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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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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淑君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倒,幸好陈大春紧紧跟在她背后,忙用左手扶住她,说时迟,那时快,他同时用右手往上边一反,把那一支逼到他们眼前的茅叶枪杆子一手抓住,夺了过来,猛喝一声道:

“什么人?”

“哈哈,不要惊慌失措,是我,你们的熟人。”拦路的男子用手一把抹去脸上的袱子,大笑起来说,“你吓坏了吧,淑妹子?”这人转脸又对大春说:“你呢?也略略地受了一点虚惊吗?不要紧的,如今晓得是我了,不是坏人,不是反革命,就请恢复正常吧。真对不住,你们的私房话,我都听见了。好伢子,做了我们盛家里的女婿了。说实在话,这太好了,我真正是十分地欢迎,非常之拥护。”

“盛清明,”大春还了茅叶枪,认真地责难,“你这个家伙,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

“对不住,对不住。”盛清明连连道歉。

“你太过分了。为什么说:‘要我们的狗命。’我们是狗啵?”

“不要顶真了。”

“你要是把她吓坏了,看怎么散场?”

“只有清明哥真是,”盛淑君惊魂初定,羞臊又来了,她靠在爱人的身边,低着脑壳,撅起嘴巴,手弄衣角,接着说道:“把人吓得呀,你真不好。”

“立正,敬礼。”盛清明对他出了五服的同宗的堂妹,行了一个姿势极不正确的军礼,笑道:“好了,不要见怪了,赔了你的不是了,不过,说实在话,你们也活该,村里这样子紧张,你们躲在山里,讲私房话,好不自在。”

“刚才刺蓬里响,我们以为是野猪,还是你呀?你为什么存心吓人?”

“说存心又冤枉人了,我是路过碰上的。看见你们那个俗样子,我当时想,现在也想,好啊,好一个呱呱叫的团支书,民兵中队长,平素一本正经的,道学十足,如今悄悄在这里,搞这个名堂,假正经、假道学的狐狸尾巴可露出来了。你晓得吗,队长?人家把村里的牛都偷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哪个人的牛偷走了?”陈大春连忙把盛淑君推开一点,赶上一步问。

“你发什么急?要真着急,刚才在树林里为什么那样逍遥自在的?约了我,也不去,害得我净等。这时候,急有什么用?牛去远了。我去追牛……”

“你追到了牛,看见了牛吗?”

“听我说呀。路过这里,听见山里有人声,心里默神,莫不是这里又有偷牛贼?我轻轻摸摸,溜上山来,从柴蓬里往外一瞄,才晓得不是偷牛的,是偷情的。”

“清明子,”盛淑君又羞又恼。她不称他清明哥,叫他清明子,“这是什么话?再讲,看我打你了。”

“快说,哪家的牛给人偷了?”大春这时,一心只在牛身上。

“我瞄了一阵,看见你们扭做一团,好像准备要打架,”盛清明还是说笑,“又听你们说什么‘二十八岁’‘五年计划’‘拖拉机’等等,你在恋爱,要拖拉机做什么用?”

“不要净开玩笑了,快说,是哪个的牛叫人偷走了?”

“拖拉机是拖拉机,恋爱是恋爱,这完全是两码子事。”

“好好,老兄,你这样不知休止地开玩笑,有朝一日,等你找到婆娘的时候,我要还礼的。”

“我当时想,你们太舒服,应该吓一下,叫你们尝尝失去警惕、乐极生悲的味道。”

“到底是哪家的牛嘛?你真不怕急死人。”大春跺起脚来了。

“这时候着急,不如那时候在柴屋子里少讲两句悄悄话。告诉你吧,秋丝瓜把他那条黄牯偷偷赶出村去了。乡政府的人,除开李主席在家镇守以外,其余的人,邓秀梅、刘雨生、谢庆元,都追牛去了,佑亭伯伯他们也去了。”

“走,我们去追去。”陈大春性急,就要动身。

“他们从四面八方包抄他去了。我怕人不够,回来调民兵,在这里碰上了你们。正好,你这个队长,自己去调民兵吧。”

“还是你去吧,我要去追那狗婆养的。”陈大春说。

“那也好吧。你从这个山顶翻过去,截住秋丝瓜往南逃的路,我调齐了人,马上赶来。”盛清明说完就走,跑了几步,他回头又说:“你赤手空拳,去找打吗?秋丝瓜身上有打,差不多的人拢不得他的边。你拿我的家伙去。”他把手里茅叶枪扔给陈大春,又说笑了。他总是一办完正事,就爱逗几句耍方,这是他的老毛病。这时,他说:

“不要担心事,我不给你们传开,我们这个细妹子配得上你吗?”

“再乱嚼,看我打你不打你?”盛淑君弯下腰肢捡石头。

“你们只管悄悄地多谈几次吧,”盛清明一边躲开点,一边笑着说,“要嫌山里冷,到我们家去,我妈妈是很开通的。我答应替你们保密。”

“多谢多谢,我不承情。”大春正正经经说。

“不要保密吗?那好,明朝就去给你们筛锣。”

“你敢,清明子。”盛淑君举起石头威胁他。

“还不快去呀。”陈大春催他。

盛清明一溜烟跑了。陈大春掮起茅叶枪,对盛淑君说:

“你先回去吧。”

“不,我要跟你去。”

“你也去追?碰到一根树棍子都要吓得出一身老汗,敢去追牛吗?”

“我非去不可,秋丝瓜也不过是横眼睛,直鼻子,人长得比我还矮,我怕他什么?”

“人家的身上有打,差不多的男子汉还拢不得边,你听见没有?”

“你要不怕,我也不怕。”

“你真会淘气,要去,就去吧。手里也要拿个家伙呀,赤手空拳,去找打吗?好吧,把这家伙拿着,我再去找。”

陈大春把茅叶枪交给盛淑君,自己爬到山边上,寻到一根枯了的松树棒棒,有酒杯粗细,去了丫枝,折了尾巴,成了一根有些节疤的短棍,舞动起来,还算顺手。他们双双地拿起武器,往南岭奔去,战斗的矫健的激动的情绪,淹没了他们刚才的儿女间的缠绵和狂喜。

两个人翻山越岭,到了一条堤沟里。在那长满蕨长筋[1]的土堤边,发现一个黑幽幽的人影子。两个人警惕地横起枪棒,轻轻走拢去。

“哪一个?”对方是一个女子,手里举起一支小小的黑东西,低声地喝问。

“是邓同志吗?”盛淑君跑起拢去,一把抱住邓秀梅。

“牛在哪里?跑了没有?”陈大春忙问。

“小声点。跑不了。秋丝瓜肩膈窝里长出翅膀来,也逃不掉。”邓秀梅说,“如今各个山口都有人把住,你们两个怎么恰好碰到一块了?”月光下边,注意到盛淑君低头不语,腼腆含羞的神态,她领会了一切,连忙笑吟吟地低声地道贺:“啊、啊,恭喜,恭喜,几时吃你们的喜酒?”

“邓同志也爱说笑了。”盛淑君脸上发烧。

“怎么的,还想瞒我?”盛淑君没有做声,邓秀梅又严肃地说:“不过,我忠告你们,恋恋爱是可以的,办喜事顶好迟一点,过早地生男育女,女同志会吃亏的。”邓秀梅什么时候都没有忘怀妇女方面的利益。

“你只说,牛在哪里啊?”大春一心只在牛身上。

邓秀梅把手里的小手枪一挥,指指堤下坡肚里。大春随着她所指点的方向,睁眼远望,在月亮照不到手的山阴之下,仿佛有几个人的黑影子在那里晃动。牛的吃草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了,大春藏身在堤沟,胸口贴在潮湿的蕨长筋上,伸出头来,往山下仔细地瞭望一阵,对邓秀梅说:

“我看不止一个人,秋丝瓜还找了一个帮手。”

“你看是哪个?”邓秀梅低声问他。

“看不清楚。”

“秋丝瓜平素跟哪个合适?”

“啊,莫不是龚子元吧?”

“龚子元是哪一个?”

“一个贫农。”

“你能断定是他吗?”

“不能断定。”大春又看看山下,“他们躲在那里做什么?打算把牛宰了吗?”

“不一定。可能打算等到月落了,普山普岭,遍地墨黑的时候,好偷偷地溜出山口,逃往他乡,也有可能是等什么人来做买卖。你们碰到盛清明没有?”

“碰到了。”

“这家伙为什么还没有转来?只等他来,我们就冲下山去。”

“现在冲不行?”大春不耐烦等待。

“不行,万一他行起凶来,我们敌不过,就糟糕了。”

听了他们的对话,盛淑君深深感到激动和紧张。她把茅叶枪捏紧,一心盼望战斗的来临。她的心怦怦地乱跳,两只手心黏黏的都出汗了。

过了一会,对门山上,忽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哨音,这是盛清明跟大家约好的分进合击的信号,邓秀梅拿着手枪,奔下山去,淑君和大春也跟着跑下,干部和民兵,手执刀枪和棍棒,从四面八方,都冲下山了。呐喊的声音响彻了山谷。

人们一步步进逼,秋丝瓜和他的伙伴,赶着他们的牛,退到了西边的山坡边。忽然之间,人们看见秋丝瓜挥动手里的鞭子,把牛狠狠抽几下。黄牯挨了打,大发脾气了。它挺起那一对尖角,朝着人们凶猛地冲来,盛淑君吓得大叫一声,随着人们,往后飞跑。大春把她护送到一丛树木的背后,自己又飞身转来,横起手里的树棍,对准牛奔去。

“大春,大春,赶快转来,那是一条烈牛子,跟它倒不得毛的。”刘雨生连忙叫唤。

“汪,汪。”亭面胡跳出人丛,从容地逗牛,于是,一个惊人的奇迹发生了,黄牯听到这声音,好像闻见了它所熟悉的人的亲切而又庄严的命令,立即老实了。它收住蹄子,站着不动,眼睛张望走起拢来的面胡,向他轻轻摇尾巴,显出驯顺的、亲近的模样。

“汪,汪。”亭面胡一边逗着,一边从左侧走近牛身,伸手搔搔它的后腿的腿缝。它翘起尾巴,显出十分舒服的样子。

秋丝瓜的这一条烈性的黄牯为什么会认识面胡,并且熟悉他的声音,听从他的呼唤呢?应该说明,亭面胡是村里的一个奇人。在家里他的嘴巴骂死人,可是不论人或牛,不单不怕他,反而觉得他易于亲近。比方,秋丝瓜的这一条黄牯,他是用过的,耕田的时候,他扬起鞭子,恶声恶气,骂不绝口,但鞭子从不落下,这样,他的“汪,汪,嘶,嘶”的声音,在牛听起来,成了温和可爱的熟人的招呼,自然乐于顺从了。面胡又懂得,这条黄牯,最喜欢的是人在它的腿根的缝里,轻轻搔搔痒。这是面胡伏牛的全部的秘密。当时,他顺手把牛索牵了。烈家伙服服帖帖地,跟着他走。

“面胡哥,倒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一手。”谢庆元含笑着说,口气里隐含轻蔑。

“不要看它是畜生,不会说话,它也跟你一样,通点人性呢。”面胡顺便这样回敬他。

正当面胡收伏黄牯的时节,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的人们早把两个违法的家伙团团围困了。秋丝瓜看见人多势众,手里又都有枪棍,只好乖乖地站定,不敢使出他的身手来。邓秀梅仔细一瞄,看出秋丝瓜的帮同作恶的伙计不是什么龚子元,而是符贱庚。她问癞子:

“你怎么跟他搞到一块了?你不是也算一个贫农吗?”

“他有什么甜头给你呀?”盛清明接过来问。

“亏你还是贫农呢,家伙,真是个叛徒。”邓秀梅没有说的话,陈大春冲口道出,并且骂开了。

“依得我早年的火性,恨不得一下把你送去见阎王。”牵着牛,厉害总是放在嘴上的面胡插进来斥骂。

“我晓得,你又看上了什么人了。”清明有顾忌,不明说出他看上的人。

“看上秋丝瓜的妹子了吧?”陈大春冲口而出。

刘雨生听到这话,赶忙躲到人背后。本来,他的心是很矛盾的,一方面,跟村里人一样,他恨这些破坏耕牛的家伙;另一方面,他一看见从前的舅子,立即想到走了的堂客,一种心灰意懒的情绪侵袭着他,他没精打采,默默无言。

符贱庚瞧见了他的从前的对象,心里还有些余痛,同时也觉得十分尴尬。盛淑君对他,向来都是嫌厌的,这一回,看见他跟秋丝瓜搞到一起,干出盗贼似的这种下流的勾当,越发看不起他了。对立的双方都扎脚勒手,好像就要动武的样子,邓秀梅走近秋丝瓜,用她的跟平常一样的平静的声音,问道:

“半夜三更,打算把牛赶到哪里去?”

“牛是我的,听我赶到哪里去,你管得着?”秋丝瓜这样子说,气焰还不低。

“她是县里派来的,还管不着你?”亭面胡插进来说。接着,他又附在邓秀梅的耳朵边,悄悄地问:“要不要把他这条牛充公?”

“不,”邓秀梅大声回答,“快把牛还他。”看到秋丝瓜从面胡手里把牛索接了,她温和地警告他说:“下回不许再赶出村了。我们乡缺少牛力,你还要把牛赶走。”

“你这不是存心捣乱?”亭面胡插进来补充。

“我自己的牛,赶不赶走,杀不杀,都只由得我。”秋丝瓜态度还是很强硬。

“牛是你的,大家都承认。我们只要你守这一条公约:任何人的牛,都不许随便买卖或宰杀。”

“这是几时兴起的规矩?”秋丝瓜问。

“那天讨论这公约,你又不来。”邓秀梅说。

“我不同意你们的搞法,清平世界,不能不讲理。”

“哪个不讲理?”盛清明生气地问。

“你们。”秋丝瓜忿忿地回答。

“公众马,公众骑,议定的公约,大家都应该遵守,你的牛不能流动,别人的也是一样,你有什么吃亏的?”邓秀梅给他细心地解释。

听了这话,秋丝瓜赶起牛就走,看不出他是生气呢,还是怎么的。盛清明不大放心,忙把藏在棉袄里边的麻绳露出一截来,手拐悄悄碰碰邓秀梅,小声问她:

“这家伙可恶,要不要逮他一索子?”

“不可以。”邓秀梅坚决地否定他的这提议,同样是小声。她三步两脚,赶到秋丝瓜跟前,和他并排走,盛清明提着扎枪,紧紧地跟在他们的背后,他很担心,生怕出事;他知道秋丝瓜学了猴拳,身上有几下,怕邓秀梅麻痹大意,挨近他走,会吃眼前亏。他捏紧扎枪,又往后招手,叫民兵都紧紧跟随,以防万一。邓秀梅却像惯经风浪的人们,从容不迫,满不在乎。她脸上含笑,询问秋丝瓜:

“你想把牛赶到哪里去?”

“赶到梓山乡我的一个亲戚家里去。”

“赶到那里做什么?”

“寄草。家里没草,也没人看管。”

“梓山乡在西南角上,你怎么往东南走呢?”盛清明机灵地提出疑问。

秋丝瓜支支吾吾说:

“夜里墨漆大黑的,走错方向了。”

他们走出幽暗的山谷,来到了映满月光的空旷的塅里,田塍路很窄,人们不能并排走,邓秀梅稍许落后了几步,牛在前头,秋丝瓜跟着牛屁股,邓秀梅又在他背后,走了一段路。月亮底下,邓秀梅从后面留心观察,发觉秋丝瓜的左手总是躲着,偶尔抬起,也是直直的,肘子从来不弯曲,她生了疑心,并把她的想法低声告诉了盛清明。治安主任机警地走到前面,故意将身子擦过秋丝瓜的左臂,好像触到对方袄袖里有个梆硬的东西,他猛一下子,跳到路边干田里,举起手里的扎枪,对准秋丝瓜胸口,粗声喝道:

“站住。”

“什么事呀?”秋丝瓜站定,故作镇静地发问,牛站住脚,随即低头啃吃路边的枯黄的野草。

陈大春提着短棍,率领民兵,一拥而上,把秋丝瓜和符癞子团团围住。

“什么事呀?你们发疯了?”秋丝瓜又问。

“大春,快搜他身上,他袖筒里有个东西。”

“你们敢来,”秋丝瓜涨红了脸,就在原地,捏拳叉腰,摆开一个打架的把式,说道:“我又不是反革命分子,我张桂秋毒人的不吃,犯法的不为,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

“你太规矩了。”陈大春逼上一步说。

盛清明听完秋丝瓜的话,倒是有一点踌躇,因为县里曾三令五申,干什么都得按法律办事。他拿眼睛看看邓秀梅,意思是问:“动不动手,能不能搜?”邓秀梅果断地说:

“搜吧,错了我负责。”

陈大春和另一个民兵,同时扑上去,首先封住秋丝瓜的两只手,另外两个民兵后生子,把符癞子也逮住了。秋丝瓜叉开八字脚,稳稳地站定,他想使一把暗劲,一下子把他们摔开,这对于他是像喝蛋汤一样的容易。但是,现在,他的眼门前,伸出好多茅叶枪,有一支隔他喉头只有几寸远,几步以外,邓秀梅手里的小枪,瞄准着他的胸口,他心里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就没有动手。大春上去搜他的身子,从他左袖筒里拖出一把杀猪刀,磨得雪白的刀口和刀尖,在鱼肚白色的晨光里闪闪地发亮。大春把刀递给盛清明,治安主任握着刀把子,把凶器举起,对大家说:

“你们看,他这是什么?”

民兵激动了,有一个破口骂道:

“狗婆养的,带了凶器了?”

“他当过国民党的兵,是个反革命,狗日的,到如今还不死心。”另一民兵说。

“快拿绳子来,绑起送县,对现行犯,我们讲什么客气?”第三个民兵叫着。

“你这是什么贫农?”面胡也骂了,“茅厕屋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丢尽了贫农的脸了。”

“和他讲什么?捆起来。”盛清明忙从棉衣里边解绳子,邓秀梅对他摆摆手说道:

“先不要急。荞麦田里捉乌龟,怕他跑了!等我问问他。”她把手枪放进腰里皮夹里,接过杀猪的尖刀,走上一步,笑笑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的?”

“安置杀你的。”符癞子被一个民兵搜了身子,没找出什么,他理直气壮,又发了火,鼓起眼珠子,替秋丝瓜回答。

“好呀,不打自招了。”陈大春说,又要拿绳子。

“你这个家伙,爱逗耍方。”秋丝瓜斥骂符癞子,“这也开得玩笑的?”他对邓秀梅赔笑说道:“邓同志,事到如今,不好瞒你了,我是打算在这里把牛宰了的。”

“你分明是想暗杀干部,”陈大春驳斥他说,“阴谋败露了,就避重就轻。”

“你听我说呀。”秋丝瓜低声下气地要求。

陈大春还要发话,邓秀梅摇手制止。每逢这样的时机,邓秀梅总比人家冷静些,愿意细听对手的意见。她催秋丝瓜:

“那你说吧!”

“我要行刺,为什么跑到这个山角落里来,不到你们常去的地方去?”

邓秀梅心里觉得他说的有理,但不置可否,秋丝瓜接着又说:

“并且,我手里为什么要牵一条牛?牵匹马,你们倒还可以说,我行了凶,好骑了逃跑,牛呢,有什么用?它比跛子跑得还要慢,亭哥也晓得,我这黄牯,是条烈牛子。”

“不要啰啰嗦嗦了。”陈大春打断他的话,“说,你把这把刀笼在袖筒里,究竟打算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打算杀牛吗?”

“鬼话,你们两个人,做得翻它?”陈大春还是不信。

“我们还在等一个伙计。”

“等哪一个?快说。”陈大春催促。

“他没有来,就不必算他的账了。”秋丝瓜说,“有罪,我一人担当。”

“究竟是哪个?”盛清明也走近来催了。

“龚子元。他没有来,一定是不敢,或是不愿意。”

“他才是真正的贫农,”亭面胡插进来说,“比你们这般家伙,强得多了。”

“龚子元是什么人?”邓秀梅问。

“一个外县人,解放前不久,夫妻两个讨米上来的。”亭面胡回答。

邓秀梅沉思一阵,心里记了这名字,没有再做声。

“这条黄牯功夫好,口又嫩,你为什么要把它杀了?”亭面胡一边质问,一边用手抚摸着黄牯的背脊,它感到舒服,尾巴又翘起来了。

“到这步田地,只好坦白了。”秋丝瓜说,“听到人讲,牛都要入社,折价又低,一条全牛的价钱,还抵不得一张牛皮。我就想把牛宰了,卖了牛皮,净赚几百斤牛肉。”

“你听哪个说,牛价折得低?”邓秀梅问。

“反正有人说。”秋丝瓜不肯说了。

“哪一个?快说。”陈大春追问。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问呢?我张桂秋好汉做事好汉当,不管是哪个说的,反正相信的是我,想要把牛宰杀的,也是我自己,我不能连累别人。”

“你实其不讲,也不勉强。不过,你为什么要听信谣言?我们不是早就宣布了:田土、耕牛和农具,入不入社,完全要看各家的自愿,你的牛不肯入社,是可以的,何必宰杀呢?”邓秀梅给他解释。

“处理耕牛,本来有两个办法,”刘雨生也帮着说明,“一个是折价归公;一个是私有租用,牛还是归你自己所有,社里租你的,给你租钱。”

“这办法好,我怎么早不晓得。”秋丝瓜说。

“开会你不来,有什么办法?”邓秀梅责备他道。

“怪我自己,”秋丝瓜用手拍一拍额头,“以后开会,我一定来,邓同志,我这个人虽说在外边跑过几回,究竟还算是个乡巴佬,没得文化,不会打算盘,见识又浅。”

“你的见识还浅呀?肉都麻了。”盛清明顶了他一句。

“邓同志,有工夫到我屋里来坐坐。”秋丝瓜不理盛清明,一心只想讨邓秀梅的好,“我们那一位,也是一个死不开通的,请你来教育教育我们。”

“教育不敢当,有工夫我一定来。”和一切做惯群众工作的人一样,邓秀梅从不切断她跟群众的任何联系。

“现在可以走了吧?”秋丝瓜趁势探问。

“请便吧。”邓秀梅满口答应。

秋丝瓜和符癞子赶着黄牯,从从容容离开了众人,往本村走去。

“好容易逮住,何解又放了?”等他们走得远了,谢庆元吃惊地问。

“不放怎么办?”邓秀梅反问。

“把他送到县里去关起。”陈大春主张。

“不够条件,县里不会收。”邓秀梅说。

“不怕他跑吗?”大春发问。

“跑到哪里去?并且,我估计他不会跑了。”邓秀梅说。

“我就是怕他趁空子把牛宰了。”盛清明表示担心。

“我看不会。”邓秀梅想了一想说。

“何以见得?”盛清明反问。

“他要杀牛,是怕我们强迫牛入社,便宜了大家,这是他的根深蒂固的私有观念在作怪。”

“我早就晓得,私有观念是一切坏事的根子,我恨不得一下子全部掀翻它。”陈大春说。

“不能性急,得慢慢地来。”邓秀梅从容地说。

“你这口气,有点像李主席了。”陈大春笑她。

“我跟他不同,他老人家是,应该性急的,也不性急。”提起李主席的缓性,邓秀梅笑了。

“请说,你根据什么,”盛清明又把原先的话题拉回来,这样地问,“断定秋丝瓜不会把牛宰了?”

“我们给他说明了政策,他晓得,根据私有租用的办法,牛还是归他所有,他为什么杀掉呢?”

“上级的政策真英明,”刘雨生叹服,“要不,像张桂秋这样的户子,就很难制伏。”

“所以,我们一定要掌握政策,”邓秀梅趁此教导周围的同志,“不能只图一时的痛快。”

“秋丝瓜是个兵痞,在旧社会,他卖过三回壮丁,”陈大春说,“他心里还在打什么豆渣主意?我拿不稳。”

“我也有点不放心。”盛清明对邓秀梅说,“要不要派个人去跟跟他?他走的那一条路,是到别村去的。”

“不要去管他,”邓秀梅说,“随他去吧,逃不了的,我们不如给他一个顺水人情。”

“跟他这样的兵痞,还讲什么交情?”

“如果没有现行问题,也还是不宜跟他隔绝。”邓秀梅说。

“他呀,难说。”盛清明摇头。

“什么,你看出他有可疑的地方?”邓秀梅连忙问讯,她一力主张放走秋丝瓜,对他负得有责任。

“那倒还没有,不过,他来往的人都是有些阴阳怪气的。”盛清明说。

“除开符贱庚,还有哪个跟他有来往?”邓秀梅问。

“龚子元。”盛清明回答,“秋丝瓜自己刚才不提到过这个家伙吗?”

“他们一路来熟吗?”邓秀梅寻根究底。

“原来不熟,最近一向,好像成了儿女亲家一样了。”

“龚子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穷得滴血的家伙。”亭面胡接过来道,“原先他跟我差不多少。”

“现在呢?”邓秀梅紧跟着问。

“现在他比我强了,他的大女嫁给了城里一个干部。”亭面胡说。

“是么?”邓秀梅诧异,“我怎么没有听说?”

“也有人说,他女婿是个商家,不是干部。”盛清明补充说明。

“这个人申请没有?”

“没有,他不会来的。”盛清明说。

“为什么?”

“手头有几个活钱,口口声声,还说要搬到城里去住呢。他还入社?”

“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还不是他女屋里来的。”亭面胡插嘴。

“你跟他熟吗?”邓秀梅问。看见面胡点点头,她又说道:“几时你去探探他的口气,问他入社不入,既然是贫农,我们不能遗漏了。”邓秀梅嘴里说出这样的理由,心里还有另外的打算,她的差遣亭面胡,正是因为他面里面胡,对方不会十分防备他,会有心无意流露自己的真情,她的这个暗里的盘算,连亭面胡也一起瞒了。只有玲珑剔透的盛清明略略猜着了她的用心,一力怂恿他的堂伯应承这差使,不料面胡摇头不肯去。

“为什么,怕割耳朵?”邓秀梅取笑他。

“我是怕说不起话。”亭面胡回道。

“你是贫农,哪一个的腰子有你的硬?”

“他也是呀,现在他又比我强。”

“还是去吧,不要怕,有我们壮胆。”

在回村的路上,邓秀梅翻亭面胡的古,说她才到清溪乡的那一天,碰到他掮竹子到城里去卖。有点火烧眉毛,只顾眼前,自私自利的样子。“如今,在运动中,这有几天呢?他完完全全变了样子了,你们晓得啵?我们开会烧的丁块柴,通通是他办的呢。”邓秀梅说到这里,转脸对盛淑君笑道:“我看,你也起了变化了。”

“是呀,”盛清明笑道,“她再不想单干了。”

“我几时打算单干过?”盛淑君反诘,她一时懵懂,没有领会盛清明话里的意思。

“你没有单干,早就跟人缴伙了?”盛清明大笑起来,这一种笑,只有前程无限,心情舒畅的年轻人才会有的。

“你的皮子发痒了,清明伢子?”盛淑君追着要打盛清明,盛佑亭拿出本家长辈的架子,骂起来了:

“只晓得吵架,没得用的家伙,一个抽一巡楠竹丫枝,抽得皮子都滴血,你们就会晓得厉害的。”

没有人听他,自然也没有人怕他,盛淑君在一丘刚刚扯了荞麦的干田子里,赶上盛清明,举起微胖的小拳头,打了下去,盛清明身子一闪,很灵活地躲开了,大家看见盛淑君扑了一个空,都哈哈大笑,陈大春也低头笑了,只有亭面胡还是在骂。

“真的,我们不要不通皮,快点走吧,让他们两个,甜甜蜜蜜地、痛痛快快地、偷偷摸摸地讲他们的私房话去。”盛清明笑着说了一大箩,站得远远地,而且准备要逃的样子。盛淑君看见他那样,就不来追,只是撅起嘴巴子,连骂带反驳:

“鬼崽子,你乱嚼舌子,我们有么子私房话要讲?”

“没有,山里讲一夜话,都是能公开的吗?那么,就请公开吧。”

“不要理他了,你越理他,他越得胜。”邓秀梅含笑劝解,“你来,淑妹子,我倒有句私房话同你讲讲。你们先走一步吧,我们就来。”邓秀梅紧紧拉住盛淑君的手,落在人们的背后,在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田塍上并排地走着。她悄声地对这一位落入了情网的胖姑娘说道:

“当心啊,男人家都是不怀好意的。他们只图一时的……”邓秀梅没好意思讲完这句话,跳到下边这话了:“要是孩子生得太早了,对你的进步,会有妨碍的。”

盛淑君满脸通红,低着头,没有做声,邓秀梅问道:

“你今年好大?”

“十八岁,吃十九年饭了。”

“再过五年再结婚,也不为迟。”

“我一生一世也不想结婚。”盛淑君红着脸说。

“那是空话。我不过是提醒提醒你,应该有个明白的打算。”

“看这半边天,团结得好紧。”盛清明故意把脚步放慢,等着她们,这样开她们的玩笑,“什么悄悄话?我也来听听,做个旁听生,行吗?要是你们不嫌弃,我就加入你们这一半边天,好吗?”

“我们不要你这赖皮子。”盛淑君回嘴。

“宗派主义。”盛清明笑着。

“你乱扣帽子。”邓秀梅加快了脚步,乡干们和民兵们紧紧跟在她背后,从南岭回到村里,月亮落山了。青亮的黎明照彻了村庄。家家屋顶上飘起了笔笔直直的,或是横卧长空的雪白轻柔的炊烟。霜花染白了田塍上的枯草、屋顶上的青瓦跟禾场上的草垛子,并且装饰了人们肩上的枪尖。

* * *

[1] 蕨长筋:蕨的一种,茎像长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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