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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闭关与反观内照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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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之旅》第一章探讨的是没有观察者的观察(无我的观察),参与者透过逐步的揭露来了解自我这个观察者的结构——它不外乎是一些意念的组合,内容大多是自责和辩解等等。传统的修行方式都是以充满道德谴责的方式来对治当下这一刻的烦恼,于是产生了具有自我感的观察者而非纯然无念的观察。譬如我说:“我想开悟。”如果以纯然的观察来照见这句话的真相,你会发现它的背后就是贪;理想主义就是被我们合理化的一种贪念,愈是合理的贪念愈不容易被察觉。然而我们为什么会贪?贪是什么?对自己不满意,想要变得伟大?当我翻译到此处时,已经清楚地照见自己那股巨大的救赎欲一望 其实包含着一种英雄主义式的贪欲,一种想要做伟人的企图,还夹杂着未解决未转化的哀伤。我发现这样无情的观照既能带给你发现真相的感动,又会使你坠入什么都抓不着也摸不着的空虚。原来人类向往的终极解脱——空无,竟然也是人类终其一生努力逃避的一种“无所造作”的恐怖情境。这“不执著”三个字被一般人朗朗上口地滥用成一句轻松的口号,孰不知这不执著是生命中多么不可承受之轻啊!我能完全放下这股巨大无边的救赎欲一望 吗?我真的能面对那撼动自我的孤独吗?我能把所有戏剧化的情绪归于平静吗?我能真的没事吗?这些问题问得我自己低潮了好几个星期,突然有一天答案不问自明地浮现了——只有深入于自己的内心,才能晓得真相是什么。

就在那一阵子,我一连做了两天非常清楚的梦。第一个梦境中克氏穿着一件白色长袍,拉着我的右手往山上走。他的脸孔就是五十出头时拍摄的那张照片的模样,我们的关系好像是一个过来人领着一个还在学习 中的人,一同往上走。快要走到山顶时,左边有条岔路,岔路上有一团一 树丛,树丛后面有一群女人正在叽叽咕咕地讲着话;只听得到她们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影。克氏示意我朝那个岔路的方向走,他自己则头也不回地往山顶走,顷刻间便消失了。第二个梦境,克氏、普普与我坐在一个客厅里,三个人很认真地讨论着一些有关教诲的问题,其他的细节就记不清楚了,但画面非常清晰。那段时间我对屋子里唯一的另一个人——翠英——的心念,几乎到达了若指掌的地步,我给她写了一封八张纸的信,剖析她的心理状态给她听,帮助她克服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她看了信之后泪流满面,从此对我的防卫机制减轻了不少。两个来自不同背景的陌生人,在毫无暖身的状态下突然关在一个只有五十坪大的空间里,一关就是一年,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幸好我们因缘深厚,在日后多年的相处过程中虽然也有许多摩擦,但因为我们真的在致力于恐惧的转化,所以关系愈转愈祥和。

《般若之旅》的第二章探讨的是觉知、意识与脑细胞的关系,参与者提出了佛家的“无始无明”之说。人类的愚昧和无明是找不到起点的,我们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有了设限的自我感,这个自我感一旦被打破,我们就从牢笼中解放了,但是我们所有的行为、思想及本能都在保护这份自我感,并且还致力于牢墙的增厚,使它成为一堵连兰博的重型机槍都轰不破的铜墙铁壁。克氏指出,寻找无明的起点是没有必要的,最重要的就是认清无明只是想获得更多经验的需求罢了,而只有无目的、无拣择的单纯观察才能止息那些永无止境的需求。需求止息了,截然不同的境界才会出现。最后参与者开始探讨宇宙大能的问题,克氏指出这大能是无所不在,而且随时都存在的,只因为我们的需求无法停止、念头无法静止,因此接不上这个能源。如果行、住、坐、卧都能安详地观照自己,心中的冲突就会停止;冲突一旦消失,便能随时处在无限的能量中。

在第六章里克氏指出了人类趋乐避苦的倾向,这个观点和佛陀的观察是完全相同的。克氏说:“我们可以用苦难这两个字来概括所有的孤独、执著、依赖和冲突。”只要我们在生命中一遇到巨大的打击,所有的苦难全都会曝光,但为什么只有当自己遇到打击时才觉得痛苦,别人的痛苦或集体的痛苦为什么打动不了我们?原因是我们的心太不敏感了,它已经沉睡多年。其实我们不需要借助任何打击来唤醒我们,因为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苦难。这个观点和佛陀指出的苦、集、灭、道四圣谛中的苦谛又不谋而合。佛陀和克氏都是极度敏锐的生命,他们天生灵敏的知觉令他们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其他生命的苦难,那是一种同体大悲,一种无法度量的深刻体受以及对生命真相的洞见;当你看到一个在越战中丧生的男孩时,你立刻能洞悉到真正的杀手就是国家主义,然而这孩子的母亲竟然认不清这个真相。如果你替她认清了这个真相,你一定会受苦,那么你要怎么办?如果你看到苦行禁欲和经典中的教条就是那个想求解脱的出家人的牢笼,你该怎么办?大部分的人都会采取外在的行动来帮助那些受苦的人,但克氏很快地指出,外在的改革、社会慈善工作、奉献及牺牲,都是使人退化的主要原因。如果连我们自己都退化了,还有什么能力帮助别人,因此人类的当务之急就是止息自己的痛苦。如果自己的痛苦不止息,所有理想主义的行为基本上都只是一种逃避而已。接下来要参的问题就是:痛苦该如何止息?答案是你只能回过头来彻底面对它,若是能毫不逃避地面对它,如实地观察它,那个由念头组成的自我或观察者就会停止活动,然后自我的实存感就会消失,剩下的便只有被我们称为痛苦的那股巨大的能量了。既然念头都停止了,“痛苦”这二字也就跟着止息了,于是这股能量在没有任何标示和名相的情况下便自动转成解脱的热情,此乃禅宗所说的破名相障、转烦恼为菩提的真谛。

我一边翻译,一边消化、整理、做笔记。这些惊人的洞见,让我完全领会了百无禁忌与了了分明的解脱滋味是什么。

在第十一章《绝望的本质》中,克氏提到基督徒所称的“灵魂的暗夜”或“灵魂的神夜”(the dark night of the soul),也就是当所有的希望和期望都结束时一种极度绝望、极度痛苦而又孤立无援的状态。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克氏竟然称这种状态为一种灵修上的境界,似乎人必须跌入谷底方能重生,如同黄檗禅师的述道诗:“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换言之,当寒彻骨之境现前时,能不能安住其中,不试图逃脱;如果能够维持在那种状态里,便可能产生爆发性的突破。我在翻译这个章节时万万没料到未来竟然真的跌入了谷底。

当《般若之旅》译好(大约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后,母亲主动要求帮我誊稿,她一笔娟秀的字迹到了八十二高龄仍然工整如昔。誊稿的过程中她对我的寻道之旅开始刮目相看。以往她总认为宗教组织是敛财的单位,里面并没有什么真理;她犀利的双眼通常能立判真伪。有一天她很慎重地对我说:“这个克氏讲的都是老实话。”我很高兴她终于赞同了一件我所做的事。其实我衷心希望她不但能面对外在的现实,同时也能面对她自己内心的真相。在她的余年中,真理如果能发挥一点作用,她痛苦的一生也就没有白过了。

第二本我想翻译的书是《超越时空》。这本书里与克氏对谈的伙伴,是物理学界举足轻重的科学家,戴维·博姆。他是二十世纪主要的哲人之一,也是奥本海默的弟子,爱因斯坦的同事。他的代表作分别是:《量子力学》、《现代物理学的因果法则与或然率》、《相对论的特殊理论》、《秩序与创造力》、《整体性、隐含的秩序及科学》。我看过克氏与博姆对谈的录影带,博姆谦谦君子的气质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很想知道科学心与宗教心的一交一 会能激发出什么样的火花来。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里我的身体又开始产生不稳定的变化,通常是两天瘫在床 上起不来,第三天却亢奋得睡不着觉。我只好躺在床 上口述,由翠英速写下来,经过我修改之后,再由翠英誊一次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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