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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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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道学,没有直接受过名家的洗礼,所以他们所讲底,不免著于形象。于第六章中,我们说:阴阳家的宗教与科学,与道家混合,成为道教。早期的道学的宇宙论,出于道教。周濂溪的太极图,邵康节的先天易,出于道教是很显然底。张横渠的关于气底说法,似亦是起源于道教。他的《西铭》说“乾称父,坤称母”,免不了有一点图画式底思想。他所说底气,更是在形象之内底。他对于他所谓气的说法,都是对于实际底肯定。

程朱所说底气,虽比横渠所说底气,比较不著形象,然仍是在形象之内底。他们所谓理,应该是抽象底,但他们对于抽象,似乎尚没有完全底了解。例如朱子说:“阴阳五行之不失其序,便是理。”这是以秩序为理,秩序虽亦可称为理,但抽象底理并不是具体事物间底秩序,而是秩序之所以为秩序者,或某种秩序之所以为某种秩序者。

有人说:“朱子道,陆子禅。”这话是有根据底。道学中底理学一派,受道教底影响多。心学一派,受禅宗的影响多。心学虽受禅宗的影响,但他们亦只讲到禅宗的“是心是佛”,没有讲到禅宗的“非心非佛”。这就是说,他们所讲底,还有一点著于形象。阳明尤其是如此。

由此我们可以说,宋明道学家的哲学,尚有禅宗所谓“拖泥带水”的毛病。因此,由他们的哲学所得到底人生,尚不能完全地“经虚涉旷”。他们已统一了高明与中庸的对立。但他们所统一底高明,尚不是极高明。

清朝人很似汉朝人,他们也不喜作抽象底思想,也只想而不思。他们喜欢“汉学”,并不是偶然底。中国哲学的精神的进展,在汉朝受了一次逆转,在清朝又受了一次逆转。清朝人的思想,限于对道学作批评,或修正。他们的修正,都是使道学更不近于高明。他们的批评,是说道学过于玄虚。我们对于道学底批评,则是说它还不够玄虚。

中国哲学的精神的进展,在汉朝受了逆转,经过了三四百年,到玄学始入了正路。中国哲学的精神的进展,在清朝又受了逆转,又经过了二三百年,到现在始又入了正路。我们于本章以我们的新理学为例,以说明中国哲学的精神的最近底进展。

在西洋,近五十年来,逻辑学有极大底进步。但西洋的哲学家,很少能利用新逻辑学的进步,以建立新底形上学。而很有些逻辑学家利用新逻辑学的进步,以拟推翻形上学。他们以为他们已将形上学推翻了,实则他们所推翻底,是西洋的旧形上学,而不是形上学。形上学是不能推翻底。不过经过他们的批评以后,将来底新底形上学,必与西洋的旧形上学,不大相同。它须是“不著实际”底,它所讲底须是不著形象,超乎形象底。新底形上学,须是对于实际无所肯定底,须是对于实际,虽说了些话,而实是没有积极地说什么底。不过在西洋哲学史里,没有这一种底形上学的传统。西洋哲学家,不容易了解,虽说而没有积极地说什么底“废话”,怎祥能构成形上学。在中国哲学史中,先秦的道家,魏晋的玄学,唐代的禅宗,恰好造成了这一种传统。新理学就是受这种传统的启示,利用现代新逻辑学对于形上学底批评,以成立一个完全“不著实际”底形上学。

但新理学又是“接著”宋明道学中底理学讲底。所以于它的应用方面,它同于儒家的“道中庸”。它说理有同于名家所谓“指”。它为中国哲学中所谓有名,找到了适当底地位。它说气有似于道家所谓道。它为中国哲学中所谓无名,找到了适当底地位。它说了些虽说而没有积极地说什么底“废话”,有似于道家,玄学以及禅宗。所以它于“极高明”方面,超过先秦儒家及宋明道学。它是接著中国哲学的各方面的最好底传统,而又经过现代的新逻辑学对于形上学的批评,以成立底形上学。它不著实际,可以说是“空”底。但其空只是其形上学的内容空,并不是其形上学以为人生或世界是空底。所以其空又与道家,玄学,禅宗的“空”不同。它虽是“接著”宋明道学中底理学讲底,但它是一个全新底形上学。至少说,它为讲形上学底人,开了一个全新底路。

在新理学的形上学的系统中,有四个主要底观念,就是理、气、道体及大全。这四个都是我们所谓形式底观念。这四个观念,都是没有积极底内容底,是四个空底观念。在新理学的形上学的系统中,有四组主要底命题。这四组主要底命题,都是形式命题。四个形式底观念,就是从四组形式底命题推出来底。

在新理学的形上学的系统中,第一组主要命题是:凡事物必都是什么事物,是什么事物,必都是某种事物。有某种事物,必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借用旧日中国哲学家底话说:“有物必有则。”

凡事物都是可以说它是甚么底。例如山是山,水是水。山可以说它是山,水可以说它是水。既是甚么,则即属于甚么类。例如山属于山类。水属于水类。形上学不能说,实际中有些甚么类。但可以说,凡事物都必属于某些类。

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非山,水不是非水。山之所以是山而不是非山,必因山有山之所以为山;水之所以是水而不是非水,必因水有水之所以为水。这是对于山水的形式底解释。山之所以为山或水之所以为水,不是这座山或这条水所独有。因为别底山亦有山之所以为山,别底水亦有水之所以为水。别底山与这座山不同,但均有山之所以为山。别底水与这条水不同,但均有水之所以为水。一切山所共有之山之所以为山,或一切水所共有之水之所以为水,新理学中称之为山之理或水之理。有山则有山之理。有水则有水之理。有某种事物,则有某种事物之理。某种事物之理是有名,某种事物是可以有名。

有某种事物必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这就是说:“有某种事物,涵蕴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在此命题中,其所涵蕴者所说,不能多于其涵蕴者所说。在此命题中,“有某种事物”是涵蕴者。“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是所涵蕴者。所以在此命题中“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之有,其意义不能多于“有某种事物”之有。有某种事物之有,新理学谓之实际底有,是于时空中存在者。“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之有,新理学谓之真际底有,是虽不存在于时空而又不能说是无者。前者之有,是现代西洋哲学所谓存在。后者之有,是现代西洋哲学所谓潜存。

“有某种事物,涵蕴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从此命题,我们又可推出两命题。一是: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可以无某种事物而有。一是: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在逻辑上先某种事物而有。

例如:“有山涵蕴山之所以为山者。”在此命题中,如“有山”是真底,则“有山之所以为山者”亦是真底。但如“有山之所以为山者”是真底,则“有山”不必是真底。这就是说,如有山,则必有山之所以为山者,但有山之所以为山者,不必有山。如有山之所以为山者不必有山,则山之所以为山者,可以无山而有。

又例如:“有山涵蕴有山之所以为山者。”照此命题所说,如有山,必先有山之所以为山者。此犹如“甲是人涵蕴甲是动物”,则甲如是人,必先是动物。此所谓先,是就逻辑上说,并不是就时间上,或实际上说。山之所以为山者,本来并不在时间,本来不是实际底。

就知识方面说:若无某种事物,我们不能知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但就逻辑方面说:无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不能有某种事物。我们可以从无某理推知无某种事物,不能从无某种事物推知无某理。因此我们可以说:理可以多于实际事物的种类。假如我们可以说:理是有数目底,则理的数目可以大于实际的事物的种类的数目。

总所有底理,新理学中,名之曰太极,亦曰理世界。理世界在逻辑上先于实际底世界。“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如用图画式言语说,我们可以说,其中底花样可以多于实际底世界。于是从对于实际作形式底解释,我们发现一新世界,一“洁净空阔底世界”(朱子语)。

在新理学的形上学的系统中,第二组主要命题是:事物必都存在。存在底事物必都能存在。能存在底事物必都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借用中国旧日哲学家的话说,有理必有气。

第一组主要命题,是就某种事物著思。此一组主要命题,是就一个一个底事物著思。就某种事物著思,有某种事物,必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但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不必有某种事物。我们不能从理推到事实,更不能从理推出事实。即存在的理,我们也不能从其中推出存在。存在的理,是存在之所以为存在者。有存在之所以为存在者,不必即有存在。但一个一个底事物是存在底。我们从一个一个底事物著思,对于一个一个事物的存在,作形式底解释,即得如上述诸命题。能存在底事物,都必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事物所有以能存在者,新理学中谓之气。实际底事物,都是某种事物。这就是说,实际底事物,都实现某理。理不能自实现。必有存在底事物,理方能实现。事物必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方能存在。所以说:有理必有气。我们借用这一句话所要说底意思是,有实现底理必有实现理底气。

所谓气,有相对底意义,有绝对底意义。就其相对底意义说,气亦可是一种事物。例如我们问:甚么是一个人之所有以能存在者?或可说:他的血肉筋骨,是他所有以能存在者。一个人的血肉筋骨,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气。此所谓气是就其相对底意义说。血肉筋骨,还是一种事物。一个人的血肉筋骨,必仍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或可说:某种有机底原质,是一个人的血肉筋骨所有以能存在者。某种有机底原质,还是一种事物。一个人的血肉筋骨所有的某种有机底原质,必仍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如此推问,以至于一不能说什么者。此不能说是什么者,只是一切事物所有以能存在者,而其本身,则只是一可能底存在。因为它只是一可能底存在,所以我们不能问;什么是它所有以能存在者。这就是新理学中所谓真元之气。气曰真元,就是表示,此所谓气,是就其绝对意义说。我们说气,都是就其绝对底意义说。

我们不能说气是什么。其所以如此,有两点可说。就第一点说,说气是什么,即须说:存在底事物是此种什么所构成者。如此说,即是对于实际,有所肯定。此种什么,即在形象之内底。就第二点说,我们若说气是什么,则所谓气,亦即是一能存在底事物,不是一切事物所有以能存在者。气并不是什么。所以气是无名,亦称为无极。

在新理学的形上学的系统中,第三组主要命题是:存在是一流行。凡存在都是事物的存在。事物的存在,是其气实现某理或某某理的流行。实际的存在是无极实现太极的流行。总所有底流行,谓之道体。一切流行涵蕴动。一切流行所涵蕴底动,谓之乾元。借用中国旧日哲学家的话说:“无极而太极。”又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这一组命题,都是从对于实际底事物,作形式底解释得来者。所以我们可以断定其为实际底事物所不可逃。存在是一流行。因为存在是一动,是一建立。动必继续动,然后才不至于不动。存在必继续存在,然后才不至于不存在。继续就是流行。事实上没有仅只存在底存在。所以凡存在都是事物的存在。存在者是事物,是事物者必是某种事物,或某某种事物。是某种事物或某某种事物,即是实现某理或某某理。实现某理或某某理者是气。气实现某理或某某理,即成为属于某种或某某种底某事物。没有不存在底事物。亦没有存在而不是事物者,亦没有是事物而不是某种事物者。所以凡事物的存在都是其气实现某理或某某理的流行。

实际就是事物的全体。太极就是理的全体,所以实际的存在就是无极实现太极的流行。总一切底流行谓之道体。道体就是无极而太极的程序。

一切流行涵蕴动。因为流行就是动。就逻辑方面说,于实现其余底理之先,气必实现动之理;气必先实现动之理,然后方能有流行。但就事实方面说,只是流行底流行,事实上是没有底。事实上,所有底流行,总是实现某种事物的理的流行。犹之实际上所有底动物,都是某种动物。无论是何种动物,都涵蕴是动物。就逻辑方面说,一个某种动物,必先是动物,然后方能是某种动物。但就事实方面说,不是任何种动物,而只是动物底动物,事实上是没有底。只是动物底动物,虽为事实上所没有,而却为任何种动物所涵蕴。在逻辑上说,它是先于任何种动物。在图画式底思想中,所谓先后,都是时间底先后,如此看,则先于任何种动物底动物,即是动物之祖。但上所谓先后,不是时间底。所谓动物,不是动物之祖,而只是“动物”。事实上虽没有只是流行底流行,但只是流行底流行却为任何流行所涵蕴。在逻辑上说,它是先于任何流行。它是第一动者。在图画式底思想中“第一动者”创造一切,就是所谓上帝。但它不是上帝,亦不是创造者,只是一切流行所涵蕴底动。此动既已是动,则是气已实现动之理。在《新理学》中,我们称之为“气之动者”。后来又说:“气之动者”可称为乾元。(《新理学答问》)可称为乾元者,言其有似于图画式底思想中,所谓创造者。我们所谓乾元,可以说是气的纯活动。所谓纯活动者,言其只实现动之理,而尚未实现别底理。我们说“尚未”,只是就逻辑说,不是就实际或时间说。说有乾元,亦只是对于实际,作形式底解释,不是作积极底解释。所以说有乾元,对于实际并无所肯定。说有上帝或创造者,则对于实际有所肯定。

在新理学的形上学的系统中,第四组主要命题是:总一切底有,谓之大全。大全就是一切底有。借用中国旧日哲学家的话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大全就是一切底有的别名,所以说大全是一切底有,是一重复叙述底命题。一切事物均属于大全。但属于大全者不仅只一切事物。形上学的工作,是对于一切事实作形式底解释。既作此等解释,乃有理世界的发现。形上学的对象,就是一切。于其工作开始之时,形上学见所谓一切,是实际中底一切。于其工作将近完成之际,形上学见所谓一切,不只是实际中底一切,而且是真际中底一切(真际包括实际)。有有实际底有者。有只有真际底有者。总一切底有,谓之大全。因其是一切底有,故谓之全,此全非一部分底全,非如所谓全中国全人类之全,所以谓之大全。

大全亦称宇宙。此所谓宇宙,并不是物理学或天文学中所谓宇宙。物理学或天文学中所谓宇宙,是物质底宇宙。物质底宇宙,亦可以说是全,但只是部分底全,不是大全。此所谓宇宙不是物质底宇宙,是大全。

大全亦可名为一。中国先秦哲学家,佛家,及西洋哲学家,亦常说一。为表示其所说底一,不是普通所谓一,先秦哲学家说太一或大一。佛家常说妙一。西洋哲学家常将其所谓一的第一字母作大写。新理学亦借用佛家的话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我们虽借用佛家的话,说我们的意思,但我们的意思与佛家不同。新理学虽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并不肯定,一切事物之间,有内部底关联或内在底关系。新理学所谓一,只肯定一形式底统一。一只是一切的总名。所以虽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对于实际并无所肯定。

以上四组命题,都是分析命题,亦可说是形式命题。此四组形式命题,予人以四个形式底观念,即理之观念、气之观念、道体之观念、大全之观念。新理学以为,真正底形上学底任务,就在于提出这几个观念并说明这几个观念。

理及气是人对于事物作理智底分析,所得底观念。道体及大全是人对于事物作理智底总括,所得底观念。于上文第五章中,我们说,《易传》所谓道,是我们所谓理的不清楚底观念;道家所谓道,是我们所谓气的不清楚底观念。我们说它们是不清楚底,因为《易传》所谓道的观念,及道家所谓道的观念,都还是可以再分析底。《易传》所谓道,及道家所谓道,都是能生者。我们还可以说,有能生者,必有能生者之所以为能生者。这是能生之理。实际底能生者,是存在底。存在必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这是能生者之气。《易传》所说底道,近乎是我们所谓理,而又不纯是理。道家所说底道,近乎是我们所谓气,而又不纯是气。所以我们说,这些观念是不纯粹底观念。它们所表示底,还不是“物之初”(《庄子》中底名辞)。此所谓“物之初”之“初”,不是就时间说,是就逻辑说。理与气是“物之初”。因为理与气都是将事物分析到最后所得底。我们不能对事物作再进一步底分析。所以它们就是“物之初”,不能有再“初”于它们者。

理之观念有似于希腊哲学(如柏拉图、亚力士多德的哲学)中及近代哲学(如海格尔的哲学)中底“有”之观念;气之观念,有似于其中底“无”之观念;道体之观念,有似于其中底“变”之观念;大全之观念,有似于其中底“绝对”之观念。照西洋传统形上学的说法,形上学的任务,也就是在于说明这一类底观念。我们说,新理学中所得到底四个观念,“有似于”西洋传统形上学中底四个观念。因为新理学中底四个观念,都是用形式主义底方法得来底。所以完全是形式底观念,其中并没有积极底成分。西洋传统形上学中底四个观念,则不必是用形式主义的方法得来底,其中有积极底成分。有积极底成分者,对于实际,有所肯定,无积极底成分者,对于事际,无所肯定。

严格底说,大全的观念,与其所拟代表者,并不完全相当。大全是一观念,观念在思中,而此观念所拟代表者,则不可为思之对象。大全既是一切底有,则不可有外。惠施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大全是不能有外底大一,如有外于大全者,则所谓大全,即不是大全。如有外于大一者,则是有二,有二,则所谓大一,即不是一。如以大全为对象而思之,则此思所思之大全,不包括此思。不包括此思,则此思所思之大全为有外。有外即不是大全。所以大全是不可思议底。大全既不可思议,亦不可言说,因为言说中,所言说底大全,不包括此言说。不包括此言说,则此言说所言说之大全为有外,有外即不是大全。不可思议,不可言说者,亦不可了解。不可了解,不可说它是“漆黑一团”,只是说其不可为了解的对象。

由此方面说,道体亦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底。因为道体是一切底流行。思议言说亦是一流行。思议言说中底道体,不包括此流行。不包括此流行,即不是一切底流行。不是一切底流行,即不是道体。

气亦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底。不过其所以是如此,与大全或道体之所以是如此不同。大全或道体所以是如此,因为我们不可以大全或道为思议言说的对象。为思议言说底对象底大全或道体,不是大全或道体。气所以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底,因为我们不能以名名之。如以一公名名之,则即是说它是一种什么事物,说它依照某理。但它不是任何事物,不依照任何理。所以于新理学中,我们说:我们名之曰气。我们说:此名应视为私名。但形上学并非历史,其中何以有私名,这也是一困难。所以名之以私名,亦是强为之名。

或人可说:清朝人所以批评道学者,就是因它是“空虚之学”(顾亭林语),没有实用。颜习斋说:“圣人出,必为天地建承平之业。”南北两宋,道学最盛,“乃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多圣多贤之世,乃如此乎?”(《存学编·性理评》)道学已是空虚无用。若新理学中底几个观念,都是形式底观念,更不能使人有对于实际底知识。道学尚讳言其近玄学近禅宗,新理学则公开承认其近玄学近禅宗。新理学岂不是更无实用?

于此我们说:我们现在是讲哲学。我们只能就哲学讲哲学。哲学本来是空虚之学。哲学是可以使人得到最高境界底学问,不是使人增加对于实际底知识及才能底学问。《老子》作为道与为学的分别。讲哲学或学哲学,是属于为道,不是属于为学。

以前大部分中国哲学家的错误,不在于他们讲空虚之学,而在于他们不自知,或未明说,他们所讲底,是空虚之学。他们或误以为圣人,专凭其是圣人,即可有极大底对于实际底知识,及驾驭实际底才能。或虽无此种误解,但他们所用以描写圣人底话,可使人有此种误解。例如《易传》说:“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中庸》说:“圣人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庄子·逍遥游》向郭注说:“夫圣人之心,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僧肇《肇论》说:圣人“智有穷幽之鉴,神有应会之用”。又说:“夫圣人功高二仪而不仁,明逾日月而弥昏。”朱子讲格物致知的工夫,说:“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这些话可予人以印象,以为圣人,专凭其是圣人,即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学为圣人,亦如佛教道教中,所谓学为佛、学为仙。学到某种程度,自然有某种灵异。普通人以为圣人必有极大底知识才能,即道学中,亦有许多人以为是如此。于是有许多道学中底人,都自以为,他们已竟用了“居敬存诚”的工夫,对于实际底知识,才能,都可以不学而自能。于是他们不另求知识,不另求才能。不另求当然无知识,无才能。这些人“徒以生民立极,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之阔论,钤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黄梨洲语,《南雷文定》后集卷三)。这些人是无用之人。他们成为无用之人,因为他们不知他们所学底是无用之学。若使他们知他们所学底是无用之学,他们即早另外学一点有用之学,他们也不至成为无用之人。

新理学知道它所讲底是哲学,知道哲学本来只能提高人的境界,本来不能使人有对于实际事物底积极底知识,因此亦不能使人有驾驭实际事物底才能。哲学可能使人于洒扫应对中,尽性至命,亦可能使人于开飞机放大炮中,尽性至命。但不能使人知怎样洒扫应对,怎样开飞机放大炮。就此方面说,哲学是无用底。

在以上所讲底各家中,了解并明说上所说底意思者,只有禅宗与阳明。禅宗明白承认圣人,专凭其是圣人,不必有知识才能。他们说:圣人所能做底事,也就是穿衣吃饭,拉屎撒尿。他们说:禅是金屎法,不会一似金,会了一似屎。不过一般人都以为他们这种说法,是反说底。又因禅宗未完全脱去宗教的成分,一般人又传说禅宗的大师,有种种底灵异。因此禅宗虽有此说,而未为后来底人,所了解、所注意。

阳明有“拔本塞源之论”。他说:“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所以至简至易,易知易从,易学易能,而以成才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答顾东桥书》,《传习录(中)》)阳明又说:“所以为精金,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虽分两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以此。”(《传习录(上)》)此说虽是而尚有一间未达。才力与境界,完全是两回事。两者不必有联带底关系。说有才力底圣人是万镒之金,无才力底圣人是一两之金,似乎才力与境界,尚多少有联带底关系。于此点我们可以说,阳明尚未尽脱流俗之见。

新理学中底几个主要观念,不能使人有积极底知识,亦不能使人有驾驭实际底能力。但理及气的观念,可使人游心于“物之初”。道体及大全的观念,可使人游心于“有之全”。这些观念,可使人知天、事天、乐天,以至于同天。这些观念,可以使人的境界不同于自然、功利,及道德诸境界。(详见《新原人》)

这些观念,又都是“空”底。他们所表示底都是超乎形象底。所以由这些观念所得到底境界,是虚旷底。在这种境界中底人,是“经虚涉旷”底。

在这种境界中底人,虽是“经虚涉旷”,但他所做底事,还可以就是人伦日用中底事。他是虽玄远而不离实用。在这种境界中底人,虽“经虚涉旷”,而还是“担水砍柴”“事父事君”。这也不是“担水砍柴”“事父事君”,无碍其“经虚涉旷”,而是“担水砍柴”“事父事君”,对于他就是“经虚涉旷”。他的境界是极高明,但与道中庸是一行不是两行。

在这种境界中底人,谓之圣人。哲学能使人成为圣人。这是哲学的无用之用。如果成为圣人,是尽人之所以为人,则哲学的无用之用,也可称为大用。

圣人是“人之至者”(邵康节语),人之至者,也就是所谓至人。某种对于实际底知识才能,可以使人成为某种职业底人,例如医生、工程师等。但哲学不能使人成为某种职业底人,只能使人成为至人。至人是不限于职业底。任何有用于社会底职业中底人,都可成为至人,但人不可专以成至人为他底职业。如果他若如此,他即如和尚之专以成佛为职业,他即落于高明与中庸的对立。

圣人不能专凭其是圣人即能做事,但可以专凭其是圣人,即能做王。而且严格地说,只有圣人,最宜于做王。所谓王,指社会的最高底首领。最高底首领并不需要亲自做什么事,亦不可亲自做什么事。这就是道家所谓“无为”。“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当最高首领的“无为”,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使用群才,令其自为。当最高首领者,无须自为,所以亦不需要什么专门底知识与才能。他即有专门底知识与才能,他亦不可自为。因为他若有为,则即有不为。他不为,而使用群才,令其自为,则无为而无不为。

当最高首领底人,所需要底是“廓然大公”底心,包举众流底量。只有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最能如此。他自同于大全。自大全的观点,以看事物,当然有“廓然大公”底心。在他的心中,“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背”,他当然有包举众流底量。在他的境界中,他“不与万法为侣”,真是“首出庶物”,所以他最宜于做社会的最高底首领。

所以圣人,专凭其是圣人,最宜于做王。如果圣人最宜于做王,而哲学所讲底又是使人成为圣人之道,所以哲学所讲底,就是所谓“内圣外王之道”。新理学是最玄虚底哲学,但它所讲底,还是“内圣外王之道”,而且是“内圣外王之道”的最精纯底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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