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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头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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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官严又陵先生有言:

西方一德,东方一倭,皆犹吾古秦,知有权利而不知有礼义公理者也!德有三四兵家,且借天演之言,谓战为人类进化不可少之作用。德人虽有议院,然实尚武而专制,以战为不可少之圣药;外交则尚夸诈,重诇侦;其教民以能刻苦、重竞争为本;其所厉行,乃尽吾国申、商、孙、吴之长而去其短。日本窃其绪余,遂能于三十年之中,超为一等强国。(见《学衡杂志》载《与熊纯如手札》)

何图狡焉启疆,肆毒于我,喋血千里,乘胜远斗,其锋不可当;顾究其所以用兵行军之法,壹以德为师资。而百年以来,德之名将所奉行之战略,皆出其军学鼻祖克劳山维兹氏而自为神明变化。克氏则普法之战常胜将军毛奇之师也。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倘知克之所以言兵,则知我之所以制日;胜负之数,其如示诸掌乎!

克劳山维兹氏,以西历一七八〇年生于普鲁士之马特堡。其先本波兰人也。少小有胆智,束发从戎,至十三岁而与于抗法之战焉。二十一岁,入柏林军事学校,校长香化斯脱氏深器之,而以二十三岁卒业。至二十六岁,为一八〇六年,法皇拿破仑以大军来侵。普人御之,败绩,而克氏为俘焉。既而普与法媾和,交释所俘,遂以一八〇九年归普,参赞军政之改制,实施征兵,用奠普国复兴之基。而卒以普为城下之盟,低首下心,惟拿破仑马首是瞻也。义有不屈,私计当日地广兵强之未为法屈者,惟有俄尔,乃走俄军,为参谋。及拿破仑纠诸国联军以伐俄,而普军与焉。俄为坚壁清野;而拿破仑老师深入,无所得食,军以大溃,僵殇属路。然而普人震于积威,莫之敢撄!于是克氏发愤而起曰:“报仇雪耻,在此举矣!时哉不可失也!”身入普军,慷慨陈辞,上说下教,莫不为之动容。于是普人发难,乃举兵以声讨拿破仑;任白立希氏为元帅,而克氏为之参谋,以有一八一四年滑铁卢之役。而于是百战百胜之拿破仑一蹶不振,遂以降王受絷;则克氏之以也!既以知兵有闻于普,而为军官学校教官,普王太子军事教官。至一八一八年,受命为柏林陆军大学校长,而毛奇将军实隶籍为弟子焉。以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卒,年五十二岁。

克氏之卒也,其夫人玛利校订遗著,以一八三二年六月三十日出版,而为之序焉;凡十册,而冠以兵法三册,分八卷。其中一论战之性质,为八章;二论战之原理,为六章;三论战略,十八章;四论交战,十四章;五论兵力,十八章;六论守,三十章;七论攻,二十一章;八论军事,九章;共一百二十四章,原始要终,富哉言乎!自毛奇以暨欧洲大战之兴登堡、麦耿生、鲁登道夫诸大将,莫不奉为绳墨,善其运用。而夷考克氏之言兵,传授心法,乃得之拿破仑大皇,以其习与拿破仑战者久也。当其时名王大将之遇拿破仑者何限,日与为构,徒惊拿皇用兵之神,纵横挥斥,莫测高深,只有目眩心骇,望风而靡已耳!独克氏运其机智,好学深思,窥拿皇用心所在,默识心通以能自得师,成一家言;所以其言兵不墨守成法,而焯有玄解,蔚为德国兵学之祖也!其大指可得而论者有三:一曰战争之道,尤贵迅速决胜,而以消溃敌国之军队及其战斗力;孙子所谓“贵胜不贵久”,而“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待,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用此道也。二曰战略无妨政略,外交以辅军事,斯其战胜不忒。如恃胜好战,而外交因应无方,则未有能终保其胜!孙子所谓“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而“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国可堕”者也。三曰操纵敌国之舆论,以煽诱敌国之人心,使之厌战而自为瓦解。夫如是,其孰能御我!此则马谡应诸葛亮南征之对,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而出以新式运用者也。而今观于日本则何如?方其始也,挟战胜之威,乘积弛之我,欲以雷霆万钧,迅雷不及掩耳,胁我媾和,解我军备,然后因我之资,蓄力养锐以徐与俄持;故其大命悬于速战而大捷,信有如克氏所论者!然而孟贲、乌获,力有所底;飚发雷奋,浸淫以迄今日,老师深入,兵顿鲁南。我方再接再厉,敌已再衰三竭。岂非孙子所谓“其用战也,胜久则顿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顿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耶!此其无胜我之道一矣!日之有疾怨深仇于俄,非一日矣;而又以好大喜功,招英法之怒,协以助我;而亦自虑专欲之难成也,乃与德、意为构。德、意虚以协定相饵,而阴以邀利于英,大欲一偿,何借于日!而方穷兵不戢,以来逞志于我。此正孙子所谓“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国可堕”,危乎殆哉!抑亦克氏之所致戒也!其无胜我之道二矣!师直为壮,曲为老。凡我国人,外御其侮,小大毕力,未有贰志。而日则残民以逞,师出无名,诽谤有诛,道路以目,兵无斗志,军纪日壤;而贪财好色,淫掠无禁,贼杀不辜,益以坚我国人同仇敌忾之志,有死而无二。虽欲如克氏所称“操纵我国之舆论”,消杀国人之抗战而有所不能。何者?则以日军之恣为不道,我国之人怀必死,而非可以虚词饰说动焉!此其无胜我之道三矣!观于克氏之为书,而胜负之数,不待著蔡,昭然可睹也,要在我之有以善图其后耳!其书以一八四九年,有法译本;一八七三年,有英译本。

基博尝授同学诸子以孙武书。时则首都沦陷,我军败绩;天下汹汹,士无靖志!而基博则谓:“强弱无定形,胜负无常势;要在量敌而审己,因利以制权。倘得孙武十三篇书读之,心知其意,可以镇方扰之人心,延国命于垂绝!”亦以为乡人顾君谷宜诵说。谷宜闻而惊叹曰:“微乎微乎!出神入化矣!惜余闻道之晚也!”既而昭于基博曰:“余粗习欧故。”迺为道:“德之有克氏焉,言而世为天下则,亦庶几欧西之孙子也!”迺据英译本以相研讨,而证孙武之书。虽其言有合有不合,而要以证见日所以敢冒天下之不韪而以逞志于我者,其道有由!基博曰:“盍迻译以为我国人告也?”谷宜笑曰:“孙武书十三篇耳,然而国人罕有肄业及之者!况克氏之下笔不自休,其卷帙之浩浩,且什伯于孙武书焉,恐读者未终卷而我倦欲眠矣。宁易窥其要领所在乎!”基博仰而思,俯而答曰:“是何伤!请毋斤斤于字比句次之直译,而会通其旨以为要删。意最其精,辞出以达,庶几目治者易终卷,心维者易挈要焉,其亦可也!”于是谷宜说其义,基博润其辞,以一卷为一篇,随篇标目,题曰精义,勿以辞阂。挂一漏万,虽自知其未允;提要钩玄,庶无负于作者!如以此为未足,则有克氏之原书在。聊疏其旨,以冠于篇。时在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之五九国耻纪念日,无锡钱基博叙于国立浙江大学之江西泰和县上田村舍。

注解:

[1] 据江南出版合作社1941年版校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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