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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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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月亮非常好,她挂在中天,虽说还只有半边,离团还远,但她一样地把柔和清澈的光辉洒遍了人间。清溪乡的山峰、竹木、田塍、屋宇、篱笆和草垛,通通蒙在一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显得缥缈、神秘而绮丽。这时节,在一个小小的横村里,有个黑幽幽的人影移上了一座小小瓦屋跟前的塘基上。狗叫着。另一个人影从屋里出来。两人接近了,又双双地走下了塘基,转入了横着山树的阴影,又插花地斜映着寒月清辉的山边小路。他们慢慢地走着,踏得路上的枯叶窸窸窣窣地发响。

从远或近,间或传过来一些人语,几声狗吠,于是,又是山村惯有的除了风声以外的无边的寂静。

“你回去吧,我不送了。”两个人中的一个,把他收到的对方的一张书面的东西揣在怀里,这样地说。这是我们熟悉的一位男子的粗重的低音。

“我这问题几时好解决?”这是我们熟悉的一个年轻女子的娇嫩的声音。

“快了。我们马上要讨论一批申请的人,包括你。我估计,结论十有九会叫你如意。”说到这里,这位魁梧的男子随便扬扬手,就要走开了。

“是吗?”女的喜得蹦起来,毫无顾忌地大胆地走近男子的身边,“那你庆祝庆祝我,陪我走走吧。这样好月亮,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去,不可惜了吗?”她的脸由于自己的勇敢的要求,有点发烧了。

“我约了清明,还有点事。”

“总是有事。哪一天你没得事呢?等一等,我只问你一句话。人家都说,我们如何如何了,实际呢,”她扭过脸去,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过了一阵,才又转过脸来,接着说道,“也不过这样,普普通通的。”

男子没有做声。他们并排地,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温暖的茶子花香,刺鼻的野草的青气,跟强烈的朽叶的腐味,混合在一起,随着山风,阵阵地飘来。女的又开口说了:

“我要成为团员了,团支书,你不欢喜吗?”说到“欢喜”两个字,盛淑君脸上又发火上烧,心也跳得更剧烈。但在月光里,别人家不仔细地观察,看不出来,她却还是低了头,走了几步,她又开口了:“你不肯帮助我吗?”

“我会尽我的力量来帮助你的。不过,一个人的进步总要靠自己。”陈大春这样地说,口气还是含着公事公办的味儿,一点特殊情分也没有。她无精打采,想离开他了,但心里一转,又试探地问道:

“别人入团,也能叫你这样高兴吗?”和一切坠入情感深渊的女子一样,盛淑君嫉妒一切侵占她的对象的心的人,不管男人和女人。

“一样,一样,在这问题上,我是不能两般三样的。”和一切同时被几个女子恋爱着的男子一样,陈大春对于对方的心情没有细心地体察,这样鲁莽地说着。

“是吗?”盛淑君仰起脸来望着他,放慢了脚步,抽身想走了。她感到一阵遭人故意冷落的深重的伤心。

“是的。”陈大春随便答应,忽然,他低下头来,在月光里,仿佛看见盛淑君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着闪闪发亮的东西,她哭了,这使他大吃一惊,随即隐隐约约地有些感觉了。于是,灵机一动,他连忙改口:“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说的“不过”两个字,对于盛淑君来说,好像一扇放进希望的阳光的窗户,她满怀欢喜,连忙追问。

“你的申请使我特别的欢喜。”陈大春说。

“那是为什么?”盛淑君笑了,“为什么我的申请叫你特别欢喜呢?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还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跟别人一样?”盛淑君陶醉在这一些愉快的质问里,轻盈地举步前进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陈大春分辩。

“什么地方不一样?”盛淑君偏起脑壳,娇媚地穷追。月亮下面,她的脸颊的轮廓显得格外的柔和。

“因为你呀,我要说出来,你不生气么?”陈大春的话也变得异常的和软,和他平素的性格不大一致了。

“不生气,我是绝对不会生你的气的。说吧,大春。”她亲昵地叫他名字,把她身子靠拢来。

“因为你呀,”陈大春开口说了,“原先是个贪玩、爱笑、会闹的调皮的小家伙,思想落后,工作也不好……我说得直套,你不来气吗?我是说你原先啊。”

“说我现在,也不要紧,是你讲的,我什么都听,你为什么老是看我呢?今天夜里,你跟平素不一样,我也是,不晓得是什么道理?”盛淑君意味深长地轻轻地说了。她的声音低到只有身边的人能听到。

大春没有回答她这话,走到山口边,他说:

“既然到了这里了,我们索性上山去,我带你到个地方去看看,好吗?”

盛淑君自然依从,但止不住心跳。进了山口,夜色变得越发幽暗了,月光从稠密的树叶间漏下,落在小路上,以及路边的野草上,斑斑点点,随着小风,还轻轻地晃动。盛淑君生长在山村,夜里进山也不怕。不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跟陈雪春和别的妹子们一起,还在山里惩罚了符癞子。她的进山,好像城里姑娘到公园里去一样。但在今夜里,她跟陈大春在一块,却有一些胆怯了。怕什么呢?她不晓得。她的脑壳有点昏昏沉沉的,两脚轻飘飘好像是在不由自主地移动。走到坡里的一段茅封草长的小路上,她的右脚踩住一条什么长长的东西,吓得双脚猛一跳,“哎哟”一声,转身扑在陈大春身上。大春连忙双手扶住她,问她怎样了。

“踩了一条蛇。”淑君侧着头,靠在大春的胸口上,出气不赢,这样地说。

“亏你还是高小毕业生,唉,一点实际知识都没有。十冬腊月,哪里来的蛇?过了白露,蛇就瞎了眼,如今都进洞去了。”

“不是蛇,是什么?我来看看。”淑君弯下腰子。

“等我来看。”大春也弓着身子,在斑斑点点的月光的照耀里,果然看见一溜弯弯曲曲的长东西,伸手一摸,是根溜溜滚的树棍子,他随手捡起,给淑君看,并且笑她:

“这是你的蛇。看你这个人,这样不沉着。”淑君用手握住脸,又羞又乐,笑个不停。她蹲在路边草地上,两手撑着发痛的小肚子,还忍不住笑。

“还是这个老毛病。你吃了笑婆婆的尿啵?这有什么好笑的?”大春没有介意,自己也笑了。

淑君竭力忍住笑,两个人又寻路上山。绕到陈家的后山,两个人并排站在一块刚刚挖了红薯的山土上,望着月色迷离的远山和近树,指着对面山下一座小小茅屋子说道:

“你看对面老李家的那屋场,像个什么?”

“像个屋场呗。”淑君顽皮地笑着,随便答应他。

“你把山和屋连在一起看看吧。”

“像个山窝子。”

“我爸爸相信,那里风水好。那屋场有个名目,叫‘黄狗践窝’,人在那里起了屋,一住进去,就会发财。”

“对门老李家,为什么没有发财?”淑君仰起脸,盯着问他。

“你问我,我相信这些名堂?”防护了自己以后,大春又说,“记得小时节,我们老驾带我到这里,站在山顶,告诉我说:‘对门是个好屋场,将来发了财,我们要买下它来,在那里起个大屋。’”

“他是做梦。”

“是呀,的确。他辛苦一世,也发了一世的梦,只想发财、起屋、买田、置地。但有好多回,穷得差一点讨米。我舅舅在世,总是笑他又可怜他,并且教导他,黑脚杆子要起水,只有把土豪打倒,劣绅掀翻。”

“听说,你舅舅是一位烈士。”淑君插嘴。

“是的,他牺牲得勇敢。”

“你看见过他吗?”

“没有,他牺牲时,我还没生,后来听我妈妈说起过他。舅舅生得武高武大,能说会讲,读一肚子书,闹革命时,他骑匹白马,到处奔波,听人家说,就义以前,还高声地叫唤:‘中国共产党万岁!’他真是心里眼里,只有革命。”

“外甥多像舅,我看你也有一点像他,心里眼里,只有革命。”在淑君心里,大春是人们中间的最好的那一类人。

“我要能像他万分之一,就算顶好了。”陈大春说,“我不会说话;性子又躁;只想一抬脚,就进到了社会主义的社会。我恨那些落后分子,菊咬筋、秋丝瓜、龚子元、李盛氏……”

“哪个李盛氏?”

“莲塘里的那一位。”

“男人在外结了婚的那个么?也难怪她,太可怜了。”淑君十分同情那女子。

“哪一个叫她那样的落后?我真想帮他们一手,可是,落后分子都是狗肉上不得台盘,稀泥巴糊不上壁。我一发起躁气来,真想打人。”

“你太性急了。”

“你不晓得,我们老驾不肯入社,把我恨得呀,拳头捏得水出了。”

“那可不行,不能动武,他是长辈。”

“管他是什么。实在是太气人了。我妈妈原先也是帮他说话的,我们把道理一摆,又提起舅舅,她就想通了。我们孟春跟雪春,总算是不在人前,也不落人后……”

“雪妹子是个好丫头,她太好了。”淑君极口称赞自己的朋友。

“我们家,就只剩老驾是个白点子,你不晓得,因为他落后,我好怄气啊。这一次,组织上指定我去劝秋丝瓜入社,那个赖皮子拿话顶我:‘对不住,我劝你先把自己的老子思想搞通了,再来费心吧。’听了这话,我气得发昏,老驾太不争气了。人争气,火争烟,人生一世,就是要争口气啊。”

“人要争气是对的,不过,要求也得看对象。”淑君这时候,比大春冷静一些,“我看你们老驾不算坏。他本本真真,作一世田,就是在思想上慢一步,也不能算是白点子,你说是吗?”

陈大春没有做声,心里却十分舒畅。他愿意人家说他老驾的好话,因为他爱他,不过这种爱,有时候是从恨的形式表现的,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恨,不是仇恨。但在大春的心里,仇恨是有的。他恨地主,恨国民党匪帮,恨一切人压迫人的事情。比方,这时候,他问盛淑君:

“你猜一猜,在这世界上,我最恨的是什么?”

“地主。”盛淑君随口回答。

“地主踩在我们脚下了,无所谓了。”

“那么是反革命分子。”盛淑君说。

陈大春点一点头:

“对了,我最恨反革命分子。但你仔细想过吗?反革命分子依靠的基础究竟是什么?”

“我不晓得。”

“应该动动脑筋啊。”陈大春认真地说,“你要晓得,反革命分子依靠的基础是私有制度,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根子,也是私有制度,这家伙是个怪物。我们过去的一切灾星和磨难,都是它搞出来的。他们把田地山场分成一块块,说这姓张,那姓李,结果如何呢?结果有人饿肚子,有人仓里陈谷陈米吃不完,沤得稀巴烂;没钱的,六亲无靠,有钱的,也打架相骂、抽官司,闹得个神魂颠倒,鸡犬不宁。”

“他们闹,关我们屁事。提它做什么?”

“看你这话说得好不懂事,你不晓得,地主打架,遭殃的也是穷人吗?记得有一年,我年纪还小,我们清溪乡的姓盛的跟姓李的打死架了。在这塅里,”陈大春扬手指指山下幽远迷蒙的月下的平原,接着说道,“两家摆开了阵势,一边几十个佃户和打手,真刀真枪,干起来了。两家的大男细女通通出来了。都拿起棍棒,火叉子,茅叶枪,开初是呐喊助威,后来就混战一场。你们盛家里的一个猛家伙,挺起茅叶枪捅死李家一个人,李家也用石头砸死盛家一个人。双方死的都是佃贫农。你说这是不是穷人遭殃?”

“我们不能不去吗?”盛淑君仰起脸来问。

“不去散得工?你想不想在这地方吃饭了?”

“这是哪一年的事?我怎么一点影子也不记得了?”

“你今年好大?”

“拍满十八,吃十九的饭了。”

“那你那时还只有四岁多一点,我八岁多,记得事了。”

“那样打死架,究竟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争水。那年天干,足足八十天,没下一点雨,龙都干死了。”

“有什么龙?你看见过吗?”盛淑君顽皮地问。

“不要打岔。那一年,真是天干无露水。白天黑夜接连刮着老南风。塅里这条溪涧倒有一股山浸水,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溪涧的一段是李家管业,两岸的田是盛家的。盛家里要从涧里车水,想筑个坝,把水堵起,李家不答应。相持了几天,两边的田都晒得过了白,开了坼,禾苗到外婆家去了。”

“这是李家里无理,欺负我们姓盛的。”

“你这个家族主义者。老实说,你们盛家里的财主,也没一个好东西。涧水一流到下村,所有权翻了一个面,涧属盛家,两边的田却是李家的。”

“两姓对换一下不好吗?”盛淑君说。

“说得容易,解放前,两姓为一条田塍都要打官司,还换田呢?”

“争水的事,后来怎样?”

“后来在下村,盛家里如法炮制,不许李家里车水,李家一些调皮的角色夜里起来,偷偷地干。两家就动武,那一架从夜里打到早晨,一边打死一个人。我还记得,有个被打死的人,朝天倒在干田里,石头砸开了他的天灵盖,脑壳上流出一摊煞白的脑浆,像豆腐脑一样,里头还渗了鲜红的血……”

“哎呀,快不要讲了,真正吓死人。”盛淑君双手蒙脸。

“私有制度,就是这样子吓人,它是一切灾星罪孽的总根子,如今,我们的党把这厌物连根带干拔了出来,以后日子就好了。”说到这里,陈大春的心情激动了。他挽起盛淑君的手膀子,离开红薯土,转到树木蔽天的山里的小路上,亲切地叫道:

“淑君,告诉你,我心里有些打算。”

“什么打算?”

“你要守秘密,我才告诉你。”

“我守秘密。”

“农业社成立以后,我打算提议,把所有的田塍都通开,小丘改大丘。田改大了,铁牛就好下水了。”

“什么铁牛?”

“就是拖拉机。这种铁牛不晓得累,能日夜操田。到那时候,村里所有的田,都插双季稻。”

“干田缺水,也能插吗?”盛淑君提出疑问。

“我们准备修一个水库,你看,”陈大春指一指对面的山峡,“那不正好修个水库吗?水库修起了,村里的干田都会变成活水田,产的粮食,除了交公粮,会吃不完。余粮拿去支援工人老大哥,多好。到那时候,老大哥也都会喜笑颜开,坐着吉普车,到乡下来,对我们说:‘喂,农民兄弟们,你们这里要安电灯吗?’‘要安。煤油灯太不方便,又费煤油。’‘好吧,我们来安。电话要不要?’‘也要。’这样一来,电灯电话,都下乡了。”

“看你说的,好像电灯马上要亮了。”

“快了,要不得五年十年。到那时候,我们拿社里的积蓄买一部卡车,你们妇女们进城看戏,可以坐车。电灯,电话,卡车,拖拉机,都齐备以后,我们的日子,就会过得比城里舒服,因为我们这里山水好,空气也新鲜。一年四季,有开不完的花,吃不完的野果子,苦槠子、毛栗子,普山普岭都是的。”

“我们还可以栽些桃树、梨树和橘子树。”

“那还要说?你想栽好多,就栽好多。家家的屋前屋后,塘基边上,水库周围,山坡坡上,哪里都栽种。不上五年,一到春天,你看吧,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嫩黄的橘子花,开得满村满山,满地满堤,像云彩,像锦绣,工人老大哥下得乡来,会疑心自己迷了路,走进人家花园里来了。”

盛淑君靠近他的左边走。从侧面看他,月光下面,只见他那微黑的健康的脸上,现出一种发亮而又迷蒙的醉态,好像眼前就是一座万紫千红,花团锦簇的花园。继续往前走,他又继续说:

“到了时候,果子熟了。城里来了干部或工人,我们端出一盘来,对客人说:‘请吧,尝尝我们的土果,怎么样?也还可以,不太酸吧?这号种子,我们正在改良呢。’”

他这样说,好像真的来了客,正在吃他摘下的新鲜的、熟透的果子一样。盛淑君笑了:

“净说吃的,玩的你就不探了。请教你,我们将来的俱乐部设在哪里?”

“姑娘们一心只想俱乐部。请不要着急,我们会修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选你当主任。多买几副扑克牌,我们李主席是一个牌迷。想一想吧,到那时候,我们多么快乐啊。”

“要到那时候,我们才会快乐吗?”

“现在也不错,不过,我们还有些困难。”

“不要说你的困难了吧,我不想听。有句要紧话,我要问问你,可不可以?”

“说吧。”

“我问你,如果有个人,像我一样,她,譬如她……”盛淑君吞吞吐吐,好像有事说不出口来一样。

“她怎么样?”

“不讲它算了,我们下山吧,这里有点子冷了。”她讲得那样的明白、显露,他还是不懂,或者是装不懂吧,她又一次感到了对手的冷漠。

“你嫌这里冷,我带你到一个巧地方去。”不知为什么,陈大春今夜总是不想离开这一位姑娘。他把他跟盛清明的约会丢到九霄云外了。

“到哪里去?”盛淑君跟着他走。

“南山坡有座砖窑,那里很暖和。”

转到南山坡,他们看见,砖窑的土烟筒正在冒烟焰。附近有个稻草盖的柴屋子,门口朝南,背靠砖窑,他们走进去,里边非常暖和,两人并排坐在一捆柴火上。月光从西边擦过低低的稻草屋檐,斜斜地投映在他们身上。盛淑君的脸,在清澈的光辉里,显得分外洁白、柔和、秀丽和娇媚。在这四处无人的静静的柴屋里,她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陈大春还是平平静静地问她:

“你不是说,有句要紧话,要问我吗?现在请说吧?”

还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好像没有一点点私情,好像一点也猜不到她盛淑君的心事。他其实是感觉到了这点的。不过,一来呢,正如李月辉说的:“他走桃花运。”村里有好几位姑娘同时在爱他。有个大胆的,模仿城里的方式,给他写了一封信,对他露骨地表示了自己的心意。这种有利的情势,自然而然,引起了他的男性的骄傲和矜持,不肯轻易吐露他的埋在心底的情感。二来,在最近,他和几个同年的朋友,共同订了一个小计划,相约不到二十八,都不恋爱,更不结婚。为什么既不是三十,也不是二十五,偏偏选了二十八岁这个年龄呢?他们是这样想的,等他们长到二十八岁,国家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完成了,拖拉机也会来到清溪乡,到那时候,找个开拖拉机的姑娘做对象,多么有味。

大春的妈妈的想法跟他正相反。她总盼望长子早点亲事,自己早点抱孙子。前些年,她这意思还只是放在心里,只是间或对儿子暗示一二,打个比方。有一回,她跟邻舍屋里的老婆婆打话,大春恰好在家编藤索,邻家姆妈提起了村里新办喜事的一家,陈妈叹口气说道:

“唉,人家的命多好啊。”这话自然是讲得大春听的,怪他没有结得婚,邻家姆妈没有理会这意思,接口说道:

“你的命不也好吗?两男两女,不多也不少,崽女都还债[1]听话,不像我们那一个……”

“哪里呀?”陈妈瞟儿子一眼,看见他还是在编藤索,就叹一口气,“唉,你不晓得,如今哪里有听话的儿女?”

到这里为止,为了不跟儿子吵翻了,她攒劲忍住,不往下说。近来,盛淑君经过雪春,对她一天比一天亲昵,她看上了这位活泼健壮的姑娘,一心只想娶来做媳妇,话摆在肚里,不敢启齿。有一回,她大起胆子,提出质问了:“大春,你究竟拿的是什么主意?”

“什么?”大春装作不懂,反问她一句。

“眼面前的这几个,你看哪个好?”她悄声地说,“早点定局吧。伢子,不要挑精选肥了。我看盛家里的那个蛮不错。”

“你喜欢她,请你自己讨她吧。”大春橛橛头头说。

“混账东西!”她骂了一句,话音又转成和软,还带一点乞求的口气,“要晓得啊,伢子,你爸爸走下坡路了,背脊都弯了,我呢,也是一年比一年差池。”

“社成立了,我们多喂几只鸡,生点子鸡蛋,你跟爸爸,一天吃个把,身体就会好一些。”

“唉,伢子,我要吃你什么鸡蛋啊,只要你顺我的意,听我的话,把这件事早点定局,我比吃人参还强,莫说鸡蛋。”

“妈妈,我们做事,都要有个计划啊。”

“你的计划我晓得,就是等我们两个老家伙骨头打得鼓响了,你才舒舒服服,占了我们的房间办喜事。”

“妈妈,这是什么话?好好的,为什么想到死了?为什么这样的悲观?”“悲观”两个字,是他新近从邓秀梅口里学得来的。

“我不懂得什么叫悲观喜观,我只晓得,体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爸爸也是,天天夜里唤腰痛,过不得几多年数了,伢子。”陈妈用蓝布围裙的边边擦了擦眼睛。

“将来,社里修起了养鸡场,”一心一意只在社上的大春,又提先前的意思,“鸡蛋有多的,除了交公,家家尽吃。你跟爸爸,各人一天吃一只,都是可以的。”

“哪个要吃你们的鸡蛋?我一生一世,没有吃过几个鸡蛋,也活了这样大了。伢子,我不是问你吃什么好的,只要你顺我的意,早点结亲事。只要你有这一点孝心,将来我死了,也要保佑你们农业社,发财兴旺,社员多福多寿多男子,一年四季,万事如意,做生意一本万利。”陈妈不大明白农业社是做什么的,她这样说,是出于至诚,而且为的是讨好儿子,使他能够答应早一点结婚。不料大春还是不动心,并且取笑她:

“妈妈,农业社怎么会做生意呢?你还是这样子思想不通,一点也不像我们舅舅。”

陈妈一听儿子提起了自己的亲哥,心里涌起了余悲,就不做声了。她又晓得,大春是个犟脾气孩子,一旦拿定了主意,旁人用千言万语,也劝不转的。婚姻的事,只得由他了。

妈妈一关过去了,如今又临到一关,这是他的计划和志气的一个巨大的考验。乡里一位顶顶漂亮的姑娘对他表露了意思,眼前跟他单独在一起,在夜里,在山上,在这堆满柴火的小茅棚棚里。没有一个人看见,只有清冷的月光陪伴着他们。他晓得,这姑娘是好多的人追求的对象,品貌、思想,在村里都要算是头等出色的。他自己呢,从心里来说,愿意常常看到她。见了她,他的心变得分外的柔和,总想说一两句附和她的有情的、软软的、温和的言语。但在这方面,他并不里手。总是一开口,舌子就滑到他的计划,以及拖拉机、大卡车、小丘变大丘等上面去了,枯燥无味,公事公办,一点花草也没有。盛淑君一有机会,就要缠住他,总是想用女性的半吐半露的温柔细腻的心意织成的罗网把他稳稳地擒住。这时候,她随口说道:

“你晓得么?我有个朋友,要来找你呢?”

“是哪一个?找我做什么?”

“她是哪一个?先不告诉你,总归是有名有姓的一个人。”盛淑君故意顽皮地说得闪闪烁烁。

“究竟是哪一个呀?找我有要紧的事吗?”责任心重的陈大春有些发急了。

“她的事呀,说要紧算是顶要紧,说不要紧也可以。看对什么人。”盛淑君继续调皮。

“你真不怕把人急死了。”

“天天办事,还这么急性,不好学得从容老练一点么?”

“他叫什么?是男的呢,还是女的?”

“名字先不告诉你,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有点像我,也不完全像。她要来找你,”盛淑君继续闪闪烁烁说,“问一个究竟,假如她……”这姑娘吞吞吐吐,要说又停,并且把头低下了。

“‘假如她’什么?”陈大春观察了她的这一种神情,心里也猜着了几分,但还是装作没有什么感觉地询问。

“假如她……”淑君停顿了一会,才说,“对你很好,你喜欢她吗?”

“你这话没头没脑,叫我怎么回答呢?连名字都不晓得,又没见过,怎么谈得上喜欢?况且我……”

“见倒见过的,”淑君连忙插断他的话,怕他又把“计划”扯出来,不好转圈,“我要问你,假如她是你见过面的,你能欢喜吗?”

“一个人是不能随便欢喜一个人的。”

“那么你的心上已经有了人了吧?”盛淑君焦急地问。心脏跳得很剧烈。

“没有。”大春安静地简洁地回答。

“真的没有吗?村里没有一个你欢喜的人吗?”

“没有。”大春回答,还是很简洁,但那平静似乎是尽力维持的。

“那就算了,我们走吧。”盛淑君果断地站起身子,撅着嘴巴说。

“急什么?再坐一阵嘛,这里没有风。”看见对方这样的果断,陈大春心里倒有一点犹疑了。

“没有风也冷,明天还有事……”

“哪个没事呀?”

“天色不早,月亮偏西了,回去算了吧。”她感到委屈,低下头来。

“一定要走,就走吧。我意思是说,既然来了,再坐一阵子也好。”

“净坐有什么意思?”

两人站起来,出了柴棚,一先一后,往山下走去,树间漏下的月光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轻轻地飘移,盛淑君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她一边在齐膝盖深的茅草里用脚探路,一边想心思。她想,一定是她的家庭,她的早年声名有些不正的妈妈,使他看不起。想到这里,她伤心地哭了,但没有出声。不知不觉,走下了山岭,他们到了一个树木依样稠密的山坡里。她只顾寻思,不提防踩在一块溜滑的青苔上,两脚一滑,身子往后边倒下,大春双手扶住她,她一转身,顺势扑在他怀里,月光映出她的苍白的脸上有些亮晶晶的泪点,他吓一跳,连忙问道:

“怎么的你?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她含泪地笑着,样子显得越发逗人怜爱了,情感的交流,加上身体的陡然的接触,使得他们的关系起了一个重大的质的突变,男性的庄严和少女的矜持,通通让位给一种不由自主的火热的放纵,一种对于对方的无条件的倾倒了。他用全身的气力紧紧搂住她,把她的腰子箍得她叫痛,箍得紧紧贴近自己的围身。他的宽阔的胸口感到她的柔软的胸脯的里面有一个东西在剧烈地蹦跳。她用手臂缠住他颈根,把自己发烧的脸更加挨近他的脸。一会,她仰起脸来,用手轻轻抚弄他的有些粗硬的短发,含笑地微带善于撒娇的少女的命令的口气,说道:

“看定我,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许说哄人的话,你,”稍稍顿一下,她勇敢地问,“欢喜我吗?”

他回答了,但没有声音,也没有言语。在这样的时候,言语成了极无光彩,最少生趣,没有力量的多余的长物。一种销魂夺魄的、浓浓密密的、狂情泛滥的接触开始了,这种人类传统的接触,我们的天才的古典小说家英明地、冷静地、正确地描写成为:“做一个吕字。”

多好啊,四围是无边的寂静,茶子花香,混合着野草的青气,和落叶的沤味,随着小风,从四面八方,阵阵地扑来。他们的观众惟有天边的斜月。风吹得她额上的散发轻微地飘动。月映得她脸颊苍白。她闭了眼睛,尽情地享受这种又惊又喜的、梦里似的、颤栗的幸福和狂喜。而他呢,简直有一点后悔莫及了。他为什么对于她的妩媚、她的姣好、她的温存、她的温柔的心上的春天,领会得这样的迟呢?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他们没有表,就是有表,哪个会看呢?珍贵无比的时间,有时也会被人遗忘的。可是,忽然之间,他们清楚听到了,有一种声音,起在他们近边丛林里,两人都吃了一惊,大春紧紧偎抱着情人,低低地安定她说:“不要怕,不要怕,淑君,有我在这里。”其实他自己也紧张得出了汗了。他竭力忍住自己的心跳,屏声息气地倾听那声音。就在他们前面的柴蓬里,他们好像听出了,有个什么活物在移动。响声窸窸窣窣地,有时停歇,有时又起,开首是由远而近,不久又由近而远,一直到渐渐消沉。

“怕是野猪吧?”淑君靠在大春的肩上,身子微微地抖动。

“这山里没有野猪。”大春扶着她的腰身说。

“莫不是老虎?”淑君又问。

“不会是的,是的也不怕,有我呢。”陈大春稳定地说。其实他自己也不能断定,是不是老虎?有年落大雪,这座山里来过一只大老虎。

身边有了他,淑君好像真的不怕了。手牵着手,他们不急不慢地走下了山坡。月亮隐在树的背后,山的背后。山里墨漆大黑了。到了山边,柴蓬里的那阵可疑的、奇异的响声早已停息了,他们又感到了安全、从容和快乐。经过一阵神经紧张以后,淑君全身瘫软了。她无力地紧紧靠在大春的身上。大春一边扶着她走路,一边看着她的莲花瓣子一样的、俏丽的侧脸,叹一口气说:

“你打破了我的计划了,淑君。”

“什么计划?”淑君惊奇地偏起脑壳问。

“我本来打算要满二十八,等祖国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完成了,村里来了拖拉机,才恋爱的。”

“那你现在后悔了,为了你的拖拉机,是不是呢?”盛淑君回转身子,站住脚,口气严厉地发问。

“不,没有,没有一点后悔的地方。你呢?”

“我一点也不。”盛淑君接着笑道,“你这个人哪,一心一意,只想拖拉机。”

走上山边的小路,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在山的缺口透射过来的一溜斜月的光辉里,他们突然发现,一支茅叶枪的明光闪闪的枪尖,一下子戳到了他们的面前。一个脸上蒙着青布袱子的男子,挡住路口,粗声喝道:

“站住,不许动,动就要你们的狗命!”

盛淑君大叫一声,昏迷过去,往后倒下了。

* * *

[1] 崽女有本事,又孝敬父母,叫做还债,意思是他们前世欠了父母的债,今生今世,变做儿女来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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