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第二部 如出一辙(中)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七〇 克拉丽瑟访问乌尔里希,为了给他讲一个故事

重新装饰旧宫殿是著名画家封·黑尔蒙德的特殊能力,这位画家的天才作品是他的女儿克拉丽瑟,而有一天后者出其不意地来到乌尔里希的府上。

“爸爸派我来,”她说,“要我看看,你是不是也可以利用了不起的贵族关系少许为他谋一点好处!”她好奇地四下打量这房间,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里,把帽子扔到另一把椅子上。随后,她把手伸给乌尔里希。

他正要说“你的爸爸对我评价过高”,但是她打断了他的话。

“啊,胡说!你知道,老头子总是缺钱花。生意今非昔比啰!”她笑道,“你住得很雅致嘛。漂亮!”她再次打量四周,随后便望着乌尔里希;她的整个态度中带有某种小狗亲切而又不定心的神态,这只小狗浑身发痒,心中不怀好意。“好啦!”她说,“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别干!我当然答应他了。但是我来是由于另外一个原因;他提出这个请求倒让我想起一个主意。因为我们家里出了点事,我想听听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嘴和眼睛迟疑、颤动了片刻,然后她猛一使劲越过了起始时的障碍,“如果我说美容医生,你能想象出什么来吗?画家是美容医生。”

乌尔里希明白了;他了解她父母这一家。

“深沉、高雅、卓越、骄矜、营养良好!”她继续说,“爸爸是画家,画家某种程度上是美容医生,所以与我们交往,这在社交界犹如到温泉浴场去疗养,始终被认为是一桩时髦的事。你明白,装饰宫殿和乡村别墅从来就是爸爸的一项主要收入。你认识帕黑霍芬一家人吗?”

这是一个城市新贵家庭,但是乌尔里希不认识他们;只有一位帕黑霍芬小姐他几年前曾在克拉丽瑟的陪伴下见过一面。

“那是我的女友,”克拉丽瑟说。“当时她十七岁,我十五岁;爸爸装饰和改建那座宫殿。”

“怎么?唉,当然是帕黑霍芬的宫殿。我们大家都受到邀请。瓦尔特也第一次和我们在一起。还有迈因加斯特。”

“迈因加斯特?”乌尔里希不知道谁是迈因加斯特。

“哎,你也认识他的呀;迈因加斯特,他后来去了瑞士。当初他还不是哲学家,而是所有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家庭里的唯一男子。”

“我从未和他谋过面,”乌尔里希断定,“但是现在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那好吧,”克拉丽瑟使劲在心里计算着,“你等一等:瓦尔特当初二十三岁,迈因加斯特年纪稍大一些。我认为,瓦尔特私下里极度钦佩爸爸。他第一次应邀到一座宫殿里来。爸爸内心经常有这种像是穿上了一件王袍的感受。我以为,瓦尔特起先爱恋爸爸甚于爱恋我。而露茜——”

“天哪,慢点,克拉丽瑟!”乌尔里希请求。“我想,我简直摸不着头脑了。”

“露茜,”克拉丽瑟说,“就是帕黑霍芬小姐,帕黑霍芬夫妇的女儿,我们大家都受他们的邀请。现在你明白了吗?现在你明白了;当爸爸用丝绒或锦缎裹住露茜并用一条长拖裙把她放在一匹马上,她便产生错觉,以为他是提香或丁托列托。他们互相热恋着。”

“那么就是爸爸热恋露茜,瓦尔特热恋爸爸喽?”

“你且慢!当初有印象主义。爸爸的画风老派而带音乐性,他今天还这样作画,棕色酱汁和孔雀尾巴。可是瓦尔特喜欢空旷的野外、线条清晰的英国应用模式、新的和诚实的东西。爸爸在心底里像不喜欢新教的布道演说那样不喜欢他;而且他也不喜欢迈因加斯特,可是他有两个待嫁的女儿,总是入不敷出,对这两个年轻人便相当忍让。而瓦尔特却悄悄爱恋爸爸,这话我已经说过了;但是他必须公开蔑视他,为了新艺术流派的缘故,而露茜则压根儿就对艺术一窍不通,可是她怕在瓦尔特面前出乖露丑,而且担心要是瓦尔特说得对,那么爸爸看来就只像一个滑稽老头儿了。现在你明白了吗?”

为达此目的乌尔里希还想知道妈妈在哪里。

“妈妈当然也在那儿。他们一如既往天天争吵,不比往日多些,也不比往日少些。你明白,在这种情况下瓦尔特占有着有利的地位。他成为我们大家的一种交叉点,爸爸怕他,妈妈煽动他,而我则开始爱上了他。但露茜谄媚他。所以瓦尔特对爸爸有某种控制力,他开始怀着谨慎的欢乐尽情享受这种控制力。我认为,当初他已经醒悟到自己的价值了;没有爸爸和我他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你明白这些关系吗?”

乌尔里希以为能对这个问题给予肯定的回答。

“可是我想讲点别的事情!”克拉丽瑟说。她略一沉吟说:“等一等!你先只想着我和露茜:这是一种激动人心而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当然为父亲捏了一把汗,看样子他在热恋中是会把整个家庭毁了的。我当然同时也想知道这种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们俩爱得发狂。在露茜心里,对我的友谊中自然搀和着这样的情感:这个男人是她的情人,而我却还得唯命是从地管这个男人叫爸爸。她对此颇有些自鸣得意,但在我面前也感到十分羞愧。我认为,这座旧宫殿自其建造以来还没见过这样纠缠不清的事情呐!白天,露茜尽可能地整天和爸爸厮混,夜晚她便到钟楼里来向我忏悔。我睡在钟楼里,我们几乎整夜点着灯。”

“露茜和你父亲的交往关系究竟有多深?”

“这是唯一一件我永远未能获悉的事。但是想想这样的夏日夜晚吧!猫头鹰已经哀鸣过,夜已经呻吟过,每逢我们感到太阴森可怕,便躺到我的床上继续讲述。我们想象不出别的情景来,只觉得一个男人若是被一种如此不幸的激情攫住,便只有一枪打死自己的分儿了。实际上我们真的天天等待着——”

“可是我觉得,”乌尔里希打断她的话,“他们之间没出什么事。”

“我也认为:不是什么事都发生过了。但还是发生了某些事。你立刻会看到的。露茜突然必须离开宫殿,因为她的父亲出其不意地到来,要带她到西班牙去。你真该瞧瞧那时的爸爸,瞧他怎样孤零零地留下来!我觉得,有时他简直就要掐死妈妈。他把画架系在马鞍后面,带着它从早到晚骑着马四处游逛,却一条线条也不画,如果他待在家里,也不摸画笔。你想必知道,他以往像一架机器那样画画,但是那时我经常看到他拿着一本书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却不曾将书打开。有时他就这样一连冥想好几个小时,随后他站起来,于是在另一个房间里或在花园里便又发生同样的情况;有时整天都如此。毕竟他是个老头儿,年轻人把他抛弃了;不是吗,这可以理解吧?!我心想,那景象,他经常看见露茜和我,两个女友,互相用胳臂搂着身躯、亲昵地互相闲谈,那景象当初必定已在他心头生根发芽——像一粒野生的种子。也许他也知道露茜总是到钟楼里来找我。简单说,有一回,夜晚十一点左右,宫殿里所有的灯火全已熄灭,他来了!嘿,真带劲儿!”克拉丽瑟现在被她自己的故事的重要意义强烈地吸引住了,“我听见楼梯上的摸索和嚓啦声,却不知道是什么在响;然后我听见笨拙地按门把手的声音和房门奇异的开启声……”

“你为什么没有呼救呢?”

“这事真奇怪。我从第一个响声起便知道他是谁。他一定一动不动在门口站住了,因为好一阵子我什么响声也没听见。他大概也吓坏了。然后他小心翼翼随手拉上房门并轻声呼唤我。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不想回答他,但是奇怪的是:完全从我内部——仿佛我是一个很深的空间——发出了一个声音,它像一声哀求。你懂这个吗?”

“不懂。继续讲下去!”

“很简单,接着他便无限怅惘地紧紧抓住我;他几乎倒在了我的床上,他的脑袋枕在了我的脑袋旁边。”

“眼泪?”

“干巴巴的抽搐!一个老朽的、被离弃的身体!现在我明白这个道理了。噢,我对你说,如果人们事后可以说出自己在这样的时刻想了些什么的话,那么这便是某种极厉害的东西!我认为,他因自己错失良机而完全被对一切端庄品行的冲天愤怒攫住了。我一下子觉察到,他又觉醒了,虽然房间里漆黑一团,但我立刻便知道,因不顾一切渴望得到我,现在他的心完全揪起来了。我知道,现在不会有什么顾惜和体谅了;自我的呻吟以来房间里还一直寂静无声;我的身体既灼热又干燥,而他的身体则像一张让人放到火边的纸。这身体变得极其轻柔;我已经感觉到,他的胳臂怎样沿着我的身体蜿蜒而下并脱离我的肩膀。有些事我想问问你。因此我就来了——”

克拉丽瑟顿住。

“什么?可是你什么也没问呀!”稍过片刻,乌尔里希提醒她。

“不。我还得先说点别的:一想到他必定会认为我的静止不动是认可的表示,我便憎恶我自己;可是我完全无可奈何地依然躺着,一种冷酷的恐惧已经压在我的心头。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我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他用一只手不停地抚摩我的脸,另一只手游移着。打着颤,带着假装出来的和善,你是知道的,像一个吻那样掠过我的乳房,随后,这只手仿佛在等候并倾听着回答似的。最后这只手就要——现在你一定明白了吧,他的脸同时偎近着我的脸。但是这时我却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挣脱了他并向一侧转过身去;这时从我胸中又发出了我平时不曾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它介乎请求和呻吟之间。原来我有一块胎记,一块黑色圆形斑痕——”

“你父亲是什么态度?”乌尔里希冷冰冰地打断她的话。

可是克拉丽瑟不让别人打断自己的话。“这里!”她神情紧张地微微一笑,指了指衣裙里面臀部上一处部位,“他一直摸到这里,这里是个胎记。这个斑痕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或者说它有一种特殊性能!”

她突然满脸涨得通红。乌尔里希的沉默使她头脑清醒过来并化解了将她拘禁住的思绪。她神情尴尬地笑了笑并迅速总结说:“我的父亲?他即刻便坐起身来。我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我想,多半是一副窘相。也许是感激。我在最后一刻解救了他。你必须想到:他是一个老人,而一个年轻姑娘则有这种力量!我一定让他觉得奇怪了,因为他相当温柔地握了握我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抚摩了两回我的头,然后他没说什么话就走了。那么你会尽你所能为他做点什么事的吧?!最终我不得不把这件事也讲给你听了。”

她站立在这儿,穿一件进城时才穿的定制连衣裙,紧身而符合习俗。她就要离去,伸出手与乌尔里希握手辞别。

七一 庆祝陛下在位七十年起草主导决议委员会开始开会

关于她给莱恩斯多夫伯爵的信以及要求乌尔里希挽救莫斯布鲁格尔的事,克拉丽瑟均只字未提;她好像把这一切都已经忘却。但是乌尔里希也没这么快就又想起这件事来。因为狄奥蒂玛终于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现在可以在“庆祝陛下在位七十年起草一个主导决议暨确认有关各界人士的愿望工作会议”范围内召集特别的“庆祝陛下在位七十年起草主导决议委员会”了,狄奥蒂玛为自己保留了领导这个委员会的权利。伯爵阁下亲自起草了邀请,图齐进行了修改,而阿恩海姆则从狄奥蒂玛那儿看到了他的修改稿,然后这修改稿才被批准。尽管如此,其中还是包含了一切使伯爵阁下心神俱往的东西。“促使我们召集这次会议的,”信中这样写道,“是对问题的一种共识,即我们不能对强有力的、来自民众中间的意愿听其自然,需要有人施加一种极具远见的并且是来自一个可以纵览全局的位置的,也即来自上面的影响。”接下去就是“极为罕见的造福社会的登基七十周年庆典”、“满怀感激之情的”各族民众、和平皇帝、缺乏政治上的成熟、世界奥地利年,而最后则是提醒“产业和教育界”,要把这一切塑造成“真正”奥地利精神的一种光辉的意愿显示,但对这一切均要进行慎重考虑。

一方面,在狄奥蒂玛的清单上,艺术、文学和科学各组显得尤为特出并经广泛努力而得到认真周到的补充,而另一方面,在那些可以参加这次会议但人们并不指望他们作出具体行动的人当中,经过严格筛选只剩下了一小批人;然而,受邀请者的数目仍然如此之多,以致在绿桌子旁正式宴请来宾根本就不可能,于是就不得不选择冷餐招待会这一较松散的形式。人们可以随意地坐着、站着,而狄奥蒂玛的一个个房间就像一座营房,供应夹肉面包、蛋糕、葡萄酒、利口酒和茶的数量之大,恐怕只有图齐先生在预算中给了他夫人特别拨款才能办齐;必须补充说明,这没矛盾,从中可以推断出,他一心想着要采用新的精神外交方法。

安排好这一大群人聚会,这向狄奥蒂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倘若她的脑袋不是像一个华美的果壳,不断有话语从中大量涌流出来,有些事她也许还真的应付不过来;这是家庭主妇用以欢迎每一位来客并以对其最近著作的熟识而令来宾欣喜若狂的话语。这方面的准备工作是异常充分的并且只有在阿恩海姆的帮助下才得以完成,此人将自己的私人秘书供她使用,协助她整理材料并摘编最重要的资料。这股火一般热的神奇沉淀便是一大批藏书,是用莱恩斯多夫伯爵为启动平行行动而投入的那批资金购置来的。和狄奥蒂玛自己的书加在一起,它们作为唯一的装饰品摆放在腾出来的房间中的最后一间里,房间里依稀可辨的布满花卉的糊壁纸显示出这是一间内室,一种关联,一种激起人们对居住这间内室的女子作谄媚思考的关联。但这批藏书也还以另外的方式证明自己是个有利可图的设置;因为每一个受邀请的人在接受了狄奥蒂玛极为殷勤的欢迎致词后便游移不定地漫步穿越这些房间,一看到这间位于尽头的藏书室,便必然会被它吸引;总会有一些人后背上下起伏,打量这些书,宛如蜜蜂麇集在花丛前,而如果说原因也只是每一个创作者对藏书都怀有的那种高贵的好奇心的话,那么当观看者终于发现他自己的著作时,一股甜蜜的满足之情便会顿时从心头泛起,而狄奥蒂玛的爱国事业则从中获益匪浅。

在会议思想指导方面狄奥蒂玛先是听任自流,即使她郑重其事地特别向诗人们保证,说是一切生命基本上都奠定在一种内在的文学创作上,甚至连商业活动也是,如果人们“豪爽地看待”它的话。这并不使人感到惊奇,只是事实却表明,大多数受到这样简短致词嘉奖的人都是怀着一种信念来的,他们深信人们邀请他们,是为了让自己简明扼要地,这就是说在大约五至四十五分钟内,给平行行动出主意,她听从了这个主意就不再会有什么失误,哪怕后来的发言人是在用无意义和不恰当的建议浪费时间。狄奥蒂玛起先简直因此而陷入一种欲哭无泪的心境之中,费了好大劲儿才保持住了自己那种不拘谨的态度,因为她觉得,每一个人都各说各的,她无能为力,无法将它们统一起来,在驾驭如此密集的文艺、学术界精英集会方面她还没有经验,而由于大人物们如此之多的聚会也不是这么容易举行第二次的,所以也就只有一步一步、多费心思并按一定方法才能理解它。况且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它们单独时与聚在一块儿时相比,具有某种完全不同的意义;譬如大量的水与少量的水相比是一种较小的享受,小就小在饮水和溺水的差别上了,而毒药、玩乐、闲暇、弹钢琴、理想的情形则与此相似,也许甚至一切事物的情形都与此相似,于是某种东西会怎么样,这完全取决于它的密集程度和别的情况。所以只需补充说明一点,即便天才也不例外,以便使得人们不致把下面的印象看作是对无私地为狄奥蒂玛效劳的那些大人物们的一种贬抑。

因为人们会立刻在首次聚会时便获得这样的印象:每一个杰出的人物一离开山顶巢穴的保护并且要在普通的地面上与人交往,便会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极端不安稳的境地。只要她与这些了不起的人物中的一个单独谈话,那么这种宛如天象般从狄奥蒂玛头顶掠过的异乎寻常的话语,在有第三者或第四者插入从而使得好几个人的话语陷入相互矛盾的情况下,就让位给一种不能建立井然秩序的难堪处境,而谁若不害怕这样的比喻,就不妨想象一只天鹅,它在作完骄傲的飞行之后在地上继续蹒跚前进。然而在相识了较长时间之后这也很好理解。杰出人物的生活如今是建立在一种“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目的”的基础上的。他们受到莫大的敬仰,在他们的五十周年或一百周年诞辰时这种敬仰便表现出来,或者在一所农业大学成立十周年庆典上,当它拿名誉博士们来炫耀自己,但此外也有各种不同的场合,在这些场合人们是必须谈论德意志精神财富的。我们在历史上曾有过伟大的人物并把这看作一种与我们休戚相关的机构,恰似监狱或军队;如果存在这个机构,那么人们就必须投入人力。因此人们便带着某种这样的社会需要所特有的下意识动作启用刚好碰上的那个人,并对他表示尊敬,这些敬意已经具备了赐予的条件。但是这种敬仰并不完全真实;在它的底部显现出这众所周知的信念:实际上没有一个人配受到这种敬仰,而且人们也难以区别嘴巴张开是因为感动还是要打呵欠。如果今天一个人被称作天才,这就具有某种敬仰死者的特性,还要加上一个无声的附注,即现在根本就不再有这种天才了,而且这还具有某些那种神经质爱情的特性,人们之所以闹哄哄显摆这种爱情并非出于别的因由,而是因为它实际上缺乏感情。

这样一种状况对于感觉敏锐的人来说自然是不愉快的,于是他们就想方设法摆脱它。一部分人因绝望而变得富裕起来,他们学会利用这种需求,这种不仅对伟大人物而且也是对野性的人物、有才智的小说家、新一代愈来愈扩大着的不谙世故者和领导人的需求;另一部分人头上戴一顶看不见的王冠,他们绝不摘下这顶王冠,他们还怨恨而又谦逊地担保说,在三至十个世纪之后才愿意让人对他们创作出来的东西的价值作出评价;可是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德国人民的一场可怕的悲剧:真正的伟人从不成为德国人活着的文化财产,因为他们太超越人民了。然而必须强调指出,迄今为止谈到的是所谓的文学艺术,因为在精神与世界的关系上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区别:一方面,纯美艺术爱好者必须受到如同歌德和米开朗琪罗、拿破仑和路德那样的欣赏,另一方面,今天却几乎没有哪个人还会知道那个把难以用言语描绘的迷醉福祉赐给人类的人的名字,没有人研究高斯[26]、欧拉[27]或麦克斯韦[28]的生平,探寻一位封·施泰因夫人[29]的行踪,很少有人关心拉瓦锡[30]和卡尔达诺[31]在哪里出生又死于何地。可是人们却学习他们的思想和发明是如何通过别的、同样没有趣味的人的思想和发明得以发扬光大的,并不断地研究他们的成就,在人格力量早已泯灭之后这种成就便在别人身上继续存在下去。当人们察觉到这个区别多么鲜明地把两种人类的行为方式互相分隔开,起先是感到惊讶,但随后便出现相对的范例,这种区别便愿意以一切界限之中最自然而然的面目出现。熟悉的习惯向我们担保,说这是人和工作之间、人的伟大和一项事业的伟大之间、教养和知识以及人性和本性之间的界限。工作和勤勉的天才并不增加道德的重要意义和不可分解的生命学说,这种学说只在榜样们的身上得以继承下来,他们是国务活动家们、英雄们、圣徒们、歌唱家们,当然也有电影演员们;这正是那种强大的、非理性的力量,诗人只要相信自己的话并坚持认为自己按照生活境况分别道出了良知、天性、内心、国家、欧洲或人类的呼声,那么便也觉得自己分享了这种力量。这就是那神秘的整体,他觉得自己是这个整体的工具,而别人则仅仅是在可以理解的事物里拱来拱去,而人们则必须在能学会看到这个使命之前便相信这个使命!使我们确信这一点的,毫无疑问是一种真理的呼声,可是这个真理上不是粘附着一种特殊性吗?因为奇怪的是,哪儿的人们见事不见人,那儿便总是会重新出现一个新人,把事情向前推进;反之,哪儿的人们注重人,那儿在达到某种高度之后便会出现这样一种感觉:现在不再存在够用的人,真正伟大的东西属于过去!

他们纯粹都是完好的人,这些人聚集到狄奥蒂玛的府上了,一下子聚集了许多。创作和思维,这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十分自然,宛如游水之于一只雏鸭,他们做这事如同从事职业活动,并且做起来也确实比别人强。但是目的何在?他们的所作所为美好、崇高、无与伦比,但是这么多的无与伦比就像墓地情调和集中的短暂性气息,没有笔直的意义和目标,没有来源和继续。对事件,对大量互相交叉的精神振荡的无数回忆已经聚集在这些头脑里,这些回忆像地毯编织者们的针插在一件织品里,它在他们四周、在他们前面并向他们没有接缝和边缘地伸展开来,而他们则在某处编织一个花样,这花样在别处以相似的形式重复出现,但还是稍稍有些不同。可是把这样一个小斑点永远留存下来,这是正确的使用方法吗?

说狄奥蒂玛理解了这个道理也许太言过其实了,但是精神领域里的这阵坟场怪风她感觉到了,这第一天越是临近结束,她便陷入越深沉的沮丧之中。幸好她同时回忆起某种绝望情绪,当初在另一个场合谈到类似的问题时阿恩海姆曾表现出来的那种绝望情绪,当时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朋友到外地去了,但是她想到,他曾告诫过她不要对这次集会寄予过高的希望。所以她如今陷入的,其实是这种阿恩海姆式的忧郁,但是说到底这还是给她带来了一种美好的、几乎是在感官上既悲伤又舒心的愉快感觉。“从根本上来说,这难道不是,”她推敲着他的预言,暗自思忖,“行动的人接触言语的人的时候总会感受到的那种悲观主义吗?”

七二 科学的暗自窃喜或对恶的初次详细描述

现在必须对一种微笑说几句话,而且还是一种男人微笑,并且还蓄着一部胡子,这胡子是为对着胡子窃笑这种男性活动而造就的;这是接受了狄奥蒂玛的邀请并倾听文艺爱好者们讲话的学者们的微笑。虽然他们微笑,人们却绝不可以以为,他们是含着讽刺意味这样做的。相反,这是他们的敬重和无权过问的心态的表露,这是已经谈过的话题了。但是人们也不可因此而受迷惑。在他们的意识中这是对的,但在他们的下意识里——姑且就用这句习语——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就他们的总体状况而言,他们是向恶的习性像一只锅炉下的火焰在胸中翻滚着的人。

这看上去自然就像一种似非而是的意见,要是有人当着一位上奥地利大学教授的面提出这样的看法,那么教授也许会回答说,他只为真理和进步服务,对别的事一概不知;因为这是他的职业意识形态。但是所有职业意识形态都是高尚的,譬如猎人就绝不会称自己是森林的屠宰工,反倒自称是动物和自然符合狩猎规则的朋友,恰似商人们胸怀可敬利益原则以及窃贼们称商人们的神,即那高贵的、联系各民族且带国际性的墨丘利,也是他们的神。描绘一种活动并意识到从事这一活动的人,这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

人们若不带成见地考虑科学是如何获得今天这个形态的——这就其本身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支配着我们,连一个文盲也会受到它的侵害,因为他学会了与无数天生高深莫测的事物共处——那么人们就会获得另一种印象。按照可信的传说,这在十六世纪,在一个心灵强烈动荡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人们不再如在这之前的两千年宗教和哲学思辨过程中所做的那样试图去探究大自然的秘密,而是以一种只好被称为肤浅的方式安于研究它的表面现象。在这方面伟大的伽利略总是第一个被提及,譬如他放弃了这个问题:出于哪个根本的原因,大自然畏惧空洞的宇宙空间,致使它竟然让一个落体这么久地穿过并填充一个又一个空间,直至终于到达陆地;他满足于一个普通得多的论断:他简单地探究了一个这样的物体下落得多快,走过哪些路程,耗费掉多少时间以及达到怎样的加速度。天主教会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它不是直截了当地将他处死,而是以死威胁这个人并强迫他收回自己的观点;因为由他的以及与他观点相似的人观察事物的方式中,此后——如果人们用历史的时间尺度来衡量的话,便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产生出了火车时刻表、工作机械、生理心理学以及天主教会再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当代的道德败坏。天主教会大概是由于太聪明才犯了这个错误,因为伽利略不仅是自由落体定律和地球运动的发现者,而且也是一位拿今天的话来说会令大资本家感兴趣的发明者,此外他也不是当初唯一为这新精神所侵袭的人;相反,历史报导表明,他身上那种实事求是精神广泛而迅猛地像一种传染病那样传播开来,而称某人饱含求是精神,这在今天听起来尽管不合礼仪,因为我们自以为已经具有太多这种精神,但是当时从形而上学到严格按各种证书观察事物的觉醒过程想必一定是这种精神的醉意和冲动!但是如果人们考虑,人类是怎么啦,干吗要如此改变自己的模样,那么回答就是,人类所做的无非就是每一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所做的事,这孩子过早地试图走路;人类坐到地球上并用可信赖的和不太高贵的身体部分触及这个地球,必须说明:人类这样做时用的正是那个人体部分,他们就坐在它上面。因为奇怪的是,地球显得极其容易接受这方面的影响,并且自这种触及以来便一直在让人从自身诱出数量多得惊人的发明、舒适的设备和认识。

按照这个史前史的情况人们可能会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地认为,这是反对基督者的奇迹,我们如今正置身于这个奇迹之中;因为这个用过的接触譬喻不仅可以作可以信赖,而且同样也可以作不得体和遭禁忌的解释。在有才智的人发现自己对事实的兴趣之前,确实只有武士、猎人和商人,也就是说恰恰是狡猾和冷酷无情的人曾拥有过这种兴致。在求生存的战斗中没有思维方面的感伤之语,而是只有以最简捷、最实际的方式杀死敌手的愿望,在这方面每一个人都是实证主义者;在利润归根到底意味着在心理上和按客观情况的需要制服别人的时候优柔寡断、当断不断,这在生意场上同样也不是一种美德。另一方面,如果人们留神观察是哪些个性导致新发现,那么就会看到自由接受顾忌和拘谨的权利、勇气、同样多的创造精神和破坏精神、排除道德方面的考虑、为蝇头小利耐心地讨价还价、必要时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上坚韧不拔地等候,以及对尺度和数字的敬意,这种敬意是不信任一切不明确事物的最强烈的表示;换句话说,人们看见的无非正是旧日猎人、士兵和商人的恶习,它们在这里仅仅是被传导进精神领域并被重新解释为美德。这样一来,虽然脱离了对个人的和相对普通的利益的追求,但是即便在这变形的时刻他们也不曾丢失人们所说的原始凶恶形态的要素,因为它看似牢不可破和长久永存,至少像一切人道和崇高的东西那样长久永存,它不是什么更微不足道的或别的什么,它无非就是给这崇高的东西使坏并看它失败的欲望。谁不知道这狡黠的诱惑呢,在观看一只漂亮大釉罐的时候它便蕴含在这样的想法之中:人们可以一棍子把它打成粉碎?一旦被提高到了悲情英雄主义,致使人们在生活中不信赖任何别的东西,只信赖用铆钉钉牢的东西,那么它便是一种被包括在科学的实事求是精神里的基本情感,而如果人们出于公道不愿意称它为魔鬼,那么这上面至少有一股轻微的烧焦的马鬃的气味。

人们可以马上就谈到科学思维对机械的、统计学的、物质的解释所抱有的特殊偏爱,这种偏爱的心似乎已经被戳坏了。把善意只看作一种特殊形式的利己主义;把情绪和内部的排泄物联系起来;确认人体十分之八或九由水组成;把著名的合乎道德的性格自由解释为一种自动生成的自由贸易的思想火花;把容貌美丽归因于良好的消化和有条理的脂肪组织;用年度曲线表示出生率和自杀率,它把这种似乎是最自由决断的东西显示为强制;觉得心醉神迷和精神错乱性质相似;将肛门和嘴当作同一事物在直肠和口部的两端而置于同等地位——这样的在人类幻想的魔术中揭穿窍门的观念总是会找到一种有利的舆论支持,从而被认为特别具有学术性。人民所热爱的,当然是真实;但围绕着这种光洁的爱的,却是一种对幻灭、强制、无情、冷酷恐吓和严厉斥责的偏爱,一种不怀好意的偏爱或者起码也是一种类似性质的不自愿的情感流露。

换句话说,真理的声音带有一种可疑的杂音,但是最亲近的参与者不愿意听到任何这种声音。嗯,心理学知道许多这种被压制的杂音,它也准备好了这样的忠告:人们应该发挥它的作用并尽可能直言不讳,以便阻止它的有害的影响。倘若人们想作这个试验,想试一试,将这种对真理的模棱两可的爱好以及它那恶意的憎恶人类的和冥府看门狗式的杂音公开表露出来,简直是充满信心地把这种爱好用到生活中去,又会怎么样呢?那么,恐怕就会显出缺乏理想主义,缺乏已经在精确生活的空想这个标题下被描述过的理想主义,一种供试验并随时可以撤回的观念,但隶属于精神占领的铁的战争法则。这种创造生活的态度自然并不让人得到呵护和安宁;它绝不会只怀着敬畏看待值得生存的东西,而是倒不如说像一条分界线,一条被争取内部真实的战斗不断移动着的分界线。它会怀疑世界瞬间状态的圣洁,但不是出于怀疑论,而是怀着攀登时的那种信念:牢牢站稳的那只脚在任何时候都是较低的那只。而在这样一个战斗的教会的火焰中——它为了还没启示的东西而仇视这学说并以对自己最亲近的形态的一种苛求的爱的名义把法则和有效的东西排除在一边——魔鬼将会找到回归上帝的路,或者,说简单一点,真理在那儿又会是美德的姊妹并且不必再对美德干那些隐蔽的、恶意的勾当,年轻的侄女对老处女姑妈所策划的那种勾当。

一个在知识厅堂里的年轻人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吸收了这一切,此外他还熟悉了一个重大的建设性观念的诸要素。这个观念轻松自如地搜集那被去除的东西,一如搜集一块坠落的石头和一块旋转的石头,并且将某种看似一致和不可分的东西,如一个简单行动从意识中心的生成,分解成其内在源头有着几千年差别的河流。但是如果有人想冒险使用这样获得的特别专业任务界限以外的观念,那么他立刻就会领会到,生活的需要是不同于思维的需要的。生活中发生着大致与一切受过训练的人的习惯相反的事。自然的差别和共性在这里很受赏识;存在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都在一定程度上被认为是自然的并且不乐意受到侵犯;正在变得必不可少的变化只是迟疑不决地并且似乎是在一种来回辗轧的过程中进行着。譬如如果有人出于纯粹素食主义的观念对一头母牛说“您”(正确考虑到了这一情况,即人们对一个可以对之说‘你’的有生命之物会容易得多地便采取肆无忌惮的态度),那么人们即便不骂他愚蠢,也会骂他迂腐的;但不是由于他爱好动物或素食主义的观念——人们觉得这种观念很通人情——而是因为这种观念被直接应用到现实中去了。一句话,在精神和生活之间存在一种错综的均衡,而在这种均衡中精神至多收回一千项债款中的一半并因此而获得名誉债权人的称号。

但是如果精神呈现出它最后找到的那个强有力的形象,像先前那样被接受了,哪怕是一个很男性化的带有武士和猎人的微不足道的坏习惯的圣徒,那么就可从所描述的情形中推断出:蕴含在精神中的向恶的习性既不会通过其毕竟出色的整体在任何地方呈现出来,也不会找到靠现实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可能会在种种相当奇异且不受控制的、可以让自己逃脱徒劳拘禁的道路上出现。至此为止一切是不是一种幻想游戏,这也许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不过不容否认的是,这个最后的推测得到了特别的证实。有一种无名的生活情调,今天不少人对此具有天生的才能,这是一种对更凶恶事物的预料、一种骚动的决心、一种对人们所敬重的一切事物的不信任。有这样的人,他们抱怨青年人没有理想,但在必须行动的时刻却完全自我放任,作出不同于某个人的决断,这个人出于对理念的最健康的不信任,借助某一根棍棒的作用加强这理念的温和力量。换句话说,有哪个好心的目标不是必须带有一点点低级人类个性的腐败和计算,才能在这个世界上被认为是真诚的呢?像束缚、强迫、施加压力、不畏惧破碎的窗玻璃、强有力的方法这类词语都有一个可信赖的好名声。最伟大的人物被塞进一座兵营,跟一个中士学八天跳跃,或者一个少尉和八个士兵就足以逮捕世界上每一个演说家议会的全体议员,这样性质的观念虽然后来在这样的发现中才找到了自己经典的特征,即灌给一个理想主义者几羹匙蓖麻子油便能使最不屈不挠的信念变得滑稽可笑,但是它们早就有了阴森梦幻的狂烈激励,虽然它们遭人愤怒唾弃。情况就是这样,每一个面对着一个动人心魄现象的人,哪怕这个现象是通过它的美撼动他的心魄,这个人的每两个想法中至少有一个是这样的:你休想蒙我,我会给你点厉害瞧的!一个不仅自己久经磨炼而且也磨炼人的时代的这种缩小的愤怒几乎违背人类天性地被平分成粗野和崇高,倒更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折磨的特征,对类似情景的一种非语言所能描绘的兴趣:善可以贬低自己并简单得出奇地毁灭自己。这看上去与一种感情强烈的“想戳穿自己的谎言”不无相似之处,而相信一个时代,一个屁股已经先来到世上,如今只需让造物主的双手翻转的时代,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最索然无味的事。

所以一种男人的微笑将表达各种各样这类性质的内容,即使它躲开自我观察的眼光或压根儿还从未被意识到,而大多数受到邀请的著名专家迎合狄奥蒂玛值得称赞的努力时脸上所露出的那种微笑就带有这样的性质。这笑意痒痒地顺着大腿向上升起,而大腿却不太知道自己应该转向何方,于是这笑意便怀着好意和惊讶到达脸上。人们为见到一位熟人或一位较亲近的同事并能与之攀谈而感到高兴。人们有这种感觉:在回家时,在离开大门之后,他们将几次试着迈出坚定的步子走路。但是这集会却是相当美好的。这样一般性的活动当然是某种永远不会具有适当的内容活动,一如所有最一般的和最崇高的想象;正如对于狗,您就想象不出来,它只是说明某些狗和狗的特性的一个指示,而爱国主义或最美好、最爱国的思想您就更加想象不出来了。但即便这没有内容,它还是有一种意义的嘛,而时不时地唤醒一下这种意义,这无疑是桩好事!大多数人就这样互相交谈着,不过更多地还是在沉默的下意识里;但是一直站立在总接待室里、向迟到者打招呼致意的狄奥蒂玛,却惊讶和隐约地听到,四周的人开始热烈交谈了起来,如果没完全听错的话,从这些谈话中传到她耳朵里来的,有不少甚至是在讨论波希米亚和巴伐利亚啤酒的区别或出版者酬金。

可惜她不能站在街上观看这次社交聚会。从那儿看起来这聚会显得奇异而美好。一排高大窗户的窗帘光彩熠熠,灯光显得越发光亮,因为等候的车辆投射出充满权威和优雅的灯光,还因为路过的人站住脚并抬头向上看了一阵,投来了好看热闹的目光,虽然他们也不太知道为什么向上看。狄奥蒂玛若是看到这番情景一定会感到高兴的。总是有人站在这庆典洒到街上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里,而在他们的背后则是黑乎乎的一片,稍远一些便很快变成漆黑一团。

七三 莱奥·菲舍尔的女儿格达

乌尔里希这一阵忙乎得久久不得闲暇去兑现给菲舍尔经理许下的诺言:看望他的家人。是的,说得对,要不是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压根儿不会有这个时间的;这是菲舍尔的夫人克莱门蒂娜的来访。

她打电话预约了时间,乌尔里希不无忧虑地期待着她的到来。三年前他最末一次与她家有过来往,那时他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可是这一回他只去了仅有的一次,因为他不愿意勾起往日的恋情并对克莱门蒂娜夫人慈母般的失望感到害怕。可是克莱门蒂娜·菲舍尔是个“心地高尚的”的女人,而在与她丈夫莱奥的日常琐事纠纷中她很少有机会去使用这种高尚的心地,所以遇到可惜很少出现的特殊情况时,一种简直是英勇的情感高峰便随时可供她使用。但是当她面对乌尔里希并请求他与自己作一次私下交谈时——虽然他们本来就是单独在一起——这个面容严峻并略带忧伤的瘦弱女人总还是有点儿困窘。但是他是唯一的一个人了,他的意见格达还听得进去,她说道,不过请他别误解了她的请求,她添上了这么一句。

乌尔里希了解菲舍尔家的情况。不但父亲和母亲纷争不断,已经二十三岁的女儿格达也已经在自己身边聚集起了一群奇特的年轻人,他们使气得咬牙切齿的爸爸莱奥极不情愿地成为自己“新精神”的资助者和促进者,因为他们在任何地方也不能如在他这儿一般如此舒适地相聚——格达很容易激动并且贫血,如果有人试图限止这种交往她立刻就会火冒三丈——克莱门蒂娜太太介绍说。这毕竟都只是些没有教养的蠢小子,但是他们那种有意显露出来的神秘的反犹主义不仅不得体,而且也是心地粗野的一种表示——不,她补充说,她不想抱怨反犹主义,这是一个时代现象,对此人们只好听天由命;人们甚至可以承认,在某些方面这也许也不无是处——克莱门蒂娜顿住,她若不是戴着面纱,恐怕会用手帕擦干一滴眼泪;但是她没掉眼泪,只是将小白手帕从小手提包里掏出来便算了事。

“格达怎么回事,这您是知道的,”她说,“一个美丽的并且有才干的姑娘,可是——”

“有点儿鲁莽。”乌尔里希补充。

“是的,天公不作美,总是走极端。”

“还一直透着日耳曼人的气质?”

克莱门蒂娜谈到父母的情感。“一个母亲的奔走”,她略显慷慨激昂地这样提及自己的来访,这次来访有一个附带的目的,这就是在乌尔里希据说于平行行动中据说取得巨大成功之后重新争取他成为她家的朋友。“我想自己惩罚我自己,”她接茬说,“因为我在最近几年里违背莱奥的意愿支持了这一交往。当时我觉得这没什么;这些年轻人是理想主义者那一类人;只要没有成见,一句伤人的话应该还是可以受得了的嘛。但是莱奥——他怎么样,您是知道的——对反犹主义感到愤慨,也不管这种反犹主义是不是仅仅是神秘主义和象征性的。”

“格达性格爽直,长着一头德国人的金黄色头发,她难道不愿意承认这个问题?”乌尔里希问。

“在这一点上她和我自己年轻时的情况一样。还有您以为,汉斯·塞普会有什么出息吗?”

“格达和他订婚了?”乌尔里希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孩子没什么前途,连养家糊口都难!”克莱门蒂娜叹息说,“还谈得上什么订婚不订婚的;可是当莱奥禁止他上门,格达竟接连三个星期食不知味,瘦得快只剩皮包骨头。”随后,她突然怒气冲冲地说:“您知道吗,我觉得这像一种催眠,一种精神传染!是的,有时我就觉得格达像着了魔似的。那男孩在我们家不断阐述他的世界观,而格达居然看不出这当中包含着对她父母的不断侮辱,虽然她平时一直都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可是如果我对她说什么,她便回答说:‘你是老古板,妈妈。’我就想,您是唯一的一个她瞧得起的人,莱奥也多么器重您!您不能到我们家里来一下,让格达稍稍睁开眼睛看看汉斯和他同伙们的不成熟?”

克莱门蒂娜是个举止行为很得体的人,而这却是一种突然袭击,所以她想必忧心如焚。尽管两人争执不断,在这种情况下她却有某种与她丈夫同舟共济的感觉。乌尔里希忧心忡忡地扬起眉毛。

“我怕是,格达会说,我也是老古板。新一代年轻人不听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的话,而这又都是些原则性问题。”

“我曾想到,这个大行动人们现在谈论得沸沸扬扬,您若能给她安排点事干干,也许马上就会使格达转悠起别的念头来的。”克莱门蒂娜插话说,于是乌尔里希便觉得还是赶快答应登门拜访的好,他急忙声言平行行动还远远没有成熟到可以派上这样的用场。

当几天以后格达看到他登门来访时,面颊上顿时泛起一团团红晕,她使劲和他握手。她是只要舆论普遍要求便可以立刻当公共汽车司机的那些可爱且目标明确的现代姑娘中的一个。

乌尔里希没有猜错,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在家;这时候妈妈购物去了,而爸爸则还没下班。乌尔里希刚迈出头几步走进房间,从前他们相聚在一起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不过当初一定是节气早了几个星期;是在春天,但却是个灼热的日子,好似夏天提前来临了,还没有经过锻炼的身体难以忍受这样的炎热。格达的脸显得疲惫和消瘦。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发出一股像是在草地上晒干了的白亚麻布的气味。所有房间里的遮帘全都已经放下,整个寓所充满难以控制的半明半暗的光束,它们穿过灰色的障碍渗透进来。乌尔里希对格达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她完全由新洗过的亚麻布景组成,就像她的连衣裙。这是一种完全客观的感觉,他原本可以心平气和地把亚麻布一层一层从她身上掀开,丝毫也不需要动用爱恋的推动力。现在他恰好又有了这种感觉。这是一种表面上完全自然的、但却无意义的亲密,他们俩都对此感到害怕。

“为什么您这么久没来看我们了?”格达问。

乌尔里希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是他有这样的印象,好像她的父母不希望看到这种不以婚配为目标的亲密交往。

“啊,妈妈,”格达说,“妈妈真可笑。不马上往这上头想,我们就不可以成为朋友啦?!可是爸爸希望您常来,据说您干这桩大事已经干出点名堂来了?”

她完全坦率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倾谈着老人们的愚蠢;对彼此之间天然的联盟深信不疑,这联盟将使他们俩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这愚蠢。

“我会来的,”乌尔里希回答,“可是现在您告诉我,格达,这会把我们引向何处呢?”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并不相爱。从前他们曾经常一起打网球,互相表示关心,从而不知不觉越过了界线,越过了区分一个亲近的人——人们在情感混乱时可以向他表露真情——和所有人——人们为他们而穿扮得漂漂亮亮——的界线。他们猝然变得亲近得就像两个已经相爱很久、甚至几乎已经不再相爱的人,但却已经使彼此免去了爱情的负担。听他们互相责骂,人们简直会以为,他们并不互相喜欢,但是这既是障碍也是连接。他们知道,只要点着一个小火星,便可燃起燎原之火。倘若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别小一些或者格达是一位结过婚的女人,那么也许机会会招来盗贼,偷香窃玉至少在事后会变成一种激情,因为人们若作出这样的手势来,就会越说越爱恋,越说越愤怒。但是正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情况,所以他们不这样做。格达依然是个姑娘,并对此无比恼火。

她不回答乌尔里希的问题,却在房间里装模作样做起事来,突然他站在了她的身边。这是很欠考虑的,因为人们不能在这样一个时刻贴近一个姑娘的身体站着并开始谈论事情。他们寻找最小的反抗途径,像一条小溪,避开障碍,向着下面的一块草地流去,乌尔里希用胳臂搂住格达的腰,用指尖直逼吊袜带的内松紧带惯常绷紧的那条线。他转向格达慌乱而汗渍渍地向自己仰着的脸,吻她的嘴唇。随后他们站在那儿,没能互相脱离或并合在一起。他的指头摸到她吊袜带的宽阔橡皮松紧带并让它轻轻向她的大腿弹了几次。随即他就挣脱开去并耸耸肩膀重复他的问题:“格达,这会把我们引向何处呢?”

格达强忍住内心的激动说:“难道非这样不可吗?!”

她按铃让人送来点心和饮料,她要让这所房屋运行起来。

“给我讲讲汉斯的情况吧!”当他们坐下并不得不重新开始交谈时,乌尔里希柔声细语请求。格达还没完全定下神来,先没作答,但过了一会儿,她说:“您是一个自负的人,您永远不会理解我们这些较年轻的人的!”

“吓唬人是不行的!”乌尔里希回敬说,“我认为,格达,我现在正在放弃科学。我正在投向新一代人这边。这不令您感到满意吗,如果我明确声言知识和利欲性质相似;是一种可怜巴巴的储蓄欲;一种骄傲自大的内心的资本主义?我内心的情感比您认为的多。但是我想保护您免遭絮絮叨叨连篇空话的侵害!”

“您必须更好地了解汉斯,”格达有气无力地回答,但随后便突然厉声补充说,“顺带说及,您永远不会理解,人们是可以同别人融合成一个没有自私自利的集体的!”

“汉斯还总是常来找您吗?”乌尔里希小心翼翼坚持着这样问。格达耸耸肩膀。

她聪明的父母没有不准汉斯进屋,而是每月只许他来几天。为此汉斯·塞普,这位毫无成就、还没有希望会有什么出息的大学生不得不向他们保证今后不引诱格达去干不适当的事,并停止宣传德意志神秘主义活动。他们希望用这样的办法使他失去禁忌的魔力。而汉斯·塞普则怀着一片贞洁之心(因为只有肉欲才想占有,但这是带有犹太人—资本主义的特性的)从容不迫地作了这个要求他作的保证,然而他并没有把这理解成为不悄悄地常到这屋里来或不发表热情的讲话,不热烈地握手甚至不亲吻,不做亲密朋友过自然的生活尚还需要的这一切事;他把这仅仅理解成为对一个无教士无国家联盟的宣传,迄今为止他在理论上搞过这种宣传。他反倒很乐意作出这样的保证,因为他认为,要在自己和格达身上实行自己的原则,从心理上来说时机还没成熟,制止卑贱者们的闲言碎语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但是两个年轻人自然忍受着这种受制于人的痛苦,他们还没找到内心的、自己的界限,这种强制便从外部给他们划定了界限。尤其格达本来是绝不会容忍父母的这种干预的,倘若她不是自己没有把握的话;但是她更加痛苦地感受到这种强制。其实她并不很爱她的这位年轻朋友;主要还是出于和她父母的对立情绪。她把这种对立情绪化解为对他的依恋。假如格达晚出生几年的话,那么她的爸爸就是城里最富有的人中的一个,即便此后也不见得名声就特别好,至少她的母亲又会钦佩他,这样格达就不至于会把生身父母之间的争执看作自己内心的分裂。她大概会自豪地觉得自己是个杂种;但是既然实际情况是这样,她便反抗她的父母以及他们的切身问题,不愿意从他们那儿得到任何遗传素质,所以她金发、放荡不羁、带德意志性并强健有力。仿佛她同他们没什么关系似的。尽管看上去不错,但却有个害处,这就是她从来也不曾想到要把自己内心的忧虑揭示出来。在她的家庭圈子里,存在着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思想的这个事实被视而不见,虽然它把半个欧洲卷入歇斯底里的思想之中,虽然在菲舍尔家里一切都在围着它转。格达所知道的这方面的情况,是从外部,以模糊不清的谣传的形式,被当作征兆和过甚其辞传到她耳朵里来的。她的父母一向对许多人所说的一切话都怀有强烈的印象,但这种情况却成为一种特殊的例外,这一矛盾的现象很早便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而由于她在这个鬼气森然的问题上缺乏明确和清醒的意识,便在半成熟的年纪尤其把父母家里令她感到不愉快和不安适的一切与这个问题联系在一起。

有一天,她结识了基督教—日耳曼界的一批年轻人,其中就有汉斯·塞普,顿时觉得心里豁朗了起来。很难说这些年轻人信仰什么;他们成为那些知识界无数不受限定的自由小派别中的一个,自人道主义理想瓦解以来德国青年中便充斥着这样的派别。他们不是种族反犹者,而是《犹太法典》的反对者,他们所理解的《犹太法典》就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科学、理性、父母的权势以及蛮横、工于算计、心理学和怀疑论。他们的主要教育剧本是《象征》;就乌尔里希所能理解的而言,而他对这类事情确乎是有一些理解力的,他们说象征是宽宥的伟大形象,生活的杂乱无章和矮小委琐,如汉斯·塞普所说,便是通过它们而变得清楚而伟大的,它们抑制感官的喧嚷并用彼岸的江河水浸湿额头。他们认为《伊森海姆祭坛画》[32]、埃及金字塔和诺瓦利斯便是这样的形象;他们承认贝多芬和施泰凡·格奥尔格[33]是征兆,而用冷静客观的话来表达什么是象征,这样的话他们却不说,第一因为象征无法用冷静客观的话来表达,第二因为雅利安人是不可以冷静客观的——正因为如此在最近这个世纪里人们只看到了象征的征兆,第三因为就是有这样的世纪,它只还勉强在不谙世故的人心中产生出不谙世故的宽宥的瞬间。

格达是个聪明姑娘,她私下里对这些过分夸张的观点疑窦丛生,但是她同时也怀疑这种猜疑,她认为这是她父母的理智留下的一部分遗产。尽管她做出独立自主的样子,她不服从父母,却仍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感到痛苦,因为她惧怕她的出身可能会妨碍她理解汉斯的思想。她从内心深处对所谓的上等家庭的道德禁忌界限,对父母支配权对人格的非分和令人窒息的干预感到愤慨,而汉斯则如她母亲所说“没有任何家庭背景”,他内心的痛苦少得多;在同伴圈里他崭露头角,显示出自己是格达的“心灵向导”,他激昂慷慨地和这位同龄女友谈话并试图用他那伴随亲吻的长篇宏论把她引进“无制约性宗教”,但实际上只要人们允许他“出于信念”拒绝无疑会不断引起与莱奥爸爸争吵的东西,他就会极其巧妙地顺应菲舍尔家的制约性。

“亲爱的格达,”过了一会儿,乌尔里希说,“您的朋友们折磨您和您的父亲,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勒索者!”

格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您不再是年轻人了,”她回敬说,“您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她知道,她击中乌尔里希的虚荣心了,便用和解的语气补充说,“我根本不把爱情想象得多么了不起。也许我和汉斯在一起是蹉跎岁月,如您所说的;也许我压根儿就必须放弃追求,我将永远不会如此喜欢某个人,向他袒露我在思想和情感、工作和梦幻中的每一个心迹:我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只要您像您的朋友们那样说话,格达,您就显得很少年老成!”乌尔里希打断她。

格达怒气冲冲。“每逢我和我的朋友们说话,”她嚷嚷,“思想便一个一个涌现,我们知道,我们在我们的人民中间生活和讲话。您明白这个道理吗?我们站在不计其数的同类人之间并感觉到他们;这是以某种方式具有了感官物质性,这种方式您肯定——不,这种方式您肯定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因为您总是只渴求一个人;您像一头猛兽那样思考!”

为什么像一头猛兽?这句话缭绕在空中,泄露出真情,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荒唐,她为自己的眼睛感到羞愧,这双眼睛忐忑不安地睁大,愣愣地盯住乌尔里希。

“我不想对此作出回答,”乌尔里希轻声说,“我还是给您讲一个故事,改变一下我们的话题吧。您听说过——”说着,他就用手把她拉近自己的身边,她的手关节像一个孩子消失在山崖间那样消失在他的手里,“那则激动人心的捕捉月亮的故事吗?您知道的吧,我们的地球从前有好几个月亮?有一种理论,它拥有许多信徒,按照这种理论这样的月亮并不如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是冷却下来的天体,就像地球自身,而是硕大的、奔驰在宇宙空间中的冰球,它们太接近地球,于是就被地球抓住。我们的月亮是它们当中的最后一个。您来看一看这个月亮!”格达跟着他,在有阳光照耀的天空中寻找苍白的月亮。“它看上去不像一个冰圆盘?”乌尔里希问,“这不是照明!您考虑过没有,月亮里的那个人怎么会总是将同一面对着我们?也就是说它不再旋转了,我们这个最后的月亮,它已经被固定住了!您瞧,月亮一进入地球的力场,就不仅绕着地球旋转,还不断地被它向自己吸引。只不过我们察觉不到这个情况,因为这种盘旋已经延续了几十万年或更久。但是这是不可否认的,而在地球的历史上必定出现过几千年的时光,在这几千年里那些月亮在这个月亮之前被地球吸引得很近很近并以极快的速度绕着地球运动。一如今天月亮引起一米或两米高的海浪,当初它绕着地球踉跄运行,拖曳出一堆如山脉般高耸的水和淤泥的沉积物。人们简直无法想象这种恐惧,几千年里,在这癫狂的地球上,一代又一代人想必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难道当初就已经有人了吗?”格达问。

“当然。因为当最后一个这样的冰月亮扯断,劈劈啪啪掉下,而那潮水,它在自己的轨道下集结起来的那山一般高的潮水则倒退并在重新扩散开去之前掀起一个巨浪吞没整个地球:这无非就是《圣经》中所说的大洪水,就好像是普通的洪水大泛滥!要不是人类确实经历过这些事,所有的传说怎么会如此一致地将这流传下来呢?由于我们还有一个月亮,所以这样的千年时光也就还会再次回归。这是一个奇异的想法……”

格达屏住气息凝视着窗外的月亮;她的手还一直搁在他的手上,月亮像一个苍白、丑陋的斑点躺卧在空中,而恰恰是这种不显现的存在使这种奇异的世界惊险活动——作为它的牺牲品她在某种感情联系中感觉到了自身——具有质朴而平凡的真实性。

“可是这个故事根本不真实,”乌尔里希说,“行家们称之为异想天开的理论,其实月亮也没靠近地球,甚至离地球比按计算应有的距离远了三十二公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您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格达问,并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然而,她的反抗已经失去全部力量;每逢她和男人谈话,这个男人并不比汉斯愚笨,但有着不带夸张色彩的观点,有着修剪过的指甲和梳理过的头发,她便总是出现这种情况。乌尔里希观察那又细又黑的寒毛,它们在格达的淡黄色皮肤上鲜明地突显出来;今日可怜的人类的多样成分似乎随同这些细小毛发一起从身体里萌生出来。“我不知道,”他回答,“您要我再来吗?”

格达来回移动各种小物件,倾泻那只已抽出的手上的激动情绪,她无话可答。

“那我就不久再来。”乌尔里希许诺说,虽然在这次重新见面之前他没有这个意图。

七四 公元前四世纪对一七九七年;乌尔里希再次收到一封父亲的来信

这样的谣言迅速流传开来:在狄奥蒂玛府邸的聚会获得异乎寻常的成功。在这段时间乌尔里希收到他父亲的一封特别长的来信,这封信夹在一大捆小册子和单行本书籍里。信里大致写着:“我亲爱的儿子!你长期杳无音讯……不过我还是从第三方面愉快地听说,我为你的操劳……我的好心的朋友施塔尔堡伯爵……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我们的亲戚、图齐司长夫人……现在我必须请求你在新的熟人圈子里施加你的全部影响,事情是这样的:

“如果一切被认为是真实的东西可以被看作真实,如果每一个人的意志可以被看作是被许可的,自以为如此的话,世界就会破裂。所以我们大家的义务就是,确定这种真实情况和正当意志,并且在做到这一点以后以严酷的责任感照管好它们,使之以学术观点的清晰形式被记录下来。

“你可以从中推测出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告诉你,在门外汉圈子里,但可惜往往也在经不起一个混乱时代的蛊惑的学术界,很久以来就在进行着一种极其危险的运动,以便在拟订新刑法时取得某些臆想的改进和宽缓。我必须首先说明,为了拟订这部新刑法几年前就已经成立了一个由部长召集的著名专家委员会,我有幸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还有我的大学同仁施翁教授也是成员之一,你也许记得这个人,从前,有一段时期,我当时还没看透他的为人,竟多年将他视为我最好的朋友。说到我曾谈及的宽缓,在这期间我已经听到谣传——但这本来可惜也只是很有可能而已——说是在即将来临的我们的年高德劭的君主的周年纪念年里,即所谓的在利用种种宽松情绪的情况下,有人将会作出特殊的努力,在我们这里倡导那种有害的对司法的娇惯。施翁教授和我理所当然地立刻果断地决定要坚决加以阻挠。

“我愿意顾及到你没有受过法律教育,但是你得知道,这种伪称仁爱的法律的不稳定性有它最偏爱的趁虚而入的大门,这就是努力用限制刑事责任能力这一模糊不清的形式将不受惩罚的无刑事责任能力概念延伸到众多的个人身上,这些人精神上是正常的,道德上却不正常,他们构成那些劣等人、道德上迟钝的人的大军,可惜我们的文化正越来越受到这些人的毒害。你自己就会想到,这样一种限制刑事责任能力概念——如果我所否定的这种东西压根儿可以称作一种概念的话——必然与我们赋予完全刑事责任能力或无刑事责任能力概念的含义有着最紧密的关系,现在我谈到正题上来了。

“在谈过对业已存在的法律的理解并考虑到上述的情况之后,我在前面提及的筹备委员会里建议用下述的措辞来表述未来刑法中相关的三一八条款:

“‘一种违法行为是不存在的,如果作案人在行为当时处于一种丧失知觉或精神活动受到病态障碍的状态,以致——’而施翁教授则提出一个建议,这建议开头几句话和这完全一样,但随后他的建议这样措辞:‘他的自由意志决断是不可能的’,而我的建议却是这样说的:‘——他不具备认识自己的行为不合法的能力’。我必须承认,起先我自己根本没察觉这一矛盾的阴险意图。我个人总是持有这样的看法,认为在理解力和理性的不断发展过程中意志服从渴望或本能,它们都具有深思熟虑和从中得出的决心的形态。因此一种有意做出的行为便总是一种与思维联结在一起的而不是天然的行为。只要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意志,他就是自由的;如果他有通达人情的渴求,就是说,符合他感官有机组织的渴求,如果他的思维受到障碍,那么他便是不自由的。意愿不是什么偶然的东西,而是不可避免地从我们的自我中衍生出来的自主性,所以说意志受到思维的限定,而如果思维受到障碍,那么意志就不再是意志,而是人只从自己本能的渴望出发采取行动!但是我当然知道,文艺界有人持与此相反的观点,他们认为思维应该是受意愿限定的。这是一种自一七九七年以来才在现代法学家当中找到支持者的观点,而我所继承的观点自公元前四世纪以来已经受住了种种攻击,但我愿意证明我有妥协的诚意,因此便建议了一个融合了两个建议的文本,这个文本是这样说的:

“‘一种违法行为是不存在的,如果作案人在行为当时处于一种丧失知觉或精神活动受到病态障碍的状态,以致他不具备认识自己的行为不合法的能力,并且他的自由意志决断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时施翁教授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了!他蔑视我的妥协诚意并妄下断语说,这句话里的‘并且’必须用一个‘否则’来取代。你明白这意图。这简直就是划出了思想家和门外汉的清楚界限了嘛,他分出一个‘否则’来,而我这个门外汉却用了一个‘并且’,施翁是试图指责我思维肤浅,他使我体现在这个‘并且’中的谅解意愿——这种想把两种说法融为一体的谅解意愿——蒙受怀疑,似乎我没有完全把握住这个有待消除的对立的重要意义似的!

“不言而喻,从这一刻起我便和他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

“我撤回了我的调停建议,迫不得已毫不含糊地坚持我的第一个说法;但从此施翁便力求施展阴谋诡计给我制造麻烦。他表示反对说,按照我的建议——它把是否有能力认识不合法作为基础——一个患有特殊性质的妄想症、但此外身体健康的人只有在下述情况下才可以因精神病而被宣告无罪:如果可以证实,这个人由于其特殊的妄想症相信存在着可以证明其行为正确或取消其行为违法性的客观情况,致使此人在一个即便是错误想象出来的世界里居然也采取了正确的态度。但这是一个完全微不足道的异议,因为即使经验的逻辑认为有部分患病部分健康的人,法律的逻辑在涉及这同一个行为时从不承认两种状态的混合比,对于法律逻辑来说这些人要么有刑事责任能力,要么没有刑事责任能力,而我们则可以认为,即使在患特殊性质妄想症的人身上,一般来说也保持着区分合法和不合法的能力。如果说他们的这种能力在一种特殊情况下被掩盖住了,那么他们也只需特别尽心地使用才智,便可将其与其余的自我一致起来,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把这看作一桩特别困难的事情。

“我也曾立刻回敬施翁教授,说是如果有刑事责任能力状态和无刑事责任能力状态逻辑上不能同时存在的话,那么人们在遇到这样的人物时必定会认为,这两种状态连续不断地迅速交替,由此便恰恰使他的理论产生了困难,他难以就单个的行为回答这样的问题:这个行为是这些交替出现的状态中的哪一个产生出来的;因为为此人们就必须援引自被告出生以来曾影响过他的全部因由,以及全部对他的祖先们——他们都用好的和坏的性格影响过他——起过作用的因由。你简直不会相信这样的事的,可是施翁竟老着脸皮回答我说,如此行事完全正确,因为法律的逻辑在涉及同一个行为时从不容许两种状态的混合比,所以在涉及每一个单个的意愿时也必须作出判定,按其心理上的发展过程被告是否可能控制这意愿。据他说,我们清楚地知道——他认为这样断言是有利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事都有一个因由,我们更清楚地知道,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说是只要我们从根本上看来是自由的,按单个缘故来说就也是自由的,因此人们必定会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只需特别鼓足意志力,便可经受得住在因由上受限制的犯罪原动力。”

读到这里,乌尔里希便中止了进一步研究他父亲的计划,并若有所思地摇晃着手里的被顺便引证过的众多书信附件。他又看了一眼信的结尾并了解到,他父亲希望他“客观地影响”莱恩斯多夫和施塔尔堡伯爵,并毅然决然地建议在平行行动常务委员会上及时指出,如果在周年纪念年里一个如此重要的问题被错误理解、错误解答,这对国家的整体精神风貌将是危险的。

七五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认为访问狄奥蒂玛是公务活动之余的一种美好消遣

这位矮胖的将军再次拜谒了狄奥蒂玛——虽然士兵在会议室里适宜扮演谦逊的角色,但是他却已经开了个头,他敢于预言,说国家就是在民族战争中保住自己的力量,人们在和平环境中发展的军事力量可以防止战争。但是狄奥蒂玛立刻打断他的话。“将军先生!”她说,愤怒得声音都颤抖了,“一切活动都由和平力量支撑着;就连商业活动,如果人们懂得正确看待它,也是一种文学创作。”矮个儿将军惊愕地看了她片刻,但立刻便缓过神来。“阁下,”他随声附和说——为了理解这个称呼,必须提请大家注意,狄奥蒂玛的丈夫是司长,在卡卡尼一位司长在级别上相当于一位师长,但是只有师长才有资格享有“阁下”这个称呼,并且即便他们也只有在公务活动中才享有这种资格;但由于军人是一种骑士的职业,所以他们若不是在公务之外也用“阁下”称呼他,就不可能在职业生涯中有所成就,而本着骑士追求名利的思想,他们立刻也用“阁下”称呼他的夫人,并不对她何时处于公务活动之中这个问题多加思索——矮个儿将军把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飞快地思虑过一遍,立刻用这第一个词儿使狄奥蒂玛确信他无条件的赞同和忠诚,说:“阁下说了我想说的话。出于政治方面的原因在组成各委员会时国防部理所当然地未能被考虑在内,但是我们已经听说,这场大规模运动有一个和平主义的目标——据说是一个国际性的和平行动,或者为海牙宫殿捐赠本国的壁画——我可以向阁下保证,这多么合乎我们的愿望。人们通常都对军队抱有错误的观念;当然,我不想断言一个年轻的少尉不愿意打仗,但是所有负责的部门都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人们必须把暴力范畴——可惜我们正体现了这种暴力——和精神的福祉结合在一起,恰如阁下方才所说的那样。”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小毛刷,用它来回梳理了几下他那部小胡子;这是军校学生时代的一个坏习惯,胡子在军校尚还是被焦躁期盼着的莫大的生命之希望,而他根本不知道这种情况。他睁大一双棕色眼睛盯住狄奥蒂玛的脸并试图看出他这一席话的作用。狄奥蒂玛显出情绪缓和下来的样子,显然她在他面前从不完全情绪缓和,她屈尊向将军说明自那次重要会议以来所发生的情况。将军显得对这次重要会议特别感到激动,表示了自己对阿恩海姆的钦佩之情并表示深信这样一次聚会必定会产生极大的造福社会的作用。“有许多人,他们根本不知道精神多么没有秩序!”他解释说,“如果阁下允许,我甚至坚信,大多数人以为每天都在经历一个普遍性秩序的进步。他们以为一切都充满秩序:工厂、机关、火车时刻表和学校——我大概也可以怀着骄傲的心情提及我们的兵营吧,它们资金微薄却纪律严明得简直就像一个高级乐团——不管人们往哪儿看去,都看到一种秩序,一种行走、行驶、赋税、教会、商务、等级、舞会、道德秩序,如此等等。所以我深信,今天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我们的时代是历来最有秩序的时代。阁下难道不在内心深处也有这种感觉吗?我起码是有这种感觉的。我只要不是很留神,立刻就会觉得,新时代的精神就体现在这种比较重要的秩序之中,尼尼微和罗马王国一定是因某种凌乱懒散而毁于一旦的。我以为,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并默然假定往昔已经消逝,为某种不正常的东西受到了惩罚。但是这种想法自然是一种错觉,有教养的人不应该上这个当。可惜权力和军人职业的必要性就在于此!”

将军对可以与这位富有才智的少妇如此闲谈深感满意:他在公务活动之余可算是有了一种美好的消遣了。但是狄奥蒂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她随意重复说:“我们确实希望聚集起各界最有名望的人物,但是即便这样,任务仍还是艰巨的。您想象不到,我们收到的建议何等丰富多彩,我们想选择其中最好的嘛。但是您谈到了秩序,将军先生:人们永远也不会通过秩序,通过冷静斟酌,通过对比和检验达到目的的;解决办法必须是一道闪电、一场火、一个直觉、一种综合!如果我们观察人类的历史,那么这历史并不是完全遵循逻辑的发展,它倒是以其突如其来的灵感——它们的意义事后才显现出来——让人感到这是一种文学创作!”

“请原谅,阁下,”将军回答,“军人不懂文学创作;但是如果有谁给一个运动送去闪电和火,那么这个人就是阁下,这一点一个老军官懂!”

七六 莱恩斯多夫伯爵表现出矜持的样子

总的说来这位胖将军是完全通达人情世故的,即使他没有受到邀请便登门拜访;而狄奥蒂玛向他透露的情况则已超出自己所愿意的。尽管如此仍让他显得令人恐惧并让她事后又对自己的盛意感到遗憾的,其实并不是他本人,而是——如狄奥蒂玛所解释的——她的老朋友莱恩斯多夫伯爵。伯爵阁下嫉妒了吗?如果是的话,对谁呢?莱恩斯多夫对群英会没有显示出如狄奥蒂玛所期盼的那般热情来,虽然他每一回都短时间出席,使聚会增光不少。伯爵阁下对某种他称之为纯文学的东西明显感到反感。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和犹太人、报刊、热衷于耸人听闻事件的书商以及自由主义的、无能为力而喋喋不休的、为金钱生产的市民阶层精神联系在一起的观念,而纯文学这个词儿则简直已经成为他的一个新口头禅。每逢乌尔里希打算把与邮件一起寄到的各种建议——其中包含有种种推动世界前进或后退的倡议——读给他听时,他都用这样的话加以拒绝,这是每一个人都会使用的话,如果这个人除了他自己的意图之外也还获悉所有别的人的意图的话,他说:“不,不,今天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办,这儿的这种东西只是文学!”随后他便想到田野、农民、乡村小教堂以及那种像在一块刈过的庄稼地上的禾把那样让上帝捆扎结实的秩序。这种秩序十分美好、健康和有利,即使它有时允许庄园办酿酒厂,为了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但是如果人们有宁静而致远的目光,那么射击协会和制酪场合作社——虽然它们还远离家乡——便作为固定的秩序和义务的一部分出现在远方;如果它们让人感到有必要在世界观的基础上提出要求,那么这个要求便一如人们可能会说的那样,比某个私人才智提出的种种要求占有更优先的地位,这是登记在土地册上的精神财产嘛。就这样,每逢狄奥蒂玛想和他认真谈谈她从伟大英才们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莱恩斯多夫伯爵总是手里拿着或从口袋里掏出某份由五个笨蛋组成的协会的请愿书并断言说,在现实忧愁的世界上这张纸比天才们的奇思妙想更有分量。

这是一种与图齐司长称赞他的部的档案室具有的那种精神相似的精神,那些档案室拒不承认这次聚会具有官方性质,却极端认真地对待最微不足道的外省信使所挨的跳蚤叮咬;而除了阿恩海姆之外,狄奥蒂玛在这样的愁云的笼罩下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肺腑的人。可是偏偏阿恩海姆为伯爵阁下辩护。当她抱怨莱恩斯多夫伯爵对地方团体和制酪场合作社表现出偏爱时,是他向她说明这种大贵族宁静而致远的目光。“伯爵阁下相信土地和时间的指导力量,”他认真解说道,“您相信我的话吧,这是由地产引起的。土地可以化解复杂问题,一如它可以净化水。就连我每次在我的很简朴的庄园上逗留也都感觉得到这种作用。现实生活可以起简化作用。”沉吟片刻后,他补充说:“伯爵阁下总的来说也是极其宽容的,就不说是既莽撞而又忍耐了吧——”由于她的显赫的恩公身上的这一特性对狄奥蒂玛而言是新鲜事儿,她机灵地抬起头来。“我不想肯定地断言,”阿恩海姆带着含糊不清的坚定口吻继续说,“莱恩斯多夫伯爵察觉到您的表兄身为秘书多么滥用了他的信任,当然只是在思想上,我愿意立刻补充上这一点,由于他对崇高计划抱怀疑态度,由于嘲讽的破坏。我本来是会担心他对莱恩斯多夫伯爵恐怕不会有良好的影响的;假若不是这位真正的上层贵族如此稳当地适应了环境,适应了支撑现实生活的种种崇高的传统情感和思想,他大概也不会这样信任人。”

这是对乌尔里希的一种强烈和有根据的意见,但是狄奥蒂玛对此并不很在意,因为阿恩海姆的观点中的另一部分给她留下了印象,犹如不像一个地主,而像一次心灵的按摩那样占有庄园;她觉得这很了不起并冥想自己作为夫人置身在一个这样的庄园。“有时我钦佩,”她说,“您对待伯爵阁下多么宽容!这毕竟是一段正在沉没的历史?”“是,当然,”阿恩海姆回答,“但是简单的美德、勇气、骑士精神和自律,这个特权阶级培育了这些美德,它们将始终保持住自身的价值。一句话,主宰!我已经学会也在商业生涯中日益重视这种主宰的要素。”“那说到底,主宰几乎是和诗一样了吧?”狄奥蒂玛若有所思地问。

“您说了一句奇特的话!”她的朋友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强有力的生活的秘密。光凭理智人们既不能讲道德也不能搞政治。理智不够用,重大事情的进程都超越理智。创造了伟大业绩的人总是喜欢音乐、诗歌、礼仪、纪律、宗教和骑士精神。我甚至想断言,只有这样做的人才能办成什么事!因为造就主宰、造就男子汉的,是所谓无法预料的情况,而人民对演员的赞赏中尚还带有的那种东西则是其中未被理解的残余部分。但是还是回过头来谈您的表兄吧:这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好像人们太懒散不肯越雷池一步,所以便开始变得保守了;而是,即使我们大家生来就是革命者,有一天也会发现,一个极善良的人,不管对他的才智如何评价,就是说一个可信赖的、开朗的、勇敢的、忠诚的人,他不仅给人带来闻所未闻的乐趣,而且是支撑生命的真正的土壤。这是一种祖先留传下来的智慧,但是这种智慧意味着在青年时代理所当然地偏好异国情调的审美力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成为男子汉的审美力。我在许多方面钦佩您的表兄,或者如果这样说太过分了的话,那么我几乎是想说,我喜欢他,因为除了许多内心僵硬和奇特的特性以外,他具有某种极其自由和独立不羁的品性;况且,也许这种自由和内心僵硬的混合性格正是他的魅力之所在,但是他是一个危险的人,具有他那种幼稚的符合道德准则的异国情调和受过训练的理智,他总是寻求冒险活动,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

七七 阿恩海姆作为记者们的朋友

狄奥蒂玛一再有机会看到阿恩海姆身上种种不可预料的品行。

譬如根据他的建议“高级精英大会”(这是图齐司长带着某种嘲讽意味为“为庆祝陛下在位七十周年起草主导决议委员会”起的名字)有时也请一些大报的代表人物参加,而阿恩海姆则受到所有别的著名人物都望尘莫及的重视,虽然他只是作为没有公职的客人出席会议。因为出于某种不可预料的原因,报刊并不是精神的实验室和试验场所——它们是有可能造福公众成为这样的场所的——而是寻常的刊物和交易所。柏拉图——姑且举他为例,因为人们称他是十几个大思想家中最伟大的一个——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对这样一种报刊经营心醉神迷的:它可以每天创造、更换、精练一个新思想,它从世界的各个角落以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速度把各种消息汇集到一起并且让一个由“得穆革”[34]们组成的班子随时检验这些消息中想象和真实的含量。他一定会以为一家报刊编辑部是思想泛滥的美妙场所,他曾经如此恳切地描写过这种场所的存在,以致如今所有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在对他们的孩子或雇员讲话时仍是个理想主义者。假如柏拉图今天突然造访一家编辑部并证明自己确实就是那位两千多年前死去的大作家,那么他自然会引起巨大轰动并受到隆重礼遇。假如他随后就能在三周内写出一卷哲学旅行游记书信和几千篇他那些著名的短故事,也许也将一两部自己的旧作拍成电影,那么他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日子过得不错。然而,只要他回归的现实性一过,如果柏拉图先生还想实现他那些从未得以贯彻的著名思想中的一个,那么主编就只会邀请他间或给报纸的文艺副刊撰写这方面的文笔优美的小品文章(但尽可能轻松活泼,别那么艰涩,照顾读者群),而且这个专栏的编辑还会补充说,这样的文章他至多只能每月发一篇,因为还要照顾那么多别的有才能的人呢。随后两位编辑先生就会有这种感觉:他们已经为一个人出了很多力,这个人虽然是欧洲政论界巨擘,但却有些过时并且其现实价值无法与一个像保罗·阿恩海姆这样的人相提并论。

说到阿恩海姆,他虽然也许绝不会赞同这种说法,因为他对所有伟大的崇敬感是会由此而受到伤害的,但是在某些方面他却会觉得这很可以理解。在乱七八糟什么话都有人讲的今天,在预言者们和骗子们操着同样的习惯用语的今天,他们之间只有小小的区别,没有哪个忙人会有闲暇去核对这些区别的,在各编辑不断受到某某是天才叫喊声烦扰的今天,正确认识一个人或一个思想的价值是一桩很艰难的事;人们本来就只能凭借听觉来辨别,编辑部门前的喃喃低语、窃窃私语和嚓啦嚓啦的扒抓声何时足够响亮,可以作为公众呼声被准许进入。不过,从这一刻起天才也就进入另一种状态。这不再只是一件关于书评和剧评的空洞无谓的事情——对于这种评论的矛盾,一位如报刊所希冀的读者并不认真看待,就像不认真看待儿童的饶舌——而是获得了一个事实的等级,带有种种应有的后果。

愚蠢的狂热者们忽略隐藏在这背后的那种对理想主义的绝望的需求。写作和必须写作的世界充满已经失去对象的夸张话语和概念。大人物和大振奋的特征,其生命力比其诱因还长久,所以大量特征遗留了下来。它们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个有名望的人物为另一个有名望的人物创造出来,但是这些人物早已死了,而幸存的概念则必须被应用。所以如今人们不断寻找配得上这些修饰语的人物。莎士比亚的“极大丰富”,歌德的“博大精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深度”以及一个长久的文学发展进程留下的所有其他的观念成百上千地萦绕在写作者们的脑海里,而如今这些人则纯粹由于滞销已经在称一个网球战略家深不可测或者称一个流行诗人伟大。人们明白,如果他们能够把自己库存的话语毫无损失地推销出去,他们是会感激不尽的。但必须是推销给这样一个人物,这个人的重要性已经是一个事实,致使人们懂得,这些话语会在他身上表现出来,虽然在哪里表现出来,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阿恩海姆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因为阿恩海姆就是阿恩海姆,他生来就是他父亲的继承人,对他所说的话的现实性不可能有什么怀疑。他只需稍微费心说些人们怀着良好意愿会觉得意义重大的话。阿恩海姆自己也把这概括为一个正确的原则。“一个人的大部分现实重要意义在于能让自己为同时代人所理解。”他惯常这样说。

所以这一回他也和紧紧盯住了他的报界相处得很好。他对雄心勃勃的金融家和政治家只付之一笑,这些人巴不得向报纸收购整片整片的森林;他觉得这种影响公众舆论的尝试是如此粗鲁笨拙和灰心丧气,就像一个男人表示愿意给一个女人钱以支付她的爱情,却不知道通过激起她的幻想可以以便宜得多的代价得到一切。他回答向他询问高级精英集会情况的记者们说,这一聚会的事实就已证明了它的深刻的必要性,因为在世界历史上不会发生任何无理性的事,这个回答极妙地切中了他们的职业情调,于是他这句名言便在好几家报纸上刊登了出来。仔细一琢磨人们发现,这也确实是一句至理名言。因为把一切正在发生的事看得很重要的人一定会感到不舒服的,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信念的话:不会发生任何无理性的事;但是话又说回来,众所周知,他们是宁死也不会把什么事情看得太重要的,哪怕这恰恰正是意义重大的事情。包含在阿恩海姆这句话里的那一丁点儿的悲观主义极其有助于使这桩爱国事业获得现实的显要地位,况且他是个异乡人这一情况如今也可以被解释为整个外部世界对奥地利的极其有趣的精神进程的关心。

参加群英会的其他著名人物没有这样无意识地讨好新闻界的才能,但是他们察觉到了这种作用;而由于著名人物们一般来说互不了解,在把他们大家聚到一起来的永恒列车里,他们往往只在餐车里才相互见面,所以阿恩海姆所获得的特殊的声望也一股脑儿地对他们产生影响,因而虽然他依旧避不介入各委员会的各种会议,在高级精英集会上他却完全自动地被赋予一个中心人物的角色。这一集会越是向前进展,便越是清楚地显示出,他是这次聚会的真正的头号新闻,虽然他其实没有为此做任何事情,也许唯一的例外是,他也在与那些著名的与会者的交往过程中表露出一句可以被解释为爱说实话的悲观主义的评语,人们可以将这句评语理解为:对群英会大概是没什么好期盼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仅仅是一项如此高贵的任务本身就需要大家热忱献身、无私奉献。一种如此柔和的悲观主义也赢得了大人物们的信任;因为出于某些原因,认为精神今天压根儿就不会获得真正的成功的想法,比认为一个同事的精神将会获得这种成功的想法更令人喜爱,而人们则可以把阿恩海姆对群英会的审慎评语理解为对这种机会的一种适应。

七八 狄奥蒂玛变形记

狄奥蒂玛的情感没有完全像阿恩海姆的成功那样显示出同样的直线上升的趋势。

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在一次社交聚会上以及她所有房间已腾空并变了形状的寓所里,她以为自己在一个梦幻的国度里苏醒过来。随后她便站立着,四周为空间和人所围绕,枝形吊灯的灯光流泻过她的头发并从那儿向下越过肩膀和臀部,使她竟自以为感觉到了这明亮光线的流动,而她则俨然是座雕像,简直可以成为井旁雕像,在一个世界中心的中心,充溢着高度的才智和妩媚。她认为这种情形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以趁机去实现这一切被人们在人生历程中视为最重要和最伟大的东西,于是她就不再怎么在乎当下并不能想象出任何具体的事物来。整个寓所,众人在其中的存在,整个晚上像一件内衬是黄色丝绸的连衣裙那样将她围住;她感觉到这件衣服已经贴住她的肌肤,但是她看不见它。她的目光时不时转向惯常在别处、站在一群男人中间说话的阿恩海姆;但是随后她发现,她的目光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滞留在他的身上,向他转过去的,仅仅是她觉醒的意识。即便她没望过去,她的心灵的最外部的翼尖——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也总是滞留在他的脸上并传递着自己内心进行着的活动。

为了不离开羽翼这个话题,不妨补充一点,这就是他的形象上也有某种梦幻的东西,比方说像一个贩卖金色天使翅膀的商人,他勉强同意参加这集会。特别快车和豪华列车的当啷声、小卧车的呼呼声、猎舍的寂静、快艇扬帆行驶的劈啪声隐含在这些看不见的、折叠起来的、在他的胳臂作出一个解释性姿势时便发出轻微沙沙声的翅膀里,她的情感便是用这些翅膀来装潢他。阿恩海姆依旧常常因外出旅行而缺席,而他的出席则由此也就总是具有某种超越瞬间和局部事件——它们对狄奥蒂玛已是十分重要——的意义。她知道,他在这里时,这桩特殊事务的文传电讯、访问者和特派代表们便秘密穿梭来往起来。她渐渐地便对一所世界之屋及其与上流社会生活各事件的紧密联系有了一个概念,有了一个也许甚至是夸大了的概念。阿恩海姆有时神情紧张、饶有兴趣地讲述国际资本关系网、海外贸易和政治事件间的相互关联;全新的视野,破天荒第一次见到的视野,展现在狄奥蒂玛的眼前,比方说人们只需要听他讲讲唯一一次法德对立——对此狄奥蒂玛知之不多,她只知道周围所有人都对德国有一种轻度的反感,当中搀和着某种讨人嫌的兄弟义务——经他一讲,这就成了一个高卢人-凯尔特人-奥斯脱人-蒂莱奥尔人的问题,包含着洛林煤矿问题和墨西哥油田问题以及英国和拉美之间的对立。对这样的关联图齐司长毫无了解,或者起码没显示出什么了解来。他满足于时不时地促使狄奥蒂玛注意,说是在他看来阿恩海姆的抛头露面以及他们的寓所受偏爱的背后恐怕不会没隐藏着什么意图,但是对于究竟是什么意图他却缄默不语,自己也懵然不知。

就这样,他的夫人明显感觉到新人比过时的外交方法优越。她不曾忘记自己下定决心要将阿恩海姆推向平行行动前列的那个时刻。这是她生平第一个了不起的主意,她当时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之中;一种梦幻和熔融的状态袭上了她的心头,这主意曾显得如此神奇和美妙,而在这之前一切构成狄奥蒂玛的世界的东西则迎着这个主意全部融掉了。关于这些,人们能够用言语表述出来的,并没有多大的含意;那是一种闪耀、一种闪烁、一种特有的空虚和意念飘忽,人们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承认——狄奥蒂玛心中暗想——包含在其中的核心思想,也就是将阿恩海姆推上这个新式爱国行动前列的核心思想,是不可能实现的。阿恩海姆是外国人,这依然是对的。这样直截了当地,一如她向莱恩斯多夫和她的丈夫提出这个想法时那样,它是没法去实现的。但是尽管如此,一切却如她所想的那样发生了。因为其他为赋予这个行动以真正令人振奋的内容的努力迄今也全是枉然;那重大的首次会议、各委员会的工作,甚至连这次私人会议——顺便说一句,阿恩海姆听从一种奇怪的命运的嘲弄曾告诫大家不要召开这样的会议——迄今为止没产生出任何别的结果来,只产生出一个阿恩海姆,人们围着他转,他必须不停地讲话,成为一切希望的秘密中心。他是新型人,这种人有资格取代各种旧势力、掌握各种命运。她可以沾沾自喜,是她发现了他,和他谈过新人涌进权力领域并帮助他顶着所有其他人的阻力在这里走自己的路。万一阿恩海姆如图齐司长所猜测的那样果真另有什么特殊的图谋,狄奥蒂玛也几乎会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千方百计支持他的,因为一个伟大的时刻受不了目光短浅的检测,而她则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处在一个顶峰。

撇开倒霉鬼和幸运儿不谈,所有的人都过着同样坏的生活,但是他们分不同的阶段过这样的生活。对于一般来说很少有希望看到生活意义的现代人而言,这种分阶段的自尊态势是一种完全值得谋求的补偿。在重大事件中,它可能会增强为一种对于高峰和权力的陶醉,就犹如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在高层建筑上感到头晕,即使明知道自己站在窗户紧闭的房间的中央。每逢狄奥蒂玛考虑到,欧洲最有势力的人物中的一个正和她一道为将精神注入权力领域而努力,而他们俩又怎样简直是通过命运的安排走到一起,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即使在奥地利国际人类事业大厦的这一层楼里这一天恰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每逢她考虑到这些,她的思想的连接处马上就像已经松解成绳套的结节,思维速度增加,过程缓和了,一种特别的幸运和成功的感觉和她的想法相伴相随,于是这种泉涌的状态给她带来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认识。她的自信增强了;她从前不敢相信会取得的成功如今近在咫尺,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比平常更快活了,有时她甚至想起某些不正经的笑话,某种她一生中还从未在自己身上体察过的东西,快乐,乃至恣情的情绪涌动着流贯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间有许多窗户的塔楼房间里。但是这也有其阴森可怕的特性。她受到一种不明确的、一般的、难以描绘的舒适感的折磨,这是一种要求采取某些行动,要求全面行动起来的感觉,但她却想象不出这全面行动该是个什么样子。几乎可以说,她突然意识到地球在自己脚下旋转,她摆脱不掉这种旋转的感觉;抑或这些没有具体内容的剧烈过程像一只在脚跟前跳来蹦去的狗那样起着妨碍的作用,谁也没看见这只狗是怎么来的。所以狄奥蒂玛对这一变化感到害怕,这是在没有获得她明确准许的情况下所起的变化,总而言之,她的状况与那种浅淡而神经质的灰色极其相似,这灰色是在酷热难当的时刻里柔和的、摆脱了一切重力的天空的颜色。

这当儿,狄奥蒂玛对理想的追求经历着一个重大的变化。这种追求从来就不能完全准确无误地与正确赞赏高贵事物区别开来,这是一种高尚的理想主义、一种得体的高雅,而由于在当前这比较强健有力的时代几乎没有哪个人还会知道这是什么,我们不妨再次简略描述一下其中的一些内容。这种理想主义,它是不注重实际的,因为注重实际是手工业式的,而手工业则总是不干净的;它反倒有某种大公爵夫人的花卉绘画艺术的特性,她们觉得别的花卉式样不相宜,而完全能说明这种理想主义的特色的则是文化这个概念,这种理想主义觉得自己充满文化色彩。但是人们也可以说它是和谐的,因为它憎恶一切不协调并认为教育的任务就是使可惜仍在世界上存在着的严重对立协调一致起来;一句话,它也许和人们今天对——当然只是在仍坚持重大的市民传统的地方——可靠和纯正的理想主义的理解根本就没有多大的不同,这种理想主义严格区分配受自己追求的对象和不配受此待遇的对象,出于崇高人性的原因它并不相信圣徒(以及医生和工程师)的这个信念:即便在道德垃圾里也蕴藏着未曾被利用的上天的热力。如果人们提前将狄奥蒂玛从睡梦中唤醒并问她现在想干什么,那么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将鲜活心灵的爱情力量传导给全世界;但是稍稍醒过神来之后她就会有所保留,她会说,在现今世界上,按它因文明和理智滋蔓而变成的模样,即便具有最崇高的禀性,为谨慎起见人们也只能谈及一种类似爱情力量的追求。而且她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今天还有几千个这样像爱情力量喷撒器的人。每逢狄奥蒂玛坐下来读他们的书,便总是把美丽的头发从额头上捋开,这使她具有合乎逻辑的外貌,她阅读时怀着责任感,力求用她称为文化的东西为自己培养一个她所处的并不容易的社会境况中的帮手;她也是这样生活的,她化作最纤细的爱情的小飞沫散布到一切配受其青睐的事物上,隔着一些距离自动在这些事物上凝聚成薄雾,而她自己其实只剩下躯体的空瓶,是图齐司长家中的一个物件。这在阿恩海姆到来之前导致严重忧郁情绪的发作,当时狄奥蒂玛还独自站立在丈夫以及生命的耀眼光辉和平行行动之间,但是从此以后她的状况便以一种很自然的方式重新组合了。爱情力量已经紧紧聚拢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返回体内,那种“类似的”追求已经变成为一种很利己、很明确的追求。那种首先被她的表兄唤起的想法,觉得自己正处在一种行为的前期状态,而且某种她还不愿意想象的东西眼看就要在她和阿恩海姆之间发生,这种想法比所有她迄今思考过的想法有着高得多的浓度,致使她感受不到别的,只觉得仿佛从梦幻过渡到了觉醒。一种空虚,这种过渡时期最初所特有的一种空虚,也在狄奥蒂玛心中油然而生,而她则能够从读过的说明中回想起,这是伟大激情开始的一种征兆。她以为自己可以本着这种精神去理解阿恩海姆最近讲过的许多话。他就自己的地位、就自己的生活所必需的德行和义务所作的谈话是未雨绸缪,准备迎接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的到来,而狄奥蒂玛则一边打量着一切迄今构成她的理想的东西,一边感觉到这种精神上的行为悲观主义,犹如一个已经收拾好箱子的人向已半空荡的、居住过多年的各个房间投去最后的一瞥。这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狄奥蒂玛的心灵暂时没有了崇高力量的监控,举止行为像一个顽皮的中学生,这中学生一直四处游荡,直至那种无意义的自由的忧伤袭上心头,而由于这一奇特的情况,尽管不断设法避免,在她与她丈夫的关系中还是在短时间内出现了某种如果说不是与爱情的暮春,那么就是与一种混合四季情感的爱情惊人相似的东西。

带有一种棕色、干燥皮肤的令人愉快气味的小司长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几次注意到,他的妻子在有客人在场的时候给人以一种奇异梦幻的、沉浸在沉思默想中的、神思惚恍和高度神经质的印象,确实既神经质又不知怎么极其心不在焉,但是如果他们单独在一起,当他感到有些害怕和诧异,向她趋近想问问怎么回事时,她竟突然怀着无端的欣喜热烈拥抱他并将两片热辣辣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它们让他想起了理发师的烫发钳,在卷曲胡子时它太贴近皮肤。这样突如其来的柔情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所以狄奥蒂玛一不注意,他便又偷偷将它抹掉。但是有一回,当他想拥抱她时,或者他已经将她抱住——这更令人恼火——她竟情绪激动地责备他从来没有爱过她,而只是像一头牲畜那样扑到她身上。现在某种程度的敏感情绪便完全和他自青年时代以来便对值得渴慕的、可以弥补男人性格不足的女人的印象相吻合,狄奥蒂玛递过一杯茶、手里拿起一本新书或对某一个问题——他确信她对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什么了解——发表评论时的那种洋溢着才智的妩媚一直以其完美的风度令他心醉神迷。这就像一种柔和的宴会音乐、某种他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影响着他;但是图齐当然也完全认为,使音乐脱离宴会(或脱离做礼拜)以及力图独自搞音乐,这就是一种市民的傲慢,虽然他知道,这话不可以大声嚷嚷,而且人们也永远不会仔细琢磨这样的想法。那么如果狄奥蒂玛一会儿拥抱他,一会儿又怒气冲冲地声称一个富有情感的人在他身边找不到使自己的真实本性得到升华的自由,他该怎么办呢?多想内心世界里美的海洋的深度,少琢磨她的身体:对这样的要求该如何作出回答?他突然被要求弄清楚一个爱情诗人——爱情的精神在此人心中自由飘浮,不受贪欲的重压——和一个好色的人之间的区别。这当然是一种书生气,是会为人嗤笑的;但是如果它们是由一个女人边脱着衣服边说出口来——嘴边挂着这样的训诫——图齐暗想,那么这就会伤害人的感情。因为他还是觉察到了,狄奥蒂玛的内衣已经朝着某种交际界名流派头的轻率迈出了前进的步伐。她一直小心谨慎地穿衣打扮,因为她的社会地位既要求她衣着讲究又要求她不去和名媛淑女们争风斗艳;但是在介乎正派结实和淫荡袒露之间的内衣分级上,她现在对从前肯定会被她认为与有才智的女人的身份不相称的美观作出让步。然而,倘若吉奥瓦尼(图齐是姓,他名叫汉斯,但出于文体方面的原因他改了名,以和他的姓相配)说出这样的看法,她便满脸通红并开始讲述某些有关封·施泰因夫人的事,说是她连对歌德这样的人都没有让步!所以图齐司长再也难以在以为时机已到时摆脱重要的、私人难以亲近的国家事务并在家庭内部找到松弛,而是觉得自己只得听凭狄奥蒂玛摆布,而已经干干净净分离了的精神的绷紧以及身体的休养生息简直又重新回到紧张的和一种有点儿可笑追求的新郎时期,就像一只公琴鸡或一个写诗的少年。

说他有时在内心深处简直对此感到恶心,这一点也不过分,相应地,他的夫人在这期间所取得的明显成功则几乎使他感到伤心。狄奥蒂玛沉浸在一般性的情绪之中,这是某种图齐司长在任何情况下都十分重视的东西,他生怕如果自己用命令或太尖刻的讽刺口吻来对待自己不理解的狄奥蒂玛会使,自己显得无理解能力。他渐渐认识到,当一个著名女人的丈夫是一种折磨人的、需要小心加以掩盖的痛苦,在某种意义上简直就像因为事故被割去了睾丸。他极其小心谨慎地不露声色,每逢狄奥蒂玛有客或有会他便总是裹着一层既亲切又带官腔的讳莫如深的浓雾,悄然无声地匆匆来去,偶或彬彬有礼地发表一些有见地的、或者也是安慰中带着讽刺的意见,似乎在一个封闭和友好的毗邻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似乎总是和蒂奥蒂玛意见一致,甚至在没有旁人时还时不时委托她办一件小事,公开赞许阿恩海姆出入他的家宅,在公务闲暇之余他研读阿恩海姆的著作并憎恨所有写作的男人,认为他们是自己痛苦的根源。

因为这是一个问题,一个现在由于阿恩海姆出于什么原因出入他家宅这个主要问题尖锐起来而产生的问题:阿恩海姆为什么写作?写作是一种特殊形式的闲扯,而闲扯的男人则让图齐觉得不堪忍受。他感到迫切需要像水手那样压紧上下颚并从抿紧的嘴唇间吐出一口痰来。这方面当然有他承认的例外。他认识几个高级官员,他们在退休后曾撰写过回忆录,他也认识一些有时给报刊撰稿的人;图齐认为,一个官员只有在不满或者身为犹太人时才写作,因为他确信犹太人是虚荣心重和不满的。此外,一些有实践经验的大人物曾写过总结自己经验的书;但那是在他们的晚年并且是在美国或充其量在英国。况且图齐本来就是个有文学修养的人,他和所有的外交官一样爱读回忆录,人们可以从这些回忆录里学到机智幽默的格言和人情世故;但是今天不再有人写这样的回忆录了,这却是具有某种意义的,也许这是一种过时的需要,它不再适宜新现实的时代。说到底,人们之所以写作,也是因为这是一种职业;这一点图齐充分予以承认,如果人们当之无愧或在现有的作家概念之列;他甚至为可以在身边看到这一行当的首脑人物而颇感荣幸,他迄今一直把受外交部机密费赡养的那批作家算作这一行当的人,但是他也会不多加思索就把《伊利亚特》和《登山宝训》算作是这种自主或不自主从事的职业所创造出来的作品。可是一个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居然毫无必要地撰写这么多的著作,这就有点名堂,图齐现在才大致猜想到这背后必有文章,可他对此还不甚了了。

七九 索利曼恋爱

索利曼——小黑奴或许也是黑人王侯,在这期间曾告诉拉喜儿——狄奥蒂玛的小侍女或许也是女友相信,时机一到他们就必须监视屋里所发生的事情,以便预防阿恩海姆的诡计。确切地说,他虽然没有把她说服,但是一有客人来访,他们俩便像谋叛者那样暗中窥探并且每一回都在房门口偷听。索利曼喋喋不休地讲到来回旅行的信使以及经常在他主人下榻的饭店里进进出出的神秘人物,并声称可以发一个非洲式的王侯誓言,他一定会发现这秘密含义;这非洲式的王侯誓言就是拉喜儿将她的手从他的短上衣和衬衫纽扣之间伸进去,放在他光秃的胸脯上,这时他便说出誓言并用自己的手对拉喜儿做出同样的动作;可是拉喜儿不愿意。无论如何,小拉喜儿可以给她的女主人穿衣、脱衣,每天早晨和晚上她一边梳理狄奥蒂玛的一头黑发一边聆听女主人的金玉良言,这个有虚荣心的小侍女自有平行行动以来就天天在心中涌动着敬慕之情,这股激情从她的眼睛向着这位似神的妇人升腾,这个小拉喜儿自一些时候以来便觉得直截了当地窥探这个女人是一件赏心乐事。

通过毗邻房间敞开的房门或者通过一扇没关严的房门留着的一条缝或者干脆就在慢慢地在主人近旁干着什么事的当儿,她偷听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的谈话、图齐和乌尔里希的谈话,并监视着目光、叹息、吻手、言语、笑声、动作,它们像一份撕碎的文件的碎片,她没有能力将这份文件拼合。但是钥匙孔的小洞尤其显示出一种能力,它相当奇异地让拉喜儿回忆起那早已忘怀的、她失去了贞操的时代。目光远远渗入到各个房间的内部;化解成了身体各部的平面,一个个人形在其中漂浮,语声不再被嵌入话语的狭窄边圈,而是作为无意义的声响蔓延;把拉喜儿和这些人联结起来的畏惧、崇敬和钦佩随后就被猛烈地溶解和撕碎,这是激动人心的,宛若情人突然全身心地深深投入情妇的体内,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在皮肉的完整帷幕后面灯光亮起。小拉喜儿蹲在钥匙孔前,她的黑色连衣裙绷紧在膝头、颈脖和肩头,索利曼身穿号衣蹲在她旁边,像包在一层深绿壳里的热巧克力牛奶,有时他失去平衡,迅速用手一把抓住拉喜儿的肩膀、膝盖或衣裙,这只手在上面停留片刻,随后只剩指尖轻触着,末了温柔多情、迟迟疑疑地将手指也撤去。他忍不住吃吃地笑,拉喜儿便将自己柔软的小手指头放在他丰满而鼓起的嘴唇上。

顺便说一句,与拉喜儿相反,索利曼觉得这群英会没意思,并且想方设法逃避和她一道侍候客人。他喜欢在阿恩海姆单独来访时和他一同前来。不过,这样他就得坐在厨房里等候,直至拉喜儿又有了空闲,那位在第一天和他聊得热乎的厨娘则感到恼火,因为他此后便几乎成了哑巴。可是拉喜儿永远没有时间在厨房里久坐,每逢她又离去时,这厨娘,这位年近三十的姑娘便向索利曼表示母亲般的亲切。他用他那张巧克力色的脸容忍她一小会儿,然后便站起来,装作好像忘记了什么或寻找什么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天花板,背对着房门并开始倒退着走,仿佛只想由此而更清楚地看到天花板;他一站起来,眼白骨碌碌向外转,厨娘马上就看穿了鬼把戏,但是出于恼怒和忌妒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到头来索利曼演这出戏时再也不费什么劲了,这场戏就像一种缩短了的俗套子,一直演到他站在敞亮的厨房的门槛上并且露出尽量不拘谨的神色稍许迟疑片刻。这时厨娘偏偏不朝那边看。索利曼像滑进黑水里的黑影那样倒退着滑进幽暗的前室,还不必要地仔细倾听上一秒钟,然后便急忙在陌生的房屋里到处寻找拉喜儿的踪迹。

图齐司长从来都不待在家里,而对阿恩海姆和狄奥蒂玛、索利曼则不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他们只顾听对方说话。他甚至曾几次试着撞倒什么东西,而居然不曾引起注意。他是所有房间的主人,就像森林里的一头鹿。血液像有十八个匕首般锋利的支叉儿的鹿角从他的脑袋里冲刺出来,鹿角的尖端擦过墙壁和天花板。这家里有个成规,就是为了使家具的颜色免受阳光侵蚀,所有暂不使用的房间都将窗帘拉上,而索利曼则摇晃着身体像在树丛里那样穿行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他很乐意用夸张的动作做这件事。他向往暴力。这个受女人的好奇心宠惯的男孩其实还从未和一个女人有过性关系,而只不过是了解欧洲男孩的恶习罢了,他的情欲还是这样的稚嫩,这样的不受约束和急切难忍,以致一看见拉喜儿,他竟不知道该不该让自己的欲望在情人的激情中、在她的吻中或在自己体内所有血管的僵化状态中得到满足。

不管拉喜儿藏在哪儿,他都会突然出现并对自己的计谋得逞露出微笑。他拦住她的去路,主人的工作室也好,狄奥蒂玛的卧室也罢,对他来说都不是圣洁的场所;他从帷幕、写字台、柜子和床的后面走出来,半明半暗的光线将他浓缩成一张黑脸和两排闪亮的白牙,拉喜儿每一回都几乎吓破胆,对这样的俏皮和魔幻般的危险感到无比惊恐。但是索利曼一站在真实的拉喜儿的面前,便为道德所征服。这个姑娘比他年长得多并且美丽得像一件柔软的男式衬衫,这衬衫刚从洗衣店取回来,让人实在不忍心马上糟蹋它,而且这姑娘如此实实在在,以至于所有的幻象在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责备他举止行为没有教养并赞扬狄奥蒂玛、阿恩海姆和有幸可以为平行行动出一份力;但索利曼总是随身带着送给她的小礼物并时而给她带来一朵花,他从主人送给狄奥蒂玛的花束上揪下来的一朵花,时而带来一支他从家里偷来的香烟或者一把他从盘子里顺手牵羊的糖果;随后他只是捏住拉喜儿的手指,边把礼品递给她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在他黑色的身躯内那颗心像一个红彤彤的火炬在黑暗的夜晚燃烧着。

有一次,索利曼甚至闯进了拉喜儿的卧室。狄奥蒂玛前一天于阿恩海姆在场期间受到前室一阵骚乱的干扰,这一天拉喜儿按照狄奥蒂玛的严格命令不得不退回到卧室里做针线活。她在受软禁前曾迅速四下张望,却没发现他,可当她怅然若失地走进她的小房间,他却洋洋得意地坐在她的床上望着她。拉喜儿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关上房门,但索利曼一跃而起,关上了房门。然后他在口袋里掏摸,掏出来什么东西,将它吹干净,像一只热熨斗那样趋近姑娘。

“伸出你的手来!”他命令。

拉喜儿向他伸出手。他手里握着几个彩色衬衫纽扣,试图将它们塞进拉喜儿袖管的翻口。拉喜儿以为是玻璃纽扣。

“钻石!”他骄傲地说。

姑娘一听预感不妙,便迅速撤回胳膊。她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一个黑人王公的儿子,即便是被拐骗走了,也可能还会有几颗钻石偷偷缝在衬衫上的嘛,对此人们不知道任何确切的情况;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这些纽扣,仿佛索利曼递给她的是毒药似的,而且一下子她觉得他送给她的花和糖果全都十分奇特。她把双手按在身体上,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索利曼。她感觉到必须认真和他谈一谈;她年纪比他大并且在一位善良的主人家里当差;但是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净是像“诚实最久远”或“永远忠诚老实”这样的格言。她脸色煞白;她觉得这太简单了。她在父母家里学会了自己的处世之道,这是一种严格的处世之道,美丽和简单得像家里的旧器皿,可是这没有多大用处,因为这样的格言总是只有一句话,随后马上就是句号。此时此刻她为这样的儿童格言感到羞愧,一如人们为旧的、用坏了的物件感到羞愧。穷苦人家的旧衣箱一百年后会变成富人家客厅里的一件装饰品,这她不知道,她和所有诚实、纯朴的人一样欣赏一把新藤椅。所以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自己的新生活的成果。但是不管她回想起多少狄奥蒂玛给她的书里的神奇的爱情和恐怖的场面,却没有哪个恰好适合于在这里使用,所有那些美好的言语和情感都有其自身的情况,就像一把钥匙开不了别人家里的锁那样很不适合她的情况。她从狄奥蒂玛那儿接收到的那些美妙的格言和警句,情形亦然如此。拉喜儿感觉到一团灼热的雾在旋转,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了。她终于正色说道:“我不偷主人的东西!”

“为什么不?”索利曼露出一嘴牙齿。

“我不干这样的事!”

“我没有偷。这是我的!”索利曼嚷嚷。

“善良的主人关心我们穷苦人。”拉喜儿感觉到了,对狄奥蒂玛的爱她感觉到了。还有对阿恩海姆的无限尊敬,对那些不安分守己、被警察称作“颠覆分子”的人的深深厌恶——但是她不会用言语来表达这一切。像一辆装满干草和谷物、刹车和止轮器失灵的巨大汽车,她胸中的这一大堆情感滚动了起来。

“这是我的!你拿去!”索利曼又说了一遍,他又伸手去抓拉喜儿的手。她扯回胳膊,他想抓住它,渐渐发起怒来。眼看他就不得不松手,因为他的男孩力量不足以抵御拉喜儿的反抗,她使出浑身的力量挣脱他的双手。这时,他极其冲动地弯下腰,像一头动物那样咬了姑娘的胳膊。

拉喜儿喊叫起来,然后又不得不抑制住喊声,一推索利曼的脸。

但是这时他的眼里已经含着泪水,他扑通一声跪下,将自己的嘴唇紧贴在拉喜儿的衣裙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拉喜儿感觉到一股热烘烘的湿气直逼大腿。

她束手无策地站在这个跪着的人的前面,他抓住她的裙子,头贴着她的身躯。她生平还从未体味过这样的情感,她用手指轻轻抚摩他的一绺绺细头发丝。

八〇 人们结识突然出席群英会的施图姆将军

这期间,群英会增添了一个奇特的成员:尽管受邀请的人经过严格挑选,一天晚上将军还是突然出现并为有幸受到邀请向狄奥蒂玛表示衷心的感谢。士兵在会议室里应该扮演一个适度的角色,他这样说,但是哪怕只以不说话的旁听者身份参加一个如此杰出的聚会,这也是自青年时代以来他个人的一个夙愿。狄奥蒂玛默默从他的头顶向四下张望,寻找责任人;阿恩海姆宛若一位国务活动家和另一个人一起跟伯爵阁下讲话,乌尔里希百无聊赖地望着冷餐台,似乎在点数摆在那儿的蛋糕;一排人构成完整的整体,显出一副惯常的景象,不给人丝毫空隙去探究一个如此不寻常的猜疑。但是另一方面,狄奥蒂玛分明知道,她本人没有邀请将军,那么,她总不会是在梦游或突然神志不清吧。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矮个儿将军站在那儿,毫无疑问在勿忘我蓝色军服上衣口袋里装着一张请柬,因为一个他这样身份的人是绝不会不请自来,做出这种鲁莽的冒险行动来的;但在那儿的图书陈列室里摆放着狄奥蒂玛的雅致的写字台,印好的多余的请柬都锁在那写字台的抽屉里,除了狄奥蒂玛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人能拿到它们。图齐?她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也没有多大可能性。请柬和将军是怎样凑到一起来的,这依然是个几乎可以说是唯灵论的谜,而由于狄奥蒂玛在个人事务上很容易便倾向于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便感到一阵战栗从头顶贯穿到脚跟。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欢迎将军。

顺便说及,将军本人也对受到邀请感到有些惊讶;这份追加送达的请柬让他感到意外,因为他曾两次登门拜访狄奥蒂玛,可惜都丝毫没让对方看出自己有这样的期待,而且他还注意到,显然是请人代写的通讯地址在军阶和职务的称谓上都有不正确之处,而一位有狄奥蒂玛这样社会地位的名媛是绝不会出这样的疏漏的。但是将军是个豁达开朗的人,没有想到其中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更没想到会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在作祟。他估摸着大概是出了一个小小的差错,但这不应妨碍他品味自己获得的成功嘛。

因为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少将,国防部军事训练和教育司司长,对自己弄到手的这项官方任务由衷地感到高兴。当初平行行动成立大会即将召开之际,办公厅主任把他召去并对他说:“施图姆,你是个学者嘛,我们给你写封介绍信,你去。你去看看,告诉我们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事后他曾竭力申明自己要达到的目的。若他不能在平行行动中站稳脚跟,这意味着他的资历证书上会留下一个黑褐色的污点,他徒劳地试图通过登门拜访狄奥蒂玛来抹去它。所以后来,当请帖送到时,他便急忙直奔办公厅,堂皇并有些漫不经心且厚颜无耻、但却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这件自己规划和期盼着的事如今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好吧,”弗洛斯特·封·奥夫布洛赫陆军中将说,“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他让施图姆坐下并递给他一支烟,把房门前的灯光信号调到“重要会议,闲人免进”,向施图姆宣告他的任务主要就是观察和汇报。“你明白吗,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意图,但你要尽可能常去并显示出我们在场;我们没被列在各委员会里,总的看来这也许还行,但是如果为庆贺最高统帅的生日开会商讨一件精神礼物我们也不参加,这就没有什么理由了嘛。所以我才把你推荐给了部长先生,没有人会对此说三道四的;好吧,你好好干吧!”弗洛斯特·封·奥夫布洛赫中将友好地点点头,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忘记了军人不应该表露内心的激动,由衷地一碰靴刺,说道:“衷心感谢你,阁下!”

既然有好战的平民,那么为什么就不可以有爱好和平艺术的军官呢?卡卡尼有一大批这样的军官。他们描绘、收集甲虫,置办集邮册或研究世界史。众多的小股卫戍部队以及禁止军官未经上级许可公开发表精神产品的规定使他们的努力通常都具有某种特殊的个人色彩,而施图姆将军则也曾在早年沉湎于这样的业余爱好。他本来在骑兵部队服役,但他是个不合格的骑士;他的小手小腿不适于紧抱和勒住一头像马这样的愚笨动物,而且他也缺乏指挥员的意识,以致那时上司们都惯于这样说他,说是如果人们不是已经惯于用尾巴而是用脑袋对着厩墙让骑兵在兵营操场上列队,那么他就没有能力把一中队骑兵带出兵营大门了。为了报复,矮个儿施图姆当时蓄了一部络腮胡子,棕黑色且修剪成圆形;他是皇家骑兵中唯一一个蓄络腮胡子的军官,但这并不是明令禁止的事。后来他又收藏起小折刀来;要收集武器,他的这点收入是不够的,但小刀不然,按构造式样,有没有开塞钻和指甲锉,以及钢材、产地、刀鞘的材料等等,不久他便拥有了一大堆,贴着许多写着说明文字的平格纸条的高大柜子摆放在他的房间里,这使他享有学识丰富的名声。诗歌他也能写,在军校读书时他的宗教和德语作文成绩就一直是“优秀”。有一天,上校让他到团队办公室来。“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有用的骑兵军官,”他对他说,“就算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扶上马派到前线去,也不会和您有什么不一样。可是我们团队很久没送人去军事学院了,你不妨报个名,施图姆!”

就这样,施图姆在首都总参谋部学院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时光。他在那里也依然缺乏骑马所需的敏捷思维,但他参与各种军乐演奏会,参观博物馆,收集剧院节目单。他制订计划,想改行从事平民职业,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实施这个计划。最终结果是,人们认为,从事总参谋部工作他既不适合却也不是特别不合格;虽然他被认为不灵巧和没有雄心大志,但又同时被认为是个哲学家,被分到总参谋部下属一个步兵师指挥部继续试用两年,在试用期满后便当上骑兵上尉并成为总参谋部应急后备兵员,除非出现极其不寻常的情况,否则大批这样的应急后备兵员永远不再离开军队。骑兵上尉施图姆在另外一个团队服役,如今也被认为是个有丰富军事学识的军官,但是有关乳臭未干的小孩和实际能力的事情他的新上司们不久也弄明白了。他经历了一个殉难者的生涯,直到中校头衔,但是早在当上少校后他就只梦想着得到一个拿待任薪饷的长假而已,以便时机一到便作为荣誉上校,这就是说以军官身份并带着军衔退休,即使拿不到上校的退休薪饷也罢。他不再巴望晋升,在军队里,按军衔排列名单一个军官的晋升就像一只慢得出奇的时钟那样一点一点向前移动;他不再巴望过那样的日子,每天上午太阳还在冉冉升起便受人一顿臭骂,从练兵场上返回并脚登沾着尘土的马靴走进军官食堂,随后便去苦挨这一天尚还漫长的空虚时光,以酒浇愁;他不再愿意理会那些个夜晚,尘土、酒、无聊、骑马穿过的广阔田野,“马”这个永恒话题带来的精神压力在那样的夜晚驱动已婚和未婚的男士们去参加那种关门闭窗的聚会,他们让女人倒立,往她们的裙子里灌香槟酒;他也不再愿意理会该死的加利西亚卫戍部队驻地的那个万能犹太人,他像一家做不正当买卖的小百货店,从爱情到洗马鞍的肥皂,人们全都可以在那里赊购,甚至可以把姑娘拉来,她们一个个都因敬畏、害怕和好奇而瑟瑟发抖。继续精心收集刀子和开瓶器成了这一时期他唯一的安慰,万能犹太人也把许多这样的东西送到这位疯疯癫癫的中校屋里来并用袖管将它们擦拭干净,然后再放到桌上,一脸敬畏的神色,仿佛这是史前时期的出土文物。

意想不到的转折出现了,军事学院的一个同期伙伴想到了施图姆并推荐他到国防部供职,国防部正在物色一名有杰出平民头脑的教育司司长助理。两年后,晋升为上校的施图姆已经主管这个司。自从他不再坐骑兵的神圣牲口而是坐在一把圈手椅上,施图姆便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当上了将军并且胸有成竹地觉得自己还可以当中将。他当然早就已经剃掉了胡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如今他显得老成持重,开始发福的身躯则使他显出具有某种全面的文化教养的样子。他的心情也愉快了起来,而愉快的心情则反过来又成倍地提高了工作能力。他曾有过不平凡的经历,这种愉快心情显现在一切事物之中。在一位穿戴得不一般的妇女的衣服中,在当时新颖的维也纳建筑风格独特的低劣趣味中,在一座大蔬菜市场展现出的五光十色中,在各街道的含灰褐色沥青的空气中,当中充满瘴气和芳香,在嘈杂声中,这嘈杂爆裂了几秒钟,释放出单一的响声,在平民们数不清的纷繁服装式样甚至在各家饭店的小白桌中,它们极具个性,虽然无可争辩地看上去全都一个样,一切事物中都有一种愉快心情,像马刺小铃在脑中发出响声。这是一种愉快心情,一种平民百姓只有在坐火车到郊外游玩时才感到的愉快心情;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将会在野外心情愉快地度过这一天。自己的重要意义,国防部的、教育的、每一个别人的重要意义都包括在这种情感里了,而且一切都如此强烈,以至于施图姆自到了此地以来一次还没想到再去参观博物馆或看一场戏。这正是某种很少让人意识到的东西,但一切都在渗透,从将军缎带到塔楼大钟的声音,与音乐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没有这音乐生命之舞即刻便会停止。

这魔鬼扬长而去了!施图姆这样想自己,如今他偏偏还站立在这里,参加思想界如此著名的集会,站立在这些房间里——如今他站在这里!在周围这群很有思想的人物当中他是唯一一个穿军装的人!而且此外还有让他感到惊奇的事哪。不妨想象天蓝色的地球仪,稍稍发亮、带有施图姆军装的那种勿忘我蓝,并且完完全全由愉快心情、重要性、内心照明的神秘脑磷组成,但在这个球的中间是将军的心,而在这颗心上,就像玛丽亚站在蛇头上那样站着一个似神的女人,她的微笑交织着一切事物,是一切事物的重力:这样一来,人们大致便会获得狄奥蒂玛自其形象充满他那双慢慢移动的眼睛起便给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留下的印象。施图姆将军本来就不爱马,不爱女人。他圆乎乎的、有些短小的双腿在马鞍上觉得无所适从,而每逢不得不在不上班的时间里谈论马匹,他夜里都会做梦,梦见自己全身趴在马背上骑行并下不了马;他的懒散同样也从来不允许他拈花惹草,而由于上班办公事就够他累的了,所以他不需要打开夜间阀门宣泄自己的力量。当然,当初他也不是一个专门败坏别人兴致的人,但每逢他不和他的刀子,而是和同伴们一道度过晚上的时光,便总是采用一种明智的解救办法,因为他的身体和谐意识很快就教他懂得了人们是可以通过酗酒从发狂阶段迅速进入昏睡阶段的,而这对他来说要比爱情的危险和失望舒服得多。当他后来结了婚并且不久便需供养两个孩子和他们虚荣心重的母亲,这才完全意识到,在他受诱惑过上婚姻生活之前——毫无疑问,仅仅是认可一个已婚军人的观念的那种带有某种非军事特性的东西才引诱他这样做——他以前的生活习性是多么的有理智。从这时候起,他的脑海里便鲜活地形成了一个他显然无意识地先前就已经在心中怀惴的婚外女人的典范,她存在于一种温和的、对令他胆怯并从而免却他种种辛劳的女人的心醉神迷之中。每逢他注视还是单身汉时自己从画报上剪下的女人画像——但这始终只是他收藏活动的一个旁系——便发现它们全都具有这种特性;可是从前他不知道这一点,而仅仅是由于会见了狄奥蒂玛,这才成为动人心魄的心醉神迷。撇开她的美貌给人的印象不谈,一听说她是狄奥蒂玛第二,他便查阅了百科全书,查找狄奥蒂玛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不完全明白这名称,只觉察到这和平民教育这个大范畴有关联,暗自可惜尽管身居这样的职位却对此不甚了了。于是,世界的精神优势便和这个女人的身体的优雅融合。在两性关系如此简化了的今天,必须强调指出,这是一个男人所能经历的最崇高的事了。在臆想中,施图姆的双臂短得多得多,抱不住狄奥蒂玛高大而丰满的身躯,而他的精神,在同一时刻,面对世界和她的文化也经历着同样的事情,一种温柔的爱进入一切事件之中,而进入将军圆乎乎的身体里的则是某种地球仪般浑圆转动的东西。

是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在狄奥蒂玛将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从自己身边打发走后不久又把他引回到原地。他站立在这位备受赞赏的妇人近旁,因为别人他谁也不认识,他仔细倾听她的谈话。他恨不得能记笔记,因为她谈笑风生,像玩弄一条珠链那样说出如此妙语连珠,若不是亲耳听见狄奥蒂玛欢迎各界名流的谈话,他完全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只是在她几次很不高兴地转过身来之后,她的目光才让他意识到偷听别人谈话对一位将军来说是不合适的并驱使他走开。他几次孤单单在客满的寓所里徘徊,喝一杯葡萄酒,正想在墙壁旁边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时,他发现了乌尔里希,他们已经在第一次会议上见到过面,而这一瞬间勾起了他的回忆,因为乌尔里希在施图姆将军当初潇洒带领过的骑兵连中曾是个富于想象力的、好动的少尉。“一个和我相似的人,”施图姆想,“他却年纪轻轻就爬上这样高的位置了!”他向他走过去,在寒暄并闲扯了一会儿已发生的变化之后,施图姆指着周围的人说:“了解世界上最重要的民事问题,这是我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会感到惊讶的,将军先生!”乌尔里希回答他说。

将军正在寻觅一位同盟者,便和他热烈握手。“你当过第九轻骑兵团少尉,”他意味深长地说,“有朝一日这会成为我们的莫大的光荣,即使现在别人还不像我这样理解这一点!”

八一 莱恩斯多夫伯爵对现实政治发表意见。乌尔里希建立协会

群英会还没显出任何取得结果的蛛丝马迹来,平行行动在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宫殿里却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那里汇聚着现实的线索,乌尔里希一星期来两次。

最令他感到惊讶的,莫过于现在协会的数量了。申报的有陆地和水上协会、节制饮酒和饮酒协会,简短说,协会和反协会。这些协会促进其会员们的活动,干扰别人的活动。给人的印象是,每一个人至少参加一个协会。“阁下,”乌尔里希惊奇地说,“人们再也不能毫不猜疑、习以为常地把这叫作办协会热;这种情况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这种我们发明的秩序国家里,每一个人竟还要参加一个匪帮……”

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偏爱协会。“您想,”他回答说,“思想家的政治还从未有过什么好结果;我们必须搞现实政治。我甚至还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您表妹身边那些人太富有精神色彩的活动是某种危险!”

“阁下是不是可以向我明示?”乌尔里希请求。

莱恩斯多夫伯爵望着他。他在考虑,吐露真言对于这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来说是不是太冒险了。但随后他便下定了决心。“是的,您看,”他小心翼翼开了腔,“我现在要对您说一些事,这些事您也许还不知道,因为您年轻;现实政治就是偏偏不做人们所喜爱的事;与此相反,可以满足一些人们的小愿望,从而赢得他们的支持!”

聆听者不知所措地盯着笑眯眯的莱恩斯多夫伯爵。

“是不是啊,”他解释说,“我刚才已经说过,现实政治必须受实际需要而不是思想力量的指引。美好的思想自然每一个人都乐意去实现,这完全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恰恰不应该去做人们所喜爱的事!这话康德就曾说过。”

“千真万确!”受教导的人惊讶地叫喊,“但是一个目标人们总得有的吧?!”

“一个目标?俾斯麦想让普鲁士国王成为伟大的国王,这就是他的目标。但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为此将与奥地利和法国交战并建立德意志帝国。”

“阁下是想说,我们别无他求,只应该希望奥地利伟大和强盛?”

“我们还有四年时间。在这四年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人们能帮助一个民族站立起来,但是随后的行走就得靠它自己了。您懂我的意思吗?使一个民族站立起来,这必须由我们来做!但一个民族的腿就是它的固定机构、它的党派、它的协会等等,并不是夸夸其谈的言论!”

“阁下!即使听起来不完全如此,但这确实是一个真正民主的思想!”

“嗳呀,这也许也是一个贵族的思想,虽然与我同一阶级的人并不理解。老亨嫩施泰因和有长子继承权的蒂尔克海姆曾回答我说,整个儿这件事的结果只会是一团糟。所以我们小心行事吧。我们必须从最低的起点做起,您要善待来找我们的人。”

所以,此后乌尔里希不拒绝任何人。就这样,一个人来找他并长时间向他讲述集邮的事。说是第一,这可以联络国际;第二,它满足了对财产和价值的追求,不容否认,这种追求是社会的基础;第三,这不仅要求具有知识,而且也要求具有艺术家的决心。乌尔里希端详此人,他形容憔悴;但他似乎截住了这眼神中的问题,因为他回答说,邮票也是一种贵重的商品,人们不可低估了它,有几百万的销售额呢;到一些大邮票交易所去的,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和收藏家。人们可以富起来。但是他本人是个理想主义者。说是他正在作一种特殊的收藏,眼下没有人会对他的收藏品感兴趣,但他将使自己的收藏日臻完美。他只希望在纪念年里举办一个大型邮票展览,他将向世人一展他的特殊风采!

另一个人接踵而至,讲了下面这件事:每逢他行走在街道上——可是如果乘电车,那就还要令人兴奋得多——就一直数商店招牌上大写拉丁字母的笔画(譬如a是三笔,m是四笔)并用字母数来除笔画数。迄今为止,平均值始终不变,一直是2.5;但是这显然不是牢不可破的,是会随着每一条新的街道而有所变化的:所以一遇偏差他便愁绪满怀,一旦对头又喜不自胜,这类似于悲剧的净化心灵的作用。而如果人们数字母本身的话,那么,阁下不妨试一试,可被三除尽的数便是大幸运数,所以大多数招牌上的字样都留下一种人们明显觉察得到的不满足的感觉,只有那些由群众性字母,就是说由那些四画字母组成的字样,譬如wem,才是例外,这种字样无论如何总是让人特别感到高兴的。由此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来访者问。没有别的,只有这一个:人民卫生部必须出台一种法规,提倡在给公司命名时选用四画字母序列,并尽量抑制使用像o、s、i、c这样的一画字母,因为它们因自己的偏窄而让人感到悲伤!

乌尔里希细细端详此人并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那人其实并不给人一种有精神病的印象,而是一个属于“较上等阶层”的人,一个三十来岁、目光中透着智慧和亲切的人。他平心静气地继续解释说,心算是各行各业不可或缺的能力,寓教于乐是符合现代教育学的,人们还没弄清楚原有统计数字便早已经频频将深刻的内在联系揭示出来了,诵读教育造成的深重损失是众所周知的,他继续说,自己的论断迄今还在给每一个决心去重复它们的人带来不言自明的巨大激动。说是如果能让人民卫生部将他的发现付诸实行,那么别的国家很快便会接踵而至,于是纪念年便会成为人类的一种福祉。

乌尔里希给所有这样的人出同样的主意:“您建立一个协会吧;您几乎还有四年的时间去做这件事,如果获得成功,伯爵阁下一定会用他的全部影响为您呐喊助威的!”

可是大多数人已经有了一个协会,那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一个足球协会建议授予它的右边锋教授头衔,以显示新时代体育运动的重要意义,这相对来说就比较简单。然而难的是下面这样的情况:要接待的来访者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自称是国务总理办公厅高级文秘;他的额头闪着殉道者的光,声称自己是厄尔速记协会的创始人和主席,说是他不揣冒昧,想把伟大爱国行动秘书的兴趣引到厄尔速记法上来。

厄尔速记法,他阐述说,是一项奥地利发明,这大概足以说明为什么它得不到推广和奖掖。他先请问乌尔里希是不是速记员;后者对此作了否定的回答,于是他便对他讲述了速记法智力上的优点:节省时间,节省智能;然后问他以为怎么样,每天为这些钩形符号,繁琐、不精确、纷乱重复的部分形象,有现实表达力的字体组成部分与纯粹空洞和个人随意性的字体组成部分的搀和物花费多少精力?乌尔里希不胜惊诧地结识了一个怀着无情的憎恨密切注视着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文字的人。从节省脑力劳动的立场来看,速记是匆忙向前发展的人类的生命攸关的问题。但是从道德的立场来看,简繁问题也显得具有决定性意义。冗繁记录法——不妨按照这位高级文秘的尖刻用语这样称呼它——诱使人不精确、专断、铺张浪费以及蹉跎时光,而速记则使人养成精确、全神贯注的习惯和男子汉气概。速记教人做必要的事,摆脱不必要的、没有什么用处的事。莫非阁下不认为,这里面包藏着一部分实用道德,这尤其是对奥地利人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是人们也可以从美学的立场出发来探讨这个问题。难道繁琐不是有理由被认为是丑陋的吗?难道高度实用不是已经被伟大的古典作家们宣告为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了吗?从国民健康的角度来说——高级文秘继续说——缩短弯腰弓背、伏案书写的时间也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在对速记问题如此这般令听者惊诧的、内容涉及多个学科的阐述之后,来访者这才转而说明厄尔速记法比所有别的体系具有无限的优越性。他向他指出,按照所有这样的观点看来,任何一种别的速记法只不过是对速记思想的一种背叛。然后,他阐述了自己的受难史。那些比较古老、强大的速记法,它们占尽天机,使自己与所有可能的物质利益相结合。商业学校教福格尔包赫速记法,对所有改动进行抵制,商界——遵循着惰性规则——自然是同意这种抵制的。各种报刊——一如人们可以看到的,它们从商业学校的广告上挣到一大笔钱——将所有改革建议拒之门外。那么教育部呢?这简直是一种讽刺——厄尔先生这样说。五年前人们决定在中学必须开设速记课,当时教育部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审定有待选定的速记法,在这个委员会里的当然是与报刊记者们关系紧密的商业学校、商界、议会速记员们的代表,此外没有任何别人!当然,结论是应该采纳福格尔包赫速记法。厄尔速记协会曾对这种针对宝贵人民财富的犯罪行为提出过警告和抗议!可是他们的代表部里连见都不见!

这些事情乌尔里希都向伯爵阁下汇报。“厄尔?”莱恩斯多夫伯爵问,“他是公务员?”伯爵阁下长时间揉搓自己的鼻子,但拿不定主意。“也许您去和他的上级主管枢密官谈谈,看看他是不是……”片刻过后他说,但他一时起兴,遂又收回了这个主意。“不,您知道吗,我们还是把这件事搁一搁吧;他们可以发表意见嘛!”说罢,他机密地添上几句,向乌尔里希交了底。“遇到所有这类事情,人们都无法知道,”他说,“它们是不是胡说八道。但是您看,博士,某些重要的东西正是由于人们的重视才得以有规律地形成!我又在受报界跟踪报导的阿恩海姆博士身上看到了这一点。报界也可以做点别的事嘛。但是既然他们这样做,这个阿恩海姆博士也就因此变得重要起来了。您说,这个厄尔有一个协会?这当然证明不了任何事情。但是另一方面,就如已说过的,人们应该按现代的方式思考问题;如果许多人赞成某件事,那么便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认为,这件事会成功!”

八二 克拉丽瑟要求一个乌尔里希年

克拉丽瑟的朋友拜访她当然不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他还得就她写给莱恩斯多夫伯爵的那封信来清醒清醒她的头脑;她上一回在他那儿时,他把这件事完全给忘了。然而在乘车的途中他还是想到,瓦尔特一定会妒忌自己,一旦他获悉此事,这次访问定会使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但瓦尔特对此无可奈何,多数男人的这种处境其实是相当滑稽可笑的:他们下班后才有时间在醋劲上来时去留神他们的妻子。

乌尔里希下定决心乘车出行的这个时刻使他不大可能在家里遇见瓦尔特。那是在午后很早的时候。他打电话预约了时间。窗户上好像没挂窗帘似的,地上积雪的白色从玻璃板如此强烈地渗透了进来。克拉丽瑟站在将各物件团团围住的冷峻的亮光里,从房间中央微笑着向她的朋友望去。她的苗条的身体微微向窗户弓起的地方闪烁着强烈的色彩,而阴暗的那一面则是一团蓝褐色的雾,额头、鼻子、下巴像雪峰那样从其中突显出来,这雪峰的尖角被风和阳光擦拭得模糊不清。她不像一个人,倒像高山冬季鬼气森然的孤寂中冰和光的相会。乌尔里希略为领悟到了她在某些时刻势必会施加给瓦尔特的那种魔力,对这位青年时代的朋友的分裂的情感向后退缩,两个人——这两个人的生活他也许几乎不了解——相互呈现的图景瞬间展现在乌尔里希眼前。

“我不知道你是否对瓦尔特谈过写给莱恩斯多夫伯爵的那封信,”他开了腔,“但是我来是为了跟你单独谈谈,并告诫你将来别干这样的事。”克拉丽瑟把两把椅子推到一起,请他坐下说话。“别跟瓦尔特谈这件事,”她说,“可是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不同意的。你是指尼采年吧?你的伯爵对此说了什么话?”

“你以为他会对此说什么话呢?!你把这件事和莫斯布鲁格尔挂上钩,这简直是发疯了。反正他也会把这封信扔掉的。”

“哦?”克拉丽瑟非常失望。随后她说:“幸亏你也可以说得上话的嘛!”

“我已经对你说过,你简直是疯了!”

克拉丽瑟微微一笑,把这当作了恭维话。她把手放在朋友的胳膊上并问:“你认为奥地利年是胡闹?”

“当然。”

“但尼采年就会是桩好事;为什么仅仅因为这按我们的理解也是桩好事,人们就不可以期盼它了呢?!”

“你究竟怎么设想尼采年的?”他问。

“这是你的事!”

“你真会寻开心!”

“根本不是。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实现你在思想上认真对待的东西是寻开心?!”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乌尔里希边回答边挣脱她的手,“不一定非得是尼采,也可以是耶稣基督或释迦牟尼嘛。”

“或者是你。你设想一个乌尔里希年吧!”她说这话时神态就和当初她要求他释放莫斯布鲁格尔时一样安详。但是这一回他没有精神涣散,而是一边盯着她的脸一边听她说话。在这张脸上只有那寻常的克拉丽瑟的微笑,它总是像一副微小、有趣、使劲挤压上来的怪相,不情愿地显现出来。

“那么好吧,”他心里说,“她并没有什么恶意。”

但是克拉丽瑟又趋近他。“为什么不搞你的纪念年?你现在也许有这个权力嘛。这件事,这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别跟瓦尔特讲,也别讲那封关于莫斯布鲁格尔的信。压根儿别提我在和你谈这件事!但是你相信我的话吧,这个杀人犯有音乐才能;他只是不会作曲。你难道从未发现,每一个人其实都站在一片天穹的中心?如果他从他的位置上走开,那片天穹便随着一起走。人们想必就是这样搞音乐的;心安理得,简直就像我们头顶上的天穹!”

“你认为,我设想我的纪念年和这有某种相似之处?”

“不。”克拉丽瑟断然回答。她的两片薄嘴唇想说什么,但不吭声,火焰默默从眼中喷射出来。人们无法说出,在这样的瞬间她在想些什么。火辣辣的,仿佛离什么灼热的东西太近了似的。她微微一笑,这微笑像随后在她眼中熄灭的残留灰烬那样卷曲在她的嘴唇上。

“可是我万不得已时恰恰还能想象出这样一些情形来,”乌尔里希重说了一遍,“只是我担心,你是说,我应该搞一场政变?!”

克拉丽瑟沉思。“我们就说一个释迦牟尼年吧,”她说,没有理会他的异议,“我不知道释迦牟尼曾要求过什么,只是略知一二;但是让我们干脆就假定是释迦牟尼年吧,那么如果人们认为它重要,就应该去实施它嘛!因为某种东西要么值得相信,要么不值得。”

“那好啊,注意:你已经说过尼采年。可是尼采究竟要求过什么?”

克拉丽瑟想了想。“嗯,我当然不是指一个尼采纪念碑或一条尼采街,”她困惑地说,“但是必须引导人们活得像……”

“像他所要求的那样?!”他打断她,“可是他要求什么了呀?”

克拉丽瑟试图作出回答,等候着,最后她回答说:“嗳呀,这你自己知道的嘛……”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打趣说,“但是有一点我想告诉你:人们可以实现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纪念年施汤所或家猫拥有者保护联合会的要求,但是好的想法和音乐一样,人们都不能实现!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但情况就是这样的。”

现在他终于在小沙发上落了座,在小桌子后面;这个座位比小椅子更有抵抗能力。在这空落落的房间中央,就像在一个从桌面延伸过去的幻景的彼岸,克拉丽瑟还一直站着讲话。她的苗条的身体似乎也在一同轻声说话和思索;其实她总是先用整个身体感受到她想说的一切,并且经常感到需要跟它闹点什么别扭。她的朋友总是认为她的身体硬邦邦得像个男孩,但是现在,在封闭的大腿上的柔软动荡之中,他猛然觉得克拉丽瑟像一个爪哇舞女。他忽然觉得如果她神思恍惚起来,自己也不会感到惊奇。或者是他自己神思恍惚?他作了长篇讲话。“你想按照你的观念生活,”他开始讲道,“你想知道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观念是世界上最自相矛盾的东西。肉体像一个偶像那样和观念相结合。若是有观念参与其中,事情就有了魔力。普普通通一记耳光可以因荣誉、惩罚等等观念而导致死亡。可是观念永远不能保持在最强劲的状态;它们像那些一遇上空气便转化为一种更经久的、别样的、但腐败的形态的物质。这个过程你曾经常参与。因为一个观念:这就是你;在某一种状态之中。某种什么东西在朝你呵气;犹如一种声响突然进入琴弦的跳动;你眼前出现某种像幻景的东西;纷乱的情感形成无尽的队列,世界上的一切美景似乎都在它的路旁。这常常招致一个唯一的观念。但是过一会儿它便变得与所有别的你已经有过的观念相似起来,它屈从于它们,它成为你的观点、性格、原则或情绪的一部分,它已经失去羽翼并获得了一种无秘密的坚固性。”

克拉丽瑟回答:“瓦尔特妒忌你。倒不是为我。而是因为你看上去好像能做他想做的事。你明白吗?这是你身上的某种使他感到心神不定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述这个意思。”

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这两篇讲话交织在一起。

瓦尔特一直是生活的充满深情的宠儿,他受到生活的宠爱。不管他发生什么事,他总是把生活变得充满深情、生气勃勃。瓦尔特一直是个阅世较深的人。“但是阅世较深是表明一个人平庸的最早、最细微的标志之一,”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事物的内在联系使经历失去个人的毒恨或甜美!”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说情况会是这样的这种保证本身就是一种内在联系,人们不会因此得到亲吻,受到挽留。尽管如此,瓦尔特还是妒忌他?这让他感到高兴。

“我曾对他说过,他应该杀死你。”克拉丽瑟说。

“什么?”

“杀死,我说过。如果你身上没有如你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多的优点,或者如果他比你强并且只能这样才会进入静止状态,那么这么想岂不就是完全正确的了?此外,你可以反抗嘛。”

“这话说得真不错……”乌尔里希惶然回答。

“唔,我们只是这么讲了讲。那么你以为怎么样?瓦尔特说,这种事连想都不可以去想。”

“不,想倒是可以想的,”他迟迟疑疑地说,盯住了克拉丽瑟。她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可以说,仿佛她就站在自己身边,既不在场又在场。

“啊呀,想!”她打断他的思路。她对着他面前的墙壁说话,她的眼睛仿佛盯住了他和墙之间的一个点。“你和瓦尔特一样消极!”这句话也处在两段距离之间;它像一句侮辱人的话那样疏远,却又因一种作为其先决条件的亲近关系而与人和解。“对此我说:什么事情如果人们能想,那么也应该能做。”她干巴巴重说了一次。

说罢她便离开自己的位置,走到窗口,双手反剪在后背。乌尔里希迅速站起来,向她走去并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小克拉丽瑟,你方才相当奇怪。但是我必须替自己说一句好话;我其实与你毫不相干,我想是这样的。”他说。

克拉丽瑟呆呆地望着窗外。但现在她目光敏锐;她盯住了窗外的什么东西,以便为自己找到一个支撑。她觉得,仿佛她的思想曾在外面浪迹,如今又返回来了。她像一个让人感觉到房门刚刚锁上的房间,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并不新鲜。有时她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觉得她周围的一切比平时更亮更轻,仿佛不费什么劲便可以溜进去并在自身以外的世界里散步似的;但随之而来的便又是让她感到被禁锢的艰难时光,后一个阶段的时光通常只是短暂的,但是却像惩罚般让她惧怕,因为随后一切便变得狭窄和悲哀。而在现在,在这个淋漓尽致地显示出他清醒、冷静的时刻,她心里觉得没有把握;她不再明白自己刚才想干什么,这样铅一般沉重的空白和看似寂静的自制常常是惩罚阶段的序幕。克拉丽瑟屏息凝神,感觉到如果她可以令人信服地继续这场谈话,便可以使自己获得安全。“你别对我说小克拉丽瑟,”她绷着脸说,“要不到头来我会自己杀死你!”纯粹开玩笑似地,她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这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她小心翼翼转过脑袋来,盯住他的脸。“我当然只是这么说说,”她继续说,“但是你必须明白,我是有所指的。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啦?你说了,人们不能按一个观念生活。不管是你还是瓦尔特,你们都没有多少精神头儿!”

“你曾骇人听闻地称我是消极分子,但是有两类这样的人。一种消极的消极状态,瓦尔特就是这样的人;还有一种积极的!”

“积极的消极状态,这是什么?”克拉丽瑟好奇地问。

“一个囚犯在等待逃跑的机会。”

“呸!”克拉丽瑟说,“借口!”

“那么好吧,”他退让说,“也许吧。”

克拉丽瑟还一直将双手交叉放在背后并叉开双腿,像蹬着马靴。“你知道吗,尼采说什么来着?想稳妥地获取知识,和想稳当地走路一样,是一种怯懦。人们总得在什么时候着手做他自己的事情,不仅是嘴上说说而已!我恰恰对你抱着希望,希望你有朝一日做出点不同凡响的事来!”

她突然捏住了他背心上的一个纽扣并一边转动它,一边仰脸望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搁在她的手上,以保护他的纽扣。

“我考虑过好久了,”她犹豫不决地继续说,“如今,极无耻的卑劣行径之所以会出现,并不是因为人们在做它,而是因为人们对它听之任之。”说罢,她便注视着他。接着,她气急败坏地继续说:“听之任之比身体力行危险十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内心进行着思想斗争,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描述得更精确一些。但是她补充说:“对不对,你很明白我的意思,我亲爱的?你虽然总是说,一切事情人们都应该听其自然,不加干涉。但是我已经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时我已经在想象,你是魔鬼!”克拉丽瑟又是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她大吃一惊。她本来只是想到了瓦尔特央求要一个孩子。她的朋友觉察到她的眼睛一颤,这双眼睛荡漾着春意望着他。可是她那仰视的脸上充盈着某种东西。与其说是某种美,毋宁说是某种丑陋而动人的东西。宛若大汗淋漓而下,一张脸渐渐模糊不清。但这是非肉体、纯想象的。他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有点儿神思恍惚起来。他再也没有能力对这种胡言乱语进行抵抗,最后便拉着克拉丽瑟的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

“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做。”他开了个头便沉默不语。

克拉丽瑟在接触的瞬间又恢复了常态,鼓励他说话。

“人们干不了任何事情,因为——可是这个你不会理解的——”他顿住,掏出一支香烟来并专心致志地点烟。

“嗯?”克拉丽瑟追问,“你想说什么?”但他仍然沉默不语。于是她把胳膊移到他的后背上并像一个急于显示自己力量的男孩那样摇晃他。这是她的可爱之处,根本不需要说什么话,单是异乎寻常的神态便足以使她陷入幻觉之中。“你是个大罪犯!”她边摇晃他边大声说,并徒然地试图摇痛他。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被瓦尔特的归来颇不愉快地打断了。

八三 如出一辙或者为什么人们不编造历史

乌尔里希本来可能会对克拉丽瑟说什么呢?

他没有把话说出口,因为她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奇特的兴致,一种想说出上帝这个词来的兴致。他大致想说:上帝并不从字面上表述世界;这世界是一个图象、一种模拟、一句他出于某些原因必须使用的惯用语,并且理所当然地总是不充分的;我们不可以要求他信守诺言,我们必须自己得到他让我们去找到的答案。他暗自思忖,克拉丽瑟会不会同意把这理解为一种印第安人游戏或抢劫游戏?肯定会的。倘若一个人走在前面,那么她就会像一只母狼那样悄悄溜到他身边并严密窥视。

但是他还有些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一些有关数学习题的话,对于这些习题没有一般性的解题方法,但有一个个具体的方法,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便接近了一般性方法。他本来可以再补充一句,他认为人生便是一道这样的习题。人们称之为一个时代的——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理解为百年、千年或学校与儿孙之间的时间差——这条宽阔的、不规则的河流与不充分的和个别看来错误的解题尝试具有大体相同的意义,只有当人类善于总结这些解题尝试时,才会得出正确和彻底的解题方法。

回家时他在电车里回想起这件事;几个人和他一道乘车进城,在这些人面前他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有些害臊。从他们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们是从事完某些活动回来或打算去参加什么娱乐活动,甚至从他们的服装上便可看出他们做了什么或打算做什么。他打量自己的邻座;她显然是主妇,母亲,四十岁左右,很可能是一位大学公职人员的夫人,膝间放着一只小观剧望远镜。他觉得怀着那些想法的自己在她身边就像一个顽童;甚至不完全规矩本分的顽童。

因为一个没有具体目标的思想是不很规矩本分的秘密活动;这样踩着高跷直挺挺行走并且只用极小的脚底接触经验的思想则尤其有来路不正的嫌疑。从前人们当然曾说起过奔放的想象力,而在席勒的时代,一个胸中怀有如此情绪高昂的问题的人是很受尊敬的;今天却相反,如果这胡思乱想不恰好就是他的职业和收入来源,人们便会觉得这样一个人神经有点不正常。人们显然另行安排了这件事。人们已经从人的心里取走了某些问题。人们已经为某些雄心勃勃的思想建造了一种被称为哲学、神学或文学的家禽饲养场,这些思想在那里以自己的方式越来越漫无头绪地增长着,这样做是完全合适的,因为此后再也没有哪个人需要自责未能亲自过问这件事。乌尔里希怀着对知识和学问的尊敬从根本上来说是绝不会对这样一种分工有任何不同意见的。但是他毕竟还愿意自己进行思考,虽然他不是职业哲学家,眼下他想象,这将会引向通往蜜蜂国的道路。蜂王将产卵,雄蜂们将过一种献身于肉欲和精神的生活,专家们将干活。一种这样的人类也是可想象的;总体成绩也许甚至会得到提高。现在每一个人几乎可以说还胸怀着全人类,但是这显然已经过分了,根本就再也经受不住考验;致使人道几乎已经纯粹是欺骗。也许想获得成功就得采取新的分散措施,以便在那些劳工小组中的某一个特别小组里也会产生一种精神综合法。因为没有精神——乌尔里希想说,这就不会让他感到高兴。但是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人们不知道关键是什么嘛。他挪正身体并在座位对面的玻璃里照自己的脸,以便分散注意力。可是过了一会儿,他那颗在液状玻璃里的脑袋便奇异而急迫地在内外之间飘浮并渴望得到某种补充。

巴尔干战争究竟发生了还是没发生?大概发生了什么干涉别国内政的事;但这是否是战争,他不清楚。有这么多的事情在打动着人类的心。高空飞行纪录又被提高了;一件让人感到的骄傲的事。如果他没搞错的话,现在纪录已达到三千七百米,创纪录的人叫约霍克斯。一个黑人拳击手打败了白人冠军,获得了世界冠军称号;他叫约翰逊。法国总统去俄罗斯;人们谈及世界和平受到威胁。一位新发现的男高音在南美挣到了即便在北美也还从未有过的大笔金钱。日本遭到一场可怕的地震的袭击;可怜的日本人。一句话,发生了许多事,一九一三年底和一九一四年初前后,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但是两年或五年前的时代也曾经是个动荡的时代,每天都有激动人心的事,但是尽管如此,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此人们却只剩模糊的记忆或根本记不起来了。人们只能将其缩短为:治梅毒新药产生——植物新陈代谢研究获得——南极的征服显出——用这样的方式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删去一半确切的事物,这不多。可是历史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对于这个或那个事件完全可以断言说,在这期间它在这历史中已经找到或者一定还会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这个事件是否压根儿已经发生,这却没什么把握。因为既然讲到发生,那么就得讲出什么事发生在某年,没有发生在另一年,或者根本就没发生;而且还得讲出,是这件事本身发生,并不是到头来只不过发生了某种相似或同样的事。但恰恰正是这种说法存在问题,没有哪个人能对历史断言,除非他像报纸那样把这事记录下来,抑或这涉及职业和财产方面的事务,因为多少年后人们将有资格退休或者什么时候人们将拥有或已经支出了一笔钱,这当然是重要的。这样一联系起来看,战争也可以成为值得纪念的事。我们的历史,若在近处观察,就显得不可靠而且纷乱,像一块只是半踩实了的烂泥地,而最后竟然有一条路奇特地从那上面通过,这正是那条“历史之路”,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来自何处。这种“给历史充当资料”是某种让乌尔里希感到气愤的东西。他觉得他行驶在其中的这只光亮、摇摇晃晃的盒子像一台机器,几百公斤的人在这台机器里被来回摇动,要用他们制造未来。一百年前,他们长着相似的面孔坐在一辆邮政马车里,而一百年后则天知道他们会出什么事,但他们将作为新的未来机构里的新人一如既往地坐在这里——这他感觉到了,并且对这种无抵抗力的接受、对困惑的同时代人、对几百年里这种盲目顺从而其实不合乎人的尊严的参与感到愤慨,就仿佛他突然奋起反抗那顶他在头上的形状相当古怪的帽子。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步行走完了余下的那段路。置身在这只较大的城市贮人器里,他的不愉快又渐渐平复成愉快。这是小克拉丽瑟的又一个奇思异想,她居然想搞一个精神年。他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一点上。为什么这就如此荒唐呢?顺便说及,人们同样可以问,为什么狄奥蒂玛的爱国行动就如此荒唐?

头号回答:因为世界历史无疑是以和所有其他历史相同的方式产生的。作家们想不起任何新东西来,他们一个个相互抄袭。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政治家都研究历史而不研究生物学或诸如此类的学科的原因。关于作家们就说这些。

二号:但是历史的产生绝大部分都没有作家们参与。它不产生自一个中心,而是产生自圆周。由于小小的因由,把哥特人和古希腊罗马人塑成现代的文明人,这大概根本不必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费很大的劲。因为通人性的人既有食人的能力也有作纯理性批判的能力;如果情况适宜,他就会以同样的信念和个性二者兼得,这时很小的内部区别就会符合很大的外部区别。

离题一号:乌尔里希回想起自己服役期的一个相似的经历:骑兵连排成两列骑行,人们练习“传达命令”,一个轻声讲出的命令依次由一人传达给另一人;前头的人命令:“中士往前骑”,到后头命令变成:“立刻枪毙八个骑兵”或类似这样的话。世界历史也按同样的方式产生。

三号回答:一代今天的欧洲人若是在幼年时便被置于公元前五千年的埃及并一直待在那儿,那么世界历史就将再次从那一年开始,先重复一段时期,随后便由于无人猜得着的原因而开始渐渐有所不同。

离题二号:世界历史的法则——他与此同时想到——无非就是旧卡卡尼的“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国家原则。卡卡尼是一个极聪明的国家。

三或四号回答:那么历史的道路就不是一只台球的道路,一被推出便沿着某条轨道运行,而是像云朵的道路,像一个漫步大街小巷的人的道路,这条路时而因一个阴影、时而因一群人或房屋正面的某种奇特装修而偏转并且最后来到一处它既没见过也不想到达的地方。在世界历史中有某种迷路。当代总是像一座城市尽头的房屋,却不知怎么地不再完全是这座城市的房屋。每一代人都惊讶地问,我是谁,我的前人们是谁?其实还不如问,我在哪儿,并假定他们的前人并不是别样,而仅仅是在别处;若这样,那就已经有几分成功了——他想。

是他本人为自己这些回答和离题的想法编了号码,他时而盯住一张从一旁掠过的脸,时而盯住一家商店的橱窗,好不让这些思想从自己脑海里溜走;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点儿迷路,不得不站住片刻,才搞清楚他在哪里并找到回家的近路。上路前,他努力把他的问题在脑海里又仔细过了一遍。小疯子克拉丽瑟说得完全正确,人们是应该搞历史,人们必须编造历史,尽管他在她面前反驳了这种说法;但是人们为什么不这么干呢?这时,他没想起任何别的答案来,他只想起了洛伊德银行的菲舍尔经理,他的朋友莱奥·菲舍尔,早年他有时在夏天和他一道喝咖啡;因为倘若乌尔里希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和他进行了这场谈话的话,那么对方定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回答说:“您的忧虑也在我的脑袋里!”乌尔里希感激这一清新的回答,他一定会作出这样的回答来的。“亲爱的菲舍尔,”他立刻在想象中回答,“这件事不这么简单。我说历史,但我指的是,如果您记得的话,我们的生活。我一开始就承认,这是某种很不正派的做法,如果我问:人为什么不创造历史?这就是说,当他受了伤、后院失火的时候,为什么只是像一头动物那样积极地攻击历史?一句话,为什么他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创造历史?那么为什么这听起来不正派呢?虽然这和人对自己的生命不能简简单单听之任之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可我们对此有什么要反对的呢?”

“可是人们知道,”菲舍尔经理会回答说,“这是怎么发生的。政治家、神职人员和无所事事的阔老爷,以及所有装着奇思异想东奔西走的其余的人都不扰乱日常生活,对此人们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况且他们是有教养的。但愿今天没有这多的人举止行为没有教养!”菲舍尔经理当然说得对。人们应该感到高兴,如果人们相当熟悉抵押贷款和债券,便不在历史上耗费太多,因为他们声称自己熟悉历史。人们不可以,不,绝对不可以没有观念,但正确的做法是在各观念之间保持某种平衡,一种balance of power[35],一种武装的观念和平,一种可以使各方相安无事的状态。他们有教育这付镇静药。这是一种文明的基本情感。可是如今也存在着相反的情感,它变得越来越活跃,由偶然事件及其骑士们创造的英雄—政治的历史时代已经陈旧,必须由一种有计划的、所有有关人员都参与的解决办法来加以取代。

但是这时乌尔里希已经到家,乌尔里希年也就就此而告结束。

八四 断言:寻常的生活也具有乌托邦的性质

他在家里看到了那惯常的一堆文件,是莱恩斯多夫伯爵给他送来的。一位工业家许诺为平民青年军事教育最优秀成绩提供一笔高额的奖金。大主教的辖区主管机构对一个大孤儿院基金会的建议表态并声言,必须对任何其他教派的搀和提出异议。文教委员会报告在首都附近立一座和平皇帝和各民族大家庭奥地利大纪念碑这一临时倡议所取得的进展;在和卡卡尼文教部进行了接触并征询了有影响的艺术家联合会、工程师和建筑师协会之后,出现了众多的意见分歧,致使委员会觉得有必要在不妨碍以后必将提出的要求和中央委员会同意的前提下,登报招募参赛者,以征集关于拟议建立的纪念碑的最佳设计理念。内廷总务府在审阅后便将三星期前送审的建议返回给中央委员会并声明无法立刻就此转达皇帝陛下的意向,但认为在这些问题上先让舆论自己形成是明智之举。卡卡尼文教部就某某某某号来函声明说,它不能同意给予厄尔速记协会以特别支持;“笔画字母”国民健康协会显示自己的文化教养并申请经费拨款。

全都是诸如此类的信件。乌尔里希推回这包现实世界的信件,沉吟了片刻。他突然站起来,要来帽子和上衣并宣布将在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后回家。他叫了一辆车,返回克拉丽瑟那儿去。

天黑了下来,这所房屋只从一扇窗户将些许光亮投到街上,脚印成为冻得硬邦邦的窟窿,人们一踩上就绊一下,大门已经关上,客人来得出乎意料,所以叫喊、敲门和拍巴掌折腾了半天还是没人理睬。当乌尔里希终于站在房间里时,这似乎不是他刚才离去的那个房间,而是一个陌生的、令人惊异的世界,这里有一张摆着餐具、供两个人简单小聚的桌子,几把椅子,每一把上都摆着些家用什物,以及带着某种反抗向闯入者开启的墙壁。

克拉丽瑟穿一件简朴的羊毛睡衣,笑了笑。瓦尔特把迟来的客人接进来,眨巴着眼睛,把那把大屋门钥匙放在抽屉里。乌尔里希开门见山地说:“我折回来,只因为还欠着克拉丽瑟一个答复。”说罢,他便从被瓦尔特打断了的谈话的中间谈起。过了一会儿,房间和时间感便消失,谈话飘浮在蓝色空间上方某处星星点点的网眼里。乌尔里希阐述致力于思想史、不搞世界史的设想。这区别,他首先说明,不在发生的事情上,而在人们赋予它的意义上,在人们对它所怀的意图上,在包容单独事件的秩序上。现行的秩序是现实的秩序,像一个蹩脚的剧本。人们不徒劳地说世界剧场,因为总会出现与生活中同样的角色、纠葛和情节。人们爱,因为有爱情,人们爱,一如现有的爱情那样;人们像印第安人、西班牙人、处女或狮子那样骄傲;一百个凶杀案的九十个当中,人们之所以杀人仅仅是因为这被认为是悲剧性的、了不起的。尤其是那些卓有成效的政治上的现实塑造者们,撇开大的例外情况不谈,他们与写叫座戏的作家有共同之处;他们所制造的活生生的事件因缺乏想象和新意而让人感到无聊,但却恰恰又因此而使我们进入不抵抗的昏昏欲睡的状态,我们处在这种状态就会忍受任何一种变化。这样看来,历史产生自思想上的习惯作法和漫不经心,而现实则主要产生自对思想的袖手旁观。他声称,不妨将这总结为简短的几句话:我们太不在乎发生什么事,而太在乎谁、什么地方以及什么时间出事了,致使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所发生的事情的精神,而是它们的情节;不是新的生活内容的开拓,而是已经存在的生活内容的分配,完全符合好剧本和仅仅叫座的剧本的区别。但由此产生了真正相反的情况,这就是人们必须先放弃个人贪婪对各种经历所持的态度。人们必须无拘束地看待这些经历,仿佛它们是描绘出来或唱出来的似的。人们不可以随意引导它们,而是必须向上和向外翻转它们。如果这被认为是个人的,那么就得另外做些有集体色彩的事,乌尔里希描述不清这是什么事,他称这是一种精神液汁的压榨酿造和浓缩,没有它,个人自然只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他一边这样讲着,一边回想起他曾对狄奥蒂玛说人们必须废除现实的那个时刻。

瓦尔特首先声称这是一个完全寻常的论断,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事。仿佛不是整个世界、文学、艺术、科学、宗教都会“酿造和压榨”似的!仿佛哪个受过教育的人会否认观念的价值或不重视精神、美和善似的!仿佛一切教育会不是一种精神体系入门而是别的什么似的!

乌尔里希阐述自己的观点时指出,教育只是向人介绍当时存在和占主导地位的事物,这种事物从无计划的预防措施中产生,因此为了获得精神人们就必须首先深信自己还没有精神:他称这是一种公开的、从道德上看总的说来是实验性和创作性的信念。

这时,瓦尔特声称这是一个不成体统的论断。“你把这说得多么富有吸引力,”他说;“仿佛献身于观念还是过我们的生活,我们压根儿可以选择似的!但是说不定你知道这条语录:我不是一本挖空心思写出来的书,我是一个有矛盾的人?为什么你不走得更远些?为什么你不立刻要求我们为了我们的观念的缘故而废除我们的肚子?但是我回答你:‘人是用普通材料做成的!’我们伸出又收回胳膊,不知道是应该向右转还是向左转,我们由习惯、偏见和泥土组成,却仍然尽力走我们的路:这恰恰就是人道!所以人们只需用现实量一量你所说的话,它便至多显示出自己是文学!”

乌尔里希承认:“如果你允许我把这也理解为所有别的艺术、生物学、宗教等等,那么我当然也就愿意作与这相似的断言:我们的存在完完全全由文学组成!”

“啊?你把救世主的好意或拿破仑的一生称为文学?!”瓦尔特嚷嚷。但是话音刚落他便有了更好的主意,他带着稳操胜算的沉稳向自己的朋友转过身去说:“你是一个宣布罐头蔬菜具有新鲜蔬菜含义的人!”

“你说得肯定对。你也可以说,我是一个只愿意用盐做菜的人。”乌尔里希沉稳地承认。说罢他便不愿再谈论此事。

但是这时克拉丽瑟加入争论,她向瓦尔特转过身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反驳他!每逢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你自己不是总说:这种事人们现在能够在舞台上表演给所有人看,使他们不得不看到并理解它!其实人们必须唱赞歌!”她露出赞同的神色转向乌尔里希,“这赞歌人们非唱不可!”

她已经站立起来并走进椅子组成的小圆圈里。她的态度是她的愿望的一种有些笨拙的自我表现,仿佛她正打算跳一个舞似的;而对不讲究场合裸露情感十分敏感的乌尔里希则在此刻回想起,大多数人,大概齐地说吧,就是普通人——他们因不能创造出什么来而神经过敏——都怀有这种自我表现的愿望。心中如此容易地便产生“难以言表”的情感的,也正是他们,这真是一句真言和朦胧的底色,他们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在这底色的衬托下隐约扩大着显现出来,致使他们永远认识不到它的正确价值;为了结束这场争论,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克拉丽瑟说得对:戏剧证明强烈的个人经历能够服务于一个非个人的目标、一种意义和概念的关联,这种关联使个人的经历几乎和人本身分离。”

“乌尔里希的话我听得很明白!”克拉丽瑟又插话,“我记不得我个人曾遇到过什么让我感到特别高兴的事;压根儿就不会有这种事!音乐你也不愿意‘拥有’嘛!”她转过身去对她丈夫说,“除了存在着音乐,没有任何别的幸福。人们把一个个经历拉到自己身边,随即又将它们铺开,人们愿意拥有自我,却不愿意拥有作为兜售自身的小零售商的自我!”

瓦尔特捂住太阳穴;但是为了克拉丽瑟的缘故他重新进行反驳。他努力使他的话像一道平静而寒冷的水柱喷射出来。“如果你只把一种行为的价值移置到精神力量的发射之中,”他转向乌尔里希,“那么我现在想问问你:这大概只有在一种没有别的目标、仅以生产智力为己任的生活中才是可能的啰?”

“这是所有现存的国家声称努力追求的那种生活!”后者回敬。

“在这样一个国家里人们将按照伟大的情感和观念生活,按照哲学和长篇小说生活?”瓦尔特继续说,“我还要问你:他们会这样生活,使伟大的哲学和文学应运而生,或者这样生活,使他们的全部生活内容成为鲜活的哲学和文学?我倒是不怀疑你所说的话,因为你的第一层意思无非就是人们今天所理解的文学国家;但你在说第二层意思的时候,忽略了哲学和文学在那儿将会相当多余。撇开人们按艺术的式样无法想象的生活或你愿意称之为你的生活的东西不谈,除了艺术的终结以外你的生活没有任何别的意义!”最后他这样说,顾及到克拉丽瑟而坚定地打出了这张王牌。

这一招奏了效。甚至连乌尔里希也愣怔了一阵才醒过神来。但随后他粲然一笑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每一种完美的生活都是艺术的终结?我觉得,你自己就正在为你的生活的完美起见而与艺术一刀两断。”

他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但克拉丽瑟仔细倾听。

乌尔里希继续说:“每一部重要作品都透着这种热爱单独的个人命运的精神,因为单独的个人与总体想强迫他们接受的形式不相协调。这导致无法抉择的抉择;人们只能复述他们的生活。吸取所有文学作品的内涵,你就会在作为热爱这些文学作品的社会基石的全部有效的规则和章程的单个例子中获得一种虽然不完整、但却是由经验得到的无尽的否定!而一首带有这秘密的诗则会将世界的观念——它系在千百句日常话语上——从中切断并使它成为一只飘摇而去的气球。如果人们如惯常的那样把这称为美,那么美就将是一场极其无情的、比任何一场政治革命都更残酷的变革!”

瓦尔特连嘴唇都白了。他憎恨这种把艺术理解为对生活的否定、与生活的对立的观点。在他看来这是艺人的放荡生活,一个陈旧的愿望——惹恼“平民”——的残余。在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上不再有美,因为美在那里将成为多余:这个带嘲弄性的不言而喻的道理,他在这个观点里觉察到了;但是他的朋友没有讲出口来的问题他却没听见。因为他的断言中所含有的片面性对乌尔里希来说也是明摆着的。他本来完全可以讲与这相反的话,说艺术是否定,因为艺术是爱;艺术通过爱产生美,也许除了爱以外,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别的手段可以使一件事物或一个人变得美丽。而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爱只由片段组成,所以美就是某种如递增和对照的东西。只有爱情的海洋,只有在这个海洋里不再有递增能力的完美观念和以递增为基础的美的观念是一码事!乌尔里希的思想又一次触及了这个“王国”,他不情愿地停住。这当儿,瓦尔特也敛了敛神,在他首先宣布他的朋友的暗示——人们应该大致像在书本上读到的那样去生活——是寻常的,随后又宣布它是一种荒诞不经的论断之后,如今他转而证明这是一种邪恶的、卑劣的论断。

“如果一个人,”他以与先前相同的克制态度开了腔,“只把你的建议当作他的人生基石,那么他就得大致——不用提别的不可能的事了吧——同意一个美好的思想在他心中激起的这一切;甚至同意被纳入这样一个思想的这种可能性所蕴含的一切。这当然就会意味着普遍的衰落,但是由于这一面对你来说很可能是无关紧要的——或者也许你想到了那些不明确的一般性预防措施,对它们你没作过任何比较详细的说明——所以我只想打听关于个人后果的情况。我觉得结果毫无疑问,只会是一个这样的人在所有他不太是他的生活的诗人的情况下比一头动物的情形还更糟糕;倘若他想不起什么思想,他也就想不起什么决断,他简直就会在人生的一大部分岁月里听凭自己的欲望、情绪、寻常的激情,一句话,听凭最最无个性的、仅仅是一个人的组成部分的东西的摆布,并且几乎可以说是只要上部管道的梗阻延续不断,他就得正好想起什么就坚定地去做什么?!”

“然后他就必须学会拒绝干什么事!”克拉丽瑟代替乌尔里希回答,“这是积极的消极状态,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必须有这个能力!”

瓦尔特没有勇气注视她。拒绝的能力在他们中间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克拉丽瑟身穿长长的、盖住双脚的睡衣,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天使,她一跃而起站立在床上,露出闪光的牙齿,按照尼采的哲学自由发挥了起来。“我把我的问题像一个铅锤那样扔进你的心灵!你要孩子和婚姻,可是我问你:你是一个可以要孩子的人吗?!你是得胜者、你的美德的主宰吗?抑或这是你的动物性和生活的必需品……”在昏暗的卧室里,瓦尔特徒然地试图诱使她在床垫上坐下,这情景看上去简直令人心惊胆战。今后她将拥有一句新的口头禅;需要时人们必须能够采取的积极的消极状态,这听起来完全像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她向他吐露了真情?他竟然加强了她的特征?这些问题像蚯蚓那样在他心头缠绕,他几乎觉得恶心。他面如死灰,紧张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致使这张脸无力地皱缩起来。

乌尔里希察觉到这一点,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瓦尔特勉强说了“不”并果断地微笑着说,希望他把他的胡话说完。

“啊,苍天在上,”乌尔里希承认,“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们常常从一种体育精神中获取对某些行动——如果对手以一种漂亮的方式实施这些行动,那么它们就会损害我们自己——的宽容态度;然后,实施的价值与损害的价值竞争。我们常常也有一个观念,按这观念我们的行动有所进展,但不久习惯、惰性、利益、窃窃私语便取而代之,因为没有别的辙儿。因此我也许是描述了一种并不可以实施到底的状况,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它完全是我们正生活在其中的、现存的状态。”

瓦尔特又恢复了平静。“如果颠倒黑白,那么人们总是可以说某种既真又假的话,”他轻声细语地说,并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继续争论对他来说已没有意义,“你就会干这种事,对某件事进行断言,说它不可能,但却真实。”

可是克拉丽瑟却使劲擦了擦鼻子。“可是我却觉得这很重要,”她说,“我们大家的心中都蕴含着某种不可能的东西。这很说明问题。我注意听着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如果人们可以将我们切开,那么我们的整个生命也许看上去就像一个戒指,只是这样徒劳地围绕着什么东西。”她已经先把结婚戒指褪下,这时正从戒指孔里朝曝光的墙壁望去。“我是说,戒指的中央一无所有,然而它看上去却完全好像只有这才是重要的似的。乌尔里希也不能马上就把这完美无缺地表达出来嘛!”

可惜这场讨论就这样带着一丝瓦尔特感到的悲痛结束了。

八五 施图姆将军努力整顿平民理智

乌尔里希比离家时说的晚归了大约一个小时,当他回到家里时,有人向他报告,说是一个军官已经等候他多时。他颇感惊讶地在楼上见到了封·施图姆将军,将军怀着老战友般的友好情谊问候他。“亲爱的朋友,”将军向他大声说,“你得原谅我这么晚还突然来拜访你,但我公务缠身早来不了,所以已在你的藏书堆里坐了两个小时,这些书真是井然有序极了!”宾主寒暄了一阵,便转入正题,原来施图姆是为提出一个紧急请求而来。他跷起二郎腿——凭他的体形,这颇有点费劲——伸出胳膊和小手,解释说:“紧急?每逢我的部门专职人员给我送来一份紧急公文,我总是对他们说:这世界上除了上厕所以外就没有什么事是紧急的。但是认真说来,促使我来登门求见你的这件事是极其重要的。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把你的表妹的家看作是我了解世间最重要的平民问题的一个特殊机会。毕竟这是某种非国家资产性质的东西,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可是,另一方面,即使我们有我们的弱点,军人也绝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愚蠢。我希望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我们一旦做什么事,便总是做得干净利索。那么你同意这种说法了?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坦率交谈。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你承认,我为我们的军事精神感到羞愧。我是说,感到羞愧!除了随军主教之外,今天我大概是军队里和精神关系最密切的人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人们若是仔细观察我们的军事精神,不管它多么卓越,它看上去也像一份早期汇报。你大概知道什么是早期汇报的吧?那么是不是呀,监察军官在报告里写着,多少人员和马匹尚在,多少不在了,他们病了,等等,莱托米施尔重骑兵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都没有来,如此等等。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员和马匹在或有病等等,这他就不写进报告里了。而这恰恰正是人们和平民达官贵人们打交道时始终都必须知道的。士兵说话短、简单且实事求是,但是我经常和平民各部的要员们一起参加会议,他们一有机会就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们提出上层人物的体察和关心作为依据。因此我就——你得向我保证,我现在说的话只能你知我知——向我的上司弗洛斯特阁下建议,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倒不如说是我想给他来个意外惊喜,我说我可以利用在你表妹这儿的机会好好深入了解一下这些上层人物的体察和关心,并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不揣冒昧地使其为军事精神所用。毕竟我们军方有医生、兽医、药剂师、牧师、法官、剧院经理、工程师和小乐队指挥:但还缺一个主管平民精神的中央机构。”

乌尔里希现在才发现,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带来了一只公文包;它靠在写字台的脚上,这是那种大的、可以用一条结实的皮带背在肩膀上的牛皮包,它们用于在各部宽敞的大楼里以及在大街上传送文件。将军显然是带着一个传令兵来的,传令兵在下面等候,只是乌尔里希没发现罢了。施图姆颇吃力地将这只沉甸甸的公文包拉到自己的膝头上并打开了小钢锁,这是一把看上去极具军事技术的锁。“自从我参加你们的活动以来,就一直没闲着,”他微笑道,弯腰时浅蓝色上衣上的金纽扣绷紧了,“可是你明白,这方面有些事情我并不是完全对付得了。”他用手指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摞记着奇特的笔记、画着各种线条的散页。“你的表妹,”他解释道,“有一回我和你的表妹详谈过这件事,她理所当然地希望,从她为我们至尊的主立一个精神纪念碑所作的努力中会产生一个思想,一个简直可以说是人们今天所拥有的全部思想中级别最高的思想;但是不管我多么钦佩所有这些受邀与会的人,还是已经觉察到,这件事实在太艰难了。一个人说东,另一个人就说西——这没有也引起你的注意吗——但是我觉得比这更糟糕得多的却是:平民精神似乎就是人们指着一匹马称之为饕餮之徒的那种东西。你还记得吗?你可以给这样一头猛兽喂双份饲料,它还是不会长胖!或者我们不妨就说,”看到主人脸上略现愠色他便改口说,“不妨说,它一天天胖起来,但是它不长骨头,而且毛皮依然没有光泽;它所得到的,只是一肚子的草。因此这引起我的兴趣,你知道吗,我已经拿定主意要关心这个问题:究竟为什么我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施图姆面带微笑把头一张散页递给前少尉。“人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啦,”他说,“但是我们在军队里始终是讲求条理的嘛。这里这些东西是委托代销我在你表妹那儿从参加聚会的人的嘴里获悉的主要思想。你看吧,如果私下里问他,那么其实每一个人都认为别的什么事最重要。”乌尔里希惊奇地察看那张纸。它按申报表或军事表册的式样用交叉线和横线分格,格子里所登记的却都是与这样的结构有些抵触的话,因为他读到了用国家档案馆的工整字体书写的耶稣·基督的名字、佛祖释迦牟尼、老子、路德·马丁、歌德·沃尔夫冈、冈霍夫·路德维希、张伯伦以及许多别的人,这些人的名字显然在另一张纸上继续开列下去;随后在第二栏里可以读到基督教、帝国主义、交通世纪等等类似的话,在它们之后接着就是别的栏里的别的词组。

“我也可以把这称为现代文化地籍簿册,”施图姆说,“因为我们已经将它扩大,它现在包含在最近二十五年里深深触动了我们的各种思想及其创立者的名字。我简直不知道这花费了多少心血!”由于乌尔里希想知道他是怎样编成这份表册的,将军便喜滋滋地讲解起编纂过程及体例。“我动用了一个上尉、两个少尉,外加五个军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编成了!要是我们可以完全按现代方式行事的话,我们就可以给所有的团队寄去‘您认为谁是最伟大的人?’这个问题,一如人们今天所做的那样,就像报刊搞的民意测验之类,你知道吗,同时附上命令,要他们把投票结果的百分比报上来;但是,在军队里这样行不通,因为自然没有哪支部队可以不报皇帝陛下而报别的什么人。后来我就想到,何不改问哪些书最受欢迎、印数最高,但是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原来除了《圣经》以外便是印有各种公用事业收费表和古代笑话的邮政新年小册子,这是每一个收件人付几个小钱就可以从邮递员那儿得到的,这又一次让我们注意到平民精神多么艰难,因为一般来说适宜于每一个读者的书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书,或者起码,人们曾告诉过我,一个作者在德国得有很多很多志趣相投的人才会被认为是一个旷世奇才。因此,这条道路我们也走不通,最后这事儿是怎么做成的,这个嘛,现在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希尔施军士的一个主意,和梅里夏少尉一块儿想出来的,可是我们成功了。”

施图姆将军将这页纸放到一边,带着一种显示出严重失望情绪的表情拿出另外一页纸来。他在清点了中欧思想库的存货之后不仅遗憾地断定这库里全都是互相对立的思想,而且也诧异地发现,这些对立的思想在对之作深入思考时开始相互转移。“每逢我向你表妹府上的那些著名人物请教,他们每一个人都各有各的说法,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他说;“但是当我和他们交谈了比较长的时间,我还是觉得仿佛他们所有的人都说着一样的话,这就让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了,恐怕是我这个当兵的脑袋瓜子不够使,理解不了这个啦!”施图姆将军的脑袋瓜对什么感到如此忧心忡忡,这不是一桩小事,本来就不可以只让国防部去操这份心的,虽然情况表明,它同战争保持着种种最良好的关系。当今的时代一些重要思想通过特殊的命运恩宠给自己立刻添上一个反思想,致使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和平主义、理性主义和迷信在这个时代共同流行,而且还添上了有同样或较小当代价值的无数其他对立思想未耗尽的残余。这似乎已经是十分自然的事,就如同有白昼和黑夜、热和冷、爱和恨,以及人体内每一块屈肌都有一块与之相对应的伸肌,而施图姆将军则和别人一样,本来也是绝不会想到要把这看作有什么不寻常的,若不是他对狄奥蒂玛的爱使他满怀虚荣心地陷入了这场冒险活动的话。因为爱不满足于将大自然的统一建立在对立的基础上,而是希望在对温情的渴求中得到没有矛盾的统一,所以将军曾想方设法建立这种统一。“我在这里,”他一边出示有关的册页,一边对乌尔里希说,“编了一份思想指挥官名录,这就是说,它含有所有最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把较大的军团从思想引向胜利的人的名字;这儿的另外一页是作战条令;这儿是行军计划;这一页是确定提供思想给养的仓库或武器储藏处的尝试。可是你大概会觉察到——我已经让人在图样中明确突出这一点——如果考察今天有争议的思想群体中的任何一个,你会觉察到,它不仅从自己的仓库,而且也从对手的仓库里吸取战斗员和思想物质的补给;你可以看到,它不断地改变阵线并且会毫无道理地突然掉过头来为反对自己的敌方而战;你会在相反的方向看到,各种思想不断地跑向敌对的一方,来回跑,致使你时而在一个,时而又在另一个阵线发现它们:一句话,人们既不能拟定井然有序的给养计划,也不能确定一条分界线,更不能拟定别的什么,而所有这些,恕我直言——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能相信它——在我们这儿是会被每一个上司称为一堆猪猡的!”施图姆把几十页纸一下塞到乌尔里希的手中。这些纸上写着行军线路图、铁路线、道路网、部队番号、指挥所所在地、圆圈、长方形、用黑色阴影线表示的空间;就像一篇正规的参谋部文告上那样,红色、绿色、黄色、蓝色线条贯穿其中,还画进去了各种式样、各种含义的小旗,一年后这些小旗就会为大众所喜闻乐见。“一切全白搭!”施图姆叹息,“我更换了表现方式,试图不用战略的而用军事—地理的手段来对付这件事,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至少可以获得一个明确划分好的行动空间,但是这同样也无济于事。这儿就是山岳形态学和水文地理学方面的表现尝试!”乌尔里希看到从标出的山顶分出的分支又在别处集结,看到泉源、河网和湖泊。“我还曾经,”将军说,他那双富有生活乐趣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受到刺激或受到煽动的光,“作过各种不同的尝试,想使所有这些成为一个统一体:但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这就好像人们在加利西亚坐二等车旅行惹来一身虱子!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糟糕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人们长久在这思想那思想之间徜徉,他就会浑身发痒,而且即便搔得出血心里也安静不下来!”

年轻的前少尉听到这种粗野的描绘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将军请求:“不,请你别笑!我考虑过了:你已经成为一个杰出的平民;处在你的地位,你会理解这件事的,但是你也会理解我的嘛。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助我。我太过于尊重一切属于精神范畴的东西,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是对的!”

“你对待思维太过认真了,中校先生,”乌尔里希安慰他。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中校,随即便道歉说:“你使我如此愉快地重新回忆起以往的岁月,施图姆将军,想当初你曾在军官餐厅里命令我到角落去作哲学探讨。但是我必须再说一遍,人们不可以像你现在这样,这么认真地对待思维。”

“不认真对待?!”施图姆悲叹,“可是我脑袋里若没有严格的条理就活不下去!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一想到我已经没有它在练兵场和兵营里、在军官笑话和女人故事之间度过了多么长久的岁月,我简直就毛骨悚然!”

他们在桌旁坐下;乌尔里希为将军用男子汉的勇气阐述的这些孩子气的想法以及在小小的驻防地适时逗留时被赋予的无穷的青春活力所感动。他邀请这位逝去的岁月里的同志与自己共进晚餐,将军还如此强烈地处在想同人分享秘密的情绪中,以至于竟聚精会神地叉着每一小片香肠。“你的表妹,”他举起酒杯说,“是我所认识的最令人赞叹的女人。人们说得对,她的确是狄奥蒂玛第二,这样的女人我还从未见过。你知道吗,对于我的妻子,你不认识她,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孩子我们也有:但是一个像狄奥蒂玛这样的女人,这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有时她会见客人,我便走到她身后:一种给人深刻印象的女性的丰满!而与此同时她在前面和某个杰出的平民人物相谈甚欢,那样具有学者风范,我真想边听边记笔记!跟她结了婚的那位司长,他绝对不知道该如何赏识她。说不定你对这位图齐特别有好感,那我就请求原谅,但我极不喜欢他!他只是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微笑着,仿佛他什么窍门都知道,可就是不想透露给我们似的。别给我来这一套,我对平民满怀敬意,可政府官员排在最后一位;他们无非是一种平民军官,一有机会就和我们争优先权,还一边厚颜无耻地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活脱是一只猫,一只蹲在树上注视着狗的猫。而阿恩海姆博士则又是另一种类型,”施图姆继续闲扯,“也许也自命不凡,但这样的优越感人们就是得承认嘛。”他显然酒喝得猛了一点,在讲了许多话之后,他心情变得愉快、态度也变得亲密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他继续说,“也许我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人们今天自己已经有了一种如此复杂的悟性,不过虽然我本人赞叹你的表妹,仿佛——那么我只好直说了,仿佛一块肉太大卡在我的喉咙里了——但她爱上了阿恩海姆,这倒也让我颇感欣慰。”

“怎么?你确信他们有关系?”乌尔里希问得有些莽撞,虽然这本来是不应该让他感到伤感的;施图姆用他那双近视的、因激动而还模糊着的眼睛满腹狐疑地凝视着他并戴上夹鼻眼镜,用完全不像军人的口吻补充说:“我没有断言他已经拥有过她。”他以军官的直率方式回答,又戴上自己的夹鼻眼镜并用完全非军人的口吻补充道:“但即便如此也是无可非议的;真是见鬼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人们从这个社会得到一种复杂的悟性;我当然不是个多情的人,但是一想到狄奥蒂玛可能会赠予此人的温柔多情,我就不禁与他感同身受,反过来,我觉得他吻狄奥蒂玛仿佛就是我自己在吻她。”

“他吻她?”

“这我可不知道,我不刺探他们。我只是这么想象罢了,如此而已。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的。顺便说一句,我已经见过,有一回他们以为没有旁人看见,他是怎样抓住了她的手,那时他们十分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就好像被下了‘跪下祈祷,摘下军帽’的命令似的,随后她极小声地央求他什么,他对此作了回答,一问一答我都逐字逐句记住了,因为这相当难理解;她是这样说的:‘啊,要是能找到解救的思想该多好啊!’他回答:‘只有一个纯洁的、不动摇的宣示爱情的思想才能使我们得到解救!’他显得太从个人角度理解这个问题了,因为她一定是指她为从事自己的伟大行动所需要的那个解救的思想——你笑什么?你别拘束,我一直是有自己的特点的,现在我一定要帮助她!这一定办得到;有这么多的思想,总会有一个思想能解救人的!只要你肯帮我一把!”

“亲爱的将军,”乌尔里希重申,“我只能对你再说一遍,你对待思维太过于认真了。但是既然你注重这个,我可以试着向你解释一个平民是怎样思考的,我尽量试试吧。”他们点燃了雪茄烟,他开了腔:“首先你盘算错了,将军;并非像你所以为的那样,应该在平民中找到精神,在军队中找到物质,情况恰恰相反!因为精神是秩序,那么哪里比在军队里有更多的秩序?军人的衣领全都是四厘米高,纽扣的数目有严格的定规,甚至在多梦的夜晚床也是笔直沿墙摆放着!一溜儿排开一个骑兵中队,集结一个团队,腰带带扣头向右放置,这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精神财富,否则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精神财富!”

“拿这些去糊弄你祖母还差不多!”将军小心翼翼地咕哝道,他心存疑虑,不知自己是听错了还是喝迷糊了。

“你操之过急,”乌尔里希坚持己见,“只有在事情重复出现或可以受到控制的地方才可能有科学,那么哪儿的重复和控制会比军队更多呢?如果一个骰子在九点钟时不是和在七点钟时一样四四方方,那它就不是一个骰子。行星轨道的规律是一种射击规章。如果一切只是一闪而过,那么我们根本对任何事都无法想象或作出判断。要留声留名,那就必须是可以重复的、大量存在的,如果你还从未见过月亮,你就会以为它是一个手电筒;顺便说说,上帝给科学制造的大难堪就是,上帝只被人看见过仅有的一次,这就是在创造世界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训练有素的观察者。”

必须设身处地替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着想;自军官学校以来,从便帽的式样到准许结婚,他的一切举止行为都有定规,向这样的言论敞开胸怀,对此他兴趣不大。“亲爱的朋友,”他狡黠地回答说,“你说的可能都对,可是这跟我毫不相干;你很会开玩笑,你说,我们军人发明了科学,但是我不谈科学,而是如你的表妹所说,我说的是心灵,当她谈到心灵的时候,我就恨不得脱光衣服,这和一身制服太不相称了!”

“亲爱的施图姆,”乌尔里希不为所动地继续说,“许许多多的人指责科学没有情感、机械,并且也使得它所触及的一切变得如此;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看不到在涉及情感的事情上有着一种远比在涉及理智的事情上糟得多的规律性!因为什么时候可以说一种感觉十分自然而又简单?如果所有处境相同的人都简直是自动出现这种感觉呢!如果一种有道德的行为不是这样一种可以随意频繁重复的行为,那么人们怎么可以要求所有的人有道德呢?!我还可以给你举出许多别的类似的例子,如果你避开这种沉闷的规律性,躲进内心的最黑暗的深处——这个不受监督的处所,躲进这个湿乎乎的创造物的内心深处——它防止我们被理智消融,如果这样,你觉得如何呢?刺激和反射的轨道,习惯和技巧的磨合,重复,固定,磨刻,系列,单调!这是制服、兵营、勤务条例,亲爱的施图姆,老百姓的心灵和军队有着奇怪的亲缘关系。不妨说,老百姓的心灵只要能够便总是尽量抓住这个榜样,它永远也不能完全与之匹敌。要是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它就会像一个遭遗弃的孩子。就以一个女人的美为例吧:让你惊喜和折服的那种美的东西,你以为是平生第一次看见,但你内心早已知道它并且寻找过它,你眼里总有它的余辉,只不过现在这余辉正在渐渐变得如日光般明亮;相反,如果确实是一见钟情的爱,是美,是你还从未感受过的美,那么你简直就会手足无措;要没有先例,你不知道它的名字,你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回答,你简直迷惑不解,不知所措,陷于一种莫名的惊讶、一种痴呆的迟钝,这种迟钝同真正的迟钝幸好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这时将军急忙打断他的朋友的话。迄今为止他一直敏捷机巧地在听他说话,这是人们在练兵场上听上司责备和教诲时的那种敏捷机巧,是必要时必须能够重复、却又不可以吸纳的那种敏捷机巧,因为要不人们也完全可以骑一只没上鞍子的刺猬回家的;但是现在乌尔里希刺痛了他,他大声嚷嚷:“说实话,你描述得极其正确!每逢我沉浸于对你表妹的赞叹之中,一切在我心中便化为乌有。每逢我尽量集中精神,以便想出一个可以用来为她效劳的主意,我心中同样会生出一种极其令人不快的空虚感;倒是也不必把这称为迟钝,但是一定很相似。那么,如果我正确理解了你的话,你认为军人的思维完全有条理;老百姓的理智要以我们为榜样,这我必须拒绝,这大概只是你的一句俏皮话而已!但是,我们有同样的理智,这个想法我有时也有;而除此之外的,你认为,所有这些在我们士兵看来极具非军人色彩的事物,如心灵、美德、热忱、情感——这些东西阿恩海姆运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但是你认为,这虽然是精神,当然啦,你是说,这恰恰就是所谓上层人物的体察,可是你也说,人们会因此而变得痴呆,这一切说得对极了,但毕竟还是平民精神占优势,这个你当然是不想否认的,现在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已经说了一,你把这给忘了;我说了一:精神在军队里,现在我说二:物质在老百姓那儿……”

“可是这是胡说八道吧?”施图姆满腹狐疑地表示反对。军队的物质优势是一种教条,完全和这信念一样:军官阶级离皇上最近;即使施图姆从来没有被认为是一个运动员,可是就在似乎怀疑这一点的刹那间,心中却油然生出这种确信:同样是肚子,老百姓的肚子一定比他的肚子还要软一些。

“不多不少,和一切别的胡说八道一样,”乌尔里希辩解,“可是你必须让我把话说完。你看,约莫一百年前吧,当时德意志老百姓的首脑人物们曾认为,思考的平民将坐在自己的写字台旁从自己的头脑中引出世界的规律,一如人们能够证明三角形定理;当初的思想家是一个穿棉布裤、把头发从额头上甩开、还不知道煤油灯更不知道电或录音的人。从那时起我们的骄矜习性便彻底改掉了;在这一百年里我们对大自然和一切的了解比先前强多了,但后果几乎可以说就是,从各个部分的条理上赢得的一切人们又从整体上失去了,致使我们有越来越多的条理,越来越少的秩序。”

“这与我的研究相符。”施图姆证实。

“只是人们不像你这么热心寻找一个总结而已,”乌尔里希继续说,“在已经作出努力之后我们陷入一个故态复萌的阶段。你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情况:如果一个重要人物传播一个思想,那么这个思想立刻就会被一个由好感和反感组成的分配过程攫住;首先,赞扬者们从中撕下大块大块适合自己穿着的破布,并像狐狸扭曲腐尸那样扭曲他们的大师,然后对手们就来消灭薄弱的段落,于是很快除了一批可供朋友和敌人随心所欲利用的格言存货外便没剩下什么了。后果就是一种普遍的意义模糊。没有哪个‘是’上不挂着一个‘否’的。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会找到二十个赞成这样做的最美好的思想,如果你愿意,你也会找到二十个反对这样做的理由。人们几乎已经可以相信,这就像在爱、在恨、在挨饿,滋味想必是不一样的,每一种滋味都要尝一尝。”

“妙极了!”施图姆又如愿以偿地喊道,“某种相似的话我自己就已经对狄奥蒂玛说过!但是你别以为人们会把这一片混乱看作是对军队的认可,哪怕只是一刹那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也让我感到害臊!”

“我倒要劝你,”乌尔里希说,“去给狄奥蒂玛暗示:出于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上帝似乎正在开创一个保养身体的时代;因为唯一还可以撑住思想的,是身体,思想从属于身体,你作为军官在这方面本来就有一段领先的距离。”

矮胖将军一怔。“至于说到保养身体,我不比一只剥去皮的桃子更好看,”稍过片刻,他怀着一种苦涩的满意说,“我也必须告诉你,”他补充说,“我只是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想着狄奥蒂玛并希望以同样的方式经受住她的考验。”

“可惜,”乌尔里希说,“你的意图是配得上一个像拿破仑一样的人物的,可是你生不逢时呀!”

将军怀着为自己的意中人受苦的想法赋予他的庄重感忍受这讥讽,并在略一沉吟后说:“不管怎样,我为你有趣的建议感谢你。”

八六 王者商人和心灵-商业的利益融合也是:所有通往精神之路都从心灵出发,但没有回头路

就在将军的爱情向他对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的赞叹让路的当儿,阿恩海姆本来想必是早就会作出不再归来的决定。可是他没这样做,而是作了久住的准备;他长期保留下榻的饭店里的房间,他动荡的生活好像要静止下来了。

当时,世界受到各种各样的事件的震撼,谁在一九一三年岁末有好消息,谁就是有了一座内部沸腾着的火山的概念,即使普遍存在着起因于和平劳动的感应作用,人们总觉得这座火山永远不会再次爆发。这种心灵感应并不普遍地同样强烈。舞厅广场旁边的这座美丽的旧宫殿——图齐司长在这里行使他的职权——的窗户常常还在深夜把灯光投进对面花园里光秃的树木之间,而有教养的逛街的人走过这里则总要感到一阵战栗。因为一如先圣约瑟之名渗入寻常木匠约瑟,“舞厅广场”这个名字渗入坐落在那里的宫殿,使其蒙上一层神秘色彩,让人觉得这似乎是那五六个神秘厨房中的一个:有人就在那些厨房的被遮蔽住的窗户的后面对人类的命运作出安排。阿恩海姆博士对这些事情相当了解。他收到密码电报并且时不时就有一个他的属下来看望他,带来总部的私人信息,他的饭店寓所正面的窗户也常常灯火辉煌,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观察者完全会以为,在这里过夜的是第二个政府,一个反政府,一个现代的、隐蔽的经济外交战场。

顺便说及,阿恩海姆从不忽视使别人产生这种印象的机会;因为没有外貌的感应作用,人就只是一个甜蜜蜜、水汪汪的没皮果实。在吃早饭的时候——出于这个原因他从不单独而是在对所有人都开放的餐室里用早餐——他以有经验的统治者的纯熟统治技艺以及知道自己受人瞩目的人礼貌安详的态度让他的秘书用速记法记下一天的日程安排;其中没有哪个项目足以给阿恩海姆带来快乐,但是它们不仅互相分享在他意识中所占的地位,而且还因早餐的魅力而受到限制,从而得到了升华。人的才干也许压根儿就需要——这是他最心爱的想法——受到某种限制,以便使自己能得以展现;放纵的思维自由和无勇气的思维奔逸之间的那段确实肥沃的地带,一如每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所知道的,是十分狭窄的。但是此外,他也还确信,更关键的是思想的占有者;因为人们知道,新鲜且重要的思想很少只拥有唯一一个发现者,而另一方面,一个习惯于思考的人的大脑则连续不断地创造出各种不同价值的思想:所以突然产生的思想必须总是从外部,不仅从思维中而且也从人的全部生活状况中获得终结,获得有效的、成功的形式。秘书的一个问题,对邻桌的一瞥,一个走进来的人的致意,任何一个这类性质的动作每一回都及时地提醒阿恩海姆记住自己必须摆出一副给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形象的这种统一也立刻感染了他的思维。他把这个生活经验融进了这个与自己的需求相称的信念之中:思考的人必须永远同时也是一个行动的人。

但是,尽管有这样的信念,他却不很重视他现在的活动;虽然他正谋求着一个也许令人惊异、值得奋力一搏的目标,但是他担心,他将会为自己的逗留付出无法原谅的时间上的牺牲。他反复回忆divide et impera[36]这句古老而冷静的格言:它适用于与人和事物的任何一种交往并要求每一种单独的关系因全部关系的总体而受到某种贬值,因为使人愿意卓有成效地行动的那种情绪的秘密,和被许多女人爱却不特别偏爱哪一个的那种男人的秘密是一码事。然而,这无济于事;他的记忆力向他展现世人让一个天降大任的人承受的要求,但是,尽管如此,在反复扪心自问之后,他对这个结果还是不能不加理睬:他在恋爱。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一颗约莫五十岁的心是一块坚韧的肌肉,它再也不会像二十岁的肌肉在爱情的全盛时期那样可以十分随意地伸展,这令他感到好生烦恼。

首先,他忧心忡忡地注意到,他的扩展开来、遍及世界的利益像一朵无根之花那样正在枯萎,而日常琐屑,一直下推至窗户旁的一只麻雀或一个侍者的友好微笑,则简直是欣欣向荣。从他的道德概念上——它们通常都是一个讲正确话的大系统,是不会脱口说出任何欠考虑的话的——他发现,它们变得更缺乏内在联系,倒长出某种物质来了。人们可以称之为献身,但这是一个通常含义更加深远甚至多样的词儿,因为没有献身人们走到哪儿都行不通;献身于一项义务、一个王侯或领袖,也包括献身于生活本身、献身于生活的丰富和多彩,通常被理解为男人的德行,对他来说是一种正直行为的集中体现——不管多么敏感,在这种行为中节制多于外露。同样的话也适用于忠诚,这忠诚一旦限制在一个女人身上,便带有一种狭隘的味道;适用于骑士精神和温良心地、无私忘我和敏感机警,适用于一切德行,它们通常和女人联系着被表现出来,但同时失去其最优秀的财富,致使难说是否爱情的经历也像水汇集到最低洼和通常并非无可指摘的场所那样只汇集到她那儿,抑或是否妇女之爱的经历是一处火山地段——地球表面上盛开着的一切均靠它的热量而生存。所以男人强烈的虚荣心往往使其觉得在男人堆里比在女人堆里舒坦,而倘若阿恩海姆拿自己的已被带进权力领域的思想财富与这种由狄奥蒂玛引起的喜悦心情作比较,那么他便完全不能摆脱这样的印象:他身上出现了一种倒退。

有时他需要拥抱和亲吻,恰似一个男孩在愿望得不到满足时会激昂地向拒绝他请求的人跪下恳求,或者突然发觉自己渴望啜泣,说出挑战世人的话,最后甚至亲自去诱骗情人。现在人们知道,在这种不负责任的边缘——童话和诗歌便来自那儿——也有种种幼稚的回忆,并且如果一种轻微的困乏和醉意、心醉神迷或某种心灵震颤普照这些领域,那么这些回忆便会清晰可见;而阿恩海姆一时的情绪也并不比这样的模式更具体,所以倘若这些不成熟的后退式变化迫使他确信自己的精神生活充满被淡忘了的道德制剂,那么他就没有理由为这种一时的情绪感到气愤(并借助于这样的激动情绪有分量地加强原来的情绪)。他作为一个面对全欧洲的人总是努力使自己的行为具有的这种普遍有效性,忽然向他显示出某种非内心世界的特征。也许只有当什么东西应该适用于所有的人的时候,这种东西才是自然的;但是令人诧异的是这个结论的逆转同样闯入阿恩海姆的脑海,因为如果这普遍有效的东西是非内心世界的,那么反过来内心的人就是无效的。所以现在步步跟踪着阿恩海姆的不仅是对做某种不和谐、不理智、不合法的事的渴望,而且也还有这样的烦扰:就某种超理性的意义而言这是正确的。自从他又了解了这种使自己张口结舌的热情以来,他便心潮涌动,总觉得已经忘却了原来走过的路,而充满他内心的、一个著名人物的整个思想意识则仅仅是某种他已经失去的东西的临时代用品。

就这样,他按自然顺序回忆起他的童年时代。

在青少年时期的肖像上,他长着圆滚滚的黑色大眼睛,就像画上在寺庙里与犹太教经师争论的少年耶稣。他看到负责教导自己的男男女女围聚一圈对自己的智能啧啧称羡,因为他曾经是个聪明的孩子并且始终都有聪明的教导者。但是他也证明自己是个侠肝义胆、富于感情、容不得任何不公正的孩子;由于他自己受到悉心照看,绝不会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他便在大街上见义勇为,专打抱不平。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因为得考虑到人们是如何竭力阻止他,从来不会超过一分钟还没有人奔跑过来将他从对手身边拉开的情况。由于这样的格斗按这种方式持续的时间长久得恰恰足以积累到这样或那样的痛苦经验,但又相当及时地被制止住,足以在他心中留下不屈勇敢的印象,所以阿恩海姆至今还怀着默许回忆它们,而这种勇往直前的男子汉气概后来便转入他的书和信念中,一如一个要告诉同代人该如何行动才能高贵而幸福的人所需要的那样。

所以他的孩提时代的这种状况便相当鲜活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了,但是另一个稍晚些并且部分地作为改造性续篇出现的状况却已经泯灭,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已经化成石头,如果人们可以把石头理解为钻石的话。这就是如今在与狄奥蒂玛的接触中惊起新的活力的恋爱状态,而其中典型的特点就是,阿恩海姆在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完全是在没有女人、压根儿就没特定的人物的情况下认识这种状态的,当中的某种纷乱是他一辈子都未曾对付得了的,虽然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了解到了对此所作出的最时新的解释。“他所指的,也许仅仅是某种在尚缺席的东西中的已经不可思议地出现的东西,一如那些罕见的表情在根本不是和这些而是和某些别的、可能会突然在一切已被看见的事物的那边出现的面孔有关联的面孔上,小的旋律在噪声中,情感在人的心中,人的心中确有情感,但当人的言语寻找它们时,它们还根本不是情感,而仅仅是,仿佛某种东西在心中延长了似的,在用尖端浸染进去,使之润湿,一如事物有时会延长那样,在风光明媚的春日,这些事物的影子慢慢从它们身上爬出去并像溪水中的倒影那样静悄悄、向着一个方向动荡着站住。”一位诗人曾这样表述过这个意思,当然是在很久以后,并且带着别样的腔调,阿恩海姆很欣赏这位诗人,因为了解这个公众不识其真面目的隐蔽的人的情况,这被看作知道内情的标志;顺便提一下,他自己并不理解这位诗人,因为阿恩海姆把这样的暗示与一个关于新的灵魂的觉醒的言论——这种言论在他的青少年时代很流行——或者与瘦长的女孩子的身体——人们当初喜欢描绘这样的身体并用一双看上去像丰满的花萼的嘴唇去突出它们——结合起来。

当初,那是在一八八七年左右——“天哪,这么说来几乎是在三十年之前!”阿恩海姆暗想——他自己的照片显示出一个时髦的、“新的”人,那时人们都用这样的称呼,这就是说,他在这些照片上穿一件高领黑色缎子背心,戴一个丝绸领结,这领结贴近毕德迈耶尔派时期的时尚,但按其意图却应该像波德莱尔。每逢小阿恩海姆不得不入席用餐并在粗壮的商人和他父亲的朋友圈子里初试自己的年轻锋芒,他的一个纽扣的扣眼里便总是作为新发明插着一朵迷人而险恶的兰花,这朵兰花进一步加固了他的那种形象。然而,在工作日里,这些照片上则往往有一把作装饰用的折尺,它从一件柔软耐穿的英国式外衣口袋里露出来,与这件外衣相配的是一个高得多的衬衣硬领,这硬领显得相当滑稽,但却提高了脑袋的含义。这就是阿恩海姆从前的模样,他今天仍不能不对他的这幅肖像表示出某种程度的好感。他有良好的球技并怀着不寻常的热情打网球,早年间,人们都在草地球场上打网球;他令父亲惊讶不已地在众目睽睽下参加工人集会,因为他曾在苏黎世上大学的一个学年里不适当地结识了社会主义的思想;但也没多加考虑,次日他便无所顾忌地骑马飞奔穿过一个工人居住区。简短说,这一切均是乱糟糟一团充满矛盾的、但却是新的有文化教养的要素,它们唤起以为自己生逢其时的蛊惑人心的错觉,这种错觉十分重要,虽然人们后来自然认识到它的价值不见得就存在于它的稀罕之中。是的,后来保守的认识在阿恩海姆心中日益滋长,他甚至怀疑,这种反复出现的、以为自己姗姗来迟感觉会不会是一种禀性浪费;然而,他不放弃它,因为他压根儿就很不情愿放弃曾经占有过的东西,他生性好收藏,已经小心翼翼地把当初拥有的一切保存在自己心中。只是,不管他的生活呈现出多么丰富多彩的姿态,今天他总觉得,恰恰是一切感觉中最不现实的部分将他攫住,并产生出完全不一样的久远的影响:正是那种具有浪漫色彩且充满预感的感受暗中授意他不仅要成为这个激烈动荡的世界,而且也要成为像一股屏住的气息般飘浮其中的另一个世界的成员。

这种耽于梦想的预感——如今通过狄奥蒂玛他又能想起这种预感的全部质朴自然的形态——要求悄悄地从事每一项工作和活动,杂沓的青年人的矛盾以及充满希望、变化无常的前景让位于这样的白日梦:所有的言语、事件和要求在其离开表面的深层上是一码事。在这样的时刻,连虚荣心也悄然沉寂,现实的事件像一座花园前的嘈杂那样显得遥远,他觉得,心灵已经漫过两岸,如今才真正到场。人们无法相当明快地保证说,这不是哲学,而是一种身体的经历,犹如看见受白昼天空照耀的月亮默默悬挂在上午的阳光中。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保罗·阿恩海姆虽然镇定自若地在一家高级饭店吃饭,衣冠楚楚地参加各种社交聚会,到处做着需要做的事;但是人们可以说,从他到他本身跟从他到下一个人或事物的距离一样远,外部世界并非终止于他的身上,内心世界并非仅仅从思索的窗户向外发光,它们统一成一种不可分割的,温和、安稳和崇高得像一种无梦的睡眠的孤独和存在。然后,在道德关系上显示出一种真正大的冷漠和等价;什么都不小,什么都不大,一首诗和一个印在女人手上的吻与一部多卷本的著作或一个政治上的重大成就具有同等的分量,而一切恶则毫无意义,恰似从根本上来说,在这种被一切有生命之物的温存同族性包围的状态下,一切善也成为多余。所以阿恩海姆的行为完全同往常一样,只不过就是事情的发生似乎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意义,内在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它的颤动着的火焰后面并注视着那个外在的人,此人在火焰前面吃一个苹果或正在让裁缝量尺寸做一套正装。

那么这是一种错觉呢,还是一种人们永远不会完全理解的现实的阴影?对此只能回答说,所有的宗教在其发展过程中的某些状态下都曾声称,这是现实,所有的情侣,所有富于浪漫色彩的人以及所有对月亮、春天和初秋日子里的安乐死情有独钟的人同样也都这样声称。但是后来这又逐渐消失;它挥发还是枯萎,这无法区别,然而有一天人们发现,别的东西取代了它的位置,人们迅速将它忘却,一如把不现实的经历、梦幻或错觉忘却。由于这种原始的和现实生活中的恋爱事件往往与个人最初的热恋同时出现,人们后来也就放心地自以为知道该如何为它估价,并把它算作在获得政治上的选举权之前可以偶尔为之的蠢事。情况就是如此,但是由于它在阿恩海姆身上从未与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它也就不能以这种自然的方式与女人一道从他心中消失;因为它被种种印象——在结束了学业和自由自在的岁月之后,他甫一步入父亲的商行,便获得了这些印象——覆盖住了。由于他做什么事都全心全意,所以他立刻发现自己创造和正当获得的生活是一首远比诗人们在他们的写字间里想出来的所有诗歌更伟大的诗歌,而如今这却是某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起示范作用的天赋第一次显露了出来。因为生活的诗歌在这一点上胜过所有其余的诗歌:不管它的内容如何,它仿佛都是用大写字母刊印的。围着在一家商号里干活的最低微的见习生转的,是这个世界,各大洲从他的肩头向外张望,致使没有哪件他所做的事是没有意义的:他爱怎么努力就可以怎么努力;而围着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的孤独的诗人转的,至多是苍蝇而已。这是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对于许多人来说,从开始用生活素材创作的时刻起,一切从前使他们感动的东西似乎“只是文学”,这就是说,这种东西在最好的情况下产生一种微弱而混乱的,但通常充满矛盾、自相抵消的影响,人们却不恰当地对这种影响大惊小怪、大事张扬。阿恩海姆的情况当然不完全是这样,他既不否认艺术的美好冲动,也不能把某种一度强烈感动过他的东西看作是蠢事或错觉;一认识到成年人的情况比梦幻式的青少年的情况优越,他便着手在新的成年人认识的领导下实现两组经历的融合。这样,他恰好也就做了构成有教养群体的多数人所做的事,这些人在进入职业生涯后不想完全背弃从前的兴趣,甚至相反地现在才找到了一种同青年时代耽于梦想的推动力的平静而成熟的关系。这首伟大的生活诗歌——他们知道自己还在参与这首诗歌的创作——的发现又给予他们门外汉的勇气,这是他们在烧毁他们自己的诗歌时已经丧失掉的那种勇气;他们可以虚构生活,真正把自己看作是天生的专家并开始用精神上的责任充满他们的日常行为,觉得自己需要作出成千上万个小决断,才能使自己的日常行为合乎道德而且美好,他们以歌德为榜样,并声言没有音乐、大自然、对儿童和动物的纯洁的游戏的观察以及一本好书,生活便不会给他们带来欢乐。这个如此充满诚意的中产阶级在德国一直是各门艺术和一切不太艰难的文学的主要消费者,但是它的成员们理所当然地看不起文学和艺术——从前他们曾觉得这些是他们的愿望的圆满实现——至少他们用一只眼睛俯视它们,一如俯视一个早期阶段——即使这个早期阶段在其性质上比他们乐意看到的更完美——他们对此的看法就好比一个铁皮制造商必定会对一个石膏像雕塑者持有的那种看法——如果他有这种癖好,觉得后者的作品好看的话。

如今,阿恩海姆之于这个文化修养方面的中产阶级犹如一枝艳丽而饱满的麝香石竹之于一枝寒酸的、在路边长出来的林下石竹。精神上的变革、原则上的革新对他来说从来都不在考虑之列,他考虑的经常只是错综复杂的现状、温和的修正、有效势力被淡忘的特权的道德复兴。他不是势利的人,不崇拜上流社会位高权重甚于自己的人;他被引进宫廷并接触到了上层贵族及上层官僚,却并不是作为保守而封建的生活习惯的仿效者,而是仅仅是作为这种生活习惯的爱好者去适应这个环境,这位爱好者既不试图忘却自己平民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法兰克福-歌德式的出身,也不愿意让这被别人忘却。但是一旦取得了这一成绩,他的相反地位也就消耗完了,一种更大的对立在他眼里就会显得对生活不公。他在内心深处相信创造的人——在他们前列的、将他们概括为一个新的时代的,是引导生活的商人——负有在某个时候取代现有旧势力的统治地位的使命,这赋予他以某种隐藏在内心的傲慢,打那以后出现的发展趋势为这种傲慢签发了资格证书;但是即使人们假定这种金钱的统治要求业已存在,如何正确使用已谋求到的势力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前任银行经理和大工业家们日子过得轻松,他们是骑士,全然不把对手放在眼里,为此他们把精神的武器交给了教士;相反的,同时代的人虽然在金钱中拥有——如阿恩海姆所理解的——今天处理一切关系的最可靠的方法,但是这方法即使严厉和精确得像一台斩首机,也还是可能会敏感得像一个风湿病患者——想一想稍有风吹草动证券行市就会震荡和疲沓吧——并且极细致地与它控制的一切有关联。通过一切生命形象的这种细致入微的、只有盲目的思想家的傲慢才能忘却的关联,阿恩海姆这才把帝王风度的商人看作推翻和保持、权势和平民文明、合理的冒险行动和意志坚强的知识的合成,他在内心深处把这看作一种正在酝酿中的民主的象征形象;他想通过不倦和严格地塑造自己的个性,通过对他乐于接受的经济和社会关系的精神组织以及对领导和建设整个国家的思虑投入一个新的时代的怀抱,因命运和天性而各不相同的社会力量在那里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富有成果,而理想则并不因不可避免地起限制作用的各种现实而破碎,而是洗涤并加固自身。说白了,就是他已经通过帝王风度商人这个顶尖观念的培养使心灵-商业这一利益融合付诸实施,而从前叫他感受到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一码事的爱的情感,现在成为他的文化和人的利益和谐一致的信念的核心。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阿恩海姆也开始发表自己的著作,心灵这个词儿出现在他的著述中。人们可以想象,他是把它作为一个高贵的词儿,像使用一种方法、一种优势地位那样使用的,因为可以肯定,王侯和将军们没有心灵,而在金融家当中他是开先河者。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方面一种需要起着作用,这就是抵御他周围很合理却较狭隘的环境,尤其是抵御他父亲的在商务方面占优势的领袖气质——在父亲身边他开始渐渐扮演起日渐衰老的王储角色——以一种为商业头脑所难以理解的方式保卫自己。另外,他想掌握一切值得知道的知识,这种虚荣心——一种好博学的习气,一种达到了相当程度的、可以满足他需要的好博学的习气,没有哪一个人可以与之匹敌——在感情中找到了一种手段,一种使一切他的智力无法掌握的东西贬值的手段。因为在这方面他跟他的整个时代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时代不是从宗教规章中,而是仅仅从对横扫这个时代的金钱、知识和心计的带女人腔的神经过敏的愤恨中重新演变出一种强烈的宗教意向来。但是,阿恩海姆在谈到心灵时自己是否相信它并认为占有心灵与占有股票具有同样的现实意义,这就很成问题、不能肯定了。他仅仅是用它来表达某种找不到别的措辞去表达的东西。他被他的这种需要吸引住了——因为他一讲起话来便不容易让别人开口;后来,在他注意到了他有能力在别人心中激起的这种印象之后,便也日益频繁地在文章和讲话里谈到它,就仿佛人们完全可以肯定它的存在,就像人们可以肯定背脊的存在,虽然人们没看见背脊。他为一种真正的冲动所攫住,他要用这样的方式书写某种捉摸不定和预兆不祥的东西,它与各名闻环球的商号的确凿无疑地交织在一起,就像一片深深的沉默与热烈的话语紧密相连;他不否认知识的用处,甚至相反,他自己就以他那孜孜不倦的搜集——这只有一个拥有这方面一切手段的人才有能力做得到——给人留下印象,但是他在留下了这个印象之后便解释说,一个智慧的王国凌驾于机敏和精确之上,人们只有用预言家的眼光才可以认识这个王国;他描述建立国家和名闻环球的商号的意志,为了让人懂得,不管名气多大他也无非只是一条胳膊,一条必须由一颗为人所不可见地跳动着的心驱动的胳膊;他以最最寻常的方式给他的听众讲解技术的进步或美德的价值,一如每一个平民想象的那样,但随即又补充说,这样的使用自然力和智力却仍然只是灾难性的无知,倘若人们预感不到这些自然力和智力是一座大海的激动,这座大海位于它们以下的深处并且几乎不受意志的刻凿。他用一位被逐女王的总督公告的口吻陈述这样的意见——这位总督亲自接受女王的指令并按这些指令处世行事。

也许这种处事方式是他的真正的、最强烈的癖好,一种权力欲,它远远逾越哪怕是一个人凭他的地位所能给自己提供的一切,并直接导致这个在现实领域里如此威势显赫的人不得不每年至少一次躲进边区小镇自己的宫殿里并口授一本书让他的秘书速记。那个奇特的预感——它首先并最生动地曾在他的热情奔放的青年时代显露过——已经为自己开辟了这条道路,但是他有时也还直接受到它的侵袭,尽管是带着已经缩小了的力量。后来在全球商业活动中间,他好像突然受到一种甜蜜的麻痹和修道院思念的侵袭,它们悄悄告诉他:一切矛盾、一切伟大的思想、一切社交经验和努力,不仅和人们大致理解为文化和人道的东西是一码事,而且也具有一种杂乱的、字面上的以及闪烁而懒散的意义,犹如人们在一个稍感不适而又风和日丽的日子交叉双手,从河流和草地上望过去并且绝不会移开目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写作是一种妥协。因为只有一个心灵,这个心灵不是在咫尺之间,而是在流放地,并且从那儿只按唯一的一种奇异而不确切的或者意义模糊的方式显现出来,相反的,却有着无数的、压根儿无限多的心灵以及世界上所有的问题——人们是可以把这个尊贵的信息运用到这上面去的。就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遇到了时间延续太久所有正统派和预言家们都会陷入的那种严重的困境。阿恩海姆只需在一片寂静中坐下来写作,他那支生花妙笔便会把他的思想从心灵带向精神的、美德的、经济的和政治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在看不见的光源照耀下透出清晰、神奇统一的光亮。这种膨胀欲有其令人陶醉的魅力,但是因此他也就受到那种意识分裂的约束,这种意识分裂对于许多人来说是笔头创作的先决条件,因为精神摒除一切并忘却于它不相宜的东西;若是与一个会谈者面对面地谈话并通过此人感到与世事紧密相连,那么阿恩海姆是从来也不会这样详细地发表自己的意见的,但是伏案写作,反映起自己的观点来,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喜欢用譬喻来表达某些信念,这些信念只有极小的一部是坚定的,大部分是一团言语雾气,这团雾气的唯一的、而且也并非微不足道的现实要求就是:它不由自主地在总是同样的地方升起来。

谁想因此而责备他,谁就应该考虑到:拥有一种双重的思想品格,这早就不再是一件只有傻瓜才去完成的艺术品,而是政治明智的可能性,撰写一篇报刊文章的能力,信仰新的文艺思潮的力量,以及无数别的东西,它们以现代的速度完全建立在这样的才能的基础上:在一定的时刻对自己的信念深信不疑,从完整的思想内容中分离出一部分来并将这部分伸展为一种新的坚定信念。按这种方式,这就还有一个长处:阿恩海姆完全诚实地从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当他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时,他曾对存在的种种事物发表过自己的看法,拥有广泛的信念并且每逢他以同样的方式继续下去便总是看不到界限,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应该停止,即便在将来也不获取新的、和谐地从旧信念中演变出来的信念。一个如此有效地思维着的人,在别的意识状态中看清楚了利害得失,一个这样的人不会不注意到:这是一种没有边际没有轨迹的行为,尽管它简直是永不枯竭地在蔓延滋生;它在他的人格的统一中找到了他的唯一的界限,虽然阿恩海姆忍受得住强烈的自尊心,但这对他的理智而言却不是令人满意的状态。他把原因推到生活到处让了解情况的观察看到的非理性的残余部分上;他试图也耸耸肩以此安慰自己: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切都不着边际。由于没有哪个人能使自己超越他的世纪的弱点,所以他毫无妒忌心地让荷马或佛陀式的人物形象——因为他们生活在较有利的时代——凌驾于自身之上,从而在自己的世纪里甚至窥见了一种宝贵的可能性:行一切伟大人物都具有的谦虚美德。但是渐渐地,随着在他的王储生涯中没有发生任何重大变化而他在文学上的成功却达到了巅峰,显著成果的缺乏以及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忘掉了自己的初衷的不愉快感便日益明显,令人感到喘不过气来。他通观自己的著述,尽管他可以对此感到满意,然而他还是以为看到自己有时因所有这些思想犹如因一道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厚的钻石墙那样只不过是脱离了一个满怀渴念且发生着持续效力的发源地。

恰恰在最近他遭遇到了某种这样性质的不愉快的事,它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利用现在比往日更经常享受到的闲暇,让他的秘书按自己口授用打字机记录一篇论述国家建筑和国家观的一致的文章,在口授“我们看到城墙的沉默,如果我们观看这座建筑的话”这句话时,在说了“沉默”这个词儿之后,他便顿住,以便品味一下刚才不由自主从他心头涌起的罗马掌印大臣的形象;但是当他再看那打字稿时,发现秘书按习惯抢先一步已经写下:“我们看到心灵的沉默,如果……”这一天,阿恩海姆没有继续口授,第二天他让秘书删去了这句话。

比起有这样的广度和深度背景的经历来,这种颇有些寻常的身体上与一个女人紧密相连的爱情有多少分量呢?可惜阿恩海姆不得不承认,它和涵盖了他一生的认识具有同等的分量,这个认识就是:一切通往精神的道路从心灵出发,但没有哪条道路是回头路!不用说,已经有许多女人曾为与他有过亲密关系而感到高兴,但是那不是寄生的人,便是有职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和女艺术家们,由于情况清楚,人们可以与受供养的和有职业的这一类女人互相取得了解;他的本性的道德需要总是把自己引进某些关系之中,使本能和与之相伴相随的不可避免地与女人的争论得到理性的某种支持。但是,狄奥蒂玛是侵袭着他的道德后面的、更秘密的生活的第一个女人,所以他有时简直是用妒忌的目光看着她。说到底,她无非是一位官员的太太,虽然有着最好的生活风格,但却没有受过那种只有权势才能赋予的最高的人道的教育,而倘若他愿意完全承担义务的话,那么他本来是可以娶美国金融寡头或英国上层贵族家庭的姑娘的。他有这样的时刻:一种完全是天然的家庭教育的区别、一种极天真的儿童傲慢或一个照管得很好的孩子第一次被领进公共学校时的那种惊惧在他心中显露出来,致使他觉得他那日益增长着的迷恋像一种迫在眉睫的耻辱。每逢他在这样的时刻怀着一种只有一个已经自行消亡并已回归的人才有的那种极度的优越感对待他的事务,他便总是觉得与爱情相比,那冷静的、不会受任何东西污染的金钱理性是一种异常干净的力量。

但是这无非仅仅是意味着,对他来说俘虏不明白他怎么会没有拼死保卫便就已经让人剥夺了的自由的时刻已经来临。因为每逢狄奥蒂玛说:“什么是国际事件?un peu de bruit autour de notre me[37]……”他便总是感觉到他的生命大厦在颤抖。

八七 莫斯布鲁格尔跳舞

这期间,莫斯布鲁格尔还一直被关押在地方法院的拘留所里。他的辩护律师抖擞精神,竭力不让有关当局从速了结此案。

莫斯布鲁格尔对此微微一笑。他因烦闷而微笑。

烦闷摇晃他的思想。烦闷通常熄灭他的思想;但它摇晃他的思想;这一回,这是一种犹如演员坐在更衣化妆室里等候上场的状况。

倘若莫斯布鲁格尔有一把大刀的话,那么现在他一定会拿起刀来把椅子的脑袋砍下来的。他会把桌子的脑袋,会把窗户、便桶和牢门的脑袋全都砍下来的。然后他会给被他砍掉了脑袋的物件统统安上他自己的脑袋,因为在这间牢房里只有他自己的脑袋,这真是件美事。他能想象他自己的脑袋,能想象它安放在这些物件之上的情景,宽宽的头颅,那一头像毛皮那样从头顶向额头延伸的头发。然后他便喜欢这些物件。

要是房间大一些伙食好一些那该有多好!

他为自己可以不看见任何人感到高兴。人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他们经常那样吐唾沫或耸起肩膀,简直让人完全灰心丧气,直想用拳头猛击他们的后背,就好像必须在墙上打出一个窟窿来似的。莫斯布鲁格尔不相信上帝,而是相信他个人的理性。他在心中轻蔑地称永恒的真理就是:法官、牧师、警察。他不得不独自一人料理自己的事,而在这方面人们有时已经有这样的印象:所有的人挡住了一个人的路!他在眼前看到了他曾经常看见的东西:墨水瓶,绿布,铅笔,还有墙上的皇帝肖像以及他们大家坐在这儿的景象;他觉得这在他的安排中就像一种弹簧猎兽装置,用感情给盖上了,必须这样,而不是用草和树叶盖上。然后他一般都会想到,外面河曲边上有一片灌木,想到一眼水井的吱吱声,一块块杂乱无章的地段,一种不尽的储备回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回忆当初曾帮过自己什么忙。他梦想:“可以给他们讲些什么!”像一个年轻人那样梦想着。人们如此频仍地把这个年轻人监禁起来,以至于他永远不会变老。“下一回我要把这仔细看清楚,”莫斯布鲁格尔心中暗想,“要不他们会不理解我的。”随后他生硬地笑了笑并像一位父亲那样与法官们谈论自己,这位父亲这样说自己的儿子:他不中用,你们好好把他监禁起来吧,也许这样他就会稳住自己的心神!

现在他当然有时对狱中的规定感到恼火。抑或是这让他感到有些痛苦。但是随后他可以把狱医或监狱长叫来,于是一切便恢复某种秩序和宁静,像一只死鼠头顶上方的水,这只死鼠掉进这片水里了。诚然,他并不是刻意将其想象成为这幅景象;但是一种印象,像一片不会受任何事物扰乱的宽阔、闪光的水面那样伸展开,这样的印象他现在几乎总有,即使他没有话语来表达它。

他仅有的话语是:嗯嗯,噢噢。

桌子是莫斯布鲁格尔。

椅子是莫斯布鲁格尔。

装上铁栅栏的窗户和锁上的牢门是他本人。

他说这话并不是神经错乱、神态异常。橡皮带干脆去掉了。在每一个物件或人——如果它想亲近另一个——的后面,都有一条绷紧的橡皮带。不然的话,到头来各种事物也会杂乱地混在一起。在每一种运动中都有一条橡皮带,它永远不让人完全做想做的事。如今这些橡皮带一下子都给去掉了。抑或那原本只是像受到橡皮带妨碍的感觉?

这个人们大概无法区分得这么清楚吧?“譬如,女人用橡皮带吊住她们的袜子。这不就得了!”——莫斯布鲁格尔心中暗想。“她们把橡皮带当一道护身符绑在大腿上。在罩衫下面。像为了不让虫子向上爬而涂在果树上的圆圈。”

但是这只是顺带着说说。好让人别以为莫斯布鲁格尔需要对所有的人都称兄道弟。他才不是这样呢。他仅仅是内部和外部。

现在他控制住一切并呵斥一切。他在人们杀死他之前把一切整理好。他能够考虑他想考虑的事,眼下一切事情容易驾驭得就像一条受过良好教育的狗,人们对这条狗说“趴下”。虽然他被监禁,却有一种巨大的权势感。

汤准时送到。他被准时唤醒并带出去散步。牢房里一切都严守时刻、不可动摇。有时他觉得这简直不近情理。在一种奇怪的逆转中,他觉得这种规章似乎起因于他,虽然他知道,这规章是强加于他的。

别人有这样的经历,如果他们躺在夏日一片矮树篱的阴影里,蜜蜂嗡嗡叫,太阳缓缓移过淡乳色的天空;于是世界像百音钟机械传动发声装置那样,围绕这人旋转。在莫斯布鲁格尔心中,他的囚室向他提供的这幅几何图景就已经做到了这件事。

他同时发现,他像发了疯似的渴望吃到好饭菜;他这样梦想着;大白天,只要纷杂的思绪平稳下来,他眼前几乎总是阴森而经久地浮现起一大盘烤猪肉的轮廓。“两盘!”于是莫斯布鲁格尔下令。“或者三盘!”他如此强烈地思虑着并贪婪地扩大着这个想象,以致一时间竟觉得吃得太多想呕吐,他在想象大口大口吃肉。“为什么,”他晃着脑袋思虑,“刚刚还想吃,现在这么快地就以为要撑破肚皮了呢?”在吃和撑破肚皮之间有着世上的种种享受;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带,人们简直可以举出一百个例子来证明这个空间多么狭窄!只说其中的一个:一个人们不曾拥有的女人,她的样子就像月亮在夜晚越升越高并不停地在你心头吮吸;但是如果已经拥有过她,人们就想用靴子践踏她的脸。为什么情况会是这样?他回忆起他曾常常被问及同样的问题。那么人们可以回答说,女人是女人和男人;因为她们死皮赖脸地追求他们。但是即便是这个道理,那些问他的人也永远不愿意正确理解。他们只愿意知道,他为什么以为人家好像都跟同他作对似的。说得仿佛并非甚至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和那些人一道密谋策划似的!在女人那儿,这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即便在男人那儿,也是他的身体比他自己更能达成理解;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人们知道什么事合适,人们整天一个人围绕另一个人旋转,一转眼间便越出了那个可以没有危险地互相交往的狭窄地带:可是如果是他的身体使他招惹上了这个的话,那么他的身体也应该可以让他摆脱它嘛!就莫斯布鲁格尔所记得的而言,他曾感到恼火或惧怕,而他的胸脯连同胳膊便都向前冲出,就像一条接到了这样做的命令的大狗。再多的情况莫斯布鲁格尔也理解不了了;亲切和厌烦之间的空间是狭窄的,既然事情这样开了个头,那么就会迅速变得狭隘起来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些会讲外语并不断地审问他的人常常指责他说:“可是人们总不会因此而立刻杀死另一个人的吧?!”莫斯布鲁格尔耸耸肩膀。已经有人为了几个小钱就被人杀死,或者什么也不为,就因为另一个人恰恰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但是他自重自爱,他不是这号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责备给他留下了印象;他很想知道,他为什么时不时憋闷得慌,或者人们该把这称作什么,他竟不得不用暴力给自己腾出地方来,以便让血能够重新从他的脑袋里流出来。他考虑。但是,思考本身不正恰好如此吗?要是能开始一段这样的好时光,他本可以惬意地笑逐颜开的。这样,思绪就不再会在脑壳下发痒,而是会突然只剩唯一的一个思绪存在。区别之大恰似幼儿蹒跚的行走与美丽女子的翩翩起舞。简直就像着了魔了。有人拉手风琴,桌上有一盏灯,蝴蝶从夏日的夜幕下飞舞进来:所以现在,所有的想法都受到他一个人的检验,或者说,莫斯布鲁格尔在它们靠近过来时用大手抓住并压碎它们,这瞬间它们看上去像小龙一样荒诞离奇。一滴莫斯布鲁格尔的血掉进世界。这一点人们无法看见,因为四周一片漆黑,但是他感觉得到,黑暗中发生着什么事。纷乱的东西在那外面得到整肃。鬈曲的东西变得平滑。一种无声的舞蹈取代了这难以忍受的嗡嗡声,平时这世界就常用这嗡嗡声折磨他。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美丽的;就像一个丑陋的姑娘会变得美丽:如果她不再孤单一人站在那儿,而是让人拉着手,旋转着身子跳一支轮舞并把脸仰起,向上对着一道楼梯——已经有人从那道楼梯上朝下看过来。这真奇怪,而如果莫斯布鲁格尔睁开眼睛打量这些人,打量在这样一个一切跳着舞听从他的时刻里恰好在他身边的这些人,那么他也会觉得他们美丽的。于是他们也就不再跟他作对,不是城墙,而事实表明,这只是想挫败他的一种努力而已,这像一个负重扭歪着的人和事物的面貌。于是莫斯布鲁格尔便在他们面前跳舞。庄重而为人所不见地跳舞,他,一生都不和人共舞的他,就着一种音乐翩翩起舞,这音乐越来越变成冥想和睡眠,变成圣母的宫殿,最后变成一片寂静,变成一种神奇而不足信的、极端松弛的状态;连续跳了几天的舞,谁也没有看见,直至一切在外面的、出自他内心的东西,僵直和纤细得像一张让严寒冻坏了的蜘蛛网,悬挂在种种事物上。

如果人们没有参与这件事,怎么会愿意对别的事作出判断呢?轻松地过了一些时日之后——在这些日子里莫斯布鲁格尔几乎改变了自己的秉性——漫长的监禁时光便总是再度来临。相比之下,国家监狱一点儿也不合他口味。如果随后他愿意思考,一切便辛辣而空洞地在他心里抽紧。工人之家和国民教育协会——那儿的人想告诉他,他该如何思考——他恨;他还记得,那些思想怎样在他脑海里趾高气扬!拖着穿铅底鞋的双脚,他艰难地在这世界上行走,希望找到一个地方,在那里情况会发生变化。

今天,他还只能倨傲地对这个希望报以微微一笑。他从来也没能找到自己也许本可以坚持住的两种状态之间的那个中间状态。他厌烦了。他凛然笑对死亡。

况且,他见得多了。巴伐利亚和奥地利直至下面的土耳其。发生了许多事,这些事他生时都从报上读到了。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从总体来看。暗地里,他实际上颇为曾在其中生活过而感到骄傲。如果人们这样来考虑,细想起来这还是一件杂乱而沉闷的事,毕竟他的路从中间穿越而过,事后人们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轨迹,从生到死。莫斯布鲁格尔不觉得人们会处决他;他凭别人的帮助,自己处决自己:他就这样看待这不可避免要到来的事。一切都用某种方式归结为一个整体:公路,城市,警察和鸟儿,死人和他的死神。他自己并不完全理解这件事,而别人则全然不理解,即使他们能对此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

他吐了口唾沫并想到了天空,天空看上去像蒙上了一层蓝色的捕鼠器。“在斯洛伐克,他们制作这样又圆又高的捕鼠器。”他想。

八八 与重大事物的联系

有一个情况本来是早就应该提及的,这个情况已在各不同场合被触及;不妨用这样的措词表述它:没有任何东西对精神会有如同精神与重大事物的联系那样大的危害。

当一个人在树林里漫游,登上一座山并看到世界在自己脚下伸展,打量自己的孩子——人们第一次让他抱这个孩子——抑或享受占有普遍受人羡慕的位置的幸福时;我们问:这时他内心可能有什么活动?肯定是,这个人会这样觉得,很多、很深刻、很重要的内心活动;只是他既不沉着镇定,在某种程度可以说又没信守诺言。于是,像磁心外壳般围住他的、位于他眼前和四周的这种值得钦佩的东西,将他的思绪从他内心拉出来。于是,他的目光滞留在无数细节上,私下里却觉得仿佛已经把自己的全部弹药射完了。周围,情感激荡的、充满阳光的、加深了的或伟大的时刻给世界乃至所有小叶子和小叶脉蒙上一层电镀银白色;但是在那另一个、他个人的终端却不久便显示出某种内部的材料缺乏,那里几乎可以说是产生出一个大的、空的、圆的“○”。这种状况是与一切永恒和伟大接触的征兆,是在人类和自然的各个最高点停留的征兆。比起伟大的事物来更喜爱社交的人——尤其要指出,目下无尘的伟大的心灵也属于这类人之列——他们的内心不由自主地被拉出而变为一种扩散的表面情况。

所以人们不妨认为与重大事物联系的危险是维护精神的物质的一种法则,这种法则似乎是相当普遍地有效的。身居高位、举足轻重的人的讲话通常比我们自己的讲话更无内容。跟特别可敬的事物有一种特别亲近关系的种种思想,通常看上去都是这样,以致没有这种庇护它们便会被认为很落后。我们最宝贵的任务,国家的、和平的、人类的、美德的以及类似的宝贵的任务,都在其背上载着最便宜的精神女神。这真是一个很颠倒的世界;但是,如果人们假定一个主题本身越重要对这个主题的探讨就可以越不重要,那么这就又是一个秩序世界了。

只是,这个有能力对沟通欧洲精神生活作出重大贡献的法则并非总是显而易见,而在从一系列大主题向新的主题系列过渡的时期里,寻找大主题服务的精神看上去甚至会具有颠覆性,虽然它只是换了换号衣。就在眼下的人们还在忧喜参半的时候,这样的一种过渡就已经端倪渐显。譬如,已经有了探讨一个阿恩海姆特别看重的主题的书籍,它们大量出售,但是人们还没有向它们表示最大的敬意,虽然他们对达到某个印量以上的书籍都不吝敬意;有了很有影响的工业,如足球或网球工业,但是人们还踌躇着没在大学里开设这些课程。总而言之:是有福的劳夫博德和海军上将德拉克当初从美国引进了土豆,从而开始结束欧洲的规律性饥荒呢,还是不怎么有福却很有教养和一样好斗的海军上将拉莱奇做了这件事,抑或是无姓名的西班牙士兵或者甚至是那个勇敢的骗子和奴隶贩子哈夫金斯——长久以来,没有哪个人想到要为土豆的缘故而认为这些人物比譬如物理学家阿尔希拉西之类的人物更重要。关于这位物理学家人们只知道,他曾正确地解释了彩虹;但是随着平民时代的到来,对这样的业绩的等级也已经开始重新评价,而在阿恩海姆的时代,这种重新评价已经广泛展开,只不过还受到较陈旧的偏见的阻碍。效果的数量和数量的效果,作为新的、明明白白的崇敬对象,还在与一种正在变得陈旧、已经模糊不清的高贵的对头斗争,但是在概念世界里却已经生出最非同寻常的妥协,就像伟大精神这个概念本身,一如我们在最近这一世代里看到的,必定是自己的和土豆的意义的一种合成,因为人们等待着一个人,这个人有天才的寂静,但同时也有一只夜莺的通俗易懂。

预言以这样的方式将会产生什么结果,这是困难的,因为通常只有当事物的伟大意义已经消逝一半的时候,人们才会看透与重大事物联系的危险。没有什么比取笑以陛下的名义倨傲地对待到庭的诉讼方的法警更容易的了,但是以明天的名义观望今天的那个人——他还是不是一个法警,在后天来到之前,人们通常是不知道的。与重大事物联系的危险有着这样一个很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特性:事物在变,但危险总是依旧存在。

八九 人们必须跟上自己的时代

阿恩海姆接待了事先通知来访的自己公司的两名高级职员并进行了长时间的会谈;清晨,客厅里四处摆放着各种案卷和计算资料,凌乱不堪,有待秘书来清理。阿恩海姆必须作出决定,代表们要搭乘下午的火车返回,而他今天则一如往常品味着这样的情势,因为它们在任何条件下均保证某种注意力的高度集中。“在十年内,”他考虑,“技术将会高度发展,届时公司将会拥有自己的专机;到那时,我就可以从喜马拉雅山麓的一个避暑地指挥我的下属。”由于他已在头天夜里作出了决定,并只需在今天白天将它们再审查一遍并最终敲定,所以这时候他有空闲;他让人把早饭送进房间,一边回忆着在府上的那次聚会——昨晚他不得不稍稍提前一点离开会场——他一边抽着早晨的雪茄,精神完全放松下来。

这一回是一次极其轻松愉快的社交聚会;许许多多的参加者在三十岁、至多三十五岁以下,几乎还是放荡不羁的文人,但却已经颇有名气,并受到报界的注目;不单单是本地人,也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大家都慕名而来,他们听说在卡卡尼一位上流社会的妇人在为精神开辟一条通往世界的小小通道。有时人们几乎觉得这像一家咖啡馆,每逢阿恩海姆想到在她自己家里似乎担惊受怕的样子,他总是微微一笑;但是总的来说气氛很热烈,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实验,他这样觉得。对毫无结果的大人物们的聚会感到了失望,他的女友作了一个将最新的精神注入平行行动的果断尝试,而阿恩海姆的关系则在这方面对她很有好处。一回忆起他不得不听的那些谈话,他便一个劲儿摇头;他觉得它们相当的癫狂,但是“人们必须对年轻人让步,”他自言自语,“若简单地拒绝他们,那就失礼了。”所以他对这件事,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感到非常好笑,因为这真有点儿过火了。

人们讨厌什么呀?讨厌经验。他们指个人经验,十五年前印象主义曾如醉如痴地像谈论一种神效植物那样谈论过那个个人经验的地热和现实感。现在他们说印象主义软弱无力、没有头脑。他们要求控制肉欲,要求精神综合!

而综合,从整体来看这大概是怀疑论、心理学、调查和分析、前辈时期各文学倾向的对立面吧?就他所理解的而论,他们说这话并不带着很强的哲学意味;倒不如说这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对不受阻挠地行动的需要,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综合,是一种跳跃和舞蹈,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批评的干扰。如果他们觉得合适,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也把综合抛弃,连同分析和全部思维一起抛弃。然后他们就断言,精神必定会汲取经验的液汁而得到升华。作这样的断言的,通常当然是另一个群体的成员;但是有时匆忙间也会是同一批人。

真是绝妙的言论!他们要求善于思考的气质。扑进世界怀抱的迅猛的思维方式。古怪的人的削尖的头脑。此外,他还听见什么来着?

按照美国全球职业规划重新塑造人,通过机械化力量的中介。

抒情风格,与最强烈的生活的戏剧理论相结合。

技术专门用语;一种与机器时代相称的精神。

布莱里奥[38]——一个人大声叫喊——刚刚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飘荡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这首关于五十公里的诗人们必须写,并把全部别的、腐朽的文学丢到垃圾堆里去!

他们还要求加速度,这是根据运动生物机械学和杂技表演式的精确而得出的经历速度的最大限度提高!

因电影艺术引起的摄影技术革新。

然后有一个人说,人是一个神秘的内室,为此人们必须通过锥体、球体、圆柱体和立方体使自己同宇宙产生联系。但是与此相反的看法:作为前面那种意见基础的个人主义艺术观就要消失,人们断言说;说是人们必须通过国民建筑物和住宅区赋予未来的人以新的居住感觉。而就在个人主义的和社会的派别已经分别形成的当儿,第三派插话说,只有宗教艺术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的艺术家。紧接着,新建筑师一派要求自己居领先地位,说是因为建筑学的目标就是宗教;此外还有热爱祖国和热爱家乡的副效应。宗教派得到了立体派的加持,表示反对,说是艺术不是一件附属性的,而是一件关键性的事情,是宇宙法则的实现;但在进一步的讨论过程中宗教派又被立体派抛弃,后者联合建筑师们一同声称,人们最好还是通过使个人的东西变得有效和有典型性的空间形式建立与宇宙的联系。有人说,人们必须仔细向心灵里面瞧看,然后用三维图像把它记录下。后来,有人好斗和很有效地提出人们究竟相信什么的问题:是一万个挨饿的人更重要呢,还是一件艺术品更重要?!事实上,由于他们几乎全都是某种派别的艺术家,他们持这样的意见:只有在艺术中,人类的心灵才能得到康复。可是他们未能就这种康复的性质以及人们为这康复的缘故应该向平行行动提出什么要求达成一致。但这时,原来的社会派又取得领先地位并发出新的呼声。一件艺术品还是一万人的饥馑更重要的问题变为这样的问题:一万件艺术品是否抵消得了唯一的一个人的饥馑?身体很强健的艺术家们要求艺术家不要这样装腔作势;不要听他自我颂扬,让他挨饿,让他去关心社会问题吧,这便是他们的要求!生活是最伟大的和唯一的艺术品,有人说。一个有力的声音插话说:不是艺术使人团结,而是饥饿!一个妥协的声音提醒大家,说是一个健康的、手艺的基础是反对在艺术上过高估计自己的最有效的手段。在这个妥协意见之后,有人便利用这因疲劳过度或相互厌恶而产生的间歇再次心平气和地问,人们是否认为,只要连人和空间之间的联系都没建立自己就能够有所作为呢?!这变成了一个信号,技术至上主义、加速至上主义等等也就又趁机出笼,还反复辩论了好久。但最后人们取得一致,因为他们想回家,也想有一个结果;所以大家互相支持共同作出一个论断,这个论断大致是这样的:当今的时代充满希望、焦躁、不驯服和许多灾难;它期盼的弥赛亚[39]却还没出现。

阿恩海姆沉吟片刻。

他的周围经常聚集着一圈人;每逢听力不好或自己发挥不了作用的人脱离这个圈子,便总是立刻有新人取而代之;他肯定也会成为这一批新聚集起来的人的中心,哪怕在有些不礼貌的辩论中这一点并非总是表现出来。对他们所思考的问题他早就了如指掌。他知道立方体的各种关系;他为他的雇员们建造了花园住宅区;机器以及它们的理智、速度他都熟悉;他善于谈论心灵审视;在刚刚起步的电影工业里他投入了资金。追想着这一场争论的内容,他回想到,这场辩论远不像他的记忆力不由自主地所描绘的那样井然有序。这样的谈话有一个特有的过程,仿佛把扎住眼睛的各派人士安置在一个多边形里并且手握一根棍棒命令他们笔直前进;这是一幅纷乱、使人疲劳的没有逻辑的景象。但是这不正是事物一般过程的一种反映吗:这个过程也不是从逻辑的禁令和法则——至多有一个警察局的效力——而是从精神杂乱的推动力中产生出来?阿恩海姆回想起自己受到的这种礼遇,这样自问。他觉得,人们也可能会说,这新的思维方式就像那理性松弛了的、不容否认很有刺激作用的自由联想。

他破例地点燃了第二支雪茄,虽然通常他绝不沉湎于这样的感官嗜好。就在他把火柴持于面前并调动起面部肌肉准备做出最初的抽吸动作来的当儿,他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他想起矮个儿将军在聚会期间曾跟他攀谈。由于阿恩海姆家族拥有一家炮板和装甲板工厂,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大量生产弹药,所以他很理解这位将军,知道这位有些滑稽但却使人有好感的将军(他讲起话来跟普鲁士将军完全不一样;更没劲儿,当然,不妨说,有幸受过一种古老文化的陶冶!不过,还得添上一句:受过一种正在没落的文化的陶冶)为什么亲密地要求他——叹着气,简直是富于哲理地——对这个晚上四周进行的、人们必须承认至少部分带有一种彻底和平主义性质的谈话表示自己的看法。

将军作为唯一的一个军官,显然觉得不很自在并抱怨公众舆论变化无常,因为一些对人生神圣的论述受到了欢迎。“我不理解这些人,”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向阿恩海姆转过身去并请求他作为一个享有国际声誉的杰出人物对此作出解释。“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新人带着这样的无知谈论‘血腥将军’?我觉得好像我很理解那些惯常来这儿的上了岁数的先生,虽然他们肯定也完全不是军人。譬如如果那位著名诗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位高个子、上岁数、凸着肚子的先生,据说此人曾写诗赞美希腊诸神、星星和永恒的人类情感;这家的女主人曾告诉过我,说他确实是个诗人,在这个通常充其量只产生知识分子的时代——已经说过了,我没读过他的任何作品,但是我一定会理解他的,如果他的意义主要在于不过问任何琐屑的事物的话,因为毕竟我们军人称之为战略家。中士当然,如果您允许我举这个次要的例子,必须为连队里每一个人的安康操心;而战略家却考虑以千人为计的最小单位并且在一个更高的目标下要求这样做时必须能够一下就牺牲十个这样的单位。我觉得,人们在一种情况下称这是一个血腥将军,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又称这是一种永恒的信念,这没有逻辑嘛,我请您给我作出解释,如果这可能的话!”

阿恩海姆在这个城市和社交界的奇特地位已经在他心中唤起了某种平时被小心抑制住的嘲笑癖。他知道,这个小矮个儿指的是谁,尽管他没有明白表示;此外,问题也不在于此,他自己就还可以给他举出这一大堆人当中的一些别的变种。这一天晚上,他们给人留下了坏印象,这是不容忽略的。阿恩海姆一边不愉快地略一沉吟,一边将雪茄的烟雾遏制在开启的嘴唇之间。他自己的处境在这个圈子里也并不完全轻松愉快。尽管有着显赫的声名,他照样听到一些似乎是针对他本人的风言风语,而遭到谴责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在自己的青年时代曾经恰如这些年轻人如今热爱他们这一代人的观念那样热爱过的东西。他经历这样的情况如同经历一种奇特的情感,几乎要把受到年轻人的尊敬看作阴森可怕的,因为这些年轻人同时也在肆无忌惮地嘲笑一段他自己曾偷偷参与其中的以往的经历;阿恩海姆感觉到了自身的活力、转化能力、进取心,人们几乎可以说,一颗将愧疚严密隐藏起来的道德心的大胆和冷酷。他飞快地考虑,是什么把他同这新的一代分开了。这些年轻人在一切问题上都互相反驳,他们只有一个明显的共同之处,这就是要消除客观性、精神的责任、平衡的人格。

特殊的情况让阿恩海姆几乎感觉到某种像幸灾乐祸的情绪。过高评价他的某些同代人——在这些人身上个性以一种特别明显的方式显现出来——这一直是他所不喜欢做的事。然而列举名字这类事,一个高贵如他的敌手当然是连在想象中也不会做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到了谁。“一个讲求实际的、谦让的小伙子,渴望强烈的欲望”——这是海涅的话,阿恩海姆暗中偷偷喜欢海涅,这时不由得引了他的话。“人们必须颂扬他所作的努力以及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勤奋……极大的辛劳,难以言表的坚忍,透着愤懑的努力,他凭这写他的诗歌……”“缪斯对他不抱好感,但是他掌握着语言的天赋。”“他必须用这令人惊惧的强制力约束自己,他称这是一个言语的大行动。”阿恩海姆有极好的记忆力,能够凭记忆整页整页地引证。于是他离开主题,赞叹海涅如何一边同自己那个时代的一个人作着斗争,一边就已经先认识到了现在才充分显露出来的现象。现在,阿恩海姆专心致志于伟大的德国理想主义的第二个代表,将军口中的这位诗人,这就激励他要作出自己的成绩来。这是在瘦削型之后的肥胖型精神。他的庄严的理想主义相当于乐队里的那些大而低沉的吹奏乐器,它们像沸腾起来的火车头锅炉并发出一阵粗重的咕咕声和轰隆声。它们用一个声音盖住成千上万个可能性。它们吹空装满永恒情感的大包裹。如今,谁能够以这些方式中的一种吹奏诗歌——阿恩海姆不无愤懑地想——在我们这儿就被认定为诗人,不同于一般的文人。那么,为什么他却无法被认定为将军呢?要知道,这样的人和死神友好相处,经常需要几千个死者,以便体面地享受生命的瞬间。

但是有人曾声称,连在仲夏夜对月亮号叫的将军的狗受到质问时,也会回答说: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月亮;这是我这个物种的永恒的感情;恰好就像那些因此而出名的人类主子中的一个!阿恩海姆甚至可以补充说明:他的情感毫无疑问是丰富而热烈的,他的词语多彩而活跃,却又如此简朴,读者完全可以理解他;而就思想来说,它们退到他情感的后面,但是这完全符合现行的要求,这在文学中从来不曾是障碍。

心里感到别别扭扭的,阿恩海姆将雪茄的烟再次遏制在嘴唇之间,这两片嘴唇像人和外界之间的半拉起的界栅,敞开了片刻。他曾理所应当地,一有机会便称赞并且在有些场合也资助过这些特别纯洁的诗人中的几个;但实际上,如他现在所觉察的,他极不喜欢他们以及他们的那些自吹自擂的诗。“这些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纹章学的老爷们,”他想,“从根本上看来是应该被放到自然保护区里去的,和最后一批欧洲野牛和鹰在一起!”一如已过去的这个晚上所显示的,支持他们是不合时宜的,所以阿恩海姆的思索对他并非没有好处地终止了。

九〇 废黜理念至上

这大概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现象:在精神像一个商品市场的时期,与自己的时代毫无关系的诗人被认为是时代的真正的对立面。他们不用同时代人的思想玷污自己,几乎可以说提供纯洁的诗文并用已经绝迹的大人物的土语对他们的信徒们讲话,仿佛刚刚才从永恒返回到地球上作短暂逗留,恰似一个人三年前去了美国,如今在访问家乡时已经只能结结巴巴讲德语了。这种现象大致就像,人们为了协调,将中空的半球形屋顶安放到一个空洞上方,而由于崇高的空洞只是扩大寻常的空洞,所以末了最自然的也就莫过于这种对人的尊敬的时代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它们彻底避开人们负责地、郑重其事地所做的全部事情。

阿恩海姆试图谨慎地、试验性地并舒适安闲地以个人身份投份损失险,以顺应这个按他的推测正在到来的发展趋势。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他想到了最近几年他在美国和欧洲的所见所闻;想到了新的舞蹈热,它会不会把贝多芬跳出深意,抑或使新的肉欲变得有节奏了;想到了绘画,最大限度的精神关系将由最低限度的线条和颜色来表达;想到了电影,一个意义为世人所熟悉的姿态以形象上的小小创新吸引住了世人;最后干脆想到了某个普通人,想到他怎样一早就已经对体育运动深信不疑,以为用宛若孩子踢腿蹬脚的办法便可投入大自然的伟大怀抱。所有这些现象的奇特之处是某种好用譬喻的习气,人们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精神上的关系,一种使一切显得比其应有的意义更重要的关系。因为,如同一个头盔和几把交叉的剑让巴罗克社会回想起众神以及他们的各种故事,并且不是哪个普通贵族老爷吻哪个普通伯爵小姐,而是一位战神吻贞洁女神,今天的普通男女拥抱着狂吻时是在经历时代速度或百十来个搜集起来的新的典范观念中的某一个,这些观念如今当然不再构成一座悬浮在紫杉林荫大道上空的奥林匹斯,而是成为这整个现代的混乱本身。在电影院,在剧院,在舞场,在音乐会上,在汽车,飞机,水面,阳光下,在缝纫车间和商号不间断地产生出一个由印象、标志、行动、举止和经历组成的巨大表象。单独和从外表看,它们有着极鲜明的形态,就像强烈旋转的身体,一切都挤向表面并在那里相互混合,而内核却无形态,飘拂着和拥挤着停留下来。假如阿恩海姆能够预见到几年以后的事,那么他就会看到,有一天女人的裙子和头发开始变短,欧洲的姑娘们冲破千年的禁锢片刻脱光自己身上的衣服,香蕉般露出自己的赤身裸体,这时一千九百二十年的基督教道德、一场震动人心的战争的几百万死者以及一座簌簌作响笼罩住女人的羞耻感的德国诗文森林全不能将其延缓一刻。他也会看到另外一些变化,他简直不敢相信会有的变化。然而只要人们考虑到,引发这种生活革命的不是裁缝、流行事件和偶然事件而是哲学家、画家和诗人富有责任感的精神,考虑到这需要付出何等巨大、也许徒劳无益的辛劳,那么,其中哪些变化将持续或重新消失,这也就不是问题的关键了;因为人们可以从中推断出,与大脑无益的执拗相比表象理应得到什么样的创造力。

这是废黜理念至上,是精神向外围的迁移,是最后的疑难问题,阿恩海姆这样觉得。诚然,生活一直都是走了这条路,它经常从外向里改造人;只不过从前有个区别:人们感到有责任也从里向外创造出点什么来。连将军的那条狗——此刻他友好地想起了它——也绝不会有能力领悟另外一种发展模式,因为人类的这个忠实伙伴还是上个世纪稳定、顺从的人类按自己的映象塑造出来的那个;但是它的表兄,那只草原野公鸡,它蹦跳好几个小时,它什么都会明白的。如果它竖起羽毛并用足趾刨地,大概会比一个学者坐在写字台前浮想联翩产生出更多的精神。因为说到底,思想来自关节、肌肉、腺、眼睛、耳朵以及全部的阴暗印痕——眼袋从整体上形成的印痕,它们属于眼袋的一部分。过去的世纪太过于注重智能、理性、信念、观念和性格,从而也许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情形,就好比人们愿意认为注册登记处和档案室是一个公务机关最重要的部分,因为它们的办公地点在总部,虽然它们只是从外部接受指示的辅助性公务机关。

或许是受到爱情在他心中唤起的轻微溶解现象的激励吧,阿恩海姆突然找到了可以寻觅打破僵局、理清这些纠葛的思想:这个思想以某种使人有好感的方式与增加销售的观念相关联。这个新时代的思想和经历销售额的增加是不可否认的,它必然就会作为自然的结果从避免费时的精神处理中产生。他想象时代精神被供与求所取代,迂腐的思想家被正规的商人所取代,他不由自主地品味着大量生产出来的经历自由结合和脱离的、神经质般的布丁一遇震动便浑身颤抖的、巨锣轻轻一触便发出巨响的动人景象。这些幻象并不完全互相协调,这是一种梦幻心绪所造成的——正是这些幻象使阿恩海姆处于这种梦幻心绪之中;因为他觉得,人们恰恰也可以把一种这样的生活比作一场梦,在这场梦中人们在外面经历各种最奇特的事件,同时静静地在内心躺卧在中心,带着一个稀释的“我”,一切情感像蓝色烧管通过这个“我”的真空发出光芒。生活围绕着人思索并蹦跳着为人促成种种联系,他若使用理性,只怕煞费苦心也无法拼凑起这些万花筒般的联系来。因此,阿恩海姆便以商人身份思索,同时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对即将来临的时代的自由的精神—身体的交往感到激动不已,他觉得这样的事并非绝无可能:某种集体的、泛理论的东西正在形成,人们在抛弃过时的个人主义的同时,正带着白种人的整个优势和创造才能处在改革天堂的归途,以便把一份丰富多彩的节目单送进落后而带乡村风味的伊甸园。

只有一件事起着干扰的作用。因为一如人们在梦中有这个能力——把无法解释的、切断整个人的感觉投入一个事件中,人们醒着时也有这同样的能力,但仅仅是在十五六岁正念书的时候。即便在这时候,众所周知,人的心中也情绪激昂、精神亢奋、思绪纷乱;情感是很活跃的,但还没很明显地分类,爱和怒、人类的幸福和嘲弄,简短说,一切道德方面的抽象概念都是急促移动着的事件,它们时而覆盖整个世界,时而萎缩为一无所有;悲伤、温柔、伟大和高尚拱起空荡而高远的天空。发生什么事了?从外面,从层次分明的世界来了一个完善的模型——一句话、一首诗、一阵恶魔般的笑,来了拿破仑、恺撒、耶稣或者也许也仅仅是双亲坟墓旁的眼泪——经闪电式的联系产生了这个作品。这个高年级中学生的作品是——这一点人们太容易忽略了——一环扣一环的完美无缺的感情流露,是对目的和履行义务的最精确的掩蔽,是一个年轻人的经历完全地投入伟大的拿破仑的生活之中。然而,由伟大通往渺小的通道不知怎么似乎是不可逆的。人们既在梦幻中也在青年时代经历这样的事:他们作了一个重要的发言,在醒来时不幸地还捕获住最后几句话,这些话其实根本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异乎寻常地漂亮动听。于是,人们便不完全觉得自己像蹦跳的公鸡,而是仅仅很有感情地像将军先生那条声名显赫的猎狐犬那样对着月亮号叫。

因此,这方面可能不是一切都对头——阿恩海姆打起精神,思索着——但是话又说回来,人们必须十分严肃地跟上时代,他警觉地添上一句;因为毕竟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将这个可靠的制造原则也应用到生活的制造上更容易理解的呢?

九一 精神之卖空买空投机

图齐夫妇家的聚会现在有规律而紧密地继续进行着。

图齐司长在群英会上与“表兄”攀谈。“您知道吗,这一切已经出现过一回了?”

他用眼睛指着这已经与自己疏远了的寓所里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在基督教的早期;在耶稣诞生前后的几个世纪里。在这基督教—近东—古希腊文化—犹太教的火锅里当初曾形成过无数的宗派。”他开始一一列举:“裸体生活派,卡依尼脱派,埃比奥尼脱派,科吕里迪安纳派,阿尔雄蒂克派,恩克拉蒂肯派,奥菲滕派……”以一种奇怪的、匆忙的缓慢速度——当某人想适度掩盖其行动的急促流畅,就会产生这样的缓慢速度——他列出一张长长的早期基督教和基督降生以前的宗教教派的单子;这给人以一种印象,仿佛他希望谨慎地让他妻子的这位表兄明白,他所了解的有关他家里的事件的情况,比他出于特殊的原因惯常所显示出来的要多。

然后,他继续解释这些已列举的名字,讲述说,一个教派反对婚姻,因为它要求贞洁,而另一个教派则要求贞洁,但奇怪的是希望通过放荡不羁的礼拜仪式来达到这个目的。一个教派的成员把自己弄残废,因为他们认为女人的肉体是一种魔鬼的捏造,另一些教派的男女信徒们却赤身裸体到教堂里参加聚会。虔诚的好苦思冥想的人,他们得出结论,认为在天堂里引诱夏娃的蛇是一个有神性的人,他们搞鸡奸;另一些人不能容忍处女,因为按照他们的科学信念圣母除耶稣外还生了别的孩子,所以处女的贞洁是一个危险的错误。总是一些人做什么事,另一些人做与此相反的事,而且两者大致出于同样的原因和信念——图齐讲述时态度非常认真——对历史事件,即使它们异乎寻常,应该抱这样的认真态度——并且带着一种男人诙谐的口吻。他们站在墙边;司长面带一丝恼怒的笑意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还一直心不在焉地望着这扰攘的人群,仿佛他就只想说抽一根香烟的工夫的话,用这几句话结束自己的讲述:“我觉得,当时占支配地位的意见分歧和主观理解状况与我们的文人们的争论颇为相像。这些争论明天便烟消云散。假若不是通过不同的历史情景适时地产生了一个具有政治效力的宗教官吏体制的话,那么今天也许就几乎不会留下丝毫基督教徒信仰的痕迹了……”

乌尔里希表示赞同:“按规章制度由教区支付工资的神职人员不允许拿职务规章开玩笑。我根本就认为,我们对我们的共同的特性是不公正的;没有它们的可信赖性就绝不会产生历史,因为脑力劳动依然永远有争论、不可靠。”

司长满腹狐疑地抬起头来,随即又掉转目光。他觉得这类言论太自由放纵。然而,他还是对他妻子的这位表兄做出极其友好和亲近的样子,虽然他不久前才认识他。他来去匆匆,给人的印象是,不管家中发生什么事他反正生活在另外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中,而这个世界的崇高意义他是不让任何人观察的;但有时候他似乎再也经受不住诱惑,不得不向某人哪怕是模模糊糊地露一会儿自己的真相,而随后便每一回都是这位表兄,都是他同这位表兄攀谈起来。这是他在与夫人的关系中尽管有时受到些许抚爱但却不得不忍受失宠的合乎情理的结果。狄奥蒂玛会像一个小姑娘那样吻他;一个也许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天晓得她出于什么样的内心冲动把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吻了又吻。不由自主地,图齐鬈曲的小胡子下面的上嘴唇羞愧难当地抽缩回去。他的家里已经出现了的这些新的关系使他的妻子和他处于难堪的境地。他没有忘记狄奥蒂玛抱怨他打鼾,这期间他也读了阿恩海姆的著作并准备谈谈自己的看法;有些观点他能接受,很多观点他认为不正确,一些内容他不懂,不懂也心安理得,这种心安理得是以作者自己吃亏为前提的:但是他一直习惯于在这样的问题上直截了当地作出有经验者的受人尊敬的判断,而现在存在的这种狄奥蒂玛每一次都会反驳他的可能性,也就是不得不与她一起参加这场软弱无力的讨论的不可避免性,这被他认为是自己私生活的一种极不合理的变化,以致他竟对进行一次交谈犹豫不决,有意无意地,甚至还恨不得要和阿恩海姆开枪决斗。图齐突然恼怒地闭上他漂亮的棕色眼睛并暗暗告诫自己必须严格注意自己的情绪。他身旁的这位表兄(按他的观点根本不是人们可以与之建立过分亲密关系的人!)其实仅仅是通过几乎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的亲戚关系让他想起他的妻子来;他也很久以来就已觉察到,阿恩海姆以某种谨慎的方式纵容这个较年轻的人,而后者对此表现出明显的反感:这是两种内容的确不很丰富的观察,然而它们却足以使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的图齐感到不安。他睁开棕色的眼睛,像一只雕那样朝房间里凝视片刻,却并不想看见什么。

这时,妻子的表兄正恰如他那样,亲密的神态中透着无聊,望着眼前出神,根本就没注意到这谈话的间歇。图齐感到必须说点什么;他觉得心里没底,就好像沉默会把患幻觉症的人暴露出来似的。“您喜欢往坏里想所有的人,”他微笑道,仿佛这句关于同一教派的官吏的格言迄今一直不得不在他耳畔等候进入似的,“尽管沾亲带有好感,却有点儿怕您协助,我的妻子这样做大概不无道理。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您关于周围的人的想法带有卖空投机的倾向。”

“这是一个很妙的说法,”乌尔里希愉快地回敬说,“可是承蒙夸奖,我实在是不敢当!因为这是世界历史,是它一直拿人作卖空买空的投机;用欺诈和暴力手段做空头投机,大致就像尊夫人在这里所尝试的,通过对观念力量的信仰。阿恩海姆博士也是,倘若人们能相信他的话的话,一个买空投机者。而您作为职业卖空投机者在这个天使们的合唱中想必有某些我乐意知道的感受。”

他露出同情的神色打量司长。图齐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耸了耸肩膀。“为什么您认为我跟我的妻子应该对此有不同的想法?”他回答。他本想拒绝这种个人转变话题的做法,但却用自己的回答加强了这种作法;幸好对方没觉察到这一点并继续说:“我们是一团泥料,被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对我来说太难以理解了。”图齐闪烁其词地回答。

乌尔里希对此感到高兴。这是他自己的对立面;他充分享受着与这样一个人谈话的乐趣,这个人对精神刺激不是作出反应,而是没有或不想使用别的抗拒手段,只会一味地以自己的整个人作挡箭牌。他原来对图齐的厌恶在对他家里的这种装腔作势的大得多的厌恶的压力下已经发生逆转;他只是不理解,图齐为什么容忍这种事,他对此作出种种猜测。他只是很缓慢地并且像一头人们正观察着的动物那样从外面结识他,没有言语可以让人获得洞悉出于坦诚的需要而说着话的人的内心这样的方便。起先,他喜欢这个中等身材男子干枯的外貌,喜欢这深色、视力很好、透出许多不安全感的眼睛,这丝毫不是官吏的眼睛,但也和图齐现在的、如同在谈话中显示出来的那种特性不相称;除非人们认为——这样的事并不少见——这是一双男孩子的眼睛,透过另一种性质的男子特征观看,像一扇窗户,一扇通向内心的未用过的、被阻塞和早已被忘却的一隅窗户。其次,引起这位表兄注意的,是图齐身上的气味;这是他身上的一种像中国或干木盒子的气味,或者一种太阳、湖泊、异国情调、便秘和剃须理发匠的不惹人注意的混合效应。这股气味引起他深思;在他认得的人当中,他只知道两个人有个人气味,此人和莫斯布鲁格尔;每逢他回想起图齐浓烈而细腻的香味并同时想到狄奥蒂玛,想到她的那层大表皮上方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似乎什么也遮盖不住的香粉气味,他便总是看到与这两个人有些滑稽却实际存在的共同生活似乎不相适应的对立的激情。乌尔里希不得不将他的思想召回,直至它们又符合各事物间的距离,那个被称为可允许的距离,然后他才能对图齐否定的回答作出反驳。

“我这是班门弄斧,”他重新用那种略显无聊、但却坚定的口吻开了腔,这种口吻在社交场合用来表示一种遗憾的心情,自己不得不也让对方感到无聊的遗憾的心情,因为他们眼下的处境不允许产生什么更好的结果,“这肯定是不自量力,如果我在您面前试图给什么是外交下定义的话;但是我希望得到修正。所以我试图这样说:外交假定一种可靠的秩序只有通过利用人类的好说谎、怯懦、食人肉——简言之,通过利用人类极端卑劣庸俗的品性——才能建立起来;再一次用您的贴切的表达方式来说,外交是卖空投机的理想主义。我觉得,这是既动人又忧郁的,因为它以这为先决条件:我们的崇高力量的不可信赖性就像给我们铺平了纯理性批判的道路那样,也给我们铺平了人吃人的道路。”

“遗憾的是,”司长抗辩说,“您对外交抱有浪漫的想法并且像许多人那样把政治和阴谋混为一谈。若还是由王公贵族、业余爱好者们在搞外交,这在必要的情况下也许是对的;但是在一个一切取决于市民阶层的考虑的时代,这就不对了。我们不是抑郁,而是乐观。我们必须信仰美好的前途,否则就会敌不过我们的良知,而这良知却并非跟别人的良知有不同的性质。如果您一定要用食人肉这个词儿,那么我只能说,阻止世人食人肉,这是外交的功绩;但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人们却必须信仰某种更崇高的东西。”

“您信仰什么?”表兄直截了当地插问他。

“啊呀,您是知道的嘛!”图齐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嘛,我不能马上就不假思索地对此作出回答!我方才只是想说,一个外交家越善于认同他所处时代的思想潮流,就会越觉得他这一行当容易干。反过来,最近几个世代的情况已经表明,精神在各领域里的进步越大,人们也就越需要外交;但是这毕竟是自然而然的事吧!?”

“自然而然?!我们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呀!”乌尔里希用两个有节制地闲谈着的男士想扮演的形象所许可的那种热烈口吻喊道,“我曾遗憾地指出:没有恶和物质的帮助,精神和善是不能长久存在下去的,而您则大致回答我说,精神越多就越需要谨慎。我们不妨就说:人们可以把人当作一个普通人看待并因此而不能完全使此人获得成功;但是人们也可以激励他并从而不能完全使他获得成功。因此我们在这两种方法之间犹豫不决,两种方法被我们混合起来;这就是全部内容。我觉得,我与您有一种广泛的一致,这种一致比您所愿意承认的要广泛得多。”

图齐司长向这个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提问者转过脸去;一丝微笑抬高他的小胡子,闪亮的眼睛里现出一种讥讽而迁就的神态;他希望结束这种谈话,它像路面薄冰那样不安全,像路面薄冰上孩子们的雪橇那样幼稚而无目的。“您看,您大概会认为这是一种野蛮的暴行,”他回答,“但是我还是要告诉您:哲理本来就是只有教授们才可以去推究的!已有定论的大哲学家当然不计在内,我高度评价这些哲学家并且已经读过他们的全部作品;但是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已经就是这样的人了嘛。而我们的教授们则是担任这样的职务,这是一种职业,这不需要有什么别的意思;人们说到底也需要教师,免得他们的事业会逐渐消亡。但是除此之外,公民不应该对一切进行思考,这句古奥地利格言说得是对的。这很少会有什么好结果,这很容易便带有某种傲慢的味道。”

司长给自己卷了一支烟并沉默不语;他没有必要去为他的“暴行”开脱罪责。乌尔里希注视着他的细长的棕色皮肤的手指头,对图齐表露出来的无耻的半愚蠢行为感到欣喜。“您讲出了这个很时髦的原则,几千年来教会对其教友,乃至最近的社会主义所运用的就是这个同样的原则。”他彬彬有礼地说。图齐略一抬头,他想了解,表兄做这样的对比是什么意思。他期待着此人又会发表长篇宏论,并预先就对这样没完没了的精神方面的不得体言语感到恼火。但是这位表兄什么事也没干,他只是惬意地打量身边这个有三月革命前时期[40]思想倾向的人。他早就一直认为图齐有理由听任他妻子与阿恩海姆的关系在一定限度内自由发展,并且很想知道,此人希望由此而达到什么目的?这件事依然捉摸不定。也许图齐所采取的态度,仅仅是如同各家银行对平行行动所抱有的想法——这些银行迄今对平行行动一直尽量持保留态度,却又不完全弃之不顾,至少插一个指头于其中——却没察觉到狄奥蒂玛的第二个爱情的春天,虽然它如此显而易见。这简直无法让人相信。乌尔里希心里美滋滋地观察他身旁这个人脸上深深的皱纹和裂缝,注视他牙齿咬住烟头时下巴颏儿肌肉绷紧的塑形。这个人在他心头唤起一种纯粹男性的想象。他对自言自语地长篇大论有点儿厌倦,而想象一个寡言少语的人,这可是件赏心乐事,他很乐意这样做。他想象图齐还是男孩子时就不喜欢别的男孩子多话。那些多话的男孩子后来成为爱好文艺的人,而那些宁肯从牙缝里把痰吐出去也不肯张一张嘴的男孩子则成为不喜空想的人,他们在活动中、在阴谋诡计中、在直截了当的忍受或抗拒中寻找一种对不可或缺的感觉和思维状态的补偿,这种状态不知怎么让他们感到如此羞愧,以致他们竟只是一味地利用思想和情感去迷惑别人。当然啰,倘若人们对图齐发表这样一种意见,那么他是会像驳回一个太富有情感的意见那样驳回这个意见的。因为不管是在一个或另一个面向上,都不容许使用过甚其词或异乎寻常的词语,这是他的原则。人们压根儿就不可以与他谈论他作为人的形象体现得很好的事,一如人们不可以问一个音乐家、演员或舞蹈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乌尔里希这时则真巴不得能去拍拍司长的肩膀或者轻轻抚摩一下他的头发,以便通过无言的哑剧式的途径表示他们之间的默契。

乌尔里希想象得不对的只有这一点:图齐不但在少年时代,而且现在、在这个时刻,也感到有必要通过牙缝间的缝隙用男性的方式吐唾沫。因为在他身旁他感觉到了一些不明确的好意,这种情况让他感到不愉快。他自己知道,对于一位陌生的聆听者来说,在他所发表的关于哲学的意见中搀和着种种不那么受欢迎的东西,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他竟对这位“表兄”(因为出于某些原因,他一直只是这样称呼乌尔里希)作出这种莽撞的信任的表示。他不喜欢好饶舌的男人,他惶恐地问自己,他是否到头来莫名其妙地想争取此人,当作安插在他妻子身边的同盟者;一想到这他顿时便深感汗颜,因为这样的帮助他一概拒绝,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勉强用一个偶然找到的借口作掩护从乌尔里希身边走开去几步。

但是随后他又改变主意,返回来并问:“您到底考虑过没有,阿恩海姆博士为什么在我们这儿逗留这么长时间?”他突然自以为通过这样一个问题可以最好地表明,他把任何与他妻子的联系都看作绝无可能。

表兄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正确的回答是如此显而易见,以致实在难以找到另外一个回答。“您认为,”他结结巴巴问,“确实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吗?要有也只是一个商业方面的原因?”

“我无法作出任何断言。”图齐回答,他又觉得自己是外交家了,“可是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当然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乌尔里希客气地附和,“您进行了一次极好的观察。我必须承认,我压根儿就不曾有什么想法;我曾大体上认为,这跟他的文学爱好有关。顺便说及,这大概也是可能的吧。”

司长只报之以淡淡的一笑。“那您就得给我解释清楚,一个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出于什么原因拥有文学爱好?”他问;但他当即便感到后悔,因为表兄又从老远讲起,准备用长篇大论来作回答。“您还没注意到吗,”他说,“如今大街上许多人都引人注目地自言自语?”

图齐不在意地耸耸肩膀。

“他们有点儿不对头。他们显然不能完全体验或消受自己的经历,并且必须把其中的残余部分释放出来。这样,我这样想,也就产生出一种夸大了的写作的需要。也许人们并不能那么明显地从写作本身上看到这一点,因为这是会随天赋和勤奋而完成某种超过其根源的事,但是从阅读上可以毫不含糊地看清这样一个事实:今天几乎没有人还在读书,每一个人都仅仅是利用作家,以便用同意或拒绝的形式以一种违反常情的方式抛掉自己过剩的写作需要。”

“那么您认为,在阿恩海姆的生活中某些东西不对头?”图齐聚精会神地问,“最近我读过他的书,纯粹由于好奇,因为许多人给他这么大的政治上的机会;但是我必须承认,我既不明白他写这些书有什么必要,也不明白他有什么目的。”

“或许可以用笼统得多的措词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这样有钱有势,以至于他确实可以拥有一切,他为什么还写书呢?本来我还可以完全天真地问,为什么所有职业小说家都写书?他们讲述某种不曾发生过的事;装出仿佛曾发生过这事似的。这是显然的。但是如今他们欣赏生活就像乞讨者们欣赏富翁,他们一个劲儿讲述富翁多么不把自己当回事?抑或他们在不断反刍?抑或他们在搞幸福偷窃,用幻想制造某种自己实际上不能达到或不能忍受的东西?”

“您自己从来没有写过书?”图齐打断他。

“从来没有写过,这令我感到心神不安。因为我并不是幸运得可以不必这样做。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是我不马上感觉到有这种需要,我就要为完全不正常的天赋的缘故而杀死我自己!”

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如此严肃而亲切的神态,以至于这句玩笑话竟违反他的意愿从谈话的语流中突现出来,一如一块被淹没的石头冒出水面那样。

图齐察觉到这一点,他的灵敏的感觉让他迅速恢复这关联。“总而言之,”他断言,“您跟我说的是一样的话,我是说,官员们退了休才开始写书。可是这一条怎么适用于阿恩海姆博士呢?”

表兄沉默不语。

“您知道吗,阿恩海姆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对他带着巨大献身精神参与其中的这里的这项事业的‘行情’根本不‘看好’?!”图齐突然压低声音说。他忽然回忆起,阿恩海姆当初在与他和他的夫人交谈时一开始便满腹狐疑地谈到平行行动的前景,如今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恰恰在这时候他想起这件事来,他觉得,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觉得这是他外交事业上的一个成绩,虽然对于阿恩海姆逗留此地的原因迄今他还几乎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表兄的脸上确实现出一副惊诧的样子。

也许仅仅是出于客气吧,因为他愿意继续保持沉默。但是,无论如何,当两位男士随后不久就被向他们走近的宾客们拆开时,他们以这样的方式保持着交谈得热烈兴奋的印象。

九二 富人处世准则面面观

像阿恩海姆所受到的这份礼遇和赞叹,如果另外一个人受到了,也许就会疑神疑鬼,心里感到不踏实;他就会以为,这都得归功于他有钱。但是阿恩海姆却认为一个处在自己事业顶峰的人只是根据明确的商业信息让自己在心中滋生的这种猜疑是思想境界不高尚的标志;除此之外,他还深信财富是一种性格特征。每一个富有的人都把财富视为一种性格特征。每一个贫穷的人也这样。全世界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对此深信不疑。只有逻辑在制造一些障碍,它声称,占有钱财也许可以使人具有某些特征,但却永远不会成为人的一种性格特征。事实证明这是谎言。每一个有人性的鼻子必然会立刻嗅到一阵柔和的独立、习惯于发号施令、习惯于到处挑肥拣瘦、轻度鄙视世界和经常意识到的权力责任的气息,这阵气息从高额和稳定的收入上升起。人们从一个这样的人的形象上看得出,它得到一种精选的世界力量的哺育并且天天得到更新。金钱在这阵气息的表面,犹如液汁在一朵花里那样循环。那里没有特征的给予,没有习惯的获得,没有任何简捷的东西和接受自二手的东西:一毁掉银行账目和信用,富人便不仅不再有钱,而且他在自己领悟到了这一点的当天就是一朵已凋谢的花。一如从前人人怀着直接性注意到他的富有的特征,现在人人怀着同样的直接性注意到他身上一无所有的这个难以描绘的特征,它像一团有焦味的烟雾透着不安全、不可靠、无能和贫穷的味道。所以财富是一种个人的、简单的、一旦毁坏就可分解的特征。

但是这个罕见的特征的作用和关系极其错综复杂,需要有巨大的智力才能掌握它们。只有没有钱的人才把财富想象成一个梦;而拥有财富的人则一有机会——只要他们与不拥有财富的人相遇到一处——就竭力申明,财富意味着多大的烦恼。譬如阿恩海姆就曾常常考虑过,他手下的每一个技术方面或商业方面的部门经理在特殊才能方面其实都远远超过他,每一回他都不得不确认,从一个有足够高度的立场来看,思想、知识、忠诚、才能、缜密等等作为人们能购买的性格特征出现,因为它们大量存在,而使用这些性格特征的能力却以具有只有在顶峰上出生和长大的少数人才有的性格特征为先决条件。富人的另一个并不更小一些的困难是,所有的人都想得到他的钱。钱没什么了不起;这是对的,几千或一万马克是小意思,一个富翁有它不多缺它不少。富人也喜欢一有机会就信誓旦旦地说,金钱丝毫改变不了一个人的价值;他们是想说明,即使没有钱他们也照样具有和现在相同的价值,他们一受别人误解,便总是委屈得什么似的。遗憾的是,恰恰是在和有才智的人的交往中,这种事不时会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奇怪的是,这种有才智的人往往不拥有金钱,而是只拥有计划和才干,但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价值因此而有所贬低,他们似乎觉得最合乎情理的做法,莫过于请求一位不在乎金钱的阔绰朋友出钱资助他们达到某个良好的目标。他们不理解,这个富有的人居然会想用他的思想,用他的才能和他的个人的吸引力来支持他们。另外,人们以这样的方式使他陷于一种与金钱的本性相对立的状态之中,因为金钱的本性就是要增加,这跟动物的本性是追求繁殖完全一样。人们可以投资搞吃亏的交易,那样的话,金钱在崇奉金钱的领域里就会走向毁灭;人们可以用钱买一辆新汽车,虽然旧车几乎还和新的一样,人们可以下榻世界著名疗养地的最昂贵的饭店,可以设立赛车奖和艺术奖,或者在一个晚上为一百个客人支出可以养活一百个家庭一年的钱:人们这样做就像播种者把金钱从窗户撒出去,这金钱有所增加后便从门户又走了进来。但是不声不响把金钱送给对他毫无用处的目标和人,这就只可以用行刺金钱来作比了。很可能,这些目标是好的,这些人是无与伦比的;如果是这样,人们就应该用各种手段赞助他们,但千万别用资金。这是阿恩海姆的一个原则,对这个原则坚定不移的执行使他获得了创造性地、积极地参与时代精神发展进程的声誉。

阿恩海姆也可以说自己是像一个社会主义者那样思考问题,许多富有的人都像社会主义者那样思考问题嘛。他们对此无可非议:这是一种社会的自然法则,多亏了这个法则他们才有自己生命的这个篇章。他们坚信,是人使财产,不是财产使人具有意义。他们心平气和地讨论,说是将来他们不再在世之日,也就是财产将停止存在之时;他们认为自己具有一种服务社会的性格,他们的意见还会得到以下事实的支持:不少意志坚定的社会主义者,坚定地期盼着反正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的变革,迄今为止宁肯在富人家里进进出出也不愿与穷人来往。如果人们愿意描述阿恩海姆所控制的各种金钱关系,那么人们就可以以这样的方式长时间地继续做下去。经济活动不是什么可以与其他精神方面的活动分得开来的活动嘛,当然啰,只要他的思想家和艺术家朋友们急切请求他,除了建议以外他也给他们钱;但是他并不总是给他们钱并且从不多给。他们向他保证,在全世界他们只能请求他,因为只有他也有这些必不可少的精神方面的特征,他相信他们的这番话,因为他确信对资本的需求渗透全部人类的关系并且就像人需要呼吸空气那样完全符合人类天性。另一方面,他也接受他们认为金钱是一种精神力量的观点,他只是感情细腻而有保留地使用这种力量。

人们到底为什么受钦佩、被爱慕呢?这不是一个难以探索的奥秘吗?圆满、细嫩得像一个鸡蛋?人们因一撮小胡子得到的爱慕会比因一辆汽车得到的爱慕更真吗?因为是一个晒得黝黑的南方的儿子而激起的爱慕之情比由于是最大的企业家之一的儿子而激起的爱慕之情更有个性吗?在那个几乎所有的时髦男子都刮光胡子的时代,阿恩海姆一如既往蓄着一部小而尖的髭须和一部剪短的颏须:每逢他忘情地在热心的听众面前讲话,他脸上的这种轻微的、显得陌生却现出他特性的情绪便总是出于某种他自己不清楚的原因,以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使他想起他的金钱。

九三 用体育的方式也难以对付平民理智

将军已经在人们围绕精神体育场四周靠墙摆放着的椅子中的一把上坐了很久,他的“恩人”——他喜欢这样称呼乌尔里希——在他身旁,两人之间有一把空着的椅子,上面摆着两大杯清凉饮料,这是他们从吧台弄来的。将军的浅蓝色上衣已经坐得向上耸起来并在腹部上方形成像一个忧愁的额头那样的皱纹。两个男人沉默不语,倾听着在他们前面进行的一场谈话。“贝阿泼莱的球路,”有人说,“简直是天才;夏天在这里,冬天在里维耶拉,我曾看见过他打球。如果他犯错误,幸运之神就会帮助他。他甚至常犯错误,他打球在结构上同一种实际的网球知识相抵触;但是这个天赋很高的人超然于正常的网球规则之外。”

“我宁愿要合乎科学的,而不要直觉的网球,”有人表示异议,“譬如布拉杜克。也许没有尽善尽美的境界,但是布拉杜克接近这个境界。”

第一个讲话人回答说:“天才贝阿泼莱,他无计划的、天才的杂乱仍会达到顶峰,如果知识失灵的话!”

第三个人:“说他是天才,这也许有点儿过分了吧。”

“那么您说这是什么呢?这是在最难以想象的瞬间使一个人想到正确的击球方式的那种天才!”

“我也要说,”布拉杜克的崇拜者帮腔说,“不管手里握着的是一个网球拍还是民族的命运,个人的性格都必须显示出来。”

“不,不;天才过分了!”第三个人抗辩。

第四个人是音乐家。他说:“您说得完全不对。您忽略了体育运动中的现实思维,因为您显然还习惯于过高估计逻辑系统的东西。这大体上和认为音乐是一种情感充实、体育是一种意志训练一样都已经陈旧。但是纯粹的动作功效是如此神秘,以致人类没有防护便经受不住它;这个您会在电影院里看到,如果音乐短缺的话。音乐是内心的激动,音乐促进运动幻想。倘若人们领悟到了音乐的神奇性,人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承认体育界有天才;只有科学界没有天才,这是智力杂技!”

“所以我是对的,”贝阿泼莱支持者说,“我认为布拉杜克的球风没有天才可言。”

“您忽视了,”布拉杜克的追随者为其辩解说,“人们必须从科学这个概念的一次新的振兴出发!”

“究竟是两个人当中的哪一个击败了对手呀?”有人问。

没有人知道;两个人经常互相战胜对方,但是谁也记不得确切的数字。

“我们去问阿恩海姆吧。”有人建议。

这一组人散去。三把椅子上继续保持着沉默。施图姆将军终于若有所思地说:“对不起,整个这段时间里我都注意听了,但是所有这些话除了音乐之外,也完全可以用在一位常胜将军身上的吧?他们究竟为什么认为这在一位网球运动员身上是有天才,在一位将军身上就是野蛮呢?”自从他的恩人建议他对狄奥蒂玛试试用体育的方法,他已经考虑过多次,他如何才能不顾自己原本就有的对此的厌恶情绪,利用这个充满希望的通往平民观念的通道,但是,正如他每次都不得不遗憾地感受到的,在这方面的困难也是异乎寻常地大的。

九四 狄奥蒂玛静夜思

狄奥蒂玛对阿恩海姆显然满心欢喜地忍受着所有这些人感到诧异,因为她的情感状态极其符合她几次用这样的话所表达的情况:世界贸易活动无非就是un peu de bruit autour de notre me。

有时她往四下里一看,看到她的家里充满交际场和精神界的贵族,她顿时便感到心里乱糟糟的。她的生命历史中,只剩下深渊和高峰的鲜明对照,她的少女时代的境况,充满中产阶级的忧虑和狭隘,以及现在这令人神魂颠倒的成功。虽然她已经站在狭窄得令人眩晕的梯级上,她却仍还感到有把脚再抬高一下的要求,期盼着能更上一层楼。风险吸引着她,她迟迟疑疑不敢下决断迈进一种活动、精神、心灵和梦幻融为一体的生活之中。从根本上来说,她不再为平行行动的高峰思想怎么也不肯展现感到担忧;对世界奥地利她也变得漠不关心了;即使是人类精神的每一个伟大草案都有一个反草案的这个事实,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了。事态的进程在事态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是不符合逻辑的;倒不如说它像闪电和火,而她则已经习惯于对自己感觉到的自身周围的伟大事物无法作出任何推想。她巴不得把她的行动丢下不管并嫁给阿恩海姆,宛如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一切困难都是好的,如果她不理睬它们并扑进父亲的怀里的话。但是她的活动在表面看来极大的增长把她紧紧抓住。她找不到时间去作出决断。各个事件的表面联系和内在联系作为两个独立的行列齐头并进,人们徒劳地试图把它们结合起来。这和她的婚姻状况完全一样,在一切带情感的东西处于瓦解过程的时候,她的婚姻生活甚至看似比从前更幸福。

按她的性格,狄奥蒂玛本来是一定会和丈夫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的;但是她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的。她爱阿恩海姆吗?人们可以给她与他的关系起这么多的名字,以致这个很俗气的名字破例地也会在她的脑海中出现。他们还一次也没亲吻过,而极端热烈的心灵的拥抱,哪怕她向图齐供认,对方也是不会理解的。狄奥蒂玛有时自己就对她与阿恩海姆之间不再有什么话可讲感到惊异。但是她从来没有完全改掉勇敢、年轻的姑娘仰慕年纪较大一些的男人的习惯,而她则原本可以宁可想象和她的表兄——她觉得他比她自己年轻,并有点小看他——也不想象和这个男人——她爱这个人,这个人十分赏识她将自己的情感溶化在对伟大的精神高峰的普遍观察之中——一同去经历即便不是明显、但却也是可以具体述说的事件。狄奥蒂玛知道,人们想必是踉踉跄跄陷入生活状况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之中并在新家醒过来,却不能清楚地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但是狄奥蒂玛觉得自己受到了影响,这些影响使她保持警觉。她并非完全没有她那个时代的普通奥地利人对德意志兄弟抱有的那种厌恶之情。这种厌恶就其经典的、这其间已变得很稀罕的形式而言大致符合一种想象:毫不猜疑地把歌德和席勒的尊敬的脑袋安在一个躯体上,这个躯体靠吃布丁和酱汁维持生命并具有某种异乎寻常的内心世界。不管阿恩海姆在她的社交圈里的成功有多大,她还是觉察到了,在最初的惊异之后也有反抗情绪在活动,它们在哪儿也不曾具有具体形态或流露出来,但却隐隐让她感到心里不踏实并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与某些人的保留态度之间存在着差别,而她是一向习惯按这些人的态度来调整自己的举止行为的。现在,民族的厌恶通常无非就是对自身的厌恶,来自自己的矛盾的深层朦胧状态并粘牢在一个合适的受害者身上,一个自远古以来——那时的行医者用一根被他说成是恶魔附身的小棒从病人体内掏出疾病来——便一直行之有效的处置方法。她的情人是个普鲁士人,这一点也还用种种她不太能想象得出来的怪影分外搅乱狄奥蒂玛的心神,而如果她把与通奸的粗鲁下流有明显区别的这种犹豫不决的状态称为激情的话,那么这大概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狄奥蒂玛夜晚失眠了;在这些个夜晚里,她在一位普鲁士工业巨头和一位奥地利司长之间摇摆。在这如梦如幻的时刻里,阿恩海姆高贵、光辉的一生从她身旁掠过。她在心爱的男人的身边飞过一片布满新的敬意的天空,但是这片天空有一层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普鲁士蓝色。在这当儿,图齐司长的黄色身躯尚还在这漆黑的夜晚躺在她的身躯的旁边。她仅仅是隐约感觉到了,感觉到这像一种黑、黄两色的古老卡卡尼文化的象征,虽然他很少具有这种文化方面的修养。后面是莱恩斯多夫伯爵,她这位显赫的朋友的宫殿的巴罗克正面建筑,贝多芬、莫扎特、海顿、欧根亲王[41]的身形像一股逃跑前就已渴望返回的怀乡之情在四周飘荡。狄奥蒂玛无法当机立断迈出脱离这个世界的那一步,虽然她几乎因此而憎恨她的丈夫。灵魂无可奈何地处于她那个美丽、高贵的肉体之中,就像栖息在一个辽阔、繁荣的国度里。

“我不可以不公正,”狄奥蒂玛自言自语,“这位职业行政官员大概不再清醒,不再有宽广眼界和细腻感情,但他年轻时也许本来是会有这种可能性的。”她回想起订婚期间的那些时光,虽然图齐司长当初就已不再是青年人。“他勤奋,恪尽职守,从而获得了自己的地位和人格,”她好心地想,“他自己也没料想到,这会以他个人的生活为代价。”

自她取得社交上的胜利以来,她便对她丈夫抱有更宽容的想法,所以她还从思想上作出让步。“谁也不是纯粹的理智和功利的人;一开始,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富有朝气和活力,”她思虑,“但是日常生活淤积在他心头,寻常的热情如火如荼充盈着他,而冷漠的世界则在他心头唤起那样一种冷漠,渐渐销蚀着他的灵魂。”也许她太谦逊,不曾及时严格地指出他的这个毛病。这件事真可悲。她觉得,她将永远不会有勇气将图齐司长卷进离婚丑闻之中,这样一场丑闻势必会深深地震撼如他这般与自己的职务紧密交织的人的心。

“那就宁可通奸!”她突然暗自思忖。

通奸,自一些时候以来狄奥蒂玛便在转悠这个念头。

人们被摆放到哪儿便在哪儿履行自己的义务,这是一个无益的观念;人们会因此枉自耗费大量力气;真正的义务是,选择自己的位置和有意识地塑造各种关系!如果她已经判定自己要固守在她丈夫的身边,那么就会有一种无用和有益的不幸,她有义务作出决断。不过话说回来,狄奥蒂玛迄今还从未能够摆脱她所读过的所有通奸描写中的那种令人难堪的娼妓特性和不好看的轻浮特性。她不能很好地想象自己处于这样一种境地。到一家小客栈里去幽会,她觉得这就像陷入一个藏垢纳污的场所。提着窸窣作响的裙子悄悄从陌生的楼梯溜上楼去:她的身体的某种道义上的悠闲安逸对此进行着抗拒。匆忙间给的亲吻和匆匆抛出的情话一样都违背她的本性。她宁可选择灾难。哽在咽喉说不出来的告别词,情妇的义务和母亲的义务之间的深刻冲突,这更符合她的资质。但是由于她丈夫的节俭她没有孩子,而悲剧则恰恰是因此得以避免的。于是,她下定决心,一旦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度,她就以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为范例。一种爱情,它与插在心中的匕首共存。这种事她不能精确地想象得出来,但是这无疑是某种公正的做法;以开裂的柱子——云彩在它们的上方飘动——作背景。罪责和罪责感的克服,用痛苦来抵偿的快乐,在这个幻象中颤抖并使狄奥蒂玛心中充满一种闻所未闻的高涨和肃敬的情感。“一个人在哪儿找到最崇高的前景并最好地发挥自己的力量,他也就应该去哪儿,”她想,“因为在那里他同时有利于整体的最深刻的生活素质的提高!”

她透过朦胧的夜色打量她的丈夫。一如肉眼看不见光谱的紫外线,这个有才智的男人根本察觉不出某些实际的内心活动。

图齐司长显出一副毫不猜疑、内心平静的神态,欣慰地想着,在他理应得到的这心意涣散的八个小时里欧洲大概没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吧。这种平和的心境不免也给狄奥蒂玛留下了印象,随后她便不止一次地转悠这个念头:舍弃!离开阿恩海姆,伟大、高尚的苦痛话语,冲天的放弃,贝多芬式的分离:她的强健的心肌在这样的要求下绷紧了。颤抖的、闪着秋天光亮的谈话,浸透着远方青山的忧伤,充满着未来。可是舍弃和夫妻双人床?!狄奥蒂玛在垫褥上蹦起来,她的一头黑发散乱拳曲着。图齐司长的睡眠现在不再是那种纯洁无邪的睡眠,而是那条体内有一只家兔的蛇的睡眠。狄奥蒂玛差点儿就要叫醒他,直言不讳地就这个新问题告诉他,她必须离开他,必须,心甘情愿!在她的这种内心分裂的情况下,这样一种歇斯底里的逃避方式本来会是很可以理解的;但是她的身体太健康了,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干脆就不会以极大的惊骇对图齐的身影作出反应的。她对这种没有出现的惊骇感到一阵干巴巴的恐惧。随后,眼泪便徒劳地试图从她的面颊上流淌下来,可是奇怪的是,恰恰在这种情况下,对乌尔里希的思念对她来说意味着某种慰藉。往常在这样的时刻她从不想到他,但是他的奇谈怪论,什么他想废除现实啦,她过高估计阿恩海姆啦,这些话有一种不可理解的言外之意,一种飘悬着的话音,狄奥蒂玛当时没听真切,但是在这几个夜晚它又显露出来。“这无非就是说,人们不应该过分为将要发生的事操心,”她气恼地想,“这是世上最最寻常的事!”就在她这样简易诠释这个思想的当儿,她知道,她并不理解其中的一些内容,而这恰恰就产生出镇静作用,它像一种安眠药粉,麻痹了她的绝望和意识。时间像一条黑线那样无声地溜走,她欣慰地感觉到,人们不知怎么地可能会认为她的这种缺乏持久性的绝望情绪也是值得赞赏的,但是她神志不再清楚了。

在夜晚,思绪时而清晰地,时而在睡梦中流淌,宛如熔岩里的水,每逢思绪过一会儿又显现出来,狄奥蒂玛便总是觉得,她只是梦中经历了先前发生的那种情感激荡。位于模糊山岳后面的这条汹涌的小河和狄奥蒂玛终于滑进去的这条静静的大河不是同一条河。愤怒、厌恶、勇气、恐惧已经流逝,不可以有这样的感情,没有这样的感情:在心灵的争斗中谁也没有过错!乌尔里希随后也被忘却了。因为如今只还存在着最后的秘密,心灵的永恒渴望。她的高尚的品性不体现在人们所做的事情中。它既不体现在意识的也不体现在激情的活动中。各种激情也只是un peu de bruit autour de notre me。人们可能会赢得或失去某些王国,但是心灵没有感动,人们无能为力,无法达到自己的命运,但是有时它从内心深处产生,静悄悄、日复一日,像天体乐声。于是,狄奥蒂玛便在这个独特的时刻这样清醒地躺着,但充满信任。这些思想,这些有着眼睛看不到的结局的思想,它们有甚至在最难以入睡的夜晚也可以在短时间之后使她入睡的好处。她觉得她的爱情像一个丝绒般柔软细腻的幻象,渐渐隐没在这一片无尽的黑暗中,这一片黑暗从星星的上方伸展出去,与她不可分离,与保尔·阿恩海姆不可分离,任何计划和意图都触碰不到。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时间,伸手去拿那杯糖水,她是为了治她的失眠症才把这杯水放在床头柜上的,但总是在这个最后的时刻才用它,因为她在情绪激动的时刻里把它给忘了。在她什么也没听见的酣睡的丈夫的身旁,这轻轻的饮水声就像恋人在一堵墙壁后面的窃窃私语那般清脆悦耳;然后,狄奥蒂玛便肃穆地向后靠在枕头上,陷入这存在的沉默之中。

九五 大作家,后视图

这几乎尽人皆知,用不着讲的了:自从她的著名的客人们已经确信这个严肃的行动并不要求他们付出辛勤的努力,他们便做出一副普通人的样子,而看到自己的家宅充满着嘈杂和各式“主义”的狄奥蒂玛则感到失望了。她作为一个心地高尚的人不了解谨慎的准则——按照这个准则,人们作为不担任公职的人采取与从事自己的职业时截然相反的态度。她不知道,政治家们在会议厅里互称无赖和骗子之后便会在餐饮室里友好地并排坐在一起共进早餐。作为法学家判了一个不幸者重罚的法官们,在审判结束后以普通人的身份关切地和他握手,这个她知道,但是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可值得非议的。女舞蹈家们除了她们那不正经的职业活动之外常常过着一种家庭主妇的无可非议的生活,这个她有时听人讲过,甚至觉得这颇感动人。王侯们有时脱下王冠,为了当个纯粹的普通人,她觉得这也是美好的象征。但是当她觉察到,精神界的王侯们也一味地隐姓匿名,她便觉得这种双重态度很有些古怪。这是什么癖好,哪个法则是这种普遍爱好的基础并导致在职业以外的男人使自己对他们自己的职业以内的男人身份一无所知?下班后,他们焕然一新,这时他们看上去就恰似一间清扫过的办公室,写字用具收藏在抽屉里,椅子摆放在桌子上。他们由两个男人组成,人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在晚上还是在早晨回归自我?

不管她的心灵恋人称所有聚集在她周围的人的心意并尤其与年纪较轻的人热心交往让她感到脸上多么有光,有时看到他纠缠于这些忙忙碌碌的事务之中,这仍然不免让她感到气馁。她觉得,一位精神王侯既不可以为与普通精神贵族交往如此操心,也不应该欣然接受活动的思想市场的影响。

原因就在于阿恩海姆不是精神王侯,而是一位大作家。

大作家是精神王侯的继任者,在精神世界相当于已经在政治世界发生了的富人对王侯们的取代。如同精神王侯属于王侯时代,大作家属于大型战斗节日和大型百货公司的时代。他是精神和伟大事物相结合的一种特殊的形式。所以人们对一位大作家的最起码的要求是:他拥有一辆汽车。他必须经常旅行,受部长们接见,作报告;让公众舆论的首脑们觉得他是一种不可低估的道义上的力量;需要在外国证明人性时,他便是国家精神的代表;他在家里,则接待显要宾客并且在百忙之中还得想着自己的买卖,他必须以不可以让人看出紧张的杂技演员的那种灵活机智去做这买卖。因为大作家并不简单等同于一个挣钱多的作家。年度或月份的“最畅销书”他永远不必自己去写,他对这种评价方式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这就足够了。因为他是所有的评奖委员会的成员,签署所有的号召,撰写所有的前言,作所有的生日讲话,对所有的重要事件都发表意见并且在必须显示人们有多大成就的地方到处受到召唤。因为大作家在从事自己的全部活动的时候从不代表全民族,而是恰恰只代表其先进的部分,代表几乎已占多数的出类拔萃人物,这使他心头笼罩着一种持久的精神紧张。当然是他今天这种受过专门训练的生活,是这种生活导致精神的大工业,正如它反过来又逼迫工业向精神、向政治、向控制公众良知发展;两种现象在中间相切。所以大作家的角色也并非是指某一个人,而是社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带有一种时代培养出来的比赛规则和职责。这个时代的崇尚善行的人的观点是,如果随便哪个人有思想,这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已经有这么多现存的思想,多点少点无所谓,反正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思想),而是人们必须同野蛮思想作斗争,这就有必要让思想被显示、被人看到、产生效果,而由于一位大作家比一位甚至更大的作家,一位也许不再为这么多的人所理解的更大的作家更适宜担当此任,人们便竭尽全力为使大人物伟大起来而作出贡献。

如果人们这样来理解这个问题,那么,阿恩海姆便意味着这些关系的最初的、试验性的、即使已经很完美无缺的体现之一,对于这一点也就没有什么可严加指责的了,然而,不管怎么说,这还是需要具有某种天赋的。因为大多数作家只要有这种可能,就都愿意当大作家,但这就像大山的情形:在格拉茨和圣帕尔滕之间有许多山,它们本来都能够具有蒙退鲁莎山那样的风姿,只是它们太低矮了。所以,成为一位大作家的必不可少的前提依然是,撰写适宜于每一个人的书或剧本。人们必须先起作用,然后才能起好作用;这个原则是每一个大作家生存的土壤。这是一个奇特的、对准着孤独的诱惑的原则,简直是歌德的作用原则:人们只需在友好的世界里活动,一切别的东西便会自动到来。因为一旦一位作家开始起作用,那么他的生活便会出现一个重大转折。他的出版商不再注意到,一个将成为出版商的商人像一个悲惨的理想主义者,因为他可能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用布或未腐烂的纸挣钱。批评界发现他是他们创作的一个可敬对象,因为批评家往往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从前的抒情诗人,他们由于生不逢时必须将心放在什么事情上,以便能抒发自己的情感;按照他们必须有利地获得的内心收益,他们分别是战争或爱情抒情诗人,而为此他们宁可选择一位大作家的书也不肯选择一位普通作家的书,这是可以理解的。当然,每一个人只有一种有限的工作能力,其最好的成果轻易地分布在出自大作家笔端的年度新出版物上。就这样,这些出版物便成为民族精神财富的储蓄银行,它们当中的每一样出版物都引起评述,这些评述并非只是解释,它们简直就是附件,而留给其余一切的则就相当的少了。但是,这通过在一个大人物身上解大小便的随笔作者们、传记作家们和速记历史学家们才达到最伟大的程度。说得不好听些,狗类宁可到一个热闹的街口也不愿到一块偏僻的岩石干这不光彩的勾当;有着想留名于后世的强烈欲望的人类怎么就不会选择一块显然偏僻的岩石呢?!转眼之间,大作家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人,而是一种共生现象,是最委婉意义上的国家研究小组的成果,并亲耳听到生存所能作出的这个最美好的保证:他的成长和无数其他人的成长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大概这就是人们常常也把一种良好行为情感看作大作家的一个普遍性格特征的原因了吧。只有在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受到危害的时候,他们才使用写作这富有战斗精神的手段;在所有其余的情况下,他们行为的特色是稳健和亲善。对为称赞他们而说的微不足道的话他们的态度极其宽容。他们轻易不肯屈尊评论别的作者;但是如果他们这样做,那么他们也很少奉承一个有很高地位的人,而是宁可鼓励那种不纠缠不休的有才干的人,这些人由百分之四十九的天赋和百分之五十一的庸才组成,并且,鉴于这种混合成分,在人们需要人力而一个强壮的人可能会造成损害的时候,他们却能如此巧妙地对待一切事物,以至于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迟早会在文学领域获得一席之地。但是如此说来,这一描述岂不已经超出了只有大作家才有的特性了吗?俗话说,有鸽之处群鸽皆飞往[42],而人们难以想象,如今一个普通作家在当大作家之前很久,当他还是书评家、副刊编辑、广播评论员、电影混合录制人员或一份文学小报的出版者时,他的生活就已经何等的动荡不安;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像那些橡皮小驴和小猪,后背上有一个窟窿眼,人们可以往里吹气。如果人们看到大作家们仔细斟酌这样的情况,看到他们竭力塑造一个能干的民族尊重的自己的大人物的形象,难道不需要为此而感谢他们吗?他们通过自己的参与使现有的生活变得高贵。人们试图设想与这相反的情形,设想一个正在写作的人,所有这些事这个人都不做。他必定会拒绝热情的邀请,使人产生反感,不像一个受表扬者,而像一个法官那样评价表扬,撕碎自然存在的事实,仅仅因为大的作用途径大就把它们当作可疑途径看待,他拿不出任何回礼,只能提供他头脑里难以表达和评价的事情的发展过程以及一个作家的成就,一个已经拥有大作家的时代确实不需要很重视的成就!一个这样的人会不站在团体的外面并带着这造成的一切后果避开现实吗?!——无论如何,这是阿恩海姆的意见。

九六 大作家,前视图

只有当人们在精神生活中虽然以商人姿态行动,但却用旧传统以理想主义的方式讲话时,一位大作家一生中真正的困难才会产生,而且也正是这种商业和理想主义的结合,在阿恩海姆毕生的努力中占有一个决定性的位置。

今天,人们到处都看得见这样不合时宜的结合。譬如就在死者已经在被一辆汽油运输车运往公墓的同时,人们却并不放弃在车顶盖上安上一顶头盔和两把交叉的骑士剑,在各个领域里情况都是这样;人类的发展是一列拉开得很长的火车,而一如人们大约在两个世代以前还用华丽辞藻装饰自己的商业公函,今天人们可能已经在用供给与需求、抵押与贴现的语言来表达从爱情直至纯粹逻辑的各种关系,无论如何能够跟人们从心理学或宗教角度表达得一样的好,但是人们却不这样做。原因就在于,这门新的语言还太不可靠。今天,这位虚荣心重的富翁处于一种艰难的境地之中。如果他想与存在的较古老的力量匹敌,那么,他就必须使自己的活动与伟大的思想紧密相连;但是,会无异议地被人相信的伟大的思想今天已不再存在,因为这个抱怀疑态度的当代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人性,既不相信王冠也不相信德行——抑或这一切它全都相信,这样做的结果与前者是一样的。所以像不愿意缺少一只罗盘那样不愿意缺少重要事物的商人必须使用民主的诀窍,用作用的可测量的重要意义来取代重要意义的不可测量的作用。现在,被认为是重要的就是重要的;可是这就意味着,到头来连大做广告、大肆叫卖的东西也是重要的了,而且不是每一个人都善于不无艰辛地吞咽这个时代的内核,而阿恩海姆则曾做过许多试验,研究这件事该如何做才好。

譬如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会想到中世纪研究和教会的关系。当时哲学家必须与教会协调一致,如果他想获得成功并影响他的同时代人的思维的话,而陈腐的持有自由思想的人则因此也就可能会认为这些桎梏妨碍他晋升为名人;可是情况恰恰相反。根据行家们的意见,从中只产生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哥特式的思维美,而既然人们能够在不损害精神的情况下如此顾及到教会,那么为什么如今人们不可以也顾及广告呢?谁愿意起作用,谁不是也能在这个条件下起作用吗?阿恩海姆确信,对自己的时代不作太多的批评,这是一种大人物的标志!一个骑骏马的骑手,如果他与他的坐骑争吵不休,那么他自然比一个与驽马的动作配合默契的骑手更难越过一个障碍。

另外一个例子:歌德!——他是一个天才,人世间轻易长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天才来的,但是他也是一个德国商人家庭的被授予贵族称号的儿子,并且,在阿恩海姆看来,是这个民族产生出来的第一个大作家。阿恩海姆在许多方面都把他当作自己的榜样。但是他最喜欢的故事却是那则著名的不愉快的事件,即歌德怎样虽然私下里同情可怜的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但却当此人在耶拿作为哲学教授受到惩处时将他弃置不顾,因为据这位练达老成的诗人和大师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所记述的,他对神和神圣的事物发表了“崇敬的、但却也许并不完全恰当的”看法并且不是“以最婉转的方式”使自己摆脱出来,而是在自己的辩护词中“激昂慷慨、振振有词”。如今阿恩海姆不仅会完全采取如歌德那样的态度,甚至还会试图援引他的话,使世人深信这是唯一歌德式的和意义重大的做法。他不大会满足于这个事实:奇怪的是,人们确实更同情一个伟大的人物做什么坏事,而不怎么同情一个不怎么伟大的人物行为正当。他倒是会逐渐认识到,这场争取自己的信念的无条件的斗争既徒劳无益,又是一种没有深度和历史的讽刺的态度,而至于说到后者,那么他同样也会将这称为歌德式的,这就是认真迁就环境的讽刺,带有行动的幽默,时间的距离将承认这种幽默是正确的。倘若人们考虑到,今天,在将近两代人之后,这位诚实、正直和有些说得过分的费希特所遭到的冤屈早已已经成为一桩私事,那么,人们就必须承认,时间的智慧确实与阿恩海姆的智慧相吻合。

第三个例子,这个例子同时——阿恩海姆总是为好的例子所围绕——启迪着头两个例子的深刻意义:拿破仑。海涅在游记里以一种与阿恩海姆的观念高度一致的方式描写他,最好用海涅自己的话来将它复述出来,这些话阿恩海姆是非常熟悉的。“康德在说,”海涅说,他谈的是拿破仑,但他同样也可以把这用在歌德身上,他始终以知道自己暗地里并不同意自己所欣赏的对象的爱好者的那种机敏捍卫着歌德的老练圆滑的本性,“康德在说我们能够想象出一种理智,这种理智不像我们的理智,而是直觉的,康德在这样说的时候,他所指的就是这样一个有特殊才能的人。我们通过缓慢的分析、考虑和长期的推论所认识到的,那个有特殊才能的人在同一个瞬间就已经看到并深刻领悟到了。所以他才有这种天赋,才会理解时代,理解当代,奉承它们的精神,永不伤害它并总是利用它——但由于时代的这个有特殊才能的人不仅是革命的,而且受到了两种观点,革命的和反革命的观点的汇流的教育,所以拿破仑从不采取完全革命性的行动,也从不采取完全反革命性的行动,而是始终本着在他身上统一起来了的两种观点、两种原则、两种努力的精神行事,所以他的行动经常合乎自然规律,简单,伟大,从不粗暴生硬,总是平静温和。所以他从不在零星小事上搞阴谋诡计,他的打击总是通过理解并驾驭群众的艺术来进行——好搞错综的、缓慢的阴谋的是平凡的、分析型的人,而综合的、有直观能力的人则以奇特而天才的方式善于这样去联结当代提供给他们的手段,致使他们能够很快利用它们去达到自己的目标。”

海涅的看法也许跟他的钦佩者阿恩海姆所理解的略有出入,但是此人觉得他的话筒直也是给自己画了像。

九七 克拉丽瑟的深奥莫测的力量和任务

克拉丽瑟在房间里;她的瓦尔特不在了,她有一个苹果,穿一件睡衣。苹果和睡衣,这是两个泉源,一束未被注意的、稀疏的现实之光从这两个泉源流进她的意识之中。她为什么觉得莫斯布鲁格尔有音乐才能呢?她不知道。也许所有的杀人犯都有音乐才能。她知道,她给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写过一封信,正是为了这个问题的缘故;她也大致记得信的内容,可是她却对此感到不能理解。

没有个性的人就没有音乐才能吗?

由于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答复来,她便把这个思想搁置起来并继续思索。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想起来了:乌尔里希是没有个性的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当然也可能没有音乐才能。但是他也可能会有音乐才能的吧?

她继续思索。

他曾经说她:你有似少女似英雄般的气质。

她重说:“似少女似英雄般的气质!”她感到面颊热烘烘的。从中产生出一种义务,她不清楚这是什么义务。

她的思绪向着两个方向推挤,犹如在进行一场格斗。她感到自己既被吸引又被推开,却不知道,被吸引到何方、被什么推开;最后,一种她不知道是怎样从其中残留下来的轻微的柔情吸引她去寻找瓦尔特。她站起来,把苹果放在一旁。

她为自己总是折磨瓦尔特感到难过。当初她才十五岁,她便已经觉察到,她能够折磨他。她只需一声断喝,说什么事其实并不像他所断言的那样,他便会吓一跳,尽管他所说的话实际上完全正确!她知道他怕她。他怕她会精神错乱。有一回他脱口说出来了这句话,随后很快又为此而道了歉;可是她却从此便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她觉得这很好。尼采说:“有一种权力的悲观主义吗?一种对冷酷、可怕、凶恶的有理智的偏爱?对可怕的事物犹如对可敬的敌人般的渴望?”每逢她想起这样的话,它们便总是使她在嘴里产生一种感官上的激动,像乳液那样温和、浓烈,让她几乎不能吞咽。

她想到孩子,瓦尔特要她生个孩子。这也是一件让他感到担心的事。可以理解,因为他认为,她有朝一日会神经错乱的嘛。这使她对他产生温情,尽管她强烈拒绝。但是她忘记了她想寻找瓦尔特。现在她的体内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两个乳房鼓满起来,一股浓稠的血流贯胳臂和大腿的血管,她感觉到膀胱和肠受到一阵不明确的挤迫。她的细长的身体依次变得向里深陷、敏感、活跃、陌生;一个孩子灿然炫目、面带微笑躺在她的臂弯里;圣母的金衣裳闪闪发光从她的肩头下垂到地上,全体教徒在歌唱。这是在她的体外,主为世人出生了!

但是这事刚刚发生,她的身体便又在这幅裂开的图画的上方突然蹿起,像木块将一个楔子从自身抛出来那样;她身材苗条,清醒、厌恶,感到一阵残酷无情的喜悦。她不想让瓦尔特就这样一蹴而就。“我希望,你的胜利和你的自由渴念一个孩子!”她自言自语。“你应该在你自己的头顶上建立活生生的纪念碑。但是你首先得给我把身体和心灵都给长好了!”克拉丽瑟微微一笑;这是她特有的那种笑,它微微一闪动,就像被一块大石头盖住的火苗。

后来她想起来,她的父亲害怕瓦尔特。她返回到若干年前。她习惯这样;瓦尔特和她喜欢互相询问:“你记得吗?”随后逝去的光便魔术般地从远方流回到现代。这是美妙的时刻,他们喜欢这样的时刻。这也许就如同人们百无聊赖地行走了几小时后折回,而已行走过的空荡荡的整个地段则蓦然间变为远景,作为美好的满足摆放在那儿;但是他们从不这样理解它,而是极为看重回忆。所以她也觉得这令人兴奋且错综复杂:她的父亲,这位上年纪的画家,当初她心目中残酷无情的人,居然怕瓦尔特,怕把新时代带进他家里来的瓦尔特,而瓦尔特却怕她。这就好比她用胳臂搂住她的女友露茜·帕黑霍芬,在不得不说“爸爸”的时候心里明白爸爸是露茜的情人,因为这事发生在相同的时候。

这时,克拉丽瑟的脸上又热烘烘起来。她无比清楚地回忆起这独特的哀乞,这种异样的哀乞,她曾给她的男友讲述过的这种哀乞。她拿起一面镜子并试图重新找到那张恐惧地抿紧着双唇的脸,这是她父亲在那个夜晚到她床前来时她必定曾显现出来的那张脸。她发不出那个声音来,当初在诱惑下她胸中曾迸发出那个声音。她心中暗想:今天这个声音必定还和当初一样在自己的胸膛里。这是一个没有怜惜和体谅的声音;但是它从未再浮现出来过。她撂下镜子,小心翼翼地往四下里张望,用探寻的眼光加强着这样的意识:她现在是独自一人。然后,她用指尖透过衣裳摸索着寻找那个有着特殊记忆的黑丝绒般的胎痣。在鼠蹊部,半暗藏在大腿根部和有些蓬乱的阴mao边上;她把手放在那上面,摒弃一切杂念,窥伺着就要出现的变化。她立刻感觉到了这一变化。这不是淫欲的柔滑涌流,而是她的胳臂变得挺直,变得像男人的胳臂那样僵硬起来。她觉得,只要好好举起这条胳臂,她是可以用它把一切砸碎的!她称她身体上的这个部位为魔鬼之眼。她的父亲一摸到这个部位便折回去了。魔鬼之眼投出一束可以穿透衣服的目光;这束目光“盯住”这些男人,把他们吸引住,但是只要克拉丽瑟愿意便不让他们动弹。克拉丽瑟想到了某些加引号的话,被突出出来,就像她在写信时用粗线条画在某些话的下面那样;然后,这样加重语气的话便有了一种张紧的意义,张紧得像她的胳臂那样;谁可曾想到过人们用眼睛确实可以盯住什么东西?但是她是手中像握着一块可以让人抛向一个目标的石头那样握着这句话的第一个人。这是她的胳臂的挥击力的一部分。一想这些事,她便把原想认真考虑的那哀乞给忘了,却想起她的妹妹玛丽昂来了。四岁的时候,人们便不得不在夜晚拴住玛丽昂的双手,因为否则那双手便会出于对愉快适意的事的纯粹喜爱而懵然无知地伸进被窝里去,就像两头熊崽一头扎进蜂蜜树里那样。后来,有一回,她,克拉丽瑟,曾不得不将瓦尔特从玛丽昂身边拽走。肉欲在她的家庭里游荡,一如葡萄酒味在种植葡萄的农民中间弥散。这是一种命运。她担负着沉重的负荷。但是,尽管如此,她的思绪如今却在往事中漫游,胳臂里的紧张溶化为一种自然的状态,而她的手则依然被遗忘地搁在胸前。当时她还用“您”称呼瓦尔特。其实她应感谢他的地方很多。他带来这样的信息:有一些新人,他们只用凉爽、清澈的家具,并把描绘真实的图画挂到他们的房间里。他读给她听:彼得·艾腾贝格[43]描写小女孩的短篇故事,她们在郁金香花坛间抛木环并拥有明亮甜蜜、天真无邪得像玛丽昂的格拉茜丝绸的眼睛;从此刻起克拉丽瑟便知道,她的在她看来还带着稚气的大腿和一首《我不知道我属于谁》的谐谑曲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

恰好是他们大家都住在一所夏日度假屋里,一大群人,好几家相互相识的人租了湖畔边的几处寓所,全部卧室加倍住上了邀请来的男女朋友们。克拉丽瑟和玛丽昂同睡一室,十一点,迈因加斯特博士有时趁着月色悄悄溜进她们的房间里来闲谈,此人如今在瑞士是一位著名人物,而当初则充当游乐大师和所有母亲的宠儿。当初她几岁?十四岁或十五岁或在十四岁和十五岁之间。那时他的学生格奥尔格·格勒施尔也来了,此人的年纪只比玛丽昂和克拉丽瑟稍大一点点吧?迈因加斯特博士那天晚上心不在焉,只简短地谈了谈月光、麻木地酣睡的父母和新人,便突然离去;似乎只是为了让他的崇拜者、这位矮小结实的格奥尔格留在女孩子们的身边才来的。格奥尔格一声不吭,大概感到害怕了吧,而在这之前一直和迈因加斯特答话的两个女孩子这时也沉默不语。但是随后,格奥尔格大概就在黑暗中一咬牙,走到玛丽昂的床前。房间里稍许有一点从外面透进来的亮光,但是在放床的角落里却是一团漆黑,克拉丽瑟看不清出了什么事;她只觉察到,格奥尔格似乎挺直身子站在床前并俯视着玛丽昂,然而他背对着克拉丽瑟,玛丽昂不出一声,好像不在房间里似的。这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最后,就在玛丽昂和先前一样一动也不动的当儿,格奥尔格像一个杀人犯那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月光照亮的房间中央显现出苍白的肩头和侧身,来到又迅速躺下并将被子拉到下颌的克拉丽瑟的身边。她知道,发生在玛丽昂身上的那件秘事如今就要重现,她目瞪口呆地期盼着,这时,格奥尔格默默站在她的床前,她觉得,他正阴森森地抿紧着嘴唇。终于,他的手来了,像一条蛇,在克拉丽瑟身上摸索起来。他此外还干了些什么,她一直不清楚;她对此没有什么概念,无法将尽管激动但还是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的那少量的东西领悟透彻。这时她自己根本没感到什么快感,这种快感后来才出现,眼下只存在着一种强烈、无可名状、忧闷不安的纷扰;她像一座桥中的一块颤抖的石头那样保持着寂静——一辆沉甸甸的大车无止境地缓缓驶过这座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人摆布。格奥尔格在放开她之后便不辞而别,走了,两姐妹中谁也不确切地知道是否另一个遭遇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事;她们既没有相互求助也没有相互邀约,过了若干年以后,她们才初次就这件事进行交谈。

克拉丽瑟又找到了她的苹果,啃它并嚼成小块。格奥尔格从未暴露过自己,也从未承认自己干过这种事,也许他只是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有时表情冷漠地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今天他是一位前程远大、优雅时髦的政府法学家,玛丽昂则已经结婚。但是迈因加斯特博士的变化就更大了;当他到国外去时,他已经摘下了犬儒主义者的面具,成为人们在大学以外称为一位著名哲学家的人,经常把一群男女弟子聚集在自己的周围并且在不久前给瓦尔特和克拉丽瑟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预告,他不久将访问家乡,以便可以不受他的追随者们的干扰在家乡从事一段时间的写作;他也询问了他们是否能够安排他住在他们家里,因为他听说他们住在“大自然和大城市的边界线上”。也许这压根儿就是这一天克拉丽瑟的思绪所经历的全部历程的由来。“噢,上帝,那个时代真是奇特!”她想。现在她也知道这个:跟露茜在一起的那个夏天的前一个夏天,当时迈因加斯特愿意什么时候吻她就什么时候吻她。“对不起,我现在吻您啦!”他在这样做之前先彬彬有礼地说,他也吻所有她的女友,克拉丽瑟甚至了解一位女友的情况,打那以后她每逢看到这位女友的裙子,便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想到假惺惺垂下的目光。迈因加斯特自己给她讲述过这件事,而每逢他向她报告他和她的女友们的艳遇,克拉丽瑟——当时她才十五岁——便总是对这位已经完全是成年人的迈因加斯特博士说:“您这猪猡!”用卑劣的话骂他,这让她感到惬意已极,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害怕自己到头来会顶不住,而每逢他要求亲吻时,她总是不敢违抗,因为她怕自己显出傻样。

可是当瓦尔特第一次吻她时,她却正色道:“我已经答应妈妈永远不干这样的事。”这正是区别之所在;瓦尔特讲起话来像福音书般动听,他讲得很多,艺术和哲学包围着他,一如层层云团包围月亮。他给她朗读。但是基本上他只是打量她,在她的所有女友们中间打量她,开始时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这就好比是月亮在往这边看,人们互握着手。他们的关系后来确实也经过握手而继续向前发展;静静的握手,现在没有话语,在握手中蕴含着一股有特殊约束力的力量。克拉丽瑟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被他的手清洗干净了;一旦他心不在焉、神情冷漠地把这只手伸给她,她就感到不幸。“你不知道,我对这抱什么希望!”她请求他。当初,他们已经悄悄地互相称“你”。他在她心里培育起对大山和甲虫的理解,而迄今为止她看到的自然界只是爸爸或他的一个同行绘画和出售的风光。她对家庭的批判意识蓦地觉醒了;她感到新鲜和异样。这时,克拉丽瑟也清晰地回想起,谐谑曲这件事是怎么一回事:“您的大腿,克拉丽瑟小姐,”瓦尔特说,“比您的爸爸画的全部图画更富有真正的艺术气息!”在避暑度假住地有一架钢琴,他们四手联弹。克拉丽瑟向他学习;她想超越她的女友们和她的家庭;谁都不理解,在美好的夏日里一个人怎么可以不去划船或游泳而是弹钢琴,可是她却把希望寄托在瓦尔特身上,她当初立刻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当“他的妻子”,要嫁给他,而每逢他因她弹错而呵斥她时,她便总是怒气冲冲,不过乐趣还是占上风。瓦尔特有时确实呵斥她,因为精神不留情面;但只在弹钢琴的时候。在音乐以外,还有她被迈因加斯特亲吻这样的事,有一次划船赏月,瓦尔特划桨,她完全自愿地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她身旁坐在舵手位置上的迈因加斯特的胸脯上。迈因加斯特做起这种事情来十分在行,她不知道,这将会有什么结果。与此相反,当瓦尔特在钢琴课结束之后,在最后的时刻,就在他们已经站在门口的当儿,从后面抓住她、尽情吻她的时候,她却只有那种极不舒服的憋气的感觉,便拼命挣脱他;尽管如此,她主意已定,不管另一个人还会怎么样,这个人她绝不可以放走!

这种事情就是奇怪;迈因加斯特的气息里有某种让人浑身酥麻的东西,某种像纯洁、轻柔的空气的东西,它让人感到快活,虽然人们没觉察到它的存在,而瓦尔特则一如克拉丽瑟早已知道的那样患消化迟滞症,这恰似他的决断迟疑,而且他的气息中也有某种被凝结的东西,这种气息有时太热,有时有焦糊味并麻痹人。这种肉体上、精神上的东西一开始就曾起过作用,克拉丽瑟对此也毫不感到惊奇,因为在她看来最自然的莫过于尼采说的这句话了:“一个人的肉体就是他的灵魂。”她的大腿不比她的脑袋有更多的天赋,它们无可置疑地有着同样的天赋;她的手,在瓦尔特的触摸下,即刻便推动起一股决心和保证的涌流,它从头顶流到脚底,但并不携带言语;而她的青春一旦被引向自信,便干脆用一个硬邦邦身体的朝气起来反对她父母的种种信念和其他蠢事,这个身体蔑视一切隐约让人想到奢华双人床和土耳其豪华地毯的情感,这些东西深受恪守道德准则的前辈的喜爱。所以身体继续起着一种作用,她对这种作用有着不同于别人的评价。但是这时,克拉丽瑟遏制住自己的回忆;抑或其实情况并不完全是这样,实际情况反倒是她的回忆蓦然之间,在完全没有着陆撞击的情况下,又把她放回到当下。因为这一切以及在这之后所发生的事她都曾想告知她的那位没有个性的朋友。也许迈因加斯特在其中占据着一个太大的空间,因为在那个动荡的夏季之后,他不久便远走高飞,逃到异国他乡,那种巨大的转变已经开始在他心中产生,轻浮的花花公子变成一个著名的思想家,而克拉丽瑟则自那以后只和他匆匆打过几个照面儿,见面时她也没想起什么往事来。但是她暗自思量这件事,她对他的转变所起的那份作用她是明白的。在他离去前的那几个星期里她和他之间还曾发生过许多事情;没有瓦尔特,在瓦尔特的嫉妒的参与下,排挤着瓦尔特,鼓舞、激励着瓦尔特,精神雷雨,更癫狂的时刻,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使男人和女人丧失理智的那种时刻,以及风暴已经停息下来的时刻,它们剔出全部激情,并像雨后绿茵那样沐浴着友谊的纯净空气。克拉丽瑟想必曾经容忍过某些事,并且并非不情愿容忍,但是好奇的孩子按自己的方式在事后自卫,她向那位放荡的男友说出自己的看法,而由于迈因加斯特在离去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已经变得友好而更严肃,在与瓦尔特的竞赛中变得几乎高尚和忧郁起来,所以,今天她坚信,是她在他去瑞士之前招致了这一切,使他的情绪变得低落并由此而使他有可能如此出乎意料地发生了转变。随后在她和瓦尔特之间所发生的事使她坚定了这个观点;克拉丽瑟再也不能将这些久已消逝的年月精确地区分开来,但是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一件事或另一件事,这毕竟都是一样的,总的说来,在极勉强地接近了瓦尔特之后便开始了一个伴随着散步、坦白和精神占有的耽于梦想的时期,这个时期同时为那些数不清的小小的、带来无限痛苦和欢乐的放荡行为所充满,它们吸引住两个恋人,这两个恋人虽然丢失了贞洁,却也缺乏完全坚定的勇气。这无非就是,好似迈因加斯特把自己的罪孽留给了他们,好让它们在更崇高的意义上再次被经历并渐渐化解,直至达到最崇高的意义,他们俩当时就是这样理解这件事的。而今天,克拉丽瑟根本不把瓦尔特的爱情放在心上,甚至常常对它感到厌恶,所以她分外清楚地看到,使她变得如此狂乱的渴望爱情的飘飘然的感觉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它只能是一种化身,某种非肉欲的东西,一种观念、一项任务、一种命运的化身,这是为根据星象被选中的人准备的——据她所知,这就叫化作肉身。

每逢比较当初和现在,她不感到羞愧,倒是想哭;可是克拉丽瑟也是永远欲哭无泪,她只是抿紧双唇,那样子看上去与她的微笑颇为相似。她的胳臂,一直被吻到胳肢窝,她的大腿,受到魔鬼之眼的看守,她的柔韧的肉体,让饥渴的情人百般旋转并像一根绳子那样倒转,它们都保持这种奇异的爱情的伴随情感:人们所作的所有姿态都具有神秘的重要意义。克拉丽瑟坐在那儿,觉得自己像一个幕间休息时的女演员。诚然,她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她确信,所有恋人的无穷尽的任务就是保持人们在最崇高的时刻里彼此相亲相爱的那种状态。而她的胳臂在这儿,她的大腿在这儿,她的脑袋在躯体上,阴森森地准备着第一个去感知那必然会出现的信号。克拉丽瑟是什么意思,这也许难以理解,但是这并不让她费什么气力。她给莱恩斯多夫伯爵写了一封信,要求举办一个尼采年,同时还要求释放那个杀害妇女的人,也许还要求将他向公众展示,纪念那些必须集所有人的分得很散的罪孽于自己一身的人的苦难历程;现在她也知道,她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必须有人讲第一句话。也许她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好,不过这没关系;主要的是,有人开始行动,不再忍耐和听任自便。历史已经证明,世界有时候——后面响起“永世复永世”这个词儿,像两只钟,人们没看见它们,虽然它们就在近处——需要这样的人,这些人不能一同做事,却能一同撒谎并由此而引起令人不快的轰动。总的看来,事情是清楚的。

引起令人不快的轰动的人会感觉到世人的压力,这也是清楚的。克拉丽瑟知道,来自于人类的伟大天才们几乎总是要受苦受难,而她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她一生中的某些日子和某些星期总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就好似一块沉重的石板从上面移过;但是这压力每次都会消失,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教会甚至足智多谋地采用治丧期,以便集结哀思并阻止半个世纪的时间都淹没在胆怯和冷酷之中,而且也已经这样做了。更难以论述的是克拉丽瑟一生中的某些另外的时刻,过分解放的、没有抵抗力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有时一句话便足以使她越出轨道;于是她便失去常态,她不能说出自己身处何地;但她并不是心不在焉,相反,倒不如说她是身心俱在的,在一个更深邃的空间,以一种寻常观念不可理解的方式处在她的身体在世界上所占据的那个空间里;但是干吗去为某种不在言语轨迹的东西寻找言语呢,反正她过一会儿又会找到别的言语,只还觉得脑袋里有点儿发亮发痒,就像流鼻血之后那样。克拉丽瑟明白,她有时经历的是危险的时刻。那显然是准备和试验。反正她有同时思考好几件事情的习惯,就像一把扇子的拉开和合拢,一把半位于另一把旁边、半位于另一把下面,而如果情况变得太杂乱无章,那么这种需要便是可以理解的了:人们想猛一用劲儿溜出去;这种需要也许许多人都有,只是他们表述得不确切罢了。

克拉丽瑟就这样经历着各种准备和先兆,一如别人对自己的记忆力或铁一般的消化力颇感得意;他们会吃玻璃碴儿,他们说。可是克拉丽瑟却已经证明,她确实能有所作为;她的力量已经在她父亲的身上,在迈因加斯特的身上,在格奥尔格·格勒施尔的身上显示了出来,跟瓦尔特还需费点劲儿,事情尽管断断续续,但仍还在进行之中;但是自一些时候以来,克拉丽瑟便打算在没有个性的人的身上证明一下自己的力量。她恐怕无法精确地说出自何时起;这与这个由瓦尔特制造出来并得到乌尔里希首肯的名字有关联;先前,这一点她必须要说,在从前,她从来也没有怎么重视他,虽然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想到没有个性的人,这譬如使她想起弹钢琴,想起所有那些忧伤、欢跃、发怒的情绪,人们急速通过这些情绪,虽然它们不是完全实际存在的激情。她觉得自己与此有亲缘关系。由此人们完全不绕弯子地这样断言:必须拒绝做一切不是投入全部身心的事,而她就此也就是处在了自己婚姻的纷乱而深刻的现实之中。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不对生活说不,他还不说!他积蓄力量;这个她已经用整个身体理解了。也许这就是所有那些她神思恍惚的瞬间的意义吧:她应该成为圣母。她回忆起那张面孔,那还是不到一刻钟以前的事,她受到这张面孔的侵袭。“也许每一个母亲都可以成为圣母,”她想,“如果她不放任自流,既不撒谎也不活动,而是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当作孩子送出自身以外去!前提是,她不谋取任何一己的私利!”她伤心地添上一句。因为这个想法并不使她产生纯粹的舒适感,而是使她内心充满在痛苦和欢乐之间分裂开来的为某事而牺牲的感觉。然而,如果说从前她的幻觉曾经是这样的,就好似一棵树的树枝上,在蓦然间如烛光般闪烁的树叶之间,一个形象显现出来,而随后这棵树立刻又倾倒了,那么现在她的情绪则持续不断地保持着有变化的状态。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获得了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发现:母亲这个词儿包含在胎记这个词儿之中[44];对她来说这一总意义重大,就像她的命运突然已经注定了似的。女人必须既以母亲也以情人的身份接受男人,这个绝妙的想法使她变得心情温和、感情激动。她不知道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但它消释她的反抗情绪并给她力量。

但是,她还不信任没有个性的人。他说许多话时心口不一致。如果他声称,人们阐述不了他的思想,或者他对任何事都不完全认真对待,那么,这只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这一点她很清楚;他们曾互相窥探过,如今可从手势暗号上相互了解,而瓦尔特却认为克拉丽瑟有时精神错乱!不过,乌尔里希身上确实有某种愤懑之情,某种恶鬼似地追随世人逍遥闲游的情态。必须解开这个谜。她必须把他请来。

她曾对瓦尔特说:杀死他。这并不具有很多的含义,她不怎么清楚自己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这似乎意味着,必须有所行动,以便把他从自己心中拉扯出来。对什么事都不可以望而却步。

她必须跟他搏斗。

她笑了,她擦了擦鼻子。她在黑暗中来回踱步。得为平行行动做点什么事。什么事,她不知道。

九八 毁于一个语言错误的国家

时代的列车是一列使轨道向着自身这边滚动的火车。时代的河流是一条挟持其两岸的河流。被激流带走的人在坚固的土地上坚固的墙壁之间运动;但是土地和墙壁却不为人注意地随着旅行者们的移动一同移动着。这是一件不可估量的幸事,可以使克拉丽瑟心神安定:在她的思想中这个思想还没出现过。

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也不受它的侵犯。他不受其侵犯是由于受到这个信念的保护:他在搞现实政治。

日子摇荡并构成星期。星期没有滞留,而是呈现出多彩姿态。不停地发生着什么事。而如果不停地发生着什么事,那么人们便很容易觉得,自己是在促成什么现实的东西。就这样,莱恩斯多夫宫殿的各豪华厅室将在一个盛大节日期间为患肺病的孩子们开放;事前,伯爵阁下和他的大管家进行深入交谈,商定了具体日期,确定了要取得的具体成果。与此同时,警察局举办一个周年纪念展览会,社会各界人士出席了展览会的开幕式,而警察局长则拜访了伯爵阁下,亲自向他递送请柬;当伯爵抵达并受到接待时,警察局长当即便认识到自己身边的这位是“志愿帮助者和名誉秘书”,他不必要地被再次介绍给警察局长,此举给局长提供了机会,以显示其有对人的惊人记忆力,因为人家说十个公民中就有一个他认识或至少了解其情况。狄奥蒂玛也在其丈夫陪同下到来,所有出席开幕式的人都在等待一位皇室成员,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将被介绍给这位皇室成员,人们众口一词,说展览会办得很成功、很有吸引力。展览会由挂在墙上的互相融和渗入的图画以及放置在玻璃柜、桌里的重大罪行纪念物品所组成。其中有溜门撬锁的工具,伪造证件的用具,作为线索的丢失的纽扣,以及知名杀人犯们的杀人凶器连同与此相关的种种传奇故事,而墙上的图画则与这座恐怖的武库相反,它们描绘了警察生活中有训诫意义的题材。画面上可以看到搀扶老妪横过街道的正直的警官,在被河水冲到岸上的尸体前的神情严肃的警官,奋勇勒住惊马缰绳的勇敢的警官,一种“把安全当局比作城市守护者的譬喻”,警卫室里受到警察们慈母般照料的迷路的孩子,抱着一个女孩子逃出熊熊烈火的身上着了火的警官,另外还有许多幅如《急救》、《寂寞的哨位》这样的画,连同上溯至一八六九年的勇猛的警察们的照片、履历和装在镜框里的歌颂警察或个别警官业绩的诗一起挂在墙上。他们的最高上司,那个在卡卡尼拥有“内部事务总管”称号的部级首脑,在开幕词中指出这些展品显示出警察的精神具有某种真正大众化的风味,并称对这种乐于助人、严于律己的精神的钦佩为一座道德的长生不老泉,尤其在这个艺术和生活迷恋于怯懦地狂热崇拜无忧无虑的感官享受的时代。狄奥蒂玛站在莱恩斯多夫伯爵的身边,为自己促进现代艺术的志向感到不安,昂起头小心谨慎地露出一副温和但不妥协的神态,以便让人感觉到这种约束力:在卡卡尼,除了这位部长的意志外还有别人的意志呢。而她的表兄则在讲话期间怀着作为平行行动的荣誉秘书的可尊敬的想法在不远处观察她,他突然觉得在拥挤的人群中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搁在了他的胳臂上并惊诧地认出了自己身边的博娜黛婀,她和她的丈夫——一位高级法官——一道来参加开幕式并利用所有脖子都转向部长和站在部长前面的大公爵的这个时刻,趋近她的负心的情人。这一大胆的进攻是事先经过长时间策划的;她因为情人的移情别恋深感不幸,在忧郁的需求将她攫住的瞬间,她感到必须拴住自己变化无常的情欲之旗,形象地讲,也就是在放荡不羁的末端将其拴住。由于这样的瞬间,最近几个星期里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要重新得到他。他躲开她,而强制的谈话只会使她对宁肯一人独处的他处于热切渴求的不利处境;所以她决心迫使自己进入情人天天出入于其间的社交界,而保存在这个意图里的则是第二个意图,即将她丈夫跟可憎的杀人犯莫斯布鲁格尔有的业务上的联系以及她的情人想以某种方式减轻这个杀人犯的刑罚的意图,为自己所用,向两方面建立内在联系。所以最后她便老是缠着她的丈夫,要他像有影响的人物们所做的那样去关心犯刑事罪的精神病人,当举办警事展览以及隆重揭幕的消息传播开来时,博娜黛婀便说动他带自己去出席开幕式,因为她的本能告诉她,这正是她寻觅已久的可以使她结识狄奥蒂玛的慈善活动。当部长结束讲话,大家开始参观展览,她没有离开惊慌失措的情人,反而开始在他的陪同下参观那些可怕的血迹斑斑的工具,尽管她对它们怀着几乎不可克服的厌恶。“你曾说过,只要人们愿意,这一切都能加以阻止。”她嗫嚅道,像一个想表示自己全神贯注的好孩子那样提醒他自己记得他们最近那次关于这个话题的详尽谈话。稍过片刻,她微微一笑,在拥挤的人群中踮着脚向他紧紧靠过去,并利用这个时刻向他耳语:“有一回你曾说过,每一个人在恰当的情况下都是什么毛病都有可能犯的!”乌尔里希觉得博娜黛婀在他身边行走的这种断然的方式使自己陷入了极大的窘境,而他的情妇不顾他处心积虑作出的种种转移其注意力的尝试竟向狄奥蒂玛身边走去,况且他也不便在众目睽睽下对她正颜厉色作什么责备,所以他知道,这一天自己没什么别的办法,只好促成这两个女人相识,而这正是迄今为止他一直反对的。他们已经紧挨着一群以狄奥蒂玛和伯爵阁下为中心的人站着,这时博娜黛婀在一只陈列柜前极其大声地呼叫起来说:“您看呀,这儿摆着莫斯布鲁格尔的短刀!”果不其然,它就摆在这儿,博娜黛婀心情激动地望着它,好似在抽屉里发现了老祖母的第一枚高替洋舞[45]勋章;于是,她的情人便匆忙作出决定,找了一个相宜的托辞请求他的表妹允许自己把她介绍给一位女士,说是这位女士希望认识她,据他所知这位女士是一位所有善良、真实、美好愿望的热烈崇拜者。

人们恐怕不能说沧海桑田,岁月流逝,世界上没发生什么事;警务展览,连同一切与此相关的事,其实还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事。譬如在英国,人们就有着某种了不起得多的经历,在这儿的社交场合对此议论纷纷;一幢玩具小屋被赠送给了女王,由一位著名的建筑师建造,有一个一米长的餐厅,其中挂着著名现代画家的微缩肖像,有一间间小房间,从其中的龙头里流出热水和冷水,还有一个图书馆,一本纯金的小书,女王把王室成员的相片贴在这本书里,一本微缩印行的火车和轮船运营时刻表以及近二百本微型小册子,其中有著名作家们亲笔为女王书写的诗歌和故事。狄奥蒂玛拥有两册介绍这幢玩具小屋的刚出版的英语精装本,这两册书用精美的插图再现出其中所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多亏了上流社会人士频频参加她的沙龙聚会,她才得到了这部书。但是除此以外,也不停地在发生着种种事件,人们无法很快便找到言语来说明它们,于是这就像心中的一阵疾擂鼓,作为某种在角落后面尚还看不见的东西的先导。那儿,皇帝和国王的电报局职员第一次罢工,并且是以一种极其令人不安的方式,这种方式获得“消极抵抗”的名称并且没有任何别的组成成分,无非就是大家都用最一丝不苟的良知观察官方的规章;情况表明,严格遵守法律能够比放荡不羁的无政府状态更迅速地使所有工作停顿下来。与普鲁士的科本尼克上尉一道——人们今天还记忆犹新,知道这位上尉着一身从小贩那儿买来的制服摇身一变成了军官,在街上截住了一支巡逻队并凭借着这支巡逻队的和王家普鲁士式的服从把一家市立储蓄所抢劫一空——这“消极抵抗”便是某种逗得嘴巴发痒、但同时以地下的方式使各种观念发生动摇的东西;而人们想表达的反对意见所依靠的正是这些观念。在读各种新闻的同时,人们还读到,国王陛下的政府和另一个国王陛下的政府签订一个条约,内容有保障和平、发展经济、密切合作和尊重所有人的权利,但也有在这些权利受到威胁或可能会受到威胁时应采取的措施。图齐司长的上级部长在这之后不多几天发表了一个讲话,在这篇讲话中他论证了三个大陆君主国同心协力、和衷共济的紧迫性和必要性,说是这三个君主国对现代社会的发展绝不可以视而不见,而是必须本着各王国的共同利益团结一致、反对社会的新生物;意大利陷入一场利比亚的武装冲突;德国和英国有一个巴格达问题;卡卡尼在南方进行备战活动,以向世人表明,它不允许塞尔维亚向海边扩展,而是只允许建立铁路联系;与所有这样性质的事件具有同等地位的,则是世界著名的瑞典女演员福格尔桑小姐承认,她还从来没有像抵达卡卡尼后的头一个夜晚睡得这样好过,并且对那位警察感到满意,该警察保护她使她免受激动的群众的纠缠,随后便请求允许他满怀感激地用双手握住自己的手。就这样,思绪又回到警事展览上来了。正在发生许多事,而且人们也觉察到了。如果事情是人们自己做的,人们便觉得事情做得好,但是如果事情是别人做的,那么人们便有所顾虑。在个别问题上,每一个学生都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在整体上,谁也不太清楚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只有少数几个人是例外,可他们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一些时候以后,也许一切也就会按已改变了的或者颠倒了的次序出现,而人们也就找不出什么区别来,除了某些变化以外,这些变化长久而令人费解地遗留给时代并形成历史蜗牛的黏液痕迹。

这是可以理解的:外国大使馆在这种情况下面临着一项艰难的任务,如果它想弄清楚现在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外交代表们倒是很想从莱恩斯多夫伯爵身上汲取智慧,但是伯爵阁下给他们制造困难。他天天重新在自己的活动中得到那种给他以坚实可靠特性的满足,他的脸向外国观察家们显示出进展中的事件的光辉宁静和井然有序。一号部门函告,二号部门回函;如果二号部门已经回函,人们就必须就此向一号部门发出通告,而最好是,人们进行口头交谈;如果一号和二号部门达成一致,那么便可确定,人们将不策动任何事情;这样,就不停地有什么事要做。此外,还须注意多得不计其数的小顾忌。人们和所有各个不同的部密切合作;人们不想得罪教会;人们必须考虑到某些个人和某些社会关系;一句话,即使在不做什么特别事情的日子里,也有这么多的事须得顾忌,于是人们就总给人以有要事要做的印象。伯爵阁下善于正确估量这一点。“命运给一个人安排的位置越高,”他惯常说,“他便越清楚地认识到,事情只取决于不多的几个简单的原则,但关键却是意志坚定和行动有计划。”有一回,他也对他的“年轻朋友”详细叙述了这一经验。他联系到德国人谋求统一的努力,承认在一八四八和一八六六年之间,一大批最聪明的人就干预过政治;“但是后来,”他继续说,“来了这个俾斯麦,他无论如何是做了一件好事的,这就是他指出人们必须怎样搞政治:不是靠演讲和聪颖!尽管他有种种弱点,却使得自他的时代以来,在德语区范围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靠小聪明和演讲是搞不了政治的,搞政治只能凭借默默不语的思考和行动!”莱恩斯多夫伯爵也在群英会上发表了类似的意见,而有时派自己的观察员列席会议的外事部门的代表们则觉得难以确切地了解他的意图。人们既看重阿恩海姆的与会,也看重图齐司长的地位,并且一般性地从中推断出,在这两个人和莱恩斯多夫伯爵之间存在着一个秘密协议,其政治目标则暂时被隐藏在明显由图齐司长夫人以泛文化的努力所提供的注意力偏差的后面。倘若人们考虑到这一点——由于这个成就,莱恩斯多夫伯爵丝毫没费什么劲就躲过了甚至是精明的观察家们的好奇心——那么,不可否认他确实具有那种他自以为具有的现实政治的才干。

但是,连在节庆场合穿带卷叶形绣金花饰和类似的田园花饰的燕尾服的男士们也坚持他们自己的现实政治偏见,但由于这些人在平行行动的背景里寻觅却没发现什么明显的迹象,不久他们便把注意力放在作为卡卡尼大多数未澄清的现象的原因、被称作“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的东西上。人们今天装作好像民族主义仅仅是军队供应商们的一种捏造似的,但是不妨试试看是否可以发表一项扩展的声明,而卡卡尼是会对这样一项声明作出重要贡献的。这个皇帝陛下的以及皇帝及国王陛下的双料君主国的居民们发现自己面临一项艰难的任务;他们既要自认为是皇帝及国王陛下的奥地利—匈牙利爱国者,但同时也要自认为是国王陛下的匈牙利的或者皇帝及国王陛下的奥地利的爱国者。鉴于这样的困难,他们可以理解的口号便是viribus unitis[46]。但是奥地利人却为此需要比匈牙利人大得多的力量。因为匈牙利人最初和最后都是匈牙利人,仅仅是稍带着被其他不懂他们语言的人认为也是奥地利—匈牙利人;与此相反,奥地利人最初和原本什么都不是,按他们的上面的人[47]的观点应该觉得自己是奥地利—匈牙利国人或奥地利—匈牙利人——连一个正确定位的词儿都没有。甚至奥地利这个词儿也没有。匈牙利和奥地利这两个部分就像一件红白绿色夹克衫和一条黑黄色裤子那样互相般配;夹克衫是一件自成一体的衣服,但裤子却是一套不再存在的黑黄色西服的残余部分,这套西服在一八六七年被拆开了。裤子奥地利从此在官方语言中就叫作“在帝国参议会里有席位的各王国和各邦”,这当然没有丝毫意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因为连这些王国,譬如完全莎士比亚式的洛多梅里亚王国和伊利里亚王国也早就没有了,而且早在还存在着一整套黑黄色西服的当初就已经没有了。人们因此而去问一个奥地利人,他是什么人,那么,他当然不能回答说:我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在帝国参议会里有席位的各王国和各邦的人;出于这个原因他就宁愿说:我是波兰人、捷克人、意大利人、夫利乌利人、拉迪纳人、斯洛文尼亚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斯洛伐克人、鲁泰讷人或瓦拉赫人,而这就是所谓的民族主义。不妨想象一只小松鼠,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小松鼠——一种对自己毫不了解的生物,那么人们便可以理解,它在某些情况下,一看见自己的尾巴可能会吓得灵魂出窍;卡卡尼人就处在这样的相互关系之中并吓得丧魂落魄地彼此审视着,他们的四肢以团结的力量互相妨碍,都成不了什么名堂。自地球存在以来,还没有哪个生物是死于一个发音缺陷的,但是人们必须补充说明,奥地利的和匈牙利的奥匈双料君主国却遭遇到了这样的事:它毁于自己的名字难以发音上了。

了解一个像莱恩斯多夫伯爵这样精明练达、身居要职的卡卡尼人是如何顺应这些困难的,这对于人们来说并非没有价值。首先,他怀着一颗警觉的心小心翼翼地分隔开匈牙利,作为明智的外交家他从不谈论匈牙利,一如人们从不谈论一个违背父母的意愿离家出走的儿子,即使人们希望他的境况会更不好;同时他称这剩余下来的卡卡尼为少数民族或者也称之为奥地利各部族。这是一种极其体察入微的发明创造。伯爵阁下学过国家法并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在整个世界上相当流行的定义:一个民族只有在当它拥有自己的国体时才有权要求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由此他得出结论:卡卡尼的各民族至多是少数民族而已。另一方面,莱恩斯多夫伯爵知道,人只有在高于他的一个民族的集体生活中才能找到自己完整和真正的使命,而由于不愿意向任何人隐瞒这种情况,他便从中推断出将一个国家置于各少数民族和各部族之上的必要性。此外,他相信神的秩序,即使这种秩序并非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人的眼睛所看见,而在他有时具有的那些革命性且与时俱进的时刻里他甚至能产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在近代备受强调的国家观念也许无非就是由上帝确定的帝王的观念,具有一种刚刚开始的年轻化的表现形式。不管怎么说——作为现实政治家,他拒绝过火的思维并且大概也会勉强接受狄奥蒂玛的观点:卡卡尼国的观念同世界和平的观念如出一辙——主要的事情是,现在有了一个卡卡尼国,即使没有正确的名字也罢,所以必须相应地虚构出一个卡卡尼国家民族来。他惯于举这样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没有哪个学生不到学校里去念书,于是学校依然是一所学校,即使它空空荡荡。各部族越使劲反对要使它们变成一个民族的卡卡尼学校,他便越觉得这学校大概必不可少。各部族的人们强调指出,他们是民族,要求收回失去的历史权利,与边境那边的族系弟兄和亲属们眉来眼去并完全公开地称这帝国为一座监狱,他们希望能逃脱这座监狱。莱恩斯多夫伯爵则愈加用抚慰的口吻称他们为部族;他和他们自己一样,十分强调他们状况的不成熟性,他从部族中制造出奥地利国家民族来,他只想由此而充实这种状况,而凡是与他的计划不相称或者甚至太受煽动的东西,他都以那种在他身上已经为人所熟知的方式将其说成是尚还没有克服的不成熟状态的后果,并认为对付这类事物最好是运用一种明智的、由聪明的谦让和温和的惩罚搀和在一起的混合物。

当莱恩斯多夫伯爵创建平行行动时,这一行动因此立刻就被各民族认为是一种神秘的泛日耳曼主义的阴谋,而伯爵阁下对警事展览所表现出来的关怀被和政治警察联系在一起并被解释为增强感觉相似性。所有这一切陌生的观察家们都知道,他们如愿听到过许多有关平行行动的骇人的事情。他们想着这些事情,而人们却向他们讲述接待女演员福格尔桑、女王的玩具小屋和罢工公务员,或者向他们询问他们对最近公布的国家条约的意见;虽然如果愿意,人们就可以把部长在讲话中使用的“严厉精神”这个词儿理解为一种预告,但他们还是觉得应该作一番没有成见的审查。从众说纷纭的警事展览开幕式上丝毫觉察不出也许原本可以有所觉察的痕迹,但是他们像所有其他人那样也觉得,正在发生某种一般性的、捉摸不定的事,目前它还没有受到审查。

九九 关于半聪明和它那富有成果的另一半;关于两个时代的相似性;关于雅妮姨的可爱性格以及被人们称为新时代的胡作非为

然而,对群英会各次会议的过程获得有序的见解,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一般来说,当初在先进人物当中,人们是赞成主动精神的;人们已经认识到劳心者有义务夺取对劳力者的领导权。此外,存在着某种人们称之为表现主义的东西;人们无法精确地说出这是什么,但是,按字面意义来说,这是一种向外挤压、也许具有建设性的幻象;然而,与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相比,这些幻象也是破坏性的,所以人们也可以简单地称它们为结构性的,它不负有任何义务,而一种结构性的世界观,这听起来相当可敬。然而,这并非就是全部内容。人们当初从里向外地,但也已经从外向里地面对着时代和世界;智能和个人主义已经被认为是已过时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爱情又一次不得人心,人们正准备重新发现拙劣文艺作品中健康的群众性影响,如果这种影响突然撞击经过纯化的、行动迅速果断的人的心灵的话。看样子,“人们是”更迭得像“人们怀有”那样快,并且和它有共同之处,这就是没有哪个人知道这个“人们”的真正的秘密,大概连参与时尚的生意人也不知道。谁反对这样做,谁就必然会给人以这样一种有些可笑的印象——这个人陷入感应电机的电极之间并强烈震颤和颠簸。但人们却觉察不到自己的对手是谁,因为这个对手并非通过以敏捷的才智利用现有的营业情况的人而存在,构成这个对手的是一般状况的液状—空气状的非固体状态本身、它来自无数地区的合流、它无限的结合和变化能力——为此,在接收者方面还会从现行的、经久的和有秩序的原则中产生缺陷或失误。

想在各现象的这种更迭中找到支撑,这犹如把一颗钉子敲进温泉的水柱中一样艰难;然而,其中仍还有某种似乎照旧不变的东西。因为譬如,如果头脑灵活的一类人称一个网球运动员有天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是在发泄一些感情。如果他们称一匹赛马有天才呢?他们是在发泄稍多一些感情。不管他们称一个足球运动员有科学头脑,还是谈论一个拳击运动员的悲惨失败,他们都是在发泄什么感情;他们压根儿就总是在发泄某种感情。他们过甚其词;但是引起过甚其词的是不精确性,就如同在一座小城市里观念的不精确是因为人们以为百货公司老板的儿子就是社交界名人。这样说有一定的道理;怎见得一个冠军的惊人成绩不会也让人想起一个天才的惊人成绩,他的思考不会也让人想起一位有经验的研究人员的思考呢?自然总有点什么事而且还有多得多的事不对头;但是这个残余部分在使用过程中不是根本没有,便是只是不情愿地被感受到。它被认为是不可靠的;它被忽略、被删去,而这恐怕与其说是这个时代在称一匹赛马或一个网球运动员有天才时所具有的对天才的概念,还不如说是这个时代对上层领域的不信任。

现在不妨在此谈谈雅妮姨,乌尔里希之所以会想起她来,是因为他在翻阅狄奥蒂玛借给他的旧家庭照相簿,并且将照相簿里的人的面孔和他在她家里看到的人的面孔加以比较。因为在孩提时代,乌尔里希常常在一位姨婆家度过很长的时光,而雅妮姨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成了那位姨婆的女友。她本来也不是姨;她是以孩子们的钢琴教师的身份到家里来的,在家里她倒是没受到多少敬意,但却获得了许多爱意,因为她的原则是,如果不是天生有音乐才干,那么如她所说,练习弹钢琴就没什么意义。看到孩子们爬树,她更高兴,而就这样,她既成为两辈人的姨,又由于年岁的反作用力也成为她的失望的女雇主的忘年交。

“呦,这个小穆克!”譬如雅妮姨就会这样说,她满怀着一种令人难忘的情感,带着一种对当时已经四十岁的小舅舅内波穆克如此宽容和赞赏的口吻,致使只要听过她讲话声的人如今还都会记得住她的声音。雅妮姨的这种声音就好似被撒上了面粉似的,简直就像人们将光赤的胳臂插进极精细的面粉里。一种沙哑的、轻柔温和的声音;这是因为,她喝很多不加牛奶的咖啡并且边喝咖啡边抽细长而沉甸甸的弗吉尼亚雪茄,它们和增长的岁月加在一起使她的牙齿变得既黑又小。人们若盯着她的脸,那么简直也会以为,她的语声必定与那些像布满一幅蚀刻画那样布满她皮肤的无数细小线条有关联。她的脸长而温顺,她的容貌在以后几辈人看来从来也没有改变过,雅妮姨身上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什么变化。她一辈子只穿唯一的一款衣服,尽管看样子总算还看得出似乎有多件这种同一式样的衣服;那是一件黑丝绸条纹紧身罩裙,它一直拖到地上,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神甫的长袍那样用许多小黑纽扣扣紧。上面将将露出一个矮而硬的立领,带有折倒的尖角,每抽一口雪茄,皱巴巴的脖子上的咽喉便在那些尖角之间使劲一抽动;窄小的袖管用浆硬的白色袖管套住,而脑壳则由一个浅红带金黄色、有点儿卷曲、在中间分开的男人假发套组成。随着岁月的推移,在头顶上渐渐可以看到一点儿亚麻布,但更令人动容的还是那两处能在带色的头发旁边看到苍白鬓发的地方,这是唯一的标志,表明雅妮一辈子并非总是保持着同样的年龄。

人们也许会以为,她超前好几十年就有了后来才时兴起来的这种带男性的女人相;但实际情况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在她的男性化的胸膛里安详地跳动着一颗非常女性的心。人们也可能会以为,她曾经是一个很著名的女钢琴家,后来失去了与时代的联系,因为她看上去似乎是这样的;但是实际情况也不是这样,她从来也没有超越过钢琴教师一步,而男人脑袋和教士长袍则仅仅是由于雅妮姨少女时代曾仰慕过弗兰茨·李斯特,她曾在短时期内数次在社交场合遇到过李斯特,后来她的名字便以不知哪种方式具有了他名字的英文形式。因为她对这种相遇保持忠诚,就像一位痴心的骑士直到老年一直都穿与他意中人颜色相同的衣裳,没有比这更多的渴求;而雅妮姨这样做,比在退休后继续穿自己在光荣日子里的制服更令人感动。她生活中的秘密也具有某种这样的特性,在家里,人们只在认真劝诫提醒之后才好似在成年仪式上那样向已长大成人的人转达这个秘密。当时雅妮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姑娘(因为苛求的女孩子挑肥拣瘦),她找到了她心爱的男人并违背家里人的意愿嫁给了他。这个男人当然是个艺术家,虽然命途多舛、身陷偏僻小城、还只是个摄影师。婚后不久,他便像一个天才那样债台高筑并酗酒。雅妮姨为他省吃俭用,她把他从酒店里接回到众神身边,她暗暗哭泣,也在他面前哭泣,跪倒在他跟前。他看上去像一个天才,长着宽阔的嘴和浓密的头发,而假如雅妮姨有能力把她的热情和绝望传导给他的话,那么他带着他的恶习所带来的不幸也许就会像拜伦勋爵那样伟大了。但是这位摄影师给情感传导制造困难,一年后他带着她的乡下女仆离开了雅妮,他使这个女仆怀了孕了;不久,他便相当穷困潦倒地死去。雅妮从他的大脑袋上铰下一个发卷并将它保存好;她收养他留下的私生子并含辛茹苦把这孩子抚养大;她很少谈论这些过去的往事,因为既然是剧烈动荡的生活,那也就谈不上是什么好日子了。

在雅妮姨的生活中并不是完全没有带浪漫色彩的违反自然的行为。但是后来,当有其自身世俗不完美性的摄影师早已不再对她产生什么魔力时,她对他的爱情的不完美的内核在一定的意义上也腐败了,而爱情和热情的永恒形式则剩余下来;这个经历在遥远的远方所产生的影响几乎不会不同于一个真正巨大的经历所产生的影响。但雅妮姨压根儿就是这样。她的思想内容也许不大,但它的精神上的形式却是如此美好。她的行为是英勇的,而只要这样的行为具有虚假的内容,它们便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但如果它们完全空洞无物,又像火焰的闪动和信仰。雅妮每天只靠茶、不加奶的咖啡和两杯肉汤生活,但是当她身穿那件黑长袍从一旁走过,这座小城街道上的人们并不驻足望她的背影,因为人们知道,她是个规矩的本分人;甚至不止于此,人们对她有某种敬畏感,因为她是一个规矩的本分人,而同时却保持着那种自己心情怎样便怎样显示出来的能力,虽然人们丝毫不知道这方面的详情。

这大体就是早已在高龄故世的雅妮姨的故事,姨婆死了,内波穆克舅舅死了,他们干吗活着?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但是此时此刻他大概会因此而给予什么的,如果他可以再次与雅妮姨谈话的话。他翻阅厚厚的旧照相簿里不知怎么落到狄奥蒂玛手中的他家人的相片,而他越是向着这门新的艺术起始阶段时的相片翻阅过去,便发觉人们越是骄傲地摆出照相的姿势。他看到,他们把脚搁在纸常春藤缠绕的硬纸板做的大石块上;如果是军官,他们便叉开双腿并把军刀搁在两腿之间;如果是女孩子,她们便把双手搁在膝间并睁大着一双眼睛;如果是自由的人,他们的裤子便怀着勇敢的浪漫精神,没有熨成的褶痕像袅袅的烟雾从地上缭绕上升,而他们的上衣则有着富有活力的圆形下摆,某种激烈动荡的东西压倒了市民男式小礼服的呆板和威严。这大概是一八六〇至一八七〇年间的事,在这个方法的开初时期过去之后。四十年代革命的动荡早已成为过去,生活有了新的内容,今天人们还不大清楚有哪些;眼泪、拥抱和表白——新兴资产阶级在属于他们的时代之初曾在其中寻找自己的灵魂——不再存在;但是正如一个波浪的终总是沙滩,这种高洁的品性如今落到衣服和某种私人的勃勃生气上了,也许会有一个更好的词可以刻画这种情况,但是暂时只有这些相片记录下了这一情况。这是摄影师穿天鹅绒短外套蓄翘胡须并且看上去像画家的时代,而画家则勾画纸板画稿,他们在这些画稿上以中队形式与重要人物一道操练;不担任公职的人则觉得这恰好正是也为他们创造一种不朽方法的时代。只还需要补充说明一点:另一个时代的人从来没有像这个时代的人般如此轻易便觉得自己有才智和了不起,而且也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这个时代一般,不同寻常的人如此之少——或者他们很少能在别人之间发迹升迁。

乌尔里希常常在心中暗想,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一个摄影师可以被认作天才,因为他酗酒,有一个敞开的衣领并且借助最现代化的方法证明所有站到他的物镜前的同代人都具有他所拥有的那种“精神贵族”的称号——和另外的某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只还真诚地将赛马认作天才,因为它们具有伸直和收缩身体的超凡的能力——之间是否有一种联系。它们看上去各不相同;现在骄傲地俯视过去,而倘若过去偶然来得迟了,那么它就会骄傲地俯视现在,但主要的是两者到头来具有某种很相似的特性,因为不管是在现在还是过去,不精确性和忽略重大区别都起着最大的作用。部分伟大被认为是全体,一种略微的近似被认为是实现真实性,而一句大话的被掏空了的躯体则按时尚被充塞。这很了不起,尽管它不持久。在狄奥蒂玛的沙龙里讲话的人,他们讲的任何话都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他们的观念模糊得就像洗衣间里的人影。“这些观念,生活悬在它们之中,犹如鹰悬于翅膀!”乌尔里希心中暗想。“这些无数的道德上的和艺术上的生活观念,按其性质而言柔弱得就像模糊的远方的严酷群山!”它们在他们的嘴里经扭曲而增多,人们谈论片刻他们的一个观念,猝然就已经陷入下一个之中。

在所有的时代里,这种人都称自己是新时代。这是一个像一只口袋的词儿,人们想用这只口袋捕捉埃俄罗斯[48]的风;这个词儿是对没把事情整理好——这就是说,没按适当的条理整理好,而是建立一种想象出来的荒诞不经的联系——这个词儿是对这种情况的一种持久不变的开脱。然而,其中却包含着一个自供状。他们负有整顿好世界的秩序的任务,这种信念以奇特的方式蕴含在这些人的内心。如果人们想把他们为此目的所做的这种事称之为半聪明半愚笨的话,那么值得注意的也许就是,恰恰是这种半聪明半愚笨的另外一半——没说出的,或者,说出来就是愚笨的、从不精确和正确的一半——具有一种无穷尽的创新力和丰饶。这一半中含有生命力、可变性、动荡不安、观点变化。但是他们大概自己感觉得到这是怎么回事。风摇撼着他们,风从他们的头脑里吹过,他们隶属一个神经质的时代,情况有些不对头,每一个人都自以为聪明,但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便觉得自己不丰饶。如果说他们还有这方面的才能——他们的不精确性并不把这排斥在外——那么,这才能在他们的头脑里,好似人们从一扇狭窄、表面生硬皮的窗户看天空和云彩,看铁路、电报线、树和动物以及我们可爱的世界的这整幅动荡的图景;没有哪个人会轻易从自己的窗口察觉它,但人人都会从别人的窗口察觉它。

乌尔里希有一回开玩笑,要求他们详细说明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当即颇不以为然地望着他,称他的要求是机械生活观和怀疑论,并提出论断,说是最复杂的问题只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致使新的时代一旦摆脱现代便会显出极简单的模样。与阿恩海姆相反,乌尔里希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印象,而雅妮姨则大概会抚摩他的脸说:“我非常理解他们;你在用你的严肃态度打扰他们。”

一〇〇 施图姆将军钻进国家图书馆并收集积累有关图书馆员、图书馆勤杂工和精神秩序的经验

施图姆将军看到他的“战友”的败绩并有意安慰他。“七嘴八舌,胡言乱语些什么呀!”他怒声斥责参加群英会的人,稍过片刻,虽然没有人随声附和他,他开始激动而又怀着某种愉悦地袒露自己的心迹。“你记得吧,”他说,“我曾决意要将狄奥蒂玛正在寻觅的打破僵局的思想献给她。情况表明,有许多重要的思想,但是归根到底必定有一个最重要的思想;这总是符合逻辑的吧?所以问题仅仅在于,要把这些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你自己说过,这是一个应该由拿破仑式的人物来下定的决心。你记得吗?后来你还给我出了一系列极妙的主意,你这样做也完全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这些主意我没能利用上。噢,简短说吧,我自己把这件事情承担了起来!”

他戴一副角边眼镜,现在每逢他想仔细打量一个人或一个物件,他便总是不戴夹鼻眼镜,而是从口袋里掏出这副角边眼镜,将它架在鼻梁上。

领兵作战之艺术的最重要条件之一,就是弄清楚对方的实力。“所以我,”将军讲道,“让人给我搞了一张我们世界著名的宫廷图书馆的出入证,在一位图书馆员——当我告诉他我是谁,他便亲切地接待我——的带领下闯入敌人的战线。我们巡视了大批珍贵的藏书,我可以说,我没有受到多大的震慑,巡视这一排排的书不比检阅一次卫戍部队更令人不愉快。可是过一会儿我不得不开始在心里计算,这一算便得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你看,事先我曾想,如果我每天读一本书,那么这虽然不是很费劲,但在某一个时候我必定会读完它们,我就可以在精神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即便我遗漏了哪一本。但是你猜,当我们的巡察没完没了,我问图书馆员这座古怪的图书馆究竟有多少册藏书,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三百五十万册,他回答说!他说这话时,我们大约巡视到了第七十万本书,但从此刻起我不停地计算——我想免去你计算的辛劳,我在部里用铅笔和纸复核了一遍:这样读下去我需用一万年才能实现我的决心!

“这时,我的双腿滞留在原地,我觉得这世界简直像一个大骗局。我现在还可以向你担保,我内心怎么会平静下来的:这方面有些事彻头彻尾地不对头嘛!

“你会说,人们不必读所有的书。对此我可以回答你说:在战争中人们也不必杀死每一个单个的士兵,而每一个士兵却都是必不可少的!你会对我说:每一本书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你看,这就已经有些不对头了,因为这不是真的嘛;我问过那位图书馆员!

“亲爱的朋友,我天真地以为,这个人生活在这几百万册图书之间,了解每一本书,知道每一本书放在什么地方:此人必定能够帮助我。我当然并不曾随随便便地就想问他: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想法是什么?这样问听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童话的开始,我学乖了,我察觉到这一点,何况我自小就不喜欢听人讲童话故事;但是你想怎么办,归根到底我总得问他点类似的话吧!另一方面,我对得体举止的感受力也禁止我向他道出真情,禁止我还没提出我的请求就先说出关于我们的行动的情况并请求此人帮我找到这一行动的最庄重的目标;我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这样的授权。因此,我终于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啊’——我完全漫不经心地开了腔——‘啊,我忘了了解一下,您究竟是怎么在这浩如烟海的珍藏图书中总是能够找到要找的书的呢?’——你知道吗,这话我就是这样说的,当时我心想,狄奥蒂玛就会这样说,我也在口气中放进了几分对他的赞叹,以便让他入我的彀中。

“果不其然,他受宠若惊,殷勤周到地问我,说是将军大人希望了解什么情况。这让我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噢,很多情况,’我拖腔带调地说。

“‘我是说,您在研究哪个问题或哪位作家?有关战争史方面的?’他说。

“‘不,完全不是;倒还不如说是有关和平史方面的呢。’

“‘历史文献?还是当前和平主义文献?’

“不,我说,这事根本没法这么简简单单地说清楚。譬如所有人类的伟大思想荟萃一堂,是否有这样的东西,我狡黠地问他;你记得的嘛,我已经在这个领域做了些什么事。

“他不吭声。‘或者一本论述最重要事情的实现的书?’我说。

“‘一种神学伦理学?’他问。

“‘也可能是一种神学伦理学,但是其中也必须有某些有关古代奥地利文化和有关格里尔帕策[49]的内容,’我要求。你知道吗,很明显,我的眼里一定流露出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对知识的渴望,这个家伙竟突然害怕起来,生怕自己会让我彻底给问倒了;我还说了几句有关诸如火车时刻表之类的话,它们必定是使这些思想之间产生种种联系、建立种种接触,因为他变得简直极端礼貌周到,主动把我带进目录室并让我单独待在那儿,虽然这本来是禁止的,因为只有图书馆员才可以进入目录室。这下我确实到了图书馆里最神圣的地方。我可以告诉你,我觉得我仿佛进入到一个头颅的核心;四周尽是一个个书架、一排排书,到处是爬上爬下的梯子,支架上和桌子上尽是目录和书目提要,这就是知识的全部液汁,哪儿也没有一本可读的好书,到处只是一摞摞的书:它散发出强烈的脑磷的气味,而如果我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取得了什么成绩,那么这绝不是我的错觉!不过当此人想让我单独留下的时候,我的心情自然也是十分奇特的,我想说,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虔敬和无名的恐惧。他像一只猴子那样蹿到一个梯子上,直奔一册书,全然是在下面瞄准好了,恰好扑向那一册,为我将它取下来,说:‘将军先生,我给您拿来了一册所有书目提要的书目提要。’——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最近五年内探讨伦理学问题,尤其是道德神学和美文学的种种进步的书籍和文章的书名和标题按字母顺序排列的目录的字母顺序目录——或者是他向我作了类似这样的说明,就要离去。可是我及时抓住了他的上衣,不放他走。‘图书馆员先生,’我喊道,‘您不可以离开我,您还没把这秘密告诉我,在这所——我一不小心说了疯人院,因为我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心情——在这所书籍疯人院里您自己是怎样找到头绪的。’他必然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了;事后我想起,人们断言疯子们都喜欢指责别人是疯子;总之,他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的军刀。随后,他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见我不会马上放他走,他便突然挺直身子,简直是从他那晃晃荡荡的裤子里蹦了出来似的,并且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拖长着每一个词儿的声音说——仿佛现在他必须讲出这些墙壁的秘密来似的——‘将军先生,’他说,‘您想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每一本书?这我现在当然可以告诉你:因为我一本也不读!’

“你知道吗,这一下我几乎确实有点吃不消了!但是他看到我感到震惊,便向我作了解释。这是所有优秀图书馆员的秘密:他们读交托给他们管理的文献,但从不超出书名和书刊目录的范围。‘谁深入了解一本书的内容,就休想当好图书馆员,’他教导我,‘就永远不会了解全貌!’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这些书您永远一本也不读?’

“‘从来不读,目录除外。’

“‘可是您是博士?’

“‘没错。甚至还是大学讲师;图书馆学编外讲师。图书馆学也是一门自成一体的学科,’他解释说,‘您以为,将军先生,有多少种摆放和保藏图书、排列书名顺序、在图书扉页上纠正印刷错误和错误内容等等的体例?’

“我必须向你承认,随后他让我独自一人留下时,我只有两件事情可做:要么号啕大哭,要么点燃一支香烟;但是在这个地方这两件事我都不可以做!后来,你猜发生了什么事了?”将军惬意地继续说,“我正这么不知所措地在那儿站着,一位年老的服务员向我走来,他大概已经在一旁观察过我们,他几次趿拉着拖鞋客气地在我身边转悠,随后也站住脚,望着我并用一种不是因为黏附着图书尘土便是因为带着小费味道而显得无比柔和的口吻开了腔。‘将军阁下需要什么?’他问我。我不接他的茬儿,但老头儿继续说:‘经常有军官学校的先生们来找我们:将军阁下只需告诉我,将军阁下现在对什么题目感兴趣?尤利乌斯·恺撒,欧根亲王,道恩伯爵?还是需要什么现代的资料?兵役法?预算案?’我向你保证,这个人讲得这样合情合理,知道这么多书本里的知识,后来我就给他一笔小费,并问他,他是怎么干的。你猜怎么着?他又给我讲,军官学校的学员们要写书面作业,便总是来找他要书;‘我给他们把书拿来,他们便总是要骂骂咧咧,’他继续说,‘他们要学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或者来了个议员先生,他要撰写教育经费预算报告,他问我,去年撰写这报告的议员先生曾为此使用过什么资料。或者来了个高级教士先生,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撰写有关某些甲虫的论文,或者是一位大学教授先生抱怨一本什么书他已经找了三个星期之久还一直没找到,于是就得彻底搜索四周的全部书架,看看那本书是否被错放在什么地方了,末了才发现,原来是他已经把这本书在自己家里压了两年,至今还没交还。几乎已经四十年了,情况一直就是这样;人们完全能够自动地看出来来人有什么愿望以及他要读什么书。’

“‘嗬,’我对他说,‘我亲爱的,我寻找什么读物,这一点我还是不能完全这么简简单单地就给您说清楚!’

“你猜怎么着,他回答我什么?他谦逊地望着我,点点头说:‘我悉听尊便,将军先生,当然会有这样的情况。不久前,一位女士和我谈过,她说了完全和这一样的话;也许将军阁下认识她,那是外交部图齐司长先生的夫人吧?’

“那么你有什么说的?我想,这下击中了我的要害!老头儿觉察到这一点,他果真给我搬来了狄奥蒂玛保留在那儿的全部图书,现在我到图书馆里来,这简直就像一次秘密的精神婚礼,我不时小心翼翼地用铅笔在一页边缘上做一个记号或写一个字,我知道第二天她将会发现它,但她不会知道谁在这里钻进她的脑袋里去了,倘若她考虑这是什么意思的话!”

将军极开心地停顿了一下。但是随后他便振作精神,脸上现出极其严肃的神情,他重新接茬说:“现在你尽量集中一下精神,我要问你一些事。我们大家都确信,我们的时代差不多可以说是所有各时代中最井然有序的时代。我虽然有一回在狄奥蒂玛面前把这说成是一种偏见,可是我自己当然就有这种偏见。而我却眼睁睁看到,唯一拥有真正可靠精神秩序的人是图书馆服务员,我问你——不,我不问你;我们当初就曾谈过这件事,自我最近经历了这件事以来,我当然重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告诉你:你设想,你喝烧酒,嗯?在某些情况下有好处。可是你喝呀喝呀一个劲儿喝烧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你先是有一点醉意,后来出现震颤性谵妄,最后便命赴黄泉,而天主教神甫则在你的墓前谈论什么恪尽职守。你想象到这个了吗?嗯,如果你想象到了,那就没什么啦,你现在就设想水吧。你设想,你必须喝越来越多的水,到头来你就淹死在水中。现在你设想吃饭一直吃到肠扭转。现在你再设想药物,奎宁或砷或鸦片。干吗?你会问。可是亲爱的战友,现在我才向你提出这个最杰出的建议:你设想秩序吧。要不你还是先设想一个伟大的思想,然后设想一个更伟大的思想,然后设想一个比这一个还要伟大的思想,依次类推总是设想一个更伟大的思想;按这个模式你在你脑海里也设想越来越多的秩序。首先,这像一位老小姐的房间那样合意,像一所国有马厩那样洁净;然后像一个旅一列横队排开那样壮观;然后狂乱,就好似人们夜晚从俱乐部里出来并向天上的星星发出‘全世界注意,向右看齐’的命令。或者我们就说,起初秩序是这样的,就像一个新兵两腿晃晃荡荡;你教他如何行走;然后就这样,你就像在梦中晋升为国防部长;但是现在你只设想一种完整的、无所不包的秩序,一种人类秩序,一句话,一种完美无瑕的文明的秩序:那我就断言,这是冻死,尸僵,一种月球景色,一种几何流行病!

“我曾和我那位图书馆服务员谈过这个问题。他建议我读康德或与之相近、论述观念界线及认识能力限度的著作。但是我实在是什么也想读。我有某种奇怪的感觉:一种理解,懂得为什么我们在军队里有着最厉害的秩序而同时却必须准备着随时献出我们的生命。我无法表述这是为什么。不知怎么地,秩序逐渐转变为需要蓄意杀人。现在我真诚地感到担忧,怕你的表妹尽心尽力到头来还会做出什么对她很不利的事情来,而我则比任何时候都更没能力帮助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科学和艺术同时附带所作出的成绩,对伟大和令人赞叹的思想所作出的成绩,这当然受到尊敬,对此我丝毫没有反对之意!”

一〇一 敌对的亲戚

在这段时间里,狄奥蒂玛也又一次与她的表兄攀谈。一天晚上,在笼罩在她的各个房间里的持续不断的喧闹骚动的后面,在他在一把靠墙小椅子上坐着的地方,出现了一片宁静。这时,狄奥蒂玛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女舞蹈家那样走来并坐到他身旁。很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自那几次乘车兜风以来,并且仿佛这是它们造成的后果似的,她一直避免与他进行“公务以外的”交往。

狄奥蒂玛的脸因炎热或疲倦而略微起了些斑点。

她把双手支撑在椅子上,说了声“您好啊”便不吱声了,虽然她其实本来一定还要说点别的什么,她略垂下脑袋直视着前方。这给人的印象是,仿佛她已经严重“精力衰竭”了,如果可以用拳击术语表达这种状况的话。她漫不经心到连对穿这身衣服这样坐着是否给人好印象都毫不在意。

她的表兄想到了凌乱的头发、一件农民穿的罩衫和裸露的大腿。如果人们把虚假的华丽服饰从她身上打落下来,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健壮、美丽的人,而他就必须克制自己,不像农民们所做的那样,随随便便地便用自己的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么是阿恩海姆让您不快活了吧。”他从容不迫地断言。

她也许本应驳回这一无理的断言,但却觉得内心激动异常,便沉默不语;片刻过后,她才回嘴:“他的友情很让我快活。”

“我觉得他的友情有点儿在折磨您。”

“哦,您这是什么话?”狄奥蒂玛挺直身子,又俨然是个贵妇。“您知道吗,谁在折磨我?”她问,努力想找到一种轻松闲谈的语气,“您的朋友,那位将军!这个人想干什么?他为什么来这儿?为什么他老是盯着我?”

“他爱您!”表兄回答。

狄奥蒂玛神经质地大笑。她继续说:“您知道吗,我一看见他就从头到脚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让我想起死神!”

“一个看上去异乎寻常地对生活充满乐趣的死神,如果人们无先入之见地观察他的话!”

“我显然并非是个无先入之见的人。我无法解释这件事。但是每逢他与我攀谈并向我说明,说是我正在利用一个‘突出的’机会使‘突出的观念’‘突出’显现出来,我心头便总是感到一阵恐慌。一种无可名状、不可思议、梦幻般的恐惧便袭上我的心头!”

“怕他?”

“除了怕他还怕谁啊?他是一条鬣狗!”

表兄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像一个孩子那样继续肆意辱骂:“他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等着看我们的美好努力统统毁于一旦!”

“大概这就是您所害怕的!高贵的表妹,您记得吗,我一开始就曾向您预言过这场毁灭?这是不可避免的,您必须对此作好思想准备!”

狄奥蒂玛神色庄严地望着乌尔里希。她记得清清楚楚;不止于此,这时她回想起他第一次来访时自己对他说过的话,而这些话是很适宜于现在来刺痛她的心的。当初她曾责备他,说是可以号召一个国家,甚至全世界在沉浸在物质之中的同时想着精神,这是一大优越性。她不想要任何耗损了的、旧精神的东西;尽管如此,她今天看她表兄的目光仍然与其说是骄傲自大,不如说是清高洒脱。她曾考虑过一个国际年,寻找过一种精神上的振奋,一种圆满的文化内容;她时而接近这目标,时而又远离目标;她产生过许多动摇,经受过许多痛苦;她觉得最近这几个月,像一次长距离的摆渡,人们被巨浪掀上抛下,巨浪以同样地方式重复出现,她几乎无法区分其先后。如今她坐在这里,像一个人,在付出巨大努力后坐在一把谢天谢天总算不移动的椅子上,并且暂时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悠闲地看着自己的烟斗冒出的烟雾;这样一种情绪是如此鲜活地控制着狄奥蒂玛,以致她竟自己选择了这个让人想起夕阳下的老人的比喻。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经历过重大的激昂的斗争的人。她用一种疲倦的语声对她的表兄说:“我已经经历过许多坎坷,我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会对我有利吗?”他问。

狄奥蒂玛摇摇头,莞尔一笑,并没看他一眼。

“那我就要向您透露,是阿恩海姆躲在将军的背后,不是我。从什么时候起您总是把他存在的过错往我身上推!”乌尔里希突然说,“但是您记得,您因此而质问我时我回答您什么了吗?”

狄奥蒂玛记得。远而避之,表兄这样说过。但是阿恩海姆,他却说,她应该善待这位将军!此刻她感觉到某种难以描绘的东西,就好像坐在一片云彩里,这片云彩迅速向她眼睛上方升上去。但是,她下面的小椅子立刻又坚硬和牢固起来,她说:“我不知道,这位将军是怎么到我们这儿来的,我自己不曾邀请过他。我问过阿恩海姆博士,他自然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了。”

表兄只是略微一转话锋。“我从前就认识将军,但是我们在您家里初次重逢,”他解释说,“当然很可能是他受国防部委托在这里刺探一些情况,不过他也是诚心诚意想帮助您。我从他嘴里听说,阿恩海姆在他身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因为阿恩海姆什么事情都关心!”狄奥蒂玛回答,“他曾劝我不要怠慢将军,因为他相信将军的善良意愿并认为可以趁机利用他有影响的地位,使其为我们所用。”

乌尔里希直摇脑袋。“您仔细听听人们叽叽咯咯说他些什么吧!”他冷不丁说,周围站着的人都能听见这话,这使女主人陷入窘境,“他容忍这种事,因为他富有,他有钱,同意所有的人的意见,并知道他们会自愿为他做广告!”

“他干吗要这样做?”狄奥蒂玛不以为然地反问。

“因为他爱虚荣!”乌尔里希继续说,“极端爱虚荣!我不知道,我怎样才能使您理解这一论断的全部内容。有一种《圣经》意义上的爱虚荣:人们用空虚做一只小铃铛!一个人觉得自己令人羡慕,因为月亮从他左边在亚洲上空升起,而欧洲则在他右边掩映在落日余晖之中,这个人就是爱虚荣;有一回他就是这样向我描述一趟马尔马拉海上航行经历的!月亮在一位热恋的小姑娘的花盆后面比在亚洲上空升起得更美丽吧!”

狄奥蒂玛寻找一个说话可以不被来回漫步的人听见的地方。她小声说“您被他的成功激怒了”并领着他穿过各个房间;然后她做出一个机智的动作,不引人注意地推开房门走进前室。所有其他房间里都有客人。“为什么,”在那里,她开始说,“您对他怀有敌意?您这样做会给我造成困难。”

“我会给您造成困难?”乌尔里希惊诧地问。

“我也许渴望和您说说心里话呢?可是只要您采取这样的态度,我就没法对您说什么话了!”

她在前室的中央站住。“有什么话要说,请您就只管对我说吧,”乌尔里希说,“你们互相爱上了,这我知道。他会娶您吗?”

“他曾向我表达过这个意思,”狄奥蒂玛回答,毫不顾及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并不安全。她为自己的情感所控制,对她表兄的直言不讳并不介意。

“那么您呢?”表兄问。

她脸红得像一个受盘问的学童。“噢,这是一个充满重大责任的问题!”她迟迟疑疑地回答,“人们不可以不由自主地做出不公正行为来。如果确实是重大的恋爱事件,那么问题也就不怎么在于人们做什么!”

乌尔里希不理解这些话,因为他不了解狄奥蒂玛是怎样彻夜不眠、克服激情的呼声并达到心灵的平静和公正的,心中的爱情像一个向两边对齐的秤杆悬浮着。所以他觉得,暂时还是离开笔直的谈话道路为好,于是他说:“我很想和您谈谈我与阿恩海姆的关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遗憾,您竟会觉得这是敌意。我自以为是很了解阿恩海姆的。您必须想象:您府上正在发生的事,我愿意按照您的意愿把这称为一种综合,这种事他已经参与过无数次。精神运动若以信念的形式出现,则立刻也以相反信念的形式出现。它在哪儿体现在一个所谓伟大的精神人物身上,它便也在哪儿觉得自己像在一只被扔进水里的纸板盒里那样不安全,倘若各方人士并非自愿地向这位人物表示钦佩的话。我们,至少在德国,就像热烈拥抱一个新人并出于同样模糊不清的原因过一会儿便打倒这个人的喝醉了酒的人,颇受到对有声望的人物的爱的感动。我能清楚地想象阿恩海姆感受到什么:这必定像一种晕船病,而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记得人们通过巧妙的手段可以用财富干成些什么事,那么他便是在长时间海上旅行之后第一次又踏上了陆地。他将会发现,建议、倡议、愿望、热心、成就怎样趋向财富,而这却全然就是精神本身的写照。因为想取得权力的思想也离不开已经有权力的思想。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想法,一个有上进心的和一个追逐名利的思想之间的差别几乎无法让人领会。但是这种与了不起的事物的错误结合一旦取代世俗的贫困和精神的纯洁,那么,被视为伟大的东西和最终通过广告以及商人的技巧而被视为伟大的东西便纷至沓来。于是您的阿恩海姆既无辜也有罪!”

“今天您思考得很神圣嘛!”狄奥蒂玛尖刻地回答。

“我承认,他与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他接受外部和内部伟大意义的混合作用以及想使之成为一种典范的人性的那种方式方法,却可能会惹我做出狂暴而神圣的事来!”

“哦,您错了!”狄奥蒂玛急忙打断他,“您设想出一个自命不凡的富有的人。但是对于阿恩海姆来说财富是一种无比强烈的责任。他为自己的商业担心,就像另外一个人为一个托付给他的人担心。起作用对他来说是一种深刻的必要性;他善待世人,因为人们为了,如他所说,接受别人的激励,就必须激励自己!或许这是歌德说的?有一次他向我详细解释过这件事。他的观点是,只有开始做了,人们才可能做好事。因为我承认,我有时也觉得,他似乎和每一个人都打得火热。”

他们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在空无一人、只挂着镜子和衣服的前室里来回踱步。现在,狄奥蒂玛站住并将手放在她表兄的胳臂上。“这个命世之才,”她说,“信奉这条朴素的原则:一个人单枪匹马并不比一个被遗弃的病人更强大!您不会赞同他的意见的吧:如果一个人孤独,那么他就会一味地过甚其词!”她望着地上,好像在那儿寻找什么似的,这当儿她却感觉到她表兄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垂下的眼皮上。“哦,我完全可以这样说我自己,我最近很孤独,”她继续说,“但是我看您也是。您感到愤懑,您不快活。您和您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这一点人们可以从您的全部观点察觉得出来。一种嫉妒的天性,您用它挡住所有的人的路。我愿意向您坦白承认,阿恩海姆曾向我抱怨您拒绝他的友谊。”

“他对您说过,他希望得到我的友谊?他这是撒谎!”

狄奥蒂玛抬起头来,笑了笑。“您立刻又过甚其词了!我们俩都希望得到您的友谊。也许恰恰是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但是这就说来话长了;阿恩海姆曾举下面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她沉吟片刻,随后她改口说,“不,这样就扯得太远了。简短说吧:阿恩海姆说,人们必须使用他的时代向他提供的方法;人们甚至应该始终本着两种观点行事,永远不要完全带革命性,也永远不要完全带反革命性,永远不要完全怀着爱,也永远不要完全带着恨,永远不要追随一种倾向,而是要施展人们自身所有的一切才干。但是,这并不是如您所苛求于他的那种聪明,而是一种广泛、突破表面差别、综合而简单的天性,一种男人天性的象征!”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相干?”乌尔里希问。

这一异议产生了效果,它撕碎对一次有关经院哲学、教会、歌德和拿破仑以及已经绕着狄奥蒂玛的脑袋变得浓厚起来的教育烟雾的谈话的回忆,她突然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她表兄身旁,坐在长形鞋柜上,是她匆忙之中拉他往下坐到这鞋柜上来的;他的后背顽固地避开挂在身后的别人的大衣,而她的头发却让那些大衣搞乱,必须整理好。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回答:“您却和这相反!您想按您的模式改造世界!您总是用某种方式进行消极抵抗,这个可怕的词儿字面意义上的消极抵抗!”她很高兴于自己能这样充分地对他说出自己的看法。可是,他们不可以老是这样坐在原地不动,这当儿她考虑到了这一情况,因为随时都会有客人辞别,或者由于别的原因而进入前室。“您充满批判精神,我记不得您什么时候对什么事曾有过什么好感,”她继续说,“您站在反对派的立场上,赞美一切今天难以忍受的东西。如果人们由于我们这个无神时代的无生命的荒漠的缘故而想为自己挽救一点儿情感和直觉的话,那么可以确信,您是会狂热捍卫专家路线、无秩序、消极存在的!”她边说边笑眯眯地站起来,向他示意他们得另找一个地方。他们只能要么返回房间里去,要么,如果想将这场谈话继续进行下去的话,藏起来躲开别人的耳目;倒是也可以从这边经过一扇裱糊的门进入图齐的卧房,但是领表兄去那儿,狄奥蒂玛觉得这样做显得太亲密,况且每一次为招待客人而腾空寓所时,这间房间里总是乱七八糟堆放一大堆东西,所以可以作避风港用的也就只剩下两个女仆房间了。出其不意地参观一下平素她从不涉足的拉喜儿的房间,这是吉卜赛人风俗习惯和监护义务的一种有趣的混合——这个想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边走边为这建议表示歉意的时候,以及后来在房间里,狄奥蒂玛都在继续劝说乌尔里希:“人们得到的印象是,您一有机会就要和阿恩海姆过不去。您的执拗使他感到痛心。他是今人的一个大典型。他有现实感,所以需要讲求实际;您却总是匆匆忙忙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他肯定人生,情绪很稳定;您其实是妨害社会利益的。他追求统一,竭尽全力作出决断;您却表现出一种无定形的信念。他对已经形成的事物有感受力;可是您呢,您做什么?您做出一副似乎世界明天才开始的样子。您就是这样讲话的吧?从我告诉您我们有机会做大事了的第一天起,您立刻就作出这样的举止。而如果说人们把这一机会看作一种命运,在关键时刻聚集到一起来了并且几乎可以说是带着默默询问的眼光等待着答复的话,您的举止行为却简直像一个想捣乱的坏孩子!”她感到需要说些聪明的话来抑制这间房间里的尴尬局面,而她用有些过激的言辞叱责她的表兄,从而获得面对这个局面的勇气。

“如果我是这样,您还能派我作什么用场呢?”乌尔里希问。他坐在小侍女拉喜儿的小铁床上,而狄奥蒂玛则坐在小麦秆椅上,在他面前和他隔着一臂长的距离。但是这时,他从狄奥蒂玛那儿得到一个令人赞叹的答复。“如果我可以在您面前,”她突然说,“行为卑劣和粗俗的话,您一定就会美妙得像一个大天使!”一听到这句话她自己便大吃一惊。她本来只想描述他的好执拗的性格并开个玩笑,说是只要人家不配,他就会对人家亲切可爱;但是与此同时,泉水无意识地涌出并使那些话语显露了出来——那些话一讲出口,她便立刻觉得它们有些失去理智,但它们却令人惊诧地似乎发自她的肺腑,道出了她与这位表兄的关系中的隐情。

这位表兄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默默望着她,稍过片刻他以问作答:“您很爱他,极端地爱他吗?”

狄奥蒂玛垂下头:“您用的是些什么不得体的词儿呀!我不是黄毛丫头,还会疯狂热恋!”

但是她的表兄不依不饶:“我这样问是出于一个原因,我大致可以这样来说明这个原因:我想知道,您是否已经了解这样一种渴望,就是所有的人——我说这话时也想到了在您的隔壁房间里的那些最可憎的怪物——脱光了衣服,互相用胳臂搂着肩膀,不想说话却想唱歌;但此后您就得一个一个依次走到他们跟前并怀着姐妹般的友情亲吻他们嘴唇。如果您认为这太不体面,我也许可以让他们穿上睡衣。”

狄奥蒂玛断然回答说:“真亏您想象得出来!”

“但是您看,我,我了解这种渴望,即便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有过一些很有声望的人,他们声称,其实世界上的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那您不这样做,这就是您自己的过错了!”狄奥蒂玛打断他的话,“此外,人们也不需要把这件事描绘得这么可笑嘛!”她已经回想起,她与阿恩海姆的风流韵事没有什么特色,它唤起对一种生活的渴望——社会差异将会消失,活动、心灵、精神和梦幻将会是一码事。

乌尔里希不吭声。他递给他的表妹一支香烟。她接过香烟。当烟雾腾腾充满这间“窄小斗室”的时候,狄奥蒂玛心中暗想,拉喜儿若是嗅出这次造访留下的气息,她会对此有些什么想法。要不要开窗通通风呢?还是明天早晨给小家伙解释一下?奇怪的是,恰恰因为想到了拉喜儿,她才决定留下不走;她眼看就要使这次正在变得过于奇特的相聚告于结束,但是精神优势的特权和对于她的侍女来说不可解释的一次神秘造访的香烟气味不知怎么竟变成同样的东西,都使她感到愉快。

她的表兄观察她。他感到奇怪,他竟这样对她讲了话,但他继续说;他渴望和人说说话。“我想告诉您,”他接茬说,“在什么条件下我可能会这样如六翅天使一般;因为具有六翅天使特性并不特别表明人们不但从身体上忍受自己邻近的人,而且也能触摸到他的几乎可以说心理遮羞布下面的部位,而不会感到任何震颤。”

“除非,此人是一个女人!”

“这也不除外!”

“您说得对!我称之为爱作为女人的人,这种现象极为罕见!”按照狄奥蒂玛的理解,自一些时候以来乌尔里希就有这样的个性特征:他的观点接近她的观点,但是他所说的话却总是不合适并且不完全充分。

“我想把这情况给您认真描述一番,”这一回他固执地说。他向前弯下身子坐着,把前臂搁在强壮有力的大腿上,阴沉着脸看着地上。“我们今天还在说‘我爱这个女人’,‘我恨那个人’,却不说,他们吸引我或者使我感到厌恶。而对此人们还得进一步补充说明,即他们在我心中显示出与此有关的个性。如此等等。人们不能说第一步在哪儿迈出,因为这是一种互相的、功能的依存关系,就像两个有弹性的球或两个充电电路之间的那种关系。我们当然早就知道我们必须也这样感觉,但是我们还一直宁愿要当围绕着我们情感立场的根由和原因,甚至当我们这样的人承认模仿别人时,也是这样表达它,就仿佛这是一个积极的成就似的!所以我曾问过您并且现在再次问您,您是否曾经无限爱恋或愤怒或绝望过。因为随后人们只要有几分观察能力便能十分清楚地懂得,一个处于极其激动状态的人的情况与窗户上的一只蜜蜂或者有毒水质里的一个纤毛虫没有什么两样:人们遭受一阵感情的风暴,人们盲目奔向四面八方,人们向穿不过的东西冲撞一百次,有一次,如果走运的话,人们能从一扇小门进入野外,事后,在僵化的意识状态中他们当然就把这说成是计划周密的行动。”

“我必须向您提出反对意见,”狄奥蒂玛说,“这是对能够决定一个人的整个一生的情感的一种绝望的、有失体面的理解。”

“您的脑海里也许浮现着这个古老的、已经变得索然无味的问题:人是不是他自己的主人。”乌尔里希回答,迅速抬起头来,“如果一切事物都有一个因由,那么人们就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了吧?我必须向您承认,在我的一生中,这没有使我感到过哪怕一刻钟的兴趣。这是一个难以察觉地变得陈旧了的时代对问题的提法;它来自于神学,而除了对神学和烧死异教徒尚还有着强烈感觉的法学家之外,过问因由的今天只还有家庭成员了,他们说:你是我夜里失眠的原因,或者:谷物行情下跌是他不幸的原因。但是在严肃地规劝了罪犯之后,您去问他吧,他是怎么会犯罪的!他不知道,即便是在行为的每一个瞬间都没精神恍惚,他也不知道!”

狄奥蒂玛挺直身子:“您为什么如此频繁地谈论罪犯呢?您特别喜欢罪行。这一定有什么含义吧?”

“没有,”表兄回答,“这没有任何含义,充其量含有某种兴奋情绪。寻常的生活是由一切我们可能会犯的罪行所组成的中间状态。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用了神学这个词儿,我想问您一些事。”

“一定又是,我是否曾经一度无限爱恋或嫉妒过?”

“不,您考虑一下:如果上帝事先规定并知道一切,人类怎么还会犯罪过?从前人们就是这么问的,您看,这还始终是一种完全时新的问题的提法。人们对上帝作出了一种极端阴险狡猾的想象。人们用上帝的默许伤害上帝,上帝强迫人类作出一种违法行为,人类的这种违法行为又受到上帝的责怪;这件事上帝不仅事先知道——对于这种绝望的爱我们总是可以找到例子的——而且还促成它!今天我们大家都处在一种类似的境地。作为公布政府文件的君主正在失去其迄今曾经有过的意义;我们学习理解他的合乎规律的发展、环境的影响、他的构造的式样、他在最崇高活动瞬间里的消失,一句话,调整他的形态和他的态度的法则。您考虑吧,带个性的法律,表妹,这就像孤单的毒蛇们的一种工会联合或者强盗们的工商业联合会!因为既然法律是世界上最不带个性的东西,那么个性不久也就不再作为不带个性的东西的想象中的会合地点,而要为它找到那个您不能缺少的光荣的位置,这却是困难的……”

她的表兄如是说,而狄奥蒂玛则偶或提出反对意见:“可是亲爱的朋友,人们恰恰应该尽可能带着个性做一切事情嘛!”最后她说:“今天您确实带有浓厚的神学味道,我完全不知道您有这一手!”她又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女舞蹈家似的坐在那儿。一个强壮、美丽的女人;她不知怎么地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这一点。好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规避她的表兄,也许甚至已经好几个月了。但是她喜欢这位同龄表兄。他看上去挺有趣,身穿燕尾服,在这间灯光黯淡的小房间里,像一个骑士团骑士那样穿黑色和白色,这黑色和白色带有某种十字架的激情。她四下打量这间简朴的小房间,平行行动远着呢,激烈、昂扬的内心斗争她已经经历过,这间房间简直就像这义务,因镜角里的棕榈葇荑花序和空白彩色风景明信片而有所和缓的义务;如果照镜子,那么在这些风景明信片之间,在大都市富丽装潢的光辉下,就会出现那个小个子女人的面庞。她究竟在哪儿洗澡?在那只狭窄的小箱子里,打开箱盖,那里一定放着一只铁皮盆——狄奥蒂玛回忆,随后她想:这个男人既愿意又不愿意。

她心平气和地望着他,俨然一个亲切的旁听者。“阿恩海姆真的愿意娶我吗?”她心里说。他说过这话。但是后来他就没再催促过此事。他有那么多的别的话要说。可是她的表兄本来也应该不谈不着边际的事,而是问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为什么不问呢?她觉得,如果她向他详细讲述自己的内心斗争,他是一定会理解她的。“这会对我有好处吗?”当她告诉他她变了,他曾习惯性地这样问过。厚脸皮!狄奥蒂玛微微一笑。

从根本上来说,这两个男人都相当奇特。她的表兄为什么这么讨厌阿恩海姆呢?她知道,阿恩海姆寻求他的友谊,但是从乌尔里希自己的激烈言论中可以推断出,阿恩海姆也在研究他。“他多么误解他呀,”她又一次心中暗想,“人们对此毫无办法!”再者,现在不仅她的灵魂起来反对她已经嫁给图齐司长的肉体,而且有时她的肉体也起来反对灵魂,这个灵魂因阿恩海姆犹豫不决、出价过高的爱情而在一个荒漠的边缘忍饥挨渴,在这个荒漠的上空也许只有一个虚假的思念的影像在颤动。她本可以和她的表兄一道分担自己的痛苦和弱点的;他通常表现出来的坚毅的片面性,这个她喜欢。阿恩海姆均衡的多样性当然品位更高,但是在该作决断的时刻乌尔里希是不怎么会动摇不定的,尽管他的种种理论巴不得把一切化解为完全不确定的东西。这一点她感觉得到,却不知道,从什么上大概这属于她从他们相识之时起就感觉到他身上所具有的那种东西。如果说这时候她觉得阿恩海姆是一种巨大的努力,一个高贵的精神负担,一个向四面八方高耸于她的精神之上的负担,那么,她觉得乌尔里希所说的一切只有这样的效果:人们因成百种关系而失去责任关系并陷入一种可疑的自由的状态。她突然感到需要使自己的身体变得更重些;说不好这种需要是怎样产生的,但是它同时使她回忆起,在少女时代,有一回她曾抱着一个小男孩逃脱一场危险,那男孩执拗地用膝盖一个劲儿顶她的肚子,全力进行抵抗。这段仿佛从烟囱里掉到这间寂静的小房间里的往事,这段意外地闯入她记忆中来的往事的力量使她完全失去了内心的平衡。“无限?”她想。为什么他一个劲儿问她这个?好似她不会无限似的!她已经忘记听他说话,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合适,她干脆打断他的话,把他所说的话全部推开,一了百了、一劳永逸地,并且笑着(她觉得,她在笑,在这一阵突然的无计划的激动情绪中这却并不完全可靠)给他这样的回答:“但是我是在无限地爱恋!”

乌尔里希对着她的脸微微一笑。“您根本不会这样。”他说。

她已经站立起来,双手抚摩头发,用惊诧愣怔的目光望着他。

“要达到无限,”他从容不迫地解释,“就必须十分精确和客观。两个‘自我’,它们知道今天‘自我’多么成问题,两个‘自我’互相依傍,我就是这样想象这件事,如果非得是爱情不可的话,并且不仅是一种通常的认可;它们如此互相紧密结合,以至于一个竟是另一个的原因,如果它们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得伟大起来;而且它们像一块面纱那样飘动。这时就很难不做出错误的动作,即使人们已经一度有了正确的动作。在世界上感觉到正确的东西,这压根儿就是一件困难的事!跟一个一般的偏见完全相反,这几乎需要学究气。顺便说及,我本来正想给您说这个。您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了。狄奥蒂玛,您承认我有可能成为一个大天使;尽管我极其谦逊,这一点您马上就会看到。因为只有当人完全讲求实际的时候——这与无个人特色几乎是一码事——他们才会全身心地去爱。因为他们只有这样才会也全身心地去感受、去感觉、去思考;构成人的一切要素是温存的,因为它们互相趋附,只有人自己不是这样。所以无限爱恋是某种您也许根本不想要的东西……”

他曾试图尽可能不郑重其事地说这话,为了调节面部表情他甚至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狄奥蒂玛由于感到困窘也接过他递给她的一支香烟。她摆起一副诙谐而执拗的面孔,并把烟雾吐到空中,以显示自己的独立性,因为她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是,她的表兄恰恰是在这间他们单独相处的小房间里一下子对她说了这一席话,并且在说话时丝毫也没像在一般情况下那样表现出要抓她的手或抚摩她的头发的样子来,虽然他们犹如感觉到一股磁流那样感觉到在这块窄小的地方肉体之间相互的吸引力。这件事却从整体上对她产生强烈的影响。如果他们现在互相……她心中暗想。但是在这间小房间里能够做些什么呢?她往四下里看了看。像个娼妓那样行事?可是该怎么做呀?如果她号啕大哭呢?号啕大哭,这是女学生用的词儿,她突然想起这个词儿了。如果她突然做出他所要求的,脱光衣服、用胳臂搂住他的肩膀并歌唱,唱什么呢?弹奏竖琴?她面带微笑望着他。她觉得他像一个顽皮的兄弟,有他做伴儿人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乌尔里希也微笑。但是他的微笑像一扇伪装的窗户;因为在受到诱惑与狄奥蒂玛进行了这场谈话之后,他便因此而一味地感到羞愧。然而,这时她却仍还隐约感到存在着某种爱这个男人的可能性。她觉得这就像她所以为的那种现代音乐,完全不能令人满足,但却充满一种激动人心的异样情趣。虽然她认为她对此自然比他有更多的预感,在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的大腿还是暗暗灼热了起来,致使她摆出一副仿佛谈话已经延续太久了的面孔,颇有些突然地对她的表兄说:“亲爱的朋友,我们有点太不像话了。您还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我先出去,再向我们的客人们露一露面。”

一〇二 菲舍尔家的斗争和爱情

格达徒然等待着乌尔里希的来访。实际情况是,他已经忘记了这个诺言或者是在另有别的打算的时刻才想到它。

“随他去吧!”菲舍尔经理一发牢骚,克莱门蒂娜太太便这样说,“从前我们对他够好的,现在他大概架子大了。你去拜访他,这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你太笨嘴拙舌,干不了这种事。”

格达思念这位较为年长的朋友。她期盼着他来并知道,他若来了她又会希望他离去。尽管二十三岁了,可是除了一位在她父亲支持下小心翼翼追求她的格兰茨先生以及有时在她眼里看来不像男子汉而像学童的基督教—日耳曼的朋友们以外,她还不曾有过任何别的经历。“为什么他总不来呢?”她一想到乌尔里希,便总这样暗中思忖。平行行动意味着德意志人民一次精神毁灭的爆发,这在她的朋友圈里被认为是确定无疑的,她为参与这一行动而感到羞愧;她很想听听,他自己对此有什么想法,并希望他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她的母亲对她的父亲说:“你已经在这件事情上坐失了良机。这本来是会对格达有好处并把她的思想转移到别的方面去的:一大批人经常出入图齐夫妇的家。”事情已经弄清楚,是他耽误了对伯爵阁下的邀请作出回复。他就得吃苦头。

被格达称作她的友好精灵的这些年轻人像珀涅罗珀[50]的求婚者们那样,在他家里安营扎寨,并且商讨一个年轻的德意志人对平行行动应该采取什么对策。“一个银行家有时必须显示出艺术事业促进者的风范来!”克莱门蒂娜太太总是这样要求他,每逢他竭力宣称当初破费把汉斯·塞普当作家庭教师来接待,并不是为了要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因为现在的情况是,汉斯·塞普,这位还看不出有丝毫养家糊口本领的大学生,以教师的身份来到他家里,无非是利用了这里存在的矛盾而以太上皇自居;如今他和已经成为格达的朋友的他的朋友们一道在菲舍尔夫妇家里商讨人们应该如何拯救德国贵族,因为德国贵族在狄奥蒂玛那儿(据说,她并不区分种族)落进犹太人精神的网罗。尽管莱奥·菲舍尔在场时人们通常只是用某种委婉而客观的语气讨论这个问题,然而讨论中还是冒出相当多的言语和原则,它们使他的神经受不了。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在一个不善于产生伟大象征的世纪里人们居然作着这样一种必定会导致巨大灾难的试验,而每当菲舍尔听到“极具深远意义、向上通达人性和人的自由可塑性”这些词语,单单这些词语便就总是已经使架在他鼻子上的夹鼻眼镜颤抖了。在他的家里,诸如生命思维艺术、精神生长形象和行为飘浮这样的概念在不断增多。他想起来,他们每隔十四天在他家里上一堂“改过自新课”。他急于摸清情况。原来,他们在一起读斯特凡·格奥尔格。莱奥·菲舍尔徒劳地在他那本旧百科全书里查找这是谁。但是最让他这个老自由党人感到恼火的却是,这帮信口雌黄的小青年在谈到平行行动时竟称所有参与的政府各部负责人、银行董事长和学者是“做点缀的小人”;他们大言不惭地声称,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伟大的思想,或者说是再也没有什么人会理解他们,他们甚至把人性说成是空话,只还承认民族,或如他们所说的民族性和民间风俗习惯是某种现实的东西。

“人性是什么,我一点儿也想象不出来,爸爸,”每逢他劝诫格达,她便总是这样回答,“这不再有什么内容了;但是我的民族,这是实实在在的!”

“你的民族!”随后莱奥·菲舍尔便开了腔,想说说大预言者们以及他自己在脱里斯特当律师的父亲。

“我知道,”格达打断他,“可是我的民族是精神上的,我说的是这个。”

“我要把你关在你的房间里,直到你有理智!”于是莱奥爸爸就说,“我将禁止你的朋友们踏进家门。这都是些不受纪律约束的人,他们不停地琢磨自己的道德心,却不干实事!”

“我知道,爸爸,”格达回答,“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们上了年纪的人以为可以贬谪我们的人格,因为你们供养我们。你们是封建宗法资本家。”

惶恐不安的父亲不时和女儿进行着这样的谈话。

“倘若我不是资本家,那么你想靠什么生活呢?”一家之主问道。

“我不能什么都知道,”格达通常阻断这样的延伸谈话,“但是我知道,科学家、教育家、牧师、政治家和别的工厂工人都已经在创造新的信仰价值!”

也许菲舍尔经理还竭力用讽刺的口吻问:“这些牧师和政治家大概就是你们自己吧?”但是他之所以这样做,也只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理。最后,他总是感到高兴,格达竟没察觉,某种违背理智的东西已经习惯成自然地使他忧心忡忡,生怕自己将不得不让步。事情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有几次在这样的交谈结束时他甚至开始小心翼翼赞扬平行行动的井然有序,作为他家里狂暴的反证努力的对立面,但是这种情况只发生在克莱门蒂娜听不到他们说话声音的时候。

使格达对父亲忠告的反抗具有一种隐蔽的殉道者的执拗并且也被莱奥和克莱门蒂娜认为是杂乱无章的东西,是飘荡在这所屋子里的一股无罪的肉欲的气息。这些年轻人谈到许许多多的事情,对此父母都愤怒地保持沉默。甚至连他们称之为民族情感的东西,他们不断争论的自我的融合,融合为一种被他们叫作日耳曼基督教徒市民共同体的梦寐以求的一致,也与上了年纪的人惹人恼火的爱情关系相反,本身就带有某种长着翅膀的厄洛斯[51]的味道。他们少年老成地蔑视如他们所说的“贪欲”、“粗鲁生活享受”的花言巧语,但是对超感性生活和精神力量他们谈论得如此之多,以至于在有关听者的心灵中不由自主地通过鲜明对比生出对感性生活和性欲冲动的轻柔怀念之情;甚至连莱奥·菲舍尔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讲起话来的那种毫无保留的热情语气有时使听者分明感觉到了他们思想的根源,然而他却谴责这种情况,因为他要求人们在崇高的思想面前必须有一种景仰的感觉。

而克莱门蒂娜则说:“你不应该简单地拒绝一切就算了事,莱奥!”

“他们怎么能够断言财产被夺去了精神!”于是他和她争论了起来,“我被夺去了精神了?也许你已经一半是这样了,因为你认真对待他们的啰里啰唆的连篇废话!”

“这个你不懂,莱奥,他们说这话是符合基督教教义的,他们想避开这种生活,去过人世间一种更崇高的生活。”

“这不符合基督教教义,这是歪曲!”莱奥抗辩。

“最后看到真实情况的也许不是现实主义者,而是那些观察内心世界的人。”克莱门蒂娜说。

“我在笑!”菲舍尔断言。但是他错了,他在哭,内心在哭,他无可奈何,他主宰不了自己周围的人的思想变化。

现在菲舍尔比以往更感到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下班后他不急于回家,如果是大白天离开办公室,他便总是喜欢到一座城市公园里去随意走走,虽然时令是冬季。还在当实习生期间他就对这些公园情有独钟。由于一个他无法了解的原因,市政当局在深秋把公园里的铁折叠椅油漆一新;如今它们一色新绿,一溜儿排放在雪白的路上,用春色激起着人们的幻想。莱奥·菲舍尔偶或在一把这样的椅子上坐下,孑然一身而且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在一个游戏场或一条林荫道的旁边,在一旁望着那些保姆,她们带着她们所照看的孩子在阳光下做出一副冬季健康体魄的模样。她们玩捉迷藏或扔小雪球,小女孩们睁大着妇人般的眼睛——啊,菲舍尔心想——这恰恰就是那样的眼睛,它们在成年的美丽女子的脸庞上使人产生美好的印象,让人觉得她们好像长着一双儿童的眼睛。他怡然自得地看着小女孩们嬉戏,在这些小女孩们的眼里爱情还在童话池塘里漂浮,将来仙鹤会从池塘里取走爱情;有时他也观看保姆。在青少年时期,他曾经常欣赏这种景象,当时他还站在生活橱窗的前面,没有钱走进去,只能思考将来命运将会赐给他什么。结果命运的赐予相当微薄,他这样以为并且刹那间满怀着青年时代的急切心情以为自己又坐在白色番红花和绿色草地之间。随后他的现实感返回并认出雪和绿色涂铁用漆,每一回他总是相当奇特地想到自己的收入;金钱带来独立,但是当时他的薪俸完全为家庭的需要以及合理的积蓄耗费掉了;如此说来人们必须——他考虑——业余还做点什么别的事,以便使自己保持独立,也许利用一下自己所拥有的交易所知识,一如总经理们所做的那样。但是只有当他在一旁观看女孩子们戏耍的时候,这样的念头才会向他靠近;他抵制这样的念头,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具备进行投机交易必不可少的那种气质。他是襄理,只有经理称号,没有晋升的希望,他立刻有意用这样的想法吓唬自己:一个像他这样的可怜的劳动者后背已经太伛偻,没法随意直起腰来了。他不知道,他这样想,只是为了在自己和这些美丽的孩子和保姆之间——她们在这公园休闲时刻里代表着对他的引诱——竖起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因为即便在心境不好不想回家的时候他也是一个本性难移的重家庭的人,只要他能够把家里的这一群恶魔变成一群围着圣父-空衔经理飘舞的天使,那他就一定会高兴得了不得的。

乌尔里希也喜欢逛公园,只要时间允许,他喜欢在公园里随意走走。就这样,他在这段时间里又与菲舍尔相遇,而菲舍尔则当即便想起了他因平行行动而在家里所遭受过的一切苦楚。他颇为不满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说是他的年轻朋友不怎么看得起老朋友们的邀请啦,说是他完全可以对此信以为真,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面之交和真挚友情一样都会变老的。

这位年轻的老朋友声称,再次见到菲舍尔,这确实使他感到非常高兴,并诉说自己忙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迄今一直没得闲去看望他。

菲舍尔抱怨时运不济、业务繁重,根本就是道德松弛,说是一切都一味追求物质利益,匆匆忙忙。

“我刚才还在想,我真应该羡慕您!”乌尔里希回答,“商人的职业一定是一座真正的灵魂疗养院!至少它是唯一的一种有着精神上干干净净的基础的职业!”

“是这么回事?”菲舍尔确认说,“商人为人类进步服务并且满足于被许可的收益。他的日子过得和每一个别人一样不顺心!”他深沉而忧郁地添上一句。

乌尔里希表示愿意送他回家。

他们到家时,发现家里的气氛已经极其紧张。

所有的朋友都在场,正在唇枪舌剑进行一场激烈的争论。这些年轻人还在上十年制完全中学或者是高等学校的低年级学生,其中的几个也已应聘当了商人。他们是怎么聚集到一起来的,这个连他们自己也不再知道。直言不讳地说吧,一些人是在国家大学生联合会里互相认识的,另一些则在社会主义或天主教青年运动中,第三种人则在候鸟协会[52]里。

假如人们认为他们所有人的唯一的共同点是莱奥·菲舍尔,人们这样认为并不完全有错。一个精神运动要持久,就需要有一个实体,这就是菲舍尔的寓所,外加伙食供应和克莱门蒂娜所起的某种联络调节机制。格达属于这个寓所,汉斯·塞普属于格达,而汉斯·塞普,这个皮肤不干净、心灵更不干净的大学生,虽然不是领袖,因为这些年轻人不承认领袖,但是也是他们当中最富有激情的人。他们偶或也去别处聚会,于是就也有除格达以外的别的女人旁听;不过,运动的核心却具有刚刚所描述的性质。

尽管如此,这还是十分奇特,这些年轻人的精神来自何处,这就像一种新的疾病的出现,或者玩抽彩轮盘出现一长串中彩。当古老的欧洲理想主义的阳光开始熄灭、白色精神变暗的时候,许多火炬不断从一个人传至另一个人——思想火炬;天知道,它们是从哪儿被偷来还是在哪儿被创造出来的!那些火炬在有些地方构成一个小精神团体的上下跳动的火海。就这样,在那场大的战争从中得出结论之前的最近这几年里,在年轻人当中也对爱情和团结友爱精神谈论得很多,尤其是银行经理菲舍尔家里的年轻反犹太主义者们更是受到涵盖一切的爱情和团结友爱精神的影响。真正的团结友爱精神是一种内在法则的作用,而最深邃、最简单、最完美无缺、最先的法则就是爱情的法则。正如已说明的那样,不是低贱、感官意义上的爱情;因为身体占有是一种拜金主义的臆造并且只有分离和回忆的效果。当然,人们也不能爱每一个人。但是人们是能够尊敬每一个人的,只要这个人作为真正的人努力奋斗,对自己的行动负有最严格的责任。他们就这样以爱情的名义在一起争论一切问题。

但是在这一天却形成了一个反对克莱门蒂娜太太的统一阵线,而克莱门蒂娜太太则十分愿意再一次感到自己焕发起青春活力并在内心承认,夫妇之爱确实与资本生息有许多共同之处,但却不愿意允许人家对平行行动评头品足,说什么因为雅利安人只有完全在自己人中间时才有能力创造象征。克莱门蒂娜费好大劲才把自己控制住,而格达则脸红脖子粗,对她母亲不听劝说、不肯离开房间怒不可遏。当莱奥·菲舍尔和乌尔里希走进寓所时,她正悄悄向汉斯·塞普作手势,请求他中断辩论,于是汉斯用和解的语气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根本就不会做出什么伟大的业绩来的!”他以为这样一说就是用一种人们已习以为常的泛指一般的表达形式说明了这件事。

但是不幸的是,这时乌尔里希介入谈话并抱着对菲舍尔的一丝幸灾乐祸问汉斯,他是否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进步?

“进步?”汉斯·塞普盛气凌人地回答,“您只要比较一下,一百年前出现过一些什么人,然后才有进步可言:贝多芬!歌德!拿破仑!黑贝尔!”

“哼,”乌尔里希说,“最后那位一百年前还是个婴儿。”

“年轻的女士们和先生们鄙视数字精确性!”菲舍尔经理乐呵呵说。乌尔里希没理这茬;他知道,汉斯·塞普因心怀妒意而蔑视他,但他自己对格达的这些奇特的朋友们却颇有几分好感。所以他坐到圈里并继续说:“我们在人类才能的各个领域里不可否认地已经取得如此之多的进步,以致我们充分感觉到,我们跟不上它们的步伐;难道就不会从中产生出我们没经历什么进步的感觉来吗?说到底,进步是从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中产生出来的,其实一开始人们就可以说,真正的进步将始终恰恰就是没有人要的东西。”

汉斯·塞普的一头深色头发像一个颤悠悠的角那样对准着他。“这话是您自己说的:没有人要的!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成百条路,却没有一条路可走。有思想,但没有灵魂!没有性格!字来自句子,句子来自书本,整体不再完整——尼采就已经如是说;完全不计及尼采的利己主义也是一种生存的无价值!您给我举出一个唯一的、固定的、最后的价值来,譬如您就是以它作为您生活的准则的!”

“偏偏要立刻举出!”菲舍尔经理抗议。但是,乌尔里希问汉斯:“您确实永远没有能力过没有最后价值的生活吗?”

“没有,”汉斯说,“但是我向您承认,我必定会因此而感到不幸。”

“您见鬼去吧!”乌尔里希笑道,“我们能做的一切事都是以我们不很严格并在等待最高的认识为依据的;中世纪已经这样做了,所以仍然是无知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汉斯·塞普回答,“我认为,我们是无知的!”

“但是您必须承认,我们的无知显然是一种极其幸运的和丰富多彩的无知。”

一个人用平静的声调从后面咕哝:“丰富多彩!知识!相对进步!这是一个被资本主义分解为纤维的时代的机械思维方式的概念!别的我用不着跟您说啦——”

莱奥·菲舍尔也叽里咕噜,可以听得出来,他是觉得乌尔里希太把这些无礼的年轻人当作一回事了;他为自己打掩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来读。

可是乌尔里希却来了劲儿了。“有六居室公寓、用人洗澡间、吸尘器等等的现代化市民住宅,与有着高房间、厚墙壁和漂亮拱顶的旧住宅相比,这是不是一个进步?”他问。

“不是!”汉斯·塞普叫喊。

“比起邮政马车来,飞机是进步吗?”

“是!”菲舍尔经理叫喊。

“电动机比起手工劳动来呢?”

“手工劳动!”汉斯叫喊。“机器!”莱奥叫喊。

“我想,”乌尔里希说,“每一个进步同时也是一个退步。总是只有在某一种意义上的进步。由于我们的生活总体上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总体上也没有进步。”

莱奥·菲舍尔放下报纸:“用六天横越大西洋跟为此需用六个星期,您认为哪个好?”

“我大概会说,能做到这两点,这无论如何是一个进步。可是我们的年轻基督教徒们却连这个也否认。”

圈子像一面绷紧的弓一动不动。乌尔里希使谈话停顿了下来,但却没麻痹好斗精神。他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但是人们也可以把这话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的生活在个别方面有进步,生活便在个别方面有意义。但是譬如用人祭神或烧死女巫或给头发扑粉一度曾经有过一种意义,那么现在这仍然会是一种意义深长的生活意识,即使更卫生的习俗和仁爱是进步。错就错在,进步总是想放弃旧意识。”

“您也许想说,”菲舍尔问,“我们在幸运地克服了人祭时代的令人恶心的愚昧之后,又该回归到人祭时代了吧?”

“根本就不能说是愚昧!”汉斯·塞普代替乌尔里希回答,“如果您吞食一只无辜的兔子,这是愚昧;但是如果一个食人肉者举行宗教仪式敬畏地吃完一个异族人,那么我们简直就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已经过时的时代想必确实有一些名堂,”乌尔里希附和他说,“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可爱的人曾认同过它们。也许不作出重大牺牲,这就可以为我们所用?也许我们今天之所以还在牺牲许多人,恰恰是因为我们从来也未曾明明白白地向我们自己提出过正确克服从前的人类奇想这个问题?这都是些难以表述和无法看透的关系。”

“但是对于您的思想方式来说,这个理想目标仍然还始终只是一笔金额或一次结算!”汉斯·塞普对着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您正是像菲舍尔经理这样相信市民进步的,只不过就是您把这表达得尽可能错综复杂和违反常情罢了,您这是在遮人耳目!”汉斯说出了他的朋友们的意见。乌尔里希察看格达的脸色。他想粗略地再次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并不理会菲舍尔和这些年轻人既准备向他猛扑过来也准备着互相厮杀。

“但是您总在追求一个目标吧,汉斯?”他旧话重提。

“有追求。在我心中。通过我。”汉斯·塞普简短回答说。

“这会达到目的吗?”莱奥·菲舍尔不由自主地提出了这个讥讽的问题,从而站到了乌尔里希的一边——这一点除他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都懂。

“这我不知道!”汉斯神情忧郁地回答。

“您还是参加您的考试吧,这倒是一个进步哩!”莱奥·菲舍尔忍不住添上了这么一句,他真是大大地被激怒了,但激怒他的既是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同样也是他的朋友。

这时,房间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克莱门蒂娜太太向她的丈夫投去恳求的一瞥;格达试图抚慰汉斯,而汉斯则煞费苦心地搜寻恰当的话语,最后它们又向乌尔里希倾泻下来。“您放心吧,”他冲他喊道,“从根本上来说,哪怕就那么唯一的一个不是菲舍尔经理可能会有的看法您也不会有的!”

说罢,他就冲出去,他的朋友们愤怒地紧随其后。菲舍尔经理在克莱门蒂娜的目光的催逼下,装出一副仿佛事后才想起自己的主人义务的样子,嘴里嘟囔着走进前室,去给年轻人们说一句送别的客套话。房间里只剩下格达、乌尔里希和克莱门蒂娜太太,克莱门蒂娜太太松快地舒了几口气,因为现在空气澄清了。后来,她站起来离开,于是乌尔里希惊诧地发现自己与格达单独待在一起。

一〇三 诱惑

他们单独留下,格达显然很激动。他抓住她的手,她的胳膊颤抖了起来,她挣脱开。“您不知道,”她说,“这对于汉斯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目标!您对此冷嘲热讽,这实在是无聊。我看,您的思想变得更下流了!”她煞费苦心地搜寻一个尽量强烈的字眼,如今一听这个词儿吓了一跳。乌尔里希力图重新抓住她的手,她缩回胳臂。“我们不要一个劲儿光这样嘛!”她脱口而出,她用强烈的轻蔑口吻说出这句话来,可是她的身体却在动摇。

“我知道,”乌尔里希讥讽说,“你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应该符合最高要求。正是这个使我不由自主地采取了一种让您用如此友好的言辞表明其特征的态度。您是不会相信的,从前我是多么愿意用别样的方式和您讲话!”

“您从来就没有别样过!”格达迅速回答。

“我总是动摇不定,”乌尔里希一边简要地说,一边察看着她的脸部表情,“您愿意听吗,我给您讲一点在我表妹那儿发生的事?”

格达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神情,乌尔里希的近在身边在她心头勾起的那种捉摸不定情绪把她的神情衬托得很鲜明,因为她焦灼地期待着了解这一情况,以便把了解的情况向汉斯作传达,她试图掩饰自己的这种心绪。她的朋友怀着几分满意的心情窥测个缘由,所以像一头预感到就要出事、本能地潜踪匿迹的动物那样,他谈论起别的事情来。“您还记得我给您讲过的月亮故事吗?”他问她,“我想先向您透露一点和这相似的情况。”

“您又来哄骗我!”格达回答。

“尽可能不哄骗!从您听过的那些讲座中,您一定记得,如果人们想知道某种现象是不是规律,世道会是什么样。要么人们一开始就有理由认为这是一条规律,譬如在物理学和化学中,即使观察从未产生出渴望得到的值来,它还是以某种方式接近这个值并且让人们从中计算出这个值。要么人们没有这些理由,一如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人们却面对着一个现象,不太清楚它是规律还是偶然,这下事情就让人感到紧张了。因为这下人们首先便要将他作的一大堆观察变为一堆数字;人们分段落——哪些数字在这个值和那个值、下一个值和再下一个值之间,如此等等——并从中构成分配级数;事实将表明,出现的次数有没有一种系统的增多或减少;人们得到一个静止的级数或者一种分配功能,人们计算变动的量、平均偏差、一个任意值的偏差量、中心值、正常值、平均值、差量等等,并用所有这些概念研究这个已知的现象。”

乌尔里希用一种平缓讲解的语气讲述这一切,恐怕很难区别他是愿意自己先静心地想一想呢,还是在以用学术问题对格达施催眠术取乐。格达已经离开他,朝前弯着身子,坐在一把圈椅里,眉毛间使劲蹙起一条皱纹,眼睛望着地上。每逢有人这样实实在在地讲话并呼吁她理智的虚荣心,她的恼怒便会被吓退;她感觉到他已经给予她的那种简单的安全感正在消失。她读完了一所实科中学,在大学里学过几个学期,她接触过大量不再可以被纳入古典和人文主义精神的旧范畴的新知识;这样的教育进程今天在许多年轻人心中留下这种感觉:这个教育进程完全无济于事,而他们所面对的新时代却像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的土地无法用旧工具耕作。她不知道乌尔里希所讲的会导致什么。她既相信他,因为她爱他,又不相信他,因为她比他年轻十岁,属于另一代人,这一代人自以为精力充沛。就在他继续向她讲述的当儿,两者以一种极其不明确的方式互相融和渗入。“现在有这样的观察,”他继续说,“它们看上去和一个自然规律分毫不差,可是它们没有什么可以被我视为一种自然规律的基础。统计数据的规律性有时和规律的规律性一样大。您一定知道某一个社会学讲座中的这些例子。譬如美国的离婚统计数字。或者男、女孩出生比例,这是最恒定的指数之一。您还知道,每年有相当固定不变数量的有服兵役义务的人试图通过自我致残而逃避兵役。或者每年有大致同等数量的欧洲人自杀身死。偷窃、强奸以及,就我所知,破产,它们每年都有大致相同的出现频率……”

这时,格达的反抗精神作了一个突破尝试。“您是要给我解释进步吧?”她叫喊并竭力往这句话中加入许多嘲弄的口吻。

“那是自然!”乌尔里希回答,没有让对方打断自己的话,“人们有些不明不白地称这是大数目规律。大致是认为,一个人出于这一个,另一个人出于那一个原因自杀,但是在很大一批人那儿这些原因中的偶然因素和个人因素互相抵消,于是只剩下——是呀,剩下什么了呢?这就是我想问您的。因为,如您所见,剩下的是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作为门外汉相当圆滑地称之为平均值的东西,是人们根本就不十分清楚它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您让我补充几句:人们曾试图从逻辑上和形式上解释这个大数目规律,几乎可以说是当作一种不言而喻的道理;人们也曾与此相反地声称,彼此间并非有因果关系地联系起来的现象的这种规律性是根本无法用普通的思维方式加以解释的;除了对这一现象的许多别的分析之外,人们还提出这样的看法,认为这不仅涉及个别事件,而且也涉及总体的未知规律。我不想用具体细节来缠磨您,自己也想不太起来了,但是知道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未被理解的共同体的规律,或者特殊的东西是否根本就是通过大自然的讽刺从不发生任何特殊的事之中产生出来,而最高的意识则证明自己是某种通过最深刻的无意识的平均值可以达到的东西,这无疑对我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这一种或另一种知识必定对我们的生活意识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因为不管怎么样,一种有序的生活的全部可能性反正就建立在这个大数目规律上。倘若没有这个平衡规律,那么就会在一年里不发生任何事。而在下一年里就事事不牢靠,饥荒就会与丰盛交替出现,儿童就会不是短缺就是过剩,人类就会在天堂和地狱的可能性之间从一面飘舞到另一面,像见到有人走来时的笼子里的小鸟儿。”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格达迟疑不决地问。

“这个想必您自己就知道。”

“当然,我也零零散散地知道一些情况。但是方才大家争论时您是否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我不知道。您关于进步所说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是您只是想惹怒大家似的。”

“您总是这样想。但是对于什么是我们的进步,我们知道什么呀?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这有许多可能性,我刚才还列举了一个呢。”

“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您总是这样想,您从不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必定会出现什么情况!”

“您真性急。总是得有一个目标,一个理想,一个纲领,一种绝对的东西。而最后产生的结果,却是一个妥协,一个平均值!您不想承认,仅仅是为了让某种中间的东西显露出来,便总是去做和期盼极端的事,长此下去这是使人疲劳并且可笑的?”

从根本上看来,这是跟与狄奥蒂玛的谈话具有同样性质的谈话,只是外表不同而已,但人们却可以在这后面从这一个谈话继续进行另一个谈话。哪一个女人坐在这儿,这也显然是很无关紧要的;一个躯体,一旦已经被投放进一个已经存在的精神力场,它便使某些过程进行起来!乌尔里希打量格达,她没有回答他最后提出的这个问题。她形体瘦削地坐在那儿,眉眼间有一条恼怒的小皱纹。袒露在衬衫领口里的胸脯上端也构成一条凹进去的垂直的皱纹。胳臂和大腿既长又细嫩。残春,已经过早地受到严酷夏日的感奋;他感受到这个印象,同时也感受到被禁锢在这样一个年轻身体内的执拗精神的全部撞击。一种奇特的嫌恶和沉着镇定的混合情感侵袭着他,因为他突然觉得,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接近于要作出一个决断,这个年轻姑娘有这个资格,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发挥自己的一份作用。他不由自主地果真讲述起他通过平行行动中的所谓的青春活力所获得的印象来,并且用让格达惊诧的话语结束讲述。“他们在那儿也非常激进,他们在那儿也不喜欢我。可是我以牙还牙,因为就我的风格而言,我也是激进的,我什么样的无秩序都可以忍受,就是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无秩序。我不但想看到各种想法得以展开,而且也想看到它们被收拢,我不但想看到思想的振荡,而且也想看到思想的紧密。不可或缺的朋友啊,这就是您所责备的,您责备我总是只讲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却不讲必定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不混淆这两者。大概这就是人们可能会有的最不合乎时代精神的个性了吧,因为今天没有任何东西像严厉手段和内心生活相互之间这样使人不习惯的,可惜我们的机械精确性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致使活生生的不精确性看来就像是它的恰当的补充。为什么您不愿意理解我?大概您完全没有这个能力吧,我真是缺德,我竟花气力来搞乱您合乎时代精神的头脑。但是真的,格达,有时我考虑,我是不是错了。也许恰恰是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正在做我曾经想做的事。他们也许做得不正确,他们没有头脑,一个奔向这边,另一个奔向那边,人人都有一个奇思妙想,都以为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绝顶聪明,他们大家加在一起都认为这时代注定不会富有成果。但是也许恰恰相反,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愚蠢,但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他们却都是富有成果的?看来今天好像每一种真实都是拆成两个互相对立的不真实而来到这世上的,而这也可能是取得超个人的结果的一种方式!于是平衡、试验的总和不再产生于变得极端片面的个体之中,但是总体却像一个实验共同体。一句话,对一个老人您要宽容,他的孤独有时会使他做出越轨行为来!”

“您什么没有给我讲过呀!”格达神情忧郁地回答,“为什么您不写一本书论述您的观点呢,这也许对您自己和我们都有好处的吧?”

“可是我怎么会有写一本书的必要呢?”乌尔里希说,“我是母亲不是墨水瓶生出来的!”

格达考虑,一本乌尔里希的书是否真的会对什么人有好处?一如她朋友圈里的所有年轻人,她也过高估计书籍的力量。这两个人一不说话,寓所里就完全寂静了下来;看来菲舍尔夫妇已经在愤怒的客人们之后离开了这所房屋。格达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更强劲有力的男人身体的压力,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便总是感觉到它,违反着她自己的全部信念,她抗拒着并颤抖了起来。乌尔里希察觉到这一点,便站起来,把手搁在格达的虚弱的肩头并对她说:“我给您提一个建议,格达。我们假定伦理道德中和动力学气体理论中的情形完全一样:一切无规律地乱飞乱舞,每一种气态都随心所欲,但是如果人们计算,什么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没有理由因此而发生,那么这恰恰正是那实际上正在发生的事!有着奇特的一致性!那么让我们也假设,某某一大批思想现在正在胡乱飞舞,它们产生出某一个大概平均值,它缓慢而自动地移动,这就是所谓的进步或历史的状况。但最重要的却是,我们个人的、单一的运动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我们可以持右或左、高或低的观点思想和行动,按新风或按旧貌,反复无常或深思熟虑:这对于平均值来说完全无关紧要,对于上帝和世人来说只有这个平均才是重要的,我们无足挂齿!”

话音刚落,他便现出要拥抱她的样子来,虽然他感觉到,他这样做颇有些勉强。

格达火了。“一开始您总是先摆出沉思的样子,”她叫喊,“随之而来的便总是一只公鸡的极寻常的啼叫声!”她的脸热烘烘的,脸上有圆形斑点,她的双唇似乎在冒汗,但是她的愤怒中却透着某种美。“恰恰是这种您所看重的东西正是我们所不愿意的!”这时,乌尔里希受不住诱惑,小声问她:“占有会杀死人?”

“我不想和您谈论这个!”格达同样小声地回敬。

“是占有一个人还是一个物件,这是一码事,”乌尔里希继续说,“这我也知道。格达,我非常了解您和汉斯,了解的程度超出您的想象。您和汉斯想干什么?您告诉我。”

“您瞧:什么也不想!”格达得意洋洋地大声说,“人们不能说这话。爸爸也总是说:‘你搞搞清楚,你想干什么。你会明白的,这是胡闹。’一切都是胡闹,如果人们把事情搞清楚的话!如果我们有理智,我们就永远不会超越陈词滥调!现在您又要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了,用您的理性主义!”

乌尔里希摇摇头。“针对莱恩斯多夫伯爵的游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柔声问,仿佛这仍还是个附属的问题似的。

“噢,您在从事间谍活动!”格达嚷嚷。

“您就假设我在从事间谍活动,但是您把情况告诉我,格达。为了我的缘故您也还会愿意接受这个要求的吧。”

格达左右为难。“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就是德意志青年的随便什么一次游行呗。也许列队行进,喊几句骂人的话。平行行动是一个可耻的骗局!”

“为什么?”

格达耸耸肩膀。

“您还是再坐下吧!”乌尔里希请求,“您对此评价过高了!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格达又坐下。“您听一听,我是否明白您的处境,”乌尔里希继续说,“您说占有会杀死人。您说这话首先想到钱和您的父母。这当然是已被杀死的灵魂——”

格达做了一个高傲的手势。

“那么我们就不谈钱,直接就谈每一种占有吧。人,他占有自己;人,他占有自己的信念;人,他让自己被占有,被另一个人或被他自己的激情或仅仅是被他的习惯或成绩占有;人,他想占领什么;人,他到底想获得什么:所有这一切您都拒绝?您想当徒步旅行者。漫游的徒步旅行者,汉斯有一回曾这样称呼过它,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另一种意义和存在,这对吗?”

“您所说的一切正确至极,才智能够模仿灵魂!”

“而才智却属于占有这一类?它估量,它斟酌,它分开,它积聚,像一个老银行家?可是难道今天我没有给您讲了一大堆故事,我们的灵魂中的许多东西显然系于这些故事上?”

“这是一个冷酷的灵魂!”

“您完全正确,格达。现在我只需告诉您,为什么我站在冷酷的灵魂或者甚至银行家的一边。”

“因为您胆小!”乌尔里希发现,她在讲话时像一头怀着极大恐惧的小牲畜那样露出一嘴牙齿。

“以上帝的名义,是的,”他回答,“但是如果别的什么也不信,那么就请您相信我这一条:倘若我不是确信一切逃跑企图又会引回到爸爸身边来,那么我是会有勇气抓住一根避雷针,甚至抓住墙沿的最小的飞檐就逃跑出去的!”

自从他们之间进行过一次类似的谈话,格达便一直拒绝和乌尔里希作这样的谈话;谈话中谈到的这些情感只属于她和汉斯,而她则害怕乌尔里希的赞同甚于害怕他的讥讽,因为她还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还是会背后说坏话,他的赞同就会使她毫无抵抗能力地任凭他摆布。从她刚才受到他的一席伤感话语——如今她不得不容忍其后果——突然袭击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觉察到,自己的内心何等强烈地动摇不定。但是这件事对乌尔里希来说也是一样。他绝没有因自己对这姑娘有控制力而沾沾自喜的意思;他并不认真对待格达,而由于这包含着一种精神上的反感,所以他通常就对她说些让她感到不愉快的话,但是自一些时候以来,他越是一个劲儿对她摆出一副世界律师的架势,便越是奇异地受到一种愿望的吸引,要向她倾吐肺腑并简直是真诚无欺地向她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或者观察她的内心世界,仿佛它赤裸裸像一条蜒蚰似的。所以他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脸说:“我可以让我的目光停留在您的面颊之间,就像云朵停留在空中。我不知道云朵是否乐意停留在天空,但是说到底我和所有的汉斯们一样都了解上帝像抓住一只手套那样抓住我们并翻扣在手指上的那些时刻!你们太轻松了,你们感觉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正面世界有一个附属的负面世界,并断言说,正面世界属于父母和上了年纪的人,阴暗的负面世界则属于新青年。我倒不是想当您父母的间谍,亲爱的格达,但是我请您考虑一下,如果要在银行家和天使之间作选择,那么银行家职业更可靠的性质也是无可厚非的!”

“您要喝茶吗?!”格达厉声说,“我可以让您在我们家里感到舒适一些吗?您应该面对一个我父母的无可指责的女儿。”她又控制住了自己。

“我们假设,您要嫁给汉斯。”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他!”

“人们总得有一个什么目标吧,您总不能长此下去总是靠跟您父母的对立过活吧。”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家,独立自主,我们将仍然是朋友!”

“可是我有请您啦,亲爱的格达,我们假设,您将和汉斯结婚,如此等等。如果事态这样继续发展下去,这肯定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您就制订一个计划,您将怎样每天早晨在与世隔绝的状况下刷牙,汉斯将怎样收到一份征税通知书。”

“我必须知道这个吗?”

“您的爸爸会说‘是’的,如果他对背离世界的状况有所了解的话;可惜寻常人都善于把他们的生命之船里的不寻常的经历整齐地堆放在很深的底舱里,深得他们永远也不会看见它们。可是我们不妨提一个更简单的问题:您会要求汉斯对您忠实吗?忠实属于占有情结!您必须心安理得,如果汉斯移情爱恋上另一个女人的话。是的,按照您知道的规则,您甚至必须把这看作是对您自己状况的一种充实!”

“您千万别以为,”格达回答,“我们自己不谈这样的问题!人们不能迈一步就迈出一个新人来,但是这是很具有市民思想的,把这变成一个反原因!”

“其实您父亲要求您的和您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根本就没说他在这些问题上比您和汉斯聪明;他只是说,他不明白您在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力量是一桩很理智的事情;他相信,它比您和他和汉斯加在一起还更有理智。假设他现在给汉斯钱,以便他无忧无虑地完成自己的学业呢?过了一段考验时期之后,即便不是马上许诺他结婚,但也许诺他取消原则上拒绝的态度呢?并且对此只附加一个条件:在考验期结束之前你们中止一切来往,彻底中止任何形式的来往,连你们现在进行的这种交往也要中止了!”

“您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我是想向您解释您父亲的想法。他是一个有着阴森森的优势的严峻的神祇。他相信,金钱可以把汉斯带向他想带他去的地方,使他变得求实和理智。按照他的意见,一个有一份限额月收入的汉斯就会蠢笨得无可比拟。但是也许您的爸爸是个幻想者。我欣赏他,一如我欣赏妥协、平均值、单调、死的数字。我不相信魔鬼,但是如果我来做这件事,我就会设想魔鬼是我的教练,那个煽动老天爷创造最好成绩的教练。我已经答应他来缠磨您,直缠磨得您的幻想中什么也不剩下,假如不是——就剩下现实。”

说这些话时乌尔里希并不是问心无愧。格达脸上火辣辣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里一层层堆叠起眼泪和愤怒。一下子就为她和汉斯开通了自由发展的道路。可是乌尔里希是出卖了他们呢,还是他想帮助他们呢?她不知道,而且两者分明都既可以使她不幸也可以使她幸福。她在迷惑之中不信任他,并怀着激情感觉到,他是一个和她意气很相投的人,他只不过就是不愿显露这一点而已。

他补充说:“您父亲当然私下里希望,我在这期间应该追求您,把您的思想转移到别的方面去。”

“这是不可能的!”格达费劲地说出口来。

“这在我们之间大概是不可能的,”乌尔里希轻声重复道,“可是也没法再像迄今为止的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已经太深地向前弯下了身子。”他试图微笑。他这样做时极度讨厌自己。他确实本不想做这一切事。他感觉到这颗心灵还在犹豫不决并鄙视自己,因为这种犹豫观望在他心头激起凶暴。

就在这同一个刹那间,格达用可怕的目光望着他。她突然美丽得像一团人们靠得太近的火;几乎没有形态,只是一团热气,使意志麻痹。

“您还是到我那儿来一下吧!”他建议,“这里我们没法随意谈话。”他眼里流露出男性的冷酷和空虚。

“不,”格达抗拒。但是她把目光移开,而乌尔里希则——仿佛通过移开目光她才又在他面前受到推崇了似的——悲哀地看着这位年轻姑娘喘着粗气、不美也不丑的形态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他深深叹了口气,完全真诚地。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