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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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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松本在下雨天谢绝会面的原因,时间过去很久了,却始终没有机会直接向他本人问起过。敬太郎也由于近来十分忙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由于田口的关照,他得到了一个差事,从而也就有了随便出入田口家的资格。在那段时间里,他脑海中关于电车站的那一段经历的记忆已经开始淡漠了。这桩事常常被须永端出来,每次他都只有苦笑而已。须永常常当面追问他为什么事前不到自己家来说个明白,有时还责怪说:“内幸町的姨父好捉弄人,这我早就从母亲那儿听到过,可你……”最后还总不忘嘲弄他说:“你真是个色鬼!”而敬太郎每次也都只是说一句“别胡说”,就算过去了。可是,内心里却总是想起在须永家门前只望到个背影的那个女子。一联想到她就是在电车站碰上的那个女子,一种羞愧感便油然而生。那个女子的名字叫千代子,她妹妹叫百代子,这对现在的敬太郎来说也已经不再是珍奇的新闻了。

他在见到松本并得知所有内幕情况之后,对于到田口家去,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又想,反正不露面事情就不会了结,所以还是抱着被耻笑的心情去登了田口的家门。当时,田口果然放声大笑。不过,敬太郎觉得那笑声中并没有炫耀他自身智谋的盛气凌人的味道,听起来倒像是一种使人迷途知返的胜利喜悦。田口根本没有使用令人感恩戴德的词句,比如什么当时是为了使你得到教训呀,什么那只是一种教育方法呀等等,而只是道歉般地解释说:“我那样做并不是出于恶意,请不要生气。”他还当场说好给敬太郎安排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然后拍手唤出在电车站等候松本的那个大姑娘,特意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并且向女儿介绍敬太郎说:“这位是阿市的朋友。”姑娘似乎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自己引见给这么一个人,但还是以极其冷淡而又很有礼貌的语气寒暄了几句。就是在这一次,敬太郎记住了千代子这个名字。

这是敬太郎第一次有机会接触田口的家庭,后来借公事或者访问之由出入田口家的机会就更多了。有时还钻到正门一侧学仆的房间,同曾在电话里打过交道的那位书生谈论家常。当然也有了到内宅去的机会。有时还被太太叫进去干家里的事。田口上中学的长子问他英语问题,答不上来的时候也不在少数。随着进出次数的增多,敬太郎和两位姑娘接近的机会也就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不过,他那慢吞吞的劲头和田口家那比较紧张的作风以及缺少相对而坐的机会,往往把他们置于一种难以开诚布公的境地。他们之间交换的语言,当然不只是注重形式、枯燥无味的话语,但是,因为每次要办的事大抵不过三五分钟,所以没那么多得以亲近的工夫。直到正月中旬的加留多纸牌会上,他们才有机会促膝而坐,并破例长时间地一直无所顾忌地交谈到深夜。那时,千代子对敬太郎说道:“你可真够笨的啦!”百代子还很不高兴地对他说:“我真不愿和你一组,准会输的。”

那以后又过了一个月,当报纸上有了梅花盛开的信息时,好久没有登门的敬太郎又在须永家二楼上度过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天恰巧遇上了偶然来玩的千代子。三个人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千代子嘴里突然提到了松本。

“我那位舅舅也真够古怪的。听说有一段时间,一下雨就不见客人了。不知现在是不是还这样?”

“其实,下雨天去他家遭到拒绝的,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不过……”敬太郎刚刚说到这里,须永和千代子就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也是一个很不走运的人呢!大概你是没有带那根手杖去吧!”须永又开始戏弄他了。

“不过,这你可就没道理了,下雨天怎么能让人家带手杖去呢?对吧,田川先生?”

听了这貌似有理的辩护,敬太郎也只好笑苦了。

“田川先生那根手杖究竟是什么样子呀?我也真想见识见识哩。让我看看吧!怎么样,田川先生?我下楼去看看好吗?”

“今天没有带来。”

“怎么不带来呢?跟你说,今天可算个好天气呀!”

“那么宝贵的东西,不管天气有多好,听说平常是不带出来的。”

“真的吗?”

“啊,是这样的。”

“那么说,只有在挂国旗的日子才拄着出来喽?”

敬太郎一个人对付两个人,真有点招架不住了。答应下次去内幸町时一定带给她看,这才总算摆脱了千代子的纠缠。作为交换条件,当场请千代子谈了松本在下雨天谢绝会客的原因。

十一月的一天,那是个秋季罕见的阴霾日子,晌午刚过,千代子遵照母亲的吩咐,带着松本喜欢的海胆酱来到了矢来。好久不来了,想多玩玩再回去,于是特地把坐来的车子放走,从从容容地留了下来。松本原有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十三岁的女儿,接下来是男、女、男这样很有次序地交错排列。他们都相差两岁,个个发育得很正常。除了这些为家庭增添热闹气氛、生机勃勃的点缀品之外,松本夫妇还有一个领养来的、虚岁两岁的小女儿宵子,整天像镶在戒指上的宝石一样,小心翼翼地时刻抱在怀里。这个小女孩的皮肤像珍珠一样晶莹白嫩,长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是去年女儿节的前一天晚上落在松本夫妇手里的。在这五个孩子当中,千代子最喜欢这个小女孩。每次来的时候,都要给她买些玩具。有时因为给她吃了过量的甜食,甚至惹得舅妈很不高兴。这时千代子就非常疼爱地把宵子抱到外边廊檐下,嘴里说着“乖——宵子小宝宝”,故意让舅妈看她们那股亲近劲儿。舅妈笑着说:“怎么啦?又没跟你吵架。”松本打趣儿地说:“你那么喜欢这个孩子,就作为贺礼送给你吧。出嫁的时候把她带上好啦。”

和往常一样,千代子这天也是一坐下就和宵子玩了起来。宵子生下来一直没剃过胎毛,头上的毛发长得又细又柔软。或许是因为皮肤白嫩的缘故吧,卷曲的毛发被阳光一照,亮晶晶地泛着紫色光泽。“宵子,大姐给你把头梳起来吧!”千代子说着就轻轻地把梳子梳进了卷曲的胎毛里。然后把稀疏的头发拢到一侧的鬓角上方,在发根儿处扎了一根红发带。这么一打扮,宵子的头就像供神的年糕似的又平又圆。她举起小胳膊,好不容易才摸到梳起的发辫,还用小手摁着发带梢儿,跌跌撞撞地走到妈妈跟前,因为发不清“发带”的音,嘴里喊着:“发大,发大。”妈妈说:“呀!这小头梳得真不错嘛。”千代子高兴地笑着,望着宵子的背影教她说:“再到爸爸那儿去叫爸爸看看。”宵子又迈起刚才那东倒西歪的步子,跑到松本的书房门口趴下了。她给爸爸行礼的时候,照例是趴在地上的。宵子在那儿把自己的小屁股使劲抬得高高的,把供糕似的脑袋低下门槛两三寸,嘴里喊着:“发大!发大!”松本只好放下书,说:“啊!这小头真好看!谁给你梳的呀?”宵子依旧低着头回答:“千——千——”这是舌头还转不过弯的宵子称呼千代子时常用的代号。一直站在宵子身后的千代子听到宵子的小嘴里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开心地大笑起来。

不久,孩子们都陆续从学校回来了。一直被一条红发带占领的家庭又增添了几种花色,变得五彩缤纷了。上幼儿园的七岁的小男孩挎着印有漩涡状花纹的小鼓,一回来就逗宵子:“来,宵子,我让你打小鼓。”说着就把宵子领了出去。千代子目不转睛看着那用红毛线织成的口袋状的小袜子在走廊下一点点地挪动过去。在小袜子上缀着的圆圆的绣球,随着小脚的走动蹦跳着。

“那袜子是你给她织的?”

“是。真可爱呀!”

千代子坐下来和舅舅叙谈了一会儿。在这当儿,乌黑的天空落下来几滴清冷的雨点儿。瞬间雨声大作,把光秃秃的梧桐洗得湿淋淋的。松本和千代子不约而同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雨势,把手伸到手炉上。

“因为有芭蕉,声音格外大。”

“芭蕉是真能活呀。好多天前我就想:今天要枯了,今天要枯了。可是天天这么看着它,它就是不枯。山茶花败了,青桐也成了光杆了,可是芭蕉还是那么绿。”

“您对一些异常的事都是那么赞叹,所以人们都说恒三是个大闲人呢!”

“你的父亲至死也不会研究芭蕉吧!”

“他不愿搞那个研究。比起家父来,舅舅可是个大学者啊!我是非常敬佩的。”

“别乱抬举啦!”

“哪里,是真的呀,舅舅!无论问什么,您都是知道的嘛。”

两个人正在交谈,女佣拿着一封介绍信似的东西进来交给松本说:“这位先生刚才到了。”松本笑着站起身来,说:“千代子,等我一下。一会儿我还要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呢!”

“我可不爱听。又像前些天那样让人家记好多西洋烟草的名字。”

松本没作任何回答就到客厅那面去了。千代子也返回了用膳的房间。云雨笼罩天空,光线暗淡,房子里点起了电灯。似乎厨房已经开始准备晚饭,煤气炉两个孔都喷吐着蓝色火苗。过了一会儿,孩子们两两相对地对坐在一张大饭桌旁。宵子历来另有女仆照料吃饭,今天晚上由千代子管了。她把一只朱漆小碗和盛着鱼的小碟子放在托盘上,把宵子领到旁边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这是间更衣室,有两个衣橱和一面穿衣镜,它们活像从墙壁上拱出来的似的。千代子把托着像玩具一样的小碗和碟子的托盘放在穿衣镜的前面。

“来,宵子!让你受等啦。好好吃啊!”

千代子用小勺喂宵子吃粥,每喂一勺,便硬逗着她说“香香”、“给给”。最后宵子要自己吃,当她从千代子手中接过勺子的时候,千代子又十分疼爱地细心教她用法。宵子本来只会说些简短的词句,当千代子说她“不能那么拿”的时候,她总是歪着那供糕一样的平平的头反问:“这样?这样?”千代子觉得很有趣。就在这么反反复复的当儿,宵子同样刚说了个“这”字,就翻起白眼往上斜视着千代子,突然丢下右手里的小勺,趴在了千代子的膝下。

“怎么啦?”

千代子毫无意识地抱起宵子,就像抱着一个沉睡的孩子似的,只是觉得托在手里的躯体软绵绵的。千代子猛然大声喊叫起来:“宵子!宵子!”

宵子像昏昏睡去似的,半睁着眼,嘴也半张着,倚在千代子的膝上。千代子用手掌在她背上拍打了几下,没一点反应。

“舅妈!不好了,您快来!”

妈妈吃了一惊,丢下碗筷慌忙跑了过来。“怎么啦?”妈妈一边问,一边把宵子的脸转过来,在电灯下一看,嘴唇已经发紫了。用手掌捂在嘴上试试,也觉不出有呼吸了。妈妈像窒息似的发出哽咽的痛苦声音,喊叫女佣拿来了湿毛巾。她把湿毛巾搭在宵子额头上,口里问千代子:“有脉搏吗?”千代子立刻抓过小手腕摸起来。可是,脉在哪儿?一点也摸不出来了。

“舅妈,该怎么办啊?”千代子脸色苍白,哭了起来。妈妈命令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的孩子们:“快叫爸爸来!”四个孩子都撒腿跑向客厅。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刚一停下,脸上疑云密布的松本便走了进来。“怎么啦?”他一边问一边躬下腰从妻子和千代子的上方向宵子望了望,立刻就皱起眉头。

“医生……”

医生即刻就到了。“情况不大好。”医生说着就打了一针。可是,没有任何效果。“不行了吗?”痛苦而又紧张的发问从主人那僵硬的嘴唇里吐了出来。三双充满恐怖和疑虑的绝望的眼睛同时盯在医生的身上。拿出镜子察看完瞳孔的医生,此时撩起宵子的后衣襟正在看肛门。

“这就没有办法了,瞳孔和肛门都张开了。实在对不起。”医生口里这样说,可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在心脏部位又打了一针。本来这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当女儿那像冰霜一样雪白透亮的肌肤被针刺穿的时候,松本眉头上本能地现出一副凶相。千代子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散落在膝头上。

“病因是什么呀?”

“很奇怪。除了奇怪,我再说不出什么来。怎么考虑都……”医生歪着头回答。“用芥末水试试怎么样?”松本提出了个门外汉的看法。“可以吧!”医生顺口回答说。可是脸上没有任何赞赏的表情。

很快就倒了一盆开水,又把一袋芥末全部倒进热气腾腾的开水里,妈妈和千代子默默地脱去了宵子的衣服。医生把手伸进热水里,提醒说:“再稍放些凉水吧!不要太热弄出烫伤来。”

医生手托着宵子在芥末水中浸了五六分钟。三个人都屏住呼吸,眼盯着那柔软皮肤的颜色。“好了吧!时间太长了……”医生说着,把宵子从盆里托了出来。妈妈即刻接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干,然后又给宵子穿上了原来的衣服,可是,像散了架似的宵子没有任何变化。她满腹怨恨地望着松本的脸说:“先这样让她躺一会儿吧!”松本答了声“好吧”,就又返回客厅,将来客送出了大门。

他们不久从柜橱里为宵子取出了小被子和小枕头。看着同往日夜里一样安睡的宵子,千代子“哇”地一声扑了下去。

“舅妈,是我闯的祸……”

“唉呀!根本没你的事……”

“可是,是我喂她吃饭的……无论如何我都实在对不起舅舅和舅妈。”

千代子断断续续地把刚才自己照料宵子吃饭时她那和平常一样的活泼神态,反反复复地讲了好几遍。

“真是不可想象的事啊!”松本抱着胳膊说。他催促妻子:“我说阿仙,让她躺在这里怪可怜的,移到那面的客厅里去吧!”于是千代子也跟着帮忙。

因为没有合适的屏风,只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在一片没有任何遮拦的地方把宵子头朝北地安安稳稳地停放下来。阿仙从餐厅里把宵子早晨还在玩的气球拿了来,放到宵子的枕边,还在宵子的脸上盖了一块白布。千代子时时揭开来看着哭。“哎,我说,你看!”阿仙回去叫松本,“脸型多可爱,真像是观音菩萨。”她说着感到一阵鼻酸。“是吗?”松本说着离开自己的座席,仔细观察宵子的遗容。

不久,当白木桌子上摆放好了莽草、香炉和白米团子,蜡烛放射出微弱光芒的时候,三个人似乎才知道再不能从睡梦中醒来的宵子远远地离开了,从而陷入了凄凉的绝望之中。他们轮番为宵子上香。香烟缭绕,不停地刺激这些被拖到与两小时之前完全不同的世界中来的人们,使他们鼻酸眼花,悲痛欲绝。其他几个孩子和平日一样被早早安排睡下了,只有十三岁的大女儿咲子守在香案旁。

“你也去睡吧!”

“内幸町和神田还谁也没来吧?”

“快来了吧。没事啦,你早些去睡吧!”

咲子起身去了。她在走廊回过头来招呼千代子。当千代子也起身来到走廊的时候,她小声央告说:“我害怕,跟我一块儿去厕所吧!”厕所里没有灯,千代子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纸灯笼,和咲子一块儿拐过了走廊。回来的时候,窥视了一眼女佣的房间,做饭的和常来的车夫正围着火盆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千代子觉得他们好像是在谈论宵子的不幸。一个女佣为准备接待来客正在餐厅擦盆摆碗。

得到通知的亲戚,有几位不一会儿就到了。也有的说了声“过一会儿再来”,就又走了。每当有人来,千代子都反反复复地讲述宵子突然死去的原委。十二点过后,阿仙特意为打通宵的人们备了个火盆,提到屋里,可是没有一个人去烤火。主人夫妇被人们好说歹劝才退到寝室里去了。后来,千代子又几次将即将燃尽的香火重新续上。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傍晚雨点打落在芭蕉上的那种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可是,拍打铁皮屋顶的声音仍不断地把凄凉和悲伤灌进她的耳朵。千代子在雨声中不时地掀开盖在宵子脸上的白布啜泣。夜就在千代子的啜泣中过去了。

那天白天,妇女们一齐为宵子缝白寿衣。百代子也从内幸町来了,此外还有两名热情帮忙的主妇,大家分头做起小袖子、小衣襟来。千代子拿来习字纸、笔和砚台,让人们都写上“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阿市也给写一个吧!”说着来到了须永面前。“怎么写?”须永莫名其妙地接过笔和纸。

“写小字,尽量写得满满的。然后把这句话分别剪成长方形诗笺那样,撒到棺柩里去。”

大家都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写下了“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我不愿让人看。”咲子一边说一边用袖子遮挡着写了一行弯弯曲曲的字。十一岁的男孩说:“我用平假名写。”于是像电文一样,写下了几行。到了过午要入殓的时候,松本向千代子说:“你给她换衣服吧!”千代子默默地流着眼泪,脱光宵子的衣服,把冰凉的宵子抱了起来。宵子的后背上满是紫色的斑点。换完衣服之后,阿仙把一串小念珠挂在宵子的小手上,还把小草帽和草鞋装到棺木中。又把昨天傍晚还穿的那双红色线袜子也装了进去。那袜子上缀着的绣球蹦跳的景象顿时又浮现在千代子的眼前。大家送给她的玩具也都塞在头和脚的下面。最后,大家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纸片,像雪花一样撒在宵子的遗体上,盖好棺盖,用白绫子覆盖起来。

阿仙说日子不好,出殡便向后拖了一天,全家笼罩在阴森的气氛中,却比平素更显得热闹。名叫嘉吉的七岁男孩和平常一样敲鼓玩,被大人训了之后,悄悄来到千代子身旁,问:“宵子再也不回来了吗?”须永笑了,逗他说:“明天准备把嘉吉也带到火葬场,和宵子一块儿烧了呢!”嘉吉一听,说:“那我可不干!”一边说一边大眼珠子乱转,看着须永。咲子赖着阿仙:“妈妈,明天出殡我也想去。”九岁的重子也央求说:“让我也去。”愣愣怔怔的阿仙像是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似的,朝着正在里面同田口夫妇说话的丈夫喊道:“你明天去吧?”

“去,你也去才好呢!”

“啊!我决定去。让孩子们穿什么好?”

“穿礼服不好吗?”

“可那打扮就太花梢了。”

“套上裙子就可以了,男孩子穿海军服就足够了。你穿黑色礼服吧!有黑色腰带吗?”

“有。”

“千代子,你若是也有,就穿上丧服陪着她吧!”

做了这些安排之后,松本又回到屋里去了。千代子站起来上了香,一看棺柩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个漂亮的花圈。“什么时候来的?”她问身边的妹妹百代。百代小声回答说:“刚才。”又说,“舅妈说是个小孩子,光是白花太素了,特意让加上了红花。”姐妹二人在那里并排坐了下来。大约过了有十分钟,千代子把嘴凑到百代的耳边,问:“百代,你看宵子的小脸了吗?”百代点头说:“啊,看了。”

“什么时候?”

“哎呀!刚才入殓的时候不是看了吗?怎么?”

千代子早就忘了,她本打算如果妹妹说没看,就想两个人打开棺盖再看一遍。“算了吧,挺害怕的。”百代说着直摇头。

晚上,有守夜僧人念经。千代子在一旁听着。松本常跟和尚谈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什么“三部经”如何如何,“和赞”怎样怎样。在他们的谈论中,亲鸾上人和莲如上人的名字出现了好多次。

刚过十点的时候,松本就把点心和布施摆到了和尚面前,说:“已经可以了,师傅请回吧!”和尚走了之后,阿仙问让和尚走的理由。“让和尚早点歇息也方便些。宵子也会讨厌听诵经什么的。”松本就这么应付了过去。千代子和百代子面对面会意地笑了。

翌日,晴朗无风,高天之下有一个小小的棺柩在静静地移动。路两旁的人们惊异地目送这不可思议的神秘之物。松本说白纸灯和白木轿不好,把宵子的棺柩装入了灵车。随着车轮的滚动,四周垂吊着的黑幕布不停地摆动着,装饰在白绫子覆盖的小棺柩上的花圈时隐时现。路边玩的孩子们都跑上来新奇地向车内张望。也有的人在和灵车相遇时脱帽致意而去。

在寺院里,念经、烧香等一套程序结束了。千代子在宽阔的正殿里坐着的时候,说也奇怪,连一滴眼泪也没有。看舅舅和舅妈的表情,也不见有明显的忧愁。烧香的时候,重子搞错了,本该拿香往香炉里去点的,她却抓起一把香灰塞进沉香炉里,连她自己也觉得怪有趣的,甚至扑哧一声笑了。仪式结束后,松本、须永和另外十二个人随着棺柩转向火葬场去了。千代子和其他人则返回矢来。在车上,她觉得比起现在这多少好受些的心情,似乎悲痛欲绝的昨天和前天的那种气氛才会有更多清新和美的内容,反倒思恋起当时亲身体验到的那种猛烈袭来的悲哀了。

收骨灰是阿仙、须永、千代子,还有平素照看宵子的女佣阿清四个人一起去的。如果从柏木电车站下来,也就是二百多米远,可是没注意到,结果从家乘车出来,反而多费了好多时间。千代子是生平第一次到火葬场。很久不见的郊外景色使她像发现了失物一样格外高兴。绿油油的麦田,嫩绿的萝卜地,常青树中点缀着红、黄、褐等颜色的森林景色相继映入眼帘。走在前面的须永不时回过头来给千代子讲什么穴八幡的高田八幡宫和诹访的森林等等。当车子来到有些阴暗的平缓坡道时,他又指给千代子看坐落在略微高起的杉树丛中那细高的塔。上面雕刻着“弘法大师千五十年供养塔”的字样。塔身下面有一座临着一口四周长满茂密山竹的自流井的茶店,使得桥头显出宛如乡间小路一样的气息。从那快光秃的高大树枝上不时有一片片变了色的树叶飘落下来。树叶在空中急速旋转的舞姿,在千代子的眼底留下了鲜明的印象。那树叶难得径直落地,久久在空中飘舞的情景,对千代子来说真是新奇极了。

火葬场在朝阳的一块平地上,面南而立。车驶进大门里的时候,有一种比想象的还要轻松的气氛涌入千代子的心房。阿仙在办公室窗前说:“我姓松本。”坐在像邮局办公窗口似的窗子里面的男人问道:“钥匙带着吧?”阿仙顿时神色有些慌乱,急忙在自己的怀里、腰带间摸了起来。

“哎呀!糟了。我把钥匙放在餐厅的小柜橱上了……”

“没带来吗?那可不好办啦。还有时间,赶快让阿市回去取吧!”

在二人身后不动声色地听他们一问一答的须永说:“钥匙吗?我带来了。”说着从袖筒里拿出个冰凉的重物交给了舅妈。当阿仙拿到办公窗口给里面看的时候,千代子把须永责怪了一顿。

“阿市,你这人真可恨。既然带着就该早点拿出来。你不知道舅妈为宵子的事头脑发僵记不住事了吗?”

须永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不搭腔。

“像你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在这种时候不来倒好。宵子都死了,可你一滴眼泪也没掉。”

“不是不通情理。因为我还没有过孩子,对母子之爱还不大懂嘛。”

“算了吧!竟敢在舅妈面前说出这种赖皮话。你看我怎么着了?我什么时候有过小孩?”

“有没有过我不知道,不过,千代妹妹是个女的,大概有一颗比男人美好的心吧!”

阿仙像是没听他二人争论似的,办完手续立刻就往接待室那面走去了。在那里坐下之后,她向站着的千代子招了招手。千代子马上来到舅妈身边坐了下来。须永跟着也进来了,坐在她们二人对面一张像是乘凉用的长凳子上,说了声“阿清也坐吧”,并挪开了个位置。

在四个人喝着茶等候的这段时间里,看到有两三拨收骨灰的人们。最先头的是一位乡下味很浓的老婆婆。她可能是对阿仙和千代子的穿着有些顾虑,没怎么说话,接着是撩着后衣襟的父子俩。他们以一种明快的声调说:“请给我一只罐子。”他们用一角六分钱买了一只最便宜的走了。第三拨是一位披头散发、扎着硬窄带、判别不出是男还是女的盲人,由一个穿紫色裙的女孩牵着手。他叮问说:“还有时间吧!”接着从袖筒里拿出香烟,吸了起来。须永一看这位盲人的脸,霍地站了起来,很不耐烦地走了出去,许久也没有回来。正在这时,火葬场的管理人员来到阿仙身旁催促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请过去吧!”千代子这才从后门出去叫须永。

心惊肉跳地穿过左右两排普通等级的、黄铜挂牌上写着某某氏的焚尸炉,来到了后院。宽阔空地的角落里堆放着山一样的松木劈柴。四周长满美丽的江南竹,郁郁葱葱。下方是麦田,麦田的对面又有一片高冈延伸开去,北面一侧的景色尤为秀丽。须永站在这空场的边上,视野顿觉广阔,他出神地朝四下眺望着。

“阿市!快来吧,人家说都准备好了。”

须永听到千代子的喊声,默默地走了回来。他向千代子说:“那片竹丛长得真好,我想会不会是死人的油成了肥料才有那样的长势。这么粗的竹笋一定好吃的!”“哎呀!恶心死了!”千代子说了一句就快步走过了普通等级的焚尸炉。宵子的炉子是上等一号,炉门上挂着紫色的帐幕。帐幕前方的台子上倒放着昨天那个花圈,花稍微有些枯萎了。一想到那好像是昨夜焚烧宵子尸体时热气熏的痕迹,千代子心里凄楚万分。三个焚尸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最年长的说:“这封印……”须永当即说:“没关系,打开吧!”彬彬有礼的焚尸人扯开封印,哔啦一声抽去了锁。黑铁门向左右一开,模模糊糊地看到昏暗的炉膛里有一堆不成形的圆形的灰色东西,还有黑色的、白色的东西。“现在往外掏吧!”焚尸人说着先往里面放上两根铁条,然后把两个像铁环一样的东西挂在置棺台的头上,接着突然咕噜咕噜一阵响声。与此同时,那不成形的一堆烧剩下的东西就出现在站在那里等候的四个人的眼前。千代子从中认出了宵子那像供糕似的突起的头盖骨,还是生前的那个样子,她突然咬住了手帕。焚尸人拿开那块头盖骨、颊骨和另外两三块大一点的骨头,说:“其余的都筛干净带走吧!”

四个人每人拿起一根木筷和一根竹筷,各随己愿地把台上的白骨夹起来放进白色的罐子里。好像是相互影响似的,四个人全都掉了眼泪。只有须永脸色苍白,紧闭嘴唇,鼻子也没抽动一次。“牙齿另外放吗?”焚尸人一面问,一面灵巧地把牙齿分了出来。这时,看到他把颌骨拨得不成样子,从中挑出两三颗牙齿来,须永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么一来,简直就不觉得是个人啦。跟从沙子里拣小石头一个样。”女佣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在水泥地上。阿仙和千代子放下筷子用手帕蒙起了脸。

坐上车的时候,千代子抱着装在杉木匣子里的小白罐,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车子一开动,冷风嗖嗖地从膝盖的垫布和杉木匣间直朝胸部猛灌进来。高高的榉树支撑着它那已经变成茶褐色的身躯,排列在道路的两旁,像是在迎送他们一样挥动着细长的树枝。那细密的枝条在人们的头顶上高高地盘曲交错着从两侧伸出来。然而,他们通过的地方却很亮堂。千代子觉得非常奇怪,不时仰头遥望高高的蓝天。回到家里把遗骨安放在佛坛前的时候,跟着跑上来的孩子们要打开盖子看,千代子把他们挡住了。

不一会儿,全家人就在这同一房间开始用饭了。“看来,好像孩子还是很多啊。可是,已经缺了一个。”须永开了腔。

松本说:“活着的时候,并不觉得怎样,可是一旦去了,好像是最可惜呀!我想,现在这帮孩子里能有一个替她死了就好了!”

“真狠心哪!”重子跟咲子耳语道。

“舅妈再奋发一下,生一个和宵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吧!我一定疼爱她。”

“和宵子一样的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啦!这跟饭碗和帽子是不一样的,就是能代替,也是不会忘却失去的那个呀!”

“在下雨天拿着介绍信来访的男人,我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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