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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914年前的中国和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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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详细讨论日本对中国政策以前,我想提醒读者警惕“黄种人”惯性思维,好像中国和日本曾经结成过某种联合体。当然,乍一看,我们的确可以把中国和日本分成一组,与欧洲和非洲人种作对比。首先,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是黄种人,有人种之亲。但人种之亲对政治、文化的意义微乎其微。日本原住民阿伊努族肤白发浓,社会地位低下,在日本人眼中是蛮族。日本人宣称,阿伊努族是白种人,跟我们西方人很像。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须发浓密的阿伊努族人。我怀疑日本人居心不良,想逼着我们认远亲。但即便阿伊努族人真的是雅利安人后裔,也证明不了他们跟西方人有什么共同点。相比之下,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共同点比跟我们的更多。文化相似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同族同源。

明治维新以前的日本文化源自中国。直到今天,日文跟汉字几乎一样。日本人仍然信奉佛教。而他们信奉的这种佛教教派也是从中国传来。日本伦理根基中的忠诚、孝道都是儒家提倡的美德,随着中国古文化的其他方面传进来。但即便在欧洲影响侵入以前,中国和日本的历史、国民品格已经有很大差别。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同源相似的观念思想是在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中国从秦始皇时代(约公元前3世纪)开始,就一直是幅员辽阔、实施中央集权官僚制的帝国,与安南人、缅甸人、蒙古人,甚至是印度人等外域民族往来频繁。而日本是依岛而建的王国,除朝鲜、中国外,几乎不对外交流,与中国也只是偶有来往。日本社会分成若干氏族,彼此征战不断,具备封建骑士制的优缺点。但他们对宏观层次上的经济或行政管理问题漠不关心。把孔子的思想观念加以改造,使之适应日本社会并不算太难。因为孔子在世时,中国诸侯国林立,就连圣人孔子本人都是这样一个诸侯国中的朝臣,跟魏玛时期的歌德差不多。但孔子的学说在中国和日本经历了不同的发展,这也是自然而然。

比如,在旧日本,忠于氏族首领是至德。这种德一经扩大,就变成了今天的爱国主义。如果势均力敌的几方经常发生冲突,人们自然而然会赞美忠诚这种美德,不仅在幕藩时代的日本是这样,在现代国际社会也不例外。中国则相反。权力稳固,帝国辽阔,江山千年流传,忠诚不是迫切需要,而稳固产生了一套不同的美德。比如,殷勤有礼,体贴周到,折中妥协。而现在,稳固不再,中国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土匪遍地,各自为战。中国人很难因时而变,变得爱国,变得残暴冷酷、肆无忌惮。日本人没有遇到过这种困难。几百年来,身在幕藩无序状态下的他们一直被灌输要适应那种状态。所以,我们就发现,西方影响只是让日本和中国原本就有的差别变得更加明显。现代中国人喜欢西方人的思想观念,但不喜欢我们的机械工巧。而现代日本人喜欢我们的机械工巧,不喜欢我们的思想观念。

从一定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把包括俄国在内的亚洲当作一个整体,但必须把日本排除出去。俄国、中国、印度有广阔平原,适合发展小农种植农业,容易被成吉思汗式的帝国所统治。这种帝国以武力夺天下,重视军功。有了现代铁路后,这三个国家更易受到一个中心的控制,比以前时代更加稳固。他们可以实现经济上的自给自足,面对外部攻击毫不怯弱,能够做到商业独立,可以强大到对进步视若无睹。在他们眼中,进步说不定哪天就能实现。比如,俄国恰巧诞生一位伟大君主,具备德国人的组织调度能力。但日本完全站在上述种种可能的秩序之外。日本和英国一样,必须仰赖商业贸易才能做到国强民富。到目前为止,日本还不具备与商业贸易国家相匹配的开明自由思维,一心只想壮大军事实力,渴望在亚洲攻城略地。这种政策与中国和俄国相左。目前,这两国处于劣势,日本因此得逞。但中国和俄国迟早会重拾力量,到了那时,日本现行政策固有的弱点就会暴露无疑。

采用这种政策自然是因为日本有两种不太相容的野心抱负。一方面,他们愿意捍卫亚洲,反抗白人压迫。另一方面,他们希望以平等身份加入西方强国,列席盛宴,压榨那些杀人效率不高的国家。日本的第一个抱负应该能结好中国和印度,但与白人交恶。第二种抱负已经产生了英日同盟,而且结出了果实——朝鲜遭吞并,满洲和内蒙古实际上也被日本收入囊中。日本是国际联盟一员,位列凡尔赛五大强国、华盛顿三巨头之席。表面上,日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国,但心里想的是称霸亚洲。为此,他们支持黄色、棕色人种(不包括黑人)获得解放,不受白人暴虐统治。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在神户商会发言时称:“有三亿印度人望着我们,把他们从英国奴役的枷锁下解救出来。[1]”在远东,我问了很多英国人,我们的政府能从英日同盟中得到什么益处。在我看来,似乎只有一个答案能让我们理解政府的动机。那就是,结成同盟后,日本会在印度少做一些反英宣传活动。话虽如此,有一点不用怀疑:日本人会在印度人面前变身反抗白人专政的卫士。蒲雷[2]引用京都帝国大学市村博士的见解,列出了白人的种种罪状:

(1)白人只把自己当人看,认为有色人种的文明是下等的。

(2)白人极度自私,只顾自己利益,对自己眼中的劣等人的利益视而不见。

(3)白人对自己的人种沾沾自喜,骄傲自大。向别人索要特权,拿到手后,还想再拿。

(4)白人在各方面都走极端。与有色人种相比,他们不仅人多,心眼还坏。

(5)白人崇拜金钱,以为金钱在手,万事不愁,为赚到金钱不择手段。

在我看来,以上列举的白人种种恶行完全公允。有人可能会觉得,从这种角度看西方人的那个国家极力想变得跟西方不一样。但这不符合日本人的道德观念。日本人的想法刚好相反,他们认为有必要模仿西方人,越像越好。我们应该能看到,在欧洲人对中国人犯下的一长串罪行中,没有一个是日本人不曾做过的。日本人压根就没想过要对中国平等看待。而且,虽然日本人希望白人对自己平等看待,但他们又觉得日本比任何一个白人国家都高出不止一星半点。日本的真实欲望是超越白人,而不仅仅是与白人平起平坐。大隈重信在1913年的一次演讲中直截了当说出了这层意思:

白人把世界当作自己的财产,以为别的人种都比自己差得远。白人妄作判断,以为白人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就是统治全世界,自己愿意怎么来就怎么来。日本民族深受这种观点所害。这是一种错误。因为日本人不比白人低劣,而是和他们完全平等。白人与天意作对,就让他们去遭殃[3]。

引用名人的话说日本是万国之雄并不难。我们也可以从北半球数到南半球的厄瓜多尔,引用名人的话,说这些国家也都是万国之雄。最让我们忧心的不是日本的动人说辞,而是他们的所作所为。

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与朝鲜有关。战争爆发之前,中日商定,双方提前协商好才能插手朝鲜国事。日本人称中国违反约定。双方都不对。这场战争之所以爆发,是因为双方都想打帝国主义牌,因此形成了竞争关系,产生了冲突。中国人不经打,败得一塌糊涂。从那时开始到现在,中国一直不敢用武力反抗外国势力,只有民间的义和团运动是个例外。因为遭到俄德法三国干涉,日本人没有享受到胜利果实,英国则袖手旁观。俄国人觊觎朝鲜,法国人跟他们结了盟,据推测德国人也已经加入,因为皇帝威廉二世惧怕“黄祸”。三国一插手,俄日战争不可避免。如果中国已经在朝鲜站稳脚跟,日本并不会太在乎,但俄国一进来,就成了日本的心头大患。俄国人不是白白跟中国人做朋友,他们获得了旅顺和大连的租约,在满洲得到了修铁路、开矿山的权利,修通了东清铁路,直通满洲,把旅顺和北京跟西伯利亚铁路、欧洲连在一起。取得了所有这些成绩以后,他们开始行动,渗入朝鲜。

我们可以这样推测,如果1902年英日没有缔结同盟,也许就不会有俄日战争。在英国政策中,这一同盟一直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日本对外政策却以这一同盟为基石。只有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个例外。那时,日本原以为德国会赢。英日同盟约定,如果一方同时受到两国攻击,另一方必来救援。当然,这一同盟最开始是因为害怕俄国而结。而且还考虑到了这一点:一旦俄日、俄英爆发战争,必须阻止俄国政府找法国当帮手。1902年,英国和法俄两国交恶。日本仍对俄国怀有敌意,一直到1907年《海牙公约》取代《朴茨茅斯和约》,才有所缓和。英日同盟很有效用,让双方在俄日战争中各自达到了目的。体现在:法国没有联手俄国;日本雄视海上;俄国变弱,抱负受挫,让英国有可能在1907年与俄国建立友好关系。如果没有这份友好关系,1904年建立的英法友好关系也就失去了作用,打败德国的英法俄同盟也就不可能成立。

没有英日同盟,日本就得独战俄国,还必须跟法国交手。这在当时为日本能力所不及。因此,日本崛起迈出的关键一步与英国支持分不开。

日本打赢了俄日战争。这一仗打得很值。俄国不再干预朝鲜,把旅顺、大连,以及长春以南的铁路拱手让给了日本。这段铁路有几条支线,日本打败俄国后改称南满铁路。大连距长春437英里(1英里≈1.6千米),长春位于哈尔滨以南150英里。日本把大连用作满洲的贸易港,仅将旅顺用作海军基地。关于朝鲜,日本一丝不苟地遵照西方模型,步骤如下:俄日战争期间,日本签订条约,确保朝鲜独立及主权完整;1910年,吞并朝鲜;此后,不择手段压制朝鲜爱国人士。日本做的这些事让他们言行一致,完全做到了与白人平起平坐、不分尊卑。

日本人不仅占有南满铁路,还垄断了南满铁路修筑权。这实际上意味着,日本开始通过垄断铁路控制中国广大地区。在此,我们可引用蒲雷对法库门铁路事件的记述[4],了解日本人如何获得南满垄断权。

1907年11月,清政府与梅萨思宝林有限公司签订合同,将中国皇家铁路从新民屯向北延伸到法库门,所需资金由这家中英公司筹措。日本对这份合同表示抗议。理由如下:第一,1860年清政府与英法俄三国签订的《北京条约》有一份秘密协议做附件。协议载明,“中国政府不得在南满铁路周边,或与之平行修建任何干线,也不得修建任何支线,损害南满铁路权益。”第二,1902年中俄签订《交收东三省条约》,约定不经俄方同意,中方不得以新民屯为起点修筑铁路。根据《朴茨茅斯和约》规定,日本继承俄国权利。不经日方同意,不得修筑拟建铁路。日本的外交措辞非常强硬,最后发出一份外交通牒称,如果日本有误,显然只有俄国才有权过问。

清政府签订此项合同的依据是:1898年订立的《中后所到新民屯铁路修筑合同》。根据这份合同,中国特别保留了得到同一承建人帮助修建法库门铁路的权利。此外,虽然1898年英俄照会载明,英国人不准参与修筑长城以北铁路,但根据此照会的附加照会,中国政府与中英公司所订立的合同仍然具有效力。

日本继承俄国资产与债务,反对1902年中俄条约与1899年英俄照会合情合理。但日本并没有履行交易承诺,即俄国在照会中承诺,放弃在长江流域获得租界、权利、特权。日本依据秘约力争,的确对英国有影响。但从美国国务院档案可推知,除英国外,对其他任何一方都没有影响。日本后来又声称,日本行动可从《朴茨茅斯和约》第六条找到依据。该条款规定,将俄国在东清铁路(南满铁路)的所有权利,“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权利和财产”转让给日本。中国引用同一和约的第三条、第四条驳斥日本要求。该和约第三条、第四条的第一部分规定,“俄国在满洲不具有领土优势,也不具有优先或排他性特权,不得损害中国主权,不得与平等机会原则相冲突。”第二部分是俄国和日本的互惠约定,规定“不妨碍中国为促进满洲工商业发展、对所有国家一视同仁的一般措施。”

以下两点别有意味。第一,拒绝中国在自己的领土上修筑铁路是否会损害中国主权;第二,拟建该铁路是否不利于“促进满洲工商业发展”。

法库门事件和俄日战争一样让中国人愤慨。日本公然欺诈,阴奉阳违,不履行承诺,信誉扫地,至今仍未让人信服。英国政府大败特败,未能支持子民行使条约权利,跟东京方面的抗议一样,都让全世界大开眼界。

日本阻挠修筑法库门铁路得逞后,又用同样的手段迫使中国政府停建其他拟建铁路,比如锦州—瑷珲线、安东—奉天线等[5]。根据上述《北京条约》的秘密协议,日本使用残忍手段,得到了牛庄线。1909年,参与修筑吉林—长春线。1914年,最终得到吉长线。随后,日本与俄国签订协议,将1896年中俄协议第六条解释为:“在铁路区获得绝对排他性行政管理权。”

日本的势力范围一直在扩展,最后覆盖满洲和山东全境。不过,在华盛顿会议上,日本名义上宣布放弃山东省。借用上述手段,或者向财政吃紧的中国政府借款,日本垄断了势力范围所及地区的铁路权,并利用铁路攫取了沿线省份的所有实权。

俄日战争后,俄国和日本成了拆不散的好朋友,商量好要向中国施压,只要涉及满洲问题,两国都会联手。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布尔什维克革命爆发。俄国同意担负多项责任,支持日本在和会上的主张。这当然遭到了布尔什维克的拒绝。远东共和国成立,西方多次阻挠,日本站在白人一方,还与法国交好,支持其在所有国际问题上的立场。

中国志在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党人,得到了日本人的支持。革命党和清政府不断较量,日本人要么支持一方,要么两方都不拒绝,只要感觉对自己有用,能让中国内战打下去,削弱中国政治力量,他们就会一直伸出援手。辛亥革命爆发之前,孙中山多次前往日本。有证据表明,早在1900年,他就从一些日本人手里获得了资助[6]。等到辛亥革命的战火真的烧了起来,日本人又不遗余力帮助清政府,但遭到了其他公使馆的反对,没能全力以赴。情况似乎是这样:日本在当时以及后来采用的政策是,阻止中国南北两方结成联盟,把革命局限在南方。此外,日本人崇奉君主,不愿意看到中国皇帝被剥夺财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江山变成共和国。但皇帝丢掉了南方几省,势力变弱,日本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如意。蒲雷详细描述了日本在中国辛亥革命期间的所作所为。下段文字非全文摘录,仅展其要[7]:

1911年12月18日,首相桂太郎作了一项声明。元老在开篇引用该声明,认为干预时机已到,结尾仍是那句“为远东和平计”。接下来是私谕日本驻华公使伊集院彦吉。12月23日,伊集院彦吉严辞告知袁世凯,日本绝不承认中国建立的共和制政府……关于上海举办的和会,日本派外务省仰重的参赞松井(后任日本驻法大使)前往北京,支持伊集院彦吉参加谈判,维护清王朝。与此同时,外务省法律顾问、美国人丹尼森被派往上海,与革命军领袖谈判。松井的使命是:帮助清朝,对抗革命军,但交换条件是:占有满洲;丹尼森的使命是:扶助革命党,推翻皇位,让北洋政府承认南方共和国,但交换条件是:日本是该共和国的受保护国,独占该共和国管辖区内的铁路矿山特许权。对于丹尼森的条件,革命党严词拒绝,还把这些条件告诉了俄国驻华公使。正是通过俄国公使,我们才知道这些内情。不用说,日本当局拒不承认。

但英国公使馆支持袁世凯,既反对清王朝,也反对孙中山。最终,英国政策奏效。袁世凯当上大总统,位子一直坐到1915年。袁世凯激烈反日,日本也因此强烈反对他。袁世凯坐上总统宝座打击了日本在中国的势力。如果西方列强能够一直左右远东,时局发展肯定对日本不利。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看到了自己的机会。他们是怎样利用这一机会的,我们专辟一章再谈。

* * *

[1]摘自蒲雷(a.m.pooley)《日本外交政策》(japan's foreign policy)第18页,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社1920年出版。

[2]前引第16页。

[3]前引蒲雷著作第17页。

[4]蒲雷《日本外交政策》第48—51页。

[5]该线随后由日本人修筑。

[6]前引蒲雷著作第57—58页。

[7]前引蒲雷著作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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