以生乎?虽有高城深池,谁与守之?虽有坚甲利兵,谁与用之?虽有良田积粟,焉得而食之?然而使礼废于上,而学犹传于下,则庶几斯道未泯,而犹觊其可行也。上既无礼,而下复无学,则邪说暴行并作,而国随丧矣。「贼民」者,言贼夫仁义者也。诗所谓「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言上帝方震动尔,无泄泄然也。孟子释「泄泄」以为「沓沓」,而曰:「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事君无义,则是怀利以事其君也;进退无礼,则是苟得而不顾也;言非先王之道,则是不稽古者,而汨于功利也。如是,则沓沓然溃乱而已矣。「责难于君谓之恭」者,以先王事业望其君,不敢以君为难,于此而有望焉,可不谓恭乎?「陈善闭邪谓之敬」,开陈善道,以窒其邪慝之原,诚心知此,可不谓敬乎?若不务责难陈善,而逆谓其君之不能,是贼其君者也。然而责难陈善,非在己者先尽其道而能之乎?在己有未至,而独以望于君,难矣。故此章之意,欲人君推是心以行仁政,而其终则欲人臣知礼义而法先王。盖言不可以不学也。人臣知学,而后人主闻大道;人主闻大道,而后王政可行焉。此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规矩尽天下之方员,故为方员之至;圣人尽人伦之道,故为人伦之至。至者,以其全尽而无以加焉耳。尧之为君,尽君道者也;舜之为臣,尽臣道者也。非有所增益也,无所亏焉耳。后之人舍尧舜,其将安所法哉?以尧舜为不可及者,是自诬其性者也。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则为不敬其君,盖不以厥后为可圣,是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则为贼其民,盖不以斯民为有常性,是暴其民者也。于是引夫子仁与不仁之论以断之。夫仁与不仁,此为二途,顾所由何如耳。不仁亦谓之道者,谓不仁之道也。如尧、舜之为,是由夫仁之道者也;若幽、厉之为,是由夫不仁之道者也。不仁之弊,将至于身危国削,又其极则至于身弑国亡。其恶名,虽孝子慈孙莫之能改也。嗟乎!人君志于仁,则尧、舜可几;去仁,则循入于幽、厉,其可不审择其所由哉?此有国家者所宜深鉴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三代之得失,蔽之以仁与不仁,可谓深切著明也。岂独有天下者为然,诸侯之有国者,其废兴存亡莫不由乎此。既言天子、诸侯之不可以不仁矣,又言卿大夫不仁则不能保宗庙,士庶人不仁则不能保四体。盖仁者人之道,人道既废,则虽有四体,其能保诸?是不仁者,乃趋死亡之道也。人莫不恶死亡,而乐于为不仁,与恶醉而强饮酒者无以异也。虽然,此特未能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耳。使其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则如蹈水火之不敢为矣。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为国者以反求诸己为至要。爱人而人不亲,是吾仁有所未至也;治人而人不治,是吾知有所未明也;礼人而人不答,是吾敬有所未笃也。行有不得,不责诸人,而反求诸己,岂不至要乎?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天地之间,惟感与应而已。在己者无不正,则在彼者无不顺矣。反其仁者,非姑息以求比也,敦吾爱而已;反其智者,非凿智以务术也,明其理而已。反其敬者,非卑巽以苟合也,尽诸己而已。盖仁则人自亲,爱则同也;智则人斯治,理无蔽也;敬则人斯答,志交孚也。反躬则天理明,不能反躬则人欲肆,可不念哉?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其序固如此。未有身不修而可以齐家,家不齐而可以为国、为天下者,盖无其本故也。然则其可不以修身为先乎?考之大学,修身则又有道焉。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此修身之道,人主所以贵于典学也。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汲郡吕博士曰:「巨室,大家也。仰而有父母,俯而有妻子,有兄、有弟、有臣、有妾,尊卑亲戚,一国之事具矣。严而不厉,宽而有闲,此家之所以正也。」大家,难齐也,不得罪于大家,则于治国、治天下也何有?斯说为得之矣。此亦与前章「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同意。虽然,欲不得罪于巨室,则修身其本也。一家慕之,则一国慕之。慕之云者,言乐从之也。举斯心加于彼,则德教洋溢于四海之内矣。其曰「为政不难」者,盖事在易而求之难之意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天下有道,则道义明而功利之说息。故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各循其理而由其分,此所谓治也。若夫无道之世,则功利胜而道义微,徒以势力相雄长而已,此所由乱也。虽然,强弱小大之不可侔,亦岂得而强哉?是亦天也。若不自安其小与弱,而欲起而与之角,则亡之道矣。此齐景公之所以涕出而女于吴,有不得已也。所谓小国师大国者,其所为相视效而无以相远故也。其所为则同,而强弱小大则不同,然则奈何而耻受其命乎?虽然,强弱小大之不侔,此命也,而有性焉。反而勉之于吾身,得其道则其势力有不足畏者矣。故曰:「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夫师大国则为其势力所役;师文王,则道义所在,孰得而逾之?为国者,其亦审其所师也哉!所谓师文王者,好仁是也。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言其远不过乎此,盖理之必然者也。夫以商之孙子而侯服于周,殷之士而祼将于京,则天命何常哉?惟有德是归耳。曰「仁不可为众也」,言仁则众无以为也,此之谓天下无敌。战国之君,皆有耻受命而求无敌之心,然究其所为,则未尝志于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为国者可不鉴于斯耶?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不仁之人贼其恻隐之端,故肆行而莫之顾,于可危之事则安之,于致菑之道则利之,于所以亡者则反乐焉,是其性岂有异于人?以其陷溺至此耳。使夫不仁而犹可与言,则岂不恶夫危与菑而惧夫亡哉?惟其不可与言,故卒至于亡国败家之祸而后已也。试考自幽、厉以来千余载间,亡国之君,凡其所为,彼岂以为可以至于乱亡哉?类皆欣慕而为之,虽有忠言,亦莫之顾也。孟子所谓安其危,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而不可与言者,岂不信哉?惟汉武帝骄淫奢欲,残民以逞,视秦政覆辙而遵之,盖亦乐夫亡者。而晚岁因车千秋之言,有动于中,下轮台哀痛之诏,亟改前日之为,是以克保社稷。则夫所谓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又岂不信哉?夫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濯缨与足,虽系于人,而清浊则由于水也。人之见侮于人,与家之见毁,国之见伐,人徒曰人侮之也,人毁之也,人伐之也,而不知所以侮、所以毁、所以伐者,己实为之也。苟无以召之,则何由至哉?孟子于自反之道,言之不一而足,非惟在当时,乃拨乱反正之纲,实万世为治检身者不易之理也。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敺鱼者,獭也;为丛敺爵者,鹯也;为汤武敺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敺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

孟子既言得天下之道,由乎得民,而又言得民之道,在于得民心,又言得民心之道,在于「所欲与之聚,所恶勿施」,可谓深切详尽矣。夫民有欲恶,天下之情一也。善为治者,审其欲恶而已矣。于其所欲,则与之集聚;于其所恶,则不施焉,则其心无不得矣。所谓聚其所欲者,非惟寿富安逸之遂其志,用舍从违,无不合其公愿,而后为得也。水之就下,兽之走圹,性则然也。民之归仁,亦其性然也。诸国之君,方且竞虐乎民,而吾独仁乎民,则孰不愿为吾之民?则其为不仁者,皆为吾之敺而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而后可。艾不素蓄,则病将终其身;不志于仁,则亦终身在忧辱之域而已。诗所谓「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者,言不能勉于善,终沦胥以亡而已。虽然,孟子所谓诸侯皆为之敺者,非利乎他人之为己敺也,特言其理之必然者耳。循夫天理,无利天下之心,而天下归之,此三王之所以王也。假是道而亦以得天下者,汉、唐是也。故秦为汉敺者也,隋为唐敺者也。季世之君,肆于民上,施施然自以为莫己若也,而不知其为人敺也,岂不哀哉!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伊川先生曰:「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弃者,绝之以不为。」盖言非礼义,以礼义为非而不信者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自以为不能而不为者也。夫人均有是性,孰不可为善?气质虽偏,亦可反也。惟其拒之以不信,绝之以不为,虽圣人有末如之何者,故曰「不可与言,不可与为也」。于是推言仁义之素具于人者:仁言安宅者,谓其安而可处也;义言正路者,谓其正而可遵也。是二者,性之所有也。旷之舍之,以自绝其天性,不亦可哀乎?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斯言读之甚平,而理则甚深。盖所谓迩与易者,为难尽也。夫亲亲、长长之心,人之所同有也。惟夫戕贼陷溺之深,甚至于为乖争陵犯之事,则以失其性故也。使人人各亲其亲、长其长,保其良心,以无失其常性,则顺德所生,上下和睦,而菑害不萌。由是而积之,礼乐可作,四灵可致也。虽然,使人各亲其亲、长其长,其本在于人君亲其亲、长其长而已。亲亲,仁也;长长,义也。仁义本诸躬而达之天下,岂非道在迩者乎?天下之所以平者,实系于此,岂非事在易者乎?详味此数语,尧、舜、三王之治可得而推矣。后世私意横生,智巧百出,而其弊愈无穷。此无他,不知为其迩与易者,而求之远、求之难耳。舍迩而求远,弃易而求难,则为非道故也。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此说见于子思子中庸之书。子思述孔子之意,而孟子传乎子思者也。夫居下位而不获乎上,则言而有不见信,行而有不得为,虽欲治民,其可得乎?居下位而不获乎上,固不可也。虽然,欲以获乎上,则或至于失己而丧道有之矣。获于上有道焉,有以信于友,则有以获于上矣。盖朋友,敌己者也,道犹不见信于朋友,而况上下之势相辽绝也,而可以信于君哉?虽然,朋友之见信,初不在于声音笑貌之间也,盖有道焉。有以悦乎亲,则有以信于友矣。人道莫先于事亲,于吾亲而犹有所不顺焉,而况于他人乎?虽然,欲亲之悦乎己,岂徒温凊之奉、甘旨之养而已哉?盖有道焉。反身而诚,则有以顺乎亲矣。盖反身未诚,则有妄之心间于其间,乌能以感格其亲之心志乎?虽然,诚其身又不可以迫切而强致也,盖有道焉,在于明善而已。善之所以为善者,天理之实然者也。不明夫此,则动静无所据依,将何以诚其身乎?故反身而诚,则天下之理得,而顺亲、信友、获上、治民无所施而不利矣。然诚之道,有诚者,有思诚者。「诚者天之道」,言其实然之理,天之所为也。圣人则全此体,身诚而善无不明也。「思诚者人之道」,则是以人之所为,求合于天焉,学者明善诚身之功是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言诚之至,极天下之感无不通也。又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言天下未有不诚而能动者也。盖事物无巨细,其所以动者,皆诚之所存故也。然则将以顺亲、信友、获上、治民,非诚身而可得乎?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人君得仁贤之心,则天下之心归之矣。夫以纣在上,而天下之贤有如伯夷、太公者,乃退避于海滨之不暇,以纣之为虐不可迩故也。文王在岐山之下,而二老者乃不远数千里欲往归之,以文王之行仁政而善养老故也。二老所以归文王之心,是天所以眷顾之心也。曰「天下之父」云者,以其德为达尊,天下之所从也。其父归之,则其子又焉往而不归哉?嗟乎!有国者其不可使仁贤有遐心哉!仁贤不乐从之游,则天下之心日解矣。虽然,何代而无贤才?患在人主无以致之耳。故张良归汉,而项氏以亡;孔明在蜀而炎纲几振。此亦皆庶几为当时之老者,其所系轻重固如此。然则战国之诸侯,有能行文王之政,则天下之贤才归之,而七年之内,为政于天下,又何疑乎?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冉求之事,论语盖尝载之,与孟子所载互相发也。论语则正其聚敛之名,孟子则推明其无能改于其德之罪。夫冉有之聚敛,果若后世头会箕敛以媚其上之为乎?殆不然也。以左氏春秋考之,哀公十一年,季孙以田赋使访诸孔子,孔子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明年正月,用田赋。用田赋者,履亩而赋之也。意者赋粟倍他日,其谓是与?然则此季孙之为也,而遽以为求之罪若是之深乎?盖季氏为鲁卿,专制其上,为日久矣,一国之人知有季氏而不知有鲁君也。求之为宰,所当明君臣之义以正救之,俾革其为,以事公室,则求之责也。今既不能使之改于其德,而季氏废法以厚取,求又从而顺从,莫之能救,则求之罪深矣。故论语正其聚敛之名,而孟子又推明其无能改于其德之罪,然后圣人鸣鼓而攻之之意昭然矣。孟子谓:以求之事言之,则夫不务勉其君以仁政,而求以富之者,其罪皆岂能逃圣人之责乎?而况于与其君强为战斗之事,争地争城,杀人而莫之恤者,抑又甚焉矣。曰「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言以土地之故,而残民之生,罪无加于此也。故以善战者为当服上刑,而连诸侯、辟草莱、任土地,皆以次论罪焉。自当时论之,孰不以能为其君克敌为大功?而孟子之言如此,盖正义明道,所以遏其利欲之横流也。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此观人之法。初见其人,欲知其胸中所趋之邪正,当以是观之也。胸中之所存,著见于眸子,诚之不可掩也。然则人之欲自蔽者,其果何益哉?听其言而观其眸子,盖人之于言,犹可以伪为,至于眸子之了与眊,则不可伪也。听其言而又参之以其眸子,则无所遁矣。此与夫子「人焉廋哉」之言同,而为说则有异。盖夫子之言,为旋观其人设也,而孟子之言,则一见而欲识其大纲也。参是二者,观人之法殆无余蕴矣。若夫「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者,则望而知其为德人,有不待考察者矣。学者读此章,非独可得观人之法,又当知检身之要也。放心邪气,其可顷刻而有?邪一萌诸中,而昭昭然不可掩者矣,其可不惧乎?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此推明恭俭之本也。所谓不侮人、不夺人者,非特为见于行事然也。盖中心泊然,侮夺之意无纤毫之萌也。此非毋我而忘欲者不能。人惟有我而多欲也,故侮夺人之意,不期而自萌。凡有所慢易,有所骄忽,皆侮也;有所歆羡,有所求得,皆夺也。而况于居人上而得肆者,其侮夺之机,日森然于胸中,顾乃卑巽以为恭,吝啬以为俭,其能有感乎?故曰:「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谓惟恐不顺者,惟恐不得顺遂其侮夺之为也。如此而外为恭俭,其谁信之?故曰:「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言当本诸其诚心也。嗟乎!使战国之君知此义,而反身以求之,则乖争陵犯之风,庶乎其可息矣。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所谓权者,事有万变,称其轻重而处之不失其正之谓也。今夫衡之有权,其得名以权者,以夫轻重虽不同,而无不得其平故也。自陋儒反经合道之论起,而其害有不可胜言。盖既曰反夫经矣,而道恶乎合哉!此论一行,而后世窃权之名以自利,甚至于君臣父子之大伦荡弃而不顾,曰:「吾用权也」,不亦悲夫!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盖非夫理明义精,卓然能立者,未易当变而尽夫与权之宜也。故夫学者务正经而已。经正而不失,则将知夫权之所存矣。淳于髡之问,意以为礼之经常不可执守于急难之际也。孟子答之以「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斯两言也,而经权之义盖可见矣。盖不授受,固礼之经,然嫂溺则遭其变,援之以手者,遭变而处之之道当然也。故先之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则可以见其道之在夫援也。若其不援,则失道而陷夫禽兽之域。然则其权也,岂非所以为不失其经也欤?髡未识此意,因是而言,孟子在今日,亦当少贬其道,用权以救世为急也。孟子谓天下之溺,不可以力援也,当援之以道耳。若道先枉矣,则将何以援之乎?是犹援嫂之溺,有赖夫手而先废其手也。然则孟子之不少贬以求济者,是乃援溺之本,岂非天下之大经乎?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所谓教者,亦教之以善而已矣。善也者,根于天性者也。然则父子之有亲,岂非教之之本乎?今也欲教之以善,而反使至于父子之间或继以怒,则非惟无益,乃有伤也。何者?告之而从,则其可也。不幸而有不能从,则将曰:夫子教我以正。而夫子未尝出于正,为人子而萌是心,则不亦反伤其天性乎?是以君子之不教子,虽曰不责善也,然而养其父子之天性,使之亲爱之心存焉,是乃教之之本也。不然,责善之不得,而天性之或伤,尚何教之有?责善云者,谓指其过恶而责之以善道也,在师则当然。为人父者,易子而教之,盖以责善之义望于师也。养恩于父子之际,而以责善望之师,仁之笃而义之行也。虽然,在为人父者言之,则当修身以率其子弟,身修则将有不言而感,不令而从者矣。在为人子者言之,则当敬恭以承命,致其亲爱,劳而不匮也,又岂可因责善而起离心,以自贼夫天性也哉?然则父子兄弟之道得矣。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晳,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晳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如所谓事君、事天,皆所谓事也;如所谓守家、守国,皆所谓守也。曰「事亲为大,守身为大」者,非谓此大而彼小也,以是为大,谓所当先者也。故又曰:「事亲,事之本也;守身,守之本也。道莫不有本焉,务其本,则为善学者矣。」盖人道以亲亲为大,而莫先于事亲。有以事亲,则其所推皆是心也,然则乌往而不得其所事?身者,天下国家之本也。有以守身,则其所施皆是理也。然则乌往而不得其所守?虽然,守身所以事亲也,身失其道,则将何以事亲哉?故曰:「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有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未之闻也。」反复言之,又欲人以守身为事亲之本也。此中庸「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之意。若曾子者,可谓能尽守身事亲之道者矣。故举其养志之事,以为人子之法。夫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则曰有,盖行乎其亲志意之中者也。视夫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而曰亡者,意味不亦短矣乎?故曰「事亲若曾子者可也」。伊川先生论周公之事,以为周公之事,人臣所当为,如孟子所谓事亲若曾子可也,未尝以曾子之孝为有余也。盖子之有是身者,亲也。凡身之所得为者有不尽,则于事亲为有未足,必若曾子之尽其道,而后成人子也。此义精矣。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此章孟子因当时之事而推言其本也。所用之人才有不足责也,所行之政有不足非也,惟大人则能格君心之非。君心之非格而天下治矣,盖其本在此故耳。夫心本无非,动于利欲,所以非也。君之心方且在于利欲之中,滋长蔽塞,则是非邪正莫知所适,而万事之统隳矣,故当以格其心非为先。格之为言,感通至到也。书曰:「格于上帝。」盖君心之非,不可以气力胜,必也感通至到,而使之自消靡焉,所谓格也。盖积其诚意,一动静,一语默,无非格之之道也。若心非未格,则虽责其人才,更其政事,幸其见听而肯改易,他日之所用所行,亦未必是也。何者?其源流不正,不可胜救也。心非既格,则人才政事,将有源源而日新矣。然而格君之业,非大人则不能。若在己之非,犹有未之能克者,而将何以尽夫感通之道哉?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而又曰:「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盖仁义所以正也。嗟乎!后世道学不明,论治者不过及于人才政事而已,孰知其本在于君心?而又孰知格君之本,乃在于吾身乎?「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斯言,真万世不可易者也。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吕氏曰:「行不足以致誉,而妄得誉,是谓不虞之誉;求免于毁,而反以致毁,是谓求全之毁。」不虞之誉,得于非义,而求全之毁,犹不失仁。此不可不察也。陈仲子欲洁一身,而显处母兄于不义,其为不义均矣,而时人反誉以为廉。匡章责父以善,而不相遇,是爱亲之过者,而时人反毁以不孝。夫二子之行,皆不合义,而一毁一誉,以乱其真。故仲子得誉,孟子以不义辟之;匡章遭毁,孟子以近仁取之。夫君子之取人,如不得已,取其心可矣,毁誉岂可尽信哉?此说尽之矣。然而在君子之检身论之,则正己而已,不以毁誉乱吾之心,而易吾之操也,斯则善矣。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

修身者,以谨言行为要。易其言者,是未尝用力者也,则其不能顾行可知。若是者,责之难矣。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学莫病于自足。盖古之所谓师者,学明行修,人从而师之,而非有欲人师己之意也。人师乎己,从而以己之善善之,其答问论辩之际,亦有互相发者,故敩学相长也。若有好为人师之意,则是乃矜己自大之私萌乎其中,欲以益于人,而不知其先损于己,此其所以可惧也。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曰:「克有罪。」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𫗦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𫗦啜也。」

孟子于乐正子从子敖之齐之事,盖两责之而甚严也者,良有以也。夫子敖,齐之嬖卿右师王𬴐也。以乐正子之贤,非有趋附其人之意也。然其从之也,于义亦有害矣。故于其初见也,则曰:「子亦来见我乎?」盖乐正子既馆于子敖,则亦未免制于子敖,故必待舍馆定而得见其师。孟子责其不亟见,使之自反其从子敖之非也,故以谓子非不闻见长者之义,不待夫舍馆之定也。然则必待舍馆定而求见者,乐正子亦可以知过之所由矣。𫗦啜之论,同此意也。谓其从子敖也,既无其义,则是徒𫗦啜于子敖而已,岂不与古道之意异乎?观此章,则知君子之处己不可以不严,而所与不可以不谨也。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或问于伊川曰:「舜之不告而娶,何也?」曰:「舜三十征庸,此时未娶,若遂专娶,常人不为,况舜乎?盖尧得以命瞽瞍,故不告也。」「孟子不告而娶,为无后也」,此因为无后而言也。又曰:「尧命瞽瞍使舜娶,舜虽不告,尧之告也,以君诏之而已。无后之所以为不孝者,盖为绝夫嗣其先之道故也,是以君子惧焉。」舜不告而娶者,舜不敢以谋于瞽叟,而尧以君命诏之,瞽叟不得违焉,故谓之不告而娶,而君子以为犹告也。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仁义具于人之性,而其实则见于事亲从兄之间。盖仁故能爱,爱莫大于爱亲;义者宜也,宜之所施,莫宜于从兄也。扩而充之,仁义盖不可胜用,而实事亲从兄之心也。故智者知此而弗去者也,礼者节文此者也,乐者乐此者也,岂有外此者哉?知必云弗去者,盖曰知之而有时乎去之,非真知者也。知之至则弗肯去之矣。有其理则有其节,有其质则有其文,凡三千三百,皆所以节文乎此者也。有以节文,则内外进矣。至于乐,则非自得之深、涵养之熟者,无此味也。「乐则生矣」,生者心之道,盖其中心油然有不自知其然也。生则恶可已,言其自不可已。不可已,则手之所舞,足之所蹈,莫非是矣。至此,则仁义之心睟然于内,而周流乎事事物物之间矣。盖仁义之道,人所固有,然必贵于知之而弗失。知之而弗失,则有以扩充,而礼乐之用兴焉,而其实特在事亲从兄之间而已。孟子之时,邪说诬民,仁义充塞,学者莫适其指归,故孟子摭仁义之实而告之,使于此充之,则不差也。

孟子曰:

「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砥豫,瞽瞍砥豫,而天下化,瞽瞍砥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而在圣人所性不存焉。所性不存,则谓视之犹草芥,不为过也。古之人惟舜为然。舜视天下之归犹草芥,而于所以顺乎亲,则惟恐不及焉,此圣人之所为能尽其性者也。不得乎亲,则何以名为人哉?又曰:「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不有以顺乎亲,则岂能得乎亲?不可以为子,则又乌可以为人哉?然顺亲实难,必也起居食息,视听语默,以至于无声无形之际,无一毫咈其性,而后可以言顺夫亲也。斯须之不存,毫发之未安,则不得为顺矣。舜盖尽乎此者,故曰「舜尽事亲之道」。夫事亲之道,人人具于其性,他人不能尽,而舜能尽之。舜能尽之,亦非有所加益乎其间也。「尽事亲之道,而瞽瞍砥豫」,惟天下之至诚有以感通也。夫道一而已,舜尽事亲之道,而天下之道无不得焉。感一而已,瞽瞍砥豫,而天下之化无不孚焉。既曰「瞽瞍砥豫而天下化」,又曰「瞽瞍砥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盖不得乎亲,为人子者惟当求之己而已。舜尽其道而瞽瞍砥豫,然后父子之大经正,此所谓「定」也。舜为法于天下,岂特天下之为人父子者定哉?万世之为人父子之道亦莫不定矣。嗟乎!为人子者,苟以大舜为不可跂及而不取法焉,是自诬其天性者也。欲取法于舜如何?其亦曰反诚其身而已矣。

离娄下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

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独举舜与文王言之者,盖舜与文王,其地相去为最远,而世之相去为最久故耳。所谓得志行乎中国者,圣人之道化行乎天下,是所谓得志者也。然自今观之,舜与文王所值之时,周旋于父子君臣之际者,盖不同矣。孟子谓「若合符节」者,其何以见之邪?盖道一而已,其所以一者,天之理也。若夫人为,则万殊矣。圣人者,纯乎天理者也。纯乎天理,则其云为措注,莫非天之所为,而有二乎哉?故舜所以事瞽瞍者,是文王所以事王季者也;而文王之事纣,是舜所以事尧者也;文王之忧勤,是舜无为而治者也。舜与文王,易地则皆然。何者?舜与文王皆天也,使其间有一毫不相似,则不曰若符节之契矣。然舜与文王之所以为天者,则抑有道矣。尧、舜、文王、孔子,生知之圣也,故未有盛焉。圣虽生知,而亦必学以成之。「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学也;「缉熙敬止,克宅厥心」者,文王之学也。即其生知之圣,而学以成之,此其所以为天之无疆也。学者读此章,当深究其所以一者,于此有得,则先圣后圣之心可得而识矣。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夏之九月,徒杠成;十二月,夏之十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子产辍乘舆以济冬涉者,孟子何贬焉?盖小惠妨大德,圣贤之所恶也。以人之病涉也,则修其政而已。岁十一月而成徒杠,十二月而成舆梁,是乃政也。所谓广大平正,公义之所存,过是则私意矣。顾乃区区然以已之舆济之,是特内交要誉,恶其声之为耳。故虽可谓之惠,而未知为政之道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夫君子之政,天下之公理也。行法于此,使人由之而已。苟私意一生于其间,则失其所以为平矣。故夫先王之治,为之井田,为之封建,与天下公共,使俱得其平。下至于鳏寡废疾,皆有所养,而微至于次舍、桥梁、刍秣之事,亦皆有经制,此岂先王强为哉?因事而制法,而其法皆循乎天理,所谓平其政也。先王平其政,而天下之人无不被其泽,举家爱戴之。后世欲人人而悦,而日亦不足,公义私意之相去盖如此。善乎,诸葛孔明之治蜀也,立纲陈纪,纤悉备具,而不为姑息之计。其言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为得圣贤之意矣。子产在春秋之际,盖名卿也。传称其为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其于舆梁之事,非不知也,以乘舆济,独欲示其为惠之笃耳,而不知反害于道也。为政者可不知此哉?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事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

此孟子告齐宣王之言也。嗟乎!君臣之际,其犹天地乎?天道下济,故地道得以上行,而化功成焉。君不恃其尊,逮下以礼,则人臣得以乐尽其心,此三代令王所以致治而享国长久也。战国之际,此义亡矣。君亢于上,臣下之势邈不相接,其相遇不翅若仆隶役使然,岂复有交泰之理哉?孔子盖尝答鲁定公之问,以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而孟子所以告齐宣王者,亦是意耳。孟子之意,以为人君患人臣之不忠,在人君之分,当反诸己,不当以责人臣也。吾视之如手足,则彼将以我为腹心矣;吾视之如犬马,则彼将视我如国人矣;吾视之如土芥,则彼将视我如寇雠矣。盖感应施报之理则然,不责其应与报者,而反求诸己,表立而影自从,此知道之君所以涵养一世臣民之心而有余裕也。齐宣王所以望其臣者深,而莫知自省,故孟子告之如此其切至也。宣王闻斯言也,而问旧君之服,以为礼有旧君之服,则人臣虽被谴逐于君,而所以事君者不可不尽。是亦未知自反,而徒以责夫臣下也。故孟子又从而告之,谓谏行言听,膏泽得下于民,不得已而去,则为之君者使人导之,又先于其所往以安之。及其不反也,至于三年矣,而后收其田里,所以全始终之义,在我者可谓曲尽矣。则是人也,虽不得已而去宗国,而于君所以待遇之之意,其忍忽忘之乎?君臣之恩未尝绝,而其情有不能自已,故为之服也。今也在国则无以施其蕴,去国则待之如寇雠,既欲搏执之,又极其所往,使之无以自容,去之日即收其田里以绝其归路,是则岂复有君臣之恩意乎?则其服何由制也?此所以警夫宣王者深矣。而司马氏疑此章,以为非所以劝为人臣子者」,不知圣贤之言各有攸当,故曰

「此孟子告齐宣王之言也」。此非独齐宣王所当闻,为人君者苟知此义,念夫感应施报之可畏,而崇高之势不可恃,反己端本之不可一日忘,待臣下以礼,养臣下以恩,保臣下以忠信,则上下交通,而至治可成矣。若夫在为人臣者之分,君虽待我者有未至,而我所以事君者,可以不自尽乎?是当玩味孟子三宿出昼之心,则庶几其得之矣。虽然,孟子此章之意,孔子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之语,盖尽之矣。圣贤之言之分,于此亦可见。故伊川先生曰:「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见之矣。」学者当更以是思之。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此非独使为士大夫者知此义,见几而作,以不陷于戮辱,抑将使有国者闻之悚然不可以失士大夫之心也。使大夫士而怀去与徙之心,则国之危亡可立待矣。在诗卫之北风,在上者并为威虐而莫之恤,百姓疾之,莫不相携持而去。故其诗曰:「惠而好我,携手同行」,盖相勉以去也。又曰:「惠而好我,携手同车。」曰车,则非特贱者去之,贵者亦去之矣。于是而卫有戎狄之祸,可不畏哉!虽然,大夫士贵于见几,则比干非邪?彼见纣视杀其群臣如刈草菅也,而独不去邪?盖天下之理,各有其分,处其分而得其理,非仁者不能也。此所谓大夫士,谓非其宗亲,又非其世臣,又非其任国事者,故得以从容于去就之际。若夫比干,以亲则王子也,以位则少师也,视君之暴虐而忍不之救邪?比干固与国同其存亡者也。比干之谏,非直为一谏而死也,想其平日弥缝宗社,救正君失,无所不用其至,而诚尽力竭,卒以谏死也,故孔子称其仁。愚惧后世为人臣者,不识圣贤之意,而假托可去可徙之义,以为苟免自利之计,故并著焉。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说见前。

孟子曰: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谓其事虽本是礼义,而施之不当,一过其则,则为非礼义矣。故程子之说曰:恭本为礼,过于恭,是非礼之礼也。以物与人为义,过于与,是非义之义也。推是类可见矣。盖礼义本于天而著于人心,各有其则而不可过,乃天下之公,而非有我之所得私也。一以己意加之,则失其典常,是则私情之细而已。故其事虽以礼义,而君子谓之非礼之礼,非义之义也。天下之为礼义者,鲜不陷于此矣。此无他,以其不知天故尔。虽然,孔门高弟间亦有未能免者。有姊之丧,过时而弗除,曰:「予弗忍也。」以是为礼,而不知过夫先王之制矣。为宰而与之粟,则辞而不受,以是为义,而不知失夫当受之宜矣。此皆贤者之过,毫厘之间一有差焉,而未免流于私情而蔽乎公理。凡非公理者,皆私情也。甚矣,中庸之难择也。夫惟大人者,己私克尽,天理纯全,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有所不萌于胸中矣。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此所谓中者以德言,才者,以质言也。惟有德者为能涵养其性情,而无过与不及之患,故谓之中;而其倚于一偏而不能自正者,则谓之不中。天资美茂,如忠厚、刚毅、明敏之类,皆谓之才。而其资禀之不美,以陷于刻薄、柔懦、愚暗之流,则谓之不才。父兄之于子弟,见其有不中、有不才也,则当思所以教之。教之之道,莫如养之也。养之云者,如天地涵养万物,其雨露之所濡,雷风之所振,和气之薰陶,宁有间断乎哉?故物以生遂焉。父兄所以养其子弟之道,当若是也。宽裕以容之,义理以渐之,忠信以成之,开其明而祛其惑,引之以其方而使之自喻,夫岂岁月之功哉?彼虽曰不中不才,涵养之久,岂无有萌焉乎哉?如其有萌焉,则养道益可施矣。至于丹朱与象之类,则是其不移之质,有末如之何者。然尧舜所以养之之意则无穷也。知其嚚讼而不授以天位,是乃所以养之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封之有庳而不及以政,使之源源而来,非养之乎?噫,父兄待子弟之道,莫善于养之也。养非恬然坐视之谓也。恬然坐视,是弃之也。如其弃之,则何所贵于贤父兄哉?然则贤不肖之相去,亦不远矣。故父兄待子弟之道,虽不在于严威以伤恩,而亦不可坐视以长恶,惟当深思所谓养之者而已。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事有不可为者,有当为者。人能择其所不可为而不为,则其于所当为者,斯能为之矣。何者?其用心必专,而其所为必果也。苟惟泛然而无所择,于其所不可为者而为之,是为无所不为,则于其所当为者,斯无力矣。又况无所不为,则将颠沛随之,乌能有为邪?故必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盖其有所不为者,是乃其可以有为者也。此亦观人之方也。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此章谓言人之不善者,当念夫后患,而言不可易也。所谓后患者,未论悔吝之何如,若专言悔吝,是止以利害论,而未足以尽孟子之本意。盖君子于人之善,则乐与之;人之不善,则矜惜之,此其忠恕之心,所以为人之道者也。故孔子称吾之于人,谁毁谁誉,而但云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更不言毁也。世有好言人之不善者,此意一萌,即有害于良心,其损德亦已甚矣。此后患之可畏者也。若所谓悔吝,则固在其中矣。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孟子尝发「已甚」之论矣,曰「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而举孔子待阳货之事以为之准,此所谓不为已甚也。虽然,善观圣人者,于一事之细,亦可以味其无穷之旨;不善观圣人者,则知其为一事而已。故孟子所谓「不为已甚」,可谓善言圣人者也。夫子之「不为已甚」,非不欲为已甚,自不至已甚也。何者?夫子「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者也,故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皆天之所为也。以致于动容周旋、应酬语默之际,毫厘眇忽,何莫非天则之在乎?非圣人循天之则,圣人固天也。惟其天也,是以无不中节也。然则「不为已甚」者,固圣人天则之所在也,学者可不深潜而玩味之与?后世之士,不知理义之所在,诎己以丧道,徇情以长恶,而曰吾不为已甚也。彼徒以圣人答阳货、见南子为「不为已甚」,而独不思夫卫灵公问陈,则明日遂行;季桓子受女乐之馈,则不税冕而行;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闻田恒之弑君,虽从大夫之后,亦沐浴而请讨。此谓之「已甚」,可乎?不深求乎圣贤之权度,而徒窃语之疑似者以文其奸,此贼仁义之甚者也。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言固欲其信也,行固欲其果也。今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则大人者言有时而不信乎?行有时而不果乎?非然也。盖言行固欲信果,然有必之之意,则非也。必乃私也。故言必欲信,而不知义,将至于守其所不可复者,私意相与,而非所谓信也;行必欲果,而不知义,将至于为其所不可推者,直情径行,而非所谓果也。故君子不必夫果与信,而独精吾义焉耳。事事物物皆有义存焉,而著于吾心,苟能体是心而充之,则义可得而精也。义精则有所不言,言莫非义也,而无不信之言矣;有所不行,行莫非义也,而无不果之行矣。何者?义得则信、果在其中,必于信、果而不知义,则无以揆言行之发,而尚何信、果之云乎?虽然,言必信,行必果,亦异乎小人之无忌惮者矣。盖亦志乎善道,特所见者小耳。故子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孔子告之至于三,则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盖言其所见者小也。知孔子之所谓「硁硁然小人哉」,则知孟子之所谓惟义所在之为大人者矣。若夫世之无忌惮者,不信其言,不果其行,而曰惟吾义之所在,此则自弃绝于君子之归者,而尚何尤焉?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无声色臭味之诱,无知巧作为之私,其喜怒爱惧,皆由于己者也。惟其物至而知之,自幼寖长,则流于情,动于欲,狃于习,乱于气,千绪万端,纷扰经营,而其赤子之心日以斲丧,一失而不能反者众矣。学也者,所以求反之也。大人者,能反之者也。盖人欲消而天理存,声色臭味不能移也,知巧作为不复萌也,此则浑然赤子之心,以其本有是心,今非能有加,才不失之耳,故曰「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由是而动,无非天理之所存矣,此所谓自明而诚者也。若夫上智生知之圣,则赤子之心元不丧失,即此体而尽之,天下之理无不得焉,所谓自诚而明者也。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事亲者,人心之至亲切者也,而送死者,又事亲之最笃至者也。以其变之大,是以为节之大;以其节之大,是以为事之大也。故于送死之际,可以观人子之自尽焉者。盖吾亲已矣,不可得而复见矣,其所以自尽者,惟吾求所以慊于其心,非有所勉而为者。故仁者可以观其爱焉,知者可以观其理焉,强者可以观其节焉。然而人之常情,或能养于生,而送死之际,往往有所怠且忽。夫其所以怠且忽者,以夫亲既没,而爱敬亦或随而衰也。是人也,其良心亦不之笃矣。若夫爱敬之深者,亲虽有存没之间,而心则一也。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所谓天理者,宁有二哉?谓养生未足以当大事,以对夫送死而言,犹为可以勉也。孟子斯言,盖以俗薄道微,欲人勉所以笃于其终者。曾子亦尝言曰:「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盖于亲丧可以见其所以自致者,是亦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学贵乎自得,不自得,则无以有诸己,自得而后为己物也。以其德性之知,非他人之所能与,非聪明智力之所可及,故曰自得。君子深造之以道者,欲其自得之也。深造之以道者,言其涵泳之深也。工夫笃至而后能有得,不然,则为臆度而已,非自得也。臆度者,犹在此而想彼,自得则此便是彼,更无二也。盖所得未真实,则其中心必有臬然不安者。自得则如水之必寒,火之必热,不可得而易,故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乎此,而所进日深矣。资者,凭借据依之谓。盖居之既安,则自得之味愈无穷也,故曰「资之深」。资之深,则万理素定于此,事至物来,随而应之,周流运用,无非大端之所存,故曰「取之左右逢其原」。于是重言之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其示人至矣。夫未之有得,则何所居?无所居,则又何所资而取哉?故自得其本也。然欲其自得,则有道矣,非深造之以道不可也。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天下之理,常存乎至约,而约为难言也,为难识也。虽然,求约有道,其惟博学而详说欤?博非杂也,详非泛也。稽之前古,考之当今,以至于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朝夕从事而学焉,所谓博也;极天下之理,讲论问辨而不置焉,所谓详也。博学详说,则心广义精,而所谓约者,可得于言意之表矣。故君子之博学而详说,是将以反之于己而说约也。学不博,说不详,而曰我知约者,是特陋而已矣。故约者,道之所存也。守不约则本不立;言不约则义不明。而约不可徒得也,非功深力到,则末由至也。若博学详说,而志不在于求约者,则是外驰其心,务广而夸多耳,非所谓学也。昔者子贡盖博且详而以求约者,及其一朝有感而言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则反约矣。」孟子此章,盖欲学者知夫求约之道在乎博学而详说之也,又将使学者知夫博学详说所以求约,而不至失于杂与泛之病也。然而其言曰「详说之」,又曰「反说约」,必有以说为言者。盖说也者,所以体当吾进德居业之实。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以善服人者,于政事之间勉而为善,而欲以服人。夫为善而欲以服人,则是有为而然,于善之体固有害矣,而果何以服人乎?比之以善养人者,非惟不同,其意味盖有霄壤之殊矣。善者,天下之公也。先王修己以敬,而天下之人举在吾化育之中。其发见于事业者,如雷风之被物,物蒙其养而无不应者,故未尝有意于服人,而心悦诚服,有不期然而然者,盖以善道与人共之耳。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如是,则可以王矣。若五伯之所为,其间善者,不过以善服人而已。齐桓公会首止而定王太子之位;晋文公盟践土,率诸侯而朝王,是皆欲以善服人者也。当时服之者,亦岂为悦服哉?其不服者固多矣。比之三王深长久大,涵养人心之事,岂不有间乎?故夫所谓以善服人、以善养人之异,学者要当深味,见其所以为霄壤之殊,则王伯之分了然矣。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张横渠曰:「言而不祥,莫大于蔽贤。」盖此章文义谓言无使实不祥,其不祥之实,蔽贤为甚也。盖所谓福者,百顺之名也;而所谓不祥者,逆理而反常者也。理得于己,中正和平,无一不顺也。惟夫逆其常理,则措之于身而不安,以至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皆由此也,故谓之不祥。凡诗书所称祸福盖如此。言而不祥,何以知蔽贤之为甚?盖人实有是善,而吾蔽之,是反其常理之甚也。原人所以蔽贤,盖出于媢忌忮疾之私。方其欲蔽人之贤也,私意横起,其不祥之气固已充溢乎中,而发越乎四体矣。况乎天之生贤,以为人也,蔽贤而使民不得被其泽,则其为不祥,又有不可胜言者矣。故秦誓谓:「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它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夫其所谓休休然者,固百祥之所舍也。嗟乎!圣贤之论祸福盖如此。彼后世不知道者,谓蔽贤者必无后,达贤者必有后,此以区区浅见测度天理,又岂知所谓祥与不祥者哉?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仲尼之所以取夫水者,叹其有本而无穷也。」夫其所以混混然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以至于放乎四海,此何自而然哉?以其有本故耳。若夫沟浍之水,雨集则盈,其涸也亦旋踵而至,此其无本故也。然则君子其可以不务本乎?故声闻过其情实,君子以为耻者,以其无本故也。然则其在人也本安在乎?仁是也。仁,人心也。人皆有是心,放而不知求,则其本不立矣。本不立,则其知也,闻见之所知而已;其为也,智力之所为而已,岂不有限而易竭乎?惟君子为能体是心而存之,存而扩之,本立而道生,故其所进有常而日新,其事业深远而无尽也。有本无本之异盖如此。夫自可欲之善而进焉,以至于极圣神之妙,皆由夫有本而然。其所以为圣神者,乃其可欲之善扩充变化者然耳。亦犹水也,至于放乎四海,亦其原泉混混者之所积耳。本乎本乎,学者其可不务乎?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人与万物同乎天,其体一也,禀气赋形,则有分焉。至若禽兽,亦为有情之类,然而隔于形气而不能推也。人则能推矣,其所以能推者,乃人之道,而异乎物者也,故曰几希,言其分之不远也。人虽有是心,而必贵于能存,能存而后人道立。不然,放而不知求,则与庶物亦奚以异哉?故庶民之所以为庶民者,以其去之;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则以其能存之耳。曰去之者,为其去而不反也;曰存之者,为其存而不舍也。去而不返,则无以自别于禽兽,存之之极,虽圣亦可几也。去与存,其几本于毫厘之间,可不谨哉?于是举舜之事以明之。舜盖其极致者也。明于庶物者,尽己之性而尽物之性也;察于人伦者,人伦之际,处之无不尽其道也。由仁义行,非行仁义者,行仁义犹为二物也;由仁义行,则如目视而耳听,手持而足履,无非是矣。若舜者,可谓全其所以为人者,而无亏欠矣。未至于舜,皆为未尽也。嗟乎!人皆可以为舜,其本在乎存之而已矣。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恶旨酒而好善言」,所欲不存而心纯乎义理也。「执中,立贤无方」,心无所偏系而用贤无方所也。「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忧民之忧,望天下有道而未之得,其心惟欲纣之庶几乎悟也。「不泄迩,不忘远」,迩则不泄,远则不忘,正大周徧之体也。此四事皆举其最盛者言之。于是四者而窥四圣人之心,则可见其运而不息,化而不滞者也,其天地之心欤?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方是时,周公相成王,欲以立经陈纪,制礼作乐,成一代之法,施之万世。故推本三代四圣之心,而施此四事,达之天下,以为无穷之事业也。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所谓不合者,思而未得者也。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惟恐不及也。凡井田封建、取士建官、礼乐刑政,虽起于上世,而莫备于周,是皆周公心思之所经纬,本诸三王而达之者也。周公之心,孟子此章发明之,可谓至矣。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文定胡公曰:「案邶、鄘而下,多春秋时诗也。而谓诗亡然后春秋作,何也?自黍离降为国风,天下无复有雅,而王者之诗亡。春秋作于隐公,适当雅亡之后,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也。夫黍离之所以降为国风者,周平王自为之也。平王忘复仇之义,弃宗国而处东洛,以天王之尊而自侪于列国,于是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天下贸贸然日趋于夷狄禽兽之归。孔子惧而作春秋。春秋之作,其事之大者,不过于齐桓、晋文,其文则因鲁史之旧,然其义则圣人有取乎此。盖一句一字之间,所以存天理,遏人欲,拨乱反正,示王者之法于将来也。方其未经圣笔,则固鲁国之史耳。及乎圣人有取焉,则情见乎辞,乃史外传心之典也。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程子曰:「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耳。或抑或张,或与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宽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嗟乎!学者其可不尽心乎?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程子曰:当时门人,只知辟杨墨为孟子之功,故孟子发此说,以推尊孔子之道。言「予未得为孔子徒也」,孔子流泽至此未五世,其泽尚在人,予则私善于人而已。玩此辞义,其涵浸𬪩郁之意,可槩见也。虽然,小人亦有泽乎?盖所谓泽者,随其小大浅深之所渐被。小人对君子,而小人者,其在上为政,亦未尝不流泽也。然谓之小人之泽,则固与君子有间矣。论泽止于五世者,大槩约度如此。自今观之,孔子之泽,其所浸灌,万世不斩也已。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取与死生之义,有灼然易判者,亦有在可否之间者。在可否之间,非义精者莫之能择也。盖其几间不容发,一或有偏,则失之矣。是以君子贵乎存养。存之有素,则其理不昧;养之有素,则物莫能夺。夫然,固当事几之来,有以处之而得其当也。孟子于宋,餽兼金而受;其于齐,疑可受而不受。盖以其无处而餽之,则为伤廉故耳。孔子于公西华之使冉子为之请粟,疑可与也,而不与。盖以「周急不继富」而与之,则伤惠故耳。至于比干谏而死,箕子疑亦可死也,而阳狂以避。盖以父师之义死之则为伤勇故也。然在贤者,则于可不可之间,能择而处之;在圣人,则动无非义,更不言择矣。虽然,取之为伤廉,固也。然与为伤惠,死为伤勇,何哉?盖所谓惠与勇者,以其义之所在故耳。若义所不在,虽似惠似勇,而反害于惠勇之实。且于所不当然而然,则于其所当然者废矣,岂不为有害乎?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取友之道贵乎端。虽然,己必端人也,而后能取友。羿者,有夏氏之篡臣。逢蒙学射而为之服役,一旦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也,则从而杀之。论者徒知逢蒙之杀其师为罪固也,而不知羿之不能取友也。故孟子以为羿亦有罪,其罪虽愈于逢蒙,然不得为无罪也。虽然,羿之不能取友,以羿无以取友故也。于是引子濯孺子之事以明之。夫子濯孺子闻庾公之斯之名,则信其必不我杀,盖以尹公之他而信之也,则孺子之观之他也审矣。以之他之为端人,而知其取友之必端,则孺子之为人,抑可知矣。则羿之为罪,岂不明乎?程子曰:「孟子取庾公之斯不背师之意,然人须就上理会事君之义当如何。然则果如何哉?盖亦曰审其重轻而已矣。若是举也,两国之存亡安危系焉,则君臣之义重,而其余有所不得而顾矣。」若因用师而相遇则己,独避之可也;若抽矢去金而发,则于义也何居?孟子方明取友之道于斯,固有不暇论者矣。虽然,即逢蒙之事论之。蒙若委质为夏廷之臣,羿篡夏氏,凡为臣子举得而诛之。蒙以义讨贼,则虽尝学射于羿,亦何罪之有?而蒙也受学于羿,而独以己之私意忌羿而杀之,是则为杀其师耳。以此而观,轻重之权衡,可得而推矣。

孟乎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此戒人自弃而勉人自新也。人固有质美而自恃者矣,一放其心,以陷于小人之归者有焉。人固有平日所为未善者矣,一知悔艾,以进于君子之域者有焉。示之以西子蒙不洁之喻,所以见质美者毋或自恃,兢惧自持而不替也。示之以恶人斋戒沐浴之喻,所以使有过者思所自新,沛然迁善之速也。齐桓公一执陈辕涛涂,而书之曰齐人,盖夷狄之,则以其不能自持故也,其近于蒙不洁者欤?秦穆公一有悔过询黄发之言,则著秦誓于书,以其有迁善之意也,其近于斋戒沐浴者欤?学者玩此章,其亦可以深儆矣。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天下之言性,言天下之性也。故者,本然之理,非人之所得而为也。有是理,则有是事,有是物。夫其有是理者,性也。顺其理而不违,则天下之性得矣。故曰「故者以利为本」,顺则无往而不利也。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凿者,以人为为之也。无是理而强为之,故谓之凿。凿则失其性,失其性则不可推而行,无所利矣。此所以恶夫智也。是盖以其私智为智,而非所谓智也。若禹之行水,则所谓智矣。盖就下者,水之性也。水之性非禹之所得为,禹能知而顺之,非智乎?事事物物,其理之素具者,皆若水之就下然也。智者之于事物,皆若禹之于水,则智不亦大矣乎?所谓行其所无事者,非无所事也,谓由其所当然,未尝致纤毫之力也。天虽高,日月星辰虽远,而其故皆可得而求,盖莫非循自然之理也。求其「故」,则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而况他乎?故夫上世圣人,所以建立人纪,裁成万化,其事业为无穷。然在圣人,亦何加毫末于此?皆天下之性所当然,而圣人特因以利之耳。天命之谓性,万有根焉;率性之谓道,万化行焉。圣人者,能尽其性,而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者也。虽然,人皆有是性,则其理未尝不具也。而人不能循其故者,正以私意之为乱之耳。克已则人为息,而其所谓故者,昭昭乎不可掩矣。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𬴐言,孟子独不与𬴐言,是简𬴐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右师王𬴐,齐之嬖卿也。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盖以其嬖于君而谄之也。孟子独不与之言,道固然也。右师不悦,而以为简己者,盖孟子一时之所尊敬,𬴐虽小人,亦以孟子为重也,故欲幸假其辞色以为已之荣,是以望望于此,而以其不我顾为简也。孟子独举朝廷之礼以为言,何其正大而不迫欤!盖君子之动,无非礼也。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此礼也。君子行礼,故常履安地而有余裕。他人不由礼,则自蹈于险艰而已。所谓远小人,不恶而严者,岂有他也?亦曰礼而已矣。礼之所在,而何有于我哉?或者劝伊川先生以加礼贵迩,先生曰:「独不劝以尽礼,而劝以加礼乎?礼尽处岂容加乎?」此孟子之意也。唐王毛仲置酒,闻宋璟之名而欲致之,明皇敕使璟往,至则北望再拜谢恩,而称疾以退,璟亦可谓正矣。然毛仲君之厮役也,往赴其集义何居乎?若璟闻命而引义以陈,则为尽善矣。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反身端本,君子之道也,故务尽其在己者而已。横逆之来,虽不为其所动,而亦未尝忽而不加察,惟其理何如尔。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者,言存主乎此也。「仁者爱人」,仁者必爱人也;有礼者敬人,有礼者必敬人也。爱敬者,人道之大端。是心人孰无之?故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是感必有是应,其理然也。而不幸有横逆加焉,则姑自反而已。自反者,求之于吾身端本之道也。其自反,则思吾必不仁欤?必无礼欤?不然,则横逆何以至吾前?自反而仁,自反而有礼,是吾爱敬之本立矣。而横逆由是,则又从而自反焉,曰:「我必不忠。」尽己之谓忠,即尽夫仁与礼者也,而横逆由是。如是则归之理而已,曰:「是人妄耳。」人而妄,则何以异乎庶物哉?此非疾而诋之之辞,言其理然也。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者,忧不得如舜也。其曰「未免为乡人」者,未有以异乎乡之人也。其欲如舜者,非慕夫舜之事功也,欲如舜之尽其道为难也。「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言舜为人伦之至也。其忧不如舜者,岂但忧之而已哉?求所以则而效之者,惟恐不及也。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所谓一朝之患者,横逆之至乎前也。吾非仁无为,非礼无行,而横逆一朝至前,则非所患也。虽非所患,然自反之功则无穷也。若不务勉乎仁与礼,而徒以横逆为患,则纷然置悔吝于胸中耳。虽然,自反之功深矣。所谓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自反而忠矣,其工夫为如何哉?而今之学者未能进乎此,一旦横逆加之,则曰吾仁矣,吾有礼矣,吾忠矣,遂断彼以为妄人之归,而不复致反身之道。以予观之,是则自陷于妄而已耳,不可不察也。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禹、稷、颜子之事,疑不相似,然而孔子皆贤之,孟子又断以为同道,何哉?盖以禹、稷、颜子之心一故也。心之所为一者,天理之所存,而无意、必、固、我加乎其间,当其可而已,此之谓时中。禹、稷立乎唐、虞平治之朝,当天下之任,故以生民之未得其所为己忧,其溺也犹己溺之,其饥也犹己饥之。在禹、稷之时,居禹、稷之任,固当然也。颜子生于乱世,鲁国之匹夫耳,任行道之责者,有孔子在,则颜子退居于陋巷可也。在颜子之时,处颜子之地,固当然耳。譬诸同室之斗,则当被发缨冠而救之;乡人之斗,则闭户可也。此禹、稷、颜子之事所以为不同,然其为当其可,则一而已。故曰:「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虽然,在常情观之,颜子未见于施为,而遽比之禹、稷,不亦过乎?殊不知禹、稷之事功,果何所自乎?德者,本也;事功者,末也,而本末一致也。故程子曰:「有颜子之德,则有禹、稷之事功。」所谓事功,在圣贤夫何有哉?惟其时而已矣。然而孟子历聘诸国,皇皇然以行道为任,有异乎颜子之为德,何哉?方是时,异端并作,人欲横流,世无孔子,孟子乌得不以行道自任?予则曰:颜子、孟子易地则皆然。若夫墨氏兼爱,则似乎禹、稷之忧民者;杨氏为我,则似乎颜子之在陋巷者。惟其不知天理时中,而妄意以守一偏。盖墨氏终身被发缨冠,以求救天下之斗,而杨氏则坐视同室之斗而不顾者,其贼夫道,岂不甚哉?则是人欲而已矣。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常人之私情,乐闻人之过,责人惟恐不深,而不复察其理。君子恕以待人,油然公平,各以其分,而是非无不得矣。匡章之事,亦可谓处乎其不幸者也。众人皆归之以不孝之名,而孟子独明其不然者,察其理故耳。盖谏于其父,而父不受,以致于怒而屏之。以君子之法论之,章特未知夫有隐而无犯,与夫号泣而从之之义耳。夫其所谓「有隐而无犯」,与夫「号泣而从」者,其婉愉委曲为如何?非致其深爱者不能也。章之谏也,无乃不能察其亲之意,而或过于辞色欤?是以为责善而贼恩也。夫至于责善而贼恩,则非惟不能正救其事,而反以伤其父子之天性,其所处固不为无过,然谓之不孝,则抑甚矣。盖章本心亦庶几欲其父之为善耳,而处之或过,反以致其怒。而章又以为既得罪于父,则己亦不当安夫妻子之养,则从而黜屏其妻子,谓不若是,则己之罪益大也。其深自咎责之意可见矣。夫察章之事,既异乎世俗之所谓不孝,而原章之心,则又以得罪于父为不遑安,则章亦庶几其可进于善者,而岂当弃绝于君子之门哉?若章得罪于父而不知惧,则是以忿戾之气行于其间而可罪矣。然则君子之观人也,岂苟云乎哉?夫齐国之士皆以仲子为廉,通国皆称匡章为不孝,而孟子独明其不然。世俗之毁誉,如无本之水,非君子孰能察之?虽然,孟子所论不孝五者,盖言世俗之所谓不孝者,世俗之所共知者也。若夫君子之行身,则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一失其所以行身之理,则为非孝矣。孟子特以众人称章子为不孝,而欲弃绝之,故举世俗之所谓不孝者,而辩其不然耳。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君子不避难,亦不入于难,惟当夫理而已。夫于其所不当避而避焉,固私也;而于其所不当预而预,乃勇于就难,是亦私而已矣。故慷慨杀身者易,而从容就义者难。故常人为血气所蔽,是以莫能择义而处。惟君子烛理之明,克已之力,故于事事物物之间,处之而从容也。此曾子、子思之所以同道欤?夫曾子,师也,父兄也。师之尊与父兄之义同。以师道居,则固非为臣役矣。寇至而去之,寇退而反,无与其难,盖在师之义当然也。子思,臣也,微也。为之臣,则固为微矣。委质以服君之事,有难而逃之,可乎?与君同守而不去,则为臣之义当然也。从容乎义之所当然,曾子、子思何殊哉?故曰:「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以其天理时中一而已。」嗟乎!知曾子、子思之所处,则知微子、比干、箕子之事矣。易之为书,卦者事也,爻者事之时也。于其事,当其时,而各有处焉,盖莫非天理之素也。非夫克己穷理者,其孰能与于斯哉?

储子曰:「王使人𬑗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齐王谓孟子而果贤,则必有异于人者,故使储子𬑗之。孟子之言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语虽至约,而所包含至广矣。夫人者,天地之心,圣人之与众人均也,岂有二乎哉?众人有喜怒哀乐,圣人亦未尝无也。众人夏葛冬裘,饥食渴饮,圣人亦不能违也。然而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众人之所以为众人者,果何在乎?圣人率性而尽其道,众人则逆其道而失其性故耳。然而众人虽失其性,而道固自若也;圣人虽独尽其道,而立则俱立,达则俱达,未尝不与人同也。故曰:「尧舜与人同耳。」夫自常情观圣贤之所为,疑若甚高而不可企及,曾不知圣贤之所为,无非天下之常理,犹饥之当食,渴之欲饮然也。惟夫己私蔽之,而昧夫大同之体,则差殊万端,视所谓常而不可易者,反为甚高而难能者矣。故不极高明,则不足以道中庸,是以君子贵夫学也。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𬑗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徧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意者孟子在齐,适齐人有此事而叹息,以为与世之求富贵利达者无以异也。夫其施施然骄其妻妾,徒知以得为贵,而不知所以得之者为可贱也。一旦妻妾知其所为而心贱之,以为不可望以终身,而其骄犹未已。妻妾知其为可贱而在己,独不知贱之为欲所蔽故也。夫富贵利达,岂有求哉?若有求之之意,则苟可以求而遂其欲者,枉道屈身,将无所不至矣。而彼方且以此而骄人,是与墦间之乞者何以异乎?其妻妾特未知其所以得之者为可羞耳。使其知之,则亦将为之耻而相泣矣。虽然,墦间之乞者,不过辱其身而已。求富贵利达而不以其道,则斯人也将至于败于其家,凶于其国。一身之无耻而贻害之大,不独妻妾之不足以仰望于终身而已也。而彼方以此自骄,不亦悲夫!

孟子说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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