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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诗作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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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修善寺的时候,仰卧在被窝里作俳句,我把这些俳句写进日记里了。有时还作些讲究平仄的汉诗,这些汉诗也作为草稿全都收入日记中了。

这一年,我越发疏于写作俳句了,至于汉诗,可以说一开始就是个门外汉。不论是诗还是俳句,都是病中所为,即便卧病的我认为是得意之作,也并不指望会引起专家的注目(尤其是现代的专家)。

然而,我在病中所作俳句与汉诗的价值,从我自身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作品的优劣。平生即使有不顺心的时候,既然苟有自信堪忍俗尘之健康,既然这种健康亦为人所认可,那我就做一个长居俗世、立于生存竞争之中日夜恶战的人吧。用佛语形容,就是受尽火宅之苦,梦里也感到焦急不安。有时是被他人驱策,偶尔是主动所为,兀自摆一摆十七字,或者弄一弄起承转合等四句组合。然而,不仅是那些本来无法写进俳句或汉诗的东西,平素有时感到的心灵空虚和愁绪满怀,同样也无法抛诸于诗或句之中。这也许是嫉妒欢乐现实生活的鬼影故作风流的结果吧?抑或因热狂于句与诗之余,乃为句与诗所拨弄,焦灼不安,随之付诸于焦急难耐的风流的结果吧?因而,不管自以为有多少佳句与好诗,那些能够赢得当事人愉快的作品,也仅限于二三同好的评价。除此之外,其余只可归结于过度的不安和痛苦之中的产物了。

然而,一旦罹病则趣味迥异。病中感到自己已经离开现实人世一步;别人也多少认为自己离开了社会一步。作为成人,自己可以获得一份不劳而获的安逸;别人也会因自己是成人而感到悲悯和忧虑。这样一来,健康时节实难寻求的长闲的春天,悄悄出现于眼前。此种安闲之心最适合吟诗弄句。故而,先不说成功与否,对于将这些作为太平之纪念的本人来说,真不知如何可贵。病中所得诗与句,并非为解闷或耐不住闲暇所作,而是出于一种逃遁现实生活压迫、返回本来自由的欲望,于充足的闲余之时,油然膨胀而浮现的天然的霞彩!我既为灵感的自然兴起而欣喜,又为捕捉其兴味、横咬竖嚼,得句成诗的顺利过程而高兴。每于渐成之晓,见无形之趣创造于眼前之时,那种心情更加使我欢忭非常,何遑顾及吾趣与吾形是否有其真价值?

我在病中通过识与不识的朋友获得四面八方同情者们的亲切问候,凭着如今依然衰弱的身体,实难一一详细作答而不至于辜负大家的好意,也无法向大家汇报直到今天自己终于未死的经过。我在病床上开始写作《往事漫忆》正是出于这个目的——将本该分别一一作答的事项,简要地载于文艺栏之一隅,向那些时时为我操心的可敬的人儿,报告我的一些近况。

因此,《往事漫忆》中掺杂的诗与俳句,不单是为了使大家了解我作为诗人或俳人的立场,说实话,我已不在乎其善恶等,只要能把当时的我受如此情调支配而活着的消息,于一瞥之中传达到读者心里,我也就满足了。

秋天的海湾,

打夯的声音。

这是从昏迷中醒过来十天之后,突然吟出的句子。一碧如洗的秋日天空,广阔的海湾,远方传来打夯的声响。这三种事项呼应的情调,当时不断地在我微弱的头脑中徘徊,至今依然记忆鲜明。

秋天的天空浅黄,澄澈,

斧头砍在杉树上。

这是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心中某种执着之情。

分别了,在梦中,

空中一道天河横。

当时不知何种意味,现在还是不知。或者是和东洋城1分别后的联想,于梦中的头脑里徘徊不定,恍惚出现吧?

当时的我独爱西方语言体系中无法表达的风流趣味。即便在此种风流中,我也只钟情于这首俳句所表达的一种趣味。

秋风呵,

红彤彤的咽喉佛。

这句虽说都是实况,但杀气很重,含蓄不足,脱口而出,颇觉奇怪。

风流人未死,病里领清闲。

日日山中事,朝朝见碧山。

诗不加圈点,就像障子门不糊纸一般过于敞亮,所以自己加上了圈。我向来不辨平仄,只朦胧地懂得些叶韵2。那么何苦要干这种只有中国人得心应手的事情呢?其实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出。但是(先将平仄韵字置诸一旁),诗之趣虽乃王朝以后的传习,但久而久之已逐渐日本化,时至今日,于我等年长的日本人头脑中,早已不大容易夺去了。我因忙于平生之事,连简易的俳句也不作,至于诗,更是懒得下手。只有如此远离现实世界,缥缈的心中毫无蟠结之时,句才能自然涌出;诗方可乘兴以种种形式浮现出来。以后回顾起来,皆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堪称容纳风流之器者,除却无作法的十七字和佶屈的汉字之外,我不知日本还有哪些发明。否则,我于此时此地,何必忍受其无作法和佶屈,埋首于风流之中而乐此不疲、无怨无悔呢?我绝不以日本没有其他更好的诗歌形式而感到遗憾。

注释

1 夏目漱石门生松根丰次郎的俳号。

2 南北朝时,学者按当时语音读《诗经》,韵多不和,便以为作品中某些字需临时改读某音,称为叶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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