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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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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叫“果园城”,一个假想的中亚细亚式的名字,一切这种中国小城的代表。现在且让我讲讲关於它的事吧。我是刚刚从车站上来,在我脑子里还清楚的留着那个热情的,有满腹牢骚,因此又总是喋喋不休的老人的面貌。

“你到哪里?”当火车长长的叫起来的时候,他这样问我。

我到哪里吗?他这一问,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从旅途的疲倦中,从乘客的吵闹中,从我的烦闷中唤醒了我。我无目的的向窗外望着。这正是阳光照耀的下午,越过无际的苍黄色平野,远山宛如水彩画的墨影,应着车声在慢慢移动。

“到果园城。”我答应着,於是就走下火车,走下车站来了。

现在你已经明白,在半小时之前我还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停留;我只是从这里经过,只是借了偶然的机缘,带着对於童年的留恋之情来的。我有几天空闲时间,使我变更了事前准备好直达西安的计划。

果园城,听起来是个多麽动人的名字,可又是个有多少痛苦的地方啊!在这里住着我的一家亲戚。可怜的孟林太太,她永远穿着没有镶滚的深颜色的衣服,喜欢低声说话,用仅仅能够听见的声音;而这些习惯,就在她身上增加了神秘色彩。

“嘘!”她做一个手势,彷佛隔壁正有人在咽气似的。“别邪邪许许的……”

於是她解说孟林先生的为人。

关於孟林先生我知道的很少;我只知道他是严厉的人,曾在这里做过小官,待孟林太太极残酷,因为她没有生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後来他便因为这个缘故抛弃了她。现在你知道这个女人的悲惨命运了。当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每年带我来给他们拜年;後来我入了学校,父亲老了,我仍旧奉命独自来看他们。他们家里没有男人,我到了之後,又奉着孟林太太的命令,去看和他们有来往的本城的人家。

然而我多少年没有来过了呀!自从父亲死後,已经三年,五年,七年──唉,整整的七年!

我在河岸上走着,从车站上下来的时候我没有雇牲口,我要用脚踩一踩这里的土地,我怀想着的,先前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土地。我慢慢的爬上河岸,在长着柳树以及下面生着鸭跖草蒺黎和蒿蓟的河岸上,我遇见一个脚夫。我闪开路让他过去;他向我瞟了一眼,看出我没有招顾他的意思,赶着驴子匆匆的跑过去了。他是到车站上去接生意的,他恐怕误事,在追赶他已经错过了的时间。你怎样看这种畜牲?牠们老是很瘦,活着不值三十块钱,死了不过两块。但是应该赞美牠们,赞美这些“长耳公”们,牠们拉磨、耕田、搬运东西,试想想一匹驴子能替人做多少活呀!

现在他们正到车站上去。在车站上,偶然会下来在外面作客的果园城人,或一个官员的亲戚──他是来找差事的,打秋风的,刮果园城的厚地皮的,再不然,单为了游览散心看风光来的。

我缓缓向前,这里的一切全对我怀着情意。久违了啊!曾经走过无数人的这河岸上的泥土,曾经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脚踩过,在我的脚下叹息似的沙沙的发出响声,一草一木全现出笑容向我点头。你也许要说,所有的泥土都走过一代又一代的人;而这里的黄中微微闪着金星的泥土对於我却大不相同,这里的每一粒沙都留着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生命。你曾看见晨曦照着静寂的河上的景象吗?你曾看见夕阳照着古城野林的景象吗?你曾看见被照得嫣红的帆在慢慢移动着的景象吗?那些以船为家的人,他们沿河顺流而下,一天,一月……他们直航入大海。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他们从海上带来像龙女这样动人的故事,水怪的故事,珍宝的故事。

唉唉,我已经看见那座塔了。我熟知关於它的各种传说。假使你问这城里的任何居民,他将告诉你它的来历:它是在一天夜里,从仙人的袍袖里掉下来的,当很久很久,没有一个老人的祖父能记忆的时候以前。你也许会根据科学反对这个意见,可是善良的果园城人都有丰富的学问,他们会用完全像亲自看见过似的说法,证明这传说确实可靠。

“这是真的,先生。”他们会说。

这是真的呢,它看见在城外进行过的无数次只有使人民更加困苦的战争,许多年轻人就在它的脚下死去;它看见过一代又一代的故人的灵柩从大路上走过,他们带着关於它的种种神奇传说,安然到土里去了;它看见多少晨夕的城内和城外的风光,多少人间的盛衰,多少朵白云从它头上飞过?世界上发生过多少变化,它依然能置身城巅,如果是凡人的手造起来的,这能够相信吗?这里我忽然想起那城坡上的青草,浅浅的青草,密密的一点也看不出泥土的青草,整个城坡全在青色中,当细雨过後,上面缀满了闪闪的珠子。雪白的羊羔就在这些晶莹的珠子中弄湿牠们的腿,跳踉着往城上攀登。

现在我懊悔我没有雇那脚夫的驴子。“长耳公”会一路上超然的摇着尾巴,把我载进城去,穿过咚咚响的门洞,经过满是尘土的大街。我熟悉这城里的每一口井,每一条街巷,每一棵树木。它的任何一条街没有两里半长,在任何一条街岸上你总能看见狗正卧着打鼾,牠们是决不会叫唤的,即使用脚去踢也不;你总能看见猪横过大路,即使在衙门前面也决不会例外。牠们低着头,哼哼唧唧的吟哦着,悠然摇动尾巴。在每家人家门口──此外你还看见──坐着女人,头发用刨花水抿得光光亮亮,梳成圆髻。她们正亲密的同自己的邻人谈话,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一年接着一年,永没有谈完过。她们因此不得不从下午谈到黄昏。随後她们的弄得手上身上脸上全是尘土的孩子催促了,一遍又一遍的嚷了。

“妈,妈,饿了啊!”

这只消看她们脸上热烈的表情,并不时用同意的眼光瞟着她们的朋友,就知道那饥饿的催促对她们并不曾发生影响。她们要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她们的去田里耕作的丈夫赶着牲口,驶着拖车,从城外的田野上回来。

假使你不熟悉这地方情形,仅仅是个过路客人,你定然会伫足而观,为这景象叹息不止。

“多幸福的人!多平和的城!”

这里只有一家邮局;然而一家也就足够了,谁看见过它那里曾同时走进去两个人,谁看见过那总是卧在大门里面的黄狗,曾因为被脚踩了而跳起来的呢?它是开设在一座老屋里面,那偏僻的老屋,若非本城的居民而又没有向导,那麽你就问吧。尽管它的营业极其可怜,可是谁都知道它,一个孩子也会告诉你:

“往南,往东,再往北,门口有棵大槐树。”

它何必开到大街上呢?假使你的信上没有贴邮票,口袋里又忘了带钱,那不要紧,你只管大胆走进去。立刻有个老头向你站起来,这就是邮差先生。他同时兼理着邮务员的职务,可是悠闲的很,仍旧有足够的时间在公案上裁花,帽子上的,鞋上的,钱袋上的,枕套上的,女人刺绣时用的花样。他把抽空裁成的花样按时交给收货人,每年得到一笔额外收入。这时他放下刀剪,从公案旁边站起来了,和善的在柜台後面向你望着。你不等他招呼就抢着问:

“有邮票吗?”

“有,有;不多吧?”他笑着回答你,好像在那里向你道歉。

“忘记带钱了,行吗?”

“行,行,”他频频点头。“信呢?我替你贴上。”

他从抽屉里摸出邮票,当真用唾沫湿了给你按上去。他认识这城里的每一个人。他也许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你的家,但是表面上总好像知道似的。他会说:

“别忘了把钱送来呀。”

此外这里还有一所中学,两所小学,一个诗社,三个善堂,一家糟坊,一家兼卖金鸡纳霜的中药铺,一家管镶牙的照相馆,两个也许四个豆腐作坊;它没有电灯,没有工厂,没有像样的商店,所有的生意都被隔着河的坐落在十里外的车站吸收去了。因此它永远繁荣不起来,不管世界怎麽样变动,它总是像那城头上的塔样保持着自己的平静,猪可以蹒跚途上,女人可以坐在门前谈天,孩子可以在大路上玩土,狗可以在街岸上打鼾。

一到了晚上,全城都黑下来,所有的门都关上:工咚,工咚……纵然有一两家迟了些,也只是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见。於是佛寺的钟响起来了,城隍庙的钟响起来了,接着,天主教堂的钟也响起来。它们有它们的目的,可是随它在风声中响也好,在雨声中响也好,它响它自己的,好像跟谁都没有关系。原来这一天的时光就算完了。

“天晚了?”

“晚了。”

在黑暗的街上两个相遇的人招呼着。只有十字街口还亮着火光,慢慢地也一盏一盏地减少下去,一盏一盏的吹灭了。虽然晚归者总是藉着星光在路上摸索,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却是谁也没有感到不方便。

然而正和这城的命名一样,这城里最多的还是果园。只有一件事我们不明白,就是它的居民为什麽特别喜欢那种小苹果,他们称为沙果或花红的果树。立到高处一望,但见属於亚乔木的果树从长了青草的城脚起一直伸展过去,直到接近市屋。在中国的任何城市中,只看见水果一担一担从乡间来,这里的却是它自己的出产。假使你恰好在秋天来到这座城里,你很远很远就闻到那种香气,葡萄酒的香气。累累的果实映了肥厚的绿油油的叶子,耀眼的像无数小小的粉脸,向阳的一部分看起来比搽了胭脂还要娇艳。

你有空闲时间吗?不必像这里可敬的居民一样悠闲,也无须那种雅趣,你可以随便择定一个秋光晴和的下午,然後散步去拜访那年老的园丁。你别为了馋渴摘取他的果子。并不是他太小器,也不是他要将最好的留给自己,仅仅为了爱护自己工作的收获,他将使你大大难堪。他会坐在果树底下告诉你那塔的故事,还有已经死去的人的故事。

“一个古怪老头,”他开始这样对你讲了。接着他说老人有三个美丽的女儿──永远是三个女儿。你也许已经怀疑到它的真实,但有什麽关系,当你听到第三个女儿的悲惨结局,你的怀疑慢慢会变成惆怅。在园丁的朴实言语中,传说中的古怪老头和他的女儿重新复活过来,又得到生息,他们活活地在你前面,正像他们昨天还在这个城里。

然而即使在讲故事中间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守,他已经发见──其实应该说他已经听见一个牧童溜下青青的城坡,蹑脚蹑手地进了园子。

果园正像云和湖一样展开,装饰了这座小城。当收获季节来了,果园里便充满工作时的窸窣声,小枝在不慎中的折断声,而在这一片响声中又时时可以听见忙碌的呼唤和笑语。人们将最大最好的,酸酸的,甜甜的,像葡萄酒般香,像粉脸般美丽的果实放在篮里,再装进筐,於是一船一船运往几座大城,送上人的食桌。

自顾絮絮的唠叨,我反倒忘记早已走过葛天民先生管理的林场了。那些无花果和印度槭叶树曾经修剪过几次?那些小梧桐树,还有合欢树,已经被绅士们移植并且长出新的来了吗?我不记得,我不记得……我只记得七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葛天民正蹲在一小丛玫瑰树旁边监督工人掘土。这个没有嗜好、周旋於绅土之间、而又能过一种闲适生活、懂一点医术、老给病人吃甘草麦门冬枸杞子和当归的人,他大概又向自己请过假了。我不记得林场上有他的影子。

必须承认,这是个有许多规矩的单调面又沉闷的城市,令人绝望的城市。我走进深深的城门洞,即使把脚步尽可能放轻,它仍旧发出咚咚的响声。并没有人注意我。其实,我应该说,除开不远的人家门前坐着两个妇人,一面低头做针工,一面在谈着话的,另外我并没有看见别的谁,连一条走着的狗也没有看见。

现在,我们到了这有个虚妄名字的果园城了。

街上的尘土仍旧很深,我要穿过大街看看这里有过怎麽样的变化吗?我希望因此能遇见一两个熟人吗?你自然能想到我取的是经过果园的路。我熟知这城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条胡同的走法。从城门里弯过去,沿着城墙(路上横着从城头上滚下来的残砖),用本城人的说法,不过几步路,於是果园就豁然在前面现出来了。从果园里穿过去,一直到孟林太太家的後门,没有比这条路更教人喜欢走的。那些被果实压得低垂下来的树枝轻轻抚摩着你的鬓颊,有时候拍打肩背,彷佛是老友的亲昵的手掌。

唉!应该叹气。我来的晚了,蜂子似的嗡嗡响着的收获期已经过去,抬头一望,只见高得令人发晕的天空,在薄暗静寂的空气中,缝隙中偶然间现出几片红叶。除我之外,深深的林子里没有第二个人,除了我的脚步,听不出第二种声音。

“你到这里来干什麽呀?”

彷佛是谁的声音,一种熟识的声音在我身边响着。我真想睡一觉,一直睡到黄昏,睡到睁开眼就听见从远处送来两个果园城人相遇时的招呼声:

“晚了?”

“晚了。”

初上来我怅然听着,随後我站起来,像个远游的客人,一个荡子,谁也不知道的来了一趟,又在谁也不知道中走掉,身上带着果园城的泥土,悄悄走回车站。

“箱子也都放好了?”

“放好了。请回吧。”

车站上道别的声音又起来了……

我懊悔我没有这麽办。我懊悔我没有悄悄离开这个有过“一个古怪老头和三个美貌女儿”的,静如止水然而凄凉极了的城了;我已经站在孟林太太的庭院里,考虑着该不该惊动她的清静。

我忘记告诉你她是个多爱清洁的老太太了。所有的寡妇几乎全有怪癖,她的院子里总是乾乾净净,地面扫得老像用水冲洗过似的。

现在我站着的仍旧是像用水冲洗过的庭院,左首搭个丝瓜棚,但是夏天的茂盛业已过去,剩下的唯有透着秋天气息的衰败了;在右首,客堂窗下有个花畦,种着常见的几种花:锦球,蜀葵,石竹和凤仙。关於後面一种,本地有个更可贵的名字,人把它叫做“桃红”。凡有桃红的人家都有少女,你听说过这谚语吗?我们的前代人不知道有一种出自海外的化学颜料,少女们是用这种比绢还美丽鲜艳的花瓣染指甲的,并且直到现在,偏僻地方的少女仍旧自家种来将她们可爱的小指甲染成殷红。

一瞬间我想起一个姑娘,一个像春天般温柔、长长的像根杨枝、面端庄又像她的母亲的女子,她会裁各样衣服,她绣一手出色的花,她看见人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这就是素姑,孟林太太的女儿,现在二十九岁了,难道她还没有出嫁吗?

我踌躇着站了片刻。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大槐树顶上停着一匹喜鹊,幸灾乐祸的叫了两声,接着又用尖嘴自顾去梳理羽毛。黄叶飘摇着飘摇着从空中落下来。忽然我听见堂屋的左首发出咳嗽声,这是孟林太太的咳嗽声。我要叫喊吗?为通知主人有人来,我特意放重脚步走上台阶。房子里仍旧像七年前一样清洁,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变动,所有的东西,──连那些大约已经见过五回油漆的老家俱在内,全揩擦得照出人影。长几上供着孟林先生年轻时的照相。孟林先生老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脚下是双梁鞋白士布袜子,右肘靠着上面放一座假自鸣钟的茶几坐着。照相旁边摆两只花瓶,里面插着月季花,大概在三个月以前就乾枯了。

在使人感到沉重的,空中满布了阴影,静得连苍蝇的飞翔都可以清楚听见的静寂中,我预备在上首雕镂的老太师椅上坐下。恰在这时,从里间小门里探出个女人的头来,是我们在这种地方常常看到的,穿着褪了色的蓝布衫,约摸四十岁光景,彷佛老在生气的女仆(假使你知道她每月顶多只有一块钱的工资,就明白世上没有什麽值得她高兴的了)。她惊讶的望着我,然後低声问道:

“你是哪里来的?”

我说明了我的来历,女仆像影子似的退进去了。我听见里面叽咕着,约摸有五分钟,随後是开关奁橱的响声,整理衣服声,轻轻的脚步声和孟林太太的咳嗽声。女仆第二次走出来,向我招招手。

“请里面坐。”她说着便迳自走出去。声音是神秘的,单调而且枯燥。

我走进去的时候,孟林太太正坐在雕花的几乎占去半间房子的大木床上,靠着上面摆着奁橱的妆台,结着斑白的小发髻的头和下陷的嘴唇在轻轻的颤动。她并没有瘦的皱褶起来,反面更加肥胖了,可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失去一样东西,一种生活着的人所必不可少的精神。她的锐利的目光到哪里去了?她在我最後一次看见她时还保持着的端肃、严正、灵敏,又到哪里去了?

她打手势让我坐在窗下的长桌旁边。我刚才进来时她大概还在午睡,也许因为过於激动,老太太失措的瞠然向我望着。最後她挣扎一下,马上又萎顿的坐下去。

“几年了?”她困难的喘口气问。

我诧异她的声音是这麽大;那麽她的耳朵原是很好的,现在毫无疑问已经聋了。

“七年了!”我尽量提高声音回答她。

她仍旧茫然的频频瞅着我,好像没有听懂。就在这时素姑从外面走进来,她长长的仍旧像根杨枝,仍旧走着习惯的细步,但她的全身是呆板的,再也看不出先前的韵致;她的头发已经没有先前茂密,也没有先前黑;她的鹅卵形的没有修饰的脸蛋更加长了,更加瘦了;她的眼梢已经显出浅浅的皱纹;她的眼睛再也闪不出神秘的动人的光。假使人真可以比作花,那她便是插在花瓶里的月季,已经枯乾,已经憔悴,现在纵然修饰,还掩饰得住她的二十九岁吗?

我的惊讶是不消说的。

她惨淡的向我笑笑,轻轻点一下头,默然在孟林太太旁边坐下。我们於是又沉默了。我们不自然的坐着,在往日为我们留下的惆怅中。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原来老像一个老人在咳嗽似的咯咯咯咯响的──不知几时停了。阳光从窗缝中透进来,在薄暗的空中照出一条淡黄的线。

“你老了,”孟林太太困难的说。

我望着坐在她旁边的素姑,苍白而又憔悴,忽然想起那个传说中的古怪老头和他的三个美貌女儿。孟林太太应该另有原因,因为害怕女儿重复自己的遭遇,才一味因循把她留在身边的。我感到一种痛苦,一种憎恶,一种不知道对谁的愤怒。

“人都要老的。”我低声回答。

那女仆送上茶来,仍旧是老规矩,每人一只盖碗。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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