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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府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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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五月里乘舟东下,经过嘉州(四川乐山)、戎州(四川宜宾)、渝州(重庆),忠州(四川忠县)——在忠州江边的龙兴寺住了两月——九月里到了夔州以西的云安县(四川云阳)。这一路他写的诗不多,从一首《旅夜书怀》里可以知道他旅途上的情形: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到了云安,他便不能继续前进了,因为一路上感受湿气,肺病和风痹发作,致使他脚部麻痹,需要休养。

他在云安住在县令严某的水阁里,这水阁面临大江,背负高山,杜甫倒卧在床上,经过一冬,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在江上和江边他终日只看见——

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

——《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二

山里边则是——

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

——《客居》

尤其在春天,昼夜不断的是杜鹃啼叫的声音。据蜀地的传说,这种羽毛惨黑、啼声凄苦的鸟是杜宇的化身。杜宇是蜀人古代的领袖,曾率领蜀人开垦田地,兴筑水利。一个英明的国王死后却变成这样可怜的哀鸟,引起杜甫无限的同情,所以他在成都时,每逢暮春听到杜鹃的啼声,便依从蜀人的习惯,起身再拜,表示敬意,如今他卧病旅中,不能起立,不觉便“泪下如迸泉”了。

龙袖骄民图轴,五代,董源,绢本设色,纵156厘米,横160厘米,描绘了五代时期江南山水的土质特征。

严武死后,郭英乂继任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郭英乂在成都暴戾骄奢,士兵怨恨,十月,严武旧日的部下汉州刺史崔旰率兵攻郭英乂,英乂逃亡简州(四川简阳县东),被普州(四川安岳)刺史韩澄杀死。韩澄把他的首级送给崔旰。邛州(四川邛崃)牙将柏茂琳、泸州(四川泸县)牙将杨子琳、剑州(四川剑阁)牙将李昌巙又联合起来讨伐崔旰。因此蜀中大乱,商旅断绝,吴盐运不进来,蜀麻也输不出去。同年在陇右和关内,从二月到九月,党项羌、吐谷浑、吐蕃、回纥不断入侵,人民又一批一批地逃难入蜀,而屯驻在汉水上的官军和侵入的外族是同样残暴。杜甫在云安听到这些消息,写成《绝句三首》。第一首写蜀中的紊乱: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四川开县)杀刺史;

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第二首记载人民流亡的情形: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秦蜀要道);

自说二女啮臂时,(把女孩丢在路上分手时),回头却向秦云哭。

最后一首写官军的残暴: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党项羌)浑(吐谷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这些诗的真实性远超过当时其他的史籍。

后来杜甫的病渐渐减轻,晚春时才从云安迁往夔州(四川奉节)。唐代的夔州属山南东道,设有都督府,州治在鱼复浦和西陵峡的中间、瞿塘峡附近,与后汉初年公孙述建筑的白帝城相接连,在现在的奉节县城东十余里的地方。杜甫从七六六年四月到七六八年正月在夔州居住,不满二年,中间却经过几度的迁移。他刚到时,暂住山腰上的“客堂”,随后迁居城内的“西阁”。秋后柏茂琳为夔州都督,给杜甫许多帮助。州东的东瀼溪两岸有公田百顷,据说公孙述曾经在这里屯田,所以叫作东屯,杜甫在这里租得一些公田耕种。七六七年春他搬到赤甲山,赤甲山在夔州的城东,与东屯白帝城为邻。三月,柏茂琳把州西的西瀼溪以西的四十亩柑林赠给他,他又迁入瀼西的草屋,瀼西是现在奉节县城的所在地。秋天,他回到东屯,把瀼西草屋借给从忠州来的吴某。他在东屯居住,一直住到离歼夔州的那一天。

匡庐图轴,五代,荆浩,绢本水墨,纵185.8厘米,横106.8厘米

杜甫最初居住的“客堂”,是在山坡上架木盖起的简陋的房屋;这类的房屋散布在山腰,好像是鸟巢一般。他到这里第一步的工作,就是按照夔州人民的习惯,用竹筒把水从山泉引到他居住的地方。因为山地不能掘井,喝水只能用这种方法,所以在夔州的山中蟠绕着无数引水的竹筒,有的长到几百丈。他派遣他的仆人阿段走入深山,寻求水源;有时水筒损坏了,命仆人信行去修补。又因为乌鸡能医治风痹,他养了许多鸡,并且催促他的长子宗文在墙东树立鸡栅……对于生活上的一些琐事,他下了一番布置的功夫。

夔州是三峡里的山城,这里的山川既雄壮又险恶,杜甫一到这里,便起始爱用惊险的文字描画它们。他一再歌咏的是白帝城,他感到这座城是——

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

——《上白帝城二首》之一

此外像滟滪堆、瞿塘峡、鱼复浦、八阵图、瀼东、瀼西、遥遥对立的赤甲白盐二山,以及武侯祠、高唐观,都给新来的杜甫一些深刻的印象。这些地名不断地出现在他夔州初期的诗中。夔州的全部形势,可以概括在这四句诗里:

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夔州歌十绝句》之一

另一方面,给杜甫的印象最深的,是夔州人民的生活。他看见夔州的许多女子因为男丁缺乏,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结婚,她们每天到山上砍柴背到市上出卖,供养一家,有时还冒着危险贩卖一些私盐回来。人们不深究原因,只说,她们面貌丑陋,所以找不到丈夫;杜甫却反过来问:

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

——《负薪行》

他看见峡中的男子,少数富有的驾着大船经商,大多数贫穷的终生充当劳苦的船夫,人们说,这里的人都器量狭窄,只图眼前的利益,杜甫也反过来问:

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

——《最能行》

峡中的人民大部分过着穷苦可怜的生活,而夔州却是阔绰的估客胡商必经之地,这两种生活的对照杜甫也写得很清楚:

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

长年(篙师)三老(拖工)长歌里,白昼摊钱(商人赌博)高浪中。

——《夔州歌十绝句》之七

除了歌咏山川和人民生活外,杜甫在这时有了充裕的时间,回忆他的青年时代。他在这偏僻的山城与外边广大的世界隔绝,朋友稀少,生活平静,因此过去的一切经历在他的面前活动起来。他写了不少长篇的诗叙述他过去的生活。他写《壮游》诗,从七岁学诗起经过吴越齐赵的漫游、长安时代、安史之乱,一直到滞留巴蜀,是一篇完整的自传。他写《昔游》和《遣怀》,叙述他和李白高适的梁宋之游与当时社会的状况。他在《又上后园山脚》里写他早年登泰山时的情景。在《往在》诗中把安史之乱以来历史上的大事故写得淋漓尽致。他追忆长安往事,写成《洞房》、《宿昔》等八首五律。这都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著作,此外在些个别的诗中也有不少地方提到过去生活的诗句:时而提到他在咸阳市上看到过巫峡的画图,时而提到壮年时游猎的乐事,时而提到游吴越时登过西陵古驿楼,时而在立春日想到两京的全盛时代,时而回忆灞上的春游,时而惦记洛阳的土娄庄……这些诗都成为关于杜甫生活的宝贵的材料,若是没有它们,我们几乎无法知道杜甫在三十岁以前是怎样生活的,虽然我们从这里得到的也并不完全。

他还写了八首长诗,怀念八个人物,集在一起,叫作《八哀诗》。其中有他钦佩的前辈张九龄李邕,有逝世不久的名将王思礼李光弼,有给他很大帮助的李琎严武,有他最亲密、彼此最没有猜疑的好友郑虔苏源明。这八首诗无异于八篇传记,但它们只有历史的价值,艺术方面并不算是成功的作品。

杜甫在这时因为与外面的世界脱离,作诗的态度有时改变了。他在成都草堂时说他写诗的态度是: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前两句说他长安时代以来对于诗的努力,极力避免庸俗,生活越艰难,作诗也越刻苦;后两句则说明在草堂的生活较为清闲,对着美丽的自然界可以信口成章了。无论是刻苦努力,或是信口成章,由于他有充实的生活体验,都能写出像他天宝末年以后那样富有创造性的诗歌。但是到了夔州,他又把一部分的精力用到雕琢字句、推敲音律上边去了。他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里说——

晚节渐于诗律细。

又在《解闷十二首》里说——

颇学阴(阴铿)何(何逊)苦用心。

并且在指导他的儿子宗武学诗时,也教他熟读《文选》,以便从中采撷词藻:这好像他又要把诗歌扯回到“研揣声病、寻章摘句”的时代里去。但杜甫夔州时代的诗并不是每一首都是这样写成的,他用这种态度写出来的代表作品最明显的是《秋兴八首》、《诸将五首》。这些诗里不是没有接触到实际的问题,不是没有说到国家的灾难与人民的贫困,不是没有写出时代的变迁和自己热烈的想望,可是这些宝贵的内容被铿锵的音节与华丽的词藻给蒙盖住了,使后来杜诗的读者不知有多少人只受到音节与词藻的迷惑与陶醉,翻来覆去地诵读,而不去追问:里边到底说了些什么?因此在解释上也发生分歧。与此相反,反倒是在《写怀》里毫不费力写出来的——

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

读起来觉得亲切动人;而像《宿江边阁》里——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那样的诗句足以表达出诗人的人格。

上边的那些诗大部分都是在西阁写成的。七六七年三月,他迁居瀼西,这时他耕种着东屯的一部分公田,培植滚西四十亩的柑林,仆人的数目也增加了;仆人中除了前边提到的阿段、信行外,还有伯夷、辛秀、女仆阿稽,这些人大半都属于本地的彝族。他领导他们在林中伐木,采撷医治风痹的卷耳,有时也派遣他们到东屯调查稻田耕种的情形,因为柑林他亲自经营,东屯的田地则交给行官张望管理。他的生活可以维持了,但他并没有忽略他周围穷苦的声音:蜜柑本来是名贵的水果,但是本地人都不敢种植,他们怕种好了便被豪吏占去;邻里的一个老人也常常诉苦,他说,公家的追索永久没有完结,无论是旧米新豆都要送入官府。杜甫把这些现象都写入他的田园诗中。他说:

关山行旅图轴,五代,关仝(传),绢本水墨,纵144.4厘米,横56.8厘米。

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

饱食亦何心?荒哉膏粱客!

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

——《驱竖子摘苍耳》

这样的诗句使人想到十二年前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是没有那样尖锐了。

这时诗人元结任道州(湖南道县)刺史。道州刚刚经过变乱,原来的四万余户只剩下不满四千,人民再也没有力量缴纳赋税,但是上级催促,不准缓期,元结为此写了《舂陵行》与《贼退示官吏》二诗。元结在前一章诗里说:

州小经乱亡,遗民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

朝餐是草根,暮食是树皮;

出言气欲绝,言速行步迟。

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在后一旨里说;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所谓“好官”)?

杜甫在夔州见到元结的这两章诗,十分感动,想不到在这时又读到继承《诗经》传统、合乎“比兴体制”的诗,他写成《同(和)元使君舂陵行》,他说元结的诗是——

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

同时他述说他自己的情况是——

我多长卿病(消渴病即糖尿病),日夕思朝廷;

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即夔州)。

杜甫在夔州,身体时好时坏,疟疾、肺病、风痹、糖尿病都不断地缠绕着他,最后牙齿落了一半,耳也聋了,几乎成了一个残废的老人。他在这情形下,两年内写了四百三十余篇诗,占有他全集诗中的七分之二,而且其中有不少的长篇,这是一个丰富的创作时期。由于生活的限制,在内容和思想上比起过去的作品都略有逊色,但其中也不缺乏能与《同谷七歌》先后媲美的、响彻云霄的悲歌,例如——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停)浊酒杯(因病断酒)。

——《登高》

又如在西阁的夜里写的——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干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

卧龙(诸葛亮)跃马(公孙述)终黄土,

人事音书漫寂寥。

——《阁夜》

在这悲凉的歌声以外,杜甫也曾为了时局一时的好转感到欢悦。

我们在前边提到过,安史乱后李氏朝廷便丧失了中央集权的能力,各地节度使一天比一天跋扈。河北收复,只不过是形式的,那一带的节度使多半是安禄山史思明的旧部,他们和中央更是貌合神离,从来没有把中央政府看在眼里。杜甫渴望国家能够得到真正的统一,所以就希望他们和中央接近。七六六年十月,代宗生日,许多节度使入朝祝寿,这消息传到夔州,据说河北一带的节度使也在内,杜甫便觉得国家是真正统一了,他一时兴奋,写出《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中的第二首:

喧喧道路好童谣,河北将军尽入朝;

自是乾坤王室正,却教江汉客魂消。

他又听说,各地节度使入朝时,带来许多金帛、珍玩,值缗钱二十四万,献给代宗;门下侍郎常衮说,节度使们既不能耕,也不能织,这些宝物都是从人民那里取来的,劝代宗不要接受,但是代宗并没有听他的劝告,都收下了。所以十二首里有一首这样说:

英雄(指常衮)见事若通神,圣哲为心小一身:

燕赵休矜出佳丽,宫闱不拟选才人。

诗里的口气句句都是肯定的,实际上和事实正相反,这不过是杜甫的希望。

七六八年新春,杜甫以同样快乐的语调歌颂另一个好消息。七六七年九月,吐蕃率众数万,围攻灵武;十月,朔方节度使路嗣恭破吐蕃于灵武城下,吐蕃败退。杜甫写出《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除了庆祝胜利外,他还批评了过去对待吐蕃的政策:唐和吐蕃本来可以和平相处,只由于天宝以来边将好大喜功,从事杀伐,引起吐蕃的入侵,一次比一次严重,所以杜甫说:

赞普(吐蕃君长称呼)多教使入秦,数

通和好止烟尘;

朝廷忽用哥舒将,杀伐虚悲公主亲。

杜甫在七六七年秋从瀼西又迁住东屯,把瀼西的草屋让给从忠州来的吴某居住。这草屋的西邻有一个穷苦的妇人,常在杜甫屋前的枣树旁打枣儿吃,杜甫从来不干涉她。如今这草屋搬来新的主人却要插篱防止,杜甫劝他不要这样做,写了一首非常感人的诗送给吴某: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又呈吴郎》

这是多么亲切婉转!从有关国家兴亡的大变故到一个无食无儿的妇人,都引起杜甫深切的关怀,而杜甫也能够从这样的一个小事件立即想到十年的“戎马”。

杜甫最好的朋友,以及他同时代的第一流的诗人,除了岑参还在嘉州作刺史外,大都死去了。他这时所思念的只有孟云卿、薛据,郑审、李之芳。孟云卿和杜甫曾经在洛阳道上相遇,薛据和他共同登过长安的慈恩寺塔,郑审是郑虔的弟弟,李之芳是他漫游齐鲁时的齐州太守。他的亲戚崔潩赴湖南时,他托他告诉在荆州的薛据和孟云卿,很希望和他们讨论诗歌;对于郑审和李之芳他却写了一百韵的《夔府咏怀》,是杜甫诗集中一首最长的诗。可是这些人和杜甫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友谊。至于夔州都督柏茂琳,他虽然给杜甫许多帮助,常常打发园官给他送瓜送菜,杜甫也替他办理一些文书上的工作,但他与杜甫的关系恐怕和梓州的章彝差不多。

另一方面,开元天宝时代的艺人却有不少人流落山南。杜甫在柏茂琳的筵前就听到过李仙奴的唱歌,在七六七年十月十九日他又在夔州长史元持的家里看到临颍李十二娘的剑器舞。她舞蹈的技术与众不同,人们问她跟谁学的,她回答说,她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在问答间,杜甫立即想起他儿童时在郾城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时的情景,——这个经过一生忧患、而今身衰体病的五十六岁的诗人又有一瞬间能够回到了五十年前那雄歌健舞的富庶的时代。

悲剧的结局

杜甫无论在什么时期,都有怀念他的弟弟的诗。从他的诗里我们知道,他几个弟弟的名字是杜颖、杜观、杜丰、杜占。杜占和杜甫在一起的时间较长,他曾经随着杜甫从秦州到西蜀;杜观一向在山东;七六四年秋,杜颖到过成都看望杜甫,不久便往山东去了;杜丰自从安史乱后就和他们的姑母留在江东,杜甫已经许久得不到他的消息。七六七年,杜观到了荆州(江陵),又到夔州和杜甫会面,随后去蓝田结婚,结婚后又回到荆州。他在荆州附近的当阳,不断地写信给杜甫,劝他出峡。杜甫因为夔州气候恶劣,朋友稀少,生活虽可以维持,也不想在这里久住,如今得到杜观的来信,更增强他出峡的念头,他决定在七六八年正月中旬起程。他行前把瀼西四十亩的果园赠给“南卿兄”(这人也许就是借住瀼西草堂的吴某)。于是按照计划,在早春时从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经过险要的三峡,在船上写了四十韵排律,把他一生的挫折又温习了一遍。但他同时渴望着到江陵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参观著名的天皇寺,因为那里有王羲之的笔迹和张僧繇画的孔丘及其弟子的画像。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关内的人民大批逃入西蜀,洛阳以及邓州襄州一带的居民则投奔江湘,因此荆州得到十倍于往日的繁荣。它成为一个交通枢纽,往北可以经过襄阳到洛阳、长安,往南可以到达潭州(长沙)、桂林,广州,至于联系吴蜀,出峡入峡,它更是必须经过的地方。所以在七六〇年,它获得这样重要的意义,曾经一度被称为南都。杜甫来到这里,并没有长久居住的打算,他想停留一些时,然后再定行止,或是北归长安,或是沿江东下。可是在二月杜甫刚到荆州时,商州(陕西商县)兵马使刘洽杀死防御使殷仲卿叛变,广袤六百里的商於地区(河南淅川县西)陷入混乱状态,交通阻隔,等到八月,吐蕃进攻凤翔,长安又受到威胁。这些事变都使他不能不放弃北归的计划。江东是他青年时漫游的地方,他保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在夔州时他也曾嘱托一个往扬州去的胡商,打听淮南的米价,以便有机会时到那里去居住。但江东的姑母和弟弟杜丰都久无消息,此外再也没有人事的因缘,对于那里的生活他并没有多少把握。因此他只好留在荆州。

这时卫伯玉为荆南节度使,封阳城郡王,很得到朝廷的信任;杜位在节度使署里任行军司马;郑审为江陵少尹。杜甫和这些人都有相当的关系。他在夔州时就写诗颂扬过卫伯玉;杜位是他的从弟,在长安时他曾在杜位家里度过天宝十载的除夕,后来又一同在严武的幕中工作;郑审是郑虔的弟弟。杜甫到了荆州,本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帮助,但实际上他得到的帮助很有限,生活却一天比一天恶劣,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更为衰老。他的弟弟杜观,不知什么缘故,在他的诗里再也没有出现。他耳聋了,客人和他谈话时须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右臂偏枯了,写信须儿子代书。丑陋而衰老的容颜受尽幕府中官僚的冷淡。他有时去拜访他们,扶杖步行,传达不肯通报,想乘轿子,又没有钱去雇。他在《秋日荆南述怀》里写他当时的生活:

番骑图卷,元代,绢本设色,纵26.2厘米,横143.5厘米。

潇湘图卷,五代,董源,绢本设色,纵50厘米,横141厘米,描绘的是五代时期江南山水景色。

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

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

苍茫步兵(阮籍)哭,展转仲宣(王粲)哀;

饥藉(借)家家米,愁征处处杯。

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形象:写过《赴奉先县咏怀》,写过《北征》,写过“三吏”、“三别”,写过无数壮丽诗篇的杜甫,从长安时起就尝尽残杯冷炙的辛酸,如今又沦落到这种地步,从这里更可以看出,当时的封建社会对待一个伟大的诗人是多么残酷!就是他本人也觉得无法可以自解了,他在另一首诗里说:

我行何到此?物理直难齐。

——《水宿遣兴奉呈群公》

他的生活在荆州不能维持,晚秋时迁居到江陵以南的公安县。他在江陵南浦登船,写诗寄给郑审说:

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

形骸元土木,舟楫复江湖。

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

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

——《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从这样的诗句里我们会感到,杜甫是无路可走了,他的诗歌也唱到最后的一个阶段,在这阶段里说到自己的境遇时,已经没有多少高亢的声音,只有些日暮穷途的哀诉。虽然如此,他并没有放弃他诗人的责任,反映人民的生活。他说,他老年看花,模糊不清,好像在雾里观看一般,但是他看湘江一带人民的痛苦,却看得和从前一样清晰。

他在公安没有居住多久。在短时间内曾经和当时著名的书家顾诫奢、诗人李贺的父亲李晋肃相遇,他都有诗赠给他们。后来公安也发生变乱,他乘船到了岳州(岳阳)。暮冬时节,他看着洞庭湖边人民的生活,写出他晚年最重要的杰作《岁晏行》。这首诗每四句述说人民的一种痛苦,最后用两句作一个总的结束: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

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一种少数民族)射雁鸣桑弓。(岁暮一般的景象)

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太伤农;

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耕田织布的劳动者)

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

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卖儿女缴纳租税和代役的绢)

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

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币制的紊乱)

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

筒车(模型)

竹或木制成的轮型提水机械,竹筒或木筒在水中注满水,随轮转到上部时水自动泻入承水槽,输入田里。

他随后从岳州乘船经过潭州到衡州(衡阳),在上水的航行中经过许多险滩。在这一段的纪行诗中,他一方面歌颂篙工的智慧与努力,时而说“篙工密逞巧,气若酣杯酒”,时而说“舟子废寝食,飘风争所操”,他另一方面也看到江边穷苦的人民——

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

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

——《遣遇》

人民是这样穷困,而官家的征敛有增无已,到了一无所有时,能呈献出来的,只有血和泪了。杜甫把这情形,凝炼成一首非常完美的寓言诗:

卓歇图卷,五代,胡瑰,绢本设色,纵33厘米,横256厘米,描绘了五代时期一群塞外游牧民族骑士们围猎角逐后宴饮观舞的情景。

客从南溟(南海)来,遗我泉客珠(泉客即鲛人,传说鲛人的眼泪变为珍珠),

珠中有隐字,欲辩不能书(人民的痛苦无法申诉)。

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

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客从》

他到衡州,本来想投奔在郇瑕时彼此相识、如今任衡州刺史的韦之晋。不料他在路上时,韦之晋已改任潭州刺史,他刚下了船,便不得不和他所投奔的人告别;而且韦之晋刚到潭州,便在四月里死去。杜甫到处碰壁,在这年的夏天又离开衡州。他甚至在陆地上再也没有安身的处所,此后他一年半的岁月大部分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他在夏末到了潭州,船成了他的家。他残废多病,有时在渔市上摆设药摊,出卖药物来维持生活。一天,有一个名叫苏涣的来拜访他,在茶酒间把他近来写的诗在杜甫面前诵读,杜甫听了,觉得句句动人,小小的船篷里充满着金石的声音。他在钦佩与惊奇的情绪中说苏涣的诗突过黄初(三国魏文帝年号)时代的诗人。他们二人对面坐着,有如生不同时的司马相如和扬雄忽然会晤了,这些诗的力量有这样大,使杜甫觉得好像白发里生出黑发,船帘外仿佛听到湘娥在水上悲啼。此后苏涣便常到鱼市来看杜甫,杜甫也常到苏涣的茅斋里畅谈,直到七七〇年四月臧玢叛变,他们二人一同逃出了潭州。

关于苏涣,我们没有充足的材料,无法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根据旧日的记载,他少年时在巴蜀一带作过“强盗”,善于使用白弩,被人称为“弩跖”,来往的商人都怕遇到他。后来他放弃了这种生活,专心读书,进士及第,潭州刺史崔瑾请他作府中的从事。臧玢乱起,他流亡交广,七七三年劝循州(广东惠阳)刺史哥舒晃在岭南起事,失败后被杀。我们不知道,苏涣在杜甫面前诵读的是什么诗;《全唐诗》里有他在广州写的三首《变律》——本来十九首,存三首——和一首《赠零陵僧》,《变律》里有这样的诗句:

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

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

这诗句虽然是取自古人的成语,但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于当时的社会是怀抱不满的;再从他前后的行径看来,他是一个用游侠或起义的方式对社会表示反抗的人。杜甫不但钦佩他的诗,而且惊叹他的为人。的确,在杜甫晚年,与之周旋的都是些庸俗的官吏,苏涣的出现至少可以给他一些爽朗的、超脱庸俗的感觉。所以他后来流亡衡州,曾经向衡州刺史阳济推荐苏涣,把苏涣比作剧孟,比作白起。但是阳济并没有用这个奇异的人。

这时开元天宝时代著名的音乐家李龟年也流落潭州,每逢良辰美景,便给江南的人士唱几首只有他才能唱得出来的歌曲,使听者感动得流下泪来。他也常在湖南采访使的筵席上歌诵王维“红豆生南国”一类的诗篇,因而传遍江南。杜甫在七七〇年的落花时节也遇到了这个绝代的歌人,正如他在夔州由于李十二娘的剑器舞而想到公孙大娘一般,他回想他十四五岁时在李范与崔涤的邸宅中和他见面的情景,写出我们在《童年》章里已经读到过的那首著名的绝句。

忽然在一个四月的夜里,潭州城内火光冲天,湖南兵马使臧玢杀死潭州刺史兼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崔瓘,潭州大乱。杜甫又不得不携带妻子驾着他的小船南下,到了他去年一度来过的衡州。他飘流没有定所,四海虽大,如今再也没有一个容身的地方了,他在中途写了一首《逃难》诗:

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

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

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

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

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在闷热的船篷里他想到十几年的丧乱以来,广大的人民有的死于寇盗,有的死于官兵,有的死于赋役,有的死于饥寒,有的死于路途的劳苦……他把这些惨痛的亲身经历凝炼在一句五言诗里:“丧乱死多门”。这五个字说尽了人民在战乱中担受的一切痛苦。

他在衡州,计划南下郴州,因为他的舅父崔伟在郴州任录事参军。他溯着郴水入耒阳县境,遇见江水大涨,停泊在方田驿,五天得不到食物。耒阳县令聂某得到这个消息,立即写信问候他,给他送来丰富的酒肉。他接受了这宝贵的赠品,曾经写过一首诗感谢聂县令。但是水势不退,他无法前进,不能当面把这首诗交给聂县令,只好掉转船头,又回衡州北上。等到水落了,聂县令派人寻找杜甫,却再也找不到杜甫的踪迹,他以为杜甫必定是在水涨时被水淹死了,为了纪念这个诗人,在耒阳县北不远的地方给他建立了一座空坟。由于这座空坟,产生了一个传说:杜甫饿了许多天,一旦得到聂县令送来的白酒牛肉,在痛饮饱吃之后,一晚便死去了。这传说从唐中叶以后便传布得很广,它和李白醉后水中探月而死的故事是同样地荒诞无稽。

事实上,杜甫被洪水阻住,不能南下郴州,只好改变计划,想北上汉阳,预备沿着汉水回长安去。计划尽管是计划,贫穷与疾病却使他没有走出湘江的能力。从秋到冬,他的小船只是在湘江上漂浮着。由于长期的水上生活,风痹病转剧,他倒卧在船中,写出一首三十六韵的长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是他最后的一篇作品。在这首诗里,他写他从舟中看到的凄惨的景物是: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

他写他的贫穷,是终日以藜羹度日,从成都草堂带出来的乌皮几早已靠散,用绳子重重捆起,身上穿的衣服寸寸都是补绽。他写他的疾病,是吃下药去便汗水涔涔;他看他的死期已经临近,北归是不可能了。在这情况下,他并没有忘记国家的灾难,他在这诗里写着——

飒露紫,唐,石刻,高176厘米。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这首诗写出不久,他在湘江卜的舟中死去了。这是七七〇年(代宗大历五年)的冬天,他五十九岁。

他死后,家人无力安葬,把他的灵柩厝在岳州。四十三年后,八一三年(元和八年),他的孙子杜嗣业经过很大的努力才从岳州把杜甫的遗体搬运到偃师,移葬在首阳山下,在杜预墓的附近,杜审言墓的旁边。杜嗣业搬移他祖父的灵柩时,路过荆州,遇见诗人元稹,元稹给杜甫写了一篇墓铭,他说,自有诗人以来,没有像杜甫这样伟大的。

写到这里,这个伟大的诗人的一生便结束了。这是一个悲剧。这是一个正直的诗人在封建社会里必然的悲剧。自从天宝末年以来,国家的灾难日渐严重,人民的痛苦日渐加深,杜甫面对现实,写出许多替人民诉苦、为国家担忧的不朽的诗篇。他同时把灾难的解除与痛苦的减轻寄托在当时的统治者身上。可是这些统治者既不能抵御外侮,更不会把人民放在心上,只是想尽方法维持自己的地位与特权;他们对于强悍的外族不惜委曲求全,对本国人民的剥削却更为残酷。他们并不能解除灾难,反而制造灾难,并不能减轻人民的痛苦,反而加重痛苦。杜甫究竟是一个官僚家庭出身、受儒家影响很深的人,他在当时不可能怀疑到这套封建的体系,对皇帝存在的意义也不会发生疑问。在矛盾的情况中,他对于皇帝——玄宗、肃宗、代宗——时而歌颂,时而讽喻,时而抱着无限的希望,时而感到极大的失望,他的进步性发展到七五九年可以说是达到顶点,此后他再也不能超越过这个顶点了。

但是异族的侵犯,人民大批的死亡与逃亡,在杜甫有生之年以内却没有达到止境。当歌颂与讽喻都失却作用时,他只有梦想唐太宗时代的再现;当他看着人民无法生存时,只希望皇帝能够减轻赋税,节制征役。事实上,唐太宗时代的再现是不可能的,向皇帝要求减税节役更无异于缘木求鱼。最后只有怀着伤感的心情放弃了早年“致君尧舜”、“整顿乾坤”的念头,但他却始终不曾取任何一个方式逃避现实,直到死亡的前夕他还念念不忘国家的不幸。

自从安史乱后,国内各处都接连不断有变乱发生。这些变乱按照性质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农民的痛苦到了无法忍受时,便发生小规模的农民起义;一种是军阀们的争夺地位,互相残杀。杜甫对这两种性质不同的变乱分得并不清楚。但他由于与人民接触的机会较多,深切地感到贫富悬殊是许多变乱的根源,并且从这里认识出,统治者所谓的“盗贼”本来都是无路可走的人民。至于军阀们的争夺残杀与官兵的暴戾,杜甫则在他的诗里表示出极端的憎恨。

杜甫的诗反映了一个复杂多变的时代的历史,描画了祖国一部分险要而壮丽的山川。他一生各处流浪,长期生活在人民中间,所以他大量地采用了、提炼了人民的语言,使他的诗能有那么多新奇的变化,有充足的力量来表达他所经历的一切。同时他的诗里也有一部分是古典的堆砌,是技巧的玩弄,这些诗都是什么时候写的呢?多半是当他为了求得一官半职、投赠当时有权势的王公大臣的时候,当他在皇帝身边作左拾遗只感到“天颜有喜近臣知”的时候,当他在西蜀荆潭与各处幕府里的官僚们相周旋的时候。这些诗,总的说来是不值得我们赞赏的。

观音普门品,胡商遇盗,盛唐,石窟壁画,纵64厘米,横114厘米,真实生动地反映了当年丝绸之路上,西域胡商遭到不法强盗拦路抢劫的情景。

杜甫的一生是一个不能避免的悲剧,尤其因为当时封建的统治阶级只把诗人看成是它的清客和帮闲,看成它的点缀,从来不能容忍他充作人民的喉舌,谁的诗歌里有人民的声音,谁的生活便会受到冻馁的威胁。现在,一切的情况与从前迥然不同了,我们的新中国会有更多的人民的诗人产生,但是他们不会遭到像杜甫所经历的那样的命运,更不会得到像杜甫那样的悲剧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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