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 拉喜儿和索利曼狭路相逢
在图齐家的崇高任务与聚集在那儿的大量思想之间,活跃着一个奔走劳碌、轻快灵活、热情兴奋、非德意志的人,这就是这位小婢女拉喜儿。她打开大门,半张开双臂站着准备把大衣接过去。乌尔里希有时真想问问明白,她是否已经注意到他与图齐家的特殊关系,并试图盯住她的眼睛,但是拉喜儿的眼睛不是向一边躲闪便是像两个丝绒小盲点似的顶住他的目光。他还记得,这目光在他第一次遇见时是一直望着别处的,后来他观察过几次,发现在这样的场合,前室一个黑暗角落里总是有一双眼睛像两个又大又白的蜗牛壳那样盯住拉喜儿;这是索利曼的眼睛,但是拉喜儿同样也不回看索利曼一眼,并且只要客人一到便悄然撤身,这也就不作结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少年是否也许就是拉喜儿克制的原因。
实际情况比好奇心所能料想到的更富于浪漫色彩。自从索利曼执拗地怀疑阿恩海姆辉煌形象中包藏着奸险的阴谋诡计,而且拉喜儿对狄奥蒂玛的儿童似的钦佩也因这一变化而受到损害,她心中蕴藏着的对良好举止和热心尽职的爱的种种热烈渴求便积聚在乌尔里希身上。由于她听信了索利曼,觉得必须仔细观察这个家里所发生的事情,便苦费心机在门口和服务的过程中悉心倾听,而且也偷听了图齐司长和他夫人之间的某些谈话,所以乌尔里希处于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之间的那种半受敌视半受喜爱的地位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并且完全符合她自己对毫不猜疑的女主人那种在反抗和懊悔之间摇摆不定的感觉。如今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早就已经察觉到乌尔里希对她有所企求。她没有妄想自己会称他的心意。她也许经常期盼——自从她遭摈斥并想让加利齐的家人们看看,她将会有多大出息——中一个头奖,得到一笔意想不到的遗产,发现自己是高贵人家的弃儿,有机会拯救一位王公的性命,但是她会博得一位经常在她女主人家出入的先生的欢心,成为他的情妇,甚至嫁给他,这样一种简简单单的可能性她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是她和索利曼,是他们在得知乌尔里希和将军是朋友之后给将军寄去了一份请柬;当然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必须使事情进行起来,而按整个以前的发展情况来看一位将军就显得是很合适的人物。但是由于拉喜儿隐蔽而神出鬼没地采取与乌尔里希一致的步调,她和他之间——她好奇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便不可避免地产生那种巨大的协调一致,从而使得所有偷偷被观察到的他的嘴唇、眼睛和指头的动作变成演员,变成她怀着激情——这是看着他的不引人注目的存在被摆上一个大舞台的人的激情——依恋的演员。她越是明显地觉察到这种关系比蹲在钥匙孔前时一件紧身连衣裙更强烈地挤压着她的胸脯,她便越是觉得自己卑劣,因为她不能更坚决地抵抗索利曼与此同时的隐秘追求;这就是乌尔里希十分不熟悉的、她为什么肃然起敬、满怀热情显出一个有教养的模范女仆形象的原因。
乌尔里希徒然在心里盘算,为什么这个由大自然充满深情创造出来的宠儿竟如此贞洁,以至于人们几乎不得不相信这是在身材窈窕的女人身上并非完全罕见的那种性欲冷淡敌意。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他当然便改变主意并且也许也有点儿失望了。阿恩海姆刚来,索利曼在前室里往地上那么一蹲,拉喜儿一如既往迅速撤身离去,但是乌尔里希利用因阿恩海姆进入而引起的片刻骚动,返回来取大衣里的一块手帕。灯光又已熄灭,但索利曼还在,并且不知道乌尔里希在门框阴影的笼罩下只是假装开启和关上房门,仿佛已经又离开了前室似的。他小心翼翼站起身,颇费事地从短外衣下面掏出一大朵花来。那是一朵漂亮的白色百合花,索利曼观看这朵花,然后他踮着脚尖,从厨房旁边走过去。乌尔里希知道拉喜儿的房间在哪儿,小声尾随,看这是怎么回事。索利曼停留在门前,在那儿把花紧紧贴在唇上,随后把它插在门把手上:他急急忙忙把花茎在门把上绕两圈并把末端塞进钥匙孔里。
途中偷偷将这朵百合从花束中抽出并替拉喜儿将它藏好,这是一桩难办的事,所以拉喜儿懂得该怎样赏识这样的殷勤。被当场拿获和被解雇,这对她来说等于是死亡和末日审判:所以她很感到讨厌,不管她站立和行走在哪儿,处处都得提防着索利曼,而且每逢他突然从一个藏身之处钻出来拧一把她的大腿而她又没法叫喊,这总是使她感到不大愉快;但是一个人冒着危险向她献殷勤,怀着最大的牺牲精神侦查她的每一个行动并在艰难的情况下考验她的性格,这却对她并非没留下任何印象。这只小猴子加快了这件她觉得既荒唐又危险的事情的进程。这就是拉喜儿对这件事的感受,而有时她完全违背自己的原则并且在所有这些充满她脑海的纷乱的期待之间产生这种邪恶的渴望,不管在遥远的将来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她也要先充分利用一下黑人国王的儿子这厚厚的、到处等候着她的、适宜于她的女仆职务的嘴唇。
有一天,索利曼问她是否有勇气。阿恩海姆在狄奥蒂玛和她的几个朋友的陪伴下在山区待两天,没有带他去。厨娘休假二十四个小时,而图齐司长则在饭店吃饭。拉喜儿曾给索利曼讲过关于她在自己房间里发现香烟痕迹的事,两人一致猜测:群英会上大概有什么事正在酝酿,这也要求他们以某种方式加强活动。当索利曼问她是否有勇气时,他已经宣布他要从他主人那儿窃取可以证明自己高贵出身的文件。拉喜儿不相信这些证书,但是周围所有这些诱人的纠葛已经在她心头勾起不容拒绝的需要: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他们商定,索利曼来接她并陪她去饭店时,她应该戴那顶白小帽,系婢女围裙,这样就会看上去像是受主人委派去办事似的。当他们走到街上时,小围裙的花边前襟后面冒出一股腾腾的热气,眼睛迷迷糊糊的竟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索利曼大胆地叫住一辆马车;最近他手头很有钱,因为阿恩海姆常常丢三落四。于是拉喜儿也鼓起勇气,大模大样上了车,仿佛她的使命和职业就是和一个小黑人一道坐车兜风似的。透着上午的氛围的街道,连同那些衣着入时的无所事事的人一道,光亮地从旁边飞驰而过,这些街道合法地属于那些无所事事的人,而拉喜儿则又心情紧张得像是在偷窃。她试图像从狄奥蒂玛身上看到的那样正经八百依靠在车厢里;但是上面和下面,只要她触到软垫,她心头便涌动起一阵杂乱、摇动的激动情绪。车厢是封闭的,索利曼利用她向后依靠的姿势将自己的宽大印泥盒嘴印在她的嘴唇上;这可能会让人从窗户里看见,但是马车飞驰而去,使人想起文火烧一种芬芳液汁的感觉顿时便从摇摇晃晃的软垫里倾注进拉喜儿的后背。
这黑人也坚持要马车驶到饭店门前才停下。当拉喜儿从马车里下来时,戴黑色丝绸袖管穿绿色围裙的饭店服务员们咧开嘴笑,索利曼付车钱时,饭店门房从玻璃门里窥望,拉喜儿只觉得脚底下的石子路面在往下沉。但是后来她却觉得索利曼在这家饭店里颇有影响力,因为在他们迈步穿过巨大圆柱式大厅的当儿,没有任何人拦阻他们。大厅里零星坐着几个男人,从安乐椅里用目光尾随着拉喜儿;于是她又感到很害羞,但是随后她便登上楼梯,她当即见到许多侍女,她们和她一样也是黑皮肤,头戴白小帽,只是穿着稍欠优美罢了。这时,她心里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探险家,在一个陌生的、也许是危险的岛上四处瞎跑并第一次遇见人。
此后,拉喜儿便一生中破题儿头一遭看到高级饭店的房间。索利曼先把所有的房门都锁上,然后他感到有必要再次亲吻他的女友。拉喜儿和索利曼在最近一段时期里的互相亲吻带有某种孩童亲吻的炽热;与其说它们会使人酥软,还不如说可以使人增强信心,即使现在,在一间房门锁住的房间里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索利曼也觉得最要紧的莫过于,他要把这个房间锁闭得更富有浪漫色彩。他放下百叶窗并堵住通向外面的钥匙孔。拉喜儿也对这些准备工作太感到激动,除了想到她的嘴和可能被发现的耻辱,别的什么也不想。
接着,她就让索利曼领着去看阿恩海姆的柜子和箱子,所有的箱、柜都敞开着,只有一只是关闭的。所以很清楚,秘密只可能藏在这只箱子里。黑人拔出敞开着的箱子上的钥匙并一一试验它们。没有一把钥匙插得进。索利曼边试边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他把骆驼、王子、神秘信使和对阿恩海姆的怀疑一古脑儿全给抖搂出来。他向拉喜儿借一只发夹并试图用它做一把万能钥匙。这还是白搭,于是他就从衣柜和五斗橱里掏摸出所有的钥匙,将它们摊在自己的膝头,若有所思地蹲在它们的前面,他沉吟片刻,便作出一个新的决定。“你瞧,他是怎样提防我的!”他对拉喜儿说,边说边擦他的额头,“可是我也完全可以先让你看所有其他的东西。”
说罢,他便干脆把阿恩海姆的箱子和衣柜里那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摊开摆放在拉喜儿面前,而拉喜儿则蹲在地上,两手夹在膝间,好奇地凝视着这一堆物件。一个养尊处优的男人的私人衣物是某种她还未曾见过的东西。她的男主人当然穿得不坏,但是他既没有钱购买最精美的时装、最豪华的家庭和旅行奢侈用品,也没有这样的需求,连女主人也远没有像这个非常富有的男人那样拥有如此讲究的、贵妇用品般精致和难以使用的物品。拉喜儿对这位富豪的某种既惊恐又尊敬的情感又在她心头苏醒,而索利曼则自鸣得意于他用他主人的物件所激起的强烈印象,拽出所有的东西,摆弄所有的器械并热心讲解一切秘密。拉喜儿渐渐地感到疲倦了,这时她心头情不自禁地突然泛起一阵特殊的情感。她清楚地记得,自一些时候以来在狄奥蒂玛的衣物和家用器具中曾出现过类似的物件。它们不像这里的这些器皿数量如此众多、价值如此昂贵,但是如果人们拿它们与从前修道院式的简朴比较,那么肯定相似现在的这幅景象甚于相似严厉的过去。这时,拉喜儿完全受到这种可耻的猜测的支配:她的女主人和阿恩海姆之间的关系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完全是精神方面的。
她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
自从她在狄奥蒂玛家里当差以来,她的思想就一直未曾触及过这个领域。她的眼睛曾像连纸吞咽药粉那样吞咽她的女主人的华美肉体,却并不曾对这个华美肉体的应用产生这样的联想。与高贵的人物共同生活在一起,她对此感到如此心满意足,以至于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对于十分容易受诱骗的拉喜儿来说,一个男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实际存在的、异性的人,而只能是具有浪漫色彩和传奇一般的别的什么。她因为这高尚情操而变得更像孩子那样,简直因此又重新回到无私地为陌生名人激动得脸红的那个性成熟前的时期,而且也只有这个才能解释,为什么索利曼的胡言乱语会遭到一个厨娘的轻蔑嘲笑,却会受到她的迁就和青睐。但是就在拉喜儿这样蹲在地上并看到阿恩海姆和狄奥蒂玛之间有奸情的想法暴露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心中便发生了一种早已开始了的变革,一种由不自然的精神状态渐渐向多疑的世间肉欲状态变化的变革。
她一下子完全没有了浪漫色彩,她有些恼怒;现在她成了一个由衷的身体,这个身体认为,即使一个女佣有朝一日也会受到应有的重视。索利曼挨着她蹲在他的库存货物前面,把她曾特别欣赏过的东西统统归拢在一起,并试着将它们当作礼物塞进拉喜儿的围裙口袋里去,直塞得口袋鼓鼓囊囊。于是他一跃而起并用一把小刀迅速再次鼓捣那只锁上的箱子。他狂热地说,他要趁阿恩海姆还没回来,用他主人的支票簿——因为在银钱事务上这个傻里傻气的魔鬼不像孩子,很在行——提出一大笔旅费来,和拉喜儿一起逃跑,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将自己的证件弄到手。
拉喜儿原先跪着,这时站起来,毅然决然地倒掉塞进口袋里的全部礼物说:“别胡说!我没有时间了,现在几点啦?”她的声音低沉了起来。她抚平围裙,戴正小帽;索利曼当即感觉到她不理睬他这套儿戏并一下子比他年长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反抗,拉喜儿便吻了他一下以示告别。她的嘴唇不像以往那样颤抖,而是紧紧压在他脸上。与此同时,她向后扳他的脑袋并长时间这样将其抓住,瞥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索利曼手足乱动乱踢,而当他被松开时,他心里觉得仿佛自己让一个更强壮的男孩沉入水下去了,最初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为自己所遭的非难进行报复。但是拉喜儿已经夺门而逃,而他那总算还把她赶上的目光虽然在开始时愤怒得像一支箭头燃烧着的箭,但是随后便渐渐烧成轻柔的灰,索利曼从地上拣起他主人的所有物,将它们放回原处,并且成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希望获得某种并非不可企及的东西的男人。
一〇五 高贵的恋人日子难过
在山里度假之后,阿恩海姆出门旅行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如果人们必须正确地说“在家里”,那么他自己不自觉地已经接受了的“出门旅行了”这个词儿的这种使用法便是颇奇特的了。由于众多这类原因,阿恩海姆觉得迫切需要作出一个决定。他受到不愉快的白日梦境侵袭,这是他这个作风严谨的人还从未经历过的事。有一个梦境尤其顽固;他看见自己和狄奥蒂玛站在一个高耸的教堂尖塔上,大地刹那间绿生生铺在他们脚下,然后他们纵身跳了下去。晚上不讲任何骑士风度地闯进图齐的卧房并将这位司长击毙,这显然是同样的解决办法。他也可以在决斗中把他打倒在地,但是他觉得这不太自然;这一幻象已经受到太多的现实礼仪的烦扰,而阿恩海姆越是接近现实,反抗便越是令人不愉快地增长。最终他也还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说,不受阻碍地——到图齐家去向他的夫人求婚的嘛。可是对此他会怎么说呢?这已经意味着陷于一种充满使自己丢脸的种种可能性的境地。姑且假定,图齐会采取通情达理的态度,这件丑闻会局限在最低的程度上——甚至如果人们设想,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丑闻,因为当初即使在上流社会离婚也已经开始被容许了——那么也还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一个老光棍往往会因一桩晚到的婚姻使自己显得有些可笑,这大致就像一对夫妇在庆祝银婚之时还生下一个孩子。如果阿恩海姆想做出这种事来,那么,对商业的责任起码就会要求他娶一位高贵的美国寡妇或者一位接近宫廷的贵族女子,而不是一位平民官员的离了婚的妻子。对于他来说,每一个行动,包括感官上的,都充满着责任。在一个像现在这样对人们的所作和所思不负责任的时代,提出这样的异议来的,不只是个人的虚荣心,而简直是一种超越个人的需要,一种要使在阿恩海姆们的手中增长起来的势力(这个产物,它原本产生自对金钱的渴望,但随后早已就不再受其限止,有其自己的理性和意志,必定会扩大,巩固,可能会生病,停歇下来就会生锈)与存在的势力和等级相协调的需要,这个情况,据他所知,即便是对狄奥蒂玛,他也从来不曾隐瞒过。诚然,一个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甚至可以随意娶一个牧羊女;但是他只能从个人角度随意这样行事,此外这始终还是一件事向一个个人弱点的背叛。
尽管如此,他曾建议狄奥蒂玛嫁给他,这却是确有其事。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他想防止出现通奸的情况,这样的情况和一种高贵的、有责任心的生活状况是不相容的。狄奥蒂玛感激地握住他的手并带着一种令人想起美术史上优秀榜样的那种微笑回答他的提议说:“对于我们正在拥抱的人,我们永远也不会爱得最深……”在这个回答——它的意义模糊得像百合花幼芽里那诱人的黄色——之后,阿恩海姆便缺乏决心,没有再提他的这个请求。但是取代这个请求的,是一些一般性质的谈话;在这些谈话中,离婚、结婚、通奸等诸如此类的词儿表现出要显现出来的奇异欲望。就这样,阿恩海姆和狄奥蒂玛一再就当代文学作品怎样对待通奸作深刻的交谈,而狄奥蒂玛则觉得,这个问题全然是在对风纪、节制、英雄般的禁欲的重大意识无感觉的情况下,纯粹从感性上得到处置,可惜这也恰恰正是阿恩海姆对此所持有的意见,如今只需补充说明:对人的深层道德秘密的意识今天已经几乎普遍失却。这个秘密就是,人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一个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时代曾使在其中生活过的人感到不幸福。风纪、节欲、侠义心、音乐、道德、诗歌、礼仪、禁令,这一切的最深刻的意义,莫过于赋予生命一种有限和明确的形态。没有无限的幸福。没有无大禁令的大幸福。甚至在生意场上人们也不可以不顾一切追逐利润,否则人们将一无所获。限度就是现象的秘密,力量的、幸福的、信仰的和任务的——作为微小的人在宇宙中有一席之地的任务的——秘密。阿恩海姆就这样阐述这件事,而狄奥蒂玛则只有赞同他的分儿。这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认识的一个令人遗憾的后果:合法性的概念由于这样的认识而获得一种丰富多彩的意义,对于寻常人来说它普遍不再拥有这样的意义。然而,伟大的心灵需要合法性。人们在崇高的时刻里隐约感到宇宙的垂直威严。商人虽然统治着世界,却尊奉王国、贵族和教士为非理性界的代表人士。因为合法的东西都是朴素的,就像一切伟大都朴素,都不需要理解力。荷马是朴素的。耶稣是朴素的。杰出的人物们一再谈到朴素的原则,人们甚至必须有勇气说,他们一再谈到的都是道德说教;所以总的看来,谁也没有像自由的心灵那样难以反传统。
这样的认识尽管千真万确,但对于插足别人的婚姻的意图却并不有利。就这样,这两个人处于这样一些人的处境之中——一座美好的桥将这些人连接起来,而桥中间的一个不多几米大的窟窿却使他们不能相聚。阿恩海姆最深切地感到惋惜,自己竟一星半点那样的贪欲也没有——这种贪欲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相同的,它既可以把一个人卷进一桩轻率的生意也可以把一个人牵连进一种轻率的爱情之中,他开始怀着这种惋惜的心情详细谈论起贪欲来。用他的话来说,贪欲完全就是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性文化的那种情感。没有什么别的情感像这种情感这样明确地对准着自己的目标的。它像一支已射入的箭那样附着,而不是像一群鸟儿那样呼呼地不断飞向远方。它使灵魂变得贫困,一如计算、机械学以及粗暴使灵魂变得贫困。所以,阿恩海姆以不同意的口吻谈论贪欲,并觉得它这期间像地下室里的一个眼花缭乱的奴隶那样咕噜咕噜直响。
狄奥蒂玛试图另辟蹊径。她向这位朋友伸出手去并说:“让我们沉默吧!言语能成就大事,但是还有更重大的事!两个人之间的真正实情是不能讲出口来的。我们一讲,门就关上。倒不如说言语是为不真实的情感倾诉服务的,人们只在不活着的那些时刻里讲话……”
阿恩海姆随声附和:“您说得对,自信的言语使我们看不见的内心活动具有一种任意的和可怜的外形!”
“您别讲啦!”狄奥蒂玛重复说,并把手搁在他的胳臂上,“我觉得,我们沉默不语,就是互相赠送片刻生命。”过一会儿,她又把手撤回并叹息道:“有这样的时刻,灵魂的全部隐蔽的宝石在这样的时刻里都敞开着!”
“也许这样的时刻就要到来,”阿恩海姆补充说,“许多迹象表明,这样的时刻已经临近,心灵将在没有感官中介的情况下互相沟通。嘴唇分开时,心灵便联合起来!”
狄奥蒂玛的嘴唇噘起来,形成一个歪斜小洞穴的轮廓,就像一只蝴蝶压在花朵上那样的小洞穴。她在精神上极度地陶醉了。这大概就是爱情以及全部提高了的状态的特性,一种轻度的自我关系妄想;言语所到之处,一个有多层意思的思想便闪现,像一个蒙着面纱的上帝显露出来并化为沉默。狄奥蒂玛了解这个孤独而又情绪高涨的时刻里的现象,但是先前它从未曾高涨到恰恰还可以过得去的精神幸福的限度;这是她心中的一种极度无政府状态,一种像滑冰那样的神性轻轻飘荡的感觉,好几次她都觉得仿佛要昏倒似的。
阿恩海姆跨过去几大步将她扶住。他取得延缓和喘息。于是,这张松弛下来的重要思想之网便又在他们中间起伏波动。
在这种伸展开来的幸福中的痛苦是,它不允许集结。颤抖的波浪一再从它发出并扩大成圆圈,但是它们并不互相紧贴形成涌流。狄奥蒂玛却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至少在想象中有时曾认为得体和明智的做法是,宁可冒通奸的风险也别陷于打乱生活秩序的大灾难之中。而阿恩海姆则在道义上早已决定不接受这个牺牲,而是要娶她。他们可以以这一种或另一种方式随时得手,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愿意做出这种事来,因为这幸福把他们特别适宜于干此事的灵魂拽到一个如此庄严的高处,以至于他们在那儿对不美的内心激动深感恐惧,这种恐惧感在脚下踏着一团云的人身上是极其自然的。
就这样,在生活倾倒在他们面前的全部伟大和美好的事物当中,他们俩的精神从未放弃过什么,但是在最高的增长过程中却出现了一种特殊的中断。以往曾充满了他们生活的愿望和虚浮如今在他们心中就像谷底的玩具小屋和小庭院,连同咯咯的鸡叫、狗的狂吠和种种纷扰,都被寂静吞没。剩下的,是沉默、空虚和烦恼。
“难道我们是被选中了?”狄奥蒂玛心中暗想,她在具有这样性质的情感最高峰上向四面张望,并预感到某种充满痛苦和无法想象的东西。较小的强度她不仅自己曾经历过,一个像她表兄那样可靠的男子也很会谈论它们,而且近来写了许多论述它们的文字。但是如果各种报道不假的话,每隔一千年便会出现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灵魂比往常更接近觉醒,并且简直可以说是通过单一的个人进入现实之中,而灵魂则要这些个人经受完全不同于读和说的考验。在这种情况下,她甚至突然又想起将军没有受到邀请,却神秘地出现了。于是,就在激动情绪在他们之间隆起一条颤抖的弧线的当儿,她极其小声地对她的正在搜索词句的朋友说:“理智不是两个人之间唯一的互相理解的手段!”
阿恩海姆当即回答:“对。”他的目光像一束日落时的霞光平射在她的眼睛上。“您方才已经说过。两个人之间的真正实情是不能讲出口来的,任何努力都将成为它的障碍!”
一〇六 新派人信上帝还是信世界公司总裁;阿恩海姆的犹豫观望
阿恩海姆独自一人。他若有所思地站在他的饭店寓所的窗口,俯视树叶已脱落的树冠,它们编织起一个线条网格,身穿彩色和深色衣服的人在这个网格下形成两列长队,此刻它们已经互相争吵了起来。一丝恼怒的笑意分开这位大人物的双唇。
标识他认为是没有情感的东西的特征,这迄今为止还从未让他感到为难过。今天什么不是没有情感呢?个别例外情形还是容易看得出来的。阿恩海姆记得昔日曾听过一个室内乐晚会。朋友们在边界地区他的宫殿里,普鲁士菩提树发出香味。朋友们是年轻的音乐家,他们的境遇相当坏,尽管如此他们却在晚会上演奏得热情洋溢。这是富有情感的。或者另举一个例子:不久前他拒绝继续支付一笔捐款,他曾一度用这笔捐款支持某一个艺术家。他原以为这位艺术家会生他的气,会有被人遗弃的感觉。他要贯彻自己的决定,恐怕会有一些麻烦,人们必须告诉他,也还有别的艺术家需要支持,以及诸如此类令人不愉快的话。可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么回事,如今阿恩海姆在最近这趟旅行途中遇见这位艺术家,此人只是紧紧盯住阿恩海姆的眼睛,抓住他的手说:“您已经使我处于艰难的境地,但是我深信,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不会没有深层原因!”这是男子汉的情感,阿恩海姆并非不乐意另找机会再为这个人出点力。
所以在许多细小情节上甚至今天也还存在着情感,这在阿恩海姆看来始终是重要的。但是如果人们不得不直接地、无条件地和它打交道,那么对真诚便意味着一种严重的危险。一个心灵没有感官中介相通的时代果真正在来临吗?这样互相交往,一如最近内心冲动迫使他和他神奇的女友所做的,这有某种具有现实目的的级别和意义吗?他神志清醒,一刻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可是他心里却明白,自己助长了狄奥蒂玛的这个信念。
阿恩海姆处于一种特殊的内心冲突之中。道德方面的财富和金钱方面的财富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而且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情况为什么是这样的。因为道德用逻辑取代心灵。如果一个心灵有道德,那么对于心灵来说其实就不再有道德方面的问题,而是只还有逻辑方面的问题。心灵会考虑,它想做的事是否在这一条或那一条戒律之列,它的意图是否可作这样或别样的解释,如此等等,一切就像一群狂怒猛冲过来的人变得体操运动员般地守纪律,一声令下做出右弓箭步、一侧伸臂和下蹲动作。但逻辑以可再次出现的经历为前提。明摆着的,在各事件可能会像一个漩涡——在这个漩涡里没有任何东西会再次出现——那样变更的时候,我们从来都不会讲出这个深刻的认识:a等于a,或者更大不是更小。我们会干脆做梦,而这是一种每个思想家都憎恶的状态。所以,这对道德也是同样适合的,而倘若不存在什么可以重复出现的东西,那么,我们也就可以不受任何管束,而既然不可以管束人,那么道德也就根本不会带来什么愉快。但是,道德和理智所特有的可重复性也极大地附着在金钱上;金钱简直是由这个特性所组成,只要价值稳定它便将人世间的一切享受分解成为那些购买力的小积木块——人们爱用它们拼合什么就可以用它们拼合什么。所以金钱是符合道德准则的,是符合理性的。而众所周知地,并非也可以反过来说每一个有道德和有理智的人都有钱,所以可以推断出,这些特性的根子在金钱上,或者至少,金钱是一种道德的和理性的存在的顶峰。
不用说,阿恩海姆并没有完全按这样的方式认为教育和宗教是财产的自然结果,而是认为,财产有这样的义务。但是,精神的力量并非总是对存在的有效力量有足够的了解,它们所残余的那种与世隔绝状态很少能完全解除,这种情况他乐意强调指出,而且作为了解全局的人他还获得了完全别样的认识。因为每一次权衡,每一次斟酌和考虑也都以有待估量的对象不在考虑过程中起变化为前提;如果还是起了变化,那么就必须运用全部锐利的洞察力,以便在变化之中找到某种没有变化的东西,所以金钱与所有的精神力量是性质相似的,而学者们则按它的榜样把世界分解为原子、规律、假设和奇异的计算符号,于是技术人员们便用这些虚构的东西建设一个新事物的世界。熟谙各种为自己效劳的力量之本质的大工业占有人对这种情况的了解,犹如一个一般的爱读小说的德国人对《圣经》道德观念的了解。
这种对明确性、可重复性和稳固性的需要,这种构成思维和计划成功前提的需要——阿恩海姆一边望着下面的街道,一边这样继续思考——如今在精神领域总是通过一种暴力形式而得到满足。谁寄希望于人的心灵,谁就只可以使用低级的特性和激情,因为只有与利己主义最密切相关的东西,才能持久,才能到处受到考虑;更高的意图是不可靠的,它们充满矛盾并且像风一样短暂易逝。这个人,他知道,人们迟早将像治理工厂那样治理王国,这个人望着下面这一群熙熙攘攘穿制服的、神态骄傲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搀和着优越感和忧伤的微笑。对此不可能存在什么怀疑:如果上帝今天返回,要在我们中间建立千年王国,那么没有一个讲求实际和有经验的人会对它表示信任,除非在末日审判以外也执行固定的徒刑处罚,警察、宪兵队、军队、叛逆罪条款、政府机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机构早作了准备,以便将心灵的无法估量的功效限制在这两个基本事实上——未来的天国居民只有通过恐吓和拧紧螺丝或通过收买自己的要求,一句话,只有通过“强有力的方法”才可以确有把握地取得一切人们想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
但是到那时候,保尔·阿恩海姆就会走到前面并对主说:“主啊,为何呀?利己主义是人类生活最可靠的特性。政治家、士兵和国王凭借它的帮助用计谋和强制整顿了你的世界。这是人类的旋律,你和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废除强制,这就是娇惯秩序;使人有能力成就大事,虽然这个人是个私生子,这才是我们的任务!”阿恩海姆会边说边谦逊地对主微笑,保持心平气和的态度,以使人不致忘记,恭顺地承认这些大秘密,这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仍然何等重要。随后他就会继续作他的演说:“可是金钱不是和暴力一样都是一种处理人际关系的可靠方法,并允许我们放弃对这种方法的简单使用吗?这是出脱凡俗的暴力,暴力的一种巧妙的、高度发达的和创造性的专门形式。做生意不是以计谋、强制和巧取豪夺为依据的吗,只不过这些手段文明,完全被移置到人的内心,甚至简直是披上了自由的外衣而已吗?资本主义,作为沉溺于力量等级的利己主义的攫取金钱的组织,简直是我们为向你表示敬意所能培养出来的最大而最通人情的制度;人的行为自身并不包含更精确的尺度!”阿恩海姆一定会劝告主按商人的原则建立这千年王国并委托一个大商人来管理这个王国,这个大商人当然也得对宇宙有哲学方面的认识。因为就纯宗教信仰而言,它一度总是遭受磨难;与军人时代的没有保障相比,即便对纯宗教信仰商人领导也始终是可以提供巨大利益的。
阿恩海姆大概会讲这样一些话,因为一个内心深处的声音清楚地告诉他,金钱也好,理性和道德也罢,人们都不能放弃。但是另一个同样是内心深处的声音却同样清楚地告诉他,人们应该大胆放弃理性、道德和这全部合理化的生活。而且恰恰在令人眩晕的时刻,在他没有别的需要、觉得只需要像一个找不到目标的卫星冲进狄奥蒂玛的太阳场里的时刻,这个声音几乎更强有力。然后他便觉得这些思想的生长陌生和不深沉得就像指甲和头发的生长。他觉得一种符合道德准则的生活就像某种无生命的东西,一种对道德和秩序的潜在的厌恶使他脸红。阿恩海姆的境况和他的整个时代的境况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时代崇拜金钱、秩序、知识、计算、衡量和权衡,总而言之,崇拜金钱及其亲属们的精神并同时对这感到惋惜。这个时代在他的工作时刻里跳动和计算,在这之外举止行为就像一群儿童——这群儿童受带有一种苦涩的厌恶滋味的“那么我们现在干什么”这种强制的驱使,做出一个又一个过分的行为来,可是与此同时,这个时代却摆脱不掉对逆转的内心警示。它把劳动分工原则应用到这上面来,它为了作这样的预感和内心悲叹而拥有特殊的知识分子、时代的忏悔者和听取忏悔的神父,拥有持有赦罪券的人、文学上劝人忏悔的布道师和福音报导者——知道存在着这样的人,这是很有价值的,如果人们本人不能站在他们一边的话;国家每年在无底洞似的文化设施上投入的词语和资金也并不意味着跟这同样性质的道德上的赎身金有许多不同之处。
这种劳动分工也发生在阿恩海姆本人的身上。每逢他坐在他的一间经理办公室里审查一份销售计划,一定会羞于不从商业和技术角度考虑问题。但是一旦公司的金钱不再受到牵扯,那么他就一定会羞于不对问题作反向的思考,不提出这样的要求:必须使人有能力走另一条发展的路,而不是使人误入规律性、规章、量度单位等等的歧路,这条歧路的结果是完全非内心的,归根到底是非本质的。人们称这另一条道路为宗教,这是不成问题的。他写过这方面的书。在这些书里他也曾把这个时代称为神话,称为回归朴素、心灵的王国、经济的精神化,行动的本质等等,因为它有许多特点;严格地讲,它的特点恰恰跟他所发现的自身的特点一样多,每逢他像一个看到自己面临伟大任务的人必须做的那样无私地省察自己,便总是会发现自身的这些特点。但是,这显然是他的命运:这种劳动分工在关键时刻瓦解了。就在他想投身到自己的感情的火焰之中或者感到需要像原始时代的人物那样伟大和完整、像只有真正高贵的人才能做到的那样无忧无虑、像被深切领会的爱情的本质所要求的那样彻底地笃信宗教的时候,也就是说就在他想不顾自己的地位和前途拜倒在狄奥蒂玛的脚下的时候,一个声音制止他。那是不合时宜地出现的理性的,或者如他暗自思忖的,计算的和扒挖的声音,今天这声音到处抗击伟大的生命形态和感情的秘密。他憎恨这声音,可同时却知道,它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假设,拿蜜月来说,那么在蜜月结束之后将会出现哪种与狄奥蒂玛在一起的生活形态呢?他将会回到他的商务中去并和她一道去完成其余的毕生使命。年月在金融操作与在大自然中、在自己的存在的动物性和植物性部分中的休闲之间更迭。也许将可能出现工作休息、人的生计所需与美的一种伟大的真正人道的联姻。这是很好的,这大概也作为目标浮现在他的眼前,而按照阿恩海姆的观点,没有哪个人拥有力量去进行大规模金融活动,倘若他不了解彻底的松弛和下沉,不了解没有其他欲求的、在一定程度上只披一块遮羞布的远离世界的话。但是,阿恩海姆心头感到一阵狂烈而无声的满足,因为这一切都与狄奥蒂玛在他心中激起的最初和最后感觉相抵触。每天当他又看见她,看见这个多了一些现代人曲线美的古希腊罗马式女人,他顿时便跌入困惑之中,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消融,感到无能为力,无法在自己的内心安置下这种均衡协调、平和闲适、和谐循环的气质。这根本就不再是什么高度人道的情感,连一般人道的情感也不是。全部永恒的空虚蕴含在这种状态之中。他凝视他的情人的美丽容貌,流露出一种目光,它似乎已经寻觅了一千年这种美,如今一见到这种美时却突然变得无所作为,这产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而这种无能为力则显而易见地带有一种木僵的、几乎是痴呆惊讶的特性。感觉已经再也无法对这种过分要求作出回答,因为这种过分要求其实无法与任何别的东西进行比较,它只能与一种愿望相比,一种想让自己从一门大炮射进宇宙的愿望!
举止十分得体的狄奥蒂玛也为此找到了恰当的词语。有一次在这样的时刻她提出,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已经发现爱情,白痴病和虔诚的内心生活之间有联系,可是,尽管如此,今天的人没有经历过笃信宗教的俄罗斯,他们大概先需要得到拯救,然后才能实现这个思想。
这说出了阿恩海姆的心里话。
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这个瞬间是那些充满超我性和超物性的瞬间中的一个,它们像一个被堵塞住吹不出声音来的喇叭那样把血液驱进人的头脑;从一个壁架上的最小的杯子——它像凡·高的作品似的有空间感——到人的躯体——它们极其肿大和尖锐,似乎要挤进他的体内——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重要的。
狄奥蒂玛惊骇地说:“现在我最想讲笑话,幽默实在是好,它没有任何渴慕飘浮在种种幻象之上!”
阿恩海姆笑了笑。他已经站起来并在房间里走动了起来。“如果我把她撕成碎片,如果我开始吼叫并蹦跳起来,如果我不顾一切,倾心爱慕她,那么也许就会出现奇迹?”他暗自思忖。但是他保持住了适度的冷漠。
现在这个情景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目光再次冷冷地停留在脚下的街道上。“真的得先出现一种拯救的奇迹,”他暗想,“必须是别人在地球上居住,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想到要实现这样的事情。”他不再费心思去猜测,人们必须如何拯救和拯救什么,无论如何一切情况都必须改变。他走回到半小时前他离开的写字台跟前,审阅他的信件和电报,并摇铃让索利曼去把他的秘书叫来。
就在他等候秘书并已经想好一份商务公函的头几句措辞的当儿,所经历过的这些事在他心中凝结成为一个美好的、充满内在联系而又符合道德准则的表现形式。“一个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的人,”阿恩海姆深信不疑地在心里说,“如果他对某人倾心相爱,最终也只可以牺牲利息,绝不可以牺牲本金!”
一〇七 莱恩斯多夫伯爵取得一个意想不到的政治上的成就
每逢伯爵阁下谈到一个将兴高采烈聚集在这位高龄皇帝族长周围的欧洲国家大家庭,他便总是默默地把普鲁士排除在外。也许现在他这样做时甚至比以前更情真意切,因为莱恩斯多夫伯爵觉得自己受到保尔·阿恩海姆博士给人留下的印象的明显干扰:只要他到他的女友狄奥蒂玛这儿来,便总是要么遇见这个男人要么看到此人的痕迹,并且还和图齐司长一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现在,每当狄奥蒂玛深情地望着伯爵阁下,她便总是看到——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手上和脖子上鼓胀起来的青筋以及那浅褐色的、透着正在衰老的男人气息的皮肤,而尽管她对这位大人物表现出相当的敬重,她的宠爱的光芒中却有某种犹如夏日太阳变成冬天太阳的变化。莱恩斯多夫伯爵既不爱幻想也不好音乐,但是自从他不得不忍受阿恩海姆博士以来,他便莫名其妙地经常在耳中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像一首奥地利军队进行曲的鼓和钹那样的响声,或者是,每逢他闭上眼睛,他便不安地感觉到在黑暗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它来自黑黄色的旗帜,这些旗帜在那儿成堆地转动。图齐家的其他朋友们似乎也受到这种爱国主义幻象的侵袭。至少是,不管他往哪儿听,人们虽然都怀着莫大的敬意谈论德国,但是只要他一暗示这场伟大的爱国行动也许会在事态发展过程中稍稍刺伤一下这个兄弟王国,这种敬意便会受到一丝亲切笑意的美化。
这时,伯爵阁下在自己的领域里碰上了一个重要的现象。有某些重家庭的情感,它们特别强烈,而战前在欧洲国家大家庭内曾普遍蔓延开来的对德国的反感便属于此种情感之列。也许德国是精神上最缺少统一性的国家,人们都能在那儿为自己的反感找到什么因由。那是这样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古老文化最早给碾在新时代的车轮下并被割断成推销假冒伪劣商品的漂亮话语;此外,这个国家像任何一个情绪激动的广大群体那样好争辩、贪得无厌、好夸口、既有危害又对自己的行为不能负责:但是这一切毕竟都是欧洲式的,欧洲人至多可能会觉得这个国家有点儿欧洲味儿太浓。事情似乎很简单:必定有这样的性质,有这样的非理想——它们在那儿堆聚起反感、争执,仿佛就是生活今天的一次燃烧的残留物。可能性令所有参与者莫名惊讶地突然变成现实,而在这个极其杂乱的过程中被取消的、不对头的、过剩的以及不满足精神的东西,似乎构成那种分布在大气中的、在所有生物之间回荡的仇恨,这种仇恨表明现代文明的特征并用对别人行动的那种可以轻易获得的不满足去取代对自己行动的失落的满足。总结这种有特殊性质的反感的尝试,仅仅是某种属于最古老的应用心理学的生命占有状态的东西。魔术师就是这样从病人的体内掏出那精心准备好的崇拜物的,善良的基督徒就是这样把自己的错误转嫁到善良的犹太人身上并声称,他是受了犹太人的引诱才去做广告、放贷款、办报纸,做出诸如此类的事情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已经把责任推在雷声、女巫、社会主义者、知识分子和将军的身上,而在战前的最后时期里,由于完全不显眼的特殊原因,普鲁士-德国也曾是这个奇特事件中最卓越、最受欢迎的手段之一。世人不仅丢失了上帝,而且也丢失了魔鬼。正像世人将恶搬移进非理想的情景一样,世人将善搬移进理想的情景,这些理想情景受到世人敬爱,因为世人做着人们自己认为不相宜的事。人们让别人使劲,而自己却在一旁坐着观看,这就是体育;人们让人讲极片面的过甚其词的话,这就是理想主义;人们抖落恶而那些身上被溅泼到这恶水的人,这就是非理想情景。这样,一切在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自己的秩序;但是这种尊敬圣徒和用放弃喂肥替罪羊的技术并不是没有危险性,因为它用种种未果的内心斗争的紧张心情充满世界。人们不是自相残杀便是互相结为亲密朋友并且不太清楚,人们是否是怀着极严肃认真的态度这样做的,因为人们的一部分自身在自身之外,而所有事件似乎几乎是在现实的前面或后面作为一种仇恨和爱慕的欺骗伎俩发生的。古老的鬼神迷信把一切人们可以感觉得到的善和恶归咎于上天的和地狱的鬼神,它工作得好得多,精确得多,干净得多;人们只能希望,我们带着不断发展着的应用心理学回归鬼神迷信。
卡卡尼尤其是一个与理性情景和非理想情景打交道的无比适宜的国家;那儿的生活反正带有某种不现实的特性,而恰恰是那些精神最高雅的卡卡尼人,他们觉得自己是著名的、从贝多芬延伸至轻歌剧的卡卡尼文化的继承人和代表人士,恰恰是他们觉得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人们与帝国德意志人结盟、结义,却极不喜欢他们;人们喜欢对他们指指戳戳,一想到他们的成就便总是对自己家乡的状况有点儿担忧。但是家乡的状况却主要是:卡卡尼,一个本来曾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国家,经过几个世纪的沧桑变幻,如今已经有点儿失去了对自身的兴趣。在平行行动过程中已经有几次可以看出,和别的历史一样,世界历史也是由人创造的;这就是说,作家们很少想起什么新东西来,在涉及到各种纠葛和思想时,他们喜欢互相抄袭。但属于此列的,还有某种迄今未曾被提及的东西,而这不是别的,正是对历史的喜爱;另外还有那个作家们十分熟悉的信念:人们正在创造一段好历史;还有作者的激情,这激情使作者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并干脆融化掉任何批评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有这种信念和激情,而且也还可以在他的友谊中找到它们,但是在辽阔的卡卡尼,它们却已经消失,人们早已寻觅过一件代替物。在那儿,人们正在撰写的民族史已经取代了卡卡尼史,而且人们完全用那种赏识历史小说和古装戏剧的欧洲审美情趣来修订这部历史。这样,就发生了这种奇怪的和也许还没得到正确评价的事:有些人应该协同办理一件极寻常的事,譬如建一所学校或安排一个人当火车站站长,这些人谈到了一六〇〇年或公元四百年,他们争论,如果人们考虑到民族大迁移[53]中的向阿尔卑斯山前部山地的移民以及反宗教改革会战[54],应该优待哪个申请者;还有就是,他们给这些争论提供那些有关高尚和卑鄙、祖国、忠诚和男人力量的观念,这些观念大致符合那处处风靡的博学的特性。并不看重文学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对此不胜惊讶,这尤其是因为他考虑到,从根本上来说所有农民、手工业者和城市居民——他在自己居住着德国和捷克移民的波希米亚领地上旅行时曾见过这些人——的境况多么美好。所以他把下述情况归因于一种特别的病毒,归因于可恶的煽动:有时他们互相反目成仇,对政府的明智政策极端不满,这尤其显得不可理解,因为在这样的情感爆发的大间歇期以及在他们不忆及自己的理想的时候,他们跟每一个人都和睦相处。
但是国家对此所采取的政策,就是那著名的卡卡尼民族政策,这种政策的结果却是:大约每半年更迭一次,政府时而对某个不顺从的民族采取惩罚行动,时而又明智地对它退让,而正像在一只大脚玻璃杯里另一半下沉时这一半便上升一样,对德意志“民族”所采取的态度也符合这种情况。这个德意志“民族”在卡卡尼担负着一个特殊的角色,因为它总体上其实始终只有这一个期盼——国家强盛。它曾最长久地坚持这个信念:卡卡尼的历史必须具有某种意义。渐渐地,当它领悟到人们在卡卡尼可以从当叛逆犯开始和以当部长告终,但也可以反过来又以叛逆犯的身份继续其部长生涯,它才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受压迫的民族。也许不仅仅是卡卡尼有类似的情况,但这个国家所特有的情况却是,那儿不需要任何革命和变革,因为一切渐渐地开始取一种自然的、平和地来回摆动的发展态势,简直就是依据着概念的不稳定,而最后在卡卡尼就还只有各受压迫的民族和一批最上层圈子里的人,这些人是真正的压迫者并觉得自己受到被压迫者们极大地愚弄和折磨。在这个圈子里人们对无所作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缺乏历史深感忧虑,并且坚信,最终是必定会有所作为的。而如果这一切又针对德国,一如平行行动似乎想引起的那样,那么,人们压根儿就不会为这件事不受欢迎,因为首先,人们总是因帝国里的兄弟而感到有些羞愧,其次,在政府主管部门人们却觉得自己是德国式的,除了以这样无私的方式以外人们根本就不能以更好的方式来炫示卡卡尼的超党派任务。
所以伯爵阁下在这种情况下丝毫也没有想到要认为自己的行动是泛日耳曼主义的,这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但是这个行为被认为具有这样的特性,这却是由于,在有职有权的国民部分中间——他们的愿望将会得到平行行动各委员会的理解——斯拉夫支族渐渐开始短缺,而外国大使们则渐渐听到有关阿恩海姆、图齐司长和一桩德国人反全体斯拉夫人的阴谋活动的如此可怕的消息,以至于其中某些消息以流言蜚语的形式也传到伯爵阁下的耳中,而这则证实了他的担心:即便是在没发生什么特殊事件的日子,由于许多事人们均不可以做,人们也处于从事艰难活动的状态。但是由于他是个现实政治家,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采取了对策,可惜这时他作了一个如此宽宏大量的估计,以致这个估计开始时竟具有一个政治权术上的错误的假象。宣传委员会首脑——这就是那个以使平行行动群众化为己任的委员会——一职当时尚还空缺,莱恩斯多夫伯爵决定让维斯尼茨基男爵担任此职,他这样做仅仅基于这样的考虑:维斯尼茨基若干年前曾当过部长,他当时是一个被各德意志党派推翻并被认为是推行了一项阴险的反德政策的内阁的成员。因为伯爵阁下有他自己的计划。这在平行行动开始时就已经是他的想法之一:恰恰要争取德族卡卡尼人中的觉得自己不喜欢祖国更喜欢德意志民族的那部分人支持平行行动。尽管卡卡尼的其他“民族”把它说成监狱并且还公开表达他们对法国、意大利和俄罗斯的爱慕,这在某种程度上却可以说是小菜一碟,没有哪个严肃的政治家可以把这与某些德国人对德意志帝国的热忱同等看待——这个德意志帝国地理上紧紧围住卡卡尼并且直至三十多年前一直和它有着亲密的关系。他的著名格言“他们会自动来的”是针对这些德国背叛者们的,他们的活动在莱恩斯多夫伯爵心中激起所有情感中最痛苦的情感,因为他自己是个德国人。这期间,这句格言已经上升至一个在爱国行动中为人们所信赖的政治预言的等级,它大致有如下内容:人们必须首先争取“其他的奥地利各民族”支持爱国主义,而一旦做到了这一点,所有德国圈里的人就也不得不参与进来,因为不参加大家都在做的事,这显然要比拒绝开这个头艰难得多。所以通向德国人的路首先是反对德国人的并导致偏爱别的民族;这一点莱恩斯多夫伯爵早就已经认识到,当行动的时刻来到时,他也就将其付诸实施,而恰恰就是这个让他把维斯尼茨基阁下推到宣传委员会的首脑位置上,按莱恩斯多夫的判断这个维斯尼茨基出生在波兰,但具有卡卡尼人的观点。
伯爵阁下是否意识到,这一选择,正如人们事后指责他的那样,是指向德意志观念的,这就难以判断了;至少,很可能他曾以为这一选择是为真正德意志观念效劳的。然而结果却是,眼下在德国人圈里也出现了一阵繁忙的反平行行动的活动,致使这一选择竟然一方面被视为敌视德意志的阴谋并受到公开反对,而另一方面又被认为是一种泛日耳曼主义的阴谋并在小心谨慎的借口下一开始便遭到禁忌。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就也没有逃过伯爵阁下的眼睛并激起深切的忧虑。然而,莱恩斯多夫伯爵也异乎寻常地受到这样的祸患的侵袭。在狄奥蒂玛和其他领导人一再忧心忡忡的询问下,他向这些畏畏缩缩的人露出一副讳莫如深但却忠于职守的面孔,并向他们作出如下的回答:“我们这个尝试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谁想做大事,就不可以只图一时的成就。无论如何,人们对平行行动的兴趣增长了,而只要持之以恒,其他问题也就会迎刃而解!”
一〇八 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和施图姆将军对“拯救”一词的思考
不管在一座大城市里每一刻正在讲多少话用以表达其居民的个人愿望,有一个词儿是永远不会在其中的:拯救。不妨假设,所有别的、最富有激情的话语,以及表示最错综复杂的,甚至显然被看作例外的关系的词语都在翻来覆去地同时被大声叫嚷和低声耳语,譬如“您是我所碰到过的最大的骗子”或者“像您这样楚楚动人的女人举世无双”,致使这些极具个人色彩的经历简直可以用一条美丽的全市用量分配统计曲线来表现。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对另一个人说“你能够拯救我”或“救救我吧”。人们可以把他绑在一棵树上并让他挨饿;人们可以在他数月之久的徒然追求之后把他和他的情人一道弃置在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上;人们可以让他伪造汇票并找到一个救星:世界上所有的话语连珠炮似的从他嘴里说出来,但是,只要他内心确实不平静,他就绝不会说拯救、拯救者或得到拯救,虽然从语言角度来说也许没有任何反对这样做的理由。
尽管如此,联合在卡卡尼王冠下的各族人民却称自己是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在考虑。由于他在国防部里所担任的职务,他对卡卡尼遭遇的民族困境有足够的了解,因为军队在预算案审理过程中最早感受到随之而来的摇摆不定和顾忌重重的政策,而才在不久前,部长才不得不万分恼怒地撤回了一个紧急军事提案,因为一个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曾为批准所需资金要求民族意识上的让步,但政府则不可能给予这种让步而不过度刺激别的民族的拯救需要。就这样,卡卡尼对外部敌人依然没有设置防护,因为成问题的是一个重要的炮兵提案,这个提案提出要用在射程上较之别国的大炮犹如长矛对小刀的新大炮去替换在射程上较之别国的大炮犹如小刀对长矛的完全过时了的陆军大炮,而这却又一次受阻而变得遥远无期了。没准儿施图姆将军因此而产生过想自杀的情绪,也难说,但是极度恶劣的情绪起先也可能会在许多看似分散的琐屑小事上表现出来,而施图姆考虑没有得到拯救和拯救,这毫无疑问与卡卡尼因自己那叫人受不了的内部争吵而注定遭到的没有武装和没有抵抗力的状态有关,这尤其是因为自一些时候以来,在狄奥蒂玛那儿进行他那半民事活动时,他也频频听到“拯救”这个词儿,听得耳朵都生出茧子了。
他的第一个观点是,它根本就属于语言学上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的“肿瘤词”。这是他天然的士兵意识告诉他的;但是且不说这种士兵意识已经让狄奥蒂玛给搞糊涂了——因为施图姆是从她的嘴里第一次听到“拯救”这个词儿并感到无比兴奋的,而尽管有着炮兵提案的烦恼,这个词儿今天还从这个方向送来一股迷人的魔力,致使将军的第一个观点其实已经是他生平的第二个观点了——由于另外一个原因,关于这词的肿瘤理论也似乎不对头:人们只需要给“拯救”这个词组的各个体配备上小小的、亲切可爱的“缺乏严肃”的成分,那么它们即刻就会被毫不费劲地说出口来,“你确实拯救了我”,如此等等。一个人只要在这之前已经焦急地等候了十分钟或者遭遇到了另一桩同样不足挂齿的不愉快事件,谁会没说过这样的话呢?所以将军明白了,原来让健康的理智感到反感的,根本就不见得就是言语,而是由这些言语得到了不可信的保证的严肃状态。的确,如果施图姆问自己,除了在狄奥蒂玛那儿和在政界,他曾在哪儿听人谈论过“拯救”,那么,就是在教堂里和咖啡馆里,在艺术杂志上和他赞赏地读过的阿恩海姆的书里。就这样,他清楚地认识到,用这样的话所表达出来的,不是一个自然的、朴素的和合人情的事件,而是某种抽象的和一般的错综复杂事态;拯救和渴望得到拯救按任何方式来说显然都是某种只能由一种精神给另一种精神带来的东西。
将军点点头,这桩公务导致他获得的这些引人入胜的认识颇感惊诧。他将他的办公室房门上方的电动磨圆玻璃板调到红色,表示他有重要会议,而就在他的军官们拿着公文包在门口叹着气向后转的当儿,他却在继续思考。现在,他在各条道路上所遇到的有才智的人都不满足。他们对什么事都指指戳戳,他们到处横挑鼻子竖挑眼,在他们看来似乎一切事物永远都不对头。他们简直使他反感。他们就像那些不幸的敏感的人,这些人总是坐在有穿堂风的地方。他们咒骂不科学和无知,咒骂野蛮行为和过分挑剔,咒骂好争论和漫不经心:他们的目光所投向之处,到处都敞开着一条裂缝!他们的思绪永不停歇并察觉到一切事物的永远流浪的残余,它到处都不顺当。所以他们终于确信,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时代注定了要精神贫瘠并且只有通过一个特殊的事件或者一个完全特殊的人物才能摆脱贫瘠、得到拯救。就这样,当时在所谓有知识的人士中间产生了对“拯救”这个词的偏爱。人们确信,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必须马上出现一个弥赛亚。这看情况可以是一个医学弥赛亚,这个弥赛亚将拯救医学,使其摆脱玄奥的研究——在进行这些研究的期间,无助的人类将罹病而死亡;也可以是一个文学弥赛亚,这个弥赛亚将有能力写出一个可以将成百万人拉进剧院并具有最无先决条件的高贵精神的剧本。除了认为其实每一个单一人类的活动只有通过一个特殊的弥赛亚才能重新归还给自身的这个信念之外,自然也还有对有着强劲的手控制全局的弥赛亚的纯朴而毫不含糊的渴望。所以当初那场大战前的时代,是一个相当具有弥赛亚精神的时代,而即便各民族都想得到拯救,实际上这也没有任何特殊和不寻常之处。
将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些话和所有其他讲出来的话一样不能按字面去理解。“倘若救世主今天返回,”他心中暗想,“那么,他们也会像推翻任何一个别的政府那样推翻他的政府的!”他按自己的经验猜想,这种情况是由于人们写太多的书籍和报刊文章造成的。“军事规章多聪明,”他想,“它禁止军官在没有获得有关当局的特别许可的情况下写书。”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吃惊,一阵如此强烈的忠诚情感袭上心头,这种情形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毫无疑问,他自己想得太多!这是接触平民精神使然;平民精神显然已经失去了拥有坚定的世界观的优越性。这一点将军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现在他也还看到了整个这套关于“拯救”的说词的另一面。施图姆将军的思绪游移回溯到对上过的基督教《圣经》课和历史课的回忆上,以便阐明这种新的联系;很难说他这时想了些什么,但是如果人们将他的想法列举出来并对其进行一番加工润色,那么它大致是这样的:先开始简要谈谈教会部分,只要人们相信宗教,就能够把一个好基督徒或虔诚的犹太人推下去,不管是从希望或安康大厦的哪一层,几乎可以说他总是落在他的心灵的脚上。这是因为,所有的宗教都把诠释生命——它们送给人类的生命——看作是一个非理性的、无法估量的残余部分,这个残余部分被它们称作上帝的无法探明究竟的特性;凡人的打算若是实现不了,那么,他只需要回想起这个残余部分,他的灵魂就能够满意地搓手。这种落在脚上和搓手被人们称为世界观,而同时代人则已经忘记了这一点。要么他不得不完全放弃对自己的生命进行思考,这是许多人都乐意做的,要么他陷入那种奇特的内心冲突:他必须思考,可是看上去却似乎永远也不能好好地获得满意的结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内心冲突往往既具有彻底无信仰的形态,也具有重新彻底屈从信仰的形态,而它今天最常见的形态则是这样的,即人们确信,没有精神就没有合理的合人情的生活,但精神太多,这种生活也不会有。我们的文化完全建立在这个信念的基础上。它严密注意,为教育和科研机构提供资金,但并非太多的资金,这资金与它为娱乐、汽车和武器所花费的金额成适度的微小比例。它通过各种途径为能人开辟自由发展的道路,但想方设法使他也长于经商。它在抵抗一阵之后承认每一种思想,但这随后便自动地也于这个思想的反思想有好处。这看上去就像一种巨大的弱点和疏忽;但是这大概也是一种完全有意识的努力,要让精神知道,精神不是一切,因为哪怕仅仅是唯一一次把推动我们生活的各种思想中的一个完全地由反思想不留任何残余地付诸实践,那么,我们的文化也就不再是我们的文化!
将军有一个厚墩墩的孩童小拳头,他捏紧拳头并像用一只加衬里的手套那样一拍写字台的台面,这时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强有力的拳头。作为军官,他有世界观!其中的非理性残余部分就是荣誉、服从、最高统帅、勤务条例第三部分,而归结起来说,它就是这信念:战争无非就是和平用更强有力手段的继续,一种充满力量的秩序,没有这秩序世界就不再能够存在。将军拍桌子时的神态本来是会显得有点儿可笑的,倘若一个拳头仅仅意味着某种竞技运动性质的东西,不也意味着某种精神的东西,对精神的一种不可缺少的补充。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对平民精神已经有些厌倦。他有过这样的体会:只有图书馆勤杂工才是对平民精神有深切的全面了解的人。他曾发现过过量秩序的佯谬,即它的完全不可避免地会招致无所事事。他心头有某种滑稽可笑的感觉,觉得这像一种解释,说明为什么最大的秩序和献身精神都同时可以在军队中找到。他已经弄清楚,原来通过某种说不出的关系,秩序可以导致一种杀人的需要。他忧心忡忡地思虑,他不可以用这样的速度继续工作下去!“究竟精神是什么呀?”将军带着反叛情绪问自己。“它总不会在半夜穿一件白衬衫游荡,这和整理好我们的印象和经历的秩序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可是,”他断然得出结论,想到了一个令人欣喜的主意,“既然精神无非就是有秩序的经历,那么人们在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上就根本不需要它!”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舒了口气,把会议信号调到“通行”,走到镜子前,理平自己的头发,以便在他的下属进来前消除一切内心激动的痕迹。
一〇九 博娜黛婀,卡卡尼;幸福和平衡的体系
如果说在卡卡尼有谁对政治既一窍不通也不想知道什么,那么博娜黛婀便是这样的人;然而,她和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之间却有一层关系:博娜黛婀(不要与狄奥蒂玛混淆,博娜黛婀,这位善良的女神,贞操女神,她的庙宇由于命运的相互作用而变为荒淫无度的场所,一个地方法院院长之类的夫人和一个既和她不相称也不充分需要她的男人的不幸的情妇)拥有一个体系,而卡卡尼的政治却没有。
博娜黛婀的体系迄今为止一直是一种双重生活。她在一个堪称高雅的家庭圈子里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并且也在自己的社交生活中感受到被认为是一个很有教养的高贵女士的满足;但是她屈从于她的精神所遭受到的某些诱惑,她借口自己是一种受过度刺激的体质的牺牲品,或者也借口自己有一颗诱使自己干蠢事的心,因为心灵的蠢事具有与既浪漫又带政治色彩的罪行相似的光彩,即便它们的伴随现象将并不完全无可指摘。在这方面,心灵与将军生活中的荣誉、服从和勤务条例第三部分或与任何一种有秩序的生活态度中的非理性残余部分——这个残余部分最后把理智没有能力做到的一切全都整理好——起着同样的作用。
但是,这个体系运作起来有一个毛病:它把博娜黛婀的生活分成两种状态,这两种状态之间的过渡实现起来不无重大损失。因为即使心灵在失足前可能很善辩,然而事后它也胆怯,而它的女主人则不断地在躁狂得发嘶嘶声的和如墨水般黑乎乎流出来的精神状态之间被推来移去,它们难得得到平衡。但这总算是一个体系;这就是说,这不是放任自流的情欲宣泄——就仿佛,从前人们曾经想把生活理解为乐趣和无乐趣的一种自动总结,带着某种乐趣的最后差额——而是这体系含有大量的精神预防措施,以便伪造这个总结。
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如此这般的方法,可以对自己印象的总结作有利于自己的新的解释,以至于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从中产生出在寻常时期足以令人满意的每日乐趣的最低限度量。他的人生乐趣也可能由无乐趣组成,这样的有形差别不起什么作用,因为众所周知,正像有悠然回荡得丝毫也不比一首舞曲更悲哀的哀乐一样,同样也有快活的忧郁者。大概甚至也可以反过来,许多兴高采烈的人并不比悲伤的人快活一丝一毫,因为幸福和不幸福一样费力;这大致就像按照比空气更轻或更重的原则飞行。但人们很容易产生另一个反对意见,因为这样一来,没有一个穷人有必要妒忌富人,因为以为富人的钱会使他们幸福,这只是一种错觉,富人的这句古老的名言岂不就是对的了吗?富人的钱只会使穷人面临这样的任务:不展示自己的生活体系,而是展示另一个生活体系,这个生活体系的乐趣预算充其量也只能生出穷人反正就有的少量幸福过剩。从理论上来说,这意味着,露宿街头的一家人如果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没有冻僵,那么在晨曦中是和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的富人一样幸福的;而从实际上来说,其结果就是,每一个人像一头驴那样驯服地驮运着让他承担的东西,因为一头比其负荷稍微重一些的驴是幸福的。确实是这样,这是关于个人幸福的最可靠的定义,人们只要独自观察一头驴,就能得到这样的认识。但是事实上个人幸福(或内心平静,知足或人们惯常称之为人的自动的最内心的目标的东西)只要是独立的,那么它就像一道墙里的一块砖或一条河里的一滴水,它贯穿着整体的力量和急切心情。一个人自己所做的和所感受到的,与一切他必须假设别人以井然有序的方式为他所做和所感受的情况相比,是无足轻重的。没有哪个人只沉浸在他自己的平衡之中,每一个人都依靠周围各阶层的平衡;就这样,投入到这家个人小乐趣工厂的是一笔极其错综复杂的道义上的贷款,关于这笔贷款以后还会讲到,因为它不仅属于总体的,而且也属于个人的精神总结。
自从博娜黛婀重新博得她情人欢心的努力没获得成功并且相信是狄奥蒂玛的才智和精力夺走了乌尔里希,她便对这个女人满怀醋意,但却一如在懦弱的人身上很容易就会发生的那样,在对她的欣赏中找到某种解释和补偿,部分抵消了自己所受到的损失;如今她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处于这种状态之中并设法时不时借口给平行行动提供微薄捐款而受到狄奥蒂玛的接见,然而,她却没有因此而被吸收进入这个家庭的社交圈,于是她便以为,在这个问题上狄奥蒂玛和乌尔里希之间一定有某种默契。所以她深受这两个人的残忍之苦,而由于她也爱他们,所以她心中便产生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纯洁和无私的错觉。早晨,她丈夫在她的焦急期盼下离开寓所之后,她便常常像一只抖落好自己的羽毛的鸟儿那样坐到镜子前。随后她就扎结、火烫和盘绕自己的头发,直到她的发型与狄奥蒂玛的希腊发髻看上去不无相似之处时为止。她抚摸并梳理出小发鬈,尽管这种做法显得有点儿可笑,可是她却觉察不出来,因为从镜子里向她微笑的是一张一般造型中隐约透着神性的面庞。于是,一个受到她赞叹的人的自信和美貌以及这个人的幸运便在她心头升腾,泛起层层温暖的涟漪,突显出一种神秘的、但还没深刻完成的结合,如同人们坐在大海边上并把双脚伸进水里。这种类似虔诚崇敬的态度——因为从人类在原始状态连同自己的整个身体爬入其中的神祇面具,到各文明仪式,这种攫住肉体的虔诚模仿的幸福从未完全失去其意义——还由于她对服饰和外表的喜爱而能够将博娜黛婀控制住。每逢博娜黛婀穿上一件新衣服照镜子,她从来都不能想象会出现这样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们不蓄鬈曲的额头小鬈发,不穿长长的钟形小裙,人们竟会穿没膝小裙、蓄一头男孩发。她本来也不会否认这种可能性,因为她的脑子恐怕简直就没有接受这样的想象的能力。她曾一直这样穿戴,一如人们作为贵妇必须具有的那样的外貌,每隔半年她便对新时装式样感受到一次像是对永恒的敬畏。倘若人们迫使她的思考能力承认非永恒性,那么这也丝毫不会减少她的敬畏的。她纯粹地接受世人的强制,而人们折弯名片的一个角或给他的朋友们把新年祝愿送进饭店或在舞会上脱去手套的时代则存在于人们不这样做的时代之中,远远落在她的后面,犹如对于每一个其他的同时代人来说一百年前的时代,即完全存在于不可想象的、不可能的和陈旧的事物之中。所以看到不穿衣服的博娜黛婀,这也同样是引人发笑的;于是她也就完全失去了任何精神上的保护,成为一种无情的强制的赤裸的猎获品,这种强制像地震那样残忍地袭击她。
但是,她的文化向一个沉闷的物质世界的间歇性的过渡现在已经消失,而自从博娜黛婀如此深奥莫测地精心呵护自己的外貌以来,她便一直过着那个非法部分的寡妇生活。人们不妨承认这是一条普遍经验:过分精细呵护自己容貌的女人比较有道德,因为手段就会排除目的,完全就像大体育明星往往是坏情人、样子太凶狠的军官是坏士兵,以及特别有思想的人有时甚至是笨蛋;但是就博娜黛婀而言,这不仅涉及到精力分配问题,而是她已经以满腔热忱地转向自己的新生活。她带着画家的喜爱之情描自己的眉毛,在额头和面颊上略微涂一点珐琅质,致使额头和眉毛摆脱自然主义达到宗教风格特有的那种对现实的轻微提高和背离,身体在柔软的胸衣内摇动好,而对两个大乳房——平时它们总让她感到有点不方便和羞愧,因为她觉得它们太女性了——她则顿时感到一种姐妹般的爱。她的丈夫不胜惊讶,每逢他用手指头搔她的脖子便总是得到这样的回答:“别弄坏了我的发型!”或者每逢他问:“你不愿意把手伸给我吗?”她便总是回答:“不行,我穿着我的新衣服呢!”但是罪孽的力量仿佛已经从身体将其拘禁于其中的铰链中挣脱出来,并像一颗青春焕发的星辰那样遨游于博娜黛婀容光焕发的新世界,这个博娜黛婀在这种不寻常的、和煦的光芒照耀下觉得自己已经摆脱它的“过度刺激”,好似一块痂已经从身上脱落似的。自他们结婚以来破题儿头一遭,她的丈夫满腹狐疑地思忖,会不会有第三者插足,扰乱他的家庭的平和。
但因此而发生的事,却无非就是生命体系范畴内的一种现象而已。突出了其当代的影响并且从在一个作为自在形式的人的形态上的巨大存在这个角度来看,衣服是奇特的管形物和赘生物,与鼻孔穿箭、唇上挂环的社会相称;但是如果人们看到衣服连同它们赋予其拥有者的那些特性,它们就会变得多么有魅力!这不啻是一张纸上的一组紊乱的线条里注入了一个伟大字眼的意义。人们不妨设想,一个人在林荫道上散步或者边喝着茶边往盘子里放上三明治的时候,他的看不见的善良和出类拔萃便会突然作为一个蛋黄中带金色的、满月般大小飘悬着的光环在他的蓬乱头发后面出现,一如在信神的、古老的图画上可以看到的那样:这无疑就会是一个最非同寻常、最惊心动魄的经历,使看不见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显现出来,这样的力量一件制作精美的衣服天天都在证明着!
这样的物件就像用惊人的利息偿还我们借给他们的财物的债务人,而实际上除了债务人事务以外没有任何别的事。因为那种衣服特性,信念、偏见、理论、希望、对什么的信仰、思想也有,甚至连漫不经心也有那种特性,假如它只凭借自己便深信自己的正确。这些物件给予我们以我们借给它们的那种信任,它们全都服务于用我们发出的光显示世界这个目的,而从根本上来说只有这才是任务,促使每一个人拥有自己的特殊体系的任务。我们用伟大的和多种多样的艺术制造假象,在这种假象的帮助下我们就能够与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共处并与此同时完全保持镇静,因为我们把这些冻僵了的,宇宙怪相看作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一声呼喊或一条伸出的胳臂,一种速度或一只烤鸡。我们有能力,在我们头顶上的一个敞开的天空深谷和脚下的一个略微遮盖住的天空深谷之间,觉得自己在地球上就像在一个关闭的房间里那样不受干扰。我们知道,生命消失在不通人情的广袤宇宙之中,它同样也消失在不通人情的狭窄原子世界里,但是在这两者之间我们把一个地层的形成物当作世态万象看待,而丝毫也不介意这仅仅意味着对我们在某个中等距离内获得的印象的偏爱。一种这样的态度显著地位于我们的理智顶峰之下,但正是这一点却证明了我们的感情强烈参与其中了。确实是这样,人类最重要的精神预防措施有助于保持一种稳定的精神状态,而比起人类为保持其文雅的宁静心境而作出的巨大的、但却完全无意识的努力来,世上的全部感情、全部激情都微不足道!这看上去几乎不值一谈,因为它显得无怨无悔。但是如果人们仔细一看,这却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意识状态,它使人类在旋转的星辰之间采取直立行走的姿态,并允许人类在这几乎是无限陌生的世界上威严地把手插在第二个和第三个上衣纽扣之间。而为了办成这件事,不仅每一个人——无论是白痴还是智者——都使出自己的诀窍,而且这些个人的诀窍体系也还十分巧妙地纳入社会和总体的道德和智能平衡预防措施之中,它们总的说来是服务于同样的目标的。这种互相接合与大自然中的互相接合相似,所有的宇宙力场在那里作用于地球的力场,而人们却觉察不到,因为尘世上的事件就是这个结果;而由此而引起的精神松弛是如此之大,以致最贤明的人完全和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一样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觉得自己很聪明很善良。
但是有时候,在这样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为感觉和希望的强制状态的满足状态之后,我们似乎会突然遭遇到相反的情形,抑或用疯人院里的话来说,随后地球上突然开始一场观念大逃亡,在这场大逃亡结束之后,整个人类生活便有了新的中心和轴心。所有大革命的比诱因更深层的原因不是不健康因素的日益积聚,而是曾支撑过心灵的虚假满足的凝聚力不断磨损。一位著名早期经院哲学家的一句名言[55]恐怕最恰当不过地说明了这种情况,这句格言拉丁语叫作“credo,ut intelligam”,翻译成现代德语大致就是:主啊,我的上帝,给我的精神一笔生产贷款吧!因为大概每一条合乎人情的信条压根儿就只是一笔特别贷款。不管是在情场还是在商场,不管是搞学问还是跳远,人们都必须有信仰,然后人们才能赢得胜利、达到目的,而这又怎么会不适用于整体上的生活呢?!不管他的秩序多么有根有据,其中总是有一片对这种秩序的自愿信仰,它像描述一种植物那样指明已经长出嫩枝的地方,而如果这个信仰已经不中用,没有存在的理由和保证,那么崩溃就会接踵而至;时代和王国就会倒坍,这跟企业因失去贷款而破产没有什么两样。这一下,对精神平衡这一原则性思考似乎已经从博娜黛婀的美好实例进行到悲哀的卡卡尼了。因为卡卡尼是当代发展阶段上的第一个国家,它被上帝抽走贷款、生活乐趣、对自己的信仰和所有文化国家的能力——传播自己有一项任务这一有益幻想的能力。这是一个聪明的国家,它供给有教养的人住宿;和地球上各处所有有教养的人一样,这些人也在声响、速度、更新、争执的纷扰与一切一向还属于我们生活中视觉—听觉风光之列的东西之间,怀着一种狐疑不决的心情四处奔走;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他们也天天读、听几十条让他们毛发直竖的新闻,并准备对此感到激动,甚至要进行干预,可是事态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因为片刻过后这种刺激就已经让更新的刺激排挤出意识之外;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他们也觉得自己为谋杀、杀人、激情、牺牲精神、高尚情操所包围,它们用某种方式在他们周围混乱的一团中发生着,但是他们无法去亲身经历这些惊险活动,因为他们坐在一间办公室或一所职业学校里不得脱身,而每逢傍晚时分得了闲暇,那种紧张心情便化作并不给他们带来欢娱的娱乐活动。恰恰是涉及到有教养的人的时候,如果他们不像博娜黛婀那样完全沉溺于爱情之中,那么就还得添上一条:他们不再有获得信贷的才能,也不再有进行欺骗的才能;他们不再知道,他们的微笑、他们的叹息、他们的思考会产生什么结果。他们为何微笑和思考?他们的见解是偶然所得,他们的爱好早已存在,不知怎么地一切都作为模式悬在空中,人们走进这个模式,而他们则不能全身心地去做或放弃任何事情,因为没有统一的规律。按照这样的方式,有教养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他感觉到某种债务在不断增长,他将永远不再有能力偿还这笔债务;他是这样的人,这个人看到破产不可避免并且要么控告他注定得生活于其中的时代——虽然他完全和随便哪个人一样很乐意生活于这个时代,要么怀着一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的那种勇气扑向每一个允诺他改变状况的观念。
诚然,全世界的情况都是这样,但是当上帝不再给卡卡尼提供信贷时,他做了这件特殊的事:他让各民族明白文化的种种困难。他们像细菌那样栖息在自己的土壤里,并不为天空整齐的弧形或诸如此类的事感到担忧,但是他们突然感到心里憋闷。人一般不知道,为了能够展示自己的实际才能,他就必须认为自己比实际上更有才能;但是他却必须用某种方式去感受自身周围的这种情况,有时他也可能会突然不需要它。于是,他就感到缺乏某种想象中的东西。在卡卡尼根本没发生什么事,要是在从前人们就可能以为,这正是古老的、不引人注目的卡卡尼文化,但是这种“没发生什么事”现在却像“不能睡觉”或“不能明白”一样令人不安。知识分子们自以为这种情况在一种民族文化中将会有所不同,所以他使卡卡尼各族人民对此深信不疑,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这是一种宗教代用品或对维也纳的好皇帝的一种顶替或干脆对一个礼拜有七天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的一种解释。因为有许多不可解释的事物,但是如果人们唱自己的国歌,便感觉不到它。当然这可能会是这样的时刻,一个好卡卡尼人在这样的时刻对他是什么人这个问题也会热情地回答说:“什么人也不是!”因为这意味着某种东西可以自己作主,把卡卡尼建成一个面目崭新的卡卡尼!但是卡卡尼人并不是多么执拗的人,他们满足于一半,而每一个民族则仅仅努力用另一半去做它看好的事。这时,人们自然难以形象地想象人们自己没有的痛苦。人们通过两千年舍己为人的教育已经变得如此无私,以至于即使我或你境况颇坏,人们也总是为别人。尽管如此,人们却不可以把著名的卡卡尼民族主义想象成为某种特别狂野的东西。它与其说是一个现实的,不如说是一个历史的过程。那儿的人互相颇有好感,他们虽然互相打破脑袋并互相吐唾沫,但是他们仅仅是因为考虑到更崇高的文化才这样做,正如平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人私下里不会伤害一只苍蝇,却会在法庭里的耶稣受难像下判处一个人死刑。人们也许可以说:每一回,只要卡卡尼人的更崇高的自我停顿一下,卡卡尼人便舒一口气并觉得自己是正直的膳食工具——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适合于当这样的工具——并对自己作为历史工具的经验感到十分惊讶。
一一〇 莫斯布鲁格尔的解析和保存
莫斯布鲁格尔还一直在坐牢并等待着由精神科医生对他重新进行检查。这一等就接连等了好多天。个人既然已经存在,他就会显现出来,但傍晚时分他就又陷于人群之中。莫斯布鲁格尔接触到囚犯、看守、过道、庭院,接触到一小块蓝天,接触到横过这块蓝天的几朵云彩,接触到食物、水,有时还接触到一位来照看他的上司,但是这些印象太淡薄,不能经久维持。他既没有钟表也没有太阳,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时间。他总是觉得饿。他总是疲倦,在他那六平方米上四处乱走,这比奔走几英里路还累人。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感到厌倦,仿佛他得不用厚纸板搅动便盆似的。但是如果他寻思整个儿这件事,那么他便觉得,白天和黑夜、一次次吃饭、查看和监督仿佛在不停地、迅速而连续地发出嗡嗡声,而他则觉得这挺好玩。他的生活时钟全乱了套;人们能够向前和向后转动它。他喜欢这个,这合他的心意。遥远的往事和新近的事再也不人为地被区分开来,如果这是同样的事,那么,被人们称之为“在不同的时候”的那种东西便不再像一条红线附着在上面——人们出于无奈不得不把这根红线系在一个孪生儿的脖子上。非本质的东西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每逢他考虑这种生活,便总是在内心与自己谈话,在谈话时对主要音节和次要音节都一样重视;这是一首生命之歌,它完全不同于人们天天听到的生命赞歌。他常常久久地停驻在一句话上,而每逢他最终不知怎么地离开这句话时,过一些时候这句话便会突然在别处向他迎面走来。他开怀大笑,因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找到一个词语来表达他在某些时刻里获得的这种性格统一,这是一件难事。人们很容易便能想象,一个人的生命像一条小溪潺潺流淌;但是莫斯布鲁格尔在自己的生命中所感受到的运动却像一条小溪流淌过一大片死水。这运动一边向前漂浮,一边也向后互相紧密交织,而生命的真正进程几乎消失于其中。他自己有一回曾半睡半醒地做了一个梦,觉得自己像穿一件蹩脚上衣那样把活生生的莫斯布鲁格尔穿在身上,现在他稍稍一打开这件上衣,最最神奇的丝绸衬里波涛汹涌般从里面涌出来。
他再也不想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打仗。不知什么地方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俾路支国王现在到达,他寻思。到处士兵操练,妓女游荡,木匠站在屋架上。在斯图加特的酒店里,啤酒从跟贝尔格莱德一样的弯曲黄龙头里流出来。如果有人徒步旅行,那么到处都有警察检查他的证件,他们给他盖上一个印。到处有臭虫或没有臭虫。有活儿干或没活儿干。女人都一样。医院里的医生都一样。晚上做完活回来,只见人都在街上,无所事事。到处都永远是这同样的景象,人们都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当第一架飞机穿过蓝天飞越莫斯布鲁格尔头顶上空时,这真是美妙极了;但是后来这样的飞机一架挨一架地来,而且模样都一样。这是不同于他的老一套思想奇迹的另外一种老一套。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而他则处处受它掣肘!他摇摇头。“让这个世界,”他寻思,“见鬼去吧!”要不就让他见刽子手去好啦,他不会失去许多的……
尽管如此,他有时还是无意识地走到门口并在外面是锁的地方轻轻来回鼓捣。于是过道里就有一只眼睛从窥视孔向里张望,接着便是一个厉声呵斥他的声音。受到了这样的侮辱,莫斯布鲁格尔迅速退进囚室,随后,他觉得自己被禁锢、遭抢劫了。四堵墙壁和一扇铁门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人们走进走出的话。别人窗户前的栅栏也碍不了多少事,一张板床或一张木头桌子有其固定的位置,这没问题。但是在人们不能按自己的心愿对待它们的那个时刻,不免就产生了极其荒唐的事。这些人制造出来的家伙,人们压根儿不知道其模样的仆役们、奴隶们,它们变得狂妄无礼。它们处处掣肘。每逢莫斯布鲁格尔发现人们怎样对他发号施令,他就恨不得把他们拉开,但费尽艰辛后却不得不认识到,司法部门的这些仆役们不值得他去进行一场战斗。可是他的手抽搐得很厉害,他担心自己会得病。
人们已经选定了广阔世界的六平方米,莫斯布鲁格尔就在这上面来回踱步。再者,健康的、不被监禁的人的思维很像他的思维。虽然他们不久前还曾起劲地研究过他的案情,却很快就已经把他忘记了。就像一颗钉子被钉到墙上那样,他被人带到这块地方,一旦他待在这块地方上,便再也没有人注意他。现在轮到别的莫斯布鲁格尔们了;他们不是他,他们根本就不是同样的人,但是他们却做着同样的事。这是一桩性犯罪案,一则暧昧的故事,一起可怖的谋杀,一个疯子的行为,一个不完全行为责任人的行为,一次其实每一个人都必须提防的相会,一次刑事警察科和司法部门令人满意的干预……这样一般性的、内容贫乏的概念和回忆意愿把这个已被吮吸一空的事件夹紧在它们那张大网的某个地方。人们忘记莫斯布鲁格尔的名字,人们忘记细节。他已经变成“一只松鼠、一只兔子或一只狐狸”,更精确的区分已失去意义;公众的意识对他没有明确的概念,而是只有互相搀和着的一般概念的黯淡而广阔的领域,它们就像一架调到太远的距离上的望远镜里的灰色光亮。这种联系的虚弱性,一种思维的残酷性——这种思维支配受他欢迎的概念,而不为给每一个决断增加困难的痛苦和生活的分量操心:大众的心灵和他的心灵有这样的共同之处;但是大凡在他的愚人头脑里是梦幻,是童话,是意识,是镜子里有缺陷的或奇特的部位,它不反射世界图像,而是让光穿过——大众的心灵一概没有,抑或充其量有时在个别人身上和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激动情绪中包含有某些这种成分。
而凡是严格涉及莫斯布鲁格尔的事情——涉及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莫斯布鲁格尔,这一个在这期间让人安置在世界上某六平方米上的莫斯布鲁格尔——对他的供养、监守、照案卷处置、继续监禁或处死,这些事情已经交托给一个比较小的群体去办,这些人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这里,眼睛露出猜疑的目光行使着自己的职务,声音呵斥着最微小的违反规定的行为。从来没有少于两个看守进入他的囚室。他们带他走过过道时,总是给他戴上手铐。人们这样做是因为受到一种害怕和谨慎心绪的影响,这种心绪紧紧跟随着这个小地方的这个莫斯布鲁格尔,但却与他所受到的一般待遇不知怎么地有着奇异的矛盾。他常常抱怨这种谨慎。但是看守、监狱长、医生、牧师,不管是谁听了他的抗议,都板着脸回答他说,对他的做法符合规定。所以,这规定就是对失去的世人关怀的补偿,而莫斯布鲁格尔则寻思:“一根长长的绳索套在你的脖子上,你看不见谁在拉它。”他简直是绕着一个角落被拴在外部世界上了。基本上根本就不惦记看他的人,甚至压根儿就对他一无所知的人,或者充其量只把他视作动物学大学教授眼里一条普通乡村街道上的一只普通母鸡的人,这些人通力合作,装备着这命运,他感觉到这命运在无形地拉扯着自己。一位办公室女职员在写一份卷宗附录。一位登记官按有高度艺术性的记忆规则处理这份附录。部里的一位处长在拟定执行判决的最新指示。几个精神病专家进行一场学术争论,探讨纯粹心理变态性疾病和某些癫痫病例以及和癫痫中混合着别的病象的病症的界限。法学家们撰写文章,论述减刑理由与缓刑理由之间的关系。一位主教表示反对道德准则的普遍放松,而一位狩猎场租赁人则向博娜黛婀的有正义感的丈夫诉说狐狸剧增,这增强了这位高级干部心中维护法律原则坚定不移的心绪。
个人的经历以一种暂时无法描写的方式由这样的非个人事件组成。而如果人们剔除莫斯布鲁格尔案件中的一切个人的具有浪漫色彩的成分——它们只涉及他和几个遭他杀害的人——那么,关于他的情况也就大致只剩下乌尔里希的父亲附在最近一封给他儿子的信里的引文索引中所表述的那些了。这份索引内容如下:ah.—amp.—aac.—aka.—ap.—asz.—bkl.—bgk.—bud.—cn.—dtj.—djz.—fbgm.—wmw.—zgs.—zmb.—zp.—zss.—addickes a.a.o.—aschaffen a.a.o.—beling a.a.o.等等,等等。或者翻译成文:annales d’s hygi’ene publique et de médicine légale,hgb. v. brouardel,paris;annales médicopsychologiques,hgb. v. ritti……等等,等等。一整页最简短的缩略语。真理不是可以塞进口袋里的水晶玻璃,而是一种无穷尽的液体——人们落进这液体中。不妨设想这些缩略语中的每一个都连着几百或几十页印刷品,每一页都连着一个写它的有十个指头的人,每一个指头连着十个弟子和十个反对者,每一个弟子和反对者连着十个指头,而每一个指头则连着一个个人思想的十分之一,这样一想,人们也就对它有一些概念了。没有它,连那著名的麻雀也不会从屋顶上掉落下来。阳光、风、食物把麻雀引到了屋顶上,疾病、饥饿、寒冷或一只猫把麻雀杀死;但是没有生物、心理、气象、物理、化学、社会等等的规律,这一切也就不可能发生,而如果人们只是寻找这样的规律,不是像在道德和法学中那样自己制造这些规律,那么这倒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至于说到莫斯布鲁格尔的其他个人特性,那么,一如人们所知道的,他很尊敬人类的知识——可惜他只拥有其中的很少的一部分——但是他将永远也不会完全领悟他自己的处境,即使他对此有所认识也罢。他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种处境。他觉得自己的情况不稳定。他的强壮的身体并不完全保持关闭状态。天空有时向脑壳里窥望。一如从前在漫游途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即使现在有时简直让他感到厌恶,某种重要的高雅情绪——它通过监狱围墙从整个世界向他涌来——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就这样,作为一种可怕的行为的野性的、遭禁锢的可能性,他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珊瑚岛,坐落在一个看不见地包围着他的无穷尽的论文大海之中。
一一一 对于法学家来说没有半疯的人
不管怎么说,比起罪犯迫使学者们从事的那种吃力的思维活动来比,一个罪犯往往是很轻松自如的。原告干脆利用这样的情况:从健康到疾病的过渡天生带有滑动性;与此相反,在这种情况下法学家却不得不断言:“涉及到自由自决或对行为犯罪性质的认识,肯定和否定的理由如此互相阻碍和抵消,致使按照全部思维规律竟会得出一个值得怀疑的判断。”因为法学家出于逻辑的原因牢牢记住,人们“在关系到同样的行为时绝不可以承认两种状况的混合比”,而他不容许“道德自由原则与受身体条件限制的精神状态相比融化为经验思维的朦胧不清的不明确性”。他不是从自然中获取自己的观念,而是用思维的火焰和道德法则的剑穿透自然。这在由司法部为修订刑法法典成立的委员会里——乌尔里希的父亲属于这个委员会——激起一场争论;但是在过了若干时候以后,被几经催促,要他履行孩子的义务,乌尔里希这才仔细研读他父亲的描述和全部附件。
他的“爱你的父亲”——因为在最尖刻的信上他最后也这样署名——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和要求:一个部分罹病的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可以被宣告无罪,即如果可以证明在此人的妄想中曾出现过这样的妄想,它们——假如它们不是妄想的话——可以为其行为辩护或消除其行为的可受惩罚性。施翁教授则相反——也许是由于他四十年来一直是这位老先生的朋友和同事吧,这最终势必要导致激烈的对抗——他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和要求:一个这样的人——有刑事责任能力和无刑事责任能力状况在这个人身上只能快速交替着相继出现,因为它们在法律上没有能力相互并存——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被宣告无罪,即如果在涉及这个个别愿望时可以证明,在产生这个愿望的时刻原告不可能控制这个愿望。这是最初的事实情况。门外汉不难认识到,不忽视行为瞬间的健康意志,不忽视也许可以说明他应受惩罚理由的观念,这对于犯人来说可能都是相当困难的;但是给思维和道德行动提供舒适的温床,这不是司法的任务!而由于两位学者同样都对法律的尊严深信不疑,而且哪个也无法使多数委员站到自己一边,他们就先指责对方有错误,继而又前后紧接着指责对方不逻辑、有意误解和缺乏观念性。他们先是在拿不定主意的委员会内部这样干,但是后来,当委员会会议开始停滞不前,不得不延期并终于长期休会时,乌尔里希的父亲写了两本小册子《刑事法典三百一十八款和真正的法律精神》和《刑事法典三百一十八款和法律发现的混浊来源》,而施翁教授则在《法学家学术世界》杂志上批评这两本小册子,这本杂志同样也在寄给乌尔里希的附件之中。
这些论战文章中出现许多“以及和或者”,因为必须“澄清”这个问题:人们是否可以用一个“以及”联结或者必须用一个“或者”分开这两种观点。而当长时间休会后又复会时,这个委员会里已经分出一个“以及”派和一个“或者”派。但是此外也还有一派,它主张采纳一个简单的建议,即按同样比例让刑事责任和有刑事责任能力的尺度上升和下降,一如精神力量——它在已有的疾病情况下将足以促成自我克制——耗费值的上升和下降。跟这一派相对立的是第四派,这一派坚持必须首先完完全全地决定,一个作案者是否有刑事责任能力,因为刑事责任能力的降低在概念上是以刑事责任能力的存在为先决条件的,而如果作案者在一个部分上有刑事责任能力,那么他就必须完完全全地受到惩罚,因为人们无法用别的方式在刑法上把这部分考虑进去。一个新的派别反对这一派的观点,它虽然承认这个原则,但却强调指出大自然不遵守这个原则,说是大自然也制造半疯的人;所以人们只有采取以下的形式才能使这些人受到法律的善待,即虽然不考虑减轻罪责,但却通过减轻处罚而顾及客观情况。就这样,也还形成了一个刑事责任能力派和一个刑事责任派,而当这些派别也充分分裂了之后,那些观点——人们还没有对这些观点的应用产生过纠纷——才变得自由自在了。当然,今天没有哪个专家使自己的法律争执取决于哲学和神学的无休止的争吵,但是作为透视画法,这就是说如空间般空荡,却像空间把万物推在一起,这两个争夺最后智慧的情敌到处都插手专业光学系统。所以,人们是否可以把每个人视为道德上自由的,这个被小心绕开的问题,一句话,这个有益的、古老的意志自由问题终于在这里形成一个各种意见分歧的透视画法的中心,虽然这个问题不属讨论之列。因为如果人在道德上是自由的,那么人们就必须通过惩罚对他施加一种人们在理论上并不相信的实用的强制;可是如果人们不把他看作自由的,而是认为他是不容更改地联系起来的自然界过程汇聚点,那么,人们虽然通过惩罚能够在他心中激起一种有效的无兴趣倾向,但是却不可以把他的所作所为都视为符合道德的。所以由于这个问题还产生了一个新的派别,这一派建议把作案者分成两部分:一个动物学-心理学的部分,这部分与法官无关,还有一个法律的部分,这部分虽然只是一种虚构,但在法律上却是自由的。幸好这只限于理论。
马上就公正地对待法律,这是困难的。委员会由大约二十位学者组成,他们可能会采取几千种立场,这是不难计算得出来的。有待修订的法律自一八五二年以来一直在使用,这反正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不是可以轻易用另一件事情取代得了的。静止的法律机构压根儿就跟不上当时占主导地位的精神风尚的全部思想跳跃——正如一位会议参加者所正确论述的。必须多么认真地进行工作,这可从下述情形中最清楚不过地看出:按照统计调查,犯伤害罪的一百个人当中约七十个有把握逃脱我们的法律机构的制裁;显而易见,对于已被抓获的四分之一人们必须愈加认真地进行思考!后来这一切情况自然可能稍许有所好转。此外,把嘲笑冰花——理智在富有法律经验者的头脑里使这些冰花成为最漂亮的花,而这一点已经受到过许多记住融雪天气的人的取笑——看作这种报导的真正意图,恐怕是错误的;相反,阻碍与会学者毫无偏见地运用其智力的,是男人的严厉、高傲、道德健康、无可争议性和惰性,纯粹都是情绪特征,大部分都是,如人们所说的,我们希望永远不会失去的美德。他们按照较年老的学校教师的方式把男孩当作一个托付给他们照管的人看待,这个人只需殷勤周到、心甘情愿,便可顺利达到目的,而造成这样的结果的,恰恰正是长他们一辈的那一代人的那种三月革命前政治情绪。当然,这些法学家们的心理学知识落后了大约五十年,但是只要人们必须用邻人的工具耕作他自己的知识领域的一块田地,这种情况便容易发生,时机有利时也可以迅速得到弥补;然而,持续地落在他的时代的后面的——因为它此外还对自己的持续性颇有些自负——却是人的心,而且尤其是细致认真的人的心。理智从来也没有如此干枯、严酷和棘手,仿佛它得了从前的那种心脏轻度衰弱症!
这种心脏衰弱症最终导致一种激情爆发。当战斗已经充分削弱了所有的参与者并阻碍了工作的进展的时候,建议达成一个协议的呼声便日益增多,这个协议的措词看上去大致就像用一句漂亮话糊住一个无法终止的矛盾时所用的那种措词。存在着在那个著名定义上达成一致的倾向,按照那个定义人们把那些按其精神的和道德的特性有犯罪能力的罪犯称为有刑事责任能力;这就是说,绝不是没有这些特性,这就是一个特殊的定义,它有这样的好处:它使罪犯们花很多力气并且简直会允许他们把囚衣权和博士头衔联系在一起。但是鉴于正在临近的纪念年的宽容温和,鉴于一个像鸡蛋——他认为这鸡蛋是一个向他扔来的手榴弹——那样圆滚滚的定义,乌尔里希的父亲这时做了这件他称为“引起轰动的向社会福利学派转化”的事。有关社会福利的观点告诉我们,根本就不能从改善道德的角度,而是只能按对人类社会的危害程度去评价犯了罪的“蜕化变质者”。由此得出结论:危害程度越大,刑事责任能力也就必定越强;由此继续以令人信服的逻辑方式得出结论:看似最无辜的罪犯,即精神有病的人,由于他们的天性最难接受处罚的改正性影响,人们必须用最严厉的处罚,无论如何也要用比对健康人更严厉的处罚去威吓他们,以便产生同样大的威慑力量。人们可以合乎情理地期盼施翁同仁将提不出任何理由反对这个有关社会福利的观点。情况似乎也正是这样,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采取了一些手段,这些手段直接促成乌尔里希的父亲自己主动抛开公正的途径——它有在委员会的无休止争论中逐渐停顿下来的危险——并求助于他的儿子,以便利用他使儿子获得的与上层和最上层人士的联系,使其为这桩善事服务。因为施翁同仁已经干的事,就是他不作任何实事求是反驳的尝试,而是立刻恶毒地揪住“社会福利”这个词儿不放,在一部新发表的文章中怀疑这是“实利主义”和“普鲁士国家精神”。
“我亲爱的儿子,”乌尔里希的父亲写道,“我虽然立刻指出了社会法学派思想来源于罗马艺术时代,绝不是来源于普鲁士,但是对这种告密和诽谤可能仍将是徒劳无益的,这种告密和诽谤怀着极大的恶意指望得到势必会在上级机构受厌恶的印象,而这印象则太容易与实利主义和普鲁士这些观念联系在一起。这不再是人们可以自卫反击的指责,而是散布一则如此无法认定的谣言,以致上级机构将几乎不会检验和研究它便会对无辜的牺牲者像对丧尽天良的告密者那样感到恼火。在生活中一直鄙弃走后门的我,如今不得不要求你……”这封信以这样的话告结束。
一一二 阿恩海姆将他父亲萨穆埃尔置于众神之中并决定使乌尔里希就范;索利曼想进一步了解父王的情况
阿恩海姆摇铃让人寻找索利曼。很久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他竟会感到需要和他聊一聊,而这小淘气此刻则正不知在饭店的什么地方闲荡。
乌尔里希的桀骜不驯终于伤害了阿恩海姆。乌尔里希在和他作对,这当然从未逃脱过阿恩海姆的眼睛。乌尔里希无私地干着,他起着如同水浇在火上,盐放进糖里的作用,他力图消除阿恩海姆的影响,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阿恩海姆确信,乌尔里希甚至在滥用狄奥蒂玛的信任,背后诋毁或挖苦自己。
他在内心里承认,这样的情况很久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了。他通常取得成功的方法不灵了。因为一个伟大和能干的人的作用就像美人的作用:它经受不住在气球上钻洞或在一座塑像的脑袋上安上一顶帽子这样的否定。一个美丽的女人若不讨人喜欢就会变成丑女人,而一个伟大的男人若不受重视也许会变得更伟大一些,但是他也就不再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诚然,这一点阿恩海姆不是用这样的话向自己默认的,但是他想:“我不容许桀骜不驯,因为只有理智才通过桀骜不驯繁荣发展,而如果某人只有理智,我就蔑视他!”
阿恩海姆认为,想个什么法子使他的对手无法再为非作歹,这对他来说恐怕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他想争取、影响、教育乌尔里希并迫使他钦佩自己。为了使自己心里宽舒些,他自欺欺人地认为,他怀着一种深挚和充满矛盾的喜悦喜欢他,并且不知道他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件事。他对乌尔里希无所惧怕、无所希冀;莱恩斯多夫伯爵和图齐司长反正成不了自己的朋友,这他知道,此外,事态尽管进展缓慢,但毕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在进行。同阿恩海姆的作用相比,乌尔里希的反作用相形见绌,简直就仍然是一种非尘世的申诉;似乎它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稍许疲沓一下狄奥蒂玛的决心,从而延迟这个神奇女人的决断。阿恩海姆小心翼翼揭示出这一层意思,不由得会意地笑了。这是忧伤还是阴险呢?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区别无足轻重,他的对手的理性批判和桀骜不驯必定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效劳,他认为这是一件公平合理的事情;这是更深湛的事情的一个胜利,是极其清晰的、正在圆满解决的生活纠葛中的一个。阿恩海姆觉得,这就是命运之绳索,是它把他同这个年纪较轻的人联系在一起并引诱他作出那个人不理解的让步。因为乌尔里希并不乐于接受别人的追求,他像一个傻瓜那样对有关社会福利方面的利益麻木不仁,并且似乎对要求联谊的表示不是没注意到便是不屑于一顾。
有某种阿恩海姆称为“乌尔里希的诙谐”的东西。他这话部分是指一个有丰富精神生活的人没有能力去认清生活提供的利益,并使自己的精神适应可以给他以尊严和稳固地位的大人物和大机会。乌尔里希显示出可笑的、对立的观点,即生活必须适应精神。阿恩海姆眼前浮现出他的形象;和他自己一样身材高大,更年轻,没有他在自己身体上无法掩盖住的那种柔软性,脸上现出某种无条件独立的神色;他并非完全没有妒意地认为这是苦行的学者家族的出身使然,因为他就是这样设想乌尔里希的出身的。这张脸对金钱和权势的无牵挂,超出一个奋起的王朝对其后人许可的程度!但是这张脸上缺少某种东西。它缺少生活气息,生活的痕迹短缺得可怕!在阿恩海姆无比清晰地看到这一点的时刻,这就是一个十分令人不安的印象,以至于他从中又看出自己对乌尔里希的全部好感。人们几乎可以预言灾祸将降临到这张脸上。他反复思考这种既嫉妒又忧虑的矛盾感情;这是一种透着悲哀的满意,用怯懦使自己得到安全的人可能会有这种感受,而一阵嫉妒和否认的激烈冲动则突然把这个他无意识寻找和规避过的思想向上抛起。他曾想到过,乌尔里希也许是一个不仅会牺牲他的灵魂的利息,而且也会牺牲他的灵魂的全部资本的人,假如客观情况要求他这样做的话!是呀,这就是阿恩海姆令人惊讶的对“乌尔里希的诙谐”的理解。在这个他记起自己创造的词语的时刻,他完全清醒地认识到:他觉得“一个人简直可以让自己的激情把自己从适宜呼吸的空间拽出去”这种观念像一则笑话!
当索利曼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并在他的主人面前站住脚,这位主人大半已经忘记为什么叫他来,但是他感觉到从一个活生生的、忠诚的人身上散发出的这种平静。他板着脸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而那张黑脸盘则向着他转动。“你坐下,”阿恩海姆命令,用脚跟转过身来后他便在墙角站住并开腔说道,“伟大的歌德在《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一个章节里怀着某种强烈的情感提出一种正当生活的规章,这规章就是:‘思考,为了行动;行动,为了思考!’这话你懂吗?不懂,这个道理你大概不会懂……”他自问自答地说,随后便又沉默不语。“这是一个良方,它包含全部生命的智慧,”他想,“而那个想和我作对的人只知道其中的一半,思考!”他想起来了,人们也还可以把这理解为“只有诙谐”。他看出了乌尔里希的弱点。诙谐来自于知道,一种语言的智慧,因为它表明这个特性的知识来源,表明它的阴森可怕的、感情贫乏的天性;诙谐的人总是好管闲事,他不顾已有的界线,而情感丰富的人则不越其雷池一步。就这样,狄奥蒂玛和灵魂资金这件事被置于一个更令人高兴的角度之下,而阿恩海姆则边作这样的思考边对索利曼说:“这是一个包含全部生命智慧的规章,为此我不让你读书,我敦促你工作!”
索利曼不吭声,露出一副极严肃表情。
“你曾经见过几次我的父亲,”阿恩海姆突然问,“你记得他吗?”
索利曼骨碌碌直转自己双眼的眼白,而阿恩海姆则若有所思地说:“你看,我父亲几乎从不读书。你认为,我父亲多大年纪?”他又不等别人答复便自己补充说:“他已经年逾七旬,只要我们的家族有什么风险,他仍然照样要过问!”说罢,阿恩海姆又默默地来回踱步。他觉得有一种不可抑制的需要,很想谈谈自己的父亲,但是他不能把自己想到的全都说出来。谁也不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他父亲有时也做砸了生意;但是大概谁也不相信他会有这种事,因为一旦人家都说他是个拿破仑式的人物,那么即便打了败仗他也是赢家。所以对于阿恩海姆来说从来也不曾有过别的可能性可以维护自己在父亲身边的地位,而是只有他选择的这个可能性,这就是使精神、政治和社会为商业服务。小阿恩海姆见多识广、能干练达,这似乎也让老阿恩海姆感到高兴;但是如果需要就一个重要问题作出决定,如果人们已经接连几天从生产技术、财政管理上,从精神政治和经济政治的角度进行了讨论和论证,那么,他会表示感谢,却往往下令做与人们向他建议的相反的事,而对人们向他提出的种种异议只报之以困惑而执拗的一笑。甚至经理们也常常对此直摇头,但是每一次情况迟早都表明,老头所说的多半儿没错。情况大致就是,仿佛一位年老的猎人或登山旅行向导不得不听了一次气象学者们的会议,随后却终于按自己的风湿病预卜作出决定。从根本上来说,这丝毫不奇怪,因为风湿病在某些问题上还就是比科学更可靠,而且关键也不单单在于预见是否准确,因为事态的发展总是与人们所想象的不同,主要的事情是,人们机灵和坚韧地顺应它们的不顺从。阿恩海姆本来就应该不难懂得,一个熟悉业务的老手知识渊博,能够做出理论预想不到的事来。但是,尽管如此,一个后果严重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在这一天他发现,老萨穆埃尔·阿恩海姆有直觉。
“你知道,什么是直觉吗?”阿恩海姆顺着自己的思绪问,仿佛是在摸索一个可为自己要求谈论此事开脱的理由。索利曼使劲眨巴眼睛,每逢他因忘记办一件事而受盘问,便总是这样眨巴眼睛,而阿恩海姆则再次迅速修正自己的话。“今天我心情很烦躁,”他说,“这个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是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你得留神听着:赚取金钱,如你能想象的那样,会使我们处于并非总是高雅的境地。工于计算和千方百计谋取利益,这些永恒的努力同较幸运的时代可以培养的那种伟大的生活形态有抵触。人们曾经能够使谋杀变成高尚品德勇敢,但是用计算是否能做成某种相似的事情,我觉得这是很成问题的;其中没有真正的善意,没有尊严,没有深刻的本性,金钱使一切成为概念,它既合理又令人不愉快;我一看见金钱,不管你理解还是不理解,每一回都必然会想到无信仰检验着的手指头、许多喧哗和许多智力,这些观念我同样无法忍受。”他停住,又陷于孤寂之中。他回想起孩提时代他的亲戚们怎样边抚摩他的脑袋边说,他的小脑袋瓜子好使。一个工于计算的小脑袋瓜子。他憎恨这种看法!在这些光亮的金币里反映出一个已经兴旺发达起来的家族的理念!对自己的家庭感到羞愧,这种心态一定是受到他鄙视的,相反,恰恰是在最上层的圈子里他坚持自己的出身;但是他的家族的理念使他害怕,仿佛那过分热烈的讲话和变化无常的神情是一个家族弱点,这个弱点会使他在人类的顶峰上出丑。
很可能他之所以崇敬非理性原因就在于此。贵族是非理性的:这听起来几乎像是对贵族缺乏理智的一种戏谑,但是阿恩海姆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需想一想,自己作为犹太人是怎样没当上预备役军官的;但是由于他身为阿恩海姆也不能担任军士这个低下职位,人们便干脆宣布他不合服役资格,所以他今天仍不赞成一味地把这看作缺乏明智,他并不赞赏与他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守本分的品性。这一回忆促使他多讲了几句话以充实他向索利曼所作的演讲。“有可能,”他接茬继续往下讲,因为尽管他对此很反感,讲起话来还是很讲究条理,哪怕是在讲离题的话,“有可能是,甚至很有可能是,贵族并不总是恰恰就具有这种我们今天称之为高贵品质的东西。为了积聚大片田产,以便日后在那上面营造自己的高贵,与今天商人的所作所为相比,贵族并不少工于计算一些、少勤勉一些,甚至很可能是商人做起生意来还更诚实一些呢。但是在土地里蕴藏着一种力量,你明白吗,我是说,这力量蕴藏在泥块里,在狩猎中,在战争中,在对上天的信仰中以及在乡村野趣中,一句话,在这些人的身体的活动中,这些人不大活动头脑,只活动手臂和大腿,这股力量就在大自然的近旁,它终于使这些人变得体面、显贵和脱离了种种低级趣味。”
他寻思,他是否一时心血来潮,话说得太多了。如果索利曼不明白这含义,那么这个男孩总会有能力通过主人这一席话让自己对贵族的恭敬之情降下温来。可是这时却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事。索利曼已经烦躁不安地来回挪移了一阵身子,这时他提了一个问题打断主人的话。“请问,”索利曼问,“我的父亲是国王吗?”
阿恩海姆愕然地望着他。“对此我一无所知,”他半严厉、半笑呵呵地回答。但是就在他盯住索利曼的严肃的、几乎是愤怒的脸庞的时候,某种像是受感动的情感渐渐获得了左右他的力量。他喜欢这个男孩对一切事情都很认真。“他完全没有风趣,”他想,“而且实际上充满悲剧色彩。”不知怎么地,他总觉得没有风趣跟生活的沉重和充盈是一码事。他用谆谆劝导的口吻继续回答男孩的提问说:“很少有什么迹象表明你父亲是国王,我倒是认为,他从事过某种次要的职业,因为我是在一个沿海城市的一群杂耍艺人当中找到了你的。”
“我花了您多少钱?”索利曼用疑惑的口吻问。
“啊呀,我的好朋友,这个我今天怎么还会记得!不会多的,我估计。肯定不多!可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相干?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为我们自己建立我们的王国嘛!我也许明年让你去参加一期商务培训班,在这之后你可以在我们的任意一家办公室里先当学徒干起来。你会有多大出息,这当然取决于你,但是我会关照你的。譬如你以后可以在有色人种已经有权参与决定的地方代表我们的利益;在那儿做事当然得非常小心谨慎,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是个黑人,这个事实对你总还是有某些益处的嘛。也只有做起事来你才会清楚地看到,你在我的直接监护下度过的这几年时光对你多么有好处,而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就是:你属于一个尚还拥有某些自然贵族特性的人种。在中世纪的骑士传说里,黑人国王总是扮演着一个光荣的角色。如果你呵护好你心中的这种精神高尚的东西,呵护好你的尊严、你的善心、坦率、求真的勇气以及克制今天大多数人都有的偏执、嫉妒、猜忌和尖酸刻毒的更大的勇气,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就肯定也会走你的商人之路,因为不仅给世人带来商品,而且也给世人带来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由于阿恩海姆很久没有推心置腹地和索利曼谈话了,所以他觉得,这会让他在一个旁听者的面前显得滑稽可笑,但是没有旁听者在场。况且,他所说的这一席话,这仅仅是他所记住的更深层联想的表层而已。就这样,他所说的有关高尚思想和贵族成长的话当即在内心继续恰好按与他的这一席话相反的方向运动起来。于是,他的脑子里闯入了这样的想法: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什么事是单单从精神纯洁和善良思想中生成的,一切只从随着时间推移磨去棱角的卑劣行为中生成,而最后甚至连高贵和纯洁的思想也从其中生成!贵族的发展和一家垃圾清理公司发展成为涵盖全世界的康采恩一样,都并非仅仅落在这样的关系上——它们与一种提高了的人性的关联是肯定无疑的,而从这一种发展过程中生成出内涵深刻的银色文化,从另一种发展过程中则生成出阿恩海姆。生活因此而明确地向他提出一项任务,这项任务他以为可以用这个内含深刻矛盾的问题最正确地加以表述:为了创造高尚的思想,哪种程度的卑劣是必要的,可以允许的?但是这期间,在另一个层面上,他的思绪时不时地继续追踪着他对索利曼说过的有关直觉和理性主义的话。阿恩海姆突然栩栩如生地回忆起,他如何第一次向他父亲说明对方是凭直觉做生意。有直觉,当时是所有不能用理智很好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的一种时尚;它与拥有速度大致起着同样的作用。一切做错的或者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没有彻底成功的事都有了正当的理由:这是为直觉或是由于直觉而造成的。人们既利用直觉烹调也利用直觉写书。但是老阿恩海姆却对此懵然无知,他真正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他的儿子。这是对这位老人的一种高度赞颂。“赚钱,”他说,“迫使我们奉行一种并不总是高尚的思维。在这方面,我们大商人很可能是责无旁贷,理应在下一个历史转折关头承担领导民众的责任,虽然我们不知道,我们在精神上是否将会有这个能力!但是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给我勇气的话,那么这就是你,因为你有一种想象和意志的才能,这是在古老的伟大时代里尚还受上帝指引的国王们和预言家们曾拥有过的那种才能。你怎样抓住一桩买卖,这是一个秘密,我想说,所有计算不到的秘密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不管这是勇气的、发明的秘密还是星辰的秘密!”阿恩海姆无比清晰地在眼前看到,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老阿恩海姆怎样在讲完头几句话之后又埋头读起报纸来,不管儿子如何频繁地谈论生意和直觉,他再也不会撂下报纸抬头看儿子一眼。这种父子关系一直存在着,而在一个第三思想层面上,仿佛是在这些回忆影像的银幕上,它现在也在支配着阿恩海姆。他把经常压抑他的他父亲的占压倒优势的经商才干看作某种类似原始自然力的东西,这种原始自然力对内心世界更复杂的儿子来说必定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他就是用这种原始力使这个榜样脱离徒劳努力的范畴并同时取得一份证明自己家世的叙爵文书。他这个双重诀窍相当奏效。金钱变成一种超人的、神话般的力量,这种力量只有最纯朴的人才完全抵御得住,而他则将他的祖先置于众神之中,恰似古代武士们所做的那样。尽管满怀敬畏,这些武士们很可能依然觉得与自己相比他们神话式的祖先也有点儿未开化。但是在第四层面上,他对位于这第三层面上方的那种微笑便一概无知,他再次转悠着这完全同样的念头,他考虑他尚还希望要在人世间扮演的那个角色。这样的思维层次当然不能按字面去理解,仿佛它们像不同深度的土壤一层层叠在一起似的,而它们无非是一种表达可渗透的、从不同方向涌来的思维活动的方式而已,如果这种思维活动受到强烈情感对应作用的影响的话。阿恩海姆在他的一生中对诙谐和讽刺也都曾怀有过一种几乎是病态的神经过敏的反感,这种反感很可能来源于一种不那么微弱的易犯这两种毛病的遗传素质。他把它压了下去,因为它一直被他看作是不高尚和粗俗而有才智的缩影,但是恰恰是现在,就在他的情感最最高尚并且简直是对才智怀着敌意的时候,在对狄奥蒂玛的关系上显露出了它的迹象,而如果说他的感觉似乎已经踮起足尖的话,那么他就往往受到这个极大机会的诱惑:用那种言辞准确地讲述爱情,讲述他不时从下属或粗鲁人嘴里听说的爱情笑话,以便摆脱他的崇高情绪。他一边从所有这些层面中向上冒出来,一边突然惊讶地盯住索利曼的阴沉而聚精会神的脸,这张脸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拳击练习球,不可理解的处世之道劈里啪啦往下砸在了这个球上。“我使自己处于多么可笑的境地!”阿恩海姆心中暗想。
当索利曼的主人结束这一席一言堂式的谈话的时候,索利曼的身体似乎在椅子上睡着了,但眼睛却睁大着;眼睛转动了起来,但是身体却不肯动弹,仿佛它还在等候一句唤醒它的话似的。阿恩海姆察觉到这一点,而从这个黑人的目光里则向他流露出一种渴求,渴望了解详情,他究竟用了什么阴谋手段使王子变为仆人的。这种像是用爪子向前抓挠的目光使他当即回忆起那个偷走了他的收藏品的园圃工人,而他则感慨万端地心想,他大概永远不会有这种简单的获取利益的欲望。他突然觉得,这个突然产生的念头只用一句话竟然也标明了他同狄奥蒂玛的关系的特性。怀着忧伤的心情,他觉得在自己的生命的巅峰让一个寒冷的阴影把自己和自己所接触过的一切分开了。对于一个刚刚才讲出了“为了行动,人必须思考”这个原则并总是努力将一切伟大占为己有、使一切渺小铭记自己的意义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想法。但是,尽管有着他从不吝惜的意志力,这个阴影却已经来到他和他所要求的对象之间,而阿恩海姆则令自己感到惊异地、有把握地认识到,这个阴影和模糊遮住他的青年时代的那些冥茫敬畏有关联;恰似由于处置失当它们变成了一层薄冰。只有这层薄冰为什么一次也不在狄奥蒂玛回避世情的心灵前融化这个问题,他没法给自己回答。但是这时乌尔里希像一种只是等待着一次接触的令人不愉快的痛苦,又闯入他的脑海。阿恩海姆顿时便意识到,这个人的和他一样,他们的生活都笼罩着同样的阴影,但它在那儿有不同的效果!在人类的激情中,人们很少把一个被另一个人的性格刺激得妒意顿起的人的激情摆到正确的位置上,摆到按其强烈程度而应有的位置上,而他的对乌尔里希的无济于事的恼怒在更深的心底像互相没有认出来的两兄弟的怀有敌意的相会,他的这个发现则是一种非常强烈、同时也非常舒适的感觉。阿恩海姆好奇地这样比较着察看他们俩的性格。乌尔里希比他更缺乏谋取生活利益的粗俗获利意识,而他则没有精细的获利意识,没有获取生存的尊严和重要意义的愿望,这简直令人感到恼火。这个人对生活的重要内涵没有需求。他的讲求实用的热情——这是不可否认的——并不竭力追求对财物的占有;阿恩海姆很可能觉得自己简直要回想起自己的雇员们来了,若不是他们的无私工作态度用到乌尔里希身上本身就会带有某种极其傲慢的色彩的话。可以更确切地说,一个不愿意当占有者的着了魔的人。人们也许能想到一个自愿受穷的战士。似乎也可能是在谈论一个完全理论上的人;只是这又不对了,因为人们实际上根本就不能把他称为一个理论上的人。这时阿恩海姆回想起,有一次自己曾明确向他声明,说是他的思维能力落后于他的实用能力。但是如果人们从实用的角度观察他,那么这个人便完全要不得。阿恩海姆就这样反复思量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尽管今天他对自己满腹狐疑,他仍然不可能在哪个个别问题上给乌尔里希以优先权。于是,他得出结论,认为决定性的差别很可能就在于乌尔里希缺少什么东西。然而,总的来说,这个人身上还是有某种精力充沛和放荡不羁的特性。阿恩海姆犹豫不决地承认,这简直使他想到了这个“整体的秘密”——他自己拥有这个秘密并觉得它受到这另一个人的危害。如果这只涉及衡量的理智可接受的东西的话,那么怎么可能把“诙谐”这种同样的不舒适的情感运用在这样一个不现实人身上呢,阿恩海姆曾从一个如他父亲这样极其精通现实的人身上学习害怕这种情感!“所以整个看来这个人缺少什么东西!”阿恩海姆心想,但是仿佛这只是这个确信的另一面似的,他几乎在这同时完全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人有灵魂!”
这个人拥有精力充沛的灵魂:由于这是一种直觉的灵感,阿恩海姆实在无法详细说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无论如何情况就是,每一个人,据他所知,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把自己的灵魂溶化在理智、道德和高贵的思想之中,这是一个不容更改的进程;在他的友敌身上这个进程没进行到底,所以还剩下某些东西,其模棱两可的魅力人们不能适当地加以描述,但却能从这一点上认识到:这种“某些东西”与不再可以被恰当地计入文化内涵的无感情范畴的因素、理性的和机械的事物建立不寻常的联系。此外,就在他考虑这一切并使自己适应他的哲学著作的表达方式的时候,阿恩海姆一刻也没有认为其中的什么东西是乌尔里希的一个功绩,哪怕这只是他唯一的功绩。因为作出了一项发现的这个印象很强烈,是他自己创立了这些观念,像在一个还没有高扬起来的声音中发现可能存在的光彩的大师。他的思绪在索利曼的脸上渐渐冷却下来,索利曼显然已经不错眼珠地盯住他看了很久,如今以为机会已到,可以继续询问了。意识到不是每一个人都善于凭借这样一个平凡、沉默的半开化的人获得自己的认识,阿恩海姆顿时倍感幸运,自己居然可以成为唯一了解自己对手的秘密的人,虽然在这方面有些情况还不明朗,随着今后事态的发展才能被认清。他只感觉到一个放高利贷者为他的献祭品——他已经把资金投入其中——所感受到的那种爱。也许是索利曼的这副模样,是这个使他突然在心头产生这样的决心:不惜一切价值也要把这个人——他觉得这个人是他自己的冒险的另一种体现——拉到自己身边,哪怕他因此而必须收他当养子也在所不惜!想到对一个还有待具体化的企图这样匆忙确认下来,他笑了,他当即打断由于悲惨的求知欲而脸孔抽搐的索利曼的话,宣布说:“现在可以结束了,你得把我订好的鲜花送到图齐夫人那儿去。如果你还有什么事要问,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一一三 乌尔里希用上层理性和低层理性之间的边缘学科的混合语言与汉斯·塞普和格达谈话
乌尔里希确实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才能满足他父亲的愿望,父亲要求他热情支持社会福利学派,为和伯爵阁下和其他高层爱国者进行一次面谈作好安排。所以,为了彻底忘记这件事,他来拜访格达。他在她家里遇见了汉斯,汉斯立刻转入进攻。“您把菲舍尔经理保护起来了?”
乌尔里希避不作答反问道是否格达对他讲过此事。
是的,格达是对他讲过。
“还要说什么呢?您愿意听听为什么吗?”
“我洗耳恭听!”汉斯要求。
“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亲爱的汉斯。”
“您别说‘亲爱的汉斯’!”
“那好吧,亲爱的格达,”他转过脸去对她说,“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谈过很多很多,我还以为,您是理解我的呢。”
“我是理解您,但我不相信您的话。”格达回答,却竭力通过她说这话的口吻和望着他的那副神态给她站在汉斯一边的战斗姿态添上某种同乌尔里希和解的色彩。
“我们不相信,”汉斯立刻打断这种比较友好的谈话气氛,“您说这话是当真的,您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什么?!您是指这件,人家……没法说清楚的事吗?”乌尔里希问,他立刻领悟到,汉斯的放肆无耻关联到他和格达私下里所说过的话。
“噢,人们是可以把话说得一清二楚的,如果他们说话当真的话!”
“我实在做不到。但是我可以给您讲一个故事。”
“又要讲一个故事!看样子,您像荷马老爷爷,真会讲故事!”汉斯更放肆、更自信地大声嚷嚷。格达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但是乌尔里希不肯作罢,他继续说:“有一回我堕入情网,我可能和您现在一样的年纪吧。其实我当初是爱上了我的爱情,爱上了我的变化了的状态,不是爱上了与此相关的女人。当初我了解了这种种情况,而今天您,您的朋友们和格达却把这当作了不起的秘密。这就是我要给您讲的故事。”
两个人对这故事如此之短感到吃惊。格达犹豫不决地问:“您曾一度堕入情网……”并与此同时为自己在汉斯面前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好奇心发问而感到恼火。
但是汉斯横插一杠:“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您还不如给我们讲讲,您那位落入年迈破产者们手中的表妹在干些什么勾当?”
“她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们祖国的精神在全世界面前呈现出美好景象的思想。您不愿意提个建议助她一臂之力?我完全可以当中间介绍人。”乌尔里希回答。
汉斯讥讽地哈哈大笑:“您为什么装作好像不知道我们要扰乱这个行动似的!”
“是呀,您究竟为什么要对此大为光火呢?”
“因为这是一种恬不知耻的、针对这个国家里的德意志事业的卑劣行为!”汉斯说,“您真的不知道,一个充满希望的反行动正在酝酿之中?人们已经促使德意志民族团注意您的莱恩斯多夫伯爵的种种意图。体操协会已经对伤害德意志精神提出抗议。奥地利高等学校携带武器的大学生社团组织联合会将在近日表态反对迫在眉睫的斯拉夫化,而我所属的德意志青年联盟将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我们不得不走上街头!”汉斯挺直了身子,带着几分骄傲讲述这一席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补充说:“但是这一切自然都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些人过高估计种种外部条件。关键是,这里压根儿就什么事也成功不了!”
乌尔里希询问原因。据说各大种族一开始就创造了自己的神话,那么有没有一个奥地利神话呢?汉斯向对方反问。一种奥地利原始宗教?一部史诗?天主教和福音新教都不是在此地产生的;印刷术和传统绘画来自德国;王室由瑞士、西班牙、卢森堡提供,技术由英国和德国提供;最美丽的城市,维也纳、布拉格、萨尔茨堡是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建造的,军事是按拿破仑的模式建立起来的。一个这样的国家不应该想做什么有自己的特色的事,对它来说压根儿只有一条出路,这就是和德国合并——“这么说来,您想从我们这儿了解的情况,您全都已经知道了!”汉斯最后说。
格达不清楚,她该为他感到骄傲还是羞愧。最近她心中又萌动起对乌尔里希的爱慕之情,尽管想自己扮演一个角色这一通情达理的愿望通过她更年轻的男友得到更好的满足。奇怪的是,这位年轻姑娘被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意向搞得不知所措:成为一个老小姐和委身于乌尔里希。这第二个意向是爱情的自然结果,这爱情她几年来就已经感受到,诚然,这是一种不熊熊燃烧而是胆怯地在她心里发热的爱情;而她的感受则类似爱恋一个不体面的人,被侮辱的心灵受到一种好以身相许的可鄙习气的困扰。但是,与此形成奇特的对照的,也许简单自然地作为一种对平静的渴望而与此相关联着的,则是这种预感:她将永远不结婚,在一切梦幻终了时过一种孤寂、平静而有效的生活。这不是从信念中生出的愿望,因为格达看不清与她有关系的事;不如说是一种预感,这是我们的身体有时远比我们的理智更早地感受到的那种预感。汉斯对她所施加的影响也与这有关联。汉斯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男孩,骨头突出,个头不高,体格不健壮,在头发上或者衣服上擦手,一有机会就照一面小而圆的铁皮镶边的袖珍镜子,因为他那张不加护养的脸皮上总有一个什么脓包扰得他心神不定。但是格达却完全就是这样来设想不顾种种迫害在地下墓窖里聚会的头一批罗马基督教徒的;这面袖珍镜子很可能不计在内。完全就是这样,也并不就是全部细节全都吻合,但却符合一种一般性的、把她和对基督教的想象联系在一起的基本和恐怖的情感;她始终更喜欢沐浴过和擦过油膏的异教徒,但是拥护基督教徒,这意味着一种牺牲,一种人们应该为自己的性格作出的牺牲。这些更高的要求从而使格达散发出一股带霉味的有些令人厌恶的气味,而这种气味则非常适合和这神秘信念相结合——是汉斯为她开拓出了这个神秘信念的领域。
乌尔里希很熟悉这种信念。人们也许得感谢亡魂再现论,感谢它通过滑稽的、让人想起已故厨娘们亡灵的来自乐土的心灵感应满足粗略的形而上学的需要;如果不是上帝,至少是幽灵们想弄明白这种需要,就像想弄明一道菜那样,这道菜在黑暗中冷冰冰顺着咽喉向下流淌。在较古老的时代里,这种与上帝或上帝的伙伴进行个人接触的需要——据说这是在心醉神迷状态中发生的——尽管有着精细和部分神奇的安排,依然是一种粗鲁而尘世的态度和一种极其不寻常和分辨不清的预兆状态的混合。形而上学的东西是放进这种状态的有形之物,是尘世愿望的一个映象,因为人们以为从中看到了某种东西,合乎时势的想象期盼它会使人们看到这一点。但是随着时代一同起变化并变得不可信的,恰恰正是这些才智的想象;假若有人今天想说,上帝曾和他讲过话,曾揪痛他的头发并把他向上提拉到自己身边或者曾以一种不太可以理解、但却生动而甜蜜的方式溜进他的胸中,那么,这些他用来表达自己经历的明确的想象就没有人会相信,最不相信的当然是官方的神职人员,因为他们作为一个理智时代的孩子有一种相当通情达理的担忧,他们生怕自己受到兴奋若狂和歇斯底里的追随者们的揭露。结果就是,人们要么必然会认为在中世纪和在古希腊罗马的异教信仰中大量和清晰地存在过的经历是幻觉和病象,要么就产生这样的猜想:这些经历含有某种不依赖神话联系的东西——人们迄今总是使它建立这种联系;一个纯粹的经历核心,即使按照严格的经验原则它也必定是可信的并且随后理所当然地将意味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远在人们提出这第二个问题来之前:从中可以对我们与超世俗的关系得出哪些结论。就在被纳入神学理性秩序的信仰到处要经受一场与现行理性的怀疑和对立的严重斗争的时候,看来这赤裸裸的、被剥去了一切遗留下来的抽象信仰外壳的、摆脱掉古老宗教观念的、也许几乎无法还可以被叫作唯一宗教上的被神秘攫住的基本经历确实已经广泛传播开来,而这个基本经历则构成那种多种形状的非理性运动的灵魂,它像一只迷途误入白天的夜鸟鬼怪一般,在我们的时代里出没。
这个多种多样的运动的一个古怪的质点也是这圆圈和涡流——汉斯·塞普便在其中扮演着他的角色。如果人们把这些理念加在一起——但按现行的基本观点人们是不可以这样做的,因为他们不喜欢数字和数值——如果人们把这些在这个社会上相互交替的理念加在一起,那么就会遇到试验性婚姻和志同道合式的婚姻,甚至是一夫多妻制和一妻多夫制的腼腆而最初的、完全是柏拉图式的要求。然后,他们会继续在艺术问题上遇到非具体的、指向普遍有效性和永恒性的思想,这思想当初以表现主义的名义轻蔑地回避那粗俗的现象和外壳,回避那“平淡的外表陈列”——对它的忠实描绘在前一代人那儿曾不可思议地被认为是革命性的;但是与这个开门见山直接展现精神和世界的一种“本质陈列”的抽象意图相协调一致的,也有最具体和最有限的意图,亦即乡土艺术的意图,这些年轻人因自己的德意志心灵及其有益的敬畏而觉得自己负有这样的责任;就这样,人们可能还会男女相间地找到最美妙的在时间的道路上被拾起来的禾秆和青草,人们可以用它们为精神筑一个窝,青年的权利、义务和创造力的丰富想象在那里尤其起着一种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应该较详细地来论述它们。据说,当代青年没有什么权利可言,因为直至成年为止一个人几乎是不受法律保护的。父亲、母亲、监护人可以随意地给他穿衣、供他食宿,可以随意地惩戒他和——按汉斯·塞普的观点——随意地毁灭他,只要他们不超越一种精细的法律条文界限,一种至多给孩子提供动物式保护的法律条文界限。孩子之属于父母犹如奴隶之属于主人,由于经济上的依赖性孩子就是资本主义的财产和物件。这种“借助于孩子的资本主义”——汉斯起初在什么地方读到对这种资本主义的描述,但后来便自己形成了这种观点——就是他传授给他惊异的、迄今一直在家养尊处优的女弟子格达的最早的知识。说是基督教只减轻了妻子的桎梏,没减轻女儿的;女儿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因为她被人用强制手段脱离生活:经过这番准备后他便教她懂得孩子有权利按自己性格的法则去营造自己的教育。说是孩子是富有创造性的,因为孩子在发育成长,在自己塑造自己;孩子如君王,因为孩子向世界展示自己的观念、情感和幻想;孩子不愿意与偶然的现成世界打交道,而是营造自己的理想世界;孩子有自己的性的特性,成年人犯下一种野蛮的罪恶,因为他们通过掠夺他的世界而抹杀他的创造精神,用照搬过来的死的知识材料扼杀他的创造精神并训练他的创造精神去适应某些他不知道的目标。说是孩子做事不讲求目的性,他的创作就是戏耍和温柔成长;如果人们不用强制手段干扰他的话,那么他便什么也不接受,只接受他真正吸纳进自己内心的东西;他接触的每一个物件都有生命,孩子是世界,是宇宙,他看到终极和绝对,虽然他不会表达它:但是人们却教导孩子领悟目的并将他困在被人们虚假地称之为现实的平庸而屡见不鲜的东西上,从而杀死这个孩子!汉斯·塞普作如是说。当他开始将这个学说移植到菲舍尔家里来时,他已经二十一岁了,格达也并不更年轻一些。此外,汉斯早就没有了父亲,对他的母亲——她经营一家小商店,养活他和他的兄弟姊妹——随时都会出言不逊,所以其实不存在什么直接因由,会形成这样一种被压迫者为可怜的孩子们呼吁的哲学。
在接受这种哲学的过程中,格达在一种教育后人的温和教育学癖好和在对莱奥和克莱门蒂娜的态度上的直接战斗性利用之间摇摆不定。相反,汉斯·塞普对待这个问题态度坚定得多。他提出这样的口号:“我们大家都应该是孩子!”他如此顽固地坚持孩子的战斗姿态,这恐怕要归因于早期的独立自主的欲望,但这主要是由于,当初兴起的青年运动的语言是使他的情感变成言语的第一种语言,并且一如一种适当的语言必须做的那样,这语言把他的情感从一句话语引向另一句话语并且在每一句话中所说的内容比人们实际上所知道的还多。所以,“我们大家都应该是孩子”这句话也显示出这些最重要的认识。因为孩子不该为了成为父亲和母亲就扭曲和丢掉自己的本性;当父亲和母亲仅仅是为了成为“公民”,成为世界的奴隶,受束缚和“囿于目的”。所以是那相当具有市民特性的东西,是它使人衰老,而孩子则进行抵抗,不愿成为公民:这样,二十一岁的人不可以举止行为像孩子这样的困难便一下子全消失,因为这场斗争从出生延续到老年,在爱的世界摧毁市民世界时才告结束。这可以说是汉斯·塞普的学说的更高阶段,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乌尔里希逐渐从格达那儿了解到的。
是他发现了这些年轻人称之为他们的爱情,换句话说也称之为集体的东西,与一种奇特的、极富宗教色彩的、非神话学而神话式的或者也许仅仅是令他感到伤心的简单爱慕状态的后果之间的一种联系,而他们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因为他只限于取笑存在于他们之中的自己的痕迹。现在他也以这样的方式对汉斯表示关心并径直问他,为什么他不愿意试一试,利用平行行动去促进“完美无自我者集体”呢?
“因为这无济于事!”汉斯回答。
由此而引出这两个人之间的一场谈话,这场谈话多半会给局外人留下奇特的印象,跟用一种罪犯行话所进行的交谈并非不相似,虽然这种行话无非就是半世俗半教会恋爱的混合语言而已。所以我们就不要复述这次谈话的全文,还是说说大意吧:完美无自我者集体,这是汉斯发现的一个词语,但是,尽管如此,这还是好理解的,因为一个人越是觉得自己无私,世界上的事物就变得越明亮和坚固,他越轻松愉快,便越觉得自己高雅,而这样性质的经验则大概是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就是人们不可以把它与高兴、快活、逍遥自在等等混淆起来,因为如果说这不是已死亡的风俗的,那么也仅仅是低级风俗的代用品。也许人们压根儿就不应该把这种真正的状态称为高雅,而是应该称之为去掉甲胄;去掉自我的甲胄,汉斯作这样的解释。说是人们必须区分两道人的围墙。每逢人做什么好事和不谋私利的事,其中的一道围墙就会被攀越,但是这只是一道矮墙。那道高墙存在于那个尚还最无私的人的自我之中,这是地地道道的原罪;每一种感觉印象,每一种情感,甚至包括献身的情感,在我们的论述中不是一种给予而是一种索取,而这层浸透着利己主义的甲胄人们几乎不能以任何方式逃脱。汉斯一一列举:所以知识无非就是对一样陌生事物的占有;人们像一头动物那样杀死、撕碎并消化它。概念,变得静止不动的被杀死之物。信念,不再可变的,已经冷淡下来的关系。研究等于定位。性格等于不想变化的惰性。认识一个人就如同不再被他感动。洞察力即视力。真实即实事求是和不近人情地进行思维的成功尝试。在所有这些关系中都存在着杀害、严寒,一种对财产和凝固的要求以及私欲和实事求是的、胆怯的、阴险的、不真的无私的一种混合!“什么时候爱情本身,”汉斯问,虽然他只认识内心纯洁的格达,“会是和想让占有或献身相抵的愿望不一样的别的什么东西吗?!”
乌尔里希对这些并非完全一致的论断表示谨慎的同意并作出部分修正。说是忍受和放弃也为我们自己留下一笔存款,这是对的;只要没有无主语的谓语,那么一切行为上都粘着一丝模糊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语法上的利己主义阴影。
但是汉斯严词拒绝。他和他的朋友们争论人们应该怎样生活。他们有时认为,每一个人必须首先为自己,然后才为大家活着;此外,他们确信,每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是这位朋友却又需要另一位朋友,由此他们就觉得这集体是一种圈子里的精神联系,像光谱或一节节的连锁。但是,他最乐意相信的是,有一种精神的、仅仅是被利己主义遮蔽住的集体精神法则,一个内心的、巨大的、尚未被利用的生命源泉——他们把种种可能的冒险活动归因于这个生命源泉。比起易受影响的人今天感觉到的大众的隐秘热情,他们的活动力,他们那无意识团结的分子般看不见的过程——这些过程使他们每呼吸一次就想到,最伟大者和最渺小者一样不孤单——比起这些来,在森林里作战并受森林保护的树木不会更无把握;乌尔里希的情形也是这样,他清楚地看到,克制的利己主义——生命由它组成——产生出一种有秩序的结构,与此相比,共同性的气息依然只是模糊联系的一个缩影,而就他个人而言,他甚至是一个倾向于分离的人,但是格达的年轻朋友们对必须被攀越的高墙提出的荒诞无稽的看法总是莫名其妙地让他感到悲哀。
汉斯单调而机械地背诵自己的信条,时而絮絮叨叨,时而猛冲猛撞,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说是一条不自然的分界线贯穿天地万物并像分割一个苹果那样将其分割,这两半苹果便因此而变干。所以,人们必须以不自然的和反自然的方式在今天掌握往昔人与之一致的东西。但是,人们可以废除这条分界线,通过某种敞开内心,一种改变了的态度,因为某人越能忘记自己、抹去自己、与自身疏远,他心中释放出的为集体的力量就越多,就仿佛这力量从一种错误的联系中被释放出来似的;而他越接近集体,就必定会同时变得越奇特,因为如果人们听懂了汉斯的话,就也会得知,真正独特性的强度不包含在纯粹的特性里,而是因敞开内心而产生,进入参加和献身的不断增长的强度之中,也许一直达到一个完全被世人接受的完美无私者的集体之最高强度,一个人们以这种方式所能达到的最高强度!
这些看似完美无瑕的信条让乌尔里希冥想,人们如何能使这些信条具有真实内容,但是他只是冷冷地问汉斯,他想怎样用这敞开内心之类的办法去具体实施这件事呢?
汉斯在这方面拥有无法比拟的言辞;先验论代替思考的我,哥特式的我代替自然主义的我,客观实体王国代替现象,无条件的经历以及类似的强有力的词语——它们被他硬性纳入无法描述的经验的总体。顺便说明一下,这是使事物受损和提高地位的一个流行的习惯,而由于这种状况,这种有时、也许也经常浮现在他眼前的状况从来也不会保持得比几十个瞬间的短促思索更长久,所以他还多此一举地声言,说是这来世的想象今天显示得硬是变化无常、不清不楚,作出超身体的、当然难以固定下来的展示,而反映出它的成果的,充其量也就是伟大的艺术作品;他谈到“象征”这个他最爱说的词儿,它体现出这些和另外一些极其令人鼓舞的生命征兆,最后谈到日耳曼的、奉献给溃散的日耳曼人血统代表人士的经历,谈到创造和观看这样的东西的经历;以这种“美好旧时代”模式的一种极精细变体的方式,他很方便地解释说,不断地攫取真实存在之物隶属过去并且已经避离当代,而争论恰恰是由这个论断引起的。
乌尔里希对这种迷信空谈感到恼火。汉斯对格达究竟有什么吸引力,这在长时间里对他来说一直是个不明不白的问题。她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旁,没怎么积极参与谈话。汉斯·塞普有一大套关于恋爱的理论,她很可能是在这套理论中发现了自我的更深层含义。乌尔里希继续引导着谈话,他断言说——对要进行这种谈话心里老大不乐意——一个人感觉到的最大的增强既不是在把遇到的一切据为己有的那种寻常的利己主义的态度中,也不是如朋友们所断言的,在人们可以称之为表白和倾诉式自我增强的态度中出现,其实,这是一种静止状态,一种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静止状态,就像一潭死水。
格达精神为之一振,并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乌尔里希当即回答她说,整个这段时间里汉斯净是在谈爱情,虽然部分地用了强词夺理的言词;他谈到了圣徒爱情、隐士爱情、漫出希望之岸的爱情,这是总是被描绘为一种溶解、一种松散,甚至一种所有世俗关系的颠倒的爱情,并且无论如何不只意味着一种情感,而是意味着一种思维和知觉的变化。
格达望着他,仿佛她要审查,他是否曾经用他超越她的知识的知识以某种方式体验过这种情况,抑或从这个被偷偷爱恋着的人身上,就在他在这里不露许多声色地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是否会逸出那种奇异的气息,它可以把两个人的身体分开着联合成一体。
乌尔里希感觉到这个考验。他的心情就仿佛是在用一门外语讲话,他能够流畅地用这门外语继续讲下去,但这是外表。这些话并没有在他心中扎根。“在这种情况下,”他说,“在人们越出平素给态度划定的界线的情况下,他们什么都理解,因为心灵只接受和它息息相通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心灵事先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会了解到什么情况。恋人们并不能相互述说什么新消息:他们也没有识别能力。因为恋人对自己所爱恋的人毫无认识,恋人只认识到,自己以一种难以描绘的方式被这个自己所爱的人置于内心活动之中。认出一个他所不爱的人,这对他来说就意味着把那个人纳入爱情之中,把那个人像一堵死墙——阳光静卧这堵墙上——那样纳入爱情之中。认出一个无生命之物,这并不意味着将它的个性一一探察,而是意味着一块面纱落下或者一条不属于可感觉世界的界线被废除,那无生命之物也为人所不知、但却充满信任地进入恋人们同志般友好的气氛之中。恋人们的本性和奇特的精神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是同一个行动的两个方向,那是一种向着两个方向的流动和一种两端燃烧。而认识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一个人或一个物件,这随后也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因为了解情况,这取走事物的某种东西,这些事物保持自己的形态,但是似乎在其中分解为灰,它们之中的某种东西在蒸发,而留下的只是它们的木乃伊。所以对于恋人们来说也没有实情;实情就是一条死胡同、一个终结,是思想的死亡,只要他活着,这思想便像一团火焰的呼吸着的边缘,光亮和黑暗胸贴胸地聚合在这团火焰的边缘。一切都在闪光,某种单一的东西怎么会让人明白易懂呢?!一切都大量存在,些许自信心和明确性有何用途?如果人们已经经历恋人们不再从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必须把自己奉送给一切合他们、合这些私下组合在一起的人的意的东西,那么人们如何还能单独为自己渴求什么呢?即使所渴求的恰恰是所钟情之物本身?”
如果人们掌握这门语言,那么就能够不费劲地继续使用它。人们就像手拿一盏灯在行走,这盏灯的微弱光线照在一个又一个生活关系上,而它们全都显出那种样子,就仿佛它们那在不变的日常光线中所有的寻常现象只是粗暴的误解似的。譬如“占有”这个词儿的动作立刻就会显得多么不成体统,如果人们将它用在恋人们身上的话!但是人们想占有原则,难道这就显示了更美好而优雅的愿望了吗?那孩子们的尊重、思想、自己的内心呢?然而,一头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压住其猎获品的肥胖动物的粗鲁进攻姿态合乎情理地就是资本主义基本和久远的特征,所以其中显示出市民生活占有者和认识和技能拥有者之间的关联,是生活把自己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变成这样的拥有者,而爱情和苦行则作为一对孤独的兄妹袖手旁观。这些兄弟姊妹站在一起时不是无目的和无目标的吗,恰恰跟生活的目的和目标相反?但是“目的”和“目标”这些名字源出于射手的语言:无目的和无目标就其本来的关联而言岂不就是意味着不当杀人者吗?所以仅仅跟踪语言的痕迹——一种被抹掉、但却泄露真情的痕迹——人们就已经发现,粗略改变了的意识到处迫不及待地取代了已经完全失去了的、更谨慎的关系。这就像一种到处都可以感觉得到的,哪儿也把握不住的关系,乌尔里希放弃继续和他对话,但是这不能怪罪汉斯:他认为,如果人们在什么地方有吸引力,那么整套精心编造的谎言势必就会翻转过来,可是正确地点的概念已经丧失掉。他一再打断并补充乌尔里希的话:“如果您想作为研究者来考察这些经历,那么您作为银行职员将在其中看不到任何的东西!一切从经验出发所作的解释都是虚假的,都跳不出低级的、感官上把握得住的认识的圈子!您的求知欲无非是想把世界引回到所谓自然力的一种机械的游手好闲上去!”这就是他的异议和插话。他时而粗暴,时而激昂。他感到自己把事情搞糟了,并把这归咎于这个陌生男人的在场,是这个陌生男人阻止他和格达单独待在一起,因为和她面对面同样的话就会以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像闪光的水和盘旋的鹰那样变得清澈和有力,这个他知道;他觉得,他本来可以在这一天大出风头的。同时,他对于听乌尔里希取代自己作如此轻快而详尽的讲话感到非常惊讶和恼怒。实际上乌尔里希讲起话来并不像一个精确的研究者,而是讲的话远比他愿意承担的责任多,尽管如此却并不给人以言不由衷的印象。一种对此感到的压抑的愤怒激励着他。与此有关的是一种特别高涨、轻微焦灼的以这样方式讲话的情绪,而乌尔里希的情绪则处于这种情绪和汉斯的外貌之间。汉斯长着一头茁壮竖起的头发,皮肤护养得极差,举止动作有力而难看,滔滔不绝地讲话——讲话时四溅的飞沫中悬挂着一层像是从心抽出的膜。但是严格地说,乌尔里希一生都处在这件事的两种这样的印象之间,他从来就有能力如此酣畅地谈论这方面的问题,一如他今天所做的那样,并对自己的谈论半信半疑,然而他却从未超越这种游戏般技能的范围,因为他不相信它的内容,不管谈话的兴致和无兴致现在以何种方式保持着一致步调。
可是格达并不注意他因此而时不时像一个滑稽讽刺模仿家插入的带嘲讽意味的异议,而是仅仅处于这样的印象之中:现在他已经自己敞开了内心。她几乎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他的心肠比他自己承认的软得多。”他一讲话,她便这样想,而一种像一个在胸脯摸索的小孩儿的感觉使她变得毫无抵抗能力。乌尔里希瞥了她一眼。她和汉斯之间所发生的事,他几乎全都知道,因为她对这事感到害怕并觉得需要至少作些暗示性的解释——乌尔里希轻易就能够补充它们——以使自己得到解脱。他们把一般地被年轻恋人们视为目的的占有看作他们所嫌恶的精神资本主义的开端,并且认为自己蔑视身体的激情,但却也蔑视那被他们当作市民的理想而视为不可信的意识。这样,就产生了一种非身体和半身体的相互交融、缠绕纠结;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是试图互相肯定,他们感觉到生命体战战兢兢、柔和细致的结合,这种结合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人们互相观察,窥视胸腔和额头后面那隐蔽的波浪起伏,并且在人们自以为互相理解的时刻感觉到相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在情绪并不完全高昂的时刻,他们也满足于一般性的相互欣赏;随后他们就仅仅是回忆起著名的印象和情景,并且每逢他们相互亲吻,便总是惊讶于——在此不妨重复一个骄傲的词儿——几十个世界都在俯视他们。因为他们互相亲吻。在爱情中他们虽然宣布身体蜷曲的自我的粗俗情感和胃的扭曲一样的低级,可是他们的肢体并不完全照顾灵魂的观点,它们自顾自地紧紧贴在一起。事后,他们俩每一次都完全惘然若失。他们柔弱的哲学承受不住“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样的意识,承受不住昏暗的房间、偎依在一起的身体的迅猛增长的吸引力,而尤其是格达,身为年纪较大的姑娘,她随后便天真无邪而又强劲有力地感受到对尽善尽美的拥抱的渴望,恰似一棵受到什么障碍不能在春天开花的树所能感受到的那样。这些不充分的拥抱,像儿童的亲吻般淡而无味,似高龄老人的爱抚那样没有限度,它们每一回都使她事后变得神情颓然。汉斯却能够较好地顺应这种情势,因为一旦事过境迁,汉斯就把这看作对思想的一种考验。“我们不善于当占有者,”他教导说,“我们是一步一步行走的漫游者。”每逢他发现格达由于没有得到满足而浑身颤抖,便总是毫不迟疑地哪怕不把这看作非日耳曼出身的一种残余也要把这看作她的弱点,并觉得自己像上帝所喜爱的亚当,据说亚当从前拥有过的肋骨使他男人心与信仰疏远了。于是,格达便蔑视他。很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她至少从前尽可能多给乌尔里希讲述此事的原因。她隐约感到,一个男子汉绝不会像汉斯这样做出这种事来:这个汉斯在伤害了她的感情之后竟像一个孩子那样把他那张淹没在泪水中的脸埋在她的大腿之间。怀着对自己的经历既骄傲又厌倦的心情,她向乌尔里希提供这方面的情况,忧心忡忡地期盼着他会用自己的话摧毁这个充满痛苦的美景。
然而,乌尔里希却很少如同她所期望的这样对她讲话,而是通常说些讥讽的话给她泼冷水,因为虽然格达因此而拒不信任他,他却分明知道,她对自己处在一种对顺从的持久渴望之中,并且汉斯和别的什么人都不能像他这样拥有左右她情绪的力量。他为自己辩白,认为在这个不明不白的邋遢鬼汉斯之后,任何一个别的真正的男子汉处在他的地位也必定会对她起到解救于水火的作用。但是就在他考虑着这一切并骤然感到精神振作的当儿,汉斯已经醒悟过来并试图再次发起攻击。“总而言之,”他说,“您试图用概念来表达有时把一个思想抬高于概念之上一点的东西,这就犯了一个人们可能会犯的最大的错误;但是这大概就是一位学识丰富的先生和我们之间的区别了吧。人们必须先学习过这样的生活,然后也许才能学习这样思维!”他骄傲地添上这一句,而当乌尔里希报之以微微一笑时,他飞快地恶狠狠地说道:“耶稣十二岁便有深刻的理解力,并没有先获得博士学位!”
乌尔里希因此便违背保守秘密的义务,不由自主地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一主意泄露出他只有通过格达才有可能了解到的情况。因为他回敬他说:“我不知道,既然您想过这种生活,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进行到底。我要是您,就会拥抱格达,抛开理性的全部疑虑,紧紧搂住格达,直至我们的身体要么化为灰烬,要么跟着官能的变化走并一如我们无法想象的那样回归自身!”
被醋意刺痛的汉斯不望着他,而是望着格达。格达脸色煞白、神态尴尬。“我就会拥抱并紧紧搂住格达”这样的话让她感觉到了这是一个秘密的诺言。人们会如何最合乎逻辑地想象那“另一种生活”,此刻的她完全无所谓,她完全有把握:如果乌尔里希果真愿意,他就会把一切做得合乎情理。汉斯对自己所感觉到的格达的背叛怒不可遏,他对乌尔里希所说的事是否会成功表示怀疑。说是时代不适宜,第一批人必定会完全像第一批飞机那样从一座山上起飞,而不是从一个低谷起飞。说是也许得先来一个人,此人拯救别人使他们摆脱尴尬局面,尔后这最崇高的事才能成功!他觉得没有什么情况表明他就不可能会成为这样的救世主,但是这是他的事情,而除此之外他也不认为当前的低落状态会有能力造就出一个救世主来。
这时乌尔里希回答了几句,说是今天已经有不知多少个救世主。每一个比较好的协会会长都被认为是一个这样的救世主!他确信,即使耶稣本人归来,他碰到的情况也将比任何时候都更糟糕;有道德心的报刊和读书会将会认为他讲话的语气太不富于情感,而世界各大报刊将几乎不会向他敞开大门!这样一来,一切又好像刚开始,谈话回到了起始时的状态,而格达则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
但是有一点不一样了,乌尔里希的思想乱了,虽然这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他的思想和他的言语对不上茬儿。他望着格达。她的身体线条分明,她的皮肤显得疲惫和暗淡。他一下子清楚地认出了她身上有一丝淡淡的老处女似的气息,虽然在使他跟这个爱他的年轻姑娘不能取得一致的拘束心理上,她很可能一直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对此,汉斯显然也用他的集体精神的半身体性质产生过影响,而这集体精神则可能自身同样也有某种与老处女似的情绪并不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格达不合乌尔里希的意,然而他却渴望把这次与格达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使他回想起,他曾邀请她去拜访他。她没有露出任何口风,她是已经忘记了这个建议了呢,还是仍记着这个建议,而他却再也找不到机会去偷偷询问她的意向。这在他心头留下一丝焦灼不安的惋惜和一丝欣慰,就好像人们感觉到一个太晚才认识到的危险正从自己身旁经过。
一一四 关系尖锐起来。阿恩海姆宠幸施图姆将军。狄奥蒂玛准备走进无限。乌尔里希幻想像书本中那样生活的可能性
伯爵阁下迫切希望狄奥蒂玛了解一下在七十年代曾激起全奥地利的热情来的马卡特[56]的《周年纪念游行》;他还清楚地记得挂着壁毯的车辆,套上沉甸甸挽具的马匹,吹小号者和人们对那把他们从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的中世纪式服装的骄傲。就这样,狄奥蒂玛、阿恩海姆和乌尔里希从宫廷图书馆里走出来,他们在那儿查阅了同时代人对此的描述。如狄奥蒂玛噘起嘴唇对伯爵阁下预言的那样,这次查阅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结果;这样的心灵破烂已经不再能够使人从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美丽的妇人向她的陪同者们宣布,她想到明媚的阳光下走走,体味一下这一九一四年的气息,这一九一四年和那个腐朽的时代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开始了。狄奥蒂玛在楼梯上说她想步行走回家去,但是他们刚走到户外便碰上了将军,将军正要走进图书馆大门,由于颇有些骄傲于在作这样的学术活动时被人遇见便当即表示愿意向后转并略尽一份绵薄之力加入护送狄奥蒂玛回家的行列。所以,狄奥蒂玛才走了几步便觉得自己累了,她想坐车。可是一时间又没有空车驶过,于是他们大家都站立在图书馆前面的广场上,这是一个像槽一样的长方形广场。它的三面以华丽的旧墙为界,而在第四面,在一座伸长的低矮宫殿前面,则是一条像滑冰场那样闪闪发光的柏油马路。马路上汽车和马车疾驶而过,他们像乘船遇难者那样拼命挥手,可是没有一辆车搭理他们,后来他们终于挥手挥累了或是忘记了挥手,只是偶或还有气无力地重复一下这个动作。
阿恩海姆亲自把一本大书夹在腋下。这是一种让他感到高兴的姿势——对精神俯就并同时怀着敬意。他和将军热烈交谈。“遇上您也来拜访图书馆,我感到高兴;人们应该时不时地到精神的本家来拜谒精神,”他解释说,“但是如今在有地位的人中间这已经成为一桩稀罕事了!”
施图姆将军回答说,他非常熟悉这座图书馆。
阿恩海姆觉得这值得称道。“现在几乎只有作家还在读书,谁也不读书,”他继续说,“您考虑过吗,将军先生,每年印多少本书?我想我还记得,每天光在德国就是一百多本书。每年创办一千多种刊物!每一个人都在写作,每一个人都在随心所欲地把每一个思想当作自己的思想使用,没有人想到要对整体负责!自从教会失去其影响以来,在我们的一片混乱中便不再有什么权威。没有教育样板,没有教育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情感和道德无锚滑动,而最坚定的人也开始动摇,这便是最自然也不过的事了!”
将军感到口干。人们不能说阿恩海姆博士本来就是在对他讲话;他是一个站在一个广场上并说出自己的想法的人。将军回想起,大街上许多人一边急匆匆奔向什么地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说得更正确些,是许多平民百姓,因为一个士兵是会让人关押起来、一个军官是会让人送进精神病院的。简直是在首都和政府所在地的中心进行哲学探讨,这给施图姆留下一个不愉快的印象。除了这两个男子以外,广场上阳光下只还站立着一个沉默不语的人,这是一尊铜像,安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将军记不得这是谁的塑像,现在根本是第一次看见他。阿恩海姆注意到这尊铜像,便打听这是谁。将军道歉。“人们把他放到这儿来,好让我们敬仰他!”这位强人说,“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每一分钟我们都在机构、问题和要求之间运动,我们只知道其中的最后一件,致使当代不断地伸向过去。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那么我们就是直至膝头以上都陷进了有地下室的时代并觉得这是至高无上的当代!”
阿恩海姆微微一笑,他在和人对话呢。他的双唇在阳光下上下嚅动,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就像一艘打信号的轮船。施图姆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觉得自己难以一方面在众目睽睽下身穿制服站在广场上引人注目的位置上,一方面又要一再地表示自己在注意倾听如此众多和不寻常的习语。铺路石块缝隙里长着草;这是去年的草,它可能看上去很新鲜,像一具埋在雪堆里的尸体。如果人们考虑到,离这儿不多几步远的柏油路面被汽车合乎时势地擦得锃亮,那么在石块间长着草,这便压根儿就是异常奇怪和很不协调的。将军开始忍受这郁闷不安的灵感之苦:如果他还得长时间倾听下去,那么他可能就会跪倒在地并吃起草来了。他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是他四下张望,企图寻求乌尔里希和狄奥蒂玛的保护。
这两位已经躲进笼罩在墙角的一片薄薄的模糊阴影里,人们只听见一场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争吵中那轻得令人无法理解的语声。
“这是一种索然无味的观点!”狄奥蒂玛说。
“什么?”乌尔里希问,语气中与其说透着好奇,不如说带着机械。
“生活中也有具有个人特征的人物!”
乌尔里希尽力从旁边盯住她的眼睛。“嗳呀,”他说,“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嘛!”
“您冷酷无情!要不您不能总是这样讲话!”她温和地说。暖和的地气从石头板上沿着她的大腿往上升腾,它们像一座雕像的大腿那样被长长的衣裙裹住,令世人难以接近、对世人并不存在。没有迹象表明她察觉到什么。这是一种柔情,一种不带人性的柔情。她的眼睛变得黯淡起来。但是这也许只是她的矜持所造成的印象,在一种她遭受过往行人注目的情况下。她向乌尔里希扭过脸来并费劲地说:“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在义务和激情之间选择,若不依据自己的性格,那么她该依据什么呢?!”
“您不必选择!”乌尔里希回答。
“您太过分了,我没有说我!”表妹悄声说。
由于他不吭声,他们便共同且怀着敌意地朝广场那边望了片刻。随后,狄奥蒂玛便问:“您认为这可能吗,我们称之为我们的灵魂的东西会从它通常所在的阴影里走出来吗?”
乌尔里希诧异不已地望着她。
“在特殊的、有特权的人的身上。”她补充一句。
“说到底您是在寻觅新闻报导材料吧?”他不信任地问,“阿恩海姆介绍您认识了一家新闻媒体吗?”
狄奥蒂玛失望了。“我没有料想到您会这样误解我!”她责备他,“我说了从阴影里走出来,这是指,从非本意中,从这个发出微光的隐蔽地方,有时我们在那儿会感受到这种不寻常之处。这就像张开了一张网,这张网使我们感到苦恼,因为它既不网住人也不放开人。您不认为有过情况与这不一样的时代?内心活动更强烈地显露出来,个别人走一条照亮的路;一句话,一如人们从前说过的那样,他们走这条神圣的路,而奇迹则变成现实,因为它们无非就是一种永远存在的不同样式的现实!”
狄奥蒂玛对这种自信感到惊讶,凭着这种自信即使没有特别的情绪。这也能简直是现实地被表现出来。乌尔里希心头感到怒不可遏,但是其实他是深深感到了震惊。原来事情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只大母鸡讲起话来完全和我一个样了?他暗自思忖。他看到狄奥蒂玛的和自己的灵魂以一只正在啄食一条小蠕虫的大母鸡的形态在眼前浮现。对这位贵妇的古老的儿童般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搀和着另一种奇特的情感:让与一个是他的亲戚的人的愚蠢的一致耗尽自己的精力,他觉得这是一件愉快的事。这种一致当然只是偶然和瞎扯。他既不相信亲戚关系的幻术,也不相信自己有可能会——哪怕是在醉意朦胧中——认真看待自己的表妹。但是在最近他有了变化,他软和下来了,他曾经一直是攻击型的心态在减退并显示出发生突变的倾向,以及转变为渴望温情、梦幻、亲情或天知道什么的倾向,这种情况也这样表现出来:与这战斗着的反向进行的情绪、一种凶恶意愿的情绪,有时突然从他胸中迸发出来。
所以,他现在也嘲笑他的表妹。“我认为这是您应尽的责任,相信我这话吧,您要么公开要么私下,但一定要尽可能快地成为阿恩海姆的‘完全彻底’的情妇!”他对她说。
“请您别说了!谈论这个,我没给您这个权利!”狄奥蒂玛严词拒绝。
“我必须谈这个问题!直到不久以前我一直不清楚,您和阿恩海姆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我觉得您像一个当真想飞到月球上去的人,我真没想到您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荒诞不经的想法。”
“我曾对您说过我能走极端!”狄奥蒂玛试图大胆地朝空中望去,但是太阳光把她的瞳孔和眼睑收缩成一副几近滑稽可笑的模样。
“这是爱情渴望谵妄症,”乌尔里希说,“愿望一满足症状也就消失。”他心里在盘算,阿恩海姆会拿他的表妹怎么样。后悔自己的求婚并试图耍花招掩护撤退?可是一走了事、不再返回,这岂不更简单;一个终生在生意场上征战的人,这一点点冷酷无情总还是拿得出来的吧?他记得曾在阿恩海姆身上看到过某些表明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有过激情的迹象;那张脸有时灰黄、松弛、疲倦,看到这张脸就像是看到了一个中午时分床还没铺好的房间。他猜想,这很可能可以用两种大致同样强烈的激情争夺统治地位无结果而造成的那种破坏来加以解释。但是由于他想象不出阿恩海姆在多大程度受到对权势的激情的控制,所以他也就不明白爱情对此所采取的预防措施有多么强烈。
“您是一个怪人!”狄奥蒂玛说,“总是和人们期望的不一样!不是您自己曾对我讲过如天使般的爱情的吗?”
“而您以为人们能真的这样做?”乌尔里希漫不经心地问。
“人们当然不能像您所描述的那样去做!”
“而阿恩海姆竟然是在如天使般地爱您?”乌尔里希轻声笑了起来。
“您别笑嘛!”狄奥蒂玛恼怒地请求,声音几乎有点儿发虚。
“您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他表示歉意说,“一如人们所说,我是因激动而笑。您和阿恩海姆都是感情细腻的人。您爱读诗,我完全相信您有时会流露出一种情绪,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问题在于,这是什么情绪。而如今您要用您的理想主义有能力提供的全部彻底性去消除它?!”
“您不是总是要求人家精确、彻底的吗?”狄奥蒂玛回敬他。
乌尔里希有些吃惊。“您疯了!”他说,“原谅这个词儿,您疯了!您不要这样!”
这当儿,阿恩海姆已经告诉将军,说是自两个世代以来世界就一直处在最大的变革之中:灵魂将尽。
这刺痛了将军。我的天哪,这又是什么新鲜事!说真的,直到此刻为止他一直跟狄奥蒂玛赌着气地认为,压根儿就没有“灵魂”这一说。在军官学校和在团队里,人们就听不进这一套牧师的说教。但是由于一位大炮钢板和装甲板制造者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仿佛他看见它就在附近站立着似的,所以将军的眼睛便开始发痒,并忧郁地在这透光的空气中四处转动起来。
可是阿恩海姆没等人请求便自己做起解释来,话语从他的嘴唇,通过一撮剪短的髭须和一撮山羊胡之间的苍白中带点淡红的缝隙涌流出来。据他说,自教会衰落以来,也就是大致在市民文化开始的阶段,灵魂就已经陷于一个萎缩和老化的过程之中。从此它就失去了上帝、固定的价值和理想,而今天的人则已经到了可以没有道德、没有原则,甚至压根儿没经历而活着的地步。
将军不太明白,为什么如果人们没有道德,人们就会没有经历。但是阿恩海姆打开手里拿着的那本大猪皮封面书;这是一份手稿的尊贵翻印本,这份手稿是连像他这样一个非同凡响的凡人也借不出来的。将军看见一个翅膀水平跨越两页的天使站立在一幅图片的中央,此外,画面上还有暗色的土地,金色的天空和奇特的、像云堆聚着的颜色。他望着一种最感人和最美妙的早期中世纪绘画的画风,但是由于他不认识这幅画,倒是对家禽狩猎和描绘这方面题材的作品十分在行,所以他只觉得,一个长着翅膀和长脖子的有生命之物,既不是人也不是鹬,势必意味着一种偏离正道,而他的同伴正是想促使他注意这一点。
这当儿,阿恩海姆用指头指着画像,若有所思地说:“您瞧这儿,这就是奥地利行动的女创建者想归还给世界的东西……”
“哦,哦?!”施图姆回答。他显然把这低估了,如今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说话。
“这个重要的艺术形象,以其完美的朴素,”阿恩海姆继续说,“清楚地显示出我们的时代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此相比,我们的科学算得了什么?断简残编!我们的艺术?极限值,没有一个中介体!我们的精神缺少团结的秘密,您瞧,所以这个奥地利计划打动了我的心,它要送给世界一个团结的榜样,一个共同的思想,虽然我认为这个计划并不完全切实可行。我是德国人。今天在整个世界上一切都喧闹和臃肿;但是在德国一切更喧闹。在所有的国家里人们从早到晚辛苦操劳,不管他们是在工作还是在娱乐;但是在我们那儿大家起得更早睡得更晚。计算的和权力的精神已经在全世界失去了与灵魂的联系;但是在德国有着最众多的商人和最强大的军队。”他喜形于色地环顾广场四周,“在奥地利,这一切还没发展到这个程度。这里还有过去,人们保持住了某种原始直觉的东西。如果德意志精神压根儿还有可能得到拯救的话,那么恐怕只有这里的理性主义才能起到这种拯救的作用。可是我担心,”他叹息着补充说,“这恐怕难以成功。一个伟大的思想在今天会遇到太多的阻力。伟大的思想只还可以起到相互阻止被滥用的作用,我们简直是生活在一种用思想武装起来的道德和平状态之中。”
他对自己的这句玩笑话微微一笑。随后他还想起了什么:“您瞧,德国和奥地利的区别,我们刚才谈到过的这个区别,它总是让我回想起打台球:如果人们想依仗计算,不跟着感觉走,那么就会满盘皆输!”
将军猜想,听到武装的道德和平他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才是,于是他就想证明自己在注意倾听。对于打台球他略懂一二。“对不起,”所以他说,“我打台球,也玩九柱戏球,可是我还从未听说德国的和奥地利的球技之间有什么区别?”
阿恩海姆闭上眼睛沉吟了片刻。“我自己从不打台球,”随后他说,“但是我知道,人们可以用高处或低处的球,右边的或左边的球;人们可以击中第二个球的球心或擦过它的边上;人们可以猛烈或轻轻地击球;更猛烈或更轻微选择‘欺诈’;肯定还有许多这样的可能性。我可以在想象中把每一个这样的原理随意分成等级,所以就有几乎无限多的组合可能性。假若我想从理论上弄清它们,那么我就必须在数学和刚体机械学的规律之外也要顾及电学的规律,我就必须知道材料的系数和温度影响,我就必须拥有最精细的协调和分级我的运动脉冲的测定方法,我的距离估计就必须像游标那样精确,我的组合分析能力就必须比一把计算尺还快还可靠,更不用谈误差计算法、散射幅面和这种情况:两个球正确重合的这个有待达到的目标本身并不是一个明确的目标,而是取平均值的一组刚好还充分的事实情况。”
阿恩海姆讲得缓慢,使人不得不注意倾听,仿佛什么东西正在从一个小滴瓶倒进一只玻璃杯里;他不厌其烦,把每一个细节都讲给对面的人听。
“所以您分明看到,”他继续说,“我必须全然有个性并必须做我不可能有和不可能做的事。您一定有足够的数学知识,能够作出判断,哪怕人们只想以这样的方式计算一次简单击球的过程,这也将是一项终生的任务。我们的理智简直就是不中用了!尽管如此,我嘴里衔着一根香烟,心里想着一个曲调,可以说是头上戴着帽子,走到台球桌跟前,几乎没费什么劲儿便分析形势,着手解决任务!将军先生,同样的情况在生活中发生无数次!您不仅是奥地利人,而且也是军官,您必须理解我:政治、荣誉、战争、艺术,生活的这些决定性过程是超然于理智之外的。人的价值就在无理性之中。我们商人也不像您也许想认为的那样计算,而是——我当然是指领导人,小商人反正对每个芬尼都会精打细算的——学习把我们确实卓有成效的想法看作一个糟得无法计算的秘密。谁不喜欢感情、道德、宗教、音乐、诗歌、礼仪、风纪、骑士精神、爽直、坦率、忍耐——您相信我吧——也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大商人。所以我一直很欣赏武士阶级;尤其是奥地利的,它奠立在古老的传统上,而我则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您在助夫人一臂之力。我就放心了。除了我们这位年纪较轻的朋友的影响之外,您的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所有伟大的事物都建立在这些同样的特性的基础上。承担崇高的义务是一种福气,将军先生!”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施图姆的手,还说道:“很少有人知道,真正伟大的东西永远都是没有根据的。我是说,一切强大的东西都是简单的!”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几乎一句话也没听懂,感到需要奔回到图书馆里去查阅几个小时的资料,了解一下所有这些观点,这位大人物向他披露这些观点显然是想奉承他。但是最后,在这场春季风暴袭击下,他的头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起来。“见鬼,这个人在打我的什么主意!”他心里说。他抬起头来。阿恩海姆还一直双手捧着那本书,但这时却当真准备招呼一辆车过来;他的脸显得兴奋并微微地发红,一个刚刚和别人交换过思想的人便是这样一副神态。将军沉默不语,恰似在讲了一句意义重要的话之后人们出于敬重而沉默不语。假若阿恩海姆打他的主意,那么施图姆将军也可以为造福最高机构而打阿恩海姆的主意。这个想法开辟了这样的可能性:施图姆暂时放弃考虑一切是否确实正确。但是假若书里的那个天使突然举起他的画上去的翅膀,以便让这位聪明的施图姆将军稍稍看一看翅膀下面,这位将军大概是不会觉得自己更困惑、更幸福的!
这当儿,在狄奥蒂玛和乌尔里希的那一角提出了下面的问题:一个处于狄奥蒂玛这样的艰难境地的女人该不该舍弃一时冲动和人通奸,或者做第三种的、混合的事,即这女人也许身体上属于这一个,精神上则属于另一个男人,也许连身体也不属于任何人;关于这第三种状态简直可以说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而是只有一种音乐的铿锵音调。而狄奥蒂玛则也还一直死守住这一条线:她根本不是讲自己,而是讲“一个女人”;每逢乌尔里希想把两者混为一谈,她便总是用怒气冲冲的目光制止他。
所以他也讲话绕弯子。“您什么时候见过一条狗?”他问,“您仅仅是这样认为罢了!您始终只是看见了某种让您或多或少有理由觉得那是一条狗的东西。它没有全部狗的特性,它有某种独特性,这又是别的狗所没有的。在生活中我们该如何去做‘正确的事’呢?我们能做某种永远也不是正确的事,某种多多少少有些不正确的事。
“什么时候有过一块砖像定律所规定的那样从屋顶掉落下来?从来没有过!即使在实验室里各事物也不显示出其应有的特性。它们无规则地向四面八方偏离开去,而我们把这当作设计错误并猜想在其中必有一种真正的价值,这却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错觉。
“抑或人们找到某些石头并因其共有的特性而称它们为金刚石。但是一块来自非洲,另一块来自亚洲。一块是一个黑人,另一块是一个亚洲人从地下挖出来的。也许这个区别重要得可以抵消那共同的特性,在‘金刚石加环境依然是金刚石’这个公式中,金刚石的使用价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环境的价值在它旁边就不显眼了;可是精神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这种情况颠倒过来了——是很容易想象的。
“一切都参与一般,而且还特殊;一切都真,而且还放荡不羁、和任何事物都不可比较。这让我觉得,仿佛任意一个生物的个性恰恰就是那与任何别的东西都不一致的东西。从前有一回我对您说过,我们发现的真实性越多,世界上剩下的独特性就越少,因为早就存在着一场斗争,反对这越来越失去依据的个性。我不知道,如果一切都合理化了,那么最后从我们身上还会剩余下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会剩下,但是也许我们赋予个性的错误意义一消失我们就会像接受最美妙的冒险活动那样接受一种新的意义。
“那么您想怎样作出决断呢?‘一个女人’应该按法则行事吗?那她就完全可以以市民的法则为准则。道德是一种完全合理的平均值和集体值,既然人们承认它,人们就得检点行为,严格遵守它。但是有些个别情况不能由道德来决定,它们拥有的道德既不多也不少,恰似它们所拥有的世界的无穷尽性一般!”
“您作了一个演说!”狄奥蒂玛说。她对这些向她提出过分要求的高难程度感到某种满足,但却想这样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性:她并不是也这样漫无边际地瞎扯。“一个处于我们讲过的那种境地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究竟应该怎么办?”她问。
“听其自便!”乌尔里希回答。
“听谁自便?”
“爱谁谁!她的丈夫,她的情夫,她的舍弃,她的混合物。”
“您确实想象得出这意味着什么吗?”狄奥蒂玛问,她痛心地感到自己回想起,也许舍弃阿恩海姆这一崇高决心因她和图齐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的这个简单事实而每夜都在受到削弱。这个想法多半已被她的表兄揣摩出几分,因为他直截了当地问:“您愿意试试我,看我是否合适吗?”
“试您?”狄奥蒂玛拖长声调回答,她试图用不怀恶意的讥讽进行自卫:“您也许是要就您究竟如何设想这件事向我提出一份报价吧?”
“那敢情好,”乌尔里希严肃地自告奋勇,“您读很多书,对不对?”
“没错。”
“您怎么读的呢?我愿意立刻这样回答:您的理解力省略一切对您不合适的东西。作者同样也是这样做的。在梦中或在想象中您都这样省略。所以我断定:就在人们省略的时候,美或激动便来到这世上。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态度显然是一种妥协、一种中间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情感阻止彼此热烈展开并略微混合成灰色。所以,还没有取这种态度的儿童们比成年人更幸运和更不幸。我要马上补充一点,笨人也省略,愚笨使人幸福嘛。所以我建议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试着互相爱慕,就好像您和我是一个作家笔下的人物似的,在一本书里相会。让我们无论如何省略掉这整个粗体架子吧,它使现实变得圆满。”
狄奥蒂玛急忙提出异议;她现在想把谈话从太浓的个人情调中引开,而且她也想显示,她对提及的这些问题有所理解。“很好,”她回答,“可是人们声称,艺术是现实的一种复原,目的就是,精神振奋地返回到现实中去!”
“而我则很无知,”她的表兄回答,“我断言,绝不会有‘复原’!这是一种什么生活,人们有时不得不用‘复原’把它打得布满窟窿!我们会因为一幅画向我们提出太美好的要求就往这幅画上捅窟窿吗?在永恒的幸福中规定了休假星期吗?我向您承认,有时甚至一想到睡眠我就会感到不舒服。”
“哦,您看,”狄奥蒂玛打断他,她抓住这个例子不放,“您所说的话多么不自然!一个人不需要安宁和休息!这个例子最好不过地说明了您和阿恩海姆之间的区别。一方面是一个不知道万物皆有阴影的人,而另一方面则是一个正在从充分的人性中,带着阴影和阳光成长起来的人!”
“毫无疑问我过甚其词,”乌尔里希不动声色地承认,“如果我们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您将会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让我们想一想大作家们吧。人们可以以他们为自己生活的榜样,但是人们却不能从他们身上压榨出生活来。他们如此有力地塑造了这种使他们感动的东西,它像受挤压的金属那样在字里行间站着。但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自己就从未把这完全弄清楚过。他们像一块田地,蜜蜂在这块田地上空飞翔。他们自己同时就是一种来回飞翔。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有各种程度的转化——这是真实或者也是万不得已时可以指出的错误,与我们可以观察到的擅自接近或摆脱我们的可变化性格之间的转化。
“使一本书的思想脱离它的樊篱,这是不可能的。它像一个人的脸那样向我们示意——这张脸在别的脸的行列里从我们身旁掠过并瞬间意义深长地出现。我大概又有些夸张了,但是现在我想问您:难道在我们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不同于我所描述的情况吗?我不愿意谈论那些精确的、可测定和可阐明的印象,但是所有别的作为我们生活依据的概念无非都是僵化的譬喻罢了。一个如男性概念这么简单的概念不是已经在多少种观念之间动摇不定了吗!这是一丝儿气息,它随着每一次呼吸改变自己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是固定的,没有任何印象、任何秩序是不变的。如果我们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在读文学作品时省略不适宜于我们的内容,那么我们没有做任何别的事,仅仅是恢复生活的本来状态而已。”
“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说,“我觉得这些话言之无物。”乌尔里希方才停顿了片刻,狄奥蒂玛便乘机插入这句话。
“嗯,似乎是的。我希望,我没有太提高嗓门讲话。”他回答。
“您讲得快速、轻声和长久,”她略带讥讽地补充说,“但是,尽管如此,您原本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讲。您知道吗,您又给我解释了什么?人们必须废除现实!我向您承认,自从我第一次听您讲这个看法,我记得那是在我们郊游的时候,就一直未能将它忘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件事您打算怎样去做,可惜您又是没说!”
“显然,我还得至少再这么长时间地讲一次。但是难道您指望事情会很简单吗?如果我没有搞错,您曾说过,您想和阿恩海姆一道远走高飞,去过一种圣洁的生活。您把这设想为第二种现实。而我所说的,我的意思却是,人们必须重新夺取非现实,现实不再有什么意义!”
“哦,可是阿恩海姆恐怕不会同意这样的看法!”狄奥蒂玛说。
“当然不会,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矛盾。他吃、喝、睡,是了不起的阿恩海姆,却不知道他该不该娶您,他想使这种情况具有一种意义,为此他一向就聚集了全部精神财富。”乌尔里希突然顿住,继而就沉默不语起来。
片刻过后,他改变话题问:“您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我偏偏和您进行这样的谈话?此时此刻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时代。我是个好孩子——这一点您大概不会相信——温和得像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的温暖空气。我能够无限地爱恋上一只狗或者一把刀——”他也没有把这句话讲完。
狄奥蒂玛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她又回想起,他当初曾竭力主张“感情的精确性”,而如今却说反对的话。有一回,他甚至曾指责阿恩海姆意识不够纯洁,可今天却主张听其自然。令她感到不安的是,乌尔里希主张“没有休假的感情”,而阿恩海姆则模棱两可地说过,人们永远也不应该全身心地恨或全身心地爱!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思想很没把握。
“难道您真的以为有一种无限的感受?”乌尔里希问。
“噢,有无限的感情!”狄奥蒂玛回答,心里又感到踏实了起来。
“您看,我不太相信这种事,”乌尔里希漫不经心地说,“奇怪的是,我们经常谈论它,但是这恰恰正是我们终生回避的,仿佛我们会在其中溺死似的。”他发现狄奥蒂玛没注意听,而是烦躁不安地朝阿恩海姆那边望去,后者正在用眼睛搜寻一辆车。
“我担心,”她说,“我们必须使他摆脱将军的纠缠。”
“我去拦一辆车,我来照管好将军吧。”乌尔里希自告奋勇。就在他要离去的时刻,狄奥蒂玛把手搁在他的胳臂上,为了友好地酬谢他的努力而用温柔同意的口吻说:“任何一种不同于无限的感情的感情都是无价值的。”
一一五 你的ru头像一片罂粟叶
按照在大稳定时期之后是剧烈动荡的规律,博娜黛婀也故态复萌。她接近狄奥蒂玛的尝试一直徒劳无益,想用两个情敌交好并把他撂一边的办法惩罚乌尔里希的美好意图成为泡影——这是一种幻想,她为此献出了许多梦幻。她不得不屈尊又去敲她情人的门,但是这位情人似乎把事情安排得使她的梦幻不断受到扰乱,而一碰上他那毫无激情的友好态度,她想用来向他说明为什么尽管对方不配自己还是又来的一套说辞便都化为乌有。想因此而和他大吵大闹一场,这个渴望极度困扰着她,但是另一方面,她有道德修养的态度又禁止她这样做,致使她渐渐对这一度自以为具有的长处很感到厌恶。在夜晚,不满足的肉欲引起的那颗胖脑袋在她的肩上就像一个椰子——它那猴子毛发般的外壳由于造化的一个错误向里长了。最后,她满腔无可奈何的愤怒,一如一个被人夺走了酒瓶的酒徒。她在心里暗暗咒骂狄奥蒂玛,称她为女骗子、臭娘儿们,而她的幻想则给高贵女性的尊贵——其魅力正是狄奥蒂玛的秘密——加上内行的注释,模仿这副相貌给她带来莫大的愉悦,这成为博娜黛婀的监狱,她从这座监狱逃进荒凉自由之中;烫发钳和镜子失去了把她塑造成理想形象的力量,而与此同时那种不自然的意识状态——她曾处于这种状态——也在崩溃。甚至连尽管命途多舛博娜黛婀也总是美不胜收地享用过的睡眠,现在到了晚上有时也姗姗来迟,这对她来说是新鲜事,所以她竟觉得这像病态失眠症。在这种情况下,她感觉到了所有的人在真正罹病时所感觉到的情形:精神逃遁并像弃置一个伤员那样将肉体弃置不顾。每逢博娜黛婀像躺在灼热的沙滩上那样受到种种诱惑的煎熬,她便觉得她曾钦佩过的狄奥蒂玛的种种聪明的絮叨话离她很远很远,她真诚地蔑视它们。
由于下不了再次造访乌尔里希的决心,她便又想出一个重新争取他赞成自然感觉的计划,这个行动的结尾已经首先想好:如果乌尔里希在狄奥蒂玛那儿,她就闯这个女勾引者的家。在狄奥蒂玛家里的会谈显然仅仅是托词,不是真正想为公众做点什么,而是为了互相奉承。博娜黛婀则相反,她要为公众做点事,这样她的计划的开端也就已经想好了:因为谁也不再照管莫斯布鲁格尔,而就在此人走向灭亡的当儿,别人却在说大话!博娜黛婀对莫斯布鲁格尔又将帮自己摆脱困境丝毫也不感到惊异。假若她曾对他进行过认真思考,那么她一定会觉得他很可怕,但是她只想:“既然乌尔里希已经这样同情他,那他也就不应该忘记他!”在进一步琢磨她的计划时,她还想起了两个细节:她回想起,乌尔里希在谈到这个杀人犯时曾断言,说是人们拥有第二个灵魂,这个灵魂始终是无辜的,而一个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则始终能采取不同的做法,但是无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却永远也不能;她从中得出类似这样的结论:她愿意当个无刑事责任能力人,这样她就是无辜的,一种乌尔里希也没有的状态,一种应为他好而使他具有的状态——穿得像参加社交聚会那样得体,她为实施这个计划而接连好几个晚上在狄奥蒂玛的窗前徘徊,她不需要等待很久,那整排窗户便象征着内部活动亮了起来。对她的丈夫她说是受到了邀请,但她从不久待;在她尚还缺乏勇气的不多几天里,从这样谎言中,从晚上这样在一所她不该进入的房屋前的来回踱步中,产生出一种不断增长的推动力,这种推动力很快就会驱使她上楼去。她可能会让熟人看见,被她偶然从这儿经过的丈夫发现;她可能会引起门房的注意,一个警察可能会心血来潮盘问起她来:她越是溜达得频繁,便觉得这些危险越大,如果还久拖不决,就越有可能会发生意外事件。嗯,博娜黛婀倒也并没少无声地溜进大门或在不愿被人看见的道路上行走过,但这时她像有一个保护天使在她这一边似的意识到,这不可避免地属于她想得到的东西,而这一回她却要闯入这样一所房屋:没有人期盼她到来,她所面临的将是一片渺茫;她的心情就像一个女刺客,这个女刺客一开始没把整件事想好,但在客观环境的推动下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一支手枪的响声、飞溅的盐酸珠子空气中的闪光,几乎不再意味着一种情绪的提高。
博娜黛婀没有这样的意图,但是当她终于真的按铃并走进去时,她处于相似的精神孤寂状态。小拉喜儿悄悄走近乌尔里希并告诉他,外面有人要和他说话,但却没泄露“有人”是一位蒙着厚面纱的陌生女人,而当她在他身后关上客厅门时,博娜黛婀掀开了脸上的面纱。这时,她坚定不移地深信莫斯布鲁格尔的命运刻不容缓,迎候乌尔里希时不像一个犯醋劲儿的情妇,而是像一个气喘吁吁的马拉松赛跑运动员。她不费劲儿地凭空捏造补充说,她的丈夫昨天告诉她,说是莫斯布鲁格尔不久就没救了。“我最憎恨的,”她最后说,“莫过于这类伤风败俗的杀人犯。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甘冒可能在这里被当作闯入者的风险,因为你现在必须立刻回到这家的女主人和很有影响的客人们身边,并把你的事情提出来讨论,如果你还想取得什么成果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乌尔里希会受到感动而千恩万谢,他会把狄奥蒂玛叫出来,狄奥蒂玛会和她以及他一道退回到一个僻静的房间里去吗?狄奥蒂玛也许一听到讲话声音就会被引诱到会客室里来,到时候她就要向她表明,她,博娜黛婀,并不是最没有资格关怀乌尔里希的高贵情感的女人!她的眼睛闪着湿乎乎的光,她的双手颤抖。她大声讲话。乌尔里希很是感到难堪,他不住地微笑作为无可奈何的手段,想以此安抚她并赢得时间考虑如何才能使她相信她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形势是严峻的,倘若不是拉喜儿帮了一把的话,事情本来也许也会以博娜黛婀歇斯底里的发作而告终。整个这段时间里,小拉喜儿一直睁大着发光的眼睛站立在离这两个人不远之处。当这位陌生而美丽的、浑身烦躁不安的女士要求跟乌尔里希谈话,她立刻就猜到其中必有隐情。她倾听了大部分谈话内容,而莫斯布鲁格尔这个名字的一个个音节则像枪炮声那样传入她的耳中。这个因忧愁、渴求和嫉妒而剧烈颤动的女人的声音把她吸引住了,虽然她不理解这些情感。她猜想这个女人大概是乌尔里希的情妇,此刻便比平时倍加强烈地爱恋他。她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要做一件事,就仿佛有人要放声歌唱,而她则必须和唱似的。就这样,她一边用目光请求保持沉默,一边打开一扇房门并邀请这两位走进这个唯一没有被来宾占用的房间。这是她所犯下的第一个对她的女主人明显不忠的行为,因为她分明知道,这将会揭示出一个什么样的秘密;但是世界是如此美丽,而美妙的激动情绪又是一种如此杂乱的状态,致使她竟顾不上考虑它。
当灯光亮起来,博娜黛婀的眼睛渐渐看清她置身何地时,双腿几乎软绵绵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面颊上泛起嫉妒的红晕,因为这是狄奥蒂玛的卧室,她四下打量这间卧室,到处摆放着袜子、发刷以及许多别的东西,这些东西之所以狼藉不堪,显然是因为一个女人从头到脚匆匆忙忙更衣打扮参加一个社交聚会而侍女又来不及整理,或者如同此例,因为反正第二天早晨一切都要彻底收拾所以也就暂且不去管它;因为在举行盛大社交活动的晚上,卧室也必须充当家具存储室,以便把其余的房间腾出来。空气中有股这些紧紧挤放在一起的家具的味道,有香粉、肥皂和香精的味道。“这小家伙干了一件蠢事,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乌尔里希笑道,“根本你就不应该来,这给莫斯布鲁格尔什么忙也帮不了的。”
“你说,我不应该上这儿来了?”博娜黛婀几乎不出声地重复说。她向四下里张望。她哭丧着脸暗自思忖,假如这女仆不是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她怎么会想到把乌尔里希带进房子的深处呢?!但是她没有勇气向他明确指出这一点来,而是用责备的口吻轻声说:“正在发生如此不公正的事,你居然还能睡安稳觉?我接连几夜睡不着觉,所以我下定决心来找你!”她背对着房间,站在窗口,凝视从外面向她眼前逼近过来的一团闪光而不透明物体。这可能是树梢,或者一座庭院的深处。既然知道这间房间不面向大街,那么,尽管她情绪激动,她也就算熟悉了这儿的地形了;人们可能会从别的窗户朝这里面看,而她一想到,如今她和她不忠实的情人一道,窗帘拉开、灯光照耀,站立在她情敌卧室里一个陌生而昏暗的观众厅前,这便使她非常激动。她脱下帽子,敞开大衣,她的额头和两个乳房的暖烘烘的ru头触到冷丝丝的窗户玻璃,温情的眼泪湿润了她的眼睛。她慢慢摆脱忧伤情绪,又向她的朋友扭过脸来,但是某种她方才凝视过的软和而稀松的黑色却依然留在她的眼睛里,现在这双眼睛有一种无意识的深沉。“乌尔里希!”她恳切地说,“你不坏,你只是装作这副模样!你尽量给自己制造麻烦,不想做好人!”
形势因博娜黛婀的这几句极其聪明的话而重新变得严峻起来。这已经不是受其身体支配的女人对在高尚心灵中寻找慰藉的可笑渴望,而是这个美丽的身体自己说出了它对温柔庄重的爱情的权利。他走到她身边,用胳臂搂住她的肩膀;他们又把脸转向那片朦胧夜色,一块儿向窗外望去。在那片好似无限的黑暗中,一些来自屋内的亮光散射开来,这情景看上去就好像一团团柔和的浓雾充满了空气。出于某种原因,乌尔里希最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凝视窗外一派和煦而寒冷的十月夜色,虽然时令正值暮冬;他觉得城市就像裹上了一条巨大羊毛毯似的笼罩在这片夜色里。随后乌尔里希便想起,人们同样也可以在说到一条羊毛毯时,说它像一个十月的夜晚。他全身感到一种轻柔的不安全,把博娜黛婀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你现在要进去吗?”博娜黛婀问。
“去阻止莫斯布鲁格尔就要遭受到的冤屈?不,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遭受冤屈!我知道他什么?有一次他受审,我匆匆见过他一面,另外我读过一些有关他的报导。这就好比,我曾幻想你的ru头,幻想它像一片罂粟叶,因此我就可以真的认为它是一片罂粟叶吗?”
他在考虑。博娜黛婀也在考虑。他想,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即便实事求是地来评价,其意义也不比一系列譬喻更重要多少。博娜黛婀经思考而得出结论:“来,我们离开这儿!”
“这是不可能的,”乌尔里希回答,“人们会问我在哪儿待着,而一旦泄露出你的来访,那么就会招致非议,引起轰动。”
沉默、看窗外以及某种他们不加区别可能是十月夜、正月夜、羊毛巾、痛苦或幸福的东西又把这两个人联合在一起。
“为什么你永远不做近在眼前的事?”博娜黛婀问。
他蓦然间回想起一个一定是在最近做过的梦。他属于很少做梦或至少从不回想梦境的人之列,所以这使他感到奇特:这个回忆的大门竟猝然开启并让他进入其中。他曾多次徒劳地试图横越一个陡峭的山坡,每一次都被剧烈的眩晕感觉驱赶回来。不需多作解释,他现在就知道这个经历与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但此人却从未在梦境中出现。一如一个梦中的形象往往有多层含意,这也意味着他的精神以身体的方式所作的种种徒劳尝试,这些尝试最近一再在他的谈话和关系中表现出来,并且完全就像一种没有道路的行走,它不越出某一个地点。他忍不住讥笑他的梦竟然自然而真切地描绘了这样一幅情景:光滑的石头和下滑的泥土,有些地方一棵孤零零的树作支撑或目标,外加行走时高度差的迅猛增长。他试着走得更高和更低时而同样都失败了,他已经感到头晕不舒服,这时他对某个和他一起行走的人解释说,我们别走这条路了吧,下面谷底反正有一条舒适、快捷的路!这清清楚楚!此外,乌尔里希还觉得,他身边的那个人完全有可能就是博娜黛婀。也许他确实也曾梦见她的ru头像一片罂粟叶;某种不连贯的东西,某种对于寻觅的情感来说很可能是畏畏缩缩、暗黑而淡紫中透出紫红的东西,像一团雾从一个还没照亮的角落飘逸出来。
在这个时刻出现了那种清醒的意识,让人窥探到了它的内幕,连同在这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事,即使人们远远不能说明这个印象。对于一个梦和他所表述的东西之间存在的关系,他是稔熟的,因为这不是别的什么关系,这是类比法的、譬喻的关系,这是他一度常常在脑子里思考的那种关系。一个譬喻含有一句真话和一句假话,为情感而不可分解地互相结合在一起。如果人们实事求是地对待它,并且用知觉按现实方式安排它,那么就会产生梦和艺术,但是在它们与现实的、丰满的生活之间耸立着一道玻璃墙。如果人们用理智对待它并把不确实的东西和完全一致的东西分隔开来,那么就会产生真实和知识,但是人们就会破坏情感。按照那些将某种有机物分裂成两部分的菌种的方式,人类部落把譬喻的原始生命状态化解为现实和真实的坚固物质,化解为预感、信仰和仿效天然的玻璃状氛围。看来在这之间不存在第三种可能性。但是如果人们没有多加思索便着手去做这件事,那么某种不明确的东西就会多么频繁地产生预期的结果!乌尔里希觉得,在他的思绪曾经常带领他穿越的这一片街头嚣扰中,现在自己站在中心广场上,一切从这里散射开去。他已经对博娜黛婀讲了所有这些话当中的一点点,作为对“为什么你永远不做近在眼前的事”这个问题的回答。这些话她大概没听明白,但是这无疑是她的大的日子。她沉吟片刻,旋即更紧地挽住乌尔里希的胳臂并用总结的口吻回答说:“在梦中你也不是在思考,而是在经历某一个故事!”这几乎是真的。他握住她的手。她眼里突然又含着泪水。泪水缓缓从她脸上流淌下来,而从浸透着眼泪盐分的皮肤上升起一股无法描述的爱的芬芳。乌尔里希吸入这股香味,心头顿时泛起对这种滑溜溜、黏糊糊、对下沉和忘却的强烈思念。但是他敛一敛神,温存多情地把她领回到门口。他在此刻确信,他还有一些事要干,不可以沉溺于不充分的意向而不可自拔。“现在你必须离开这儿,”他小声说,“别生我的气,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次见面,我现在自顾不暇!”
奇迹发生了,博娜黛婀不反对这样做,没说任何恼怒而高傲的话。她不再嫉妒了。她觉得,她经历了一个故事。她巴不得能把他裹在自己的臂弯里;她隐约感到必须把他拉到地上来;她真想在他的额头上做一个防卫十字形记号,她对自己的孩子就是这样做的。她觉得这简直美妙已极,她会乐此不疲的。她戴上帽子,吻他,随后她又隔着面纱吻他一次,面纱的细丝因此而变得像通红的铁栅一样炽热。
凭借着在门口守卫和偷听的侍女的帮助,乌尔里希终于让博娜黛婀悄然离去,虽然屋里宾客们都纷纷开始起身告辞。乌尔里希把一张面额较大的钞票塞在拉喜儿的手里以示感谢,并说了几句赞扬她沉着镇定的话;拉喜儿为两个人而感到如此激动,她的手在握着钞票的同时不知不觉间竟也久久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直至最后他才忍不住笑了笑,亲切地拍了拍这个这时突然变得满脸通红的女人的肩膀。
一一六 两棵生命之树以及一个准确性和心灵总秘书处的要求
今晚图齐府上不再有从前那样多的客人,参与平行行动的热度在减弱,已经来了的人告退得比平时更早。连最后时刻伯爵阁下的到来——顺便说及,他脸色阴沉、面带愁容、情绪不好,因为他得到了有关反对他的事业的民族主义颠覆活动的令人震惊的消息——也阻挡不了这种下滑的势头。人们犹豫片刻,期望着他的到来也许会带来特别的消息,但是当他不显露出任何这种迹象并且很少照管在场的人,最后留下的几个人便也悄悄溜走。所以,当乌尔里希重新露面时,他吃惊地发现,各个房间里几乎都空落落的,而随后不久便只有这个“最紧密的圈子”里的人单独待在这些孤寂的房间里,只多了图齐司长,他已经回到家里来了。
伯爵阁下重复道:“人们不妨说一个八十八岁的和平君主是象征,其中含有一个伟大的思想,但是人们必须使之也具有政治内容!这是极其自然的事,否则兴趣就会减弱。这就是说,我该做的,你们瞧,我都已经做了;具有德意志民族意识的人因维斯尼茨基而大为恼火,因为他们说,他是个亲斯拉夫的人,而斯拉夫人也大为恼火,因为他们说,他在部长任期内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可是这只能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爱国的、超越各党派之上的人物。我坚持举荐他!因此现在就必须也尽快向文化方面对这进行补充,使人们可以得到某种积极的东西。我们就确定参与的各界民众的愿望而作的调查进展太缓慢。一个奥地利年或一个国际年确实很不错,但是我想说,一切,大凡是一个象征,就必须渐渐变成某种真正的东西;这就是说,只要这是一个象征,我就让我的情绪受它感染而自己还懵然不知,但是后来我回避这面情绪镜子并做出某种完全不一样的事,现在这事已征得了我的同意。我想以此表达什么意思,大家明白了吗?我们的亲爱的夫人殚精竭虑,这里已经对这些确实值得知道的事情谈论了数月之久,但是,尽管如此,参与热度却在减弱,而我则感觉到,我们必须赶快下定决心采取什么行动。我不知道什么行动,也许是为斯特凡大教堂第二塔楼或为一个皇帝及国王的非洲殖民地做点什么事,这都无所谓。因为我确信,然后也许在最后一刻还会从中产生出完全不一样的结果来:主要的事情是,人们必须及时把参与者们的创造才能充分调动起来,免得它渐渐泯灭!”
莱恩斯多夫伯爵感到自己作了有益的讲话。阿恩海姆发言代表其他人作答:“您所说的有必要在某些时刻用行动促进思考,哪怕这只是一种暂时的行动,这些话是极其符合生活的真实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自一些时候以来在到这里来聚会的有才智的人士中间笼罩着一种情绪变化。开始时人们颇受其折磨的漫无头绪状态已经消失;几乎再也不出现什么新的建议,较旧的建议几乎没被再提及,反正没有受到持之以恒的护卫。给人的印象是,通过接受邀请就已经承担起达成一致的义务的这个意识在各方面都已经觉醒,所以如今每一个多少有些可以采纳的建议似乎都有希望获得普遍赞同。”
“亲爱的博士,我们那儿情况怎么样?”伯爵阁下扭过脸去问这时已被他发现了的乌尔里希,“我们那儿也已经明朗了吗?”
乌尔里希不得不否认。书面交换意见比个人面谈乐趣大得多得多,可以不慌不忙地进行,改进建议抵达的浪潮也不消退。所以,他还一直在建立协会并以伯爵阁下的名义介绍它们和各部取得联系,而最近各部的与这些协会打交道的热情却明显减弱了。这就是他所报告的情况。
“不奇怪!”伯爵阁下向在场的人扭过脸来说,“在我们的人民当中蕴含着多得难以令人置信的国家思想。但是人们得像一部百科全书那样博学多才,才能从各个方面使这种国家思想得到满足。这使部长们感到简直是个累赘,这也证明是时候了,我们必须从上面进行干预。”
“在这方面,”阿恩海姆再次发言,“伯爵阁下可能会觉得这是值得注意的:施图姆将军先生最近已经越来越引起会议参与者们的注目。”
莱恩斯多夫伯爵第一次看着将军。“凭什么呢?”他问,丝毫也不花气力去掩饰这个问题的不礼貌。
“可我实在是不敢当!这根本就不是我有意的!”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羞惭地推辞说,“士兵在会议室里只宜承担一项适度的任务,我颇遵守这句话。但阁下记得,在第一次会议上,可以说是履行我的士兵职责吧,我立即就曾请求委员会在阐述一个特别的思想时若想不起什么别的事来不妨就想着,我们的炮兵没有现代化的大炮,我们的海军也没有战舰,这就是说,没有足够的战舰去完成我们可能面临的保卫国土任务……”
“嗯?”伯爵阁下打断他的话,用惊讶而询问的目光瞥了狄奥蒂玛一眼,这目光里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他的不悦。
狄奥蒂玛抬起美丽的双肩,又无奢望地垂下双肩,她几乎已经习惯于这位矮胖将军鬼使神差般地,像一个噩梦那样到处伴随着她一起出现。
“而恰恰是在最近,”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急忙接茬说,也好不致在成绩面前显得过分谦逊,“曾有过这样的呼声,它们是会支持这种做法的,如果有人牵头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来的话。人们说过了嘛,陆军和海军是一个共同的概念,终究也是一个伟大的概念,很可能人们以此也可以让陛下感到愉快。普鲁士人就会因此目瞪口呆——请原谅,阿恩海姆先生!”
“哪儿的话,普鲁士人不会惊惶失措得目瞪口呆,”阿恩海姆笑道,“此外,这是不言而喻的嘛,在谈到这样的奥地利事务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参与,我只不过是抱着极其谦虚的态度利用可以不顾一切在一旁倾听的这个许可而已。”
“不管怎么说,”将军最后说,“有人确实有这样的看法,他们认为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人们别再来来回回发表长篇大论,而是下定决心实行一项军事计划。我个人是想说,人们也许还能把这与第二个,与某个伟大的平民思想结合起来。但正如已经说过的,士兵不应该多嘴多舌,而认为通过平民思考不会产生任何更好的结果的呼声,则恰恰来自最高而有才智的人士。”
伯爵阁下最后一动不动地睁眼倾听,只有禁不住要转动拇指的动作泄露出他心里在进行紧张而痛苦的思考。
图齐司长——人们并不习惯听他讲话——插话说:“我不认为外交部长对此会有什么异议!”
“啊,各部已经互相取得了解了吧?!”莱恩斯多夫伯爵用讥讽和激怒的声调问。图齐态度亲切、语气沉稳地回答:“伯爵阁下拿各部开玩笑。国防部宁可拥护世界裁军,也不会与外交部取得谅解的!”他继续讲述:“伯爵阁下一定知道南蒂罗尔防御工事的事吧,最近十年里在总参谋长的推动下建造起来的那些防御工事?据说它们无懈可击,使用了最新的技术。人们当然也给它们配备上了通电障碍物和大型探照灯,甚至还装上了供电用的深埋柴油发动机。不能说我们有什么不如人的,不幸的仅仅是,发动机是炮兵订购的,而燃料则由国防部的建筑科提供;就是这样规定的,所以这些工事无法投入使用,因为对于开动发动机时需用的火柴应被理解为燃料而由国防部建筑科提供,抑或应被理解为发动机附件而属于炮兵管辖范围,这两个单位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真是妙不可言!”阿恩海姆说,虽然他知道,图齐把柴油发动机和燃气发动机混淆了,而且即便是这样的燃气发动机也早已不再用火柴点火;这是一些在办公室里传播的故事中的一个,充满亲切可爱的自我嘲讽,这位司长用一种愉快地探究所报告的这件不愉快的事的声音讲述了这则故事。大家都微笑或哈哈大笑,施图姆将军最快活。“但是,只有平民政府才对此负有责任,”他继续编织这个笑话,“因为如果我们购置什么东西,而预算里没有适当的保证金,财政部就会立刻告诉我们,说是我们对政府立宪运作方式一窍不通。所以要是——老天保佑别这样——在财政年度结束以前爆发一场战争,那么我们就得在第一天,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刻马上打电报授权各要塞司令购买火柴,而如果在他们的山窝窝里买不着,那就没辙了,他们就只好用军官仆役们的火柴来进行这场战争!”
将军大概把这编织得过分离奇了;透过这则笑话的细薄的织物,平行行动所处的危险而严峻的处境一下又露出了端倪。伯爵阁下若有所思地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但旋即想到,更聪明的做法是,处于困难境地时让别人说话,所以就没把这句话说完。这六个人沉默了片刻,仿佛站立在一个井眼的四周,都在朝里张望。
狄奥蒂玛说:“不,这不行!”
“什么?”大家的目光在问。
“这样我们就会去做人们指责德国所做的事:扩充军备!”她讲完了她的这句话。她的心灵没有听见或者已经忘记了这些轶闻,尚还停在将军的成绩上。
“可是该怎么办呢?”莱恩斯多夫伯爵感激而又忧愁地问,“我们必须至少找到什么临时性的措施呀!”
“德国是一个相当幼稚的、精力充沛的国家,”阿恩海姆说,仿佛不得不对他的女友指责表示歉意似的,“这给德国带来了火药和烧酒。”
图齐对这个譬喻笑了笑,他觉得这个譬喻再大胆也不过了。
“不可否认,在应该为我们的行动所控制的圈子里,德国越来越遭人嫌恶。”莱恩斯多夫不失时机地插入了这句话,“可惜甚至也在已经被控制的圈子里!”他令人惊奇地补充说。
他感到惊讶,阿恩海姆竟对他说这并不让他感到奇怪。“我们德国人,”此人回答说,“是一个招灾惹祸的民族,我们不但居住在欧洲的心脏,而且也作为这颗心脏而受苦受难……”
“心脏?”伯爵阁下情不自禁地问。他本以为不是心脏而是大脑并且会更喜欢认可大脑的,可是阿恩海姆坚持心脏。“您记得吗,”他问,“不久以前布拉格地方行政部门向法国发送了一大批订购的货物,虽然我们理所当然地也有货物求售,并且供货条件更优惠价格更便宜。这简直就是从感觉出发的嫌恶。我必须说,我完全理解这种嫌恶。”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讲,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便兴冲冲要求发言,解释这件事。“在整个世界上人们都在辛苦操劳,但在德国尤甚。”他说。今天,他们在整个世界上吵吵闹闹,但在德国最吵闹;商业到处都已经失去了与千年文化的联系,但在德意志帝国程度最严重;到处人们自然都是把最优秀的青年人塞进兵营,但是德国人的兵营比所有别的国家的加在一起还多。所以,不要太落在德国的后面。他最后说:“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的一个兄弟般的义务。对不起,我讲话自相矛盾,但是今天理智就是这样错综复杂嘛!”
阿恩海姆点头表示同意。“也许美国比我们更糟糕,”他补充说,“但是这至少完全是质朴的,没有我们的精神上的矛盾。从各方面看,我们都是中央民族,世人的全部动机在这里相交。在我们这儿,综合最紧迫。我们知道这个情况。我们有一种罪恶意识。但是我一开始就已经有言在先,法律也要求承认,我们是在为别人受苦,把他们的错误简直是当作榜样而承担起来,在某种意义上为世人受毁谤或被钉在十字架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德国的回转大概会是可能发生的最有意义的事。我猜想,在您谈到的对我们的不一致的、看来有些激昂慷慨的态度中包含着一种这样的预感!”
这时,乌尔里希也插嘴:“诸位低估了亲德的思潮了。我从可靠方面获悉,最近将会爆发一场反对我们的行动的强烈示威活动,因为我们的行动在家乡的圈子里被视为反德的。伯爵阁下将会看到维也纳的民众走上街头。人们将会反对对维斯尼茨基男爵的任命。人们认为,图齐先生和阿恩海姆先生暗中勾勾搭搭,但是伯爵阁下却在破坏德国对平行行动的影响。”
现在,莱恩斯多夫的目光里流露出某种青蛙的安宁和公牛的恼怒。图齐的眼睛缓慢而温暖地抬起,并用询问的目光盯住乌尔里希。阿恩海姆哈哈大笑并站立起来,他恨不得能礼貌而幽默地看着司长,以便用这样的方式为他们共同受到的无端责难表示歉意,但是由于他的目光捕获不住这位司长,便向狄奥蒂玛扭过脸去。这当儿,图齐拉住了乌尔里希的胳臂并问他,这条新闻他是从哪儿听来的。乌尔里希回答说,这不是什么秘密,而是一则广为流传并且普遍被信以为真的传言,这是他在一所私人家宅里听到的。图齐向他凑过脸去并迫使他把自己的脸从圈里探出来;有了这样的保护措施,他突然向他耳语道:“您还一直不知道阿恩海姆为什么待在这里?他是莫斯耶托夫亲王的亲密朋友,沙皇的座上宾,与俄罗斯有联系,据说要对此地的行动施加和平主义影响;一切通过非官方途径,几乎可以说是俄国陛下的私人倡议,意识形态方面的事务。给您吹吹风,我的朋友,”最后他嘲笑说,“莱恩斯多夫还蒙在鼓里!”
图齐司长通过他的官方机构获得了这个消息。他相信这则消息,因为他认为和平主义是一个和一位美丽妇女的观念颇为相称的运动,它说明了狄奥蒂玛为什么为阿恩海姆着迷以及阿恩海姆为什么在他家滞留得比在别处都长久。先前,他几乎快要起醋意了。他认为“精神”恋爱只是在不越过某一种限度时是可能的,但是他很不愿意使用计谋去查明是否还保持着这种限度,所以他强制自己信任自己的妻子;但是即使其中对男人模范态度的感受力证实比对性的感受力更强,这种性感受力无论如何还是在他心头激起相当的醋意,足以第一次向他阐明,一个有职业的男人永远也不会有时间去留神自己的妻子,如果他不想对现实生活的任务敷衍了事的话。他虽然心中暗想,既然一个火车司机都不可以带女人上机车,那么一个管理国家大事的人就更不可以吃醋,但是他以这种方式保持着的这种高尚的不知情状态却又与外交官身份不相称,使他丧失了某些职业信心。所以当令他感到不安的一切似乎得到澄清、证明没有危险时,他便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重新获得了充分的自信。如今,他甚至觉得这就像是对他妻子的一个小小的惩罚:他已经知道阿恩海姆的全部情况,而她却只看到这个人的表象没看透其本质,并且没料到,他竟是沙皇的使者。图齐又乐呵呵地请求她简单说明一些情况,她温和而又不耐烦地承担起这项任务,而他则早已想好了一连串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想从这些问题的答案中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位夫君很想也向这位“表兄”讲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他正在考虑,这件事要怎样办才不致让自己的妻子出丑。就在这个时候,莱恩斯多夫伯爵又接管了对谈话的领导。他是唯一的一个一直坐着的人,谁也没有看出,自从困难日益增多以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他的战斗意志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他捻了捻他的华伦斯坦胡子,缓慢而坚定地说:“必须采取行动!”
“伯爵阁下已经作出决定了?”人们问他。
“我什么也没想好,”他简单回答说,“但是,尽管如此,还是得采取什么行动!”说罢便坐在那儿,俨然一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
这散发出一股力量,致使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这种要找到什么的空洞努力在自己体内晃动,它就像一个一分钱的硬币,这个硬币已经消失在储钱罐里,怎么摇晃也硬是不肯从缝口出来。
阿恩海姆说:“啊,人们不可以以这样的事件为行动准则!”
莱恩斯多夫不回答。
关于那些本应使平行行动具有具体内容的建议的整个故事又重讲了一遍。
莱恩斯多夫伯爵对此回答得像一个摆锤,这摆锤每一次都在不同的位置上并且一再走着同样的路:“这没顾及教会。这没顾及无神论者。建筑师中央协会反对这样做。财政部对此有顾虑。”谈话无休止地以这同样的方式进行下去。
乌尔里希没有参与这样的谈话,他发现自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仿佛在讲话的这五个人刚从一种液态的浑浊状态中结晶出来似的,这种浑浊状态几个月来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这是什么意思,他对狄奥蒂玛说过,人们必须夺取不现实,或者另外一回,人们应该废除现实?现在她坐在那儿,回味着这样的话,可能对他有种种想法。他怎么会告诉她人们应该像一页书上的一个人物那样生活的呢?他估计,她早已把这讲给阿恩海姆听了!
但是他也认为,他和别人一样也清楚地知道,现在几点钟或者一把雨伞值多少钱!如果说尽管如此他此刻仍然保持着自己与别人之间的这个位置,这个等距离位置,那么这不是用一种奇异的形式——一种受抑制的、呆滞的意识状态可能会带来这种奇异形式——表达出来的,他相反地又感受到了那种侵入他生活的明亮,这是他先前已经当着博娜黛婀的面感受过的那种明亮。他回想起,不久以前,在秋季,他和图齐夫妇一道在赛马场,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变故,使人莫名其妙地输了巨大赌资,平和宁静的广大观众顿时潮水般涌进赛场,不仅毁坏了一切身边的东西,而且也洗劫了全部现金,后来在警察干预下他们才又回复原状,成为一群想参加一项无关紧要的、惯常的娱乐活动的人。有鉴于这样的事件,想到生活可能或许也不可能接受的譬喻和正在变得模糊的极限形式,这便是一件可笑的事。乌尔里希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种未受损害的理解力,懂得生活是一种粗俗和充满困顿的状况,在这种状况下人们不可以过多地想到明天,因为人们为今天够费精力的了。人们怎么会认清:人类世界不是什么飘忽不定的东西,而是渴求壮实和坚强,因为它一遇到闪失便不得不担惊受怕,生怕自己会立刻四分五裂!还有,一个好的观察者怎么会不承认,这种忧虑、欲望和观念的生活混合物,这种至多滥用观念为自己辩护或把观念当兴奋剂的生活混合物,恰似它的本性那样,对这些观念起着造型和约束的作用,而这些观念则从中获得其自身的自然运动和限度!人们从葡萄中榨葡萄酒,但是如果那是一满池塘的葡萄酒,那么那葡萄园连同它不能食用的、未加工的泥土以及它那一排排极其闪亮的枯死树木桩就美丽得多得多!“一句话,天地万物,”他想,“不是为了一个理论而形成的,而是,”他想说从暴力中,可是却蹦出另外一个词来,一个他没有料想到的词,他的思绪是这样结束的,“而是天地万物从暴力和爱情中形成,这两者之间的通常的联系是虚假的!”
这时,暴力和爱情对于乌尔里希来说又不完全是寻常的概念了。他拥有的一切爱好凶恶和严厉的倾向全包含在“暴力”这个词里,这是每一种不信神的、实事求是和清醒的态度的结果;因为某种严厉、冷酷的暴行也波及他的职业爱好,致使他也许并不是完全不抱着残酷无情的意图而成为数学家。这方面的种种关系就像一棵树的树冠,它自己已遮蔽了树干。如果人们不只是在通常的意义上谈论爱情,而是以它为名而思念一种状态,一种彻头彻尾不同于爱情的贫困的状态;抑或如果人们感觉到,人们既具有一切个性也不具有任何个性;抑或如果人们处于这样的印象中:只发生同类性质的事情,因为生活——充满对当前状况的幻觉,但归根到底是一种很不明确的,甚至是极其不现实的状况——跃入那几十个构成现实的糕饼模型之中;抑或所有的圈子——我们在这些圈子旋转——都短缺一块;我们所建立的所有体系中,没有一个拥有宁静的秘密:所以,不管这情况看上去多么不同,它的关系也像一棵树的树枝,它们向各个方面遮蔽了树干。
在这两棵树里分开生长着他的生命。他不能说出,这是什么时候进入严酷混乱之树的标记的,但是这事很早就发生了,因为他的不成熟的拿破仑式的计划就已经显示出这个人把生命看作一项做好自己的工作和履行自己的使命的任务。这种对攻击生活和控制生活的渴望随时都可以明显地觉察得出来,虽然它可能表现为拒绝现有的秩序或表现为对新秩序的变化无常的追求,表现为逻辑的追求,表现为道德的追求,或者甚至仅仅表现为对竞技运动锻炼身体的渴望。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乌尔里希称为杂文体手法和虚拟感以及——与学究气的精确相反的——想象的精确的东西,要求人们必须编造故事,要求人们献身于思想史而不囿于世界史,要求人们去占有那永远不能完全实现的东西并最终也许这样去生活,就仿佛人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本书里的一个人物似的,这个人物身上的一切非本质的东西已被删去,以便使剩余部分神奇地联合在一起。所有这些使用不寻常的尖锐语言的、敌视现实的说法,这些他的思想已经接受了的说法,都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它们都想用一种明白无误、严酷无情的激情影响现实。
由于更朦胧和更梦幻而更难认清的,是另外一棵树里的各种关系,他的生命便体现在这棵树的形象里。对一种天真无邪的与世界的关系、对信任和献身的原始的回忆可能是原因;预感到一度把平素只是填满那个花盆——矮小的道德植物从这个盆里破土发芽——的泥土看作广阔的大地,这就在这种预感中继续存在下去。毫无疑问,那则可惜有些可笑的少校夫人的故事成为想获得充分教育的唯一尝试,这个尝试是在他的性格的平缓的阴暗面上产生的,它同时表明一次不再结束的反跳的开始。这棵树的树叶和树枝从此便在表面四处飘浮,但是这棵树本身依然无影无踪,只有从这些征象上才看得出这棵树尚还存在。他的这种没有行动的半边儿本质也许已经最清楚地表现在对行动着的和有进取心的一半的只是暂时利益的不由自主的信念之中。在从事他所做的一切事情——既包括身体的也包括精神的冲动——的时候,他最后竟觉得自己像个被拘留者那样,在做着没有真正尽头的准备工作,而随着岁月的移动,他生命中的这种必要性的感觉已经像一盏灯那样耗尽。他的成长显然已经分解为两条轨道,一条昭然若揭的和一条昏暗闭锁的,而笼罩住他的一种道德静止状态——它长期以来并且也许十分必要地压抑着他——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这只能是由于他从来也没有把这两条轨道联合在一起。
回想起这两条轨道的不可能出现的结合最后曾在文学和现实、譬喻和真实的紧张关系中向他显示出来,乌尔里希顿时便认识到,所有这一切的意义远远超出光是一种偶然的灵感,一种他在最近和最不合适的人进行的、像无终端的道路那样曲里拐弯的谈话时的灵感。因为就人类历史所能回溯的而言,这两种譬喻和单义的基本行为方式是可以区分的。单义是清醒思考和行动的法则,它既在一个令人信服的逻辑结论中也在一个勒索者——他一步一步推着他的祭献品——的头脑里起着支配作用;它来源于生命之急需,这种急需将会导致衰亡,如果情况不明朗的话。而譬喻则是各种观念的结合,它在梦中占支配地位,这是心灵的滑动逻辑,艺术和宗教概念中各事物的亲和性就符合这种逻辑;但是生活中也带有普通的好感和恶感,一致和拒绝、钦佩、从属、领导、模仿和它的反现象的东西,这些多种多样的人类对自己和对自然的关系,这些还不是纯粹实实在在并且也许也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关系,种种这一切没有任何别的方式,只有在譬喻中才能被理解。毫无疑问,人们称之为更崇高的人性的,无非是一种尝试而已,一种将譬喻和真实的这两个大的半边儿生活相互融合在一起的尝试,其办法就是人们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开。但是如果人们把一个譬喻中一切也许是真实的东西与只是泡影的东西分隔开,那么,人们通常也就获得了一些真实并毁坏了譬喻的全部价值;因此这种分隔在精神发展中可能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它却与熬炼和蒸馏一种物质——这种物质的核心力量和思想在这一过程中化作蒸汽云逃逸而去——有着同样的效果。今天有时候不免会有这样的印象:道德生活的概念和规则只是精制的譬喻罢了,它们的四周飘拂着一股油腻已极、透着人性的厨房烟雾,而如果说可以在这里讲一点离题话的话,那么这只能是:这个模模糊糊涵盖一切的印象也只产生这种被当代真诚地称作尊敬平庸的结果。因为人们今天说谎并非由于性格上有弱点而是由于确信:一个正在经受生活考验的人必须能够说谎。人们是粗暴的,因为在长时间无结果的讲话之后暴力的单义性就有像拯救那样的效果。人们联合成群体,因为服从允许人们去做一切人们出于自己的信念早已不再有能力去做的事;这些群体的敌意使人类永不停歇地相互血亲复仇,而爱情则很快为人们所忘却。这和人类是善或恶这个问题没关系。倒是和他们已经失去欢乐和痛苦的联系颇有关联。只有这种瓦解的另一个充满矛盾的结果才也是繁缛的精神装饰品——对精神的猜疑今天就是用这种装饰品穷打扮自己。世界观和不怎么经受得住世界观的活动的联结,如政治;普遍的癖好,一听观点就马上以为是立场并认为任何立场都是观点;各种色彩的狂热者的需要——像在一个沿墙摆放着镜子的房间里那样向四面八方重复这一种认识:所有这些众所周知的现象并不如它们所希望的那样意味着对人性的追求,而是意味着人性的缺少。大体上就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先又得从所有人类的关系中把虚假地盘桓其中的心灵排除出去。而就在乌尔里希想到这一点的这个时刻,他感觉到,如果说他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这意义不是别的,而是人性的这两个基本范畴显出在其中自行分解并在作用上互相处于对立的地位。今天,显然正在产生着这样的人,但是他们仍还是孤单的,而他独自一人就没有能力把这已经瓦解的东西收集起来,他不沉迷于对自己的思想实验价值的错觉之中;这些实验大概永远也不会没有连贯性地把一个一个思想接合起来,但是事情却是这样的:仿佛梯子摞梯子似的,尖端最终在一个远离天然生活的顶峰摇晃。他对此深有反感。
也许出于这个原因便发生了他突然盯住图齐的事。图齐在讲话。仿佛他的耳朵向清晨的最初响声敞开似的,乌尔里希听到他在说:“我没有能力判断,是否如您所说的,今天不存在大的通人情的和艺术上的成绩;但是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声言,这就是:外交政策在哪儿也不如在我们这儿这么艰难。人们大致可以预见到几分:即使在周年纪念年里,法国人的政策将受复仇和殖民地占有的思想支配,英国人的政策受世界棋盘上的小兵牵制——人们曾这样称他们的行事方式——的支配,最后是德国人的政策受他们以一种并非总是鲜明的方式称之为他们在太阳上的席位的东西的支配。但是我们的古老君主国却知足安分,所以没有人事先知道,到那时候我们可能会被迫接受什么样的观点!”看样子,图齐想刹住,想警告。他说话明显地不带讽刺的意图,讽刺的芳香只是从质朴的客观性中散发出来,他呈献包在这种客观性的干巴外壳里的这个信念:世俗的知足安分是一大危险。乌尔里希感到自己受到了振奋,仿佛他在一粒咖啡豆上咬了一口似的,这当儿,图齐却还在固守他的警示的意图,把他的话讲完。“今天谁,”他问,“可以敢于去实现伟大的政治思想?!他可得有一点罪犯和破产者的气派才行哩!这样的事您不愿意干的吧?外交的目的就是保藏。”
“保藏导致战争。”阿恩海姆回答。
“有这个可能。”图齐说,“人们唯一能做的事很可能就是选择被引导进战争的有利的时机!您记得亚历山大二世的故事吗?他的父亲尼古拉是个暴君,但是他却年老体衰自然死亡,而亚历山大则相反,他是豁达大度的君主,执政伊始就搞自由主义改革,结果是,俄罗斯自由主义变成为俄罗斯激进主义,而亚历山大则在经历了三次徒劳的谋杀企图之后当了第四次谋杀企图的牺牲品。”
乌尔里希看着狄奥蒂玛。她挺直身子、全神贯注、表情严肃和身材丰满地坐在那儿,确认着她丈夫的话。“这是对的。我也从我们的努力中对精神激进主义获得了这样的印象:它得寸进尺。”
图齐微微一笑;他觉得,他对阿恩海姆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阿恩海姆无动于衷地在一旁坐着,双唇像一个绽开的蓓蕾那样作呼吸状开启着。像一座深沉的肉塔,狄奥蒂玛越过一个深谷向他望去。
将军擦拭他的角边眼镜。
乌尔里希慢条斯理地说:“这只是因为,所有觉得自己有恢复生活意义的职责的人,所有这些人所付出的努力今天都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在人们不仅可以获得个人观点,而且可以获得实情的地方,他们蔑视思维。为此,在观点的无穷尽性至关重要的时候,他们确定使用快速概念和半真实!”
没有人对此作出回答。干吗也要有人回答呢?人们这么讲着的,只是言语罢了。实际情况是,他们六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进行一次重要的会谈;不管他们谈什么也不管他们不谈什么,情感、预感、可能性却完全包括在这个实际情况里了,虽然没有与之取得同等地位,这大致是这样包括在其中的,就像是一个穿好了衣服、刚在一份重要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的人体内肝和胃的深沉活动。这种等级次序人们是不可以破坏的,这就是现实!
乌尔里希的老朋友施图姆现在擦拭好了眼镜,将它戴上,望着他。
虽然乌尔里希认为自己始终只是在和所有这些人逢场作戏,他还是一下子觉得自己在他们之间孤零零的。他回想起,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前自己曾有过与此时此刻相类似的感觉:一口小小的被释放出来的创造气息对他陷进去的呆板的月夜景色的抗拒。他不由得觉得,他一生中的所有决定性的时刻都伴随着一个这样的惊讶和寂寞的印象。但是这一回是恐惧在烦扰他吗?他无法弄清自己的感觉;他的感觉大致告诉他,他一生中还从未真正下过什么决断,不久将不得不这样做,但是他不是在用适当的言语作这番思考,而是只不过在抑郁不快中感觉到这一点罢了,仿佛什么东西要把他从这些人身边——他坐在他们之间——拉走似的,而虽然他们对他来说完全无关紧要,他的意志却突然拼命反对!
莱恩斯多夫伯爵——这期间出现的沉默使他想起了一个现实政治家的职责——提醒说:“那么该采取什么行动呢?我们必须至少暂时采取点什么断然措施,以防止危及我们的行动!”
这时,乌尔里希作了一个荒唐的尝试。“伯爵阁下,”他说,“平行行动只有唯一一项任务:为一次精神总盘点开一个头!我们必须大致去做倘若世界末日降临在一九一八年,旧的精神将结束、一种更崇高的将开始而不可避免要做的事。您以陛下的名义建立一个准确性和心灵的现世秘书处;其余一切任务在这之前都无法完成或者都只是假任务!”乌尔里希还添上几句在沉思的几分钟里他所考虑的东西。
在他这样讲话的当儿,他觉得,不单单是大家的眼睛从眼窝里突出,而且惊讶得甚至连整个上身都从座位上凸出来了;人们满以为,在这家的主人之后他会讲一则趣闻助助兴,而当这风趣妙语没出现时,他便像在斜塔之间的一个小孩儿那样坐着,那些斜塔颇有些见怪地在观看他下的糊涂棋。只有莱恩斯多夫伯爵脸上现出一副友善的表情。“这话说得很有见地,”他惊异地说,“可是我们却有责任超越种种暗示,直至获得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产业和教育则恰恰把我们彻底地弃置不顾了!”
阿恩海姆以为自己必须保护这位贵族老爷,别让他上了乌尔里希的玩笑话的当。“我们的朋友脑海里萦绕着一个想法,”他解释说,“他相信,有一种正常生活合成制造法,就像人们可以制造一种合成橡胶或氮那样。但是人的精神,”他满脸堆笑豪爽地向乌尔里希扭过脸去,“却可惜有局限,这就是人的生活方式不能像实验用家鼠那样在实验室里被培育成,而是充其量一大块庄稼地才足以承受几个老鼠家族的负担!”他还请其他人原谅他用了这个大胆的比喻,但是他对这个比喻是满意的,因为这个比喻含有某种和莱恩斯多夫伯爵相称的农业和拥有土地的贵族式的成分,却又生动地表述了有实施责任的思想和没有实施责任的思想之间的区别。
但是伯爵阁下恼怒地摇摇头。“我完全理解博士先生的话,”他说,“从前人们逐渐熟悉并爱好上他们所遇到的情况,这是使他们头脑清醒过来的一种可靠的方式;但是今天,在乱抖落一阵,一切彻底松动的时刻,人们几乎可以说在制造心灵方面必须用工厂的才智来取代手艺的传统。”这是这位显贵有时令人吃惊地作出的那些值得注意的回答中的一个,因为在他说这话之前的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只是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表情凝视着乌尔里希。
“但是博士先生所说的这一切却是完全办不到的嘛!”阿恩海姆斩钉截铁地说。
“恐怕未必吧!”莱恩斯多夫伯爵简慢而好斗地说。
狄奥蒂玛从中调解。“可是伯爵阁下,”她说,仿佛向他要什么人们不想说出口来的东西,即要他冷静下来似的,“我的表兄所说的一切,我们都早就已经尝试过了!这些像今天这样的郑重其事的讨论难道还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吗?”“噢?”被激怒的伯爵阁下回答说,“我马上就想到,在这些聪明能干的人那儿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种心理分析和相对论,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这一切只是虚浮罢了!每一个人都想按一种特殊的方式安排好这一个世界!我告诉您,这位博士先生也许并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完全无可指摘,但是其实他说得完全正确!一个新的时代刚开始,就总有人在干什么新鲜事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好结果!”平行行动进展得不尽如人意而引起的烦躁情绪已经显露出来,莱因斯多夫伯爵现在不捻胡子而是激动地绕着一个拇指转动另一个拇指,但他自己却没发觉这一点。也许对阿恩海姆的反感也已露出端倪。因为方才当乌尔里希谈起心灵来时,莱恩斯多夫伯爵曾非常惊奇,但是他随后所听到的,却颇令他感到满意。“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大谈心灵,”他心想,“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人们不需要这种东西嘛,这种事有宗教在管着呢。”但是,阿恩海姆也嘴唇煞白了起来。迄今为止,莱恩斯多夫伯爵只对将军讲话时用过这样一种像现在和他讲话时的声调。他不是能容忍这种事的人!但是伯爵阁下毅然决然地站到乌尔里希的一边,这不由得给他留下印象并且又使他想起他自己对此人的痛心感受。他不知所措了,他想和乌尔里希讲讲心里话,可是还没找到这样的机会,却先就在众人面前发生了一场冲突;正是按这种方式而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是对着莱恩斯多夫伯爵——他干脆不理会他——而是带着人们通常在他身上看不到的那种剧烈的身体激动的种种征象对乌尔里希讲话。“难道您自己相信您所说过的一切话吗?!”他不顾一切礼仪地厉声问,“您相信这能办得到吗?您真的认为人们只能按‘类比的法则’活着?!假如伯爵阁下让您放开手去干,您会干什么呢?!您说呀,我恳切地请求您!”
这个时刻是令人难堪的。狄奥蒂玛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几天前她在报上读到的故事。一个女人被判处极重的刑罚,因为她向她的情夫提供杀死她的年老丈夫的机会,她的这位丈夫多年来就不再和她同房,可又不同意离婚。这件事以其近乎医学的实体性和某种对立的吸引而引起了她的注意;种种情况表明,一切都十分明白易懂,所以人们并不认为哪个人——这些人自助的可能性有限——而是不知怎么地认为一个制造这种状态的违反常情的整体有过错。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现在恰好想起这件事来不可。但是她也想到,乌尔里希在最近曾对她讲过许多“摇摆不定和轻忽飘浮”的话,并感到恼火,因为他总是立刻把这和一桩无耻行径联系在一起。她自己曾经说过,在受偏爱的人的心中心灵能够从它的非固有的特性里显露出来,所以她觉得,她的表兄完全和她自己一样心里不踏实,并且也许也一样的感情强烈。这一切在她的头脑中或在她的心底里,在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友谊的这个孤寂的栖息地,眼下和那位被判刑的女人的故事紧密交织在一起,她竟张着嘴坐在那儿并感到,如果人们听任阿恩海姆和乌尔里希自便,那么眼看就要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情,但是倘若人们不听任自便并进行干预,那么也许就更要出事。
但是,乌尔里希却在阿恩海姆攻击他的时候一直看着图齐司长。图齐好不容易才掩饰住他脸上棕色皱纹之间的一丝欣喜和好奇。看得出来,他家里的这些装腔作势者们闹窝里反眼看就要吵崩了,他心中暗想。他也不同情乌尔里希,对他说的话他打从心眼里感到反感,因为他确信,一个人的价值存在于意志或职业之中,无论如何也不存在于情感和思想之中,而说出这样的胡言乱语来,他觉得简直是伤风败俗。也许乌尔里希对这有所预感,因为他想起来,有一次他曾向图齐宣布,说是如果他休假的这一年里一事无成,他将自杀;他倒并不是一字不差说了这样的话,但是这层意思无论如何也是一清二楚的,如今他感到羞愧。他又有了这种并不是很有根据的感觉:一个决断临近了。这时,他想到了格达·菲舍尔,并看出这个危险:她会来找他并将最近的那次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他突然明白了,这些话——即使他只是说着玩儿的——已经到了言语的极限了,只要从这个极限再迈出一步,那就是满怀深情地接受这姑娘的悬着的愿望,精神上给自己松绑,攀过“第二道壁垒”。但是这是疯狂,而他则确信,他将永远不可能和格达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之所以和她搞在一起,仅仅是因为他在她身边是安全的。他处在一种奇特的清醒而激动的高雅状态之中,在其中看到了阿恩海姆兴奋的面庞,领会到,原来此人还在指责他没有“现实观点”并且在说“对不起,这样鲜明的对照太带有青少年色彩”,可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有必要对此作出回答。他看看自己的表,露出抚慰的神情笑了笑并发现,已经很晚了,已经太晚,来不及作出回答了。
这一下,他第一次又找到了与别人的连接点。图齐司长甚至站立起来,他随意做点什么事,从而草草地掩饰住这个无礼动作。这时,莱恩斯多夫伯爵也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准会感到高兴的,倘若乌尔里希能够让这个“普鲁士人”碰个钉子的话,但是既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那么他对此也感到满意。“如果某人中一个人的意,那么他就是中一个人的意嘛!”他想,“这时,别人就还可以这么神志清醒地说话!”就在他观看乌尔里希此刻丝毫也不显得有才智的面部表情的同时,他大胆而无意识地接近阿恩海姆以及此人的“总体秘密”,兴冲冲补充说:“我几乎是想说,一个和蔼可亲、讨人喜欢的人压根儿不会说任何完全愚蠢的话或者做任何完全愚蠢的事的!”
人们迅速散场。将军把他的角边眼镜装进放手枪的裤兜里,他起先曾徒劳地试图将它塞进军服上衣的口袋里,因为他还没有为这件平民智慧的工具找到合适的地方。“这是武装的观念和平!”他一边影射这普遍和迅速的散场,狡黠而快活地对图齐说。
只有莱恩斯多夫伯爵再次认真拦住正要匆忙离去的人。“我们究竟达成什么一致意见了?”他问,而当谁也不回答时,他便用安慰的口气补充说,“那好吧,我们终究还会有这一天的!”
一一七 拉喜儿倒霉的日子
男子汉气概的觉醒和诱骗拉喜儿的决定已经使索利曼变成铁石心肠,一如野兽使猎人或供屠宰的牲畜使屠宰工变成铁石心肠那样,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该采取什么方式以及怎样聚在一起就足以成事;一句话,男子汉的意志让他感觉到了男孩的全部弱点。拉喜儿也知道,准会出什么事,而自她无意之中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乌尔里希的手并经受了与博娜黛婀的那桩奇遇以来,她便一直神不守舍或者几乎可以说是神魂颠倒,这种情绪像一阵花雨那样也降临到索利曼头上。只是由于客观情况对他们不利,才使事情迟延了。厨娘病了,拉喜儿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外出日,府上来来往往的宾客都得由她精心侍奉,而阿恩海姆则虽然经常待在狄奥蒂玛身边,但是也许人们已经决定对小家伙们严密防范,因为如今他很少把索利曼一起带来,而如果带来了,他们也只见几分钟的面并且是在主人的面前,带着一脸他们不得不流露出来的天真无邪和忧郁不欢的表情。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几乎互相生气,因为他们各自都让对方感到吊在一根太短的链条上的那种痛苦。此外,情急之下,索利曼竟铤而走险;他计划夜晚从饭店里溜出去,为了躲过主人的耳目,他偷了一条床单并试图经过一番剪裁搓捏做出一道绳梯来,可是没成功,他把报废了的床单扔进采光井里。后来他长时间徒劳地考虑,人们在夜晚如何才能从一道墙壁的雕像和横线脚上爬下爬上,并且白天外出一路上从这座著名城市的建筑式样上看到的尽是旅游方面的优点和困难;但是拉喜儿——他简短和小声地告诉她这些计划和障碍——却以为自己晚上一熄灯便不时看见他那张满月般的黑脸在墙脚出现,抑或听见一阵唧唧的叫声,她从她的小房间的窗户向着空蒙的夜色远远探身,看到的却是漆黑一片。但是她不再对这些富有浪漫色彩的扰乱感到恼火,而是怀着深情的思念和忧伤沉湎于其中。这种深情思念本来是针对乌尔里希的,而索利曼则是这么一个人:人们并不爱他,尽管如此人们却将献身于他——对此拉喜儿根本就没有怀疑;人们不让她和他碰在一起,他们在最近几乎听不见自己大声说话,以及他们共同失宠于主人,这些起到了类似一个充满捉摸不定、阴森可怖感觉和声声叹息的夜晚对恋人们的作用,并且像一面凸透镜那样收集他们那炽热的观念,在这面凸透镜的光照下人们与其说是感到一种舒适的温暖,不如说是再也忍受不住那热量了。
在这方面,拉喜儿不让绳梯和爬墙的梦幻分自己的心,她是个更讲求实际的人。一种终生受诱骗的模糊形象不久便变成一个需偷偷谋得的夜晚,而这个夜晚——由于它也依然不可企及——则变成未被看守的一刻钟;最后,狄奥蒂玛也好,莱恩斯多夫伯爵或阿恩海姆也罢,他们的“职务”促使他们在重要而无结果的精神集会之后交换他们对结果的忧虑不安的看法,这就往往还需要耽搁一个小时之久。这时,他们没有任何别的需求,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小时由四个一刻钟组成。但是拉喜儿却把这个计算好了,而由于厨娘还一直没完全正式上班并获准可以早下班歇息,所以她的这位较年轻的女同事便享有因事务忙碌人们永远无法知道她正好在哪儿忙什么的优越性,并且在这段时间里她尽量受照顾,免去了室内勤务。作为试验——毕竟只是像太胆小而不敢自杀的人那样,一直作着假自杀的尝试,直至由于出了差错他们终于自杀成功——她已经偷偷把索利曼带进来几次,一旦被发现,索利曼就可以以热心尽职为借口。她曾向他暗示,这也是一个进入她的房间的可行办法,不是只有爬墙这一个办法。但是这对年轻的情侣还没有越出在接待室里一起打哈欠和静听细察形势的范围,直至一天晚上,房间里的语声好似打谷声那样均匀而有规律,索利曼用一句奇妙的小说里的惯用语声言,他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在房间里也还是他插上了门;但是随后他们却不敢开灯,他们先是盲目地面对面站着,不知怎么地在失去视力的同时也失去了全部知觉,宛如黑暗公园里的雕像。索利曼大概本想挤压拉喜儿的手或捏住她的大腿,使她大声呼叫,因为迄今他的男性的胜利都一直具有这样的性质,但是他不得不有所顾忌,因为他们不可以喧嚷,而当他还是胆怯地作出一个粗野的小动作的时候,只有不耐烦和冷淡从拉喜儿向他回流过去。因为拉喜儿感觉到那只命运之手,它摸着她的骶骨并向前移动,而这时她的鼻子和额头却变得冰冷,仿佛它们现在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想象似的。这时,索利曼也感到相当心神不安,觉得自己笨拙得要命,简直看不出,这样黑咕隆咚地面对面站着怎样才会终了。最后,还是高尚、但却比较有经验的拉喜儿充当勾引者。在这件事情上,怨恨情绪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正是用这种怨恨取代了她从前对狄奥蒂玛怀有的爱慕之情,因为自从她不再满足于分享女主人的高度喜悦并自己谈情说爱起来,她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不仅为掩饰与索利曼的约会而撒谎,而且也为报复自己无辜受严密监视而在梳理头发时用梳子拉扯狄奥蒂玛的头发。但是最让她感到气恼的却是,她不得不穿狄奥蒂玛送给她的已经穿旧了的衬衫、裤子和袜子,而这在从前是最让她感到欢欣鼓舞的;因为即使她缝制这白色织物的三分之一并完全改制成新衣,也觉得身穿这样的衣服就像受了禁锢似的并感觉到赤裸裸的肉体上戴着道德桎梏。但是这一回恰恰是这种感受使她急中生智,产生了一个想法。因为从前她就曾给索利曼讲过较长一段时间以来可以从她女主人的内衣裤上觉察得到的那些变化,如今只需让他看一看这些变化,便可找到一个政治上迫切需要的接触点。“你可以从这上头看出来,他们多么坏。”她一边让索利曼在黑暗中看她的小裤子的白色月光边缘,一边这样说,“如果他们互相有什么事,那么他们肯定也在正在我们这儿准备着的战争这件事情上欺骗男主人!”当这男孩小心翼翼抚摸那柔软而危险的裤子时,她气喘吁吁地补充说:“我打赌,索利曼,你的裤子一定跟你一样黑,我一直听人这么说的!”索利曼当即气愤、但却温柔地用指甲按住她的大腿,拉喜儿不得不向他活动一下身体,以便使自己脱身,并且还不得不说些白费唇舌的话和做些劳而无功的动作,但是最后她用上了她那一口小尖牙,像对待一只大苹果那样对待索利曼的脸庞,这张脸稚气地贴住她的脸,一有移动便像男孩儿那样一跃而重新又拦住她的脸。于是,她忘记了为这些努力,而索利曼则忘记了为自己的笨拙举止感到害羞,爱情的风暴在这一片黑暗中呼啸、飘荡。
这场风暴将情侣猛烈地置于地上,它放开了他们;它消失在墙壁里,而墙壁之间的黑暗则像一块煤,有罪的人让这块煤蹭了一身黑。他们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过高估计逝去的时光并感到心神不安。索利曼觉得拉喜儿畏畏缩缩的最后一个亲吻像一种干扰;他想开灯,就像一个得到了赃物、如今正竭尽全力要逃遁而去的盗窃犯。拉喜儿羞怯而又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用一种迷迷怔怔的眼光望着他。她的眼睛上方披散着蓬乱的头发,而在她的眼睛的后面则第一次又浮现起在此刻之前一直被她忘却了的种种她爱名誉的广阔画面。除了种种可能的、独自的美德,她还曾希望能得到一个英俊、富有且富有冒险精神的情人,而如今站在这里的是索利曼,衣着不很整齐,面容丑陋得可以,他方才对她讲的,她一句也不信。也许她会很乐意地在他们相互脱离之前在黑暗中再搂抱一会儿他那张紧张的胖脸;但是如今,灯光亮着,他是她的新情人,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是,从千百个男人缩拢成一个有些可笑的小东西,缩拢成这一个把所有其他人排斥在外的人。但是,拉喜儿却又是一个女佣,这个女佣已经受人诱骗,如今十分惧怕一个孩子,因为这件事会因这个孩子而暴露出来。她让这一变化给吓唬住了,没顾得上叹息。她帮助索利曼穿衣服,因为男孩忙乱之中已经把他的有许多纽扣的紧身上衣脱掉,可是她并不是出于爱怜而帮助他,而是为了他们可以快些出去。她觉得一切都付得过多,若是让人发现,那就会不堪忍受。无论如何,他们穿好衣服时,索利曼向她扭过脸去,咧着嘴笑了笑,因为毕竟他感到很骄傲;拉喜儿迅速拿起一盒火柴,熄灭灯火,轻轻推开门闩,开门前她悄悄对他说:“你还得再吻我一下!”因为这是规矩,但是两个人都觉得仿佛嘴唇上有牙粉似的。
当他们到达前室时,他们很惊讶,他们居然来得很及时,房门后面的谈话完全如同方才那样继续进行着;当客人们起身时,索利曼已经消失不见,而半个小时之后拉喜儿极其细心地梳理她的女主人的头发并且几乎是怀着旧有的那种恭顺和爱意。
“我感到高兴,我的劝诫在你身上收到了成效!”狄奥蒂玛称赞说,在诸多问题上都不怎么称心满意的她,这时却亲切地拍拍她的小女佣的手。
一一八 那就杀死他
瓦尔特没穿办公室制服,而是穿上了一身比较好的西服并在克拉丽瑟的梳妆镜前系上领带。尽管按新的审美观装上了蜿蜒曲折的框架,这面梳妆镜还是从廉价、很可能是小泡密生的玻璃里反射出一个扭歪的、不深的图像。“他们说得完全正确,”他气恼地说,“这个行动只是一场骗局!”
“他们大喊大叫的,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呀?!”克拉丽瑟说。
“生活今天压根儿还有什么好处!他们走上大街起码还成一个队伍,一个人感觉得到另一个人的身体!起码他们不想,他们不写:这就行嘛!”
“你真的认为,这行动应该引起这样的公愤?”
瓦尔特耸耸肩膀:“你没有在报上读到已经递交给总理了的德国工会干部决议吗,伤害和侮慢德国民众等等?还有捷克人俱乐部恶意讥诮的决议?或者甚至那则波兰议员动身到他们的选区去的小消息;如果人们善于从字里行间揣摩的话,那么这则消息信息量最大,因为总是起关键作用的波兰人将政府弃之不顾!局势是紧张的。这不是通过一个共同的爱国行动催人奋进的时候!”
“今天上午我在城里的时候,”克拉丽瑟说,“我看见骑警在行进,整整一个团,一位妇女告诉我,这支骑警埋伏在某个地方!”
“当然。军队在兵营里也随时准备执行任务。”
“你以为要出什么事?”
“这可说不好!”
“然后他们骑着马冲进人群?一想到人群里尽是马的身体,这实在不堪入目!”
瓦尔特又一次解开领带并重新系上它。“你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吗?”克拉丽瑟问。
“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
“后来就没参加过?”
瓦尔特摇头否认。
“你刚才说,如果出什么事,这都是乌尔里希的过错?”克拉丽瑟试图再次确证。
“这话我没说过!”瓦尔特抗辩,政治事件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我只说过,草率地引起这样的争端来,他看起来就像是干这种事的人;他在负有这个责任的人的圈子里来往!”
“我想一同进城去!”克拉丽瑟说。
“不行!这会太刺激你的情绪的!”瓦尔特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他在办公室里了解到了人们期待于这次游行的种种情况,便想阻止克拉丽瑟介入。因为这种歇斯底里从一大群人中间升起来,这对她不适宜;人们必须像对待一个孕妇那样对待克拉丽瑟。他几乎让这个词儿呛着了,它猝然把妊娠的愚憨热情带进他的对他不加理睬的爱人的脆性敏感之中。“但是这样的超越普通概念的关系,这是有的!”他并非完全不带自豪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并向克拉丽瑟建议,“要是你愿意,我也待在家里吧。”
“别,”她回答,“至少你应该去看看。”
她想单独留下。当瓦尔特向她讲述这即将举行的政治集会并向她描述这种集会怎样进行,她眼前曾浮现出一条蛇,浑身都是鳞片,一片片都在活动。她希望亲眼看一看这种景象,不想事先多说什么。
瓦尔特用胳臂搂住她。“我也待在家里吧?”他又问了一遍。
克拉丽瑟挣脱这胳臂,从墙上拿下来一本书,不理睬他。这是一本尼采的书。但是瓦尔特没有离她而去,他请求说:“让我看看,你在研究什么问题!”
时光已经临近傍晚。寓所里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春天的气息,仿佛能听到经玻璃和墙压低了的鸟叫声,似乎有鲜花的香味从地板漆、布套子和擦拭过的黄铜手柄的气味中冒出来。瓦尔特伸手去拿那本书。克拉丽瑟用双手抱住书,一个手指伸进打开的书页。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类“可怕”事件在他们的婚姻中很多很多。所有这些事件都有同样的模子:在一座剧院里,舞台上灯光熄灭,两个面对面的包厢亮起来;瓦尔特在其中的一个包厢里,克拉丽瑟在另一个包厢里,鹤立于众男女之中,在他们之间是黑乎乎的深渊,散发着看不见的人的热气;克拉丽瑟开口说话,瓦尔特随后回答,大家屏息倾听,因为这是一种奇观,一种音响游戏——现在也发生了这样的事,瓦尔特恳求着伸出胳臂,而克拉丽瑟则离开他几步远,把指头紧紧夹在翻开的书页间。她随意地翻到那个精彩段落,大师在这里讲到意志衰落招致的贫穷化,它在生命的各种形态里均表现为一种以牺牲整体为代价的细节的滋生。“生命被往后挤压进最细小的形体,残余部分缺乏生气。”这句子她还记得,而除此之外,在瓦尔特又来扰乱她之前的瞬间她已粗略看过的整整一大段文字中,她只大致记住了大意。这时,尽管时机并不有利,她还是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因为大师在这一段里虽然讲到人的生命的各种技巧,甚至各种形态,但是他只使用文学的例子;由于克拉丽瑟不懂得一般概念,所以她发现,尼采并不曾领会自己思想的全部影响,因为这些思想也适用于音乐!她听她丈夫的病态钢琴弹奏,仿佛他的思想一向她这边飘荡过来,并且一旦,用大师的另外一段话来说,“道德的次要爱好”制胜他内心的“艺术家”,他的充满感情的停留,那断断续续逸出的声响,凡此种种听起来都让她感到身历其境。克拉丽瑟善于听出瓦尔特默默渴求自己的心声,她能够看见音乐,看见音乐从他脸上飘逸而出。然后,在这张脸上只有嘴唇在闪亮,他看上去,就仿佛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头,眼看就要晕过去似的。现在,就在他面带神经质的微笑将胳臂伸了出去的当儿,他也现出这样一副模样。这么多情况尼采当然不可能知道,然而这却像一个预兆:她恰好翻开了一个触动这根心弦的段落,而就在她一下子看到、听见并领悟所有这一切的当儿,她脑海里闪现出想象的火花,于是她站立在一座名叫尼采的高山上,这座高山已经把瓦尔特埋葬在山脚下,但却恰恰只够着她的脚掌!大多数既不富于创造性也并非愚昧无知的人的“应用哲学和文学创作”,都由一个小小的个人的修改与一个重大的陌生的思想的闪光的融合组成。
这当儿,瓦尔特已经站立起来并正在走近克拉丽瑟。他决心放弃他本想参加的示威游行并留在她身边。他看到她一见自己靠拢过去便不情愿地靠墙站住,那是女人躲避男人时有意做出的姿态,可惜这并不把她的厌恶传递给他,而是唤起他男性的想象,这种想象很可以作为行动的理由。因为一个男人必须有能力发号施令并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一个不听话的人;瓦尔特突然觉得,这种证明自己是男子汉的需要跟对以为人们必须是某个特殊人物的这种从青年时代遗留下来的迷信的溃散残余进行斗争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人们不必是什么特殊人物!”他暗自执拗地对自己说。他觉得,离不开这个幻觉是一种怯懦的表现。“我们大家自己身上都有好走极端的倾向,”他轻蔑地想,“我们自己身上有好得病、易受惊吓、爱孤独、好作恶的倾向;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做出某种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来:但这还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幻想让他感到恼火,人们应该有这样的任务——去显示那非凡的东西,而不是去收回、有机地熔化这些易腐败的畸形物,用它们稍稍更新一下那正在变得过于冷静平和的市民气质。他这样思考并期盼着,总有一天对他来说音乐和绘图将不比一种高尚的娱乐更重要。他想要一个孩子,这属于这些新任务之一。青年时代曾在他胸中涌动着的、要成为泰坦和送火者的这种渴望,它产生出最后的结果,这就是他略带几分夸张地接受这个信仰:人们必须先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这时候他感到羞愧,因为他没有孩子,倘若克拉丽瑟许可、他的收入也允许的话,他简直想要五个孩子,因为他迫切需要成为一个温暖的生活圈子的中心,而且他还希望在一般值上超过伟大的承担生活责任的一般人,全然不顾恰恰是在这种渴望中存在着的这个矛盾。
但是,可能是他在穿戴好准备外出并进行这次谈话之前思考或睡得太多的缘故吧,现在他面颊发热,而且看得出来,克拉丽瑟立刻就领悟到他为什么接近她的书,而尽管有着痛苦的厌恶征兆,双方却尚能协调一致的这种细腻之处立刻神秘地引起他的思考,致使粗暴受其损害、他的简朴又被弄得支离破碎。“为什么你不愿意让我看你读过的书?让我们交谈嘛!”他怯声怯气地渴求。
“没法‘交谈’!”克拉丽瑟尖声尖气地说。
“看把你急成这样!”瓦尔特嚷嚷。他想把这本打开的书从她手里夺过来。克拉丽瑟硬是不撒手。但是他们互相争夺了一会儿之后,瓦尔特插嘴说道:“其实我要这本书有什么用?”说着,他就放开了克拉丽瑟。事情到此本来就可以了结,倘若克拉丽瑟没有在这个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刻越发猛烈地顶住墙壁的话,就仿佛为了躲避迫在眉睫的暴力,她不得不后退着从一道硬挺的篱笆溜走似的。她喘不过气来,脸煞白,嘶哑着嗓子对他喊叫:“不是自己有所作为,只想要一个孩子延续血脉!”
她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宛如向他喷出的毒焰,掐住了他的脖子;这时,瓦尔特也不由自主气喘吁吁地重新抛出他的“让我们交谈”。
“我不想交谈,我讨厌你!”克拉丽瑟回答,突然又完全拥有了自己的声音并目标十分明确地利用这声音,好似一只沉甸甸的瓷碗正好砸在她的脚和瓦特尔的脚之间的地上。瓦尔特后退一步并惊讶地望着她。
克拉丽瑟并没有多大的恶意。她只不过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会发善心或稀里糊涂地就让了步。到那时候瓦尔特就会立刻用襁褓带把她系紧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事情绝不可以在现在发生,现在她要对整个问题作出决定。形势已经“尖锐”起来了。瓦尔特用来向她解释人们为什么走上街头的这句话,她觉得这句话下面划着粗线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因为乌尔里希——他和尼采有关联,是因为她结婚时他送给她一套尼采的作品——站在另外一边,一旦发生什么事,矛头便对准着那一边;方才尼采给了她一个信号,而如果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高山”上的话,那么一座高山跟高耸的尖顶土堆有什么不一样?所以这是十分奇特的关系,几乎还没有一个人能解开这个谜团,而克拉丽瑟则甚至觉得这些关系不清不楚,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想单独待一会儿并把瓦尔特从家里赶走。此刻从她脸庞上熊熊燃起的狂烈憎恨不是不搀杂的、严肃认真的憎恨,而仅仅是一种带有不明确性格成分和身体上狂躁的憎恨,是一种“钢琴怒”,这也是瓦尔特熟悉的。于是,在惊愕地凝视了他的妻子片刻之后,他的脸上突然也蒙上一层事后弥补上的苍白,他龇牙咧嘴,大声喊叫,作为对“她讨厌他”的回答:“你得提防这个天才,你就是得提防!”
他喊叫得比她的嗓门还大,听到这个模糊的预言他自己也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她已经比他自己更强烈地干脆通过他的喉咙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路,他突然看到房间里一片漆黑,仿佛出现了日蚀似的。
这也给克拉丽瑟留下了印象。她一下就沉默了。
一种强烈如太阳变昏暗的情绪,这肯定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管这种情绪是怎么产生的,瓦尔特对乌尔里希的嫉妒心猝然间在这种情绪中一下子便爆发出来了。他为什么称他为天才?这大体上就好似一种不知道多久就会破灭的傲慢。瓦尔特眼前顿时浮现起往日的情景:乌尔里希身穿制服回到家里,这个野蛮人,他已经染指过实实在在的女人,而瓦尔特虽然年纪更大,却还在给公园石雕像撰写诗歌。后来,乌尔里希,他把精密度、速度、钢精神的新消息带回家;但是对于人道主义者瓦尔特来说,这也是一群野蛮人的破门盗窃。在这位较年轻的朋友面前,瓦尔特总是隐隐感到不舒服,这是不仅身体上而且也在活动能力上较虚弱者的那种不舒服,但同时他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精神,在对方身上却只看到粗野的意志。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着支撑着这种看法的这样一种关系:美或善使瓦尔特感奋不已,乌尔里希则直摇头。这样的印象依然存在。假如瓦尔特看到他和克拉丽瑟争夺的那个翻开的段落,也绝不会如克拉丽瑟所理解的那样,在其中所描写的将生活意志力从整体排挤进各个别部分的分解过程中看出对自己的艺术家的好冥想癖的谴责来,而是他一定会确信,这是对他的朋友乌尔里希的一个极妙的写照,从现代的经验迷信所特有的过高评价个别部分开始,直至这种向着自我的野蛮衰变的继续,他称这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或没有人的个性,而乌尔里希却妄自尊大地竟然还赞成这种说法。瓦尔特的这一切想法全包含在“天才”这一声谩骂中了。因为如果有谁可以称自己是一个孤独的有个人特征的人物的话,他自认为便是一个这样的人,可是为了转向自然的、合人情的任务,他没这样做;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比他的朋友领先整整一个时代。但是就在克拉丽瑟对他的谩骂沉默不语的当儿,他却在想:“只要她现在回答一句有利于乌尔里希的话,我就跟她没完!”他憎恨得发抖,仿佛乌尔里希的胳臂在晃动他似的。
在极度的愤慨中他感觉到,他一把抓起帽子便急匆匆走了。他奔走在一条条胡同里,却对此毫无知觉。一幢幢房屋在他的想象中有条理地顺风弯向一边。过了一会儿他的脚步才放慢下来,他这才看到从身旁走过的人的脸。这些向他脸上投来友好目光的人的脸庞使他心神安定了下来。这时,因为他的意识停留在这个幻想经历之外了,所以他也准备向克拉丽瑟讲述自己的看法。但是他嘴里说不出话来。话语在他眼睛里闪亮。人们该怎样描写处在人和兄弟之间的这种幸福呀!克拉丽瑟会说他缺乏特色。但是克拉丽瑟的高度自信中含有某种不通人情的成分,这种自信向他提出的傲慢的要求他再也不愿意满足!他感觉到这种最痛苦的渴望:不要在爱情和个人无法律规定性的公然的妄想中飘浮,而是要和她一道被禁锢在一种秩序之中。“人们必须在人们的存在和行为中,甚至在与其他人处于对立状态的时候,感觉到存在一种趋向他们的基本运动”,他本来想大致这样回答她的。因为瓦尔特和人打交道总是交好运,甚至在争吵中他们也为他所吸引,他同时为他们所吸引;就这样,认为人类社会中蕴含着一种平衡的、报答能干者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最终总是善于使自己获得承认的这个有些浅薄的看法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固定的信念。他想起,有人诱鸟;鸟儿们乐意向他们飞去,而这样的人则往往在自己的措辞言语中就有某种鸟性。这压根儿就是他的信念:每一个人都有一头动物性,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与这头动物有关联。这个理论是他有一回想出来的;它没有科学性,但是他相信,有音乐天赋的人料想得到许多超越科学之上的东西,而他的动物是鱼,这自他儿时起就已经是肯定了的。鱼一直强烈地吸引着他,搀和着恐惧,有一回假期开始的时候他简直迷恋上了它们,他可以接连几小时站在河边,把它们从水里钓出来并把它们的尸体放在身边的草地上,直至最后这突然以一种近乎惊惧的憎恶而告结束。厨房里的鱼属于他最早期的癖好之一。内脏掏空的鱼骨架被放进一只舟盆,一种小船形状的厨房器皿里,涂着绿、白色相间的珐琅,宛如青草和云,盛着一半水,鱼骨架由于某种与厨房王国法则相关的原因依然留在这器皿里,直至菜肴烹饪好,才给扔到垃圾桶里;这个容器对这男孩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他接连几小时在天真的借口下返回到那儿去,并且在直截了当地被问及原因时总说不出话来。今天他也许可以回答说,鱼的魔力就在于,它们不属于两个要素,而是完全落在一个要素里。鱼儿们又在他眼前浮现,一如他经常在深水位上见到它们那样,它们不像他自己那样在一个底部的上方,在这底部的边界向着一个空洞的第二要素运动过去(这儿也好,那儿也罢,都不是在家里,胡思乱想着;属于一个地面,人们与这地面恰恰只共有这小小的脚底板,而整个身体则伸入一个空间,人们将会在这个空间坠落,人们正在挤走这个空间),而鱼的底部、它们的空间、它们的饮物、它们的食物、它们对敌人的恐惧、朦胧的爱情特征以及它们的坟墓把它们团团围住,它们在促使它们运动的事物中运动,这样的事人们只有在梦中才会经历,或者也许在重新找到子宫的保护和温存的渴求中,这样的信念当初恰恰开始时髦。可是后来他为什么杀死鱼并把它们拖出来呢?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大的、神圣的享受!他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瓦尔特,是个谜一般的人物!但是有一回克拉丽瑟居然称鱼是水中的资产阶级分子!他气得一下子痉挛起来。就在他在这种想象出来的状态下——他正处于这种状态并恰好正在想到这一切——奔走在街道上并正眼看着他所遇见的人的脸的当儿,出现了适宜鱼儿活动的好天气;虽然还没有下起雨来,但湿气大,而且人行道和车行道——如他现在才觉察到的——自一些时候以来就已经是深褐色的了。这时,在那上面活动的人看上去都身穿黑色衣服,他们头戴上浆的帽子,但没有翻起领子;瓦尔特不觉惊讶地忍受着这一切,无论如何,他们不是资产阶级分子,而是似乎来自一家工厂,三五成群地行走着,其他还没有下班的人像他那样急急忙忙在人群里向前移动,他很开心,只有那裸露的脖子让他想起某种扰乱他并让他感到心神不宁的东西。突然从这图景里涌出雨来;人群开始四散离去,空中有某种被撕开的东西,某种闪着白光的东西;鱼儿坠落下来;一声颤抖、温存、似乎根本不与此有关的喊叫划过这一切的上空,这是一个人逗引一只小狗呼叫它的名字的声音。
最后发生的这些变化根本不受他的影响,他自己都对此感到十分惊异,他没有觉察到,他的思想陷入梦幻之中并且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乘着幻想的翅膀驰骋而去,他抬起呆滞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年轻的妻子的脸,这张脸还一直因厌恶而扭歪着。他感到心里很不踏实。他记得,他曾经想详细说明一个责备;他的嘴还张开着呢。但是他不知道:时光已经过去了几分钟、几秒钟或者仅仅千分之几秒钟?这时,些许自豪使他感到温暖,宛如洗了一个冷水浴后皮肤模棱两可地微微战栗起来;这大致是在说:“你们看,我能做出什么事来!”但是与此同时,他却因隐情的暴露而颇感到羞愧;因为刚才他还想讲,编排有序、受到自我控制以及在大人物圈里简单朴素的事物在精神上比不正常的事物高得多,而如今他的信念已经暴露无遗,他的信念上粘着生命火山的泥浆!所以自他苏醒以来的最强烈的感觉其实是惊骇。他觉得这是肯定无疑的:什么可怕的事件即将降临到他头上。这种恐惧没有合乎情理的内容,还在进行着半形象化的思考,所以他只有这样的想法:克拉丽瑟和乌尔里希竭力要使他摆脱他的幻象。他定一定神,以便驱赶这白日梦幻,他想说点什么话,以促使因自己的偏激而停滞不前的谈话明智地继续进行下去;也已经有不知什么话到了他的嘴边,可是他却有一种预感,总觉得现在说这话为时已晚,这期间已经说了别的话、发生了别的事,而他却对此还懵然无知;正是这种预感使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而这时他却突然听到克拉丽瑟正在对他说:“如果你想杀死乌尔里希,那你就杀死他!你太讲道德了,一个艺术家只有不讲道德才能搞出好音乐来!”
瓦尔特怎么也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时人们只有自己作出一个回答才会对什么话有所领悟,而他却迟迟不作出回答,因为他想必是担心这样会露出马脚、显出自己心不在焉。怀着这样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他领悟到,或者说,他强使自己相信:克拉丽瑟确实已经讲出了构成他方才经历过的使人惊恐的意念飘忽之根源的话。她说得对,假如可以让瓦尔特满足任意一个愿望,那么他往往不会有别的愿望,他只希望看到乌尔里希死去。在通常不像爱情那样迅速涣然冰释的友谊中,这样一种情况并不完全罕见,如果这种友谊触及人的价值的话。这并不是要血腥杀戮的意思;因为就在他想象乌尔里希死的时候,对这位失去的朋友的旧有的青少年时代的爱至少部分地又显露了出来。所以,如同在剧院里小市民在犯罪之前的顾虑被一种强烈的不自然的情感所抵消,他几乎觉得,尽管是一种悲剧性的解决想法,作为蒙难者所想到的,也会有美好的结局。他觉得自己的勇气大大地提高了,虽然他胆怯且不能见血。他打心眼里希望乌尔里希的傲慢有朝一日会瓦解,可是他却根本没为此而出什么力。但是思想本来就没有逻辑,尽管人们一口咬定它们有;现实的缺乏想象的反抗才把对矛盾的注意带进人这首诗里。克拉丽瑟断言,太讲市民道德对艺术家可能有害,也许她这话说得也对。这一切都同时在犹豫不决、勉勉强强望着他的妻子的瓦尔特的胸中翻腾。
但是克拉丽瑟激昂地重申:“如果他妨碍你的事业,你可以把他除掉嘛!”她似乎觉得这令人兴奋且轻松愉快。
瓦尔特想把手向她伸过去。他的胳臂好似给夹住了似的,但是他还是贴近她了。“尼采和耶稣都死于不彻底性!”她附在他的耳朵上说。这一切全是胡扯。她怎么把耶稣扯进来?!耶稣死于不彻底性,这什么意思?!这样的对比实在让人觉得难堪。然而,瓦尔特还一直觉得这两片嘴唇的移动在发出某种极富挑衅性的话;显然,他自己的、艰难作出的决心,他的加入人类多数的这个决心经常受到对一种特殊地位的受抑制的强烈需要的非难。他使出自己的浑身力量,将克拉丽瑟紧紧抓住,不让她动弹。她的眼睛像两个小圆盘,对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起这样的念头来的!”他一口气连说了几遍,却没得到答复。他想必是不由自主地把她拉向自己的身边,因为克拉丽瑟像一只鸟儿那样张开十个指头的指甲去抓他的脸,致使他的脸无法继续接近她的脸。“她疯了!”瓦尔特感觉到。但是他不能放开她。一种根本无法理解的丑陋浮现在她的脸上。他还从未见过一个疯子;但是,他心中暗想,疯子的模样一定就是这样的。
他突然唉声叹气说:“你爱他?!”这大概既不是一个特别独创的见解,也不是第一次引起他们争吵的话题;但是为了可以不必相信克拉丽瑟有病,他宁可接受她爱乌尔里希这个事实,而这种牺牲精神则很可能受这一情况的影响:他第一次觉得克拉丽瑟——其薄嘴唇的早期文艺复兴式的美迄今一直为他所欣赏——丑陋,而这种丑陋也许又与她的脸不再受到对他的爱的温存呵护而是受到情敌的粗野的爱的揭露有关。这就为纠葛作好了充分的安排,这些感情上的纠葛在他的心和眼之间颤抖,作为某种新颖的东西,某种既有一般意义也有个人意义的东西,但是他讲出“你爱他”这句话,发出完全不近人情的呻吟,这种事情之所以会发生,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传染上了克拉丽瑟的精神错乱;想到这儿,他颇有点儿感到惊骇。
克拉丽瑟已经小心翼翼地挣脱开身子,但却再次自愿地靠近他并几次唱歌似的回答说:“我不要你的孩子,我不要你的孩子!”她边说边轻快而连续不断地吻他。
然后她就离去了。
她确实也说了“他要一个我的孩子”?瓦尔特不能肯定地回想起她曾经说过这句话,但是他仿佛听到了这个可能性。他带着醋意站在钢琴前并觉得自己单方面受到某种暖气和某种冷气的吹拂。那是天才的和癫狂的气流吗?或是谦让的和仇恨的气流?或是爱情的和精神的气流?他能想象,他可以给克拉丽瑟让路并把自己的心放在这条路上,让她从这上面走过去;他能想象,他可以用强劲的言语消灭她和乌尔里希。他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是该赶快去找乌尔里希呢,还是该开始写自己的交响乐——此刻,这交响乐能成为星球之间的永恒战斗——抑或先在违禁的瓦格纳音乐的仙女池塘里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动情绪。他曾经处于的那种无法表达的状况开始渐渐化为这些考虑。他打开钢琴,点燃一支香烟,而就在他的思绪越来越广泛地弥散开来的当儿,他的指头在琴键上开始弹奏这位萨克森魔术师汹涌澎湃、撼人心肺的音乐。在这缓慢爆发延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完全明白了:方才他的妻子和他是处在一种无刑事责任能力的状态之中;但是不管这给他造成多么难堪的印象,他却知道,自己在这之后不久就去找克拉丽瑟,把这个情况向她说清楚,这恐怕仍还是徒劳无益的事。突然,他很想到人群中去。他把帽子戴上,向城里走去,去实行他原来的计划并干预这普遍的激动情绪,如能成功,就要找到这种激动情绪。一路上他完全觉得,他胸中有一支有魔力的军队,他将率领这支军队冲锋陷阵。但是一上电车,生活就已经显出极其寻常的样子;乌尔里希一定是在对立面,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宫殿也许会被攻占,乌尔里希也许会吊在一根电线杆上,遭到万人踩踏,又一回相反地受到瓦尔特的保护和拼死相救,这充其量也就是一路清醒而有秩序的行驶途中一瞬间的白日幻影,这条电车线路上有固定票价、各车站和警示鸣钟信号,心气又平静下来的瓦尔特对这颇感亲切。
一一九 反坑道和勾引
当初的情况是,仿佛各事件都向一个出口涌去,对于在阿恩海姆问题上曾耐心固守在反坑道里的莱奥·菲舍尔经理来说,得到补偿的时刻到了。可惜这时候克莱门蒂娜太太恰好不在家,所以他只好手里拿着一张通常登有交易所行情详细情况的日报走进女儿格达的房间。他在一把舒适的椅子里落下坐,指着一则报纸上的小消息,得意地问:“现在你知道了吗,我的孩子,这个有思想深度的金融家为什么滞留在我们中间?”
他在家里从来不对阿恩海姆用别的称呼,以显示他作为庄重的生意人对他家里的女人们欣赏这个富有的饶舌者颇不以为是。即便不是仇恨使人具有预见性,一则交易所传闻也往往会言中,而菲舍尔对此人的反感让他立刻补齐了这句讲了一半的话。“唔,你知道吗?”他再次问并试图迫使他女儿的眼睛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来的洋洋得意的目光,“他想把加利西亚油田置于他的康采恩的控制之下!”
说罢,菲舍尔又站起来,像抓一只狗的颈项那样一把拿起他的报纸,离开这房间,因为他想给几个人打电话,以便把情况完全弄确实。他有这种感觉,好像刚才读到的东西他早就想到过(如同人们看到的,交易所简讯的作用跟文学作品的作用是一样的);他对阿恩海姆感到满意,仿佛绝不能相信一个如此明达事理的人会做出任何别的什么事情来似的,从而他也就完全忘记了,迄今为止他一直只认为他是个饶舌者。他不想费什么力气去向格达解释这条消息有什么意义,随便多说哪一句话都只会有损于事实的语言。“他想把加利西亚油田置于他的康采恩的控制之下!”他玩味着这句质朴的话的分量退了回去,心中只还在思忖:“谁能坚持等候,谁总会赢!”这是一条交易所例规,它像所有交易所的真理那样对永恒的真理是最恰当的补充。
他刚到外面,对格达的强烈影响便显现了出来;迄今为止她从未让自己的父亲得到过看到自己震惊或者哪怕只是惊奇的乐趣,可是这一回她急忙拉开一个衣柜,拿出来大衣和帽子,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对着镜子坐着,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自己的脸。她下定了要去找乌尔里希的决心。这是听到父亲的消息那个瞬间发生的,当时她立刻想到,是乌尔里希必须尽快知道这个消息,因为她相当熟悉狄奥蒂玛周围的人的情况,所以顿时便认识到,她父亲的这条新闻对他多么重要。她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就觉得仿佛一团延迟已久的激情注入她的情感之中;迄今她一直不得不装出好像已经忘记乌尔里希邀她上门的样子,但是在这团含糊不清的情感中最初的情感刚刚渐渐脱颖而出,一阵不可阻挡的奔跑和拥挤就已经进入更远的情感之中,她不能下定决心,但是决定已经作出,没管她有没有决心。
“他不爱我!”她一边打量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一边在心里说,这张脸在最近几天里变得更线条分明了,“我长得这副模样,他也不可能爱我!”她神情疲惫地想,同时又倔强地添上一句,“他不配!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突然完全气馁了。最近的种种事件耗损了她的精力。她觉得她与乌尔里希是这样一种关系,就好像他们一年年聚精会神地把某种很简单的事情搞得错综复杂了。汉斯用他那幼稚的温柔多情的举动耗尽了她的精力;她用激烈的言辞、最后有时用轻蔑的态度对待他,但是汉斯报之以更激烈的态度,宛如一个威胁着要自杀的男孩,而当她不得不安抚他时,她便又被他拥抱住、被他如幽灵般地触摸。受到这样的折腾,她的双肩瘦削了,她的皮肤失去了光泽。当她打开衣柜,拿出帽子来时,格达已经和所有这些痛苦断绝了关系,而照镜子的恐惧则以她迅速又站起并丝毫也没摆脱这种恐惧便飞快跑出去而告结束。
当乌尔里希看到她进来时,一切全明白了;而且她还在面前系上了一块面纱,博娜黛婀来访时就习惯戴这样一块。她浑身颤抖并试图做出一种无拘无束的样子来加以掩盖,结果反而弄巧成拙。
“我来你这儿,因为我刚才从我父亲那儿听到了很重要的消息。”她说。
“太奇怪了!”乌尔里希想,“现在她一下子用‘你’称呼我!”这个强制的“你”激怒了他,而为了不致怒形于色他便试图这样来解释:格达采取这种过度的态度肯定是想使她的来访不带厄运的特征,甚至压根儿就不具什么特殊意义,以便把这当作一个合乎情理的、仅仅是有些迟到的事件看待,结果却适得其反,这姑娘的意图完全暴露无遗。“我们早就互相称‘你’了,话之所以没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总是互相躲闪!”格达解释说,一路上她考虑了她该如何演这场戏并对这将会引起的惊奇作好了思想准备。
但是乌尔里希单刀直入,他用胳臂搂住她的肩膀并亲吻她。格达像一支软和的蜡烛那样瘫软下来。她的呼吸、她的向他伸出去的指头都毫无知觉。这时,他感觉到勾引者的残忍,这位勾引者感到自己不可抗拒地受到一个未下定决心的灵魂的吸引,而这个灵魂则被它自己的肉体拖着,宛如一个囚犯让法院差役用胳臂挟住那样。冬日下午黯淡的光从窗户挤进这渐渐黑下来的房间,他站在一个这样的光亮的扇形里并用胳臂搂住这姑娘;姑娘的脑袋在光的软和枕头的衬托下显得黄灿而清晰,面色油光光的,致使此刻的格达看上去竟像一个死人。他徐徐向着各处她的头发和衣服之间裸露的平面上吻去并且不得不同时克制住一阵轻微的反感,直至后来他触到了她的两片嘴唇,它们迎向他的双唇,那样子使他想起一个儿童搂住一个成年人脖子的虚弱的小胳臂。他想到博娜黛婀的那张美丽的面庞,激情发作起来时这张脸就像一只鸽子,其浑身羽毛在一头猛禽的利爪下挣扎着,他还想到了狄奥蒂玛的塑像般的宠爱,这宠爱他不曾享用过;好生奇怪,如今躺在他怀里的竟不是这两个女人愿意给予他的姣脸,而是格达的炽热得变了样的、无可奈何的丑脸。
这时,格达并没有长时间停留在既清楚又无知觉的状态。她曾以为自己只是在一眨眼间闭上了眼睛,而就在乌尔里希吻她脸的当儿,她觉得这犹如星星在时空的无穷尽中站住,致使她对这个过程的持续时间和界限竟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刚一松劲她便苏醒过来并又靠自己的力量站立了起来。她方才所给予的以及按她的感觉也接收到的亲吻,是真正的、不只是装出来的和想象出来的激情的最初亲吻,而她体内的反响却非同寻常,就好像这一瞬间已经使她变成妇人了似的。但是这件事情的情况跟拔牙齿相似:虽然事后比事前身体上少了点什么,人们却有一种更大的完整性的感觉,因为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最终被消除了,在她的状况使她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之后,格达便毅然决然地挺直身子。“你还根本没问,我来告诉你什么消息!”她对她的朋友说。
“你爱我呗!”乌尔里希稍稍压低声音回答。
“不是,你的朋友阿恩海姆在欺骗你的表妹,他装出情人的样子,但是他完全另有所图!”格达向他讲述了她父亲的发现。
这则消息以其简单朴素而给乌尔里希留下深刻印象。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警告狄奥蒂玛,她正展开着心灵的羽毛飞进一种可笑的失望之中。因为尽管他幸灾乐祸地用了这么一个形象的比喻,他却感到自己还是同情这位美丽的表妹的。但是这种情感却被对菲舍尔爸爸的衷心赞赏大大地超越了;虽然乌尔里希眼看就要给他带来深深的忧伤,他还是真心诚意地赞赏他那可靠而旧式的、具有美好信念的商业头脑,凭着这样的头脑此人终于简捷明快地查明了一个新潮大亨的秘密。乌尔里希的心境由此而大大偏离了格达的在场向他提出的温柔的要求。他感到惊奇,居然不多几天前他还曾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可以向这个姑娘倾吐自己的爱慕之情。“攀过第二道壁垒,”他想,“这就是汉斯对两个渴慕爱情的天使的这种邪恶观念的称谓!”他在想象中——仿佛用指头抚摩似的——玩味着生活如今通过莱奥·菲舍尔的以及他的志同道合者们的明智努力而感受到的那个清醒形象的极其平滑而坚硬的表面。就这样,“你的爸爸真奇妙”这句话便成了他作的唯一回答。
格达的内心充满着自己这条消息的重要性,她满以为回答会是别样的;她不知道她要求自己的消息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但是这大致犹如一个管弦乐队里所有乐器吹奏和振荡起来的那个时刻,而乌尔里希似乎突然向她展现的这种冷淡则让她又痛苦地回想起,他总是对她以普通人、寻常人和头脑冷静人的辩护人自居。因为如果说这期间她已经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只是意味着恋爱亲近的一种有刺的形式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已经在相爱”这句有些孩子气的惯用语在她内心响着——一种失望的、警戒性的清澈则在告诉她:这个男子——她正在把一切献给他——对她不够认真。因此她已经获得的自信又消失掉一大部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极其欢迎这种“不被认真对待”;这就省却了她若要维持与汉斯的关系就必须付出的全部努力,而如果乌尔里希称赞她的父亲,那么,她虽然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做的,但却觉得自己为汉斯得罪莱奥爸爸从而损害了某种秩序,如今这秩序又被恢复了。这是一种她用自己的失身换来的、有些不寻常的向家庭怀抱的回归——这种温和的感情极大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以至于她竟轻轻抵住乌尔里希的胳臂,对她的朋友讲了这样的话:“我们要先通达人情地相聚在一起,其余的事就可以迎刃而解!”这是“行动共同体”纲领里的一句话,如今则是汉斯·塞普和他那一伙人遗留下来的最后赠言。
但是乌尔里希却又用胳臂搂住了她的肩膀,因为他自从听到这则关于阿恩海姆的消息以来便一直觉得,这件事事关重大,不过这次和格达的相聚却先得有个了结。他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觉得,不得不去做与此事有关的一切,这真是一桩极其令人不快的事,所以他立刻用被推开的胳臂再次搂住她,但这一回却用了那种无声的语言,那种语言不带暴力地、比言语更强烈地宣告:任何进一步的反抗都是徒劳的。格达感觉到从这条胳臂向她传递过来的男性在顺着后背向下流贯;她垂下了脑袋,执拗地盯着自己的胸,仿佛在怀里像在一件围裙里那样包藏着她的各种思想似的,她想凭借这些思想的帮助和乌尔里希“通达人情地相聚在一起”,然后才可以发生这种将会是高潮的事;但是她觉得,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痴呆和空虚,最后它像一个空壳向上飘浮,仰卧在勾引者的脸面之下。
他俯下身去,用肆无忌惮的亲吻覆盖住那张脸,直吻得肉欲荡漾起来。格达软绵绵地站起来,听任乌尔里希领着自己走。她需要走大约十步,便可到达乌尔里希的卧室,这姑娘支撑起身子,像一个重伤员或重病号。双脚一步一步不习惯地向前迈动,虽然她不是让人拉曳着,而是在自愿地行走。一种虽如此激动却又如此空虚的感觉,格达还没有经历过;她以为,她的血已经离开她的身体,她感到浑身冰凉,她从一面镜子旁边走过,这面镜子似乎从很远很远处映出她的形象,尽管如此,她却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呈紫铜色,有灰白斑点。突然,如同在发生事故时目光对一切同时发生的事有着过分敏感的接受力那样,她看到了这间封闭式男人卧房以及这房间的全部细微之处。她想起来,倘若更精明一些、更工于计算一些她也许本可以作为妇人搬进这儿来住的;那就一定会让她感到很快活,但她寻觅着话语,想说她不想谋取什么好处,而是只想献身,这句话她找不着,便对自己说“必须这样”,便解开了上衣的衣领。
乌尔里希放开了她;他无勇气伸出温柔的爱情援手帮她脱衣服,便站在一边,脱掉他自己的衣服,格达顿时便看到处于强暴和美的平衡状态中的男人的颀长而强健的身体。她惊骇地觉察到,虽然她还穿着内衣裤站立在那儿,但是身上却起了鸡皮疙瘩。她又寻觅能助她一臂之力的言语;她站在这儿现出了一副可怜相!她想说的话,将会以那种在她眼前浮现的方式使乌尔里希成为她的情人,在一种无限甜蜜的溶解中,而人们却根本不必为达到这种溶解去做她打算去做的事。这件事既美妙又模糊。刹那间,她看到自己和他一起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上,旷野上都是蜡烛,它们像一排排蝴蝶花插在地上,一个唯一的信号一出现就会在她脚边燃亮起来。但是由于她说不出一句这样的话来,她便觉得自己无比丑陋和可怜,她的双臂颤抖,她没有能力脱完自己的衣服,她的无血色的嘴唇牢牢地抿紧着,为了不致令人毛骨悚然地做出无声的动作来。
鉴于这种情势,乌尔里希觉察到她的痛苦,觉察到克服了重重障碍已经营造到这步田地的一切有毁于一旦的危险,他当即向她走过去并解开了她的肩带。格达像一个男孩那样钻进被窝。乌尔里希即刻看到一个裸体的年轻人的闪动;这像一条鱼的闪动,跟爱情不再有什么关系。他自以为猜到格达已决心尽快地去经受一个不可避免的事件,而他则还从未像紧随她之后上床的这一瞬间这般清楚地认识到,满怀激情地侵入到他人的体内,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秘密和犯罪的隐藏处的幼稚爱好的一种继续。他的双手碰到姑娘因恐惧而变得粗糙起来的皮肤,而他自己则不是感到被吸引,而是感到受到了惊吓。他不喜欢这具身体,它一半已松弛,一半还未成熟;他所做的事,他觉得完全没有意义,他巴不得能从床上逃走,他不得不费尽心思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这样,他飞快地自欺欺人地替自己找到了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可以找到的种种允许自己采取不认真、不相信、无顾忌、不满足的态度;他觉得自己毫不抗拒地听任这种情况发生,这虽然不是爱的激情,但却是一种半疯狂的、使人想起虐杀、奸杀或者如有可能也许是强奸自杀的激情,一种蛰伏在所有生活景象后面的空虚恶魔的激情。
这状况一下子通过一种模糊的联系让他回想起和那几个流浪汉的夜间争斗,所以这一回他想行动敏捷些,但是就在这同一个瞬间某种令人恐惧的事情开始了。格达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并利用它们去抑制自己正在忍受着的可耻的恐惧心理;她这时的心情,仿佛就要被处决似的,而就在她感觉到乌尔里希的不同往常的裸体在自己身边并被他的双手触摸的时候,她的身体把她的全部意志甩出体外,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还一直感觉到不可名状的友情,一种颤动着的温柔的愿望,想拥抱乌尔里希,吻他的头发,用自己的双唇去听从他的呼唤,并且想象到,她一触到他的真正本质,就会像一只温暖的手里的一小撮雪那样融化掉;但是那是一个照例身穿衣服、在她父母家那几间熟悉的房间里走动的乌尔里希,而不是这个裸体的男人,她猜到这个裸体男人心怀敌意,此人不认真看待她的牺牲,虽然他不让她采取理智态度。格达突然觉察到,她在叫喊。一声叫喊像一片小云彩,像一个肥皂泡悬浮在空中,别的喊声接踵而来。那是小小的叫喊声,从胸中迸发出来,仿佛她在与什么角斗似的,那是一种啜泣,听得出那清脆、圆润的嘤嘤声。她的嘴唇蜿蜒移动,像在致命的性欲快感中那样湿乎乎,她想跳起来,但直不起身来。她的眼睛不听她使唤,发出她不曾允许它们发出的信号来。格达哀求怜惜,表现得就像一个应该受到惩罚或者正在被领着去看医生的孩子,可是这孩子却大喊大叫、缩成一团,硬是不肯挪步。她用双手捂住乳房,一边用手指甲威吓乌尔里希,一边拼命使劲地夹紧她的两条长长的大腿。她的肉身对她自己的这种愤怒反抗是可怕的。这样做的时候她完全有一种在剧院里的感觉,但是也是孤零零独自一人坐在黑咕隆咚的观众厅里,无法阻挡人们轰轰烈烈、大喊大叫地演出她的命运,无法阻挡自己情不自禁地也一同登台演出。
乌尔里希满怀恐惧地凝视着这双变得模糊不清的眼睛的一对小瞳孔,从这对瞳孔里流露出奇特而呆板的目光;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些奇异的动作,希望和戒律、感情和冷漠以一种无法表达的方式在这些动作中相互交织。那苍白中透着浅黄色的皮肤飞速映入他的眼帘,还有那黑黑的细毛,它们在变成稠密平面之处成了红色。他渐渐明白了,他面对着的是一次歇斯底里的发作,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担心这撕人心肺的叫喊声会变得越来越响亮。他想起来,据说猛一声断喝能够阻遏住这种歇斯底里发作,也许也可以突然给予一击。这种不可捉摸的可避免性、这种与恐怖的景象联结在一起的东西,令他想到:一个更年轻的男人也许会试图更深入地侵入格达。“也许这样一来事情也就解决了,”他心里想,“也许在这个蠢丫头已经走得太远了之后,人们就恰恰不可以向她让步!”他没做任何这样的事,但是这样的恼人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交叉出现,他不由自主、毫不停歇地对格达悄悄说些安慰的话,答应他将不作任何伤害她的事,解释说她还没出什么事,请求她原谅,而他则觉得这些在恐惧中扫拢到一起的言语糟粕如此可笑和有失体面,以至于他不得不拼命防止自己受到诱惑,会干脆拿起一个枕头并用它塞住这张嘴巴,他阻挡不住这张嘴巴发出的声音。
但是,这阵歇斯底里发作终于自动平息下来,身体渐渐平静。姑娘的眼睛湿乎乎的,她在床上坐起来,两个小乳房疲乏地耷拉在她那还没有重新受到意识照管的肉体上;乌尔里希舒了口气,他再次感觉到对他方才不得不挺住的,这个事件中的没有人性、只有肉体性的一面的全部反感。随后,寻常的意识回归到格达的身上;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张开,就像一个人从睡梦中醒来之前就已经睁开了一会儿眼睛那样,她还愣愣地向前方凝视了一秒钟,然后她发现,她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看了看乌尔里希,她脸上顿时泛起层层红晕。乌尔里希没辙儿,只好又说了一遍他方才已悄悄对她说过的话;他用胳臂搂住她的肩膀,好言劝慰着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并请求她对已发生的事别介意。格达已恢复到了她突然歇斯底里发作前的那种状况,可是她觉得一切都出奇地苍白和荒凉;这张架好的床,在一个一个劲儿悄声低语的男人臂弯里的她那赤裸裸的身体以及把她引导到这里来的那些情感:她分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也知道这期间已经发生了某种令人厌恶的事,她只是勉勉强强、朦朦胧胧地记得这件事;虽然她觉察到了,乌尔里希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更温存了,但是她把这跟现在她对他来说是个病人的情况联系在一起,她心想,他把她搞得有了病了,但是她觉得一切无关紧要,她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只希望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可以不再存在。她垂下脑袋并推开乌尔里希,伸手去摸她的衬衫,像一个孩子或者像一个不再自珍自重的人那样把它从头顶套在身上。乌尔里希帮她穿衣,他甚至把袜子给她拉上大腿,他也有是在给孩子穿衣服的感觉。格达摇摇晃晃,好似久病后第一次下地。她的记忆告诉她,她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了她父母的家,如今她要返回这个家。她觉得,她没有经受住考验,她深深感到不幸和羞愧。对乌尔里希所说的一切她没吭一声。她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地回想起,有一回他曾开玩笑地说过这样一句名言:孤独引诱他做出放荡不羁的行为。她不生他的气。她只是永远也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他自告奋勇,要去叫一辆车来,她一个劲儿摇头,将帽子戴在蓬乱的头发上,没看他一眼便离开了他。乌尔里希目送她手里拿着面纱离去,他觉得,自己这么站着就像一个小年轻;因为他本来明摆着是不可以让她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离开自己身边的,可是他想不起来用什么办法可以挽留她,而且由于他不得不帮她穿衣他自己只穿上了一半衣服,这也使他尚存的严肃认真带上某种不成熟的特性,仿佛他必须先完全穿好衣服,然后才能对这件与他个人休戚相关的事作出决断。
一二〇 平行行动引起骚动
当瓦尔特进入内城时,有什么事正在酝酿之中。人们行走得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汽车和电车行驶得一如往常;也许在这儿或那儿可以看到异乎寻常的运动,但是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便又化解了:尽管如此,一切似乎都带有一个小小的记号,它的箭头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瓦尔特刚走了几步路,便也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这个记号。他朝这个方向走去并且感觉到,他这个艺术司官员,同时也是战斗的画家和音乐家,甚至还是克拉丽瑟的受尽折磨的丈夫,在给一个没有明确身份的人让出位置;街道连同街道上的活动和布满装饰品的炫耀华美的房屋也都陷于一种类似的“前期状态”——这是他在心里暗暗给这种情形起的一个名称——因为这大致给他留下了一个水晶模型的印象,这个模型的液态平面开始往下陷并向后倒退到一种较旧的状态。尽管他在需要拒绝未来的革新运动时显得思想陈旧,可是他却愿意为自己而批判当代,而他感觉到的秩序瓦解则催他奋进。他所遇到的大批人群使他想起他自己的梦;一种轻快急促的印象从他们身上发出,一种同属性——他觉得这种同属性远比通常的,为理智、道德和聪明的保障而操心的同属性纯朴得多——使他们成为一个自由、松弛的共同体。他想到一个大的花束,人们已经取下捆扎这花束的细绳,致使花束松开,但却没散架;他还想到一具身体,人们去掉了这具身体的衣服,致使含笑的裸体显露出来,这裸体既没有也不需要言语。但是当他大步流星走去,不久就遇上一大队待命的警察的时候,这也不构成什么妨碍;这景象像一个野战军营那样使他着迷——这个野战军营等待着警报并且用它那众多红色衣领、下马的骑兵以及报告进驻或开拔的个别队伍的运动激励着他的战斗精神。
在这条封锁线后面,虽然这条封锁线还没有合上,这副更昏暗的街道景象立刻引起了瓦尔特的注意;人们一路上几乎看不见一个妇女,平时给这些大街小巷带来勃勃生机的闲荡军官们的五光十色的制服也似乎已经被笼罩着的捉摸不定的气氛所吞没。但是许多人像他自己那样向城里奔去,而他们的运动给人留下的则是另一种印象:它像一阵猛烈的风带来的糠秕和切屑。不久他也就看到了由他们所组成的头几批人,这几批人看样子不单单因好奇、而且同样也由于这种犹豫不决的心态而聚集在一起:人们不知道该继续跟随这不寻常的魅力呢,还是该折回去。人们对瓦尔特提出的问题作出不同的回答。被他询问的一些人回答说,一个忠诚于国家的大型群众集会正在酝酿之中,另一些人则自以为曾听说集会是针对某些过分活跃的爱国者的;主宰大家的激动情绪是否就是德国人民对政府——大多数人认为这个政府偏袒斯拉夫人——的软弱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抑或这激动情绪是否是亲政府的并且要求所有好心的卡卡尼人举行游行反对无休止的动乱,在这个问题上大家的意见同样也不一致。这都是些像他这样的随大流的人。瓦尔特没有了解到任何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过的有什么不同的情况,但是一种他控制不住的好闲扯的习性驱使他总是继续提问。不管他与之结伴的那些人是不是告诉他,说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在笑、在讥笑他们自己好奇心切,他越往下走便越听人众口一词严肃认真地说,终于要出点什么事了,虽然没有人自愿表示愿意向他解释要出什么事。他越是这样往前走去,便越是频仍地在他所注视的脸上看到某种洋溢着不理智的和冲决理智的神态,大家都想去的那个地方正在发生什么事,这真的似乎已经无关紧要,这是某种不平常的事,这似乎就足以使他们兴奋不已;虽然这种“兴奋不已”只能在那种减弱了的、只意味着一种很寻常的轻微激动的词义上去理解,人们却还是在其中感觉到与已被忘却的欣喜若狂和容光焕发的一种昔日的亲和性,这似乎是一种增长着而又无意识的想发泄怒气的意愿。
瓦尔特边交换猜想说些与他不相称的事,边加入别人的行列,这些人从零散的等待和犹犹豫豫继续行进的人群形成一支队伍,这支队伍向着想象中的活动场所移动,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却明显地增加了紧密性和内在的力量。但是所有这些感觉还都具有某种家兔的特性,这些家兔绕着巢穴轻快奔跑,一旦一种更明确的激动情绪从这杂乱无章的人们无法看到的队伍的前列向着队伍的末端传播开去,这些家兔便随时都会逃进巢穴。一群大学生或别的什么年轻人已经做了不知什么事并“从阵上”下来,他们在那儿遇上了这一大支队伍;人们听到了某些人们不理解的话,经曲解了的消息和无声激动情绪的浪潮从前向后传递,人们各按其禀性和理解而感受到愤怒或恐惧,好斗精神或一个道德上的指令并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向前挤去:他们受到这样的相当寻常的观念的指导,这些观念在每一个人看来都不一样,但尽管他们有着主宰意识的地位却没有什么重要性,致使它们联合成一股大家共同所有的、对肌肉比对头脑更起作用的力量。现在置身于队伍之中的瓦尔特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很快便陷于一种心情激动和内心空虚的状态,这种状态与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开始时的情形颇有相似之处。人们不太明白,这种在某些时刻使执拗的人成为一个有统一意愿的群体的变化是怎样产生的;这个群体既能心平气和地也能恶声恶气地表现出过激情感来,却不能深思熟虑,即使组成这个群体的人往往平生最最看重的莫过于中庸和缜密。一群没有为自己的情感找到出路的人,他们的急于要求松弛的激动情绪很可能直接转到猝然开启的每一个轨道上;这很可能是所有人当中最易激动的人、最敏感的人和最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但是这就是说他们也是好走极端的人、会做出突然的暴力行为或感人的侠义行动来的人,他们提供榜样并开辟道路;他们在群体中是最微弱反抗的斑点,但是这叫喊声,这不是被他们发出而是从他们内心冲出来的叫喊声,他们随手拿起来的这石头,他们爆发出来的这种情感,把道路清理出来,其他人——他们相互推波助澜使他们的激动情绪增强到了极致——在这条道路上昏头昏脑地跟着朝前挤;他们使他们周围的人的行动具有群众行动的形式,这种形式被所有的人一半认为是强制、一半认为是解救。
再者,就人们同样也可以从每场体育竞赛的观众身上或一个演说的听众身上看到的这种激动情绪而言,情感爆发心理学早已不如“出于什么原因才产生爆发激动情绪的意愿”这个问题这么意义重大,因为倘若生活的本来目的对头的话,那么这也就是生活的无目的性了,这也就不一定会有低能的各种伴随现象。瓦尔特知道这个几乎很少为别人所知道的情况并且想好了不少合理化建议,它们全都显露出来,致使他用一种浅薄、恶劣的情感不断抵抗受感动的状态,可是这种状态却依然使他着迷。在一个知觉渐渐恢复过来的时刻他想到了克拉丽瑟,“幸好她不在这儿,”他想,“她会受不了这个压力的!”但是与此同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却使他不可能继续这样想下去。他回想起了她给他留下的那个极其清晰的精神错乱的印象。他心想:“也许我自己就疯了,因为我竟然这么长时间没发觉她疯了!”他心想:“我很快会发疯的,如果我总是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心想:“我不相信!”他心想:“可是这是肯定无疑的!”他心想:“她那张可爱的脸庞在我的两只手之间僵化成了一张丑脸!”但是他再也不能对这一切进行恰如其分的思考,因为无可奈何的绝望情绪模糊了他的意识。他只觉得,尽管很痛苦,但是爱克拉丽瑟比在这儿跟着别人走还是完美得多得多;于是,为了逃避恐惧,他深深挤进行列里,他在这行列里行进。
这期间,乌尔里希走一条不同于他所走的道路,来到了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宫殿。当他拐入大门时,只见入口处站着双岗,庭院里驻扎着一支强大的警察巡逻队。伯爵阁下沉着镇定地向他致意并显示出已经知晓自己已成为民众公愤的对象。“我必须收回有些话,”他说,“有一回我曾对您说,如果许多人赞成什么事,那么人们便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认为,这多半就是什么可用的事。这当然有例外!”
总管家在乌尔里希之后不久便上楼来并送来刚送达楼下的报告,说是群众游行队伍正渐渐接近宫殿,紧接着他便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关上大门放下百叶窗。伯爵阁下摇摇头。“您想到哪儿去啦!”他用和蔼可亲的口吻断言说,“这只会让那些人感到高兴,因为这不就显出我们害怕了嘛。况且,警察给我们派来的警卫人员,他们还都在这儿嘛!”但是,他转身对乌尔里希并用道义上受伤害的口吻说:“让他们来砸碎我们的窗户好啦!我说过的,这些聪明能干的男子汉成不了什么气候!”一股深深的怨恨情绪似乎在他心头翻腾,他庄重而冷静地将它掩盖住。
乌尔里希已经走到窗口,这时游行队伍慢慢行进过来。警察在路边巡逻并像驱散整齐划一的行进步伐扬起的一股尘雾那样驱散路上看热闹的人。此外,有些地方已经有马车被夹在中间而动弹不得,发号施令的人流掀起看不到尽头的黑色波浪绕着那辆马车涌动,人们感觉到明亮的脸面溅起的浪花在那些波浪上飞舞。当游行队伍的前列瞥见宫殿时,好像有人下了命令似的步伐和缓了下来,一股尘雾滚滚向后飞扬,行进中的队列互相碰撞,于是出现一幅景象,它一瞬间让人想起一块在打击前肿胀起来的肌肉。紧接着,这打击呼啸着划过空中,看上去相当奇特,因为它由一声愤怒的叫喊组成,这是一种人们未听见其声音就先看见其张大的嘴巴的叫喊。一个又一个打击就在一张张脸出现的时刻将它们向上翻开;由于远处的人的叫喊声被这时已经走近过来的人的叫喊声盖过,人们只要向远处望去便总能看见这个无声的场面反复出现。
“人民的大嘴!”莱恩斯多夫伯爵走到乌尔里希身后待了一会儿,用很严肃的口吻说,仿佛这像“每天的面包”那样是一个固定用语似的,“可是他们究竟叫喊什么呀?吵吵嚷嚷的,我实在听不明白。”
乌尔里希认为,他们主要是在发嘘声。
“是呀,不过是不是还在喊什么?”
乌尔里希没告诉他,在这隐隐约约的嘘声中还时不时地可以听到“打倒莱恩斯多夫”这拖腔带调的响亮喊叫声;他甚至以为在交替出现的欢呼德国“万岁”的喊声中也听到了一声“阿恩海姆万岁”,但是自己也对这件事感到没有把握,因为结实的窗玻璃使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格达走后,乌尔里希立刻来到这里,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至少向莱恩斯多夫伯爵通报他所听到的消息,并出其不意戳穿阿恩海姆的真面目;但是迄今为止他还没忍心吐露出一个字来。他望着窗下这隐隐移动的人群,一想起自己的军官时代心头不禁充满轻蔑,因为他心中暗想:“用一个连的士兵就可以横扫这个广场!”他几乎看到这情景在眼前出现,仿佛这一张张威胁的嘴巴是唯一的一张喷着唾沫的嘴,恐惧突然偷偷溜进这张可怕的嘴里;边缘变得松弛和气馁,嘴唇迟疑不决地向牙齿沉落;他的幻想一下子把这凶恶、黑色的一群人变成四散飞奔起来的一群母鸡,因为狗冲进鸡群了!这在他心头泛起,仿佛一切的恶又一次绷紧抽搐了,但是可以观察讲道德重感情的人在麻木、残暴的人面前退缩,这种旧日的满意心情照旧是一种双刃剑的感觉。
“您怎么啦?”莱恩斯多夫伯爵问,他在乌尔里希身后来回踱步并从一个特别的动作上确实感受到了这样的印象:此人莫名其妙地让一把锋利的刀刃割伤了。当他没有得到回答时,他便站住,摇摇脑袋说:“这个豁达大度的决心——陛下由此而把处理自己事务时的某种共决权赠送给了人民——这还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嘛;因此可以理解,还没有出现一种政治上的成熟,一种在各方面都不辜负最高方面信任的政治上的成熟!我以为,这话在第一次会议上我就已经说过了!”
一听这段开场白,乌尔里希便放弃了将阿恩海姆的阴谋活动通知伯爵阁下或狄奥蒂玛的想法;不管怀着多么深的敌意,他却觉得自己与他比与别人更意气相投,而他自己曾像一条大狗扑向一条号叫的小狗那样扑向格达的这种回忆——现在他觉察到,这种回忆曾一直不停地折磨过他,可是他一想到阿恩海姆对狄奥蒂玛的这种卑劣行径,这层回忆便渐渐淡忘。如果人们愿意的话,人们甚至还能从这则呼喊着的身体——它在两个焦灼等候着的人面前弄虚装假——的故事中找到滑稽可笑的一面;而这儿下面的这些人,乌尔里希没理会莱恩斯多夫伯爵,仍还一直入迷地俯视着的这些人,他们也只不过是在演一出喜剧!这就是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的东西。他们肯定不想攻击和撕咬任何人,虽然他们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他们现出极其认真的愤怒的模样,但是这并不是向正在开火的步枪猛扑过去的那种认真,连消防队的认真都不是!“不,他们所干的,”他想,“倒不如说是一种宗教礼拜行动,对受伤害的深刻情感的一种神圣玩弄,某一部分既文明又不文明的集体行动残余,个人对这种集体行动大可不必一丝不苟、认真对待!”他羡慕他们。“甚至在他们试图尽可能表现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一面的现在,他们也还多么地令人感到舒服!”他想。一个群体给予的对孤独的防御,它从下面把光芒射上来,而他自己却不得不在没有这种防御的情况下站在这楼上——这是他一瞬间十分生动地感受到的,仿佛从街上看见了接合在房屋墙上的窗户玻璃后自己的影像似的——他觉得这是他的命运的表露。他觉得,倘若他现在发起怒来或代表莱恩斯多夫伯爵向随时准备执行任务的卫兵队发出命令,下一回却马上就感到自己跟同样的这些人想法是一致的,那么,这个命运就会是一个更好的命运;因为谁和他的同时代人打纸牌、行动、争论和分享娱乐,谁就可以偶尔也让人向他们开枪,而这却并不见得就是一种变异。有某种生活的调和性,它让每一个人做他自己的事,却并不为他操心,它在同样的条件下对每一个人施加影响:乌尔里希想到了这些事。这也许是一个有些特别的法则,但是并不比一种天性更不可靠些,因为它显然散发出人类良好教养的熟悉气味;谁没有这种妥协的能力,谁孤独、无情和严肃,谁就宛如一条小毛虫所做的那样,以那种没有危险的、但却令人恶心的方式使别人感到不安。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完全受到对一个孤独者的矫揉造作和他的思想实验的深刻厌恶的压抑,这是一群让自然的、共同的情感激发起热情来的人的动人情景所能激起的那种厌恶。
这当儿,示威游行越来越激烈。莱恩斯多夫伯爵在房间的后部激动地来回踱步并不时从第二扇窗户朝外面瞥一眼。他似乎很痛苦,虽然他不愿意将这形之于色;他的凸出的眼睛像两个坚硬的石球那样镶嵌在他脸上柔软的皱纹里,他有时像受到强烈诱惑似地伸展交叉在背后的双臂。乌尔里希突然认识到,由于他长久站在窗口,人们认为他就是伯爵。所有人的目光从下面瞄准着他的脸,棍棒狠狠地向着他挥舞。再过去不多几步远,在道路拐弯并给人以渐渐消失在舞台背景处的印象的地方,那儿的大多数人已经在擦去自己脸上的化妆油彩;没有人看你,你还继续威胁人家,这就没有意义了嘛,于是在这同一个瞬间激动神情便以一种在他们看来极其自然的方式从他们的脸上消失,甚至还有不少人在哈哈大笑,像是出游时的兴高采烈的样子。看到这情景的乌尔里希也笑了,可是那些后来的人,他们以为这是伯爵在笑,顿时便火冒三丈,这时乌尔里希才满脸绽开了笑容。
但是他突然厌恶地收敛住了笑容。就在他的眼睛还在交替着注视那一张张威胁的嘴和那一张张乐呵呵的脸之际,就在心灵拒绝继续接受这些印象之际,他的心绪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再也不能过这种生活,我再也不能奋起反抗这种生活!”他感觉到。但是,他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身后的这个房间,墙上的那些大幅画像,那张长长的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的写字台,那些硬挺、垂直的铃拉线和窗帘。如今这自身就有些像一个小舞台,他站在这个舞台的前沿,外面更大的舞台上一个个事件从身边掠过;这两个舞台有一种不顾他站在它们之间而要联合在一起的特性。接着,这个房间的印象——他知道这个房间在自己背后——聚拢起来并翻转出去,与此同时他透过它,或者宛如某种很软和的东西绕着它涌过。“一种奇特的空间转换!”乌尔里希心想。人群从他背后走过,他穿过这个人群到达一片虚无;但是他们也许在他面前和从他背后掠过,而他则犹如一块石头子受既多变又相同的潺潺溪水冲刷那样受到他们的冲刷:这是一个只有一半可以理解的过程,而其中特别引起乌尔里希注意的,则是他所处状态的这种呆滞、空虚和安详。“人们难道能走出自己的空间,走进一个隐蔽的第二空间吗?”他想,因为他这时的心情,恰恰犹如偶然事件已经带领他穿过了套间的门。
他浑身猛一哆嗦抖搂掉这些梦幻,莱恩斯多夫伯爵见状惊讶地站住了脚。“您今天是怎么了?”伯爵阁下问,“您太动感情了!我依然认为:我们必须通过非德国人把德国人争取过来,不管这是不是令人痛心!”听到这样的话,乌尔里希至少又可以微笑了,他怀着感激的心情看到伯爵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浮现在眼前。人们坐飞机着陆时,有一个特殊的瞬间;地面滚圆丰满得好似从地图式的平坦上突显出来,这是地面经数小时的减缓而形成的平坦,尘世的事物重新获得的陈旧意义似乎正在从地面长出来:这就是乌尔里希所想到的。但是与此同时他脑子里不可思议地闪过犯一罪行的决定,抑或只是一个无定形的想法,因为他对此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也许,这和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因为他会很乐意帮助这个傻瓜的,命运偶然地把此人和他带领到一块儿,一如两个人坐到一个公园里的同一张椅子上那样。但是他本来就觉得这种“罪行”只是这样一种需要:想把自己锁在门外并离开人们在其他人中间和睦地过着的那种生活。人们称之为敌视国家或敌视人类的观念的,这种有充足理由、有充分根据的情感,它不产生出来,它不为任何事物所证明,它干脆就来了,而乌尔里希则记得,它在他的全部生活中都曾陪伴过他,但很少达到这样强烈的程度。人们或许可以说,迄今为止在地球上的所有变革过程中总是有才智的人吃亏;这些变革以许诺引来新文化开始,它们像清除敌产那样清除精神迄今已取得的成就,在能够达到旧有的高度之前就被下一个变革超越。所以,人们称之为文化时期的,无非就是一长列失败行动的翻转标记,而走出这个行列的想法,这对乌尔里希来说不是任何新东西!在这上面只有一个决定的——简直是一个似乎已经在酝酿中的行动的——增强着的特征才是新的。他丝毫也不努力去赋予这个概念以具体内容;如今不会紧接着又出现他已经对之感到厌倦的某种一般性的和理论性的东西,他必须进行某种个人的、积极的活动,他全身心参与的活动,这种感觉在一些时刻里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他知道,在还没有被他的意识把握住的这种奇特“罪行”的这个瞬间他将不再能够公然对抗世人,但是上帝知道,为什么这是一种既热烈又细致的感情;这种感情与窗户前后——他随时都能重新唤醒这些窗户的较弱的回声——混合事件的奇特的空间回忆结合,形成一种对世界的隐蔽而令人激动的关系,倘若有时间对此更长久地进行思考,那么乌尔里希也许就会把这种关系运用到那些被他们所追求的女神们吞食的英雄们的传说中的情欲上。
但是他却被莱恩斯多夫伯爵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伯爵这时已把他自己的那场斗争进行到底了。“我必须在这里坚持到底,以便对抗这场暴动,”伯爵阁下开了腔,“所以我不能走开!但是您,我亲爱的,您必须现在尽快到您表妹那儿去,趁事态发展还没使她惊吓,她也许还没向我们的一个记者发表什么眼下不合时宜的看法!您不妨告诉她——”他又想了想,这才拿定主意,“对,我想,您最好告诉她:每一剂烈性药都有烈性疗效!您告诉她:谁想改善生活,谁在形势危急时就不可以畏首畏尾!”他又考虑了一下,他看上去神情果断得让人感到不安,他的下巴胡子垂直上升、降下,他几乎已经在说什么,但却又在仔细推敲。但是最后,某种属于他的善良天性的东西终于显露了出来,他继续说:“但是您也必须向她说明,她根本用不着害怕!因为人们永远不必惧怕狂暴的人。他们越是真有什么能耐,就会越早适应现实环境,如果人们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的话。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已经注意到这一情况,但是取得政权后不停止采取反对派立场,这样的反对派还从来未曾有过;这不单单像人们可能以为的那样,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因为,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达我的意思的话,因为从中可以产生出政治的真实性、可靠性和连续性!”
一二一 交谈
当乌尔里希到达狄奥蒂玛府上时,拉喜儿开门告诉他,说是太太不在家,但是阿恩海姆博士在这儿并且正在等候她。乌尔里希说他想进屋去,却没发现他这位懊悔的小女友一看见他脸上顿时便飞红了起来。
大街上骚动的人群还在来回涌动,一直站在窗口的阿恩海姆从那儿向他迎面走过来,并向他问候。这一犹犹豫豫被寻找着的会见意外到来,这个偶然事件使他的脸上有了生气,但是他想小心从事,他不知从何着手。乌尔里希也拿不定主意,不想贸然从事立刻就谈加利西亚油矿的事。就这样,这两个男人在寒暄过后不久便沉默不语,最后一起走到窗口,他们在那儿默默俯视纵深处激动的人群。
少顷,阿恩海姆说:“我不能理解您,凑合着过日子比写作岂不重要千百倍?”
“我什么也不写。”乌尔里希回答得简洁。
“您做得对!”阿恩海姆顺杆儿爬着说,“写作是一种病。您瞧——”他用两个修饰得整洁的指头指着街上,指指一种运动,这种运动虽然很迅速却具有一点儿罗马教皇赐福的特性,“那儿人们零星地和成群结队地走来,时不时地有一张嘴从内部张开并大声喊叫!下一回这个人就会写作,您说得对!”
“但是您自己却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呀?”
“哦,这不说明任何问题!”但是在作了这个以和蔼可亲的方式把一切都搁置起来的回答之后,阿恩海姆便把身子转向乌尔里希,他把整个身躯向他转过来,胸脯对着胸脯地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问您点事吗?”
当然是不可能对此说“不”字的。但是由于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所以这句故作礼貌的问话就显得像是一个绳套,它又把他套上来了。“我希望,”阿恩海姆开始说,“您对我们最近那次小冲突并不见怪,而是看在我对您的观点表示关注的分上而加以原谅,即使您的观点——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嘛——似乎同我的观点发生抵触。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可以问您,您是否确实坚持认为——我喜欢这样概括地说——人们应该带着一种受限制的实际良知生活?我正确表达了我的意思了吗?”
乌尔里希报之以微微一笑,这微笑是在说:我不知道,我等着,看你还会说些什么。
“您曾经谈到一种似乎应该保持悬浮状态的生活,按照不分胜负在两个世界之间普遍存在的譬喻的种类?此外,您还曾对您的表妹夫人讲过种种极其吸引人的话。如果您认为我是个不懂这种事情的普鲁士商业军国主义分子,那我会觉得这是很侮辱人的。但是譬如您说,这只是我们的自我的无关紧要的部分,我们的现实和历史便是从其中产生出来;我大致这样来理解,这就是说人们必须更新事件的形式和类型,在这之前一个普通人会遭遇到什么事,按您的意见,这是相当地无关紧要的?”
“我是说,”乌尔里希小心翼翼、勉勉强强插话说,“这像一种衣料,它们成千上万捆地按技术上十分完美的工艺生产出来,可是却按照旧式的花样,没有人对开发这种花样感兴趣。”
“换句话说,”阿恩海姆插话说,“我这样来理解您的论断:当前的、不能令人满意的世界状况是由于,领导人不把人的全部力量放在用思想去充满权力领域上,而是自以为必须去创造世界历史。人们也许可以更贴切地把这比作一个工厂主,他一味地生产,只按照市场进行生产,却不去调节这个市场!您看到了,您的思想与我很有关系。但是您必须恰恰因此而懂得,您的思想对我这样一个必须不断作出大型企业赖以维持运转的决断的人有时也会产生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响!譬如,当您要求放弃我们的行动的现实意义的时候,要求放弃我们的举止行为的‘暂时明确的’性质的时候,一如我们的朋友莱恩斯多夫十分令人喜悦地说的,尽管人们确实不能完全放弃它!”
“我根本不要求任何东西。”乌尔里希说。
“哦,您分明要求得更多!您要求实验意识!”阿恩海姆热情洋溢地说,“负责的领导人应该相信,他们不必去创造历史,而是应该填写实验记录,以便为继续进行实验打下基础!我为这个奇思妙想感到兴奋,但是譬如遇到战争和革命情况会怎么样呢?如果实验已经付诸实施,如今正在被人从工作计划中抹去,人们能够把死者重新唤醒吗?”
乌尔里希这时经受不住想讲话的诱惑,这跟想吸烟的诱惑没多大区别,它刺激人继续辩论。于是乌尔里希回答说,人们很可能必须极其认真地去处理一切事务,以便能促进它们的发展,即使人们知道,在其实施后的五十年每一个实验仍还是不值得花费这个气力。但是这种“打了孔眼的认真”即便在其他情况下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人们相当频繁地在赌博中和为无谓的小事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从心理上来说,一个为实验而存在的生命不意味着任何不可能的东西;所短缺的,仅仅是承担一种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止境的责任的意志。“这就是本质的区别,”他作结论说,“从前人们可以说是用演绎法去感受,从一定的前提出发,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今天人们过着没有指导思想的生活,但是也没有一种有意识的归纳法的程序,人们像一只猴子那样一味地试验!”
“妙极了!”阿恩海姆自愿承认说,“但是现在请您原谅我提最后一个问题:据您的表妹屡次向我说的,您同情一个病态而危险的人。这种事,顺带说及,我很可以理解。也还没有处置这些人的合适办法,而人类社会对他们的态度则是极其漫不经心的。但是既然情况就是这样,可供的选择只是,这个人要么无辜被杀死要么杀死无辜者:在他被处决的前夜,您会让他溜之大吉吗,假如您有这个权力的话?”
“不!”乌尔里希说。
“不?真的不?!”阿恩海姆问,突然很活跃。
“我不知道。我认为不会的。我当然可以制造借口说,在一个安置失当的世界上我根本就不可以觉得怎样合适就怎样行动;但是我倒是愿意直截了当向您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应该使这个人不能危害别人,”阿恩海姆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在他发病的时候他是恶魔般的魔力的藏身地,这种魔力在所有强有力的世纪里都曾被认为与神的力量性质相似。从前,要是这个人发起病来,人们就可以把他送到沙漠去;他在沙漠里也许也会杀人的,但是是在大的幻觉中杀人,就像亚伯拉罕想杀以撒那样。情况就是这样!今天我们再也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件事,我们说什么话都不再是真诚的了!”
阿恩海姆也许一时冲动说了最后这几句话,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乌尔里希居然没有拿出这么多的“情感和愚蠢”来,对他是否会搭救莫斯布鲁格尔这个问题毫不拘束地作出肯定的回答,这激起了他自己的虚荣心。可是,乌尔里希虽然感到谈话的这一转折是一个征象,它出乎意料地让他想起自己在莱恩斯多夫宫里的“决定”,他却对阿恩海姆添枝加叶拿莫斯布鲁格尔大做文章感到恼火,而这两点则促使他紧张而干巴巴地问:“您会释放他吗?”
“不会,”阿恩海姆微笑着回答,“但是我想另外给您提一个建议。”没给他留下抗拒的时间,他便接着说道,“我早就想给您提出这个建议,好让您放弃对我的猜疑,坦率地说,您的猜疑伤害了我的感情,我甚至想把您争取过来!您想象得出来吗,一个大型经济企业内部是什么样子的?它有两个首脑部门:经营管理部和行政管理理事会,凌驾于这两个部门之上的通常还有一个第三部门,你们这里管它叫执行委员会,它由两个部门的部分成员组成,每天或者几乎每天都开会。行政管理理事会当然由多数股票持有者的代理人组成——”说到这里他才给乌尔里希一个喘息的机会,而这个喘息机会似乎是为了好让他考验他,看迄今是否已经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了。“我方才说,多数股票持有者派遣其代理人进入行政管理理事会和执行委员会,”他进行辅导,“您对这个多数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吗?”
乌尔里希对此没有明确的概念;他只对金融有一个模糊的集合概念,它包括高级职员、营业窗口、票证和像证书那样的证券。
阿恩海姆再次进行辅导。“您什么时候可曾选举过一个行政管理委员会?您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立刻自己添上这一句,“这样去想也没有什么意义嘛,因为您永远不会拥有一家企业的多数股票!”这话他说得如此明白无误,以至于乌尔里希几乎要因缺乏一个如此重要的个性而感到羞愧了;这也是一个真正的阿恩海姆式的突发奇想:仅仅只迈出一步便毫不费力地从恶魔过渡到行政管理委员会。他微笑着继续说:“有一个人的名字我迄今还没向您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人物!我说了‘多数股票持有者’,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多数。然而,这却几乎总是唯一的一个人,一个没说出姓名的、为广大公众所不知道的主要股份拥有者,这个人被他派出去代替他本人的那些人遮掩住了!”
现在乌尔里希自然总算明白了,原来这都是些人们每天都可以在报上读到的玩意儿;但是不管怎么说,阿恩海姆善于使它们蒙上紧张气氛。他好奇地问他,谁拥有洛伊德银行的多数股票。
“这个人们是不知道的,”阿恩海姆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得更正确些,知道内幕的人当然知道,但是这样的事情通常是不公开谈论的。您还是让我说说这些事情的核心问题吧:只要哪儿存在两股这样的力,一方是一个委托者,另一方是一个行政部门,哪儿就会自动产生这种现象:每一种可能的增加财富的手段都被充分利用起来,不管它是不是有道德和美好。我确实是说‘自动’,因为这个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不依赖于个人意愿的。委托者并不直接与执行者接触,而行政部门各机构之所以受到掩护,是因为它们不出于个人原因,而是作为公职人员行动。这一层关系今天到处都可以看到,不只是在金融界。您完全可以相信,我们的朋友图齐可以极其心安理得地发出战争的信号,虽然连一条老狗他也不会亲自开枪去打死;成千上万的人将会送您的朋友莫斯布鲁格尔归西天,因为他们做这件事压根儿就不必亲自动手!每一个个人和全社会的笃实良心今天由这种训练有素的‘简捷性’而得到保障;人们所按的那个电钮总是又白又好看,而电线的另一端所发生的事则与别人有关,而就这些人而言他们又是不按电钮的。您觉得这令人憎恶吗?我们就是这样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或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搬动苦难的大山,从而却也取得一些效果!我几乎想断言,在这当中,在社会劳动分工的这种形式中,无非是表达出了人的良心按旧有方式二等分为被许可的目的和被容忍的手段,即使是以一种壮观、危险的方式。”
对阿恩海姆的“他是否憎恶这种做法”这个问题,乌尔里希耸了耸肩膀。阿恩海姆谈到的道德意识分工,这一当今生活中的最可怕的现象,这一直是有的,但是这种分工是先作为一般性劳动分工的一种后果而取得了它那可怖的笃实良心的,而它作为这样的分工也有某种了不起的不可避免性。直截了当地对这种道德意识分工发怒,这是乌尔里希所不愿意干的;这悖谬地在他心中激起奇特和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会造成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如果一个沾上尘土的道德家站在路边骂人的话。阿恩海姆沉默不语,所以他先说:“劳动分工的每一种形式都是可以发展的。您可以向我提出的问题,不是我是否觉得这‘令人憎恶’,而是我是否相信,人们不必折回,就可以达到更可尊敬的境界!”
“您的总盘点!”阿恩海姆插话,“我们已经极好地组织了各种活动的分工,但同时却忽略了主管综述的部门;我们不断地按最新专利破坏道德和灵魂并认为用宗教和哲学传统的家庭常备药品能够把它们箍紧!我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冷嘲热讽,”他修正自己的话,“我完全笼统地认为笑话是某种很模棱两可的东西,但是我也从来都没有把您当着我们的面向莱恩斯多夫伯爵提出的要人们重新组织良心的建议仅仅看作是一句玩笑话!”
“是一句玩笑话,”乌尔里希生硬地回答,“我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倒是还以为,魔鬼已经把欧洲世界建设起来,如今想让上帝向他的竞争者们表明他有什么能耐!”
“一个好主意!”阿恩海姆说,“可是当我不愿意相信您的话的时候,您为什么生我的气呢?”
乌尔里希不吭声。
“您方才所说的,跟您早些时候所发表的关于如何接近一种正确生活的很有见地的言论也是有矛盾的,”阿恩海姆安静而固执地继续说,“且不说我在个别问题上是不是同意您的看法,我压根儿就感到奇怪,在您身上多么明显地混杂着积极进取和漠不关心。”
当乌尔里希也对此觉得没有必要予以回答时,阿恩海姆以一种对无礼行为的正确做法那样的彬彬有礼态度说:“我只是想把您的注意力转到这上面来:今天在作几乎是一切活动的依据的经济决断的时候人们也还必须自己花费多大力气想好道德责任,这些经济决断因此而变得多么吸引人。”甚至在这带责备意味的谦逊中也含有一丝着意做广告的味道。
“请您原谅,”乌尔里希回答,“我考虑了您的话。”仿佛他还在考虑似地,他补充说,“我倒是很想知道,您是否认为这也是一种合时宜的简洁性和意识分裂,如果人们一面给一个女人的灵魂灌输神秘主义的情感,一面却又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听凭她的丈夫处置她的肉体的话?”
阿恩海姆闻听此言有些失色,但是他没有失去对事态的控制。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无法确切地知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您谈论一个女人,您爱这个女人,那么您就不能说这话,因为现实的形态总是比各原则的笔法更丰富。”他已经离开窗口,请乌尔里希坐下。“您不轻易束手就擒!”他用一种既带有赞赏又带有惋惜意味的口吻继续说,“但是我知道,我对于您来说是一个敌对的原则,不是一个个人的敌手。而那些就其个人而言是资本主义的最激烈的反对者的人,做起生意来往往是资本主义的最好的仆人;我甚至可以稍稍把自己归入这一类,要不我也就不会冒昧地对您说这话。无限制的、感情强烈的人一旦认识到一种让步的必要性,他们通常就是这种让步的最有才干的辩护士。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的计划进行到底并向您建议:您到我的公司里来做事吧。”
他有意不大肆张扬这个建议,相反,他似乎想通过用平淡、快速的语调讲话来减少他十拿九稳的合理的惊喜效果;并没有对乌尔里希的惊异目光作出回答,他简直是逐一列举起一旦他此刻不愿意表态就应该立刻解决的细节来了。“起先您当然没有受过职业性的训练,”他用和缓的语气说,“没有受过担任领导职务的训练,很可能您也还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所以我将给您提供一个在我身边做事的职位,我们就管它叫秘书长吧,一个我想专门为您设置的职位。我希望,我这样做不会伤害了您的感情,因为我根本不想给这个职位一份吸引人的薪水;但是您一定会在您的工作过程中找到机会,使自己得到任何一份您觉得合乎自己的愿望的收入,而我则确信,过了一年之后您对我的了解将会完全不同于现在。”
当阿恩海姆讲完这一席话时,他却感觉到他情绪激动了。实际上他此刻对自己真的向乌尔里希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感到惊奇,他只会因这个建议遭拒绝而出丑,而这个建议若被接受他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因为以为他面前的这个人会有能力办好他自己办不成的事,这个想法在谈话过程中已经消失;引诱这个人并将他控制住,这种需要自从已经发泄出来以后,就已经变得荒唐可笑。他曾经惧怕某种被自己称为这个人的“诙谐”的东西,他觉得这不自然。他,阿恩海姆,是一位显贵,对于这样一位大人物来说生活应该简单明了!他在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和所有别的大人物友好相处,不荒诞离奇地反对一切,不怀疑一切,那样做是违背他的本性的;但是另外一方面当然有美好的和可疑的事物,人们尽可能多地将它们吸引过来。阿恩海姆还从来没有像在此刻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西方文化的安全可靠,这是力量和障碍的一种神奇交织!如果乌尔里希看不到这一点,那么他无非就是个冒险家而已,而他竟几乎受他引诱而产生这个想法——但是想到这里阿恩海姆却没词儿了,尽管是无声、隐蔽的词儿;他无法清楚地把这个想法从自己脑海里排除出去:他曾经想到收养乌尔里希当儿子。这也许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是和无数个别的、人们不必对之负什么责任的想法一样的一个想法罢了,并且很可能是由某种对生活感到的哀伤促成的,每一种积极活动的生活的深处都留下这种哀伤,因为人们永远找不到那让人感到满意的东西;也许他曾有过的这个想法根本就不具有这种可争辩的形式,而是他仅仅感觉到了某种人们本可以赋予这种形式的东西: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回忆这件事,仅仅是极其清晰地在脑海里有着这个概念:如果从他的年龄中扣除乌尔里希的,那么也就不会剩下太大的差额,而在这后面当然还有更虚幻的第二个概念,即乌尔里希可以起到警诫他提防狄奥蒂玛的作用!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常感觉到自己与乌尔里希的关系就像一个副火山口,从这个副火山口上人们可以了解到在主火山口里正在酝酿着的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进程;而令他有些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火山已经在这里爆发,因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该怎么办呢,”阿恩海姆心中暗想,“如果这个人接受的话?”阿恩海姆不得不等待一个较年轻的男人作出决定的这些个紧张的时刻就以这样的方式渐渐接近结尾,他只是通过自己的想象使这个人具有了重要性。他很僵直地坐在那儿,张开着带敌意的嘴唇,心中暗想:“倘若实在无法避免,那也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就在情感和思考走完这段路程的时候,事态却没有停止不前,而是提问和回答接连不断。
“那么我该把这个建议,”乌尔里希干巴巴问,“这个从商业角度看几乎没有什么正当理由的建议归功于什么个性呢?”
“您在这个问题上一再产生误解,”阿恩海姆回答,“在我所站立的地方,人们不在一分一文钱中寻找商业的正当理由;我在您身上可能会失去的,比起我希望得到的,简直不足挂齿!”
“您极大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乌尔里希说,“我可以使别人获利,这样的话很少有人对我说。也许我本来有可能为我的学术谋得一点点好处的,但是即便在这方面,如您所知道的,我也曾让人感到失望。”
“您拥有异乎寻常地多的才智,”阿恩海姆回答(始终还在用这种平静而不可动摇的口吻,他表面上坚持这种口吻),“对此您自己是一清二楚的,这个用不着我来告诉您。但是,我们在我们的企业里也许有更有才智和更可靠的人,这种情况甚至也是可能存在的嘛。而我出于某种原因想经常在我身旁拥有的,则是您的个性,是您的通达人情的个性。”
“我的个性?”乌尔里希忍俊不禁,“您知道吗,我的朋友们管我叫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阿恩海姆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这表情大致在说:您别给我讲您自己的事啦,这些事我早就了如指掌!在这一阵从他的脸庞延伸至肩膀的震颤中贯穿着他的不满情绪,而言语则仍还在继续探索计划和决心。乌尔里希偶然看到这副脸部表情,他竟如此轻易地受到阿恩海姆的刺激,以至于他居然使谈话出现了迄今一直被回避的向直言不讳的转变。这时,他们已经又站立起来,他从对面的人那儿走开几步,以便能够更好地观察效果,并说道:“您已经向我提了这么多重要的问题,现在我也想知道一些情况,然后我再作决定。”看到阿恩海姆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之后,他当即有板有眼地继续说:“有人曾告诉我,说是您参与一切与这里正在进行中的‘行动’有关的活动——图齐夫人和鄙人在这方面都只是一种附属品——都是为获得大部分加利西亚油田服务的?”
阿恩海姆的脸都变白了,这一点尽管光线已经黯淡下来人们照样还是看得出来;他朝乌尔里希慢慢地走过去。乌尔里希觉得自己必须留神提防一种不礼貌行为,并且为由于轻率而在继续谈话必定会令他不愉快的时刻给对方提供拒绝继续谈话的机会而感到惋惜。所以,他用尽量和蔼可亲的口吻说:“我当然不想伤害您的感情,但是如果我们不毫无顾忌地进行交谈,那么我们的交谈将永远不会有完整的意义!”
这几句话以及这短短几步路的时间足以让阿恩海姆恢复自制。他面带笑容做了一个手势向乌尔里希走近,用手,实际上简直是用胳臂搂住他的肩膀并用责备的口吻说:“您怎么会听信这样一则交易所的谣言呢!”
“我不是听谣言听来的,而是从某个了解底细的人那儿听来的。”
“是呀,我也已经听说有人在说这样的话:您怎么能相信这样的话嘛!我当然不单单是为了消遣才到这儿来的,我绝不可以擅自让商业活动完全停歇下来。我也不想否认,我曾和几个人谈过这些油田,虽然我必须请求您对我向您承认的这件事保持沉默。不过,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嘛!”
“我的表妹,”乌尔里希继续说,“对您的石油完全懵然无知。她受她丈夫的委托,要稍微探听一下您在此逗留的目的,因为这里的人认为您是沙皇的一位亲信。但是我确信,这个外交使命她执行得不好,因为她以为自己是您久留此地的唯一目标!”
“不要这样不温和嘛!”阿恩海姆的胳臂友好地轻轻推动了一下乌尔里希的肩膀,“附带意义也许永远并到处都会有;但是,尽管含有臆想的讽刺意味,方才您还是带着一个在校男孩的顽皮和真诚谈了这个问题!”
搁在他肩上的这条胳臂让他感到心里不踏实。觉得自己被人拥抱了,这是一种可笑而不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简直可以说是悲惨的;但是乌尔里希已经长期没有朋友了,所以这也许也有点儿让他感到迷惘。他巴不得摆脱这条胳臂,他不由自主地努力挣脱它;但是阿恩海姆感觉到这小小的表示不欢迎的信号并且不得不尽力不将这流露出来;出于礼貌——因为他同情阿恩海姆的艰难处境——乌尔里希保持平静并忍受这接触,这接触开始越来越奇特地对他产生影响,像一个沉甸甸的重物,陷进一个松软堆积起来的土堤并将这土堤扯裂。这道孤独壁垒乌尔里希已经不情愿地在自己周围筑起,如今通过一个缺口闯进来了生机,另一个人的脉搏;这是一种愚蠢的感觉,可笑,但却有点儿激动人心。
他想到了格达。回想起青年时代的朋友瓦尔特就曾经在他心中激起有朝一日要重新并且无拘无束地完全与一个人意见一致的这种渴望,仿佛在这广阔的世界上除了好感和反感的差别之外就没有别的差别了似的。现在,在为时已晚的现在,这种渴望又在他心头升起,乘着银白色的波浪,看上去,就像水、空气和光的波浪顺着宽阔的江河而下变成唯一的一片银白色,而且如此令人着迷,以至于他不得不留神,避免受这种渴望的驱使在自己含含糊糊的处境中引起误解。但是当他的肌肉硬挺起来时,他回想起,博娜黛婀曾对他说过:“乌尔里希,你不坏,你只是给自己制造麻烦,不想做好人!”在那一天聪明得出奇的博娜黛婀还说了这样的话:“在梦中你也不是在思考嘛,你是在经历!”而他则曾说:“我曾是个孩子,像月明如昼夜晚的空气那样软和……”而现在他回想起,其实那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另外一幅图画:一种燃烧镁光的尖端;因为就在这个尖端飞散着被撕裂成光的时候,他以为了解了自己的那颗心,但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一向不怎么敢于把这个比喻讲出来,他屈从于另一个,而且不是在和博娜黛婀,而是在和狄奥蒂玛交谈的时候,这是他刚才想起来的。“生命的差别在其根部是挨得很近的。”他感觉到这一点并望着这个人,这个人出于不是很明显的动机向他提议,表示愿意成为他的朋友。
阿恩海姆已经撤回了他的胳臂。他们现在又站在那窗龛里,他们就是从那儿开始进行这场谈话的;下面街上已经宁静地亮着灯光,但是人们感觉得到已发生的事件所留下的激动情绪。不时还有一批批成群结队的人走过来,慷慨陈词,间或也还有一张嘴绽开,发出一种威胁或一声拖腔带调的“嗬嗬”,接着便是大笑声。人们感觉到一种半意识状态的印象。在这条不宁静街道的灯光照耀下,在围绕着房间昏暗景象四周垂直落下的窗帘之间,他看见阿恩海姆的身形,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形站立在那儿,半明亮、半黑暗,并且在这双重光线下轮廓显得分外鲜明。乌尔里希回想起他自以为听见了的对阿恩海姆的欢呼;不管那位与这些事件有没有关联,在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街上时有意显露出来的威严和平静中,他看上去就像这幅瞬间的生动写照中的一个占统治地位的人物,并且似乎时刻都感觉到自己在其中的存在。在他身旁人们领悟到什么叫自我意识:意识没有能力把世界的密集的、闪亮的东西整理好,因为它越尖锐,世界便变得越无边无际,至少暂时会如此;但是自我意识却像一个导演那样走进去,并使之成为一种人造的幸福统一体。乌尔里希羡慕他的这种幸福。此刻他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对这个人犯一桩罪行更容易的事了,因为此人用他那对生动形象的需要也诱发出了这句古老的台词:“拿一把匕首去满足他的命运吧!”乌尔里希耳中回响着这句完全用蹩脚的演员声调讲出来的话,但是他不由自主地一挪身子,使自己的半个身体站到阿恩海姆的后面。他看到眼前脖子和肩膀的深色、宽阔的平面,那脖子尤其刺激他。他的手在身体右侧的口袋里寻找那把小折刀。他踮起脚尖,从阿恩海姆身旁再次俯视街道。在外面半明半暗的天色中,人就像被一个驱动他们身体的浪头拖曳上来的沙子。这种示威活动必定会生出某种结果来,未来便是这样预先送出一阵波浪,于是便产生一种超个人的创造性的渗入人体过程,但是这一如既往是一个极其不精确的、漫不经心的过程:乌尔里希对他所看到的便产生类似这样的感觉,并且在短时间内为其所攫住,但是他心里感到腻烦,懒得对此进行批评。他小心翼翼又落到脚跟上,为这种联想游戏感到害臊,这种联想游戏以前曾让他从相反的方向走完这条路,可是他并没特别看重这件事;他感到很是受到诱惑,真想轻轻拍拍阿恩海姆的肩膀并对他说:“我感谢您,我感到厌倦,我愿意尝试做点新鲜的事,我接受您的建议!”
但是由于乌尔里希实际上也没这样做,这两个人便将答复一事撂在了一边。阿恩海姆重新捡起交谈过的一个话题:“您有时看看电影吗?您应该看!”他说,“现在这样形式的电影也许还不会有多么大的前途,但是您不妨先把这和更大的商业利益——如电子化学或染料工业这样的利益挂上钩,这样您就会在今后几十年内看到一种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住的发展趋势。然后,就会开始这样一种过程:每一种增加和扩大财富的手段都必定会被充分利用;不管我们的诗人或美学家自以为有多么了不起,一种通用电气公司的或者德国染料工厂的艺术必将会产生。真可怕,我亲爱的!您写作吗?不,这个我方才已经问过您了。可是您为什么不写?您是对的。未来的诗人和哲学家将经由新闻学的途径涌现出来!您还没注意到吗,我们的记者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好,我们的诗人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坏?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合乎规律的发展;某种事情正在悄悄进行之中,而且我也毫不怀疑,这是什么事情:伟大个性的时代行将结束!”他躬身向前,“我看不清您脸上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光线不好我看不清射击目标!”他笑了笑,“您曾要求对精神进行一次总盘点:您相信这种事吗?难道您相信,生活是可以由精神来调节的?您当然说了‘不’了:但是我不相信您的话,您是一个会拥抱魔鬼的人,因为魔鬼是个无与伦比的人!”
“这句话的出处是?”乌尔里希问。
“忍住了的对强盗们的开场白。”
“当然是忍住了的,”乌尔里希心中暗想,“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呢!”
“英才们,为了附着在每一桩罪恶上的高尚思想的缘故而受到那可恶的罪恶的诱惑,”阿恩海姆凭着自己的广博记忆力继续引证。他觉得,他又控制着局势,而乌尔里希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已经让步;这不再是他身旁的一个怀着敌意的冷酷无情的人,也不必再去谈论那个提议,这件事以一种幸运的方式了结了;但是如同一位摔跤运动员猜到对手虚弱后便全力出击,他感觉到有必要让那个提议发生充分而持续的效力,便继续说:“我相信,您现在比开始时更理解我了。我坦率地向您承认,我有时感到孤独。如果人们是‘新人’,他们的思维就太注重经济。但是如果经济型家庭构成第二代或者第三代,那么他们就会失去想象力,他们就只还会产生出无可指摘的行政管理人员、宫殿、猎场、军官和贵族女婿。我认识整个世界上的这些人;其中有聪明和高尚的人,但是他们没有能力哪怕产生出一个与这种已让我用那句席勒引文标明的最后的不宁静、不依赖和也许是不幸运相关联的思想。”
“可惜我不能把这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了,”乌尔里希回答,“图齐夫人可能等待着在一所友好的府第里重新出现宁静的气氛,但是我得走了。您相信我,认为我虽然对经济一窍不通,但却拥有这种不宁静,而这种不宁静则对她十分有益,因为它会使她失去过去浓重的经济色彩?”他开了灯,就要辞行,却等待着答复。阿恩海姆庄严而亲切地用胳臂搂住他的肩膀,一种姿态,一种如今似乎已经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姿态,并回答说:“请您原谅我,我也许话说得多了点,这是一种孤独情绪!经济产生权力,我们拿权力怎么办,人们有时这样问自己!请您不要见怪!”
“恰恰相反!”乌尔里希担保说,“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认真考虑您的建议!”这话他说得快捷,人们可以把这种匆忙解释为情绪激动。所以,还在等候狄奥蒂玛的阿恩海姆便颇有些惊愕地留下并担心,用一种体面的方式使乌尔里希重新放弃这个建议,这将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一二二 回家路上
乌尔里希步行回家。这是一个美丽但黑暗的夜晚。高耸而封闭的房屋构成这特殊的、上部敞开的街道空间,不知什么东西,黑暗、风或云彩正在这空间上方出现。路上空空荡荡,仿佛先前的骚动如今已经留下一片深沉的睡意。每当乌尔里希遇上一个步行者,那脚步声便久久地、孤零零向他趋近,像一则重要的通报。人们今晚可能会对已发生的事件有一种如在剧院里的感觉。人们感觉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现象,某种显得比实际上更大的东西;当它从被照亮的地面旁边走过时,它便发出响声并且有自己的影子作陪,这影子像一个剧烈震颤的小丑,直立起来,随即又恭顺地爬向它的脚后跟。“人们可以成为多么幸福的人!”他想。
他走过一条和街道平行的约摸十步长的石头通道上的一座门拱,有粗的拱柱把通道和街道隔开;黑暗从各个角落扑来,袭击和谋杀在这半明半暗的出入口潜伏:强烈的、旧式和流血且庄严隆重的幸福感攫住心灵。也许这过分夸大了;乌尔里希突然想象,阿恩海姆处在他的位置上将会何等潇洒和自如地在这里行走。他再也没有兴趣欣赏自己的影子和回声了,墙里鬼气森然的乐声已经消失。他知道,他将不会接受阿恩海姆的提议;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像一个在生活长廊里游荡的鬼魂,惊慌不安地找不到框架,无法溜进这框架;当他的路不久就进入一个不太令人压抑的、宽敞明亮的地方时,他高兴极了。
宽阔的街道和场所黑乎乎地敞开,寻常的房屋一层层闪着星星般平和的光,它们没有什么令人着魔的特性。一走到室外,他就嗅到这股安宁和谐的气味;不知怎地,他回忆起几幅儿童肖像,一些时候以前他曾又一次看到过那些肖像:在那上面,他和他那早逝的母亲在一起,他怀着陌生感在画面上看见一个男孩,一位身穿旧式衣服的美丽妇女愉快地对那男孩微笑。一个听话、可爱、聪明的小男孩的形象,人们曾对他有过这样的想象;种种希望,它们根本就还不是他自己的希望;对一种光荣的、符合理想的未来的隐隐约约的期盼,这种期盼像一张金网的两翼向他伸展过来——虽然这一切当时都是看不见的,几十年后却从这老一套上露出自己的端倪;从这本可以轻易变为现实的看得见的不可见事物中,他那张柔和、无表情的脸带着有些惘然若失的静止神态向他窥望。他对这个男孩不曾感到过丝毫好感,即使他对他的美丽的母亲略感到几分骄傲,这整体却主要给他留下逃脱了一场大恐怖的印象。
谁经历过这个印象——沉浸在一个存在过的自鸣得意的瞬间的他自身从旧的画像上向他张望,仿佛一种黏合剂已经干涸或脱落——谁就会理解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所怀有的情感:这种黏合剂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特性,它用在别处怎么就不失效。如今他置身在一处小树林里,这些小树林顺着从前是围墙的地方像一个中断的环延伸开去;他本来走不多几步路便可穿越这片小树林,但是在树林上空纵向伸展开去的那一长条天空却诱使他转弯并顺着它的方向走去,这时他似乎在不断地接近那个极有亲切感的光环——这光环极其孤独地绕着他正在穿越的冬日公共场地浮荡——而实际上他并没有接近那光环。“这是一种按透视法缩短理智,”他在心中暗忖,“是它在完成这种每一个晚上的宁静,这种宁静在其一天又一天的延伸过程中产生出一种自得其乐生活的持久情感,因为按人群来说,幸福的主要前提绝不是解决矛盾,而是使矛盾消失,就像在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上的缺口合上那样,并且就这样,就像看不见的关系对于眼睛来说到处在移动位置那样,结果就产生出由眼睛控制的景象,其中迫切的和近的东西显得伟大,但是远处则连大得异乎寻常的东西也显得渺小,缺口合上,整体终于显出一种规则、平滑的圆形,就这样,看不见的关系也恰恰这样做,并且受到理智和感情的这般推延,以至于无意识地生出某种东西,人们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一家之主。所以这就是,”他心想,“我不以合乎人们愿望的方式所做出的成就。”
他在一个挡住他去路的大积水坑前站住了片刻。也许是他脚旁的这一摊水,也许也是他两侧光秃的树,在这时候突然用魔术变出街道和村庄并在他心中唤起介于实现和徒劳之间的单调情感,这种情感是这个国家特有的并且自从他青年时代的那第一次“旅行-逃亡”以来曾不止一次诱使他故伎重演。“一切都变得这么简单!”他觉得,“情感疲沓;各种思想像恶劣天气后的云那样互相脱离,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一下子从心灵里钻了出来!由于这个天空一头母牛在路中央也许会喜形于色:这是一种事件的急迫性,仿佛除此以外世界上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似的!一片云彩,飘移过天空,可以在这整个地区上空做出同样的事来:草地变暗了,过一会儿四周的草地闪着湿润的光,除此之外没发生任何事情,但是这就像是从大海的一个海岸向另一个海岸的航行!一个老人失去他的最后一颗牙齿:这个小小的事件意味着他的所有邻居生活中的一个转折,这是能够勾起他们的回忆来的!鸟儿们就这样每天晚上绕着这村庄歌唱并且总是按照同样的方式,如果在落日后面现出寂静来的话,但是每次都是一个新的事件,仿佛世界出世还不到七天似的!众神还会在天涯降临人间的,”他想,“人们是某一个人并经历着什么事,但是在有着成千倍这么多的经历的城市里,人们再也没有能力把它们与自身联系在一起:声名狼藉的生活抽象化过程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
但是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也知道,这过程千倍扩大着人的力量,即便它从个别问题上十倍冲淡他,从整体上却还会百倍扩大他,而一种返回式交换对他来说是不大可能的。作为那些在他的生活中常常获得直接意义的看似怪僻和抽象的思想中的一个,他想到,人们百忙之中一边梦想着质朴一边渴望着的这种生活的规律,无非就是叙述秩序的规律!就是那种简单秩序的规律,这秩序就是,人们能够说:“这件事发生了之后,那件事发生了!”一个数学家就会说,这是简单次序,是丰富多彩人生的单维图像,这令我们感到不安;是把在空间和时间上已发生的一切穿成串儿,在一根线上,就是那条著名的“短篇小说的线索”,生命线如今也由它构成。能够说“当……的时候”、“在……之前”和“在……之后”的人是有福的!他可能会遇到倒霉的事,或者他也可能会痛得缩作一团:一旦他有能力按时间顺序再现这些事件,他就会感到好似太阳照在他的胃上那样舒服。这就是长篇小说用艺术手法利用了的东西:漫游者可以在大雨滂沱中骑马行走在公路上或者在零下二十摄氏度时用脚踩得雪沙沙作响,读者都会感到心情舒畅;而如果这种永恒的叙事文学技巧——保姆们已经在用它在安抚她们所照看的儿童——这种最灵验的“按透视法缩短理智”不是已经属于生活本身的一部分,这恐怕就难以理解了吧。大多数人就其与自身的基本关系而言是散文作家,他们不喜欢抒情诗,或者只是瞬间喜欢,而如果在这根生命线里也编织进去一点儿“因为”和“为了”的话,那么他们却是憎恶一切超出这个范畴之外的知觉的:他们喜欢有条不紊地依次排列事实,因为这与一种必要性相似;他们给人以他们的生活有一个“进程”的印象,从而使自己在混乱中有某种安全感。而乌尔里希则发现,他的这种原始的叙事文学特征已经丢失,而私生活还紧紧抓住它,虽然一般说来一切已经变得非叙述性并且不再跟随一条“线索”,而是在一个无限交织的平面上展开。
当他带着这样的认识又走动起来时,他回忆起,歌德在一篇艺术评论文章中曾写过:“人不是教导的有生命之物,他是一个有活力的、行动着的和产生着影响的有生命之物!”他满怀敬意地耸了耸肩膀,“充其量就像一个演员失去对布景和化妆品的知觉并认为是在行动,今天的人可以忘记学说的不稳定背景,他的全部活动都决定于这个背景!”但是这种对歌德的思考分明有一点跟对阿恩海姆的思考搀杂在一起,这个阿恩海姆经常滥用歌德当监誓人,因为乌尔里希与此同时觉得自己不愉快地回想起了此人的胳臂搁在他的肩头上时在他心头引起的那种不寻常的不安全感。这时,他已经从树下出来,走到两边有房屋的街道边上,寻找一条可以把他导向他的寓所方向的路。窥望着胡同的名字,他却几乎撞上一个黑影,这黑影移开,而他则不得不赶紧刹住脚步,才没有将那挡住他去路的妓女撞倒。于是她站住并莞尔一笑,她对他几乎像一头水牛那样撞倒她没现出什么恼怒;乌尔里希突然感觉到,这种按生意人习惯的夜晚的微笑散发出一股小小的暖意。她说了几句话,她用陈词滥调和他搭讪,那些话娓娓动听,让他感到有些肉麻。“跟我来吧,小宝贝!”她说,或许类似这样的话。她的双肩像小孩肩膀那样塌下,便帽下露出略带金黄色的头发,在路灯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她脸上有些苍白的脸色、不规则的妩媚神态。夜幕下可能隐藏着一个有许多雀斑的、尚还年轻的姑娘的皮肤。她抬头向他望去,她的个头比乌尔里希小得多,尽管如此她却对他又说了一次“小宝贝”,神情冷漠地觉得这句话没什么不合适的,这种话她一个晚上说上百次呢。
乌尔里希颇受感动。他没把她推向一边,而是站住脚并让她重复她的提议,仿佛他听不清楚似地。他竟意外地找到了一位女友,只要付给她一点点酬金她就完全为他效劳;她会尽力做出亲切可爱的样子,避免做出任何会不合他心意的事;只要他给她发出一个同意的信号,她就会挽住他的胳臂,带着一种脉脉柔情和轻微迟疑,就像亲近的人在无端分离后第一次相会时会出现的那种情形;如果他答应给她数倍于她寻常价格的报酬并立刻把钱放到桌上,以便使她不必想着钱,而是处于一笔好买卖留下的那种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状态之中,那么情况就会表明,纯洁的冷漠态度也有一切纯洁情感的那种优点,这就是它没有个人的傲慢,它的服务不带空洞纷乱的情感要求:这些想法半严肃半戏谑地在他脑海里翻腾,而他则不忍心让这小个子女人完全失望,她期待着他敲定这笔买卖呢。他发现,他渴望获得她的好感;但是他不是用她的职业语言和她简单交谈几句,而是相当笨拙地伸进口袋,把一张大致相当光顾一次的价值的钞票塞进姑娘的手里,便继续往前走去。在塞钱时他曾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了一会儿她那只奇怪地惊异抗拒的手,并说了仅有的一句亲切友好的话。随后,他便撇下这位愿意效劳的女子,他确信,她将走到在附近暗处低声耳语的她的女伴们的身边并让她们看那钱,最后她还会说句什么嘲笑的话,发泄一种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
这次相遇还留下了片刻活生生的回忆,仿佛这是一种延续一分钟之久的温柔的田园景色。他没有低估这位萍水相逢的女友的极端贫困。但是每当他想象,她将会怎样微微转动眼睛,发出一声那种轻轻的、笨拙地假装出来的叹息声——她已经学会在适当的时候作出这种叹息——为得到一笔商定的金额而进行的这种极其平庸、完全缺乏天赋的表演却也散发出某种感人的气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是流动剧团演出的人间喜剧。而就在乌尔里希和那姑娘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莫斯布鲁格尔产生了一种极其明显的联想。莫斯布鲁格尔,那个病态的演员,那个猎捕和消灭妓女的人,此人完全和他今天一样,在那个不幸的夜晚行走。当似布景般的街道两边房屋瞬间出现空隙时,他撞上了那个陌生女人,她在这个凶杀之夜在桥边等候他。这想必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认识,彻头彻尾地:乌尔里希顿时认为自己能想象得出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抬高他,像一个浪涛那样。他失去了平衡力,但是他不需要它,他在运动中飘飘忽忽。他的心收紧起来,但是想象力在一种无限扩展中混乱不堪,很快便以一种几乎剥夺人权利的肉欲的方式停止了。他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他显然已经这么久地坚持过一种没有内部和谐统一的生活,以致他如今甚至羡慕起一个精神病人的强迫观念和对自己角色的信念来了。但是,莫斯布鲁格尔不仅吸引他,而且也吸引所有其他的人吧?他听见自己内心中阿恩海姆的声音在问:“您会释放他吗?”而自己则回答说:“不。很可能不会。”——“一千个不!”他添上一句并仍然像是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感到了一种行动的情景;在极其激动的情况下的侵袭和被侵袭,在一种难以置信的共同的状态中,在一种不分自愿和强制、意识和必需、至高无上的活动和极幸运的接受的状态中融为一体。他匆匆回忆起这样一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这样的苦命人体现了大家都有的受压制的情欲,是他们的哲理性谋杀和想象亵渎的化身:这样,那些相信这种状态的人就可以以自己的方式来对付它并批准它恢复他们的道德,就在他们对它感到满足之后!他的内心矛盾是另外一种矛盾并且恰恰正是:他不压抑任何东西,却不得不看到,他看不出一个杀人犯的形象上有任何比世界上别的形象上更陌生的东西,这些世界上的别的形象全都像他自己的旧有的形象:半已经形成的意识,半又涌现出来的非意识!一个已经发端的秩序譬喻:对他来说这就是莫斯布鲁格尔!乌尔里希突然说:“对所有这一切——”他边说边做了一手势,仿佛他要用手把什么东西抛到一边去似的。他不是对自己说了这个,他大声说了这个,便突然闭上嘴唇,只是无声地把这句话说完:“对所有这一切必须作出裁决!”他不再想知道“所有这一切”具体指什么;“所有这一切”就是自他“休假”以来困扰他、折磨他、有时又使他感到十分愉快的事,就是把他像一个梦想者那样捆绑住的事,在这个梦想者的脑海里,除了站起来和行动以外,一切都是可能的;所有这一切导向不可能的事情,从第一天起至这次回家路上的最后几分钟为止!乌尔里希觉得,他如今终于必须要么像任何一个别人那样为一个可以达到的目标而活着,要么认真实行这些“不可能的事情”,而由于他如今已进入寓所周围的地区,他便急忙穿过最后一条相同,心头怀着一种仿佛有什么事迫在眉睫的奇异感觉。这是一种催人奋进的、向一种行动涌流的、但却内容空洞并因此而又是特别自由的感觉。
也许这种感觉本来是会和许多别的感觉一样消释的;但是当他拐进他居住的那条街道时,在走了不多几步后他便发现,他屋里的窗户都亮着,又过了不多一会儿,当他站在他的花园的栅栏门前时,这一点便无可怀疑地得到了证实。他的老仆人曾请求允许他今晚到在另一地区的亲戚家去过夜,他自己自从在大白天发生的与格达的那件事以来还没在家里待过,园圃工人被他安排在地下室居住,从来不进他的房间:可是到处亮着灯,似乎有陌生人在他家里,溜门撬锁者,让他撞上了。乌尔里希糊涂了,他也不想躲避这种不寻常的感觉,他毫不迟疑地向他的房屋走去。他心里没有底。他看到窗户里的影子,从这些影子可以推断出这是单独一个人,是这个人在这些窗户后面走动;但是也可能是好几个人,问题是,如果他走进自己的房屋,会不会有人向他开枪,或者他要不要自己作好射击准备。若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乌尔里希很可能会叫来一个警察或者至少先摸清情况,然后再作出定夺,但是他想独自处理这件事而且连自从那天晚上他让流浪汉们击倒以来便有时随身携带着的手枪也没掏出来。他想——这个他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但是当他推开屋门时,这才真相大白,原来这位被怀着十分模糊不清的感觉期待着的闯入者仅仅是克拉丽瑟而已。
一二三 倒转
也许一开始就对乌尔里希的态度起了作用的,是这信念:一切都将和和美美地得到澄清,那种相信最糟糕情况的厌恶心理,人们怀着这种心理总是铤而走险;但是当在门厅里他的老仆人出乎意料地向他迎面走过来时,他差一点没把他打翻在地。由于他幸亏在最后一刹那间住了手,这才从他那儿得知,来了一份电报,被克拉丽瑟给收下了,这位年轻的太太是大约一小时以前来的,当时老头正要离去,她不容拒绝,于是他就宁可自己也待在屋里,放弃今天的休假,请老爷务必原谅他妄加评论,可是这位年轻女士确实给他留下情绪很激动的印象。
当乌尔里希感谢过他并走进自己的寓所时,克拉丽瑟正躺在一张沙发榻上,身体略微侧向一边,双腿向身体收拢;她那没腰的苗条身段,那头发梳理成男孩发式的脑袋连同那张惹人喜爱的长脸——这张脸枕在胳臂上,当他开开房门时向他望过去——都很具有诱惑人的魅力。他告诉她,他曾把她当作一个盗窃犯。克拉丽瑟瞪大眼睛,发出像一把勃朗宁手枪连射时那样的闪光。“也许我是一个盗窃犯!”她回答说,“侍候你的那个老机灵鬼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留下;我让他去睡觉了,但是我知道,他藏在楼下的什么地方!你这儿好漂亮呀!”说着,她没站起身便把电报递给他。“我想看一看,当你以为你是独自一人时你是怎样回家来的,”她继续说,“瓦尔特去听音乐会了,午夜以后才回来。可是我没告诉他我到你这儿来。”
乌尔里希撕开电报读了起来,所以他只是颇不专心地听了克拉丽瑟所说的话;他的脸变得煞白,他不相信地又读了一遍那奇异的电文。虽然他对他父亲就平行行动和降低了的刑事责任能力提出的各种询问迟迟没有予以答复,他却已经自一些时候以来一直没有收到催促信,而这居然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如今这份电报以一种详尽的、既有受压制的责备也有充分的庄严报丧的措辞——显然是他父亲自己极仔细地安排和草拟了这种措辞——向他报告他的亲生父亲的噩耗。他们互相不曾怀有过多大的好感,甚至一想到他的父亲乌尔里希心里几乎总感到不舒服。尽管如此,在他第二次读这篇古怪而叫人害怕的电文时他却这样想:“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完全孤零零的了!”他所指的,并不见得就是这句话的字面上的、与如今已结束了的关系颇不相称的意义;倒不如说他惊奇地觉得自己在上升,仿佛一条锚索已经断裂似的,抑或感觉到在一个通过他父亲尚与之保持着联系的世界里,一种脱离国家的状况正在完全形成。
“我的父亲死了!”他对克拉丽瑟说,并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庄严举起拿着电报的手。
“啊!”克拉丽瑟回答,“我祝贺!”略加思索后她补充说,“现在你一定很富有了吧?”她好奇地往四下里打量。
“我并不以为他多么富裕,”乌尔里希不以为然地回答,“我在这里过着超过他的经济条件的生活。”
克拉丽瑟微微现出一丝笑意,一种微笑屈膝礼,表示接受这责备;她的许多明确的动作像一个承担一种社会义务必须缴纳教育贡金的男孩的鞠躬那样匆忙和过分夸张。她独自留在房间里,因为乌尔里希告一会儿假,他要为自己的出行作一些安排。在那场他们之间发生的激烈争吵之后,她就离开瓦尔特,她没走出去多远,因为他们家门前有一道很少被使用的楼梯通往上面的阁楼,她就裹着围巾一直坐在那儿,直至她听见丈夫离开屋子。她知道剧院里有某种梁格结构[57]的东西;她就坐在那上面,往下放绳子的地方,而瓦尔特则从那楼梯退场。她想象,女演员们在演戏间歇闲着没事干,裹着围巾坐在舞台上方的木骨架上观望;现在她也是一个这样的女演员,一切过程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自己的脚下。这时,她这个旧有的最心爱的想法又冒了出来:生活就是一项演戏任务。人们肯定不必用理性去理解生活,她暗自寻思;一个人即使了解的情况比她多,他压根儿又对生活了解些什么呢。但是人们对生活必须有恰当的本能,像一只海燕!人们必须将他的胳臂——如今对她来说这就是:他的言语、他的亲吻、他的眼泪——像翅膀那样伸展开来!她觉得这个观念是对她不再能够相信瓦尔特的前途的一种补偿。她望着下面陡的楼梯间,瓦尔特从那儿下楼去了;她张开双臂,尽可能长久地这样高举着双臂:她也许因此而能助他一臂之力!“顺着陡梯向上和向下在其强度上既敌对又相似,属于一个整体!”她心中暗想。她把她张开的双臂和投向深处的目光叫作“欢呼的世界斜坡”。她放弃了偷偷观看城里的群众示威活动的打算;这“人群”与她有什么相干,个人的大型戏剧已经开场!
就这样,克拉丽瑟去找乌尔里希。一路上,每逢她想到自己一流露出点高见瓦尔特就以为她癫狂,便时不时在脸上现出狡黠的微笑。她好不得意,她害怕她会给他怀上一个孩子,可是却又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孩子;她把“癫狂”理解为像一道听不见雷声的远方闪电,或者处于一种如此高度健康的状态,以致这竟然让别人大吃一惊;那是一种在她的婚姻中形成的特性,一步一步,像她的优越感和统治地位渐渐增长那样。但是她无论如何总还算知道,有时候别人不理解她;当乌尔里希再次进来时,她顿时感到必须对他说些什么,一如发生了一件与他的生活休戚相关的事时理应所做的那样。她迅速从沙发榻上一跃而起,在那间房间里和相邻的几个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随后说道:“那我表示最诚挚的哀悼,老兄!”
乌尔里希惊讶地望着她,虽然他已然知道她神经过敏起来就会用这种口吻说话。“于是有时候她就会突如其来地说出某些带常规习俗性的话来,”他心里说,“犹如一本书里不小心装订进了另一本书里的一页。”她不是带着通常的那种脸部表情向他喊出了这句话,而是从旁边,从肩头上向他甩过来这句话;这就加强了这样的效果:人们认为不是听见了一种虚假的语气,而是听见了一段被混淆了的文字,并且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觉得她自己就由好几层这样的文字组成。由于乌尔里希没有回答,她便在他面前站住并说:“我必须和你谈谈!”
“我想给你拿点清凉饮料来。”乌尔里希说。
克拉丽瑟只是迅速来回摇动竖立在肩膀高度的手以示拒绝。她敛一敛神,开腔说道:“瓦尔特很想让我给他怀一个孩子。你明白吗?”她似乎等着他回答。
乌尔里希该回答什么呢?
“可是我不愿意!”她气愤地嚷嚷。
“你别马上就发火嘛,”乌尔里希说,“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反正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是他就会因此而毁灭!”
“以为自己随时都会死去的人且活得长呢!你和我早已形容枯槁,但瓦尔特却还会鹤发童颜,长命百岁!”
克拉丽瑟若有所思地用脚后跟转过身来并从乌尔里希身边走开;在不远处她又站住并“盯住”他。“你知道吗,把伞柄抽出来以后,一把雨伞是什么样子?我若把脸扭开,瓦尔特就会崩溃。我是他的伞柄,他是——”“伞面,”她原本想说,但她想到了一个重大修正;“他是我的保护伞,”她说,“他自以为必须保护我。首先,他想看见我有一个沉甸甸的肚子。然后,他将劝说我,说什么一个符合人类天性的母亲自己哺乳自己的孩子。然后他就会用自己的精神去教育这个孩子。这你是知道的。他就是想获得权利并用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我们俩变成庸人。但是如果我继续如同我迄今所做的那样说不,那么他就会完蛋!我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乌尔里希对这个全面的论断露出不信的微笑。
“他想杀死你!”克拉丽瑟迅速添上一句。
“什么?我以为,是你这样劝告他的吧?”
“我想怀你的孩子!”克拉丽瑟说。
乌尔里希惊诧地从齿缝间发出嘘声。
她像一个提出了无理要求的很年轻的人那样微笑。“我不想欺骗一个如瓦尔特这样我所十分了解的人,我对此感到厌恶。”乌尔里希慢条斯理地说。
“噢?那么你很正经喽?”克拉丽瑟似乎赋予这一点以一种乌尔里希不理解的意义,她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进攻,“但是如果你爱我,他就可以控制住你?”
“怎么?”
“这是很清楚的嘛,我只是说不太明白罢了。你将会被迫对他十分体贴。我们会很同情他。你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就欺骗他,你将会试图为此而给他点什么。喏,如此等等。而最最重要的则是:你将会强迫他,让他把他的最好的东西交出来。这一点你不能否认:我们刻在我们心中就像图形刻在石板上那样。人们必须从自身中摆脱出来!人们必须相互强迫对方走出这一招来!”
“好吧,”乌尔里希说,“但是你太过于仓促地便假定将会发生这样的事。”
克拉丽瑟又微微一笑。“也许太仓促了!”她说。她向他走近,友好地用自己的胳臂挽住他的胳臂,他的这条胳臂软弱无力地垂下,没有给她让出地方。“我不中你的意?你不喜欢我?”她问。当乌尔里希不回答时,她便继续说:“我中你的意,这我知道;我曾多次发现,你在我们那儿时,用怎样的眼光看我!你记得吗,有一回我是不是曾告诉你,你是魔鬼?我这样觉得。你要正确理解我:我不是说你是一个可怜的魔鬼,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之所以想干坏事,是因为他不怎么明白这是坏事;你是一个伟大的魔鬼,你知道什么是善,但是你偏偏去做与你想做的相反的事!你觉得我们大家过着的这种生活是可憎的,所以你就故意悖逆地说,人们应该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你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欺骗我的朋友!’但是你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因为你已经在心里盘算过一百次:‘我想占有克拉丽瑟!’但是由于你是一个魔鬼,你身上便也有某种神的特点,乌洛!一个伟大的神!一个神,他撒谎,以便让人认不清他的真面目!你想把我——”
她现在不是抓住了一条而是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臂,仰起脸站在他面前,身体朝后弯曲得宛如一棵让人轻轻握住花朵的植物。“现在她马上又要泪流满面,跟当初一样!”乌尔里希担心。但是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她的脸依然美丽。她没有露她那副寻常的淡淡的笑脸,而是显出一张开放的笑脸,这张笑脸在露出嘴唇肉的同时也稍稍显露出一嘴牙齿,仿佛她想抗拒似地;她的嘴形成爱神的双重弧形曲线,这条曲线在额头上再次出现并在额头上方的浓密光亮的头发上又显现一次。
“你早就想用你那张说谎的嘴衔着我把我衔走,如果你会有勇气向我显示你的本性、你的真面目的话!”克拉丽瑟继续说。乌尔里希轻轻挣脱。她在沙发榻上坐下,仿佛是他让她坐到那儿去似的,她顺势拖住他。
“你不要这样过甚其词嘛。”乌尔里希责备她说这样的话。
克拉丽瑟已经放开他。她闭上眼睛,把脑袋支撑在双臂上,用肘顶住膝盖;她的第二次攻击被打退了,现在她想用无情的逻辑来说服他。“你不必把这些话当真,”她回答,“我说魔鬼或上帝,这都是空话。但是如果我独自一人在家,通常都是整天独自在家,以及在周围四处徘徊,从前我常常设想:现在我向左走,上帝就来,我向右走,魔鬼就来。或者,我把什么东西拿在手里时我也有过这同样的感觉,我会把它向右或向左转动。我让瓦尔特看这种情况,他吓得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他见到花或者见到一只蜗牛就感到高兴;可是你说,我们过的这种生活岂不是可悲已极吗?上帝和魔鬼都没来。我已经这样徘徊了许多年。会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就这么回事了,倘若不来个奇迹促使艺术起个变化的话!”
这时,她给人以一种既温柔而又不幸的印象,以致乌尔里希竟经受不住诱惑,用手去抚摸她的柔软的头发。“你在个别点上可能是对的,克拉丽瑟,”他说,“可是我永远也不理解你的连贯性和顺序的跳跃。”
“它们简单得很,”她回答,还保持着与先前同样的姿势,“我渐渐地有了一个想法:你听着!”说着,她却挺直身子,突然又活跃了起来。“你不是自己有一回曾说过,我们的生活状况有裂口,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从这些裂口露出一种不成体统的状况。你不必回答什么,这我早就知道。每一个人当然都愿意过上井然有序的生活,可是谁也过不上这样的生活!我搞音乐或画画,可是这就像是把一道屏风放到墙上的一个窟窿前面。此外,你和瓦尔特都有自己的观点,对此我理解不多,但是这方面也有些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而你曾说过,人们由于懒散和习惯不去张望这个窟窿或者让恶劣的事物转移了自己对它的注意力。喏,其余的事就简单啦:人们必须从这个窟窿里出去!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有这种日子,我能够从我自身向外溜出去。于是人们就——我该怎么说呢——像脱了皮站立在也去掉了肮脏外壳的各事物之间。抑或人们通过空气与一切现存事物像连体双胞胎那样联结在一起。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了不起的情况;一切都带有音乐感、彩色感和节奏感,于是我就不是我行洗礼时被命名的那个女公民克拉丽瑟,而也许是一个光辉的碎片,它侵入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但是这一切你自己都知道!因为你说过,现实自身就具有一种不可想象的状况,人们不可以将自己的经历引向自身的方向,不可以把它们看作个人的和现实的,人们必须将它们,不管是唱了的还是画了的,转向外面,如此等等,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可以把这一切完全准确地给你复述出来!”就在克拉丽瑟急急忙忙继续讲下去的时候,这个“如此等等”像一个紊乱的韵脚反复出现,每一回她都在最后加上这样的断语:“你有力量这样做,但是你不愿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可是我将动摇你的决心!!”
乌尔里希让她讲话;当她把某些莫须有的罪名记在他的名下时,他不时作无声的否认,但却没有决心提出抗辩,并且让自己的手搁在她的头发上,他几乎用指尖感受到手下这些思想在杂乱跳动。他还从未看见过克拉丽瑟在感官上如此激动,而几乎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女人炽热情感的种种松弛和柔软伸展也在她那瘦削、硬实的身体内蔓延开来,使得这永恒的惊奇——一个对大家都一向只关闭着的女人突然敞开自己的胸怀——这一回也没失去其效果。但是她的话并不让他感到厌恶,虽然它们伤害理智;因为就在它们接近他的内心世界并且又疏远它直至达到荒谬境界的时候,这种持续、迅速的运动起到了像一阵呼呼声或嗡嗡声的作用,而与振动的剧烈程度相比,这呼呼声或嗡嗡声的音调美或丑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觉得,这像一种狂烈的音乐那样有助于他下定决心去听她讲话,当他觉得她从自己的言语中再也找不到出路和尽头,这才用他那只展开的手略微摇了摇她的脑袋,以便叫回并提醒她。
可是这时却发生了与他所希望的相反的事,因为克拉丽瑟突然顶住他的身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并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他的嘴唇上,这一切迅捷得让他无法抗拒,他简直惊呆了;她倏地一下收起自己的两条大腿并向他滑过去,致使她跪着进入他的怀里,他顿时在肩头感觉到她胸脯上的那个小球。他很少理解她所说的话。她结结巴巴说到她的拯救力和他的怯懦,他听明白了,她说他是个“野蛮人”,所以她将从他身上,而不是从瓦尔特身上感受到世界的拯救者,可是她的话语其实只是贴近他耳边的一种狂乱的游戏,一阵低声、急促的嘟哝,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在这涓涓流淌的溪水声中只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单个的词儿,如“莫斯布鲁格尔”或“魔眼”。他为了自卫而抓住了这个缠住他不放的小女人的两个上臂,把她按到沙发榻上,这时她用双腿缠绕住他,将自己的一头头发紧紧贴在他的脸上,试图重新搂住他的颈项。“你不让步,我就杀死你!”她明明白白地说。她像一个怀着一种柔情和懊恼的混合情感不容拒绝、激动情绪越来越增长的男孩。由于她努力克制她的激情,所以他只是微微感觉到肉欲在她全身流淌;尽管如此,乌尔里希还是强烈感受到了他用胳臂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并向下压她的那个瞬间。这情形,就仿佛她的身体已经侵入他的情感之中了似的。他和她相识已经很久,而且经常和她说说笑笑的,但是他却还从未这样从上到下触摸过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纤巧女子,从未感受到过她这颗狂烈跳动的心,而当克拉丽瑟的动作因被他双手缚住而渐渐和缓下来、她的眼睛里开始温存地闪烁出浑身酥软的神情来的时候,几乎发生了这桩他所不愿意为之的事情。但是就在此刻,他回想起格达,仿佛现在他才面临着清算自己的举止行为的要求似的。
“我不愿意,克拉丽瑟!”他边说边放开她,“现在我想单独待一会儿,动身前我还有许多事要料理!”
当克拉丽瑟领悟到他的拒绝时,她觉得,仿佛猛一抖动几下她头脑里的另一个齿轮传动装置开动了起来。她看见扭歪着脸神色尴尬的乌尔里希站立在自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他在说话,似乎什么也没听明白,但是就在她注视着他嘴唇的动作的当儿,她感觉到一种越来越大的反感,随后她发现,她的衣裙已经给掀过膝盖,便一跃而起。她还没来得及回想起什么来,就已经站立起来,抖动好她的头发和衣服,仿佛在草地上躺过似的,并说道:“当然你得整理行装,我不想再耽误你的事啦!”她又现出那惯有的笑容,这笑容讥讽而缺乏自信地从一条窄缝漾开来;她预祝他一路平安。“你回来时,很可能迈因加斯特在我们那儿,他已经预先通知我们,其实我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她顺便添上一句。
乌尔里希迟疑不决地拉住她的手。
她的指头摩挲着他的手;她真想知道,她究竟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因为什么话都有可能会对他说了,她情绪非常激动,她居然会把这个都给忘记了!她大体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对这并不介意,因为她的感觉告诉她,她是勇敢的或者是准备作出牺牲的,而乌尔里希则畏畏缩缩。她只是希望平平和和地辞别他,好使他对这件事不致依然心存疑窦。她脱口而出地说:“关于这次登门拜访的事你最好什么也别对瓦尔特讲,我们所讲过的话只是你知我知!”她在花园门旁再次和他握手并拒绝他再送她一段。
当乌尔里希返回时,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必须写几封信,向莱恩斯多夫伯爵和狄奥蒂玛辞别,而且此外也还有其他种种事务要料理,因为他预见到,他将为接受遗产而耽搁较长的时间;然后他往已由他的仆人——他已经打发这仆人去睡觉——收拾好的箱子里塞进去各种零星日用小物件和书籍,而当他料理完毕这一应事务时,就再也没有要躺下睡觉的兴致了。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日子,如今他既精神松弛又过度兴奋,这两种状态没有减弱,而是彼此你增我长,弄得他虽然极度疲惫却感到没有睡意。他没有进行思考,而是反复回味着已发生的事。乌尔里希首先便承认,克拉丽瑟不但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人,而且暗地里大概已经是一个精神病人了,这个已经几次感觉到的印象如今已是毋庸置疑;然而她在发作的时候,或者处在她不久前所处于的那种状态,那种人们怎么称呼都可以的状态的时候,却发表了一些言论,它们跟他自己的言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本来是会让他重新对此进行认真思索的,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只是以一种不愉快的、与他那半睡半醒状态性质相反的方式注意到了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他给自己限定的这个年限几乎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却连一个问题也还没处理好。他突然想起,格达曾要求他就这方面的问题写一本书。但是他却想过一种不把自己分裂为一个现实部分和一个虚幻部分的生活。他回想起他和图齐司长谈论此事的那个时刻。他看见自己和他一道站在狄奥蒂玛的客厅里,这具有某种戏剧性的特性,某种演员的特性。他回忆起自己曾不加思索地说,自己要么必须写一本书,要么就必须杀死自己。但是即使这死的念头,如果他现在,几乎可以说是从近处来考虑这个问题,这也根本不是他的状况的实际表现;因为如果他继续沉浸于这个念头并想象他可以不去奔丧而是还在天亮之前便自杀,那么在他已经收到他父亲噩耗的此刻,他便会觉得这简直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巧合!他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各种想象的产物开始互相追逐起来。他看见眼前是一支枪的枪管,他朝黑洞洞的枪管里看去,他看到里面是一片虚无和阴凉,是那隔断深渊的阴影。他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协调和一种特殊的巧合:一支装上子弹的枪支的幻象曾是他青年时代期待着飞行和目的地的意志的一种最喜爱的幻象。他一下子看到了许多这样诸如手枪以及他和图齐站在一起的幻象。清晨一块草地的景象。从火车上看去的、裹着浓重的暮色的一条漫长且蜿蜒曲折的河谷的景象。欧洲另一端的一个地方,他在那儿离开了他的情侣;情侣的幻影已被忘却,泥土街道和屋顶上铺着芦苇的房屋的那个幻影则栩栩如生像是昨日的事。另一个情侣的胳肢窝毛,她遗留下来的唯一影像。曲调的个别部分。一个动作的特点。花坛的气味,因激烈的言语而未被注意,它们发自激荡的心灵的深处,今天这些气味比那些被忘却的人活得久远。一个不同道路上的人,那模样几乎令人感到难堪:他,像一批玩具娃娃剩余下来,这些玩具娃娃体内的发条早已断裂。人们会以为,这样的幻象是世界上最肤浅的,但是整个生活在一个瞬间完全融化在这样的幻象里了,只有这些幻象站在人生路上,他似乎只是从它们那儿走向它们那儿,命运没有听从决定和观念,而是听从了这些神秘的、有些荒唐的幻象。
但是,就在他自夸过的种种努力的这种无意义的失去知觉状态几乎感动得自己流泪的时候,在他所处于的这种因熬夜而显得疲倦的状态中展开着,或者人们几乎必须说,在他四周发生着奇特的情感。所有的房间里还都亮着灯,这些灯是克拉丽瑟独自一人在这儿时到处点亮起来的,而这过多的灯光在墙壁和物件之间来回流动,用某种几乎活生生的东西充满着这个位于其间的空间。很可能是这种每一种无痛苦的疲倦所含有的柔情,是它在改变着他的身体的全部感觉,因为这种总是存在着的、即便未被注意到的身体的自信——它反正受到不精确的局限——正在渐渐变为一种更软更远的状态。这是一种松散,仿佛一条系紧的带子解开了似的;而由于墙壁和室内摆设确实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也没有哪个上帝走进这个不信神者的房间,乌尔里希本人不承认自己已丧失清晰的判断能力(如果他的疲倦没有迷惑他的本性的话),所以屈从于这种变化的,就只能是他和他的环境之间的这种关系了,而有这种关系的又既不是那具体的部分,也不是客观上与他相称的知觉和理智,而似乎是一种在内心深处像地下水那样蔓延开来的情感在起变化,平素这些客观感觉和思维的支柱就奠定在这个基座上,如今这些支柱软绵绵地挪移着互相脱离或互相交融:因为这一区别在同一瞬间也已经失去其意义了。“这是另外一种态度;我正在变为另外一个人并因此而也就正在变为那种与我联系的什么东西!”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他以为很会观察自己。但是人们本来也可以说,他的孤独——一种不仅在他内心而且也在他周围存在着的并且把两者结合起来的状况——他自己感觉到,这种孤独变得越来越稠密或者越来越强烈。它穿透墙壁,它向城里增长,自己却其实并没有延伸,它向世界上增长。“哪个世界?”他想,“根本就没有什么世界!”他觉得这个观念不再有什么意义。但是乌尔里希始终保持着这么多的自我监督意识,于是这种被提得太高的用语同时也让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再搜寻别的词语,甚至相反,从这时起他又接近完全清醒状态,不多几秒钟之后他便惊起。天色破晓,将灰白色的光搀和进人造光的迅速黯淡下来的亮光里。
乌尔里希一跃而起并伸展身体,这身体里已经留有某种抖落不掉的东西。他用指头揉了揉眼睛,但是他的目光里保持着某种带有沉降触动各事物的柔软性的东西。一下子,以一种难以描绘的、漫流的方式,简直就好似继续拒不承认这一点的力量在离他而去似的,他认识到,如今他又站在许多年以前他已经待过的那个地方。他笑着摇摇脑袋。他带着嘲弄意味称自己的这种状况为“少校夫人发作症”。按他的理性的判断,现在不存在什么危险,因为这儿没有人会和他一道重做这样一桩蠢事。他打开一扇窗户。外面是一股无关紧要的空气,一股普普通通、带有最早响起的城市响声的早晨气息。就在这丝丝凉气浸润他的太阳穴的时候,欧洲人对多愁善感的反感便清晰而顽强地开始在他内心萦回;他决心在必要时用一丝不苟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然而,由于长时间这样站立在窗口并且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清晨的景色发愣,他心中也还有某种全部感受闪烁滑动的感觉。
当他的仆人突然带着早起者的郑重其事的神情走进来叫醒他时,他大吃了一惊。他洗澡,迅速猛烈地抖动几下他的身体,便乘车去火车站。
* * *
[1] 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八年间流行于德国的一种文化艺术流派,表达资产阶级脱离政治、自鸣得意的庸俗生活。
[2] 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德国哲学家。
[3] 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画家。
[4] diotima,柏拉图《会饮篇》中的人物,传说她是希腊曼提尼亚的女祭司,曾向苏格拉底讲授爱的真谛。
[5] hydra,希腊神话中长着蛇身的多头怪物。
[6] 德文原文“busenfreund”,由“胸脯”和“朋友”复合而成。
[7] diego velaguaz(1599—1660),西班牙画家。
[8] 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9] 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派诗人。
[10] 欧洲的一种迷信风俗,新年前夜把熔铅倒进水里,以其结块形状预卜未来。
[11] oceanus,希腊神话中的大洋神。
[12] 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历史学家。
[13] meister eckehart(1260—1328),德国神秘教徒。
[14] “不充分理由原则”一语四个词的首字母。
[15] 德语中“祖国”(vaterland)一词,由“父亲”和“国家”两个词复合而成。这里是说,“父亲”(即皇帝)加上“国家”便是祖国,这就是最大的政治。
[16]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国画家。
[17] titan,希腊神话中的巨神,因反抗宙斯而被宙斯推入地狱。
[18] heinrich von treitschke(1834—1896),德国历史学家。
[19] 这个词有“路程”、“行情”、“课程”等多种意思。
[20] peter rosegger(1843—1918),奥地利作家。
[21] fritz reuter(1810—1874),德国作家。
[22] 军事术语,指自堡垒而出、用以毁灭围攻敌军的坑道。
[23] bertha von suttner(1843—1914),奥地利女作家、和平主义者。
[24] theodor billroth(1829—1894),奥地利著名外科医生。
[25] 拉丁语,智力爱神。
[26] carl friedrich gauss(1777—1855),德国数学家。
[27] leonhard euler(1707—1783),瑞士数学家、物理学家。
[28] 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
[29] charlotte von stein(1742—1827),歌德女友。
[30] antoine lavoisier(1743—1794),法国化学家。
[31] girolamo cardano(1501—1576),意大利数学家。
[32] 德国画家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newald,1480—1528)的作品,描绘了基督受难的恐怖场面。
[33] stefan george(1868—1933),德国诗人。
[34] demiurge,宇宙神创者。
[35] 英语,力量的平衡。
[36] 拉丁语,分而治之。
[37] 法语,我们心灵周围一点嘈杂之声。
[38] louis blériot(1876—1936),法国航空探险家、飞机制造师。
[39] messiash,神的受膏者。《旧约》中用这个词来指犹太人期望的复国救主,《新约》则主张耶稣就是弥赛亚。
[40] 德国一八四八年三月革命前的时期。
[41] prinz eugen von savoyen(1663—1736),奥地利陆军元帅、国务活动家。
[42] 德语谚语,意即一有则百有,一事成则万事成。
[43] peter altenberg(1859—1919),奥地利作家。
[44] 德语中“母亲”是“mutter”,“胎记”是“muttermal”,所以“胎记”是由“母亲”和“标记”两词复合而成。
[45] 十九世纪一种在跳舞时互相分赠小礼品的交谊舞。
[46] 拉丁语,以团结的力量。
[47] 指德国人,德国在奥地利的上面(即北面)。
[48] aeolus,古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49] 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奥地利剧作家。
[50] penelope,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之妻,在丈夫不在的二十年时间里坚守贞洁以待夫归。
[51] eros,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52] 一九〇一年由卡尔·菲舍尔创立的德国青年徒步旅行奖励会。
[53] 欧洲四至八世纪的民族大迁移。
[54] 发生在一五五五至一六四八年的天主教的反宗教改革运动。
[55] 信仰为认识,英国经院哲学家圣安塞姆(1033—1109)的一句名言,意为对神的真正认识只存在于基督教信仰中。
[56] hans makart(1840—1884),奥地利画家。
[57] 舞台上方升降布景的一种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