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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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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敬太郎发现自己和往常一样正躺在这住惯了的六铺席的房间里,感到十分奇怪。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既像真的,又仿佛是个说不清的梦幻。若形容得更仔细一些,也可以说宛如一场“真正的梦”。记忆中也还有醉醺醺地在街上活动的情景。不仅如此,感受最深的还是人世间充满了这如醉如痴的气氛。电车站和电车都充满了这种气氛。珠宝商、皮革店老板、摇红绿旗的,统统都在这种气氛中陶醉了。涂着淡蓝色油漆的西餐馆二楼,在那里落座过的眉宇间长着黑痣的绅士,肤色白皙的女子,无一不被笼罩在这种气氛之中。二人谈话中提到的不知位于何处的地名,男人答应送给女子的珍贵的珊瑚珠,也全都带有一种陶然欲醉的气氛。而其中这种气氛最足、最活跃的,莫过于那根手杖了。当他一动不动地拄着那根手杖,在淋着冬雨的车篷中迷失方向,不知该向何处去的时候,这种气氛在他心里达到了最高潮,若把此情此景作为演出剧目的一个场面,给他的感觉是自己完全成了一个被狐仙迷住心窍的人。当时,他两眼环视四周,望着店铺冷冷清清的灯光照耀下的湿漉漉的街道,坡道顶上显得矮小的交通岗楼,还有左侧那片朦朦胧胧中显得黑魆魆的灌木林,他简直不相信这竟是今天工作的结局。他还记得,当时是迫不得已才命车夫掉转车把朝根本就未想到的本乡跑去。

他躺在被窝里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映出昨天那万千景象,这些景象第一次使他大开眼界。他有两天是在醉眼朦胧中度过的。这两天里,他不厌其烦地一直凝视着这些犹如春蚕吐丝一般不断涌现出来的富有纪念意义的画面。可是,最后他对这种闹哄哄地总在眼前飘来浮去的烦人的梦境忍受不住了。尽管如此,那些东西还是一个接一个地随心所欲地在眼前浮现出来。因此,虽然他精神很正常,却也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被什么邪魔迷住了。

由这种肤浅的疑虑,他心里不由地想到了那根手杖,昨天那一男一女在他眼里清晰得如同画上人物一般。容貌就不用说了,从穿着打扮到走路的姿态,一切的一切都还记忆犹新。尽管如此,又总觉得二人似乎都在遥远的国度里。虽说是在遥远的国度里,可又仿佛近在眼前,以极鲜明的色彩和形象映入眼帘。敬太郎总有那么一种感觉,认为也许是那根手杖带来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影响。昨天晚上,车费也被敲了竹杠,他钻进公寓正门时,无意中把那根手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有些迟疑了,觉得这个东西不能放在人眼能看到的地方,临睡前把它扔到橱柜里边的箱子后头去了。

今天早晨又觉得蛇头似乎也不会有那么大的作用。特别是马上就要去见田口,并向他报告侦察的结果,这个实际问题在脑海里一出现,那种感觉就更深了。他确实意识到了自己从下午到夜里忙活了一天,一直陶醉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中。可是,一旦到了要把这种结果总结成一般人也可以理解的、合乎情理的报告的阶段,就几乎弄不清自己接受的任务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因此,也就说不清是沾了手杖的光,还是吃了它的亏。敬太郎躺在被窝里反反复复地想了好久,认为似乎确实沾了手杖的光,但又觉得好像根本就没得到它的好处。

他心里想,不管怎样,反正要等摆脱了两天来一直缠在身上的醉魔之后再说。于是他突然脱掉睡衣跳了起来,然后到洗漱间用冰冷的水哗哗地猛洗了一阵头。这才觉得似乎把昨天的梦从头发根上甩掉,还原成了普通的人,于是轻松愉快地上了三楼的房间。他麻利地敞开室内的窗户,面向东方笔直地站在那里,让全身沐浴在从上野森林上方直射过来的阳光之中,同时做了十来次深呼吸。像一般人那样做完这种刺激神经的动作之后,他一边吸烟,一边切实地开动脑筋考虑应向田口报告的事项的顺序和条目。

仔细一思量,竟觉得几乎没有对田口有用的内容。敬太郎心里发慌了。但是对方很急,今天早晨就要等他的报告。他很快给田口家打了个电话,问现在是否可以去。等了很长时间,那个书生转达说可以,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动身到内幸町去了。

田口家门前有两辆车等在那里。正门那里有一双鞋和一双木屐。和前些天不同,他被让到了日本式房间里。这是间大约十铺席大小的会客室,高高的壁龛上挂着两幅大画轴。书生端来了用茶碗泡好的粗茶。还是这个书生,又拿来了一个桐木旋的手炉。劝敬太郎坐在柔软的褥垫上的也是这个书生,没有一个女人露面。敬太郎端坐在宽敞的会客室正中,耐着性子等待主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可是看来主人关于工作方面的谈话还没有结束,等了很久还迟迟不露面。敬太郎无可奈何地琢磨起已经变成褐色的旧画轴的价格,有时一圈又一圈地抚摸手炉的边沿,有时还把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裤裙遮盖的膝盖上,独自一人正襟危坐。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布置得十分整洁谐调,他心里感到新鲜极了,可是一时很难安定下来。后来想要取下书架上放的像是画册样的东西来看,可是,那画册封面出奇地漂亮,闪光夺目,似乎在告诉人们:这是装饰品,不能摸。因此他终于没好意思伸手。

如此折磨人的主人,让敬太郎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才好不容易从客厅里出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客人老不走,所以……”

对主人的道歉,敬太郎也讲了一通自认为与之相称的客套话,同时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然后准备立刻就谈昨天的事。可是先讲什么,怎么讲才合适,事到临头又突然不知所措了,结果终于失去了开口的机会。说来也怪,从一开始,主人的声音、动作就使人感到他似乎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又好像胸有成竹似的,根本不急于听有关侦察结果的报告,只顾问一些没用的事。什么本乡一带结冰了吗,三层楼上风很大吧,住宿的地方有没有电话,如此等等,好像对这类问题十分感兴趣。敬太郎针对主人的问话,也相应地做了使主人感到满意的回答。不过,对方却好像在这种无意义的谈话中,暗地里观察着他的动静。这一点,他已经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了。然而,主人为什么要这样注意自己,其原因却全然不得而知。

“怎么样?昨天还顺利吗?”主人突然开口问道。敬太郎早就有精神准备,知道对方是会这样问的。可是如果老老实实回答的话,就有可能造成慢待对方的后果,所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回答说:

“是的,您信里讲的那个人,我终于找到了。”

“是眉头上有黑痣的吗?”

敬太郎回答说从侧面看到有一块微微隆起的黑肉。

“穿的衣服也和我说的一样吗?头戴黑礼帽,身穿雪花点黑大衣。”

“是的。”

“那大概就不会错啦。是四点到五点之间在小川町下车的吧?”

“时间好像晚了一点儿。”

“晚了几分钟?”

“几分钟可不知道,不过好像是五点过了很长时间了。”

“过了很长时间?要是那样的话,就不必等他了嘛!我特地给你规定了时间界限,就在四点到五点之间,过了五点就等于你的任务完成了。你怎么不马上回来如实向我报告呢?”

敬太郎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受到这位长者如此严厉的批评,因为在此之前这位长者一直情绪很好,同自己谈话的态度也是很平静的。

迄今为止,在敬太郎眼里对方一直是东京工商业区出身的一位老板,可是当这位老板突然以满口纪律的军人形象向他威压过来的时候,他的心即刻就乱了。对朋友还可以讲“因为是为了你”之类的话语或其他现成的应酬话,可是眼下这一套是完全不顶用的。

“因为我的私人原因,时间到了还没离开那个地方。”

正当敬太郎要这么回答,但还没说出口的当儿,田口却一反刚才那种严肃的态度说:

“那对我倒是大有好处的。”听来是高兴的口吻。他接着又问道:“你说私人原因,那是怎么回事?”敬太郎一听,有些踌躇了。

“没什么,我不听也没关系的。因为那是你的事。不想说就不说,无所谓。”

田口说着把手提烟盘拉到自己跟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用兽角做的细长的掏耳勺。他把掏耳勺伸进右耳朵里来回掏了起来,似乎很痒。敬太郎看着田口这副眉头紧皱的样子,心里有些紧张。田口表面上装作不看的样子,实际上却在有意观察着自己,有时又仿佛只是把精力集中到耳朵上似的。

“实际上,有个女子一直站在电车站上。”他终于照实说出来了。

“是上年纪的还是年轻女子?”

“是年轻女子。”

“噢,怪不得!”

田口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吭声了。敬太郎也中途打住了话头。二人面面相觑地坐了一会儿。

“哎呀,是年轻的也好,上年岁的也好,我不该问这个事。那只和你有关,算了,不说啦。我只想了解一下对那个脸上有黑痣的男人的调查结果就行了。”

“不过,那位女子是始终和有黑痣的男人在一起行动的。首先,那女子是在等那个男人。”

“啊?”

田口脸上现出有点意外的神情。他问道:“这么说,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女子,对吧?”敬太郎当然不敢承认原来认识,尽管觉得很不好意思,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说:“是一个既没见过、也没讲过话的女子。”田口只是很平静地听着敬太郎的回答,不在意地说了句“是吗”,并没有显出任何想刨根问底的意思。可是他突然以非常缓和的语气说:

“你说的那个年轻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从长相上来说……”田口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把脸探到了手提烟盘的上方。

“不,没什么。长得不怎么样。”事到如今,敬太郎只好这么回答了。实际上,他心里也确实觉得不怎么样。不过,依据不同的对象和场合,本来也不难说:是的,长得很标致。田口听到敬太郎说“长得不怎么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敬太郎虽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却觉得好像有一个巨浪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脸上有几分发烧。

“好吧,不多说她啦。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男人到女子等他的电车站来了吗?”

田口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打算认真地听听事件的经过。说实在的,敬太郎本想一开头首先讲讲自己是怎样下了一番苦功才理好了要报告的内容的,然后再为显示一下自己的功劳,把经过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他准备从自己因为有两个同名的电车站而茫然不知所措开始,直到如何利用了那不可思议的起到神话般作用的手杖为止,全都一五一十地报告一番。可是,一见面就因为四点钟和五点钟的问题被训了一通,再加上造成自己随意拖延监视时间的那个女子竟是一个根本构不成原因的、毫不相干的女人,因此,要炫耀自己的劲头一下子就消失了。于是,只好轻描淡写地讲了讲男女二人进了西餐馆以后的事。这样一来,自己的报告正如离开公寓时所担心的那样,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内容空洞、毫无可取之处的东西,就像把一团灰色的云雾捧到田口的鼻子底下送给他看一样。

尽管如此,田口并没有显露出格外不满的表情。只是始终平静地抱着胳膊,不时地向敬太郎投去几句帮腔的词句,什么“哼”、“噢”、“原来如此”、“然后呢”等等。可是当报告快结束时,他还是像要等待什么似的轻易不肯改换姿态。敬太郎只好带着抱歉的口吻说:“情况就是这样。实在没有什么价值,很对不起。”

“不,还是很有用的。你辛苦啦。费了不少力气吧!”

当然,田口这句应酬话里的确没有包含明显的谢意,然而对于一直被人小瞧的敬太郎来说,只这一句好话,听起来也就够意思了。他这时才好不容易放下心来,心想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没太丢脸。与此同时,轻松下来的心情又促使他向田口去摸底了。

“那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啊,怎么说好呢?你是怎么看的?”

敬太郎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头戴黑礼帽、身穿开领雪花点黑大衣的男人的身影。他的风度也好,言谈举止也好,甚至连走路的姿势,这一切统统都历历在目。可是对田口却连一句也答不上来。

“我实在说不清楚。”

“那么,你看他人品怎么样呢?”

说到人品,敬太郎大体上还能估计出几分。“我看似乎是个很稳重的人。”敬太郎按自己观察的结论做了回答。

“你这样说,是看到他和那个年轻女子说话了吧?”

讲这句话时,田口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的影子。看到这种情景,敬太郎到嘴边的话又憋回去了。

“对年轻的女子,无论谁都会是亲切和蔼的。恐怕你也有不少体验吧!尤其是那个男人,在这方面他也许是更胜别人一筹的。”田口毫不掩饰地笑了。不过,笑是在笑,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敬太郎。敬太郎心想,在旁人眼里,自己恐怕要被当成一个没有半点机灵劲的蠢货的,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十分尴尬地随田口一起笑了起来。

“那么,那个女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田口这时突然把焦点从男人身上转向了那个女子,而且这次是主动向敬太郎发问的。敬太郎当即回答说:“女方比那个男人更难判断。”

“是良家妇女,还是青楼女子,连这个大体区别都弄不清吗?”

“是的。”敬太郎一边说,一边想了想。皮手套,雪白的围巾,美丽的笑脸,长长的大衣等等,一个接一个地上升到记忆的表层上来。可是一旦要综合起来,却又无从下手,抓不住能应付田口问话的要领了。

“穿着比较素雅的大衣,戴了一副皮手套……”

那女子身上的东西,特别引起敬太郎注意的就是这两点,而田口对此却似乎毫无兴趣。他很快认真起来,问道:“那么,对这一男一女的关系,你有什么看法?”

自己刚才的报告总算顺利地完成了。证据就是,他听到对方说了句“辛苦了”的谢辞。但敬太郎绝没想到在那之后又有这么多难题接二连三地提了出来。而且,或许是因为穷于应付,他觉得这些问题简直像逐步升级似的一个比一个更难回答了。田口看到敬太郎那窘迫的样子,就又用别的话把问题重新解释了一下。

“比方说,是夫妇呢,还是兄妹?是一般的朋友呢,还是一对情夫情妇?各种关系之中,你认为是哪一种呢?”

“我观察那个女子的时候,也曾在心里琢磨她究竟是个姑娘还是位少妇。不过,我总觉得不像夫妇。”

“即使不是夫妇,你看他们有没有肉体上的关系?”

在敬太郎的心里,这种怀疑最初也不是没有过。若重新解剖自己内心活动的话,一种认为那二人之间已经存在某种神秘关系的假定,或许正在遥控着自己,并使自己的侦察兴趣浓厚起来。敬太郎不是个理论家,他不认为除去肉体关系之外,男女之间就不能再发生有研究价值的交往了。但是他认为,作为人之常情,具有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往往爱从这个角度观察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有一种符合男女特性的心理被诱发出来。因此,他很想尽可能根据这个观点来观察整个世界。在他这个年轻人的眼里,尽管对人类这个大千世界还不十分了解,但对男女这个小天地却是异常清楚的。因而,他总是喜欢把一般的社会关系都尽可能地缩小到这一点上来看。在电车站遇到的这一男一女的关系,在敬太郎没意识到的大脑深处,似乎一开始就已经作为这样一对男女被联系到一起了。他也不是一个道德家,用不着因背地里想象人家的罪恶而产生不必要的恐惧心理。作为社会上一个具有普通道义良心的人,他只是比比皆是的人群中的一员。但是,这种道义良心和他的空想能力不同,常常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发挥作用的。因此,即使把电车站上那两个人还原到自己最感兴趣的男女关系上来看,也没有出现什么格外不愉快的感觉。他只是对二人的年龄差距太大有些怀疑。而另一方面,这种差距反映到他的眼里,反而把“男女世界”的特色更加鲜明地突出出来了。

他对二人的兴趣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这样淡漠下来了。而当田口正式问起是否真有其事时,他没能做出肯定的回答。这倒不是关系到什么责任问题,而是在他的脑海里很难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因此,他才这样说道:“至于肉体上的关系,也许有,也许没有。”

田口只是微笑不语。这时那个穿和服裤裙的书生端着托有名片的盘子进来了。田口取过那张名片,对敬太郎说:“好啦,你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吧!”随即把目光转向书生吩咐道:“先请到客厅去……”敬太郎早就没话可说了,正好借来客的机会,想赶紧就此收场。刚想要欠身,田口特地在他要站起来之前,又把他阻止住了。田口根本不理会敬太郎早已发窘而想趁机溜掉的心理,仍然继续提出问题。敬太郎的回答几乎没有一条是明确的,他觉得此刻真比在大学里接受口试还难受。

“好,这是最后一个问题。那一男一女的名字你知道了吗?”

对于田口声明是最后的这个问题,不用说,敬太郎也没有做出使对方满意的回答。在西餐馆留心听二人讲话的那段时间里,他就曾暗自盼望能在话里夹杂着出现姓名或其他什么叫法,然而那两个人却好像有意避开似的,不用说彼此间的名字了,就连第三者的名字也没有提到过。

“根本不知道名字。”

听到这句答话,田口抬起捂在手炉上的手,仿佛打拍子似的用指尖敲起桐木手炉的边沿来了。敲了几次之后,他说:“不知怎么搞的,还是不得要领啊!”接着又说,“不过,你是诚实的。也许这正是你的可贵之处吧。比起不懂装懂,把不知说成知的报告来,不知要好多少倍。如果说赞许,我就是赞许你这一点呢!”说完,田口便笑了起来。敬太郎发现自己的观察结果果然没有实际用途,尽管对自己的粗心也多少感到有点害羞,但他还是坚信,仅靠两三个小时的观察、忍耐和推测,即使是委托给比自己细心十倍的人去办,也不可能使田口得到满意的结果的。所以,对于田口的这种评价,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舒服。相比之下,对于夸奖自己诚实这一点,也没有感到特别值得高兴。因为在他看来,这种程度的诚实,只不过是世上顶一般的罢了。

敬太郎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考虑,哪怕只讲上一句也好,要在自己抬不起头的田口面前干干脆脆地把已经想好的心里话端出来。于是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觉得现在要是不说,以后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尽是些不得要领的东西,我也深深感到很对不起您。不过,您问的那些根底上的详细情况,我认为用那么点时间,像我这样的粗人是不会看透的。我这么说,您听起来可能会觉得有些狂妄,可我还是认为:与其玩弄小伎俩搞什么跟踪,莫如直接去会见对方,把想问的事统统直率地提出来,这样会省去许多麻烦,而且还可以弄清确凿无误的真实情况。”

敬太郎说完这些话,抬头盯着田口的脸,心想一定会被久经世故的对方奚落和嘲笑的。谁知田口的态度竟意外地认真,他说:“这些事你都懂啊!真令人佩服。”敬太郎故意控制住自己,没有搭腔。

“你所说的办法,似乎是最愚蠢,其实又是最简单、最正当的。若是能注意到这一点,作为一个人来说,那才是了不起的。”田口又重复讲出这种称赞话语的时候,敬太郎愈发感到无言以对了。

“你有这样深刻的考虑,我竟托你干那种无聊的事,这都是我不好。因为这和看错了人是一样的。不过,市藏在介绍你的时候,确实是那么讲的呀!说你对当侦探很有兴趣。因此就把这毫无道理的事情托给你了。当初不这样就好了……”

“不,我记得的确跟须永讲过那种意思的话。”敬太郎尴尬地答道。

“是有这回事吗?”

田口把敬太郎的矛盾一语道破,便再没愚蠢地穷追下去。接着又立即摆了个新问题。

“好吧!怎么样?别偷偷地跟在后边了,就照你说的,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去。你有这个胆量吗?”

“也不是没有。”

“在那样尾随了之后还……”

“虽然是尾随了,但我自信决没有做过有损于他们名誉的侦察。”

“说得不错。那样的话,就请去试试看吧!我来给你介绍。”

田口说着放声大笑起来。不过,敬太郎觉得这个提议也并非完全是开玩笑,因此,他产生了个念头:想带着介绍信和眉宇间长着黑痣的那个男人面对面地谈上一谈。

“我去会会他。请您给写个介绍信吧!我很想和他本人谈一谈。”

“好吧。这也是经验之一嘛。就请你去见见他,当面研究一下吧!你这个人一定会把受田口之托,在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曾经跟踪过他的事说出去的吧?不过,那没关系。想说你就说好了。不需要对我有什么顾虑。其次,关于和那个女子的关系,如果有勇气,也请你问一问。怎么样?你有勇气问这些事吗?”

说到这里,田口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敬太郎的脸色,在没有得到回答之前,自己就又接着讲下去了。

“不过,在双方都能说出口的那种自然气氛形成之前,千万不要问,也不要说。因为任凭你再有勇气,也会被人认为是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况且,他可是个轻易很难见到的人,如果胡乱谈起那些事,难保他会立即下逐客令的。我给你写封介绍信,不过在这些问题上,你可要当心哪……”

不用说,敬太郎的回答是:我明白了。但是,心底里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田口那样看待那位戴黑礼帽的人。

田口取出笔墨和卷纸,刷刷地写起介绍信来。不一会儿,当他最后写完收信人名字的时候,随即说道:“只罗列了一堆官样文字,这样就可以了吧!”说着就把遮在手炉前的信,给敬太郎念了一遍。信里写的和他本人讲的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事。写的只是,此人是今年大学刚毕业的法学学士,我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关照他,因此请接见并和他谈谈。田口看到敬太郎脸上并没有不同意的表情之后,立刻把信卷起来装进了信封。然后又在信封上写上了“松本恒三先生”几个大字,故意不封口地递给了敬太郎。敬太郎十分认真地看了看“松本恒三先生”这六个字,字体肥大而松散,显得很笨拙。敬太郎想:这个人就写这么一手字啊!

“不要那么直愣愣地欣赏个没完啦!”

“住址好像还没写上呢。”

“啊,对了。这可是我的疏忽。”

田口又把信接过去,填上了收信人的地址。

“这回可以了吧!字不好看,又大,真可以说得上是土桥寿司饭店的那种大饭团了。反正能管用就行,凑合点吧!”

“不,写得挺好。”

“顺便也给那个女子写一封吗?”

“那女子您也认识吗?”

“说来,或许也认识。”田口回答道,脸上露出似乎别有含义的微笑。

“如果没别的什么妨碍的话,就请顺便多写一封吧!”敬太郎半开玩笑地说。

“哎呀,还是不写更保险。介绍你这么个年轻人,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就有个责任问题啦。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是被称为浪漫派还是什么的吗?我没有学问,现今流行的时髦词儿,听了就忘,真没办法。小说家们用的词都是怎么说的?……”

敬太郎也没心教他那些,只是嘿嘿地傻笑。像这样待的时间越长,就会受到更厉害的嘲笑。因此,他心想:等这件事告一段落,赶快告退回去。他把田口写给他的介绍信揣在怀里说道:“那么,两三天之内我就拿着信走一趟。根据情况,我再来打扰吧。”一边说,他一边从柔软的坐垫上站起身来。田口只是一本正经地道了声“你辛苦了”,随着也站了起来,脸上的那种表情,像是把浪漫派和发蜡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敬太郎在回去的途中,对刚见过的田口和将要见的松本,还有一直等松本的那个标致的女子这三人的关系反复进行了思考。脑子里一会儿把他们联系到了一块儿,一会儿又把他们分开来。这样,越考虑越感到有意思,好像是在一步步地被引向迷宫的深处。今天在田口那里得到的收获,只是松本这个名字,但他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神奇的宝囊,正在为自己归拢那些形形色色且错综复杂的事实。因此,越是不知道那里面会出来什么东西,就越觉得有趣。据田口的说法,松本像是一个不好接近的人,可是按他自己的看法,似乎要比田口好说话得多。今天在与田口的对话中,他觉得在待人接物这点上,田口的确很老练,使他为之赞叹。而且,作为一个人物,令人觉得也很有几分高贵,有时甚至金光闪闪,耀人眼目。尽管如此,坐在田口面前的时候,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不能自由行动。在他看来,如同不断被置于监视之下的这种状态,并不是暂时的,而是无论再见多少次面,也不会有所缓和的。而对松本,他却总是想象,与令人感到拘谨的田口相反,会是一个言谈话语中充满令人恋慕之情的人,任凭你毫不客气地提出什么问题,松本也是不会发火动怒的。

第二天早晨,急忙做好准备,正要动身去会见松本,不巧又下起了冷森森的雨。把窗子打开一条细缝,从三楼上往四下里一瞧,整个世界早就被淋得湿漉漉的了。面对这仿佛要浸透屋顶瓦似的凄凉景象,敬太郎一动不动地观望了一会儿,然后把田口写的介绍信放到桌子上,想了想是否还要去。最后还是尽早会会松本的心情占了上风,他终于离开桌边朝楼下走去。这时,外面马路上传来卖豆腐的尖利的喇叭声,像是要把那阴沉的空气撕裂开似的。

松本家在矢来。一路上,敬太郎想象着前几天晚上使他产生如同狐仙附体般感觉的交通岗楼周围的景色。而当来到这里时才发现,坡上和坡下都分成两股道,只是坡道的中央部位鼓成个椭圆形。他不顾雨水淋湿裤裙,停住脚步向四周张望。他觉得那天晚上车夫两手紧握车把进退维谷,可能就是在这一带。今天也同样,雨哗哗地下着,他脚下的大地已经湿得一塌糊涂,看样子连铝制的地下管道都会给腐蚀坏的。只因为是白天,站在这儿的心情与前几天相比,情趣截然不同。敬太郎沿着坡道朝上走去,两眼不时眺望目白台背后那黑糊糊的、高高耸起的森林和右手远处“高田稻荷明神”寺院里那朦胧重叠的树丛。矢来这里同一个地址就有好多人家,他只得在矢来的地界中七拐八弯地转了起来。起初沿一条小巷,一会儿向右转,一会儿又向左拐,一会儿眼里映进湿淋淋的枸橘篱笆,一会儿又从多年山茶覆盖的像是块坟地的前面走过去。可是费了很大劲,却没能找到松本家。最后找得不耐烦了,向一个胡同拐角处车铺里的年轻人一打听,对方马上就给他指出来了,没费吹灰之力。

从这个车铺的斜对面走进去,顶头上竹篱笆墙围着的一所漂亮住宅,就是松本家。一进大门,耳边就传来了小孩子敲小鼓的声音。走到房门前向里面喊话,那鼓声也没有停下来。四周寂静无声,简直不像个有人住的地方。因为下雨,门紧闭着。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佣,客客气气鞠躬施礼接过介绍信,一声没吭就又返回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她说:“说起来实在很失礼,请您在不下雨的日子再来吧。”敬太郎为了找工作到处去求人,也曾被拒绝过。可是,这次这个拒绝法听起来简直令人莫名其妙。他想当即反问一下,为什么下雨天不会客。但是,在这种场合,向一个女佣发牢骚也不成体统,为了消除疑团就又问了一遍:“这么说,天气好的日子就可以见啦?”女佣只答了声“是”。敬太郎无奈,只得又返回雨里去。这时,雨又突然大了起来,小孩子敲鼓的声音还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咚咚地响着。他顺着矢来的坡道,一边往下走,一边反反复复地想:还真有这么怪的人呢!同时又想到,田口所说的轻易很难见到,会不会就是指这种情况呢?当天,回到家里也感到很别扭,碰了个钉子,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了。他心想:很久不见须永了,到他家去聊聊天,把近来遇到的事和他说说,这样半天就过去了。可是转念一想,反正早晚要去,等把现在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自己也好有个前因后果跟他吹吹,不然就没有什么说头了。因此,最终还是没有去。

第二天刚好和昨天相反,是个大好天气。早晨起床时,敬太郎抬头望着令人目眩的绚丽多彩的苍穹,仿佛一切污浊都被雨水洗涤得一干二净似的。他十分高兴,心想今天就能见到松本了。取出前两天晚上藏到箱子后边的那根手杖,考虑今天还是把它带上碰碰运气。他拄着这根手杖,又沿矢来的坡道向上走去。一边往上走,一边想象着今天将会出现什么情景。如果又是昨天那个女佣出来接待,并且说:难为您特地又来,今天天气过于好了,请您在稍有点阴的日子再来吧。那又当如何是好呢?

可是,和昨天不同,进了大门没有听到孩子敲鼓的声音。房门前竖着一个上次来没见到的屏风。屏风上有一只淡彩的仙鹤伫立,细长的形状很像个穿衣镜,与一般屏风的尺寸大不相同,这一特点引起了敬太郎的注意。不错,又是那个负责通报的女佣出来了,不过在她身后却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两个不管不顾的孩子跑到屏风后面很稀奇地打量着敬太郎。敬太郎心想,这与昨天相比,变化简直太大了。最后,随着一声“请”,他被让到玻璃门紧闭的客厅里。客厅正中有一个像金鱼缸那么大的陶瓷火盆,女佣在火盆两侧各放了一个坐垫,其中一个是敬太郎的座席。坐垫是圆形的,布面上印着花鸟图案。敬太郎惶惑地坐了上去。壁龛里挂着一幅用刷笔粗口勾勒的山水画轴。敬太郎仔细端详着这幅画,上面画的哪是树木,哪是岩石,根本分辨不清,仿佛是一件一文不值的装饰品。再一看,旁边还挂着一面铜锣,连同敲锣棰也一并挂在那里。敬太郎愈发感到这间客厅有些异样。这时,中间的隔门开了,长着黑痣的主人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道了声“欢迎”,就在敬太郎对面坐下了。那声调可绝不是和蔼的。不过倒也很庄重,并没给对方以沉重的压力,这反倒使敬太郎感到轻松。因此,虽然只是以一个火盆为界,脸对脸地相向而坐,却没有使敬太郎产生任何心情紧张的感觉。此外,他一直认定这位主人在那天晚上就把自己的相貌牢牢记下了,谁知今天见面一看,对方竟毫无反应,到底记下还是没记下,从嘴角和神态上都没有任何表示,因此,敬太郎就更感到没有顾虑重重的必要了。关于昨天因为下雨谢绝会客的理由或辩解之类的话语,主人始终没有提到一句。是不愿讲,还是认为不屑说呢,敬太郎连这一点也无从判断。

谈话自然而然地从介绍人田口身上开始了。“你是想今后为田口服务啰!”以这句话为开端,主人就敬太郎的志愿、毕业成绩等,问了一通。接着又不时地提出一些很难应答的问题,使敬太郎大伤脑筋。其中包括他从未考虑过的什么社会观、人生观之类的问题。松本把这些玄妙的理论讲得天花乱坠,以至使敬太郎心里怀疑起这位松本会不会是一个在社会上还没崭露头角的学者。不仅如此,松本还揪住田口不放,大骂他是个有用而没有头脑的人。

“首先,整天那么忙,脑子里没有系统考虑问题的闲空,那怎么行?说到那家伙的头脑,简直像整年整年在研钵里用研磨棒捣出来的黄酱一样。活动过于多了,根本就没成形。”

主人为什么这样大骂田口,敬太郎简直摸不到头脑。不过,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尽管主人使用的言词如此激烈,但无论态度也好,口吻也好,却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恶毒或让人厌恶之处。主人这些骂人的话,全是通过他那好像不懂得骂人似的慢条斯理的声音,传到敬太郎的耳朵里的。因此,敬太郎也就无法产生强烈的对抗情绪了。他所得到的一个最新印象,只是觉得松本属于古怪的那一类人罢了。

“他还下围棋,哼哼歌谣,什么都干。可是什么都干不好。”

“这不正说明他有空闲吗?”

“有空闲?我告诉你,昨天下雨,我拒绝见你,让你好天再来。对吧?这里的原因我现在没必要讲,不过,可能你会感到奇怪,世上怎么还有这种随意拒绝会见客人的理由。若是田口,他决不会采取这种拒绝方法。你说说看,田口为什么喜欢会见客人?因为田口是对社会有所求的那种人。也就是说,他不是我这样的高等游民。高等游民不怕伤害别人的感情,再怎么伤害也不在乎。而他可没有达到这种从容的地步。”

一〇

“其实,我这次到府上来,事前并没有从田口先生那里听到过任何介绍。刚才您用了高等游民这个词,您讲的当真吗?”

“和字义一样,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游民呢!怎么?你不信吗?”

松本把两肘拄在大火盆的边沿上,用一个拳头支撑着下颏,两眼瞧着敬太郎。敬太郎感到松本的态度好像是没有把初次见面的客人视作客人,这似乎正体现了高等游民的本色。看来烟是松本的爱好,今天他叼着一只又大又圆的木制西洋烟斗,一直没有离嘴。里面不时地喷出几股浓烟,宛如烽火台上点起的狼烟,表示还没熄灭。浓烟在他脸旁不知不觉消散开去的景象,和他那看上去毫无令人感到紧张之处的鼻眼刚好相映成趣,使敬太郎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镇定情绪。松本那已经开始有些稀疏的头发是从正中往两边分开的,头顶平平的,因而看上去显得平凡而又安详。他穿着一件普通人不穿的那种无花纹的褐色和服短褂,白布短袜外面又套了一双和短褂同样颜色的袜子。这种颜色使人立刻就联想起和尚的法衣,敬太郎更觉得他是一个异常特殊的人物。尽管敬太郎还是第一次遇到自称为高等游民的人,并感到有些意外,然而松本的仪表也好,风度也好,都确实使他感到对方像那种阶级的代表。

“对不起,请问您家里人很多吗?”

不知什么缘故,敬太郎对眼前这位自称高等游民的人,首先提出了这么个试探性的问题。松本随即答道:“嗯,有好几个孩子呢。”接着,从敬太郎快要忘记的烟斗里,又噗地冒出了一股烟。

“您太太……”

“妻子,当然有啊。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啦?”

敬太郎后悔自己提了个难以挽回的愚蠢问题,因而不好收场了。尽管对方并没有显出伤了感情的样子,但却迷惑不解地盯着自己的脸,等待着明确的回答。事已至此,敬太郎不得不说点什么了。

“我在想,像您这样的人,还能和普通人家一样过那种有家庭趣味的生活吗?所以才斗胆问了一句。”

“我,家庭趣味?为什么?因为我是高等游民对吗?”

“也并不完全是这样。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所以就随口问了一下。”

“高等游民可比田口什么的更懂得家庭趣味哩!”

敬太郎再也无话可说了。他脑海里同时有三种思绪在翻腾,一是无法做出明确回答的困窘,一是想要就此改换话题的努力,再则是打算以此为线索弄清松本和戴皮手套那个女子的关系的强烈愿望。由于这个缘故,他那本来思路就不清的大脑又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是松本却好像根本就没有留心,他神态自若地望着进退维谷的敬太郎。敬太郎心中暗想,他要是田口就好了。因为田口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手段,不仅能很巧妙地把对手镇住,而且把对方镇住后,还能立刻反过来为对方解围,决不使对方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虽然说松本很坦率,但在接人待物方面却一窍不通,缺乏练达的功夫。正是在这位松本的面前,敬太郎觉得似乎在无意之中看清了他和田口的差异之处。这时,松本突然问道:“你好像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吧?”

“啊,是的。根本就没考虑过。”

“既然你是独身寄宿,就更没有必要去考虑啦。不过,再是独身,对于从广义上来讲的男女间的问题,恐怕还是会想想的吧!”

“要说是考虑,莫如说是感兴趣更合适些。要说兴趣的话,那自然还是有的。”

一一

二人就这个与社会上任何人都有切身利害关系的问题交谈了一会儿。但是,不知是因为年龄的不同,还是因为地位有别,松本讲的好像尽是抽掉重要内容的抽象理论,对于敬太郎来说,根本不具有渗透到自己的血液中并与之融合的那种切实的力量。相反,敬太郎那杂乱无序、支离破碎的片断言语,也是刚一脱口就即刻失去了热度,似乎一点也没说到松本的心坎里去。

在进行这种彼此格格不入的谈话的过程中,唯有一个名叫高尔基的俄国文学家在敬太郎身上引起了新的反响。松本说,高尔基为了实行自己所主张的社会主义,感到需要资金,为了筹集这笔资金,在夫人的陪伴下到了美国。当时高尔基简直是集众望于一身,在为招待、欢迎而忙得不亦乐乎的热烈气氛中,毫不费力地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可是,他从本国带来的所谓夫人,并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他的情妇。这件事不知从哪里暴露出去了。于是,他那已经达到狂热化程度的名声,霎时间一落千丈,在辽阔的新大陆上再没有一个人同他握手了。因此,高尔基迫不得已又跟来时一样离开了美国。

“俄国和美国在对男女关系的看法上,差别就是那么大。高尔基的做法,如果是在俄国,就可能是几乎不成为问题的区区小事了,可是……太无聊了。”松本脸上显露出煞是无聊的表情。

“日本属于哪种情况呢?”敬太郎问道。

“大概是俄国派吧。我要做个俄国派,条件足够。”松本说着又从嘴里噗地吐出了一股像狼烟似的浓烟。

话谈到这里,敬太郎觉得要询问前两天那个女子的事,似乎已经水到渠成。

“我觉得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在神田的一家西餐馆里,您可能看到过我。”

“对,是看到了。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后来在回去的路上,不是又在电车上遇到了吗?好像你也是坐到江户川下车的嘛。是在那一带寄宿吗?那天晚上下雨,遭罪了吧?”

松本果然还记得敬太郎。从松本对这件事的态度来看,他既不想一开始就讲出来,又不像故意装作现在才意识到的样子,似乎是讲也行,不讲也可。这种态度究竟是因为他心地纯洁呢,还是因为胸襟开阔?或者是源于他那天生的豁达大度的本性呢?敬太郎有些不好判断了。

“好像还有个伴儿?”

“是的,带着一个漂亮姑娘。你好像就是一个人吧?”

“一个人。您回去时不也是一个人吗?”

“对。”

颇为顺利的爽快的回答,到此一下子就止住了。敬太郎还在等着,以为松本还会讲起那个女子,谁知松本却向敬太郎提出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寄宿的公寓在牛込,还是在小石川?”

“在本乡。”

松本以一种很不理解的神态望着敬太郎。松本好像在想:他住在本乡,可是为什么要乘到江户川终点站才下车呢?当看到松本这副急于想听听原因的表情时,敬太郎觉得事情复杂,决心在此把所有一切都干干脆脆地讲个明白。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万一对方发了火,就只好道歉,倘若道歉也不成,那就恭恭敬敬地鞠个躬一走了事。

“其实,我是特地跟踪您到江户川来的。”说完后看了看松本的脸。完全出乎意料,松本脸上根本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敬太郎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目的是什么呢?”松本几乎还是以平时那种慢条斯理的口气问道。

“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谁?”

松本反问了一句。在他这略带惊讶的声音里,第一次加进了比平常要强烈得多的语气。

一二

“是受田口先生之托。”

“田口?是田口要作吗?”

“正是。”

“可是,你不是特意拿着田口的介绍信来见我的吗?”

敬太郎觉得与其这样被一句一句的追问,莫如横下一条心,主动把全部经过都讲出来更痛快,因而便把从接到田口的快信后立刻动身到小川町电车站去盯梢的这场探险活动的第一步开始,直到乘电车在江户川终点站下车后在雨中狼狈不堪的经过,全都毫不掩饰地讲了出来。他觉得只要讲得条理清楚就行了,所以不用说夸张,连敷衍的麻烦也尽可能地避开了,因此也就没用很多时间。或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在整个讲述过程中,松本一次也没打断过敬太郎的话。在敬太郎讲完之后,松本也没有表现出立即要开口的样子。面对主人的这种沉默,敬太郎猜想大概是因为伤了他的感情,于是心里想:最聪明的办法还是赶快趁对方没发火之前道歉为好。就在这时,突然主人自己开口了。

“田口这个人,真是个混账东西。还有被他利用的你也真够可以,算得上是个傻瓜了。”

只要看看主人讲这番话时的表情,谁都可以看出他确实十分惊讶,然而却没有露出任何怒容。敬太郎终于放心了,这种时候被骂成傻瓜,对他来说根本是无所谓的。

“实在是办了件不光彩的事。真对不起。”

“我从没想到让你道歉。我这么说,不过是觉得你也真够可怜的啦。竟被那么一种人利用……”

“他那么坏吗?”

“你究竟有什么必要才决定做这种蠢事呢?”

处在这种场合,敬太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是“由于好奇才接受的”。没办法,只好说什么由于生活上的需要,非得求田口帮忙不可,因为有这么一种苦衷,所以明知无聊,最后还是应承了下来。

“要是生活有困难,那倒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还是不干为好嘛。天那么冷,又赶上下雨,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也有点尝够苦头了。今后决不再干了。”

松本听了敬太郎的这番心里话,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味地苦笑。这种苦笑,既可以理解为对敬太郎的蔑视,也可以理解为对他的怜悯。然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敬太郎都觉得自己实在是脸上无光。

“看你这个劲儿,像是觉得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似的。是这样的吗?”

假若溯本求源的话,敬太郎并没感到自己的感受达到了那种程度,可是经松本这么一问,也就只好顺水推舟地默认了,而且还不得不在口头上也回答说确实如此。

“那么,你再去找田口,就说我亲自证明前天我带的那个年轻女子是个高等娼妓。”

“真是那种女人吗?”

敬太郎脸上显得有些吃惊。

“噢,没关系的。你就告诉他说是个高等娼妓好了。”

“啊?”

“你不要‘啊’嘛!你务必要这么说。能办到吗?啊?”

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青年人,敬太郎还不是那种能在长者面前毫无顾忌地把这类意思的词句说出口的人。可是松本却想强迫他把这四个字塞到田口的耳朵里去。这使他感到松本心底里似乎潜藏着某种不愉快的东西,因此,敬太郎根本不想那么轻易答应。当他无法应酬,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时,松本见状说道:“怎么,你尽可不必担心嘛!对方不过是个田口罢了。”又过了一会儿,仿佛好不容易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敬太郎:“你还不知道我和田口的关系吧?”敬太郎答道:“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一三

“若把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出来,你就很难再有勇气到田口面前讲那个女子是高等娼妓了,所以归根结底吃亏的还是我。不过,总让你这位无辜的年轻人蒙在鼓里也实在过意不去,干脆还是讲给你听吧!”

松本先作了这么个开场白,然后就向敬太郎说明了自己和田口是怎么一种社会关系。这个说明最简单不过了,但越是如此,就越发使敬太郎惊讶。一言以蔽之,田口和松本原来竟是至亲。松本有两个姐姐,一个是须永的母亲,一个就是田口的妻子。敬太郎这时才第一次弄清他们之间的这种亲戚关系。也就是说,松本是田口的内弟,论辈数则是田口女儿的舅舅。如此说来,舅舅和外甥女约好时间在电车站见面,然后到一个饭馆共同进餐,这是社会中再平常不过的事了。然而自己却像是要把这极其平常之事用复杂的色彩给装饰起来似的,浑身冒着热汗,费九牛二虎之力跟在人家后头到处转。想到这里,敬太郎感到自己简直是个愚蠢透顶的大傻瓜。

“那位小姐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难道只是为了诱我上钩吗?”

“不,那是去须永家回来的顺路。当时我正在田口家聊天,碰巧那孩子打回来电话说四点半左右在电车站那儿等我,要我回去时在那儿下车。我觉得太麻烦,本来想不去的,可是她左说右说非要我下车不可,于是才在那儿下了车。她见到我时说:今天早晨听爸爸说,舅舅说要给我买个戒指作新年的礼物,爸爸叫我先在电车站等着,别让舅舅跑了,还让我和舅舅一同去买,所以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这儿等。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她却自作主张随心所欲地提出要求,而且还硬要让我买下。没办法,我就想先用西餐对付她一下,就这样把她领进了宝亭西餐馆。田口这个人实际很愚蠢,煞费苦心干了那么件狗屁不值的事,实在是划不来。比起你这个受骗上当的人,田口就更笨得多啦。”

敬太郎情不自禁地感到,上当受骗的自己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如果早就了解这种内情,在报告侦察结果的时候,也许会多少处理得更好些。想到这里,自己的脸也就不能不红了。

“您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能知道呢?再怎么是个高等游民,也不会有那种闲工夫吧!”

“那位小姐怎么样?我想她早就知道了吧!”

“是啊!”松本说着,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以很明确的口吻断定说,“不,不会知道的。”又说:“田口这个笨蛋,要说可取之处,倒有一点。他这个人哪,无论搞什么恶作剧,被他耍弄的人快要丢丑的时候,他要么就急刹车,要么就亲自出马,总之在不影响当事人的体面之前就会漂漂亮亮地来个圆满收场。这么说来,他是个笨蛋不假,可毕竟还有令人佩服之处呢。也就是说,尽管手法恶劣,结局却总是令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他似乎还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就拿这次这件事来说,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明白吧!如果你不到我家来,我肯定是不知道就过去了。他还不至于那么狠心,不会一开始就把考验你愚蠢程度的策略告诉给他自己的女儿的。所以,本来趁便就该适可而止地停止这种恶作剧,可是,他却欲罢不能了。总之一句话,这恰好说明他是个笨蛋。”

敬太郎默默地听着松本对田口性格所作的这种评论。心里在想,自己因回顾愚蠢行径而后悔,对耍弄自己的总导演产生了怨恨,但他终究对导演这场恶作剧的田口本人感到信赖。他意识到这种心理在自己心中占据了压倒一切的位置。然而,如果田口真是这么一种人,那么为什么自己在他面前谈话的时候,会出现那样窘迫的感觉呢?这种疑虑也不无道理地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从您的话里,我好像对田口先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不过,我一到他的面前,总感到自己心里发慌,而且格外地难受。”

“那是因为对方对你也还没有放心嘛!”

一四

经松本这么一说,田口那种对自己不放心的眼神和话语,都清清楚楚、十分鲜明地浮现在敬太郎的脑海里。但是,敬太郎完全不理解,像田口这样老练的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个刚出校门的幼稚无知的小青年大动脑筋呢!过去,敬太郎一直抱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觉得自己就是客观存在的这个样子,无论走到谁的跟前都别无二样。他有一种自卑感,总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根本没有资格让人产生顾忌或拘谨的心理。正因为如此,对于从经历大不相同的长者那里得到很不合自己心愿的待遇,敬太郎倒是感到不可理解,奇怪万分了。

“您看我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吗?”

“究竟怎么样,这入微的细节问题,只见一次面是不可能了解的。不过,表里如一也罢,不如一也罢,这和我对你的态度毫无关系,就不要说了吧!”

“可是,田口先生要是那么认为的话……”

“田口并不是只对你才有那种看法。无论对谁他都是那样看,没办法呀!长期那样使唤别人,难免上当受骗啦。即使偶尔有那种心地坦白、心灵很美的人来到眼前,他也照样是不放心的。如果说这正是他那种人自作自受,那倒是满恰当的。田口是我的姐夫,我这样讲,你听起来可能觉得很怪。不过,本来他的品质还是好的,绝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人。只是多年来眼里把事业的成败看得很重,一味与世相争,所以对人的看法总是偏得离奇。他脑子里尽想些什么‘这个人有用吗,那个人使用起来能放心吗’一类的问题。照这个样子,他即使是被女人迷恋上了,也会不由自主地胡疑乱猜起来:这是迷上自己了吗?是看上自己的金钱了吧?对美人尚且如此,像你这样还没成人的小伙子,受到让人不知所措的待遇,那就更是理所当然的啦!你必须有这种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这正是田口之所以成为田口的关键所在。”

听到这些评论,敬太郎似乎自己也清楚地了解田口这个人了。但是,把这些使人心悦诚服的判断像用铁锤砸进自己脑子里去的这位松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说到这一点,敬太郎感到依然犹如面对茫茫云海一般,同样是看不清摸不到抓不着。与眼前这位先生相比,他感到没有遭到这通批评之前的田口反而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即使就同一个松本而言,前几天在神田的西餐馆的那位就显得活泼多了。当时他跟田口女儿谈论起珊瑚珠那类贵重的装饰品,这样那样地讲个没完没了。而眼下坐在敬太郎面前的这位松本,给敬太郎的感觉简直就像一尊木头佛像,只不过是嘴里叼了个大烟斗,还会张嘴说话而已。因此,在探索其人的真面目方面,就只有徒自苦恼了。敬太郎一方面真心佩服松本那明晰的评论,另一方面又在心里琢磨松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同时他又开始怀疑自己了,他在想:难道自己就是一个头脑呆笨、感觉迟钝、比普通人还要低下的人吗?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松本又开口说话了。

“不过,田口做了件蠢事,你反倒因此能交上好运呢!”

“为什么?”

“他一定会给你弄个什么位置的。如果就这样把你丢开不管,那他就不是什么田口了。这件事我也可以负责为你担保。不过,最没趣的还是我。完全成了别人搞侦探的牺牲品了。”

二人四目相视笑了起来。敬太郎从布面上印有花鸟图案的圆坐垫上站起身来,主人特意把他一直送到房门口。装饰门面的画有彩墨仙鹤的屏风依旧摆在这里,身体瘦高的松本直挺挺地站在屏风前,从背后望着正在穿鞋的敬太郎。过了一会儿,只听松本说道:“还带来一根怪有趣的手杖呢!请让我看看。”说着便从敬太郎手里接了过去,然后又问道:“噢,还是个蛇头呢!刻得很不错!是买的吗?”“不是。是一个外行人刻的,送给我了。”说完,敬太郎就挥动着手杖,顺矢来的下坡路朝江户川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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